正文 上卷 梦中身 画龙 月色晦暗,大唐京师长安城外的野陌荒林被笼罩在沉黯的夜色中。一盏泛着白蒙蒙光芒的灯笼在浓墨般的郊野间穿梭,最后钻进一座黑黝黝的古庙内。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龙神庙。挑灯而入的后生径直走到那四面漏风的大殿尽头,静静地盯着墙上的壁画痴看。 古旧的壁画中心是一条青龙,虽颜彩剥落大半,却依旧神气凛凛,闪耀的烛火下,似要破壁飞出。 后生看得如痴如醉,竟掏出一支金光闪闪的狼毫,顺着画上苍龙的笔道描摹起来。 “一面破墙上画着条破龙,有什么好看的?”幽暗的角落里忽地传来一声大咧咧的冷哼。 “这可是贞观年间画绝展道玄的遗墨真迹,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后生没有吃惊,他早察觉到殿内有人,这时才回头细看,见大殿西角里有个白衣人抱膝而坐,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 后生温文尔雅地拱手道:“在下袁昇,长安人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这袁昇身披宝蓝色交领轻袍,头上只一方逍遥巾。这一回头,才见他眉眼清俊,丰神如玉,在灯下持笔而立,更显潇洒。 “我,河间人陆冲!” 白衣人掀开斗笠,现出一张英挺的脸孔,浓眉虎目,虽然岁数不大,颔下已是一副虬髯。“经你这么一提点,我倒也看出这幅壁画的些许好处来。嗯,我见公子适才一直挥毫临摹那龙头,但不知为何偏偏绕过了龙眼,莫非你不知道画龙点睛的典?故?” “画龙点睛,那其实是传自梁朝张僧繇的一种道术……”袁昇笑了笑,却欲言又?止。 “道术,你会吗?”这陆冲显然是个爱刨根问底的性子。 “那样只怕会毁去这幅画的。”袁昇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描摹那幅壁画,“绝世佳作往往引鬼神之妒,难以久存世间。再有几场雨,这幅传世壁画就更难看清了。” 他随身携了颜料,闪闪灯映下,那条龙赤色弥漫,栩栩如生。 “我不懂画,”陆冲眯起眼,盯着那幅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苍龙图,“但我觉得这幅画很怪,就像一个梦,很古怪很可怕的那种梦……嗯,应该叫梦魇!” “梦魇?”袁昇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陆兄这比喻很精当,一语点明了画绝展道玄的深邃笔力。这也是此画最吸引我的地方,每次来此,都如同追逐一个神秘的梦境。”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恍惚。 自从在这荒僻冷庙里寻得画绝的名作后,这一两个月以来,他常到这里如痴如醉地揣摩名画。但每次描摹入神的时候,都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恍惚感。 此刻被陆冲无意间点出了“梦魇”两字,那恍惚感刹那间便浓烈起来。 那面颜彩斑驳的壁画先是模糊了一下,随即画上的云气竟似慢慢浮动,水花也在悄然翻涌,倒是那条龙变得黯淡下来,似乎要隐入起伏的浪花中。 袁昇只觉头脑一阵发沉,定睛再瞧,壁上的那条龙果然不见了。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那盏灯还挑在残壁一角,泛黄的光焰还在壁间跳动着,身周还有微凉的潮湿夜风,一切又都是真实的。 只是,那条龙已经彻底不见了。 在本应是龙身盘曲的地方,现出一片白惨惨的物事。 那竟是一具骷髅。 骷髅屈身抱膝,呈现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仿佛死前拼命挣扎过的模样。 “这幅画难道有魔障?”袁昇顿觉全身一寒,“或者,是这陆冲给我下了巫术?”好在他及时心有所悟,急忙静气凝神。 “袁公子,小心!” 陆冲那低沉的喝声在耳边响起,袁昇如闻暮鼓晨钟,瞬间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仍是站在这间熟悉的幽冷荒庙内,眼前仍是那面熟悉的神龙壁画,但那具神秘的枯骨已经消逝不见。 “有人施法偷袭,咱们中了埋伏,”陆冲低声咒骂,“真他娘的卑鄙无耻下三?烂!” 袁昇一回身,才见大殿的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三道黑影。 怪的是,只有影子,却没有人。只见那影子一道道地增多,最终变成八道。 每一道影子都是人形,却生着四只手,阴森森地游动着,缓缓向两人逼来。 “是影魅术?” 袁昇一凛,知道这影魅术是一种近乎失传的阴毒巫术,需用活人炼制,术成后驱影伤人,防不胜防,更能惑人心神,看来自己适才心神失控,极可能与此有关。 他扬头望向门外:“在下灵虚门袁昇,何方高人,竟对某施展这样阴损的巫?术?” 灵虚观是京师长安最负盛名的道观之一,由其所发展起来的灵虚门则是当今四大道家名门之一,观主鸿罡真人曾是当今三大国师之首,修为深不可测。 听得袁昇自报身份,那虬髯汉子陆冲不由暗叹:“这袁公子果然便是号称‘鸿门第一人’的灵虚观名道!此人名气好大,但怎的适才还险些入魔,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殿门外响起一声嗤笑:“灵虚门袁公子大名鼎鼎,原本不该招惹的,但你跟这姓陆的混在一处,就只得自认晦气了。” 笑声尖细如针,冷若冰屑。 恐怖的事情随之发生了,黑影游过之处,地上的尘土如被毒汁淋过般发出咝咝怪响,飞腾起来。跟着土下的青砖迅速发生深黑色的龟裂,砖屑纷纷剥落。 陆冲忽地扬眸大喝:“青阳子,铁头陀,陆某铁心归隐,实在懒得再去管宗相府的屁事。你们约某来此做个了断,却暗地里使这阴损巫术,好不卑鄙!” 殿外无声无息,没有人回答。 殿门却传来咯吱咯吱的闷响,仿佛被数万只怪蚁啃噬,跟着整扇门慢慢坍塌,化作一堆齑粉。 飞散的尘屑中,现出一个高瘦道士和一个长发头陀的古怪身影。 长发头陀咳嗽两声,慢悠悠地说了句:“宗相府哪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青阳子道兄炼制的这影魅术正缺一道彪悍元神,我们瞧你正合适。” 他身材胖大,声音却尖细如女子,听来分外古怪。 “宗相,可是宗楚客大人吗?”袁昇蹙眉道,“既是当朝宰相,便更要遵循王法吧,怎能随意以巫术害人性命,收取元神?” “宗相府的规矩,便是天大的王法。二位有何怨气,不妨去地狱跟阎罗王诉诉苦,论论王法吧……” 尖锐如针的笑声中,胖大头陀的手指急速舞动。黑影们的游动骤然快捷起来,所过之处,砖石上的龟纹更是裂为了巨大的缝隙。 影子如同蠕动的群蛇,挟着一股地狱般的阴寒气息漫卷过来,离着陆袁两人仅有丈余远近了。 “等等,”陆冲大叫一声,“二位,看在咱们相交数日的面上,我便跟你们回府,你们可不能为难我,如何?” 青阳子和铁头陀大喜,均想,这小子出身名气极盛的剑仙门,没想到却是个软骨头。正待说两句假话唬他就范,猛见一道白光自陆冲手中飞出。 白光如电芒般直贯而来,森森剑气竟扰得地上的黑影随之一淡。 这就是四大道门中剑仙门声威最盛的御剑术。剑仙门以御剑术而名震天下,但其弟子万千,真正能将御剑术炼成的却寥若晨星,而一旦有弟子当真炼出了飞剑,便能迅疾名动江湖。 此时那道剑芒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黯淡,却带着一股雷电般的威严与寒冷。 猝不及防地铁头陀长声惨呼,已被那道电光贯胸而过。 “贼子,你不守规矩,胆敢偷袭!”青阳子破口大骂。他适才清楚地看到,陆冲的飞剑才出,剑芒便已穿过铁头陀的胸膛。这御剑术的道法果然犀利绝伦,根本不给你躲闪挡格的机会。 陆冲冷笑道:“陆某眼中从来就没什么规矩。况且你们两个围攻老子,还有脸跟我提什么规矩?” 电芒挟着雷霆之气,迅疾刺向铁头陀身后的青阳子。 “快收剑!”袁昇忽地大喝一声,“小心误伤!” 原来不知何时,青阳子的手中竟多了一个粉衣女子,横挡胸前。那粉衣女子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姬,阴暗的灯芒下看不清面貌,被青阳子的神力抓在掌中,只是无助地惨呼。 “疾!”陆冲急忙大喝,收剑。 长剑险之又险地在胡姬脖颈前一寸顿住,杀气腾腾地定在空中。 闪耀的灯芒下,此刻才看清那是把黑沉沉的铁剑,剑刃宽大,带着一股气吞山河之气。此刻,挺括的剑身竟凝出了一片白中泛紫的异样光芒。 那胡姬望见长剑逼近,吓得失声惊呼:“喂,那个大胡子,快把你的破剑收起来。还有臭道士,快放开老娘!”声音清脆,说起长安官话,居然也颇为流?利。 陆冲哭笑不得。他这一剑本是全力伤敌,此时又全力收法,剑气反震之下,全身巨震,嘴角竟渗出一道血丝,一时无力回话。 “这挡箭牌如何?”青阳子笑吟吟地将胡姬举起,“适才路过波斯的幻戏班子,看这娘子落了单,便顺手拎来的。本想稍后尝尝这异国风味,没想到正好拿来克制你这把紫火烈剑!” 高瘦道士忽地右手五指飞划,本已有些呆滞凝固的黑影又飞速地动了起来。有三四道黑影甚至顺着墙爬上了屋顶,四臂舞动,作势欲下。 黑影们游过的墙壁处,先是裂纹,再是缝隙,然后那些坚固的砖石便纷纷化作碎粉细沙落下。 那些黑影仿佛挟带着某种恐怖阴狠的力量,腐蚀一切,吞噬一切。 “果然是好人做不得呀!”陆冲嘟囔着,眼前黑影已侵蚀到了身前数尺处,忙暗自运功于左臂,只盼以本门另一绝学玄兵术突施杀招。 阴沉沉的大殿内响起一道叹息,袁昇终于在龙目上轻点了一笔。 点睛之笔。 落笔的刹那,天上射出一道闪电。 蓦然间异变大生,一条狰狞的苍龙从旧壁上跃然而出,霎时雷霆大作,暴雨如?注。 苍龙带来的雨水,夹裹着古怪的热力,地上的黑影便如被沸水浇中的残雪,冒出咝咝怪响,瞬间消散。 青阳子的修为都是阴寒罡气,此时身上更如被烈日炙烤,难受万分。猛觉掌上一空,那胡姬竟被两道黑索缠住,倒拽着飞上了空中。 “哎哟,小心些,接住姑奶奶!”那胡姬连声惊叫,人在半空中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原来黑索正是自陆冲的左袖内飞出,这是他的另一门奇技玄兵术。在电光石火之际,玄兵化作黑索飞出,救下了那名胡姬。 紫芒闪处,那把长剑已如霹雳凌空,当头劈落。青阳子大惊,屈指连弹,地上跃起数道黑影,空中接连闪出数个僵尸般的怪影,扑向那道剑芒。 凄厉的剑芒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横空划过,僵尸怪影瞬间碎裂。 青阳子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眼见那条苍龙呼啸盘旋,知道自己一身阴气全被此物克制,忙转身飞逃。他的身影如青烟般掠出大殿,蓦地乌光一灿,却还是被陆冲的飞剑透肩刺过。 惨呼声连绵不绝,青阳子仍是如飞远去。 “中了老子的飞剑还能逃走,有些道行!”陆冲握住飞回的长剑,罡气运转,长剑便化为巴掌大小的银芒,钻入他的背后。 那苍龙破壁跃出,只在房内一转,便穿窗入云远去。 神龙飞逝,暴雨瞬间便小了,变得淅淅沥沥。 陆冲叫道:“多谢袁公子,这便是你说的画龙点睛术吗,在下大开眼界!” “那是我灵虚门秘传的画龙梦功,见笑了。”袁昇的声音有些沮丧。 他摸索着重又点燃了灯笼,见壁画坍塌大半,不由心内失落,忽然想起一事,特意向倒碎的墙壁内侧仔细看了看,只见了些残碎砖屑。 还好,没有什么枯骨,但适才的骷髅影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清晰,那甚至……不像是幻象。袁昇的心底仍有些疑惑。 “画龙?”陆冲仍在喋喋追问,“这个我知道,但为何叫……梦功?” 袁昇怔了怔,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古怪的骷髅幻象,只喃喃道:“梦中身,画中龙,假中真……观想如梦,借假修真。” “听不懂,”陆冲撇嘴道,“这种做梦的修法,练起来麻烦,又不能杀人,修来何用?” “天下道术,不过神、气、阵、符四类,梦功属神修类,功成之后可壮大元神,修习其他术法便易如反掌。” “听起来挺神奥,”陆冲眼芒一灿,“若不是小弟须得加紧赶路,倒想跟你切磋一番。” 他是剑仙门的奇才,年前被人举荐入了宗相府。“宗相”便是当朝权相宗楚客,乃是韦皇后的心腹大臣,权倾朝野,受野心勃勃的韦皇后唆使,暗中搜罗了不少豪侠奇人,以备日后大事所用。但陆冲入得宗相府后不久,便与相府顶尖高手之一的青阳子结怨,加之他性子散淡,遂离开相府想一走了之。哪知如此这般不辞而别,正犯了宗相府的大忌,青阳子穷追不舍,更约他来此决战。 “喂,她怎么办?” 袁昇这才想起地上的波斯女子,忙将她扶了起来。烛光下,见这女郎甚是年轻,容貌平平无奇,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也不知青阳子那家伙给她施了什么手法,但愿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袁公子心肠好,又是灵虚观高才,精通医道,自是交给你了。”陆冲说着,自顾自地脱了袍子,光着膀子站在那儿,大咧咧地拧着雨水。 袁昇无可奈何,只得苦笑:“如此,陆兄保重,暂且别过!”背起那昏迷不醒的波斯女郎,转身便行。 陆冲忽地叫道:“老弟,临别之际,有一言相赠,你要快乐些!” “什么?”袁昇回过头来。 “要快乐些!明白吗?虽跟你匆匆一晤,但我见你眼中总有那么点忧郁,很是娘娘腔般的忧郁。想来你丁点也不快乐。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何苦要不快乐呢?所以请记住,要快乐!” 袁昇勉力笑了笑。 这是大唐景龙二年的暮春,袁昇头次见到陆冲。 多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家伙一边慢悠悠地套着湿漉漉的衣衫,一边大咧咧地笑道:“你要快乐些!” 是啊,为什么不快乐呢? 院中夜雨已停,那轮月仿佛被水洗过了,变得通透明澈。 只是那时候,清朗的月光在他眼中,也是不快乐的。 “梦中身,幻中真,这天下的快乐有几分是真的呢?” 正文 章节二 幻术 三年前,天下刚刚发生了巨变。 统治天下数十年的武周女帝武则天被宰相张柬之等臣逼迫退位,太子李显复了位,改年号为神龙,就是后人所称的唐中宗。 武周天下又变成了大唐。只是软弱的李显重登皇位后,极度宠信自己的老婆韦皇后,朝政便迅速变得混乱不堪,朝廷势力也分裂成了几大派系,纷争不断,暗流激?涌。 昨晚刚下过了雨,长安的清晨还有些阴郁,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两旁的绿柳高槐上都凝着亮晶晶的水珠,散出碧油油的光。残春将逝,初夏未至,大唐京师处处浓绿扑人,仿佛凝在一个深碧的梦中。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全城形似棋盘,十余条大街纵横分布将全城分为整齐的一百一十坊,人口近百万,面积是汉代长安的两倍半,较之同时期的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更是足足大了七倍。所以,袁昇一大早从自己静修的精舍赶赴长安县金吾卫的这座临时牢狱,便着实费了些功夫。 他不得不来,因为是时任金吾卫中郎将的老爹袁怀玉求他来的。这么多年来,老爹还是首次开口请儿子给他办事。 袁怀玉这金吾卫中郎将是正四品的官职,在京城中虽算不上多大,但负责长安城的治安,实为京师中最重要的几个实权官职之一。要知在大唐景龙年间,后来盛唐时左右金吾卫掌治安、京兆尹管民事、御史台左右巡使负责监察的三权分立式治安模式还没有建立,京师所有的巡查、警卫、捕盗等治安大权都归金吾卫负责。而统领左右金吾卫的大将军、将军都是虚职,一般由功勋重臣、皇亲国戚来兼任。 那时候的金吾卫也还没有如后世玄宗年间那样设立左右金吾卫巡街使,所以长安街面上的各种捕盗擒贼、昼夜巡警、稳定京师等繁杂细密的诸事便全压在袁怀玉一人肩头。(作者按:历史上唐都长安,以朱雀门大街为界,其东万年县为左街区,其西长安县为右街区。金吾卫也分置左右街使,分别负责左右街区的纠察巡逻。本书中为读者方便阅读,没有细分为左右金吾卫街使,左右街的诸案大多由袁怀玉老爷子处理,此纯为小说家言,方家不必深究。)好在老爷子多年来兢兢业业,倒也没出大的差错。但前日里,突发了一场怪事。一名在押的要犯突然自金吾卫的深牢大狱内逃脱。 金吾卫内部的设置是上有武官,下有暗探,中坚力量则是大小警卫,更因总要擒拿各路盗贼嫌犯,所以也设有自己的临时监狱。虽说是临时监狱,但也是坚壁深院,森严牢固。 让人震惊的是,这要犯却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方式逃脱了。 据狱卒赶来禀报,那犯人半夜里忽地发了疯般脱去身上衣裤,搓成了绳子,然后将绳子扔上了天空。那衣服结成的绳子便凝在空中不动。要犯仅着小衣,顺着绳子向上爬去,爬过房梁,再向上爬,然后整个人慢慢钻入了房顶,随即便消失不见。 接到报告后的秦怀玉简直要疯了。他是儒士出身,一向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忙严令此事不得外传,连掌管牢狱的金吾卫都不可打听此事。老爷子原本对儿子潜心修道之举极瞧不上眼,但遇上这等怪事,实是束手无策了,只得将精通道术的儿子拉过来瞧瞧。 说起来大唐朝廷和道术仙法还是很有渊源的,先是在隋末群雄割据时,有楼观道宗师岐晖,准确地预言李渊为真君出世,将做天子。李渊登基称帝后,更因道教教主老子姓李,干脆就在道士的建议下,自称是太上老君的后人。道教,也就成了国教。故而,修道成仙是当时很有前途的一个职业,修道者或者道士做官,也屡见不鲜,乃至有了“终南捷径”的笑谈。 上行下效,大唐臣民也崇道慕玄,再加上坊间许多传奇说书人的渲染,让许多百姓深信,在长安京师,在野陌陋巷,在深山荒林,既有千奇百怪的妖魔出没,也有道士法师在降妖除魔。 所以,听到灵虚观的修道天才袁昇亲自前来,许多金吾卫警卫和牢狱差役都赶来瞧热闹。 大家都知道,袁昇的师尊、灵虚观主鸿罡真人是大唐当今三大国师之一,被誉为仅次于陆地神仙袁天罡等人的绝顶道师。虽然两年前,鸿罡真人曾在一次求雨斗法中意外败给了宣机国师,此后又为苍生出手,拼却半生功力镇住了九首天魔,功力剧耗。但鸿罡真人在道门内依旧德高望重,甚至数位朝臣都奉其为?师。 年方二十岁的袁昇不但是观主最喜欢的弟子,且术法惊人,号称“鸿门第一?人”。 袁老爷子不愿让金吾卫的奇闻传扬出去,亲自赶来将许多看热闹的属下都喝退了,只留下几名案件当事人,跟袁昇细说端详。 “……就这样,这家伙拉着自己结的绳子,就这样逃了。” 那狱卒絮絮叨叨,终于向袁昇复述完了案情,跟袁昇从老爹那儿听说的差不多。狱卒最后又叮了一句:“哦,那贼人是个波斯人,名叫莫迪罗!” 袁昇静静站在那间监牢内,举目四顾。 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牢房,房间不算高,靠甬道一侧都是粗大的铁栏杆,那屋顶也没有破洞。可就在一天前,那个要犯拉着绳子钻入屋顶,如同传说的穿墙术般,穿过屋顶,消失不见了。 唯一能证明这件奇事的,就是房梁上还悬着的那根绳子,犯人的囚衣撕扯后结成的绳子。 “有几个人看到?”袁昇扯了扯绳子,终于发话。 “三个人!”那狱卒答道,“小的吴春和许四那晚当值,听到囚犯六赖子大喊大叫,就跑过来了。”他和许四是当晚的狱卒,六赖子则是和那要犯关在一屋的犯人。 “六赖子最先看到了那犯人施展奇术爬绳,大喊大叫,于是你和许四匆匆奔来,隔着铁栏便看到了这奇景?”袁昇见狱卒吴春和许四点头,又问,“你们赶来时,那犯人已爬到了何处?” “爬到绳子的中上部了,我们赶来后就大声呵斥,但那莫迪罗已爬过了房梁,仍继续向上爬!” 袁昇又问:“你们赶来后,六赖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们厉声喝止,莫迪罗哪里肯停。我们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冲进来时,他半边身子已经没入了房顶,接着又蹿了蹿,就这样穿过了屋顶。他简直……就是一道影子。” 袁昇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父道:“父亲大人办案谨细,想必已细细查了屋顶和梁上。若小子推断不错,屋顶全无破洞,梁上也没有脚印和手抓之痕。” “正是,你怎么知道?”袁怀玉最觉奇怪的正是这一点,这时忍不住叹道,“早听说近日妖异频出,朝廷要专设一个辟邪司来平妖扫异,那时我还觉得是多此一举,现在看来……嘿,真是妖孽!” “咱们大唐竟要单设一个辟邪司?有趣!” 袁昇眸光一闪。他知道老父只读儒家圣贤之书,对这所谓专攻“怪力乱神”的衙司定然深恶痛绝,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又将话题引回至案情上。 “世人对道术多有误解。天下道术,神气阵符——只有炼神、炼气、法阵、符咒四类而已。其中的甲马术、缩地术、平步青云等神行术便属于炼气和符咒修法,但也只是速度极快而已。实则肉体凡胎,绝不会化作影子或白光遁走。除非修到了白日飞升的境界,如袁天罡那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但他们又岂会被寻常衙役抓住?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贼犯精通的,是一种波斯幻术——绳技。” “幻术?”袁怀玉疑惑。 “就是一种迷魂术,虽是波斯幻术,也不出道术中的炼神一类。施术者做出类似登云升天等奇怪之举,让观者惊骇激动,实则是迷魂术的一种技法。中了这迷魂术的人,都会随着施术者的言语描述,生出种种幻觉。莫迪罗先迷惑了六赖子,让六赖子以为他在爬绳升空,随即六赖子的大喊大叫,又迷惑了两位狱卒。” 袁怀玉恍然道:“我曾在平康坊内,见波斯戏子表演过这种幻术。他将一颗桃核埋入土中,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间便长出桃树,又生出桃子,他还当下摘了桃,卖与场中看客。这么说,那只是迷魂术罢了?” “正是,桃核是真的,桃树和桃子也是真的,都是施术者的障眼器具,早就预备好的。待看客们生出幻觉后,他才拿出来以假乱真罢了。” 袁昇说着一指牢房门口那不起眼的角落:“那时候,莫迪罗应该就守在门旁边,待狱卒打开牢门冲入,他则大摇大摆地离开。” “他隐身了吗?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他?”狱卒吴春大奇。 “还是迷魂术在作怪,你们的心神都集中在那根绳子上。这就是最好的障眼器具。”他过去拉了拉绳子,笑道,“用囚衣临时撕扯做成的绳子,本应无法承载一个人的重量。” 袁怀玉恍然,挥手命一名衙役试试。那衙役拉住绳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绳子便断了。 事已至此,这桩奇人越狱的奇事已被袁昇谈笑间解开了谜题。袁怀玉不由一阵轻?松。 “还有一桩古怪事……”吴春却苦着脸嘀咕了一句。 袁昇一笑:“请讲。” “这贼人爬绳子越狱的事,发生在下半夜。可奇怪的是,就在前半夜,我竟事先梦见了这怪事。”吴春挠着头,喃喃道,“在前半夜,我倚在案前打盹,做了个梦,便清清楚楚地梦见莫迪罗拉着个绳子钻入屋顶不见了,然后我便听到六赖子大叫,小人才被吵醒,哪知竟真的看到有人正攀着绳子逃跑……” 许四结结巴巴地道:“正是,我……上半夜,也做了这样的梦。还有,六赖子也是一般地做了怪梦。怪了怪了,弄得小人等昏沉沉的,还以为,我等一直在梦?中……” 事先做了这样的梦,以为自己一直在梦中? 袁昇的脸色首次郑重起来,他转头环顾众警卫,沉声道:“这等仿佛预知未来般的怪梦,你们还有谁做过?” 其余狱卒和警卫尽皆摇头。袁怀玉见儿子的目光竟落在自己身上,更肃然道:“看我做甚,这等怪力乱神之梦,我怎的会做?” “难道是……魇咒?”袁昇喃喃出声。 袁怀玉奇道:“你说什么?” “相传西域和波斯等地流传一种‘魇咒’,能使中咒者时昏时醒,分不清梦境与真实。玄门中人,给此邪咒取了个雅称——梦中身。”说到这里,袁昇一凛,暗想,“奇怪,我修炼的画龙梦功,口诀中也有‘梦中身’三字。” 他随即镇定下来,淡淡道:“不过,你三人应该没有中过‘魇咒’。此事也没什么玄奇,其实你们三人事先根本没有做过那怪梦,这应该是,你们后半夜中了莫迪罗的迷魂术后产生的幻觉。” 众人都觉有理,被袁昇破解了怪处,心中也没先前那般惴惴不安了。 袁昇将老爹拉到一旁,低声道:“这莫迪罗为何被抓?” 老爹立时面色阴沉,也低声道:“据说他偷了安乐公主府内的一件宝贝,七宝日月灯!” 听到“安乐公主”四字时,袁昇的面孔霎时一僵。 袁怀玉却没有留意儿子的神情,接着道:“那七宝日月灯,你该知道的,就是引发‘夺灯宴’的那件宝贝。那日是安乐公主的芳辰,来道贺的官员不少,除了府内的伎乐班子,又特意从西市请了几个幻术戏子,其中就有莫迪罗。公主的仆役发现宝灯被盗时,其余戏子都在,就只这莫迪罗不知去向。昨晚这厮在西市的一间酒肆吃醉了酒,被我们抓住了。看他已醉得一塌糊涂,无法审讯,只得暂押在此……” 袁昇自然知道老爹口中的夺灯宴和七宝日月灯。 那是一年前,万岁驾幸昆明池,与群臣宴饮。酒至半酣时,万岁兴致突发,将一件罕见的贡品七宝日月灯取出,命群臣赋诗,并言明此灯将奖励诗魁。最受万岁宠爱的安乐公主早就看上了那灯,向父皇撒娇索灯却不得。太平公主含笑站起,念诵了手下文人沈佺期所做的应制诗,其中有“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等佳句。万岁大喜,当场要将此灯赏给太平公主。 安乐公主却叫声且慢,急命手下名士宋之问献诗。宋之问当场赋诗,“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等句引得众人拍案称绝。 这是当今天下权力最大的两位公主。太平公主是万岁的亲妹妹,在中宗皇帝重登皇位的神龙政变中也出过大力。安乐公主则是万岁和韦皇后最宠爱的女儿,艳倾天下,在父皇面前说一不二。 所以,当这对姑侄公主一起争抢这盏宝灯时,背后便有了更深广的朝政影响。 当时万岁犹豫不决,只得将麻烦扔给聪明绝顶的昭容上官婉儿,请上官婉儿来品评两诗。上官婉儿评道:“二诗功力悉敌,但沈诗最后二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气势已竭;而宋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仍锋芒健举。” 众人齐声称赞,连沈佺期也甘愿服输。于是,那盏本要赐给太平公主的宝灯便被万岁赐给了安乐公主。 这场昆明池赋诗盛会也因此被人称为“夺灯宴”。 由此可知,这宝灯对安乐公主的重要性。 “看来宝灯还没有寻到,”袁昇也为老爹着急,沉吟道,“莫迪罗是个胡人,应该还会回到胡人聚集的西市幻戏班子内,只有在那里,他才不引人注目。父亲大人派几名干将暗探去那里搜搜吧。” 揭开了“绳技”的谜底,袁昇也就不必再待下去了,拱手和老爹作别。 那狱卒吴春话多,忽道:“袁公子,您说那波斯幻术只是个障眼法,那天下到底有没有仙术,到底什么是仙术,给我们露一手吧!” 仅有的两三个金吾卫狱卒纷纷叫好。 袁昇只得一笑:“天下道学,分道、法、术三类,而以大道为上,至于道术,只为枝节。小生毕生苦修,只求大道,这种小术嘛……” 他忽一挥手,断在地上的两段绳子陡地缓缓升起,跟着绕空游走,牢房内随之生出一股小旋风。 “龙,龙!”众人都大叫起来。 果然是两条龙,虽然颜色灰黑,长仅数尺,却也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众狱卒惊叫声中,两条小龙忽然紧紧缠在一起,打了个盘旋,又化成了一整段的绳子,搭在了房梁上。 众人赞叹声中,袁昇的脸色却微微一黯,双龙没有穿窗而出,这么快就现回了本身,可知是自己心绪不宁所致。 为什么忽然间心绪如此颓然了,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名字? 正文 章节三 杀人壁画 出了金吾卫大狱,袁昇才忽然想到:“波斯人,幻术?我为何不去问问黛绮。” 黛绮就是那日他在荒庙内救下的波斯女子,可巧她就是波斯幻戏班子的。 因那班子地处城郊,不受大唐宵禁制度的限制,她在夜里出来时又落了单,才被青阳子见到。这道士颇为好色,见黛绮虽容貌平平,但身材婀娜有致,便顺手抓了来,原想先做“挡箭牌”抵挡陆冲的飞剑,待擒了陆冲后,再好好享用这异国女郎。哪知荒庙一战,袁昇见青阳子伤害无辜,激于义愤,施展画龙术,救下了?她。 袁昇身为“鸿门第一人”,地位极高,平日不入灵虚观,只在城外的一套精舍内结庐隐修。他便安排黛绮住在了西厢房。经袁昇妙手调治,只半日工夫,黛绮便已快痊愈了。 可怪的是,黛绮的伤虽不重,却总是爱沉睡。正因如此,这两日,袁昇一直没敢让她回去,只怕她被青阳子的影魅术沾染过。 不嗜睡的时候,黛绮会和他聊天。这个活泼可爱的波斯女郎居然能说一口极流利的长安官话。她说,自己的家很远,来长安先要坐大船,开过风浪很大的大海,才来到大唐的广州。每谈起沿途的奇闻趣事和波斯的幻术,女郎都说得眉飞色舞,连那极平凡的相貌都生动了许多。 回到宅子里,见女郎似乎刚刚午睡醒来,袁昇忙问:“我记得你说过,波斯艺人中有一门‘绳技’的奇术?” “绳技嘛,这算是波斯最奇特的幻术了。据说,最高明的幻术师能顺着一根绳子,直接爬到云彩里面去。” “你认识会这幻术的人吗?西市中谁的绳技最厉害?” “不知道。”黛绮忽然狡黠地一笑,“这是我们的规矩,不能把我们的人出卖给你们唐人。” 袁昇板起脸道:“哪怕他犯了大罪?” “是啊,规矩如此,不能改的。我们波斯人有许多奇怪的规矩,比如我,这张脸是易过容的,你想看我的真容貌吗?” 望着那双闪亮的眸子,袁昇不由一笑:“漂亮吗?” 他精通道术,早看出女郎那张平平常常的脸孔是一种古怪的易容术,但他一直没有点明,想不到女郎自己说破了。 “会吓死你的。” “那就算了。”那抹愁绪又弥漫上来。你就是再漂亮又能怎样,这世间最美丽最迷人的容貌,我早就见过了。 “喂,为什么,你终日都很不快乐呢?”她忽然很认真地问,“莫非是,被你心爱的女人甩了?” “甩了?”袁昇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忙掩饰地一笑:“你怎么这样在行,莫非你甩过别人?” “老娘当然没有甩过人,但见多了我们那些波斯汉子被甩后,都是你这副窝囊样子。”黛绮学着波斯酒肆胡姬的泼辣样,叉着腰咯咯地笑起来。 大唐的女子虽然豪放些,但“甩过人”这样的词还从没有出现过。但说不定,这行径在爽朗泼辣的波斯女郎间曾存在过。 袁昇见她大咧咧地做出市井泼辣的胡姬状,忍不住又笑起来:“记住,‘老娘’是很不好的自称。你要自称‘奴家’。” “‘奴家’不好听,女人为何要做奴?‘老娘’也不好听,还有‘姑奶奶’……算了,还是叫‘我’吧。其实……绳技很难演练的,那需要很强大的心?力。” 跟前几次聊天一样,他追问时,她偏偏不说,他不问时,她却会娓娓道来:“你适才说的这个……莫迪罗,我确实认得的。你说他盗宝越狱,我是打死也不信的。这是个难得的胆小人,只有一个毛病,便是好赌。他的幻术本事也平平无奇。似你说的,以心力迷惑三个人,那种罕见功力,莫迪罗可办不到。” 袁昇一愣,问道:“或许人家是深藏不露呢,这人平时喜欢去哪里?” “他会深藏不露?”女郎不以为然地摇头,“他呀,除了西市的幻术班子,据说常去的地方是个寺庙……嗯,是西市的西云寺。他和那里一个有钱的胡僧是老相识,常去那里厮混借钱。” “西云寺?” 袁昇一愣。他对这寺庙并不陌生。因为那庙内也有一面很古老的壁画,名为《地狱变》。 那是一种佛教题材的壁画,描绘了地狱内诸多的苦相,以劝人行善信佛。而西云寺这幅画的名头更大,作者竟是贞观时有“画痴”之称的孙罗汉。孙罗汉嗜画成痴,人名罗汉,便是因他擅画佛教壁画。这幅《地狱变》,是他呕心沥血画了多月而成。据说贞观年间,来寺内看画的人络绎不绝,来人见了画上狰狞的鬼王和恐怖的阴刑后,夏日之季都能冷汗不止。 那西云寺本是长安城西的一座老寺庙,唐初时道教鼎盛,险些被改为道观,其后寺僧力争,最终却阴差阳错地被西域的祆教占了去。那祆教由波斯传入大唐后,教义也吸收了佛教理论,对这幅纯粹的佛教壁画也不算太过排斥。袁昇曾去看过几次,对其笔意叹为观止。 虽是祆教胡僧,但按大唐的习惯,仍是称寺主为方丈。据说西云寺方丈在几年前忽然换成了一个神秘的胡僧,名叫慧范。 慧范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胡僧,他利用胡寺中多有胡商往来的便利,经营放债和柜坊生意(柜坊是唐代的金融生意,类似后世的银行保险箱业务),累钱亿万。他的生意做得极大,甚至连太平公主都和他颇多往来。 袁昇常去西云寺观摩壁画,一来二去也和慧范混得极熟了。在袁昇眼中,慧范是个十足的市侩商人,他得知《地狱变》是一幅名画后,甚至想将整面壁画卖给袁昇,最终因为袁昇囊中羞涩且整个操作太过烦琐而作罢。 想不到,莫迪罗竟可能藏在那里。 听得儿子说起西云寺,老爹袁怀玉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冷哼道:“我大唐国力鼎盛,四方来朝,可朝廷对这些异教胡人还是太宽容了。好,找不到莫迪罗,便去管教一下胡商和胡僧也好。” 袁昇一凛。他知道老爹是儒士出身,历来瞧不起佛道之说,更别说祆教等胡僧了,忙道:“我和那方丈慧范相熟,不如我带人过去走一趟。” 袁怀玉当即应允。袁昇特意向老爹要了一名干练的金吾卫暗探随行,为免惊动外人,都穿着便装。 那暗探叫吴六郎,年岁在三十左右,为人机灵,阅历极其丰富。他路上边走边聊道:“公子爷,小的听说那西云寺里面有个壁画,会……会闹鬼的!” “你说的是《地狱变相图》吧,那是贞观名画师孙罗汉的大作,画上的厉鬼阎罗栩栩如生,当年可是轰动京师啊。至于闹鬼嘛,却决计不会。” “真的啊,最近听说,那壁画上面的鬼,许是年久成了精怪,真的会下来走动?的……” 袁昇却不以为意地一笑:“若是这样,我这捉鬼道士去了,岂不正好捉了!” 赶到西云寺前,已是暮色沉沉,长安宵禁的催更鼓已敲了多时。迎面却有一支捕快队伍疾奔而来,那领头的大胡子捕快还在吵吵着:“快些快些,出了人命啦。” “薛捕快,出了何事?”吴六郎与那大胡子相熟,认得是长安县的捕快头领老?薛。 原来,大唐京师长安以朱雀门大街为中轴线,街东称东城,归万年县治下;街西为西城,归长安县治下。这就是所谓的“左街万年,右街长安”。 这群长安县捕快刚刚接到西云寺僧报案,说是在寺外发现了一具死尸,死状惨烈。出了这样的事情,金吾卫也不能袖手旁观,袁昇只得领着吴六郎赶了过?去。 那死尸就在寺外院墙根上,果然是触目惊心,肚子破开,肠子被拉出,脸孔扭曲狰狞,死状恐怖至极。 袁昇看了两眼就别过头去,险些呕吐出来。他虽然道法不俗,但多年苦心修道,极少接触这种残酷的惨案现场。 “果然跟报案人说的一样啊!”大胡子薛捕快叫道,“是……是那恶鬼作案杀?人。” “什么恶鬼杀人?”袁昇强力定住心神。 金吾卫的地位远高于长安县,薛捕快见袁昇与金吾卫暗探同行,又气概不凡,不敢怠慢,忙道:“这西云寺是座胡僧的庙,里面有一面壁画,画满了恶鬼。坊间都疯传,那壁画上常跳下恶鬼来杀人。这人的死相如此恐怖,必是恶鬼所为……” “胡言乱语,小心我治你妖言惑众之罪!” 袁昇喝住了薛捕快,命吴六郎砸开了庙门。 方丈慧范急匆匆地赶了出来。这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胡僧,身材健硕,面色白润,眼中却满是市侩的狡黠光芒。 一见袁昇,慧范便拱手叫着“袁大郎”,赶着来套近乎,忙道:“袁大郎与小僧相熟,定知道此事与敝寺绝无干系。啊,竟然是敝寺的僧人报案?这……这是哪个不长眼的。” 袁昇低声道:“这人死在你寺外,也未必跟你的寺院有何干系,但你们得过去看看,若能认出死者最好。” 慧范苦着脸,带着两个侍者跟了过去,只看了一眼死者,便吓得大叫一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薛捕快忙喝道:“坊间传说,你寺中壁画上的恶鬼常跳出来杀人作恶,那是怎么回事?”慧范拼命摇头,连说“绝无此事”。 吴六郎道:“那壁画到底是何物,不如请方丈带我等去看个究竟!” 方丈的脸色有些难看,望向袁昇求助。袁昇道:“便让他们去看看也好,事后给你证个清白!” 慧范无奈,只得带着众人进了寺院。那幅著名的壁画就在寺内的后院,那里原是佛寺阎罗殿的位置,眼下殿内的壁画被几重厚布裹着。 厚布揭开,现出那幅气势恢宏而又阴森恐怖的巨大壁画。 威严阴沉的各殿阎罗、狰狞的鬼王、满壁飞动的各色小鬼,还有诸多触目惊心的地府刑具和受罚的各色罪人,在烛火下纤毫毕现,呼之欲出。虽然袁昇已看过多遍,但此时仍觉肌骨生寒。 陡然间,他的身子一震,目光集中在了壁画左下角上。那地方画了个罪人正被小鬼按住开膛破腹。明晃晃的烛光映照下,却见那罪人身上红芒闪闪,极是醒目,仿佛像是刚被淋上了鲜血。 “那个鬼卒呢?”袁昇叫了起来。 对这幅画的很多细节,他都熟记于心,他清楚地记得罪人身旁有两个鬼卒行刑,一个按住罪人,一个则伸手插入罪人腹腔。但此时,画上只有按住罪人头胸的小鬼,而另外一个更恐怖的掏腹鬼王却已不见踪影。 “哎哟,这人被开膛破腹,五脏掏空,这死法和寺外刚死的那人一个样。”吴六郎也大叫了起来。 一模一样的恐怖惨状,只不过一个是幻想的壁画,一个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寺内鸦雀无声。 半晌,慧范才哆哆嗦嗦地解释,说这壁画虽然灵异一些,但绝不会变鬼杀人。至于那个消逝的鬼王,他更是一口咬定是袁昇记错了,那地方本就是一处空白,颜彩早已脱落。 “我们已查明了死者,”薛捕快刚得了手下传讯,这时赶过来叫道,“是西市里放债的韩跛子,五十来岁,这人吝啬狠毒。三天前,他靠着放债钱,强娶了个十四岁的姑娘。那姑娘不愿嫁他,竟跳河自尽了。” 一个胡僧闻言大惊,喃喃道:“这么说,这死者韩跛子是谋财害命者,合该开膛破腹,这与本寺《报还经》上的记载一模一样……罪过罪过。” 祆教原本崇奉光明神,但流入大唐后也不停吸收佛教理论,而胡僧慧范头脑机灵,独创了一本《报还经》,掺入不少佛道之说,在长安胡商和百姓中居然大受欢?迎。 此时,现实中发生的事却与神异传说越来越吻合,众人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袁昇忙低喝:“赶紧传长安县仵作吧,勘验尸身。至于壁画厉鬼杀人的传说,万万不可张扬。” 薛捕快领命而去。袁昇才将慧范拉到一旁,低声问:“你认识一个叫莫迪罗的波斯艺人吧,最近可曾见到他了?” “这家伙啊,他和半年前投奔本院的檀丰大师是波斯旧识,前两月常来找檀丰借钱,但最近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慧范说罢,忙又唤来了胡僧檀丰。檀丰是个三十来岁的胡僧,大唐话说得虽不利落,表达得还算清晰,他果然也是十余日没有见到莫迪罗了。 慧范松了口气,忙赌咒发誓自己和檀丰所说句句是实,又再低声叮嘱,他这寺庙经营的买卖多与王公大臣相干,而太平公主的柜坊钱也是由他来亲自经营的。他慧范可说富甲一方,素来结交权贵,绝不会去勾结匪类。 听对方搬出了太平公主,袁昇不由蹙紧了眉头。 显然,丢宝贝的是安乐公主,而慧范给太平公主经营柜坊钱,盗宝人莫迪罗又常出入慧范这家寺院。如此说来,岂不是太平公主派人盗走了安乐公主的宝贝? 依着太平公主万事争先、不甘人后的性子,在夺灯宴上被侄女安乐公主抢走了风头,倒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袁昇越想越是心惊。 不一刻,老爷子袁怀玉便匆匆赶来了。趁着仵作还在勘验尸身,父子俩在一间禅房内小心地分析了形势。 太平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在扳倒武则天、拥立皇帝李显登基的政变中居功至伟。安乐公主则是皇帝现下最疼爱的小女儿,号称大唐第一美女,绝色无双,又奢华无度。这二人是当今朝廷除了韦皇后外,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 两个公主,本是亲姑侄,偏偏一直进行着暗流激涌的争斗。 这种斗争很微妙,青春美艳的安乐公主深受父皇宠爱,又有母后做大靠山,在半年前太子李重俊作乱被杀后,便一直有人风传安乐公主要被立为“皇太女”,风头无?二。 太平公主虽然在和侄女的争斗中暂处下风,但这位姑姑智谋过人,在武则天时期便掌握政权,眼下更是颇受其皇帝哥哥倚重,多位朝臣出自她门下,对大唐朝政影响深远。 夺灯宴则是两大公主一次明面上的争锋,可眼下象征安乐公主胜利的七宝日月灯偏偏丢失了。 袁怀玉更是唉声叹气。安乐公主丢失的宝灯还没有找到,京师重地又发生了恐怖的厉鬼杀人案,这位金吾卫主要长官的脑袋简直要炸开了。 好在死者是响催更鼓后才发现的。大唐有宵禁之制,当时街上的行人已没有几个,应该没多少人看到。袁怀玉急命所有金吾卫加紧行动,严控什么恶鬼破壁杀人的谣言传出,免得人心惶惶。 父子二人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老爹负责追查安乐公主丢失的宝灯,派人四处追查莫迪罗的下落;袁昇则要深查恶鬼破壁杀人案。 袁昇向老爹讨要了吴六郎为助手,乔装后便直接住在了西云寺。 金吾卫和捕快们终于散了去,方丈慧范向袁昇说尽了好话后也告辞离开,袁昇的厢房才安静下来。 夜深人静,他躺在榻上,苦思对策。 窗棂上忽地传来轻轻的三声叩响,跟着房门轻启,走进一人,这人头戴软裹巾式幞头,很懒散地披一件铜钱纹的圆领窄袖。虽是一身商贾打扮,却带着一股凛凛的剑意,他竟是在龙神荒庙内见过的剑客陆冲。 “天擦黑的时候就看见你来了,见你急得像猴,忙得像驴,某不便打扰,候到深更半夜才来见你。”陆冲大咧咧地坐下,用他惯有的陆氏幽默言语打了招呼,便摸出了腰间的酒葫芦,猛灌了几口酒。 原来陆冲那日荒庙脱困后,竟没有离开长安远走,而是换了身商贾装束,这两天一直躲在这间胡寺内。 按他的说法,得罪了宗相府,大是麻烦,对方府内高手多是道家奇人,必然会在京城外的要道中布下罗网,所以他干脆伪装成香客,躲入城内的这间胡寺,反而不显踪?迹。 “妖魔破壁杀人?” 陆冲早看到了黄昏时寺庙内发生的异变,此时不以为意地摇头道:“那也没什么稀奇。你在那破庙中,不也曾经用画龙点睛,召唤出壁上的神龙破敌吗?” “那是画龙术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神龙,”袁昇知道他是个直性子人,倒很想跟他聊聊这奇案的案情,“天下道术,神、气、阵、符!我所修的画龙梦功,介乎符、神二道,所谓‘一点灵光便是符’,神龙是我的元气和符咒之力所化,受我的元气操纵,那场热雨耗费我不少功力,但声势很大,所以惊走了青阳子。” 陆冲哦了一声:“所以说,壁画上的厉鬼也罢,神龙也罢,都如戏子们身上的衣服,真正能生出奇效的,是那施法人?” “不错,壁画上的鬼怪妖魔,再如何活灵活现,也是一堆颜彩而已,它们不可能下来杀人。至少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妖法。” 陆冲兴冲冲地一拍大腿:“这鬼怪杀人奇案,勾引得本剑侠起了好奇心。老弟,我准备帮你一把。” 袁昇眼前一亮:“有劳了,我瞧许多麻烦都与这座奇怪寺院有关。你回去后,还以商贾香客的身份潜伏寺内,帮我多多探查。” 陆冲嘿嘿笑道:“你觉得真凶就在寺内……那你最怀疑的人是谁?” “应该便是那神秘失踪的莫迪罗吧,现在金吾卫正满长安地追缉他。他或许不会潜伏于寺内,但这座胡寺仍然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还有安乐公主府那失窃的七宝日月灯,必然也与他颇有干系。” “安乐公主府,七宝日月灯?”陆冲不以为然地信手比画着,“虽然本剑侠没听说过,但那种巴掌大的宝灯,应该很容易丢吧?” 袁昇蹙了蹙眉,心中闪过了些什么,却没有言语。 陆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嘿嘿,本剑侠其实最懒得管闲事,但我欠你个人情,便帮了你这个忙吧。” 二人为免惊动寺僧,连灯烛都没有点,又细细聊了几句,陆冲便飘然而去。 正文 章节四 古寺迷局 没想到,形势迅速崩坏。转天晚上,第二个死者便出现了。 吴六郎借住的厢房就靠着寺院边墙,夜半后听得墙外响起几道阴森森的惨笑,声音古怪,不似人声。他急忙赶出去,却见一人倒在了寺外的院墙边。 那死者装扮奇特,正是西市里卖艺的波斯艺人们常穿的那种造型夸张的胡服。他脸孔朝下僵卧地上。最可怕的是,他那身子竟被锯成了两段,地上还有残渣碎肉,却少见血迹。 袁昇闻报后,急忙叫了慧范一同赶去。见了那惨状后,慧范忙扭过头去,哇哇地呕吐起来。袁昇也觉得头脑眩晕,忙扶了墙根站定,喝道:“翻过来,看看死者是?谁?” 吴六郎奓着胆子走过去,轻轻翻过了那人的脸孔,竟是一张皱纹堆垒的波斯人脸?孔。 慧范身边随行的一个侍者忽地叫道:“这……这不是莫迪罗吗?” 慧范忙转头细瞧,也惊道:“啊,真的是他,是莫老胡啊!” 袁昇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莫迪罗,安乐公主府内的盗宝人,又在金吾卫大狱中施展邪法逃遁。在西云寺发生恶鬼破壁杀人案后,袁昇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与这胡寺有牵连的莫迪罗,但此时,这最大的凶嫌却被腰斩在此。 一切都变得愈发地扑朔迷离。 袁昇慢慢蹲下身,凝神细看莫迪罗。那张老脸上涂满了惊骇、恐怖和畏惧。奇特的是,这人死前的表情竟完全凝固住了,此刻在惨白的灯笼光芒下,那神情更是骇?人。 吴六郎也蹲下来细瞧,喃喃道:“好古怪啊,小人办案快十年了,从未见过死人有这样的脸……”他伸手轻触莫迪罗的脸孔,不由骇然道,“怪了,干硬干硬的,似乎这家伙的血都被吸干了。” “恶灵吸血……” 一个侍者叫道:“啊,本院经书中记载,西方有一种叫‘吸血鬼’的恶灵,专门吸人鲜血。” 慧范急忙咳嗽一声,想止住那侍者的话。偏那人全没留意,仍在啰唆不休:“这莫迪罗,只知道赌钱,三番五次来找檀丰大师借钱……哎哟,嗜赌、贪财,罪入腰斩地狱,合受腰斩酷刑……真真和本寺《报还经》所说,一般无二啊!” 慧范这时最怕将这凶案与寺内的传说联系在一处,忙喝止了他:“住嘴,袁大郎在此,断案全听大郎的,旁人不得多嘴。” “《地狱变》?”袁昇则心念电闪,忙道,“去看看壁画。” 几人匆匆赶回阎罗殿。红彤彤的灯笼光芒下,袁昇一眼便看到了画上的嗜赌罪人,身处腰斩地狱,身子被厉鬼锯成两半,辗转嘶号,画面阴森凄恻。 “那恶鬼少了一个!”吴六郎大叫。 袁昇早看出来了,原本是两个拉锯行刑的鬼卒,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背对看客的小鬼。他望向战战兢兢的慧范,冷冷道:“这下你推不掉了,拉锯腰斩,必是两个鬼卒行刑的,那一个哪儿去了?” 慧范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有人已经吓得双腿打战。 少一个恶鬼,世间便多一个死者,死者的惨状与《地狱变》上的图画一模一样。这是何等惊悚的奇案! 苦苦思索间,袁昇习惯性地摸出了腰间的狼毫,轻轻点在了那空白的画面上。他用的笔较寻常毛笔略粗,一端有狼毫,一端藏利剑,通体熟铜镏金,实为一件极少见的道家法器,名为春秋笔。 “阎罗……阎罗王显灵了!”一个侍者竟跪了下来,向那壁画砰砰地叩头。跟着又一人跪倒。顷刻间,慧范身边的四五个胡僧尽数跪倒。 狼毫上残存的水在壁画上慢慢渲染开来,袁昇心内急转着,猛地咬了咬牙,大喝道:“这不是阎罗显灵,而是一种妖法,全都起来!方丈,请集合所有僧众,连借住在此的香客也一个不剩,全召唤过来。待我当场破此妖法,擒住妖?人。” 慧范惊疑不定,但素知袁昇身怀绝技,忙依言安排。 没多少时候,寺中僧俗都匆匆赶来,有百多名胡僧,还有二十来个胡商香客。众人聚在大殿外,议论纷纷。 “诸位听好,近日有人施了壁画厉鬼杀人的妖法,以致邪灵侵犯贵寺。袁某不才,就给诸位破了这妖法,更可当场擒住妖人。不过,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慧范忙拱手道:“有劳袁大郎了, 不管让我们做什么,我等都会遵行。” “就请除了方丈以外的各位,在我挥笔作法时,不停地向壁画叩拜,心诚则灵,自能使厉鬼现形。” 慧范不知他是何用意,但还是应道:“这壁画原是寺内祖传的异宝,叩拜一番,也是应该的。”众人齐齐称是。 袁昇命人端了盆清水来,喝道:“有劳了,待我喊一声‘成了’时,各位便可停止。”便将巨笔蘸满了清水,在壁上急速挥毫。 自方丈慧范以下,众人齐齐叩拜起来。 “袁大郎,”慧范见他只蘸了清水,在壁画上的恶鬼消失之处点染,恍然有悟,“你是想说,壁画上的恶鬼被人用颜彩盖住了,现下要用清水洗去?” 袁昇不答,只是继续挥毫。他蘸洒的清水越来越多,可壁画上空白依旧,恶鬼依旧没有显形。 僧众们满面狐疑,但还是依言拼命磕头叩拜。 猛听得袁昇大喝道:“成了!” 众人忙抬起头来,却见壁画上那两处依旧空空荡荡,恶鬼何曾现形? 一时间众人全呆愣起来,不知袁昇是何用意。 又沉了一沉,袁昇忽地一声长啸:“现!” 说来也怪,壁画上那两块空处竟慢慢地显出两个厉鬼形象,一个伸爪掏心,一个持锯横斩,形象阴森恐怖。最奇的是,这二鬼颜色鲜红,仿佛鲜血所画,又是突然显形,仿佛被法术召唤出一般。 众人连连惊呼:“袁大郎果然好神通!”争先恐后地望壁磕头。 袁昇又喝道:“厉鬼已现,真凶何在?” “手到擒来!” 陆冲自人丛中闪身而出,扬手将一人扔在了地上。那人也是寺中胡僧打扮,缩着身子趴在地上,看不清面貌。 “诸位,”袁昇冷笑道,“请看看此人的真面目吧!” 吴六郎早扑过去,将那胡僧揪了起来,一张满是皱纹的波斯人面孔,满是震惊、仓皇还有几分阴毒。 “这是……”几个胡僧见了鬼般地大叫起来,“啊,莫迪罗?” 确是见了鬼,因为这几人刚刚才见着莫迪罗的尸身被锯成两半,抛尸寺外。但此时这位莫迪罗居然又活了过来,而且潜伏于此。看到莫迪罗那阴毒骇人的目光,他身旁的人齐齐大叫,都觉得浑身冰冷。 众人仓皇惊呼间,莫迪罗的眸中精芒迸射,双臂陡振,已将吴六郎震得跌在一旁。他身子一弹,如一缕轻烟般地跃起,扑向心惊肉跳的慧范。 这人的身手绝不在陆冲之下,适才只是一时不慎,为陆冲所擒,随后便一直示弱装傻,此时他突然发动,显是要擒住方丈为人质,再求逃脱。 他出手快如鬼魅,简直不似凡人身手。 但还有两个人比他更快。 两道光华斜刺里斩来,陆冲施展玄兵术,左袖内飞出的奇兵是一对截肘双镰,光华盘旋,迎面慑住他的身形。 袁昇则大喝道:“缚鬼!”暴喝声中,猛然挥笔。 莫迪罗只觉眼前一花,恍惚中壁画上那两个新描的红色厉鬼竟破壁而出,齐向他扑来,跟着他心口剧痛,如遭掏心重击,腰部也是撕痛难忍,如被利刃横?斩。 “灵虚观的缚鬼诀!”他惊呼声中,重又跌落在地,全身虚弱无力。 袁昇踏上一步,猛然一扯,莫迪罗的脸被撕下一张皮来,现出一张惨白的波斯人脸孔。这人的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满脸暴戾阴狠之色。 “你……你是,”方丈慧范大吃一惊,“檀丰大师?” 袁昇道:“不错,真凶就是你手下的胡僧檀丰,正是他,勾引嗜赌的莫迪罗来他这里借钱,看到时机成熟,便杀了莫迪罗,易容成这波斯艺人的相貌,在安乐公主府内盗了宝灯,醉酒被抓后,又施展幻术从金吾卫大狱中逃脱。随后潜入这里,连造厉鬼杀人的惨案。” 慧范怒道:“孽障,你为何要这么做?” 檀丰闭口不答。 袁昇忽然在他脸上一抹,檀丰的脸孔重又变成莫迪罗。袁昇嗤地一笑:“波斯的易容术果然厉害。不过适才你突如其来被我们抓住,若仍以檀丰的本来面目大喊冤枉,只怕我们还要大费周折。偏你要耍小聪明,竟变成莫迪罗的样子,想引得我们惊慌失措,你好乘乱逃脱。只是如此一来,你便不打自招了。” 檀丰忽然张开双眼,眸内厉光闪烁,如同鬼火,阴恻恻道:“袁昇,袁昇,你很好,呵呵,你很好……”他声音阴森悠长,如同念诵什么古怪咒语。 吴六郎大怒,上前狠狠扇了檀丰两记耳光。檀丰丝毫不惧,鬼火般的目光仍是紧盯着袁昇。 吴六郎见他闭了嘴,才向陆冲拱手道:“多谢这位朋友,你怎知真凶便是这家伙?的?” 陆冲向袁昇甩了下头:“都是袁公子的功劳,我只是奉命行事。” 不知怎地,袁昇被檀丰那一阵冷笑搅得心中兴致全无,也没有多做解释,只道:“六郎,先将他押回金吾卫大狱,这回定要好生看管,万不能再让他跑了!” “大郎,借一步说话。”慧范忙将袁昇请进一间密室,拱手连说好话。他倒全不在意那檀丰是否真凶,只是希望金吾卫就此打住,不要深究。 袁昇随口敷衍,心想这些朝廷秘辛最好不要多掺和进来,便是老爹也要早早脱?身。 不管如何,这恐怖阴森的壁画恶鬼杀人案和莫迪罗盗宝案都已解决,袁昇好歹松了口气。 “多谢你啦!” 诸事了毕,天色已然大亮。袁昇赶回自己的别院,第一件事就是向黛绮姑娘道谢:“亏得你告诉我莫迪罗曾去过西云寺,才让我顺藤摸瓜,擒住了真凶檀?丰!” 听袁昇略述了案情,黛绮的神色竟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怎的?”袁昇笑道,“听到这么多的鬼怪杀人,难道吓到你了吗?” “那倒不是,”黛绮的目光变得僵硬起来,缓缓道,“只是,这两天我常常昏睡,也常做怪梦。昨晚我便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你去了一个很大的寺庙,并在那里面描摹一面很大的壁画……” 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勉强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怎样设的局,你早就知道檀丰化成了莫迪罗的模样在行凶作恶?” 女郎古怪的神情仿佛是一抹若有若无的阴云,让袁昇微蹙起了眉头。 正文 章节五 梦中身 此时听黛绮细问端详,袁昇心内又有些欢喜,摇头笑道:“我哪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这次恶鬼破壁杀人案阴森恐怖,最奇特的就是每次杀人,壁上的恶鬼都会减少一只。此事虽然惊人,但也露出不少破绽。我相信,那应该是一种神秘的颜彩,将鬼卒涂抹遮盖住了。这只能说明,作案者必是可以随意接触壁画的寺内胡僧。 “看到莫迪罗的尸身时,我便已怀疑檀丰了。莫迪罗陈尸之处没有多少血水,那张脸更被某种药水精炼过,显然他早已死去多日了。而莫迪罗死前一直跟檀丰接触,尸身又在西云寺外找到,檀丰如何也脱不开嫌疑。但要如何揪出这胡僧,却要费些心思。我作法时,故意用清水擦涂颜彩,其实只是装模作样,暗中早命陆冲在旁细察,看看有没有人在膜拜的时候敷衍了事,甚至别人都拼命磕头时,那人应该一直抬头偷偷留意壁画。” 黛绮很聪明,拍手笑道:“好主意,当时院中有百十人,原是不好分辨的,但胡僧们都很虔诚,大家都在拼命磕头,那人却虚假应付,那便很好辨认了。” 袁昇点头道:“况且,只用清水是绝对无法擦去那些颜彩的,这道理只有真凶知道,除了磕头时假意应付,这真凶的脸上还应该满是不屑,甚至还有冷?笑。” “嗯,如此一来,陆冲先生应该能看出些破绽来了,但最后,那壁画上到底还是现出了两个厉鬼的形貌啊,你是如何做到的?” “那只是我用清水描摹出的轮廓,最后我运功一喝,又运上了画龙术,清水轮廓便会现出鲜红颜色。这时候,寻常僧众只当是神迹降临,拼命叩拜,但真凶则会震惊莫名。果然,那时全场膜拜,而檀丰竟愣在了当场。” 黛绮闪亮的眸中满是激赏,又问:“只是檀丰为何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袁昇脸色一沉,苦笑道:“伤天害理只是表面,内里应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他深知,檀丰装扮成莫迪罗行凶,并不难解释:莫迪罗只是个胆小的波斯艺人,没什么朋友,用他的模样作案,事后不会查到他的头上来。 奇怪的是,檀丰为何在做出安乐公主府内盗宝、金吾卫大牢越狱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之后,又造出西云寺的恶鬼杀人惨案? 难道仅仅是要将京师众人的目光引到西云寺来吗? 想到这一系列惨案的背后,很可能是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的斗法,他的心便愈发紧了起来。 “姑娘问得是,那檀丰为何要这么做呢?这话也正是我要问姑娘的!” 随着这声冷笑,陆冲大踏步走入屋中。 “这个,”黛绮一愕,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你的伤全好了吧,为何还要赖在袁公子这里?”陆冲坐了下来,摸出葫芦来灌了口酒,话锋咄咄逼人。 “用你管?”黛绮叉起腰,学着酒肆胡女的样子娇嗔冷笑,“姑奶奶想在这赖多久就赖多久。” 陆冲冷哼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凑巧,我约了青阳子在那破庙决斗,恰巧黑脸道士就顺手抓了你,而又恰巧,你还知道莫迪罗藏在西云寺?” “那又怎么样,姑奶奶害你丢了一根寒毛了吗?你们还不是在西云寺抓到了真?凶?” 黛绮一句话噎得陆冲哑口无言。 袁昇只得笑着劝解:“黛绮姑娘对我助益极大,而且也许她曾中过影魅术,患上了嗜睡怪症,不得不在我这里委屈几日了。” “确是助益极大,比如易容术!据我所知,并非所有的波斯艺人都戴着一张假面皮,只有一种人戴,灵慧旅人!” 陆冲紧盯着黛绮,一字字道:“灵慧旅人是波斯艺人中最神秘的一支,他们生具异禀,最擅心神操控等类秘术。黛绮姑娘在易容术上的修为不俗,应该是灵慧旅人?吧?” 黛绮目光一黯,随即冷笑道:“什么灵慧旅人的,没听说过。哼,倒是你陆冲,听那臭道士说,是宗相府内逃出来的,连我们波斯艺人都听说过宗相府内第一高手薛青山的大名。小心他找到你,像拖死狗一样把你拖回宗相府。” 陆冲脸色通红,拍案怒道:“老子会怕薛青山这狗贼?好,袁昇,你这房子多,给我腾出一间来。老子就在这儿等薛青山过来,瞧瞧谁是死狗!” 见他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袁昇无奈,只得命小童去安置房屋。 陆冲仍是瞧着黛绮万分不顺眼,但互嘲了几句后,就发现自己全不是伶牙俐齿的黛绮的对手,不由愤然起身,道:“好男不和女斗,昨晚除妖,闹了一夜,老子睡去了。”说罢便气哼哼地跟着小童出了屋。 屋内安静下来,黛绮才哧地一笑:“袁公子,你这朋友脾气好大啊,不过他怀疑我,也有些道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笑容有些无奈。袁昇忽然发现,这女郎的双眸其实很迷人。 “还有啊,我总觉得,”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西云寺的怪案,似乎了断得太顺畅了一些。” “太顺畅了些?” “我也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女郎幽幽叹了口气,“还是说昨晚我做的那个怪梦吧,我梦见你去了一个很大的寺庙,看到一幅很大的壁画,并且有鬼怪从壁画上跳下来杀人,但最终你抓到了那坏人……是的,你做的这些事,我早就梦到过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袁昇一愣,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恰与我们大唐‘庄周梦蝶’的故事一样。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飞来飞去挺自在,醒来后不知道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自己。” “有趣得很!”黛绮的眼睛更加明亮起来,“但我居然能梦到你做的一切,这比‘庄周梦蝶’要复杂多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波斯人有个‘梦妖’的传说——梦妖,就是梦的妖怪,会把人吃进梦里面。难道说,你一直活在我的梦境里面?” 不知怎的,望见黛绮那双波光闪闪的明眸,袁昇的心也陡然一沉。确实非常古怪,是黛绮做梦预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自己侵入了黛绮的梦境?若说是“梦中身”那等魇咒,但黛绮是何时被人下的咒? 他正待说什么,忽见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正是吴六郎。 “袁公子,大事不好了,莫迪罗……啊,不,那个檀丰,又在白日里消失?了。” “怎么回事?”袁昇惊道,“他中了我的缚鬼诀,七十二个时辰内决计无法施展妖法巫术的。” “不见了,就那么在大牢里白日消失了。”吴六郎脸色煞白,“跟见了鬼一?般。” 急匆匆和吴六郎赶到了金吾卫的大牢,迎面便碰见了满脸无奈的老爹,袁昇忙问:“到底是出了何事?” 袁怀玉只是沉沉叹了口气,招了昨晚当值的狱卒吴春和许四过来。 “小的吴春和许四那晚当值,听到六赖子大喊大叫,就跑过来了……真的,就这样,这家伙拉着自己结的绳子,就这样逃了。” 听狱卒吴春复述了案情,袁昇登觉脑袋发涨,怎么又是用“绳技”的幻术,连当值的狱卒、同牢叫六赖子的犯人都一模一样? 一行人到了檀丰逃脱的牢房,果然还是那间屋子,房梁当中还悬着那根绳子,囚衣撕扯后结成的绳子。 一种诡异的眩晕感蓦地袭来,袁昇默然片刻,才缓缓问:“你们赶来时,那犯人已爬到了何处?” “爬到绳子的中上部了,我们赶来后就大声呵斥,那家伙一伸手,就抓住了房梁,继续向上爬!” “你们赶来后,六赖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们厉声喝止,那贼犯哪里肯停……那家伙简直就是一道影?子……” 袁昇仰头望着房梁,朗声道:“父亲大人,若小子推断不错,屋顶全无破洞,梁上也没有脚印和手抓之痕……这要犯精通的是一种波斯幻术,绳技。那人先迷惑了六赖子,又继续迷惑了两位狱卒……待狱卒打开牢门冲入,他则大摇大摆地离开。” 等等,哪里不对? 袁昇忽然生出一阵彻骨的寒意。是的,他说的话、听的话、看到的景象,都是曾经经历过的——眼前的一切,都与几日前,他侦破莫迪罗以幻术越狱的情形几乎一般无?二。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在做梦? 接着他便看到,老爹袁怀玉挥手命一名衙役过去试试。那衙役拉住绳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绳子便断了。 “吴六郎!”袁昇再也忍耐不住,大喝起来。 吴六郎急忙闪了过来,一脸懵懂。 袁昇紧盯着他的脸,沉声问:“这檀丰已是第二次被抓了,前番他易容成莫迪罗,便以绳技逃脱,这次为何又让他故技重施逃掉?” “公子说笑了。”吴六郎满脸惊诧,“这等以幻术逃脱的怪事,咱们可是头次见?到。” “胡说!” 袁昇大喝起来:“前番被抓的莫迪罗就是这样逃遁的,你们速去查阅卷宗。” “哪用查阅卷宗啊,就是头一次。”狱卒们和金吾卫们都大笑起来,“公子莫不是在做梦?” 袁怀玉不得不咳嗽一声:“昇儿,你怎么了,中邪了吗?” 盯着老爹满是关切的目光,袁昇更觉头大如斗,莫非我真的在做梦,莫非我一直在梦中和现实世界的颠倒中吗? 他苦笑了一声:“父亲大人,我有些困倦,暂且告退。”踉踉跄跄地便向外?走。 忽听狱卒吴春喊道:“袁公子,那到底什么是仙术,给我们露一手吧!” 恍惚中,众狱卒和捕快纷纷叫好。 袁昇下意识地抓起了那半截绳子,想运起画龙术抛出去,但猛然想到,这情形也跟上一次全然相同啊,霎时间心情全无,就这样拖着那绳子,茫然出了金吾卫的大?狱。 他心头莫名地飘起檀丰那阴森的冷笑,跟着便闪过黛绮的那句追问——难道我一直在梦中吗? 是啊,先前黛绮曾说过,她梦到了自己在西云寺做过的一切。难道自己一直都在做梦,或者,自己是坠入了黛绮的梦中? 檀丰、黛绮、陆冲、莫迪罗,西云寺内的恶鬼杀人,自己又巧计擒凶,这些人这些事,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梦境中的? 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却带着一股诡异的模糊感,似乎一切都是梦境。 正文 章节六 鸿门惊变 晌午时分,街上正热闹,满处喧嚷笑闹。偏偏袁昇觉得那些声音都听不真切,仿佛是遥远梦魇中的呓语。 他在人群中急速穿梭着,如飞一般地赶往大玄元观。这时候,也只有师尊鸿罡真人能救他了。 街衢正前方,赫然现出一座气势宏伟的道观,匾额上是万岁手书的“敕建大玄元观”六大金字。 唐高宗时,老子被尊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并建造祠堂庙宇祭拜,长安京师便有一座很有名的大玄元观。其后武则天为了革除唐命,创建大周,不得不借助佛教之力,自称是佛家净光天女转生,被佛祖预言,将以女身做天下之主,此后全力崇佛抑道。那大玄元观也就荒废了。 三年前的神龙政变,李显复位。为了让世人皆知,大唐依旧尊崇李家始祖开创的道教,皇帝李显立即就在京师早年玄元旧观的基础上扩建形成这座规模最大的大玄元观,此时工程已近尾声,据说即将举行规模盛大的开光庆典。 踏进大玄元观的大门,袁昇便觉清醒了许多。 观内鼓乐悠扬,九九八十一位高功道士正在演练灵虚门的祈福开光法阵。数日后,开光盛典就要举行了。这次盛典非同小可,传闻皇室贵胄都要亲临拜祭老君玄元皇帝,主祭人可能就是风传要被封为皇太女的安乐公主,甚至有可能是当今二圣之一的韦皇后。 可想而知,众高道们的操演是何等认真辛苦。 袁昇一眼便看到了高台上端坐的鸿罡真人。他知道师尊自上次与宣机国师斗法失手,特别是耗损数十年功力镇住了九首邪灵后,便常常闭关,不见外客,难得今日一来,便在此寻到了师尊。 鸿罡真人年近七旬,却貌如中年,须发如墨,如神仙中人。他虽寂然而坐,但目光却笼罩全场,早看到了跌跌撞撞走入场内的袁昇。 “师尊!”袁昇赶过去扑倒在地,几乎在一瞬间,那些不真实的感觉竟消散了许?多。 莫非这一切真的只是个白日梦? 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搀起来。袁昇才看清,那正是师尊身边两大侍者之一的二师兄凌智子。 “你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 在洁净典雅的丹房内,鸿罡国师听罢弟子的叙述,不由得微笑起来:“还记得画龙梦功的口诀吗?梦中身,画中龙,假中真……其实世间人都是梦中身,又有几人不是活在梦中呢?至于你眼前的偏差,缘起当是你的心魔所致,根源则是你中了西域一脉的魇咒!” “魇咒?”袁昇一凛。 “相传西域秘术中有一脉邪法,名为魇咒,可使人时昏时醒,如坠梦中。不过魇咒只是外感外因,内因则是你的心魔作祟。你修习的画龙术本就是梦功,讲究以元气为笔,以观想如梦,以符咒催运,修习之时与做梦有何差别?你这半年来用功过甚,便如对自己施了迷魂术,实是心魔作祟,走火入魔了。” “当真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心魔作祟,走火入魔?”袁昇浑身冷汗,急忙叩头道,“请师尊救我。” “西域这一脉的邪术魇咒颇为阴险,为师也没有太多把握。”真人略一沉吟,终于将枯瘦的手掌轻按在弟子的头顶,缓缓念道,“闭目,静心,心如止水,莹澈空?明……” 这两句话仿佛带着奇妙的韵律,刹那间,袁昇只觉心神间一片空蒙,仿佛踏入了一个神异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灰蒙蒙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 咚咚的法鼓声响起,袁昇看到数十名高功道士正在操演那熟悉的法阵。带领众人行法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道士。道士慢慢转过身,那人竟是……自己。 袁昇霎时一震。这种开光护国祈福法阵,历来是本门地位最高的人来领阵,在灵虚门内也只有国师之尊的师尊才有资格。 师尊的声音及时钻入他耳中:“你可能会看到许多奇怪之事,有的全是虚妄,有的则是未来之事。这魇咒邪法,定要先种下一个种子,或是贪婪,或是美色,或是畏惧,种子最后都会长大,幻化为亦真亦假的邪梦之花。记住,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袁昇更觉奇怪,开光护国祈福法阵是数日后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自己带队操演法?阵? 这是未来,还是虚妄? 正寻思间,忽听一阵凄厉无比的哭号声传了过来,跟着便看见个满头卷发的波斯老人,颈戴枷锁,正无助地号哭。那人的形象,赫然便是被檀丰腰斩的艺人莫迪罗。 “莫迪罗,你为何在这里?”袁昇知道这是心内世界生出的异象,但仍是怔怔地向他走去。 面容枯槁的莫迪罗老人没有答话。却有一道更大的阴影在他身后升了起来。那是个形容恐怖的双头恶鬼,竟伸出了利爪,慢慢抓向老人的头顶。 “降魔,定!”袁昇恍惚间忙结了降魔印,出手相救。 双头恶鬼的一个头定住了,但另一个头却狰狞大笑起来:“蠢材,看看我是?谁!” 那个恐怖的大脑袋猛然摇晃,竟又生出了七个头来,九个脑袋或哭或笑或嗔或喜,狰狞诡异。 “大天魔……九首邪灵!” 袁昇惊呼出声。他清楚地记得,师尊与宣机国师斗法失利之后,又经得一次极大的损耗,那便是为天下苍生出手,拼却半生功力镇住了九首邪灵,没想到这种恐怖的大天魔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元神世界中。 九首邪灵的九个头一起怪笑,利爪继续劈落。 “止!”袁昇抽出腰间长剑,愤然挥出。邪灵的九个怪头同时发出凄厉的号?叫。 忽然间,耳畔响起雷霆般的一声大喝:“灭除心魔!” 轰然一响,邪灵不见了,莫迪罗不见了,袁昇才发现自己还在安静的丹房中,手中却真的握着一把剑。而那把剑已刺入了一个人的前胸。 被刺中的人,居然是师尊鸿罡真人。 温热的鲜血喷在手上,满是黏稠的感觉,袁昇才骇然发现,自己竟挥剑重伤了师?尊。 刹那间,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难道自己还没有完全从那个世界中挣?脱。 “为什么?”他大叫。 “你适才在梦中看到了恶鬼?”真人的声音依旧从容不迫,“明白了吧,恶鬼不只是在壁画上,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有鬼怪,贪婪、妒忌、畏惧、仇恨、嗔怒……这些都是种子,种子种下,就会发芽,变成所谓的鬼怪。” 袁昇怔怔道:“实则……那些都是我们的心魔,所以要……灭除心魔?” “正是,”真人面色惨白如纸,只有那双眸子熠熠生辉,“记住,我们要做的,便是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砰然一声,丹房的门被人震开,二师兄凌智子疾步冲入,见状惊呼道:“师尊,你怎么了?十七弟,你做了什么?”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心底轰然生出一声巨响,袁昇终于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袁昇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洁净的丹房中。 “师尊,师尊呢?”他猛地想起来,自己适才应该是在玄元观向师尊求助,但随后自己生出了可怕的心魔,似乎还刺伤了师尊。 房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黑须道人肃然走入,叹道:“十七弟,你终于醒?了。” 来人正是灵虚门的大弟子凌髯子。 见大师兄竟穿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头上也垂着白巾,袁昇一凛,颤声道:“大师兄,发生了什么?” “师尊羽化了!” 世人称道士去世为羽化成仙。袁昇只觉脑袋轰然一响,大吼:“你说什么?” 大师兄轻叹了口气,放缓语调,终于让袁昇听明白,原来便在适才为袁昇疗伤后,鸿罡真人旧疾突发,溘然辞世。 袁昇哪里肯信。直到浑浑噩噩地跟着大师兄来到大殿,看到鸿罡真人僵卧在棺椁中的尸身,他才骇然明白,师尊竟真的去了。 “不,我一定还在梦中,这一定是个邪法。”痛哭之后,袁昇忽然疯了般大叫起来,“师尊神功通玄,怎会无故羽化?” “你知道,师尊前番与宣机国师斗法,又全力收复九首天魔,此后元气大伤,甚至三月之前,师尊已预示了归期!” 听了大师兄的话,袁昇不由瞪大了双眼。 凌髯子叹道:“你一直在别院苦修,师尊没让我们将此事告知你!适才师尊在仙逝前,特意交代了两件事。一,由愚兄执掌灵虚门……” 大师兄故意顿了一下,见袁昇连连点头,才又说下去:“二,由你接任大玄元观观主!” “你说什么?” 这消息让袁昇更加震惊。灵虚门是四大玄门之一,大玄元观则是灵虚门督建的京师最大道观,可说只有当今三大国师这样的尊崇地位,才能升任观主。而这种敕建的大道观,历来由前任观主指定继任观主。 自己在灵虚门虽然少负“第一仙才”之名,但却只是幼徒身份,自然无法成为掌门,但师尊却指定了自己荣任大玄元观这座官方大道观的观主。 “不错!师尊甚至在羽化前写好了呈给宗正寺的荐书,而且荐书上注明,你继任玄元观主之后,数日后的玄元神帝护国祈福开光大典,也将由你主持!” 宗正寺本是大唐朝廷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而道士也归它管理,那是将男女道士视为李唐皇族本家之意。按照惯例,鸿罡国师那份遗嘱般的荐书递交宗正寺后,一定会被朝廷准许。 袁昇的头脑瞬间处于混沌状态,他喃喃道:“这……这怎么成,小弟资质浅?薄……” “你少负仙才,历来号称鸿门第一人,连师兄我都服膺你,在京师中更是名声远?震……” 一番安慰鼓励后,袁昇仍觉不可思议,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师兄,你告诉我,师尊是如何仙逝的?” 凌髯子满面悲戚,猛力拍着他的肩头,缓缓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师尊当年斗法失手,本已是重伤未愈之体,其后不久又施法降伏大天魔九首邪灵,几乎耗尽了功力。这些日子来,日夜督建将这座玄元旧观改造为天下最宏大的大玄元观,更是心力交瘁。此时他又勉力给你疗伤,终于灯枯油尽。不过,十七弟你万万不可自责,师尊仙逝前早说了,修道之人要知‘寿夭不二’之理……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袁昇立时记起师尊给自己疗伤时说过的话:“记住,我们要做的,便是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他的心轰然一响,可怕的恍惚感再次袭来,伤心、痛苦、自责、迷惑,诸般情愫一起涌上,竟又昏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时,袁昇看到的只是微黄的四壁,夜深如海,一灯如豆,大师兄已不知去向。 大玄元观的深夜,悄寂宁谧得如同一个浓梦。 袁昇缓缓站起身,行尸走肉般地踱入大殿。那里停放着师尊的遗蜕。 想必白日里祈福念经超度都已经很久了,眼下仍有一位中年道士带着十六名高功道士在低声念经。鸿罡国师死得太过突然,遍布天下的四方徒众还没有得到讯息,估计到了明早就会有大批京师道众赶来吊唁。 袁昇走到那中年道士身前,低叹道:“二师兄,你们去歇歇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师尊。” 二师兄凌智子微感诧异。他在灵虚门内众弟子中虽排位第二,但地位却实在尴尬,论资历,永远不及大师兄凌髯子,论聪慧和天分又不及袁昇和关门弟子“小十九”。这种地位上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造成了凌智子行为上的谨小慎微。他知道这时候的袁昇地位非凡,万不能得罪,温言抚慰了几句,便率众缓步而出。 大殿中瞬间寂静下来,袁昇静静盯着师尊的遗体,忽然间放声大哭。 这般抚尸痛哭,自是昏天黑地。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摩挲着师尊的右掌。那只往日里温和的大手已然冰冷,却还能带给他极亲切的感觉。 忽然他心中一动,才见师尊的掌心竟隐隐现出一道黑纹的诡异图案。他很熟悉,那是一个灵虚门内的道家秘传符箓,其意为“天魔”。 天魔之箓,据说师尊在降伏九首天魔时就用过这符箓。但为何此时,会在师尊的掌心现出天魔之箓的图形? 他心中乱成一团,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站起身,给师尊整理遗容衣襟,然后轻轻掀开了那袭鹤氅。 飘摇的白烛光芒下,正瞧见师尊胸口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那是崭新的伤?口。 一瞬间,他险些栽倒,下意识地掩好鹤氅,心内只是喊:“莫非真的是我,真是我杀了师尊?” 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起来,他的双眼都泛了红,踉跄着出了大殿。 大玄元观的院内满是诵经之声,所有的道士几乎都没睡,或是肃立院中,或是静坐斗室,都在给老观主诵经度亡。 袁昇茫然奔行数步,竟进了后园,前面有无数翠竹迎风摇曳。 忽然间,迎面闪来一道黑影,跟着便听大师兄凌髯子沉声道:“十七弟,你糊涂了,怎的往这里跑。这是师尊往日闭关之所,后面是本观禁地锁魔苑。” 袁昇哦了一声,才想起那锁魔苑内有一口镇元井,其内锁着被师尊以无上神通镇住的九首邪魔。想到那似梦非梦时看到的九首邪灵,他不由打了个寒战,略辨了下方位,疾步向观门行去。 他也不理大师兄在身后的招呼,如飞一般地出了大玄元观,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清修别?院。 正文 章节七 心门 清修别院内冷清寂静,没有灯火,波斯女郎似乎不在,也许是早就睡了。 袁昇飞奔进自己的书房,径直踩着梯子从书柜的最顶端抽出三本古书来。这是当年师尊传给他画龙术时交给他的古谱珍本。 正如鸿罡真人所说,梦境修法难关重重,历来少有人修炼。这三本珍籍都是灵虚门的梦修法秘典,便都传给了他。但袁昇只是修法,对这些深奥广博的典籍极少翻阅,这时候他才急着要探究个清楚。 四周悄静得吓人,唰唰的翻书声显得极为刺耳,袁昇再次升起一种恍若噩梦的感觉。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一直都在梦中,一个深邃难醒、越陷越深的噩梦。 翻书声忽然停止。 果然,他看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西域魇咒术,邪法也,施法者以诡咒之术催人,中者如处诡梦中,或晨昏颠倒,不辨真幻,甚或依施术者所言行事。为中术者施救极难,当以清净本心,持无上真言……” 袁昇的后背升起一层寒意,晨昏颠倒,不辨真幻,不但确实有这样一门咒术,而且施救极难,怪不得师尊被自己失手杀害了。 他的心突突乱颤,奋力平静下心绪,紧盯着古书上的几行真言,全心默诵着,又努力凝神入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定境。 四周变得更加模糊,仿佛一团白雾在屋内飘然弥漫开来。 薄雾中,一道白影缓步而来。那道白影有些眼熟,似乎是陆冲。 雪白的窈窕身影走到近前,袁昇才看清,那个人竟是黛绮。 袁昇拼力咬了下舌头。一股钻心的痛感传入,那团白雾渐渐消散,他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在梦境中。 “原来是你!”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黛绮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你一直醒着,你又一直在梦中。因为你的脑神被人控制了。施术控制你的人,就是陆冲。” “脑神?”袁昇一愕。 “这是我们波斯幻术的叫法,类似于你们道家的元神或者心神。” “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还不明白吗,灵虚门在道家地位尊崇,但与无极、剑仙等门一直暗中较力。你最近常去那龙神荒庙观摩壁画,修炼画龙术,行踪早已被他们熟知。你们的相遇,都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 袁昇心中一颤,低叹道:“我和陆冲的相遇是被算计好的,那么,你我的相遇?呢?” “我只是个路人,”黛绮也轻轻叹息,“却被那恶道士抓住,又被你全力解救。大唐人讲究知恩图报,我们波斯人也会的。在我波斯幻术中恰好有一门致幻术,当年在幻戏班里曾经用心学过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试给你治一治。” 她的声音轻柔动听,梦一般的迷人:“不过,你们大唐道家秘法博大精深,我必然会很吃力,你要小心些。” “如此,便多谢你了!”他暗自咬牙,缓缓点头。 “记住,你要完全向我敞开心门。” 袁昇的脸不由微微一红,正想说什么,却见黛绮已经缓缓扬起十指,结了个古怪的手印,跟着轻轻扭动腰肢。随着这充满魅惑的动作,她整个人都变得妖娆起来。 她轻念起了咒语,那是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是异域情调的波斯乐曲。美妙的咒语声中,她忽然缓缓地揭开了一层面皮。 如同花朵褪下外层粗糙的花瓣,黛绮撕下了那层“脸皮”后,露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娇靥。 袁昇呆住了,喃喃道:“这……这才是你的真容?” “是的。”那张容光迫人的笑靥凑上前来,仿佛要让他看得更清楚,“我一直在那幻戏班子,又不想让那些俗人们见到我的脸,就只得戴着那张假面皮。但这时候,我们两个要完全敞开心门,就不能戴着假面了。” 波斯美女的笑容热艳火辣,迥异于中原女子的美,却美得如火一般惊心动魄。 “这……是梦吗?”他喃喃道。 “这才是真实的我,但你也可以把这当成真实的梦,”美梦般的眸子紧攥着他的心魂,她忽然轻轻地问,“你爱我吗?” 袁昇的脸更热了,却毫不思索地道:“我爱。” 他心底有些奇怪,爱,这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字眼,也许是异国人改用了大唐的语言,却改得活灵活现。 “从一开始吗?” “不是,开始只是怜惜。后来,我们在一起日子久了……” “也许开始时就爱,只不过你不知道,但我知道!” 两个人的话都是火辣直白,也许因为在梦里面,抛去了所有伪装。 袁昇一阵激动,忽然抱住了她。这是真实的身体,柔软,温暖,芳香。黛绮的脸变得火一样红,忽然仰头向他吻来。 红艳的唇带着花蜜般的芳香。他却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那里有一扇门,可以钻进女郎心底的门。 在两人唇瓣交融的刹那,女郎羞涩地慢慢闭上双眼,那扇门即将关闭。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的心底急速涌起那串真言。 下一刹那,轰! 门打开,他冲入了门后。 门后就是她的心内世界,奇异,美丽,到处都盛开着美丽的花朵,远处是波涛汹涌的湛蓝大海,海边有奇形怪状的建筑。 正如女郎所说,她已向他完全敞开了心门。袁昇又推开一扇门,进入下一个深邃的世界。 他看到了巍峨的大船,络绎的商队,女郎的身边有一位和她很亲近的老人,似乎是这商队的小首领,在上船前郑重叮嘱女郎什么。美丽的女子不得不戴上了面具。 大海波浪翻涌,商队长途跋涉来到中土大唐的广州后,又辗转来到雄伟的长安……熟悉的街衢,充满异域风情的平康坊,大声欢呼的京师观众……他无暇多看,再推开了一扇心门,便看到守护女郎的老人被抓了。不住哀号的老人仰起头来,那张脸,竟然是……莫迪罗。 袁昇大惊,在西云寺外就被檀丰腰斩的波斯艺人莫迪罗,难道竟和黛绮关系紧密?跟着便想到,师尊给自己疗伤时,梦中所见被九首天魔折磨的波斯老人,似乎也是莫迪罗。 一时间疑云迭起,他的头有些眩晕。 只是抓住老人的家伙则被一团迷雾裹住,形貌模糊,袁昇不得不集中全部心神,仔细分辨。 忽然间黑气一闪,抓人者突兀地钻出迷雾,双眸锐利如电。他认得那家伙,一张惨白的波斯人脸孔,正是檀丰。 檀丰的眸子熠熠如剑,直逼过来。袁昇的心猛然抽紧。 原来根源在这里,自己推开一扇一扇的心门,探寻黛绮的内心。但没想到,在黛绮的心神深处,还潜藏着檀丰这样一位高手的元神意识。 大事不好,逃之夭夭,袁昇的元神飞速向回逃脱。 他才动念要逃脱,檀丰的眸子已如有感应般变得愈发锐利。袁昇全力飞奔。这种纯意识的飞奔本该极为轻松,但四周的空间都扭曲起来,变得黏稠冰冷,寸步难行。 袁昇知道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元神就会被永久禁锢在黛绮的精神世界中,那时候现实世界中的自己,也会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活死尸。 一扇心门,又一扇心门,被他吃力地打开,再挣脱出去。 忽然间檀丰厉声大喝,犹如魔王的怒吼,霎时天地间一片漆黑,身周的一切都改变了形象,这里不再是黛绮的元神世界,而是……地狱变。 地狱变的壁画从檀丰眼中如画卷般闪出,却无比真实,光影闪耀间,一个又一个的恶鬼从他的眼中,从那些壁画中钻出,疯狂地冲来。 他们狞笑着、狂叫着、哭号着折磨着一个又一个的罪人。那些罪人表情痛苦,不停地哀号。 袁昇发现,恶鬼们折磨的那些罪人都是自己,无数个自己正做出各种各样的痛苦神情。 他再也找不到黛绮的心门,全部元神都被阴冷的雾气缠绕住,那感觉寒透骨髓。他不禁浑身打战。 原来这是一个可怕的圈套,檀丰早知道自己会探寻黛绮的元神世界,所以预先埋伏了一个这样可怕的杀招。 万分危急之际,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出一团烈火,四周的地狱惨状竟随之一?黯。 袁昇的心神刹那间一片清明,他猛然向恶鬼当中最大的魔王撞过去。这一撞,竟从那庞大身躯当中钻过,那里正是黛绮的一扇心门。 轰的一声,他终于冲了出来。冲出前的一瞬,回头看时,他发现那团火光最后幻化成了一双眸子,美艳绝伦,风采撩人,正是黛绮的美眸。 只是不知为何,黛绮的美眸却淌着泪水。 光焰渐渐消散,淌泪的明眸也慢慢黯淡下去。 这情景太过诡异,最后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地狱、恶鬼、花朵、商队、明眸……齐齐消逝不见了。他盘坐在自己的书房中大汗淋漓,夜色正深,四周静得出奇,只听见自己呼呼的喘息声。 难道又是一个梦? “我低估了你,你居然也精通梦功,刚才竟反制了我的心神。”轻柔如梦的叹息自身后传来,素白的玉手按在他的肩头。 他猛然回过头,黛绮没有戴面具,仍是那张美艳的脸孔,唇边渗出一串血水,却带着一股别样的诱惑。 袁昇低叹:“陆冲说得没错,一直是你,在用邪法控制我,对吗?藏在你心神深处的那个人是檀丰吧,他为什么控制你?” 黛绮没有回答,目光中五味杂陈,有震惊、失落,更多的却是酸楚。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袁昇大喝起来,“就是为了杀死我的师尊?”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女郎终于抛下一声叹息,转身便走。 “小妖女,这时候你还想走吗!” 随着这道冷喝,一身白衣的陆冲突兀地现身,挡在门口。森冷的剑气横空掠来,死死锁住了黛绮的身形。 黛绮绝艳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转身望向袁昇,道:“你要怎样处置我?” 陆冲冷笑道:“简单,问出元凶,再一剑杀了。” “放她走吧,虽然她骗过我很多次。” 袁昇怅怅地望着黛绮,沉沉道:“谢谢你,让我有过一次很美的梦……虽然只是梦,但不管怎样,那一刻,我很快乐。” 顿了顿,他又叹道:“很久了吧,我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闲时和黛绮聊天,她清脆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应该再快乐些啊,为什么不快乐呢?” 黛绮忽道:“你看到了我的心,我也看到了你的心。我见到了那个女子,真美丽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快乐些。” 袁昇的身子忽然突突发颤起来,两行热泪倏地滑落,急忙转过头去。 “多谢你不为难我,告辞!”她幽幽叹了口气,黯然转身而去。 陆冲见黛绮飘然远去,不由怒道:“袁昇,你当真放这妖女走了吗?你这人号称修道天才,想不到却是个十足的蠢材。” 袁昇缓缓道:“留下她也没有用。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留下她,至少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主谋!”陆冲余怒未消。 袁昇不语,良久,才黯然一笑:“她的心神中已被厉害角色下了魇咒,你抓住了她,她也供不出那人是谁。好在,我已经看到了那个人……” “谁,是檀丰吗?” “眼下还不好说,”袁昇摇了摇头,“陆兄,我们的麻烦不小,你还有兴致干下去吗?” 陆冲翻起白眼:“当然有,老子现在简直是兴致勃发,一发难收了。” 正文 章节八 心结 第二天一早,按照与陆冲分头行事的约定,袁昇又赶回了大玄元观。 他苦思半晚,觉得这座由玄元旧观基础上改建而来的宏大道观其实颇为神秘,甚至可说是疑云重重。 比如,师尊功力深厚、素来康健,但近年来耗费心血过剧之事,主要是督建这大玄元观,据说师尊吃住都在玄元观旧院内的某处,那么其起居之处是否异常,其饮食是否曾中毒? 比如,在自己昏倒的那段时间内,到底有什么人曾经进入过师尊的那间丹房? 还有,师尊曾降伏了会危害京师的九首天魔,将其镇于锁魔苑内的镇元井内。但此时反过来一想,便觉有些古怪——在一座敕建的新道观内,为何偏会有一处所谓的禁地? 还有最紧要的,师尊的掌心为何会现出那道诡异的天魔之箓? 观内的众道士都已换了孝衣,大师兄凌髯子正在前后忙碌,指挥人手布置灵堂等后事。袁昇仍觉得有些似梦似醒的古怪感觉,更因他多年来一心精修,对这些俗务知会不多,也就帮不上多大的忙。 昏昏沉沉间,他被两个小道士伺候着换了孝衣,便再来到师尊的棺椁前守灵。前任首席国师鸿罡真人突然羽化的消息已传了出去,这一日已陆续有道门高人赶来吊唁。袁昇少不得又要陪着大师兄一起应酬接待各方来客。 这般忙碌了大半日,直到日色西斜,袁昇才消停下来。 黄昏时分,大玄元观的后园显得颇为冷寂,数丛疏竹在暮风下发出萧萧的低吟。袁昇便在飒飒竹吟中踱着步,不知不觉间,便又走到了那个神秘之地。 夕阳的最后一抹红照在“锁魔苑”三个大字上,平添了几分阴森。袁昇觉得那抹余晖仍在悄悄地流动着,似是一只狡诈的眼睛正偷窥着自己。 这扇门背后,就是本门中人连谈话都被列为禁忌的东西——九首天魔。 佛教中称天魔为魔王、天子魔。道教将魔分为十种,有鬼魔、阴魔、阳魔等等,而魔力最上者为天魔,诸般解释,各持一说。以袁昇之广博见闻,也从未见过此物,只是从个人之理悟,觉得那应该是另外一重天地的魔灵,因而有万千变?化。 这九首天魔之说更是缥缈而诡异,也只有四大宗主这些级别的道门高人才隐约知道些消息,那这里面到底封存着什么样的秘密?或许只有打开这扇门,才能知晓师尊掌心那道天魔之箓的秘密。 袁昇伫立在夕阳残照间,心底疑惑万千。 蓦地一阵暮风袭来,吹得竹丛的枝叶乱摇,似有许多暗影在仓皇地晃着。 “是谁?”他心生感应,猛然回过头来,正瞧见竹影间二师兄凌智子那张有些尴尬的白脸。 凌智子见已被他发现了踪迹,只得缓步走出,干咳一声:“十七弟,我见你昏昏沉沉的,怕有什么闪失,便跟过来瞧瞧。”说着压低声音,“前面可是本门禁地,你在此徘徊做什么?” 袁昇冷冷瞥了他一眼,看来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跟了自己许久。暮光下,二师兄这张脸更显得有些虚假。此时若论地位,他是大玄元观新任观主,远在二师兄之上。他便也懒得再虚假客套,道:“二师兄,小弟有一事请教。我记得师尊生前,一直是你随侍左右的。师尊的饮食,近日来可有何异常?” 凌智子的脸色有些古怪,却还是极镇定地点了点头:“师尊饮食向来清淡,这你是知道的,近日来也是如此。若说变化,就是吃得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已近辟谷之境。” “辟谷之境?”袁昇一惊。辟谷是道家的一种修炼之法,最高明的道家高人甚至在辟谷时可以几日不食。很奇怪的是,师尊既然要督造大玄元观大费心血,为何还要辟谷少食? 他叹口气,又问:“我在昏过去之前,也是看到二师兄第一个冲进屋来。这么说,你是唯一见到师尊仙逝时的人了?” 凌智子的脸色更僵,沉声道:“我在门外听得异响,便冲了进来。但刚冲进来,便见你昏了过去。不过,大师兄几乎是前脚接后脚地跟了进来。是我二人一起,看着师尊仙逝的。” 袁昇无语。凌智子的这些话,隐隐地,也和大师兄凌髯子的话能互相印证。 “你放心吧,师尊寿终正寝,羽化成仙,走得极是安详。”凌智子轻拍着他的肩头。暮色中,凌智子的眸光亮起来,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光。 袁昇跟他微一对眼,便觉心神一阵恍惚。凌智子的双目愈发闪亮,低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现在,你需要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美觉,最好再做上一个美?梦。” 他的声音很轻柔,袁昇几乎就想在他温和的轻语声中睡去。师尊仙逝后,袁昇便心力交瘁,反而难以安眠,即便入睡,也睡得极不安稳。 “你撒谎!” 竹林内忽地传来一声怒喝。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闪到。这人方脸浓眉,面色黝黑,正是袁昇的五师兄凌尘子。 袁昇给这道喝声弄得悚然一惊,心神略定,登时狠狠瞪了凌智子一眼,暗道:“二师兄当真古怪,为何要对我施展这种迷魂邪术?是了,他也曾修习梦修术,但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候,他还不便跟二师兄撕破脸皮,只得向凌尘子点头道:“五师兄,你何出此?言?” 凌尘子瞪视着凌智子,怒道:“因为他撒谎,师尊绝不是寿终正寝。”这位五师兄是个铁匠出身,性子耿介,此时怒气上来,双眼都瞪出了血丝。 凌智子一惊,冷哼道:“老五,你又饮酒了?这般胡言乱语!”对这位“打铁”的五师弟,凌智子还是敢摆出二师兄的架子的。 “你在撒谎,只因大师兄是和我一起进的丹房。我们进屋后,便见十七弟已然昏死,师尊也是奄奄一息,此外屋内便只有你。”凌尘子瞋目再喝。 “不错,你说师尊奄奄一息,那便没有仙逝,师尊临终前还不是当着大师兄的面,将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知怎的,凌尘子对这位二师兄颇为敌视,双目火红地瞪着他,道:“反正你撒了谎,有一便有二。关键是,在十七弟昏过去后,你对师尊做了什么?” “住口!”凌智子闻言怒不可遏,双眸灼灼地回瞪着他,“那时是紧要关头,我急得心乱如麻,没记得你跟大师兄一起进来也很寻常。哼,我自然只记得大师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记住你?就凭这个,你便说师尊不是寿终正寝?” 二人的眼中都似要喷出火来,凌智子的目光尤其锐利。 袁昇心中一动:“二师兄难道对五师兄也要施那邪法吗?”忙挡在五师兄身前,温言劝慰。 凌智子还算性子缜密,知道这非常时期,最忌门内吵斗,便即拂袖而去。临走前只丢下一句狠话:“老五,师尊尸骨未寒,你便胆敢以下犯上,待我禀过大师兄,定要门规伺候。” 凌尘子绷着一张方脸,只是愤愤地盯着他的背影不语。袁昇望见他那双眸子已是血丝密布,显是一晚也没有合眼,忍不住叹道:“五师兄,何必对二师兄这?样?” “我恨他,师尊的那份奏折,就是经得他的手,送交了宗正寺。”凌尘子一字字地道。 “什么奏折?”袁昇大奇。 凌尘子嘶声道:“还有哪个,就是让师尊千古蒙羞的那份,举荐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那一份。”他忽地狠狠捶了自己的脑袋一拳,颓然道,“师尊确实不是寿终正寝,师尊……是因我而死!” 最后这句话更是石破天惊。 他正待细问,凌尘子已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惨然道:“就因为那份奏章!师尊在前些时日居然给万岁上书,以天象为说辞,向万岁举荐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师尊在我心底就是一座高山,但这份让整个灵虚门都抬不起头来的奏章,却让这座山塌了,碎了。所以几天前,我和师尊大吵了一架,当时便气得师尊吐了?血……” 袁昇这才明白五师兄的话。 原来皇帝李显是有太子的。但这位太子李重俊却非韦皇后嫡出,因而在皇帝和韦皇后身前极不受宠,甚至常受韦皇后亲生的安乐公主排挤。被逼得没有退路的太子李重俊矫诏以亲信三百余人发动景龙兵变,斩杀武家党的武三思和武崇训父子及其党羽,又冲入宫城寻杀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未果,最终为宗楚客率兵所阻,功亏一篑,为部下所杀。 于是大唐当朝就没了太子,这就让安乐公主滋生了更大的野心,韦皇后也为之推波助澜,“皇太女”一说甚嚣尘上,其中不乏想在政治上押宝走捷径的投机取巧之辈为之造势。只是,虽不久前有武则天女皇主政的例子,但到底中华数千年男尊女卑的观念影响,安乐公主这“皇太女”的美梦总也可望不可即。 便在这种复杂形势下,身为前朝第一国师的鸿罡真人忽然上书,以天象星宿为说辞,力推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鸿罡真人为德高望重的道门高人,朝野间信徒无数,此举颇为出人意料,震惊者有之,怀疑者有之,迷惑者有之,而更多的人则是鄙夷不屑。甚至连鸿罡的亲信弟子都大为不解,性情耿介的凌尘子更是愤愤然找到师尊,大吵了一通。 听得五师兄痛心疾首的一番自责,袁昇不由苦笑起来:“便因那一场争吵,五师兄你便认为是你气杀了师尊?” 凌尘子摇了摇头,又狠狠点了点头,颤声道:“至少,至少师尊这次暴亡,也与我大是相关。是我忤逆了师尊,气得师尊吐了血。” 袁昇不由叹了口气,只得温言劝解。但凌尘子根本不和他多言,只是摇着头走远,口中喃喃不已:“是我害了师尊,全是我……” 看着五师兄黯然远去的背影,袁昇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师门其实也疑点重?重。 到底师尊因何而死,难道真的是自己梦中失手所致吗?为什么不会是别人?为什么不会是固执的五师兄?为什么不会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二师兄? 他的头又痛起来,那种迷离如梦的朦胧感也悄然涌了上来。 陆冲早早地便赶到了西市。 西市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地方,占地为整个长安城的二坊,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可以买到的商品,计有二百二十行之多,为当时整个东西方世界中最大的货物市场。这里有各色胡商,波斯邸更是鳞次栉比,连罗马人都赶来这里采购丝绸瓷器,从这里发出的货物直达欧洲和非洲。 陆冲早早地便顺着西市北大街转悠着,从张家楼食店、王会师店穿过去,进了胡姬酒肆。跟几个碧眼丰臀的胡女笑闹一番后,陆冲才打探出来了一点消息,在催更鼓敲响之前,钻进了一家百戏班子。 西市之所以让人目眩神迷,除了有琳琅满目的各色货品,更因为这里有世界上最炫目的百戏班子演出。按大唐的宵禁之制,只是催更鼓后坊门关闭,寻常人等不准在各坊间走动,但留在西市内的长安闲人们便可在坊内纵酒狂欢一夜。只是现在还不到宵禁的时候,西市百戏班子最热闹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陆冲在这家名为“紫昆仑”的百戏社前犹豫了片晌,终于跺了跺脚,咬着牙迈步而入。 “哎哟,这不是陆大剑客吗,您是喝多了,还是吃错了药,怎的来看小女子?了?” 说话的是个娇俏女郎。她看上去二十三四年纪,五官精致,可说颇为美艳,只是如画的眉宇间却笼着一层英气。此时她正对着铜镜轻描自己的蛾眉,只给陆冲一个俏媚的背影。 “青瑛,有件事十分古怪,只怕天底下只有你才能看透。”陆冲自知跟这女郎斗口,决计没有好下场,索性厚起了脸皮,给女郎戴起了高帽,“你说,有没有一种术法,可以让人活在梦中?” “让人活在梦中?”叫青瑛的女郎果然被陆冲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引起了好奇?心。 她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曾与她相恋一场,他曾说她是他的红颜知己。只是两人实在是有缘无分,在一起时争吵的时候多,后来陆冲索性一走了之。 陆冲看到女郎似嗔似怨的眼神,心里一阵舒坦,知道她很可能会答应援手?了。 他深信自己这欢喜冤家的本领。这位美女精通易容术和神行追踪术,更因她身负家仇,为了尽快提升功力,甚至曾易容后,想方设法地混入过四大宗门等的藏书要地,生吞活剥地背诵过各种术法要领。虽然这些术法派别各异,难以尽数修炼,但青瑛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大唐最好的“术法分析师”。 只不过这位红颜知己因家仇之故,对自己的来历捂得极严,只是纠集了一批身份各异的歌姬、胡女等神秘美女,经常混迹于几个百戏班子中,终日价不知忙些什么。也正因她对自己的神秘身份讳莫如深,陆冲总觉得女郎跟他不是一条心,两个人没少为此争吵。 听罢陆冲复述袁昇的诡异的入梦情况,青瑛也觉得很奇怪。 “这里面有个巨大的疑问,”女郎沉吟道,“怎么解释莫迪罗两次同样的绳技越狱,真的都是梦境吗?那些金吾卫的人,甚至包括袁昇的老爹,为何都不记得第一次越狱的事?” “是啊,直到现在,他老爹还以为袁昇在做梦。不过,”陆冲忽地瞪大双眼,“我也无法证明袁昇没有做梦,只因袁昇所说的莫迪罗第一次越狱之事,我可没有亲眼见过。” 青瑛不语,沉了沉,才道:“不管袁昇的精神是否出现了异常,他,还有那些金吾卫,一定遭遇了一个精通元神迷魂的高手。” 陆冲顿足骂道:“一定是那个波斯妖女黛绮!可恨袁昇这小子失心疯,居然把她放走了。” 青瑛怒道:“人家那叫有情有义,哪像你这个家伙!哼,我问你,若是我二人和他二人易地而处,你定会将我绳之以法了,是不是?” 陆冲大惊,哪敢和她扯皮这些,忙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妖女,你可是本剑侠心中冰雪聪明灵秀绝伦的美女暗探,再说,哪怕是你盗了安乐公主的日月神灯,本剑侠也视若不见,一笑置之。” 他不敢在这话题上多做纠缠,嘿嘿一笑之后又道:“好在本剑侠在这妖女身上下了神鸦咒,可以追踪她的大致踪迹。” 他向青瑛讨了些朱砂,蘸了些酒水,在案头上画出了长安城坊街河流的大致图形,再从怀中取出个葫芦,从里面倒出个拇指大小的飞鸟状红石。 这“小红鸟”实为用道法炼化的朱砂原石,此时在陆冲的法咒驱动下,便真如一只飞鸟般地在案上循着朱砂地理图飞转起来。 片刻后,红鸟定住了。 “黛绮就在这西市附近,怎么可能?”陆冲疑惑地在那地方比画着,“这里……可疑的地点只有一处——胡僧慧范所在的西云寺。” “西云寺?”青瑛点点头,“好的,不过这祆教胡寺那边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会派几个胡姬姐妹去那里祈祷,借机探查。” “说到胡姬,” 青瑛的眼睛忽然一亮,“你们都忽略了一点,黛绮和檀丰伪装的莫迪罗都是波斯人,那你们一直没有去探查黛绮所在的那个波斯幻术班子?吗?” 陆冲哼道:“本剑侠如何想不到,只是时候紧急,哪里来得及分身去查?” 青瑛俏眼一横,嗔道:“若非如此,你才不会来找我,是吗?”当下便叫来了几个熟悉西市百戏班子的胡姬姐妹打听情况。 众姐妹七嘴八舌地一通交流,果然得知了不少信息。 原来黛绮所在的波斯“黑骆驼”幻戏社在西市颇为有名,这班子最擅长幻术表演。只是听说最近黑骆驼幻戏社似乎出了点小麻烦,那班首忽然失踪了,社内就乱了起来,近日全靠那副班首全力支撑。 “班首失踪?”青瑛的眼珠转了几转,“这可不是小事啊。谁有办法混进那个班子去探查一二。” 一个圆脸胡姬笑道:“那也不算什么难事。听说他们班首失踪前,曾接了一件大生意,正要去一位权贵家表演幻戏助兴。这两天,副班首全力操持演练,却少几个通晓幻术表演的舞姬,正四处招兵买马呢。” “好极了,”青瑛大喜,喊着圆脸胡姬的名字道,“艾丽,快想想办法,把我举荐进去。对了,他们要给哪家贵胄演戏?哪日开演?” 艾丽笑道:“副班首可是我的追求者之一,举荐你也不算麻烦。那家权贵可了不得,当朝宰相宗楚客宗相爷。听说是宗相爷要给老母做大寿,许多朝廷显贵都要到场的。时候嘛,就在明晚!” “明晚,宗相府!”陆冲大是震惊,“居然是本剑侠的老冤家。” 想到跟自己在龙神庙约战的青阳子等高手,陆大剑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好热闹啊!”青瑛明眸闪动,笑道,“艾丽,你为人最是机灵,便随我?去。” 陆冲狠了狠心,叫道:“此事有些凶险,我随你去!” 青瑛奇道:“你聋了吗?没听到人家要的是两个通晓幻术表演的美女,你通晓吗,你是美女吗?” 陆冲干咳两声:“你不是会易容术吗,便给我易容成……呃,这个比较难。是了,我记得你还会一门半生不熟的隐身术?” 正文 章节九 镇元井 无边的暗夜终于铺了下来,袁昇在灵堂中默坐,二师兄凌智子仍是带着十六名高道在他身后诵经。 袁昇则静坐在师尊的遗蜕前,神色黯然。今夜之后,师尊就要真正入殓。那以后便再也看不到师尊了,其音容笑貌便只能从回忆中择取了。 他再次将目光落在鹤氅掩盖下师尊的那只右掌上,忽地心中一震。他还当自己眼花了,忙伏近身,仔细审视。 没错,师尊右掌上的那道暗纹不见了。 袁昇急忙起身,调亮了烛火,细看多时,果见那个天魔之箓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觉得一阵惶恐,忙向诵经的二师兄招了招手。凌智子马上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听袁昇说了心中的疑问,凌智子满脸疑惑,翻着小眼睛盯着他,道:“十七弟,你说的什么,师尊掌心的暗纹?不可能啊,我怎的没有看到过?” 一股寒意倏地涌上,袁昇忍不住道:“怎会没有,我昨日明明看到的,绝对是天魔之箓,又怎能错?” 他声音一高,惊得后面十六名高道都是一愣,停了诵经,怔怔望着他们。 “休得在师尊身前惊扰!”随着低沉的一喝,大师兄凌髯子缓步走入,先向那些高道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诵经,才将袁昇和凌智子叫到身边,细问端详。 “什么天魔之箓的暗纹!我和你二师兄亲自给师尊更的衣,若有这等事,我们又如何看不到?”凌髯子说着蹙起眉头,“十七弟,你莫非又做了怪梦?” 给大师兄那满是疑惑的目光一浸,袁昇心底的寒意更甚,急忙摇了摇头:“没有,我……我或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 凌髯子叹了口气:“是啊,你是心力交瘁、劳累过度,去歇歇吧。别忘了,你可是新任观主,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还需你亲自主持。”他轻拍着袁昇的肩头,“赶紧回丹房,去睡上一觉。” 袁昇不愿再说什么,只是最后向师尊的右掌投去满是疑惑的一瞥,随即黯然出?殿。 他已是新任观主,有自己的静修丹房。也确是身心俱疲了,进屋后没多久,袁昇便沉沉睡去。迷离中,一抹白雾漫卷过来,让他分不清是现实中的雾,还是梦中的?雾。 “醒醒!十七弟,快醒醒!” 一声轻唤入耳,袁昇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呼呼喘息。 眼前一灯如豆,袁昇看到了灯影里五师兄那张焦急而憔悴的方脸,他登时一喜,忍不住惊叫道:“五师兄,果然是你,你没事吗?” 凌尘子皱眉道:“什么果然是我,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出了这么多冷汗,是做噩梦了吗?”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袁昇喃喃低语。 刚才他确是做了个噩梦,竟梦见自己和五师兄稀里糊涂地暗探锁魔苑内的镇元井,更在阴森古怪的井内,发现了即将突破禁制的九首天魔。一番惊恐万状的搏杀后,不知怎的五师兄竟变成了九首天魔的模样,袁昇失手之下,一剑刺入了五师兄的小腹……好在正当他在噩梦中挣扎难出之时,凌尘子赶来,将他拍醒。 还好,只是一个梦!袁昇心内暗自庆幸,这时也不便回顾那阴森可怕的梦境,只问:“五师兄,你怎的来了?” “睡不着的,我心里面有事。”五师兄在黯淡的灯辉下瞧着他,忽道,“或许咱们想的一样,那个锁魔苑,有些古怪!” 听他提起了锁魔苑,袁昇不由一悚,道:“你要怎样?” “你想过没有,师尊的暴亡,也许与那地方有很大的关联,或许天魔要复活了!”凌尘子瞪着火红的双眼盯着他,“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大唐京师就要死很多人。那么,师尊之死也仅仅是个开始……” 袁昇愕然。五师兄的话说得颇有道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似乎是与梦里的诡异感觉有些相似? “其实你和我一样,对那地方都很疑惑。那不如一起进去看看吧。”凌尘子一字字道。 “好吧!”袁昇终于呵出一口气。毕竟师尊掌上的那道诡异暗纹,正与天魔有关。不揭开这道谜底,他实在是寝食难安。 袁昇的双眼通红,五师兄的双眼也是火红的。两个眼睛爬满血丝的人对望着,终于都点了点头。 锁魔苑前还是竹影萧萧,只是那些影子都是黑丛丛的,显得有些阴森。一抹月光轻飘飘地照在“锁魔苑”那三个字上,别衬出一股凄迷。 袁昇望着那抹月光,忽然觉得自己又在做梦,忙咬了咬下唇。一股痛楚袭来,提醒他这是在现实中。凌尘子倒极为果断,大步走来,扯了他一把。两人觑见四周无人巡视,便并肩跃入了苑墙。 锁魔苑并不大,苑内只有一座八角飞檐的铜亭。亭子内黑沉沉的,似乎月光也根本无法穿透进来。那口神秘的镇元井就坐落在铜亭最黑暗的中心,犹如一只乌黑的眼。 整座铜亭都刻上了符咒,特别是光滑的井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符箓。 袁昇认得,那些符咒其实都是一个字——镇!而这座铜亭的八角分别喻示八卦,明柱竟也用了八根,柱上的符箓大小不一,却错落有致,看来这些符箓的摆布都是遵循着某种阵法。 凌尘子低叹道:“八角代表八卦,八柱分镇八风,所有的符箓加在一起共有九百九十九字。不说外面的锁魔苑,只这座铜亭便足以镇压各种妖邪。” 袁昇才想起来,五师兄在神、气、阵、符这道门四大类中,最是精修阵学。听得这番解说,袁昇慢慢放下心来,这八角铜亭的布置如此精细谨严,看来这里应该没什么异常。 哪知他刚走到井前,便生出一种无比阴郁的感觉,隐隐地,似乎井内正传来某种奇异的召唤声和凄恻的哭号声。袁昇只向井中瞄了一眼,竟觉得天旋地转,他忙收回目光,强力凝定心神。 凌尘子忽然涕泪横流,哽咽道:“十七弟,跟你说一个秘密吧。因为那份奏章!师尊在前些时日居然给万岁上书,以天象为说辞,向万岁举荐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师尊在我心底就是一座高山,但这份让整个灵虚门都抬不起头来的奏章,却让这座山塌了,碎了。所以几天前,我和师尊大吵了一架,当时便气得师尊吐了血……” 他越说越是痛苦,竟又撕扯起自己的头发。袁昇却觉一阵毛骨悚然,忍不住道:“五师兄,这些话,你不久前刚刚跟我说过的。” 凌尘子止了哭声,一脸疑云,喃喃道:“我说过,没有吧?” “似乎……一个字都不差。”袁昇猛然抬起头,“五师兄,我们应该回去,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不成!”凌尘子俯视着井下,缓慢而又毅然地摇头,“我也有种不祥之感,但我一定要下去,哪怕我死在里面。” 袁昇急忙喝止他:“住口,咱们修道人不可妄谈‘死’字,这可是个极其不佳的前兆。” 五师兄呵呵地笑着:“道家前兆?其实在我来找你之前,也刚刚做了个梦。我梦见你杀了我,就在这镇元井内。” 于是凌尘子开始述说他的梦境。 袁昇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五师兄做的梦,居然跟自己刚刚做的梦一模一样。在那个梦里面,自己杀了五师兄。而五师兄的梦里面,他被自己杀死。地点都是锁魔苑内的镇元井,诸般细节竟都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彼此进入了对方的梦里,但天下怎能有如此怪事? 他再望向那口怪井,忽觉这种诡异的感觉,似乎都与这座阴森的深井有关。 凌尘子忽道:“可即便如此,我也要下去,我甚至希望找到那天魔,那是耗费师尊神气的元凶。” “好吧!”袁昇只得叹口气,再次望向那深邃无际的怪井,“若我所料不差,师尊已在这深井内外设置了多重法阵,再加上那个不知哪重天地坠入此间的九首天魔,只怕已让井内的世界发生了改变,甚至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天地规则。你一定要下去?吗?” “一定!我一定要确认,是天魔的缘故让师尊早亡,不是我,不是我!”凌尘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袁昇只得道:“好吧,你下去!不过,我得待在这里,给你结阵护法。”他没有说出心里的话,我们不在一起,那么,那个梦之前兆再确切,也不会发生吧?但愿不会发生。 五师兄看了他一眼,便毅然下了镇元井。 深黑的夜,寂静如海,凌尘子如一道黑烟般慢慢沉入井内。奇的是他下去后,井内居然悄寂无声,如同将石块丢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丝回响。 袁昇不由生出一种异感,那镇元井就是个活的生灵,五师兄其实是被它一口吞没?了。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他从未有过如此古怪的感觉,仿佛已过了一整夜,又仿佛才过了一盏茶的时光。这镇元井附近,果然如他所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天地规则,甚至连时光快慢都与别处不同。 终于等得不耐烦,袁昇不禁探身井沿,运起本门传音秘术喊道:“五师兄,你在哪里,速速回来?” 但任凭他嘶喊多时,那口井依旧毫无声息。袁昇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声音也被这口井给吞没了,连一丝回响都没有荡起。 袁昇咬了咬牙,只得小心翼翼地潜入了井内。 那种感觉很古怪,他的头才沉入井沿,立时觉得像是被一种深邃浓厚的黑暗吞没了。跟着,便觉得身下传来一声声沙哑的惨号,仿佛是无数只厉鬼被拔去了舌头,却又遭受难耐的酷刑,忍不住还要嘶叫哭喊,便发出这样沉闷的惨叫。 那声音带着无边的痛苦,又带着无边的绝望。 袁昇第一个反应便是脱身折返,但想到五师兄生死未卜,便只得凝定心神,攀着井缘,勉力下沉。 那井壁似乎不是砖石所做,黏腻腻的,抠上去感觉很古怪。越是向下,那种惨号声愈发真切,声音先是在下面,渐渐地来到了耳边,然后便蹿入了心底。无数只被拔去舌头的厉鬼咆哮声,简直逼得他要发疯。袁昇猛然想到了那幅神秘莫测的壁画《地狱变》,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拔舌地狱? 身子还在不停地沉下,仿佛这深井永无尽头,而身周的黑暗也愈发黏稠。甚至袁昇用上苦练的夜眼功夫都难见分毫。他不得不燃亮了师门特制的万年烛。 烛火铺开的一瞬,脚下忽然一实,竟然是到底了。这口井里面果然没有一滴水。袁昇才明白这井的内壁为何那么古怪,虽然整座井是干的,但井壁却黏稠潮湿,甚至还在微微地蠕动着。 他尽力举起万年烛远望,烛光却照不到前方的尽头,镇元井的底部竟然又向前延伸了出去。这座井果然大有玄机,它到底通向哪里,那九首天魔到底囚禁在哪里? 五师兄依旧踪影不见。他只得咬咬牙,继续前行。袁昇觉得自己是行走在某种怪物的体内,而且就在这慢慢蠕动的井壁间,似有一双双古怪阴郁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更诡异的是,就在他适才凝步远眺的一瞬间,那些惨号的怪声全无,整座井冷寂得渗人,仿佛洪荒未开时没有任何生物的死静,甚至袁昇发出喊声,听起来都影影绰绰,仿佛永远传不到头的样子。 而他才一迈步,怪叫嘶吼声又再响起,而且更加疯狂。 袁昇忽然心中一动,猛然加速飞奔。随着他步法陡快,惨号声变得悠长起来,却也愈发凄恻惨厉,变得更加怨毒阴森。 更可怕的是井壁也慢慢翕动,仿佛那巨大的怪物在蠕动自己的肠子,要将进入体内的异物消化掉。难道五师兄便被这怪物给消化了? 袁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天下道门还有哪派的法阵能设置出如此怪相来。他只得拼命奔跑,只盼着在怪物将自己消化之前,能突破这古怪之地。 好在师门秘制的万年烛能耐阴风,他这般飞奔,照样光焰不灭。 突然间双臂剧痛,一道道鲜血迸射出道袍,随着他步伐加快,手臂上的裂口和血流也不断加速扩大。袁昇大吃一惊,难道这怪异的地方居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让肌体无端受损?他猛一低头,才发现手上竟生出了细密的鳞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昇觉得自己要疯了,忙将金光咒、伏魔咒、太乙神咒等诸般护身法咒拼力默念起来。 但似乎没什么用。手臂上还在继续翻出密鳞。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脸,心下更惊,脸上虽没有鳞片,却生出了无数皱纹,甚至颔下的胡须也暴长起来,仿佛这片刻工夫他就老了数十岁。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斜刺里扑来。这一撞事先全无征兆,袁昇被黑影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浑身剧痛之下,拼力稳住了身形。 那黑影也晃荡着退开,随即又飞快地爬了过来。那是……巨龙?鳄鱼?狻?猊? 那东西终于完全爬到了烛火下,竟是一只巨大的蜥蜴。巨蜥的脊背、四肢已经鲜血淋漓,甚至脏腑都已从破裂的腹腔拖出,密生鳞甲的身上竟挂满了各色蛆虫。那些蛆虫正狠命地咬噬着它。 不知怎的,袁昇觉得巨蜥望向他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敌意,只有说不尽的哀怨、绝望、悲哀和同情。 袁昇本该不寒而栗,但这时却已忘记了痛楚和畏惧。他想到自己手臂上的鳞片,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那蜥蜴就是五师兄,这怪井将五师兄变成了蜥蜴,莫非下一刻,自己就会这般模样? “五师兄,是你吗?”他的声音颤抖而虚弱。 蜥蜴只向他点了点头,目光更加哀痛,忽然转身向前飞蹿而出。袁昇几乎不假思索地飞步跟上。 再次飞奔起来,耳边的嘶号声愈发凄惨,此起彼伏的闷嚎中,袁昇胸背上的皮肤爆开无数裂口,一道道血花飞溅出来,裂口则迅速地被鳞片填满,而手臂上最先生出的鳞片则在迅速增厚。 袁昇这才看清,原来井壁上蠕动的都是鳞片。他忽又冒出一个怪异念头,那些发出绝望呼号的,也许跟自己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却被这怪井变成了披鳞戴甲的蜥蜴,然后再被深井同化,变成“井壁”! 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也许就是变成井壁上蠕动的鳞片,他便生出一种深深的绝望感。这座镇元井果然是本门禁地呀,怪不得师尊生前曾严禁弟子靠近,可恨自己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钻了进来……那只巨蜥还在拼力飞蹿着,沿途拖了一地的鲜血。袁昇也只得不管不顾地跟?上。 前方骤然光亮刺眼,袁昇不由得止住了步子。 “三清四御在上!”终于看到了那怪物,被惊得浑身颤抖的袁昇不由默念了一声道号。 那怪物有人的身躯,却生着九个怪头,只是头脸四肢躯干上都密布鳞甲,连九只怪头上都是细密的鳞片。看那九个头,居然都是人类的五官,有的面容极彪悍,有的面容则极丑陋,有的面容颇俊俏,更有的则长发垂掩,容貌温婉娇媚如女子。只是这些怪头都微垂着,九双眼睛都紧紧闭着。 在这怪物的体外则箍着一层薄膜,那层膜渗着沁人肌骨的冰冷气息,仿佛是九幽地底的千载寒冰。那刺目的光亮不知是那道寒膜发出,还是这怪物自己生出?的。 这样耀眼的光芒,这样一只庞然巨怪静静地凝立在那儿,甚至有些惊心动魄的妖艳美感。 九首天魔!袁昇暗自长长舒了口气。看来这天魔已被这寒冰般的薄膜冻住,那层膜便是师尊留下的封印禁制。 但他那口气还没有喘匀,眼前异变陡生,寒冰内部猛然一亮,正中怪头的那双眼睛陡地睁开了,那双森冷的眸子爆出一道强光,直射寒膜外的袁昇。 那目光如此冷酷和怨毒,竟激得袁昇浑身一个哆嗦。跟着又一双眼睛张开,接着是第三双,第四双……随着一双双眼睛的张开,箍在天魔体外的那层薄膜开始剧烈地抖颤起来,一道细小的裂纹忽然从中裂开,并越挣越大。 果然,这天魔要突破禁制了。 这念头才一闪,那最后一双眸子已然张开。跟着九个头齐齐张开大口,有的狂笑,有的大哭,有的嘶喊,有的呻吟……剧烈的声浪中,那层寒膜也发出痛苦的嘶叫,裂纹越来越密。 袁昇的双耳也要被那九首怪物的号叫声震破。他知道此时形势紧急,这九首天魔马上要破除封印了。 袁昇大喝,出剑。他倒擎春秋笔,笔尾骤然弹出一段锐利的剑锋。此剑名曰掩日,据说为当年越王所铸的锟铻之神八剑之一,剑虽不长,但极为犀利。 掩日神剑耀出灼人的寒芒,直刺向正中那只怪头。哪知剑光才闪,那只蜥蜴便疯了般蹿起。它似乎对袁昇的剑法了然于胸,这一蹿正好挡住了那剑势,嘶的一声,长剑透体扎过了巨蜥的腹部。 袁昇大吃一惊,甚至不敢拔剑,否则长剑拔出,这巨蜥立刻就会开膛破腹而亡。他只得怔怔松手。那还插着半截剑身的蜥蜴则继续跃起,疯了般撞向那天?魔。 砰然一声巨响,寒膜内的九首天魔竟露出惊骇痛苦的神色。跟着便是第二声大响,天魔浑身巨震,九双眸子一起闪亮,透出无奈的怨毒神色。 便在袁昇震惊茫然之际,蜥蜴则仰头发出沉闷的巨吼,第三次狠狠撞击过?去。 一声刺耳的嘶鸣响起,那寒冷的薄膜终于如脆冰般破裂。奇怪的是,在寒膜破碎的一瞬,里面的九首天魔并未破封而出,而是发出凄惨仓皇的嘶号,其轮廓也迅速模糊起来。那九首魔怪的形象还在无奈地挣扎,但一双双眼睛却只能黯然闭上。 在最后一双眼睛如残灯般熄灭的一刻,九首天魔的嘶号声也同时止息,那魔怪之形则如最后一瞬的烟花般爆开,随即消逝无踪。 “明白吗?”巨蜥痛苦地倒地,竟口吐人言,“千万不能触碰那层膜,那才是……真正的机关!” 它庞大的身躯不住抽搐,随着每一次抽动,它的四肢上的鳞片便抖落不少,转眼间他的双臂已经回复人形。 “五师兄,果然是你!” 袁昇忽然明白,正是这只蜥蜴,也就是五师兄救了自己,原来最可怕的不是被封印的所谓天魔,那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机关则是那层寒冷刺骨的膜。巨蜥适才拼命挡住了自己的剑,禁止自己直接触碰那层膜。 否则会怎样呢?很可能就是自己如同五师兄一样,便异化成一个怪兽。 但凌尘子这般不惜一切地撞破了那层膜,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全身伤痕累累,腹部还插着掩日剑,甚至肠子已经流出。 “快走!”凌尘子虚弱地吼叫起来,“那层膜……在修复,快,快从那层缝隙中逃走!” 果然,那层本已残破撕裂的薄膜正吐出无数的细丝,许多缝隙正在渐渐地接驳、融汇、闭合,中间那道巨大的豁口中更是缀出千丝万缕,正在慢慢变小。看来这井内的神秘天地随时会自己修补伤口。 “我们一起走!”袁昇大吼,一把揪起了凌尘子。 “时间不多了,不要管我,否则你突破不了那层天地。”凌尘子想挣扎,却已全身无力。 袁昇不管不顾地提着凌尘子的背心,大吼一声,向那道豁口飞奔。一声怪异的巨响,他撞了过去。 下一刻,剧烈喘息着的袁昇发觉自己正站在亭中。 这里赫然是锁魔苑那黑沉沉的铜亭,连月光都无法穿透进来的八角铜亭。那口神秘的镇元井就坐落在铜亭最黑暗的中心,犹如一只乌黑的眼,狰狞地望着?他。 “我一定要确认,是天魔的缘故让师尊早亡,不是我,不是我!”五师兄凌尘子站在井边,执拗地望着他。 袁昇叹道:“好吧,你下去!不过,我得待在这里,给你……”话没说完,他急忙顿住,骤觉一阵深冷的凄寒,怎么会是这样?自己怎么会重复先前的情?景? 自己明明早已看到五师兄下了镇元井,而且自己也早就追踪而下,在井下看到了无数诡异情景,可眼下,自己怎的又回到了井边?难道这座古怪的镇元井,竟能让时光倒流?或者,自己又开始做那怪梦,在梦中会重复现实? 凌尘子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毅然向镇元井潜下。 深黑的夜,寂静如海,袁昇浑身颤抖着望着凌尘子正如一道黑烟般慢慢沉向井?内。 看来时光真的倒流了,自己是否还会选择让五师兄下去? “不!”他猛然仰头,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一股钻心的痛楚袭来。他的神智一清,不由大喝道,“这不是梦境,也不是时光倒流,这是……幻象!” 幻象! 随着这两字怒吼而出,黑沉沉的铜亭消逝了,乌黑如怪眼般的镇元井消逝了,正在一点点沉下的五师兄则用一丝奇异而怨毒的眼神盯着他,最后也如一缕薄雾般消散而去。 一抹温柔的月光当头照下来,袁昇发现自己正倒卧在有些清冷的街道砖石上。 清风如水,明月如镜,柔软浓密的垂柳在低回的夜风下在他的头顶轻拂着。这一刻宁静而美好。袁昇发现,这里竟是西市附近。 “五师兄!”他猛然低头,才惊骇地发现,五师兄凌尘子就在身边,却已奄奄一息。他的内脏流出,掩日剑就反插在他的小腹上,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明白了吗?”凌尘子虚弱地笑着,“也许这是一个很大的局。好在我明白了,师尊不是因我而死,我也……不负师尊!” 那道笑容忽然在那张苍白的方脸上凝固。 “五哥!”袁昇凄恻地惨呼了一声,却发现,五师兄凌尘子真的死了。这一切,竟与自己的梦中所见依稀相似。 他又拼力咬唇,很希望这是个梦,但钻心的疼痛无情地提醒他,这完全是真实?的。 忽听得悠然的钟声传来,袁昇茫然抬起了头,才看见前方的垂柳浓荫处那一角尖尖的殿檐。他恍惚了一下,才认出那中西结合的神秘建筑,正是西云寺。 正文 章节十 相府寿宴 宗楚客,曾经三度出任大唐宰相,虽然贪婪成性,却也着实有些才干,工于诗文,又颇有谋略胆魄。当年太子李重俊兵变杀入皇城时,宗楚客坚定地率兵死守太极殿,为最终剿灭重俊立下首功,因此颇受韦皇后和皇帝李显器重。 如此权倾一时的风云人物为老母做八十五岁大寿,前来庆贺的宾客自是云集了当朝权贵。 依着当时的规矩,寿筵早已开了数日,到贺的显贵已来了数批,在今天的正日子里则只有宗家亲信、本族显贵在后厅济济一堂。最要紧的是,今天来了两位贵客,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这两位最受朝野瞩目的公主居然一起驾临宗相府贺?寿。 暮色初降,相府后园花团锦簇,各种精心栽培的异种牡丹在无数盏精致宫灯的照耀下,点染出一派富贵堂皇之色。一座大明厅中红烛高烧,琼液满樽,精神矍铄、满面雍容之色的宗老夫人在两位公主的陪伴下居中而坐,宗楚客与其弟宗晋卿和几位同为韦后一党的权贵亲信在侧席相陪。 明厅两边的廊间列满了相府中的绝色乐伎,对面则由浅浅池塘圈出了一座高大的轩榭,乐伎们便在轩榭上穿插着歌舞献艺。只不过对于在座的这些高官贵妇而言,这等华丽的歌舞早已看腻了,好在宗相府的大总管别出心裁地从西市高价请来了一个波斯幻戏班子。 此刻,黑骆驼幻戏社的副班首正忙得焦头烂额。 班首在前几日失踪了,生死不明。社中三大台柱之一的黛绮也在近日失踪。可今天这一番演出可谓重中之重,不仅关乎幻戏社的声誉,甚至关乎幻戏社的生死,副班首为了自己的脑袋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安排。 好在第一个登台的波斯老幻术师博得了一个开堂彩。那是一个叫“分桃”的幻术。那幻术师先是表演了一番西域的柔术,跟着就搬出一个巨大的花盆来。那盆中只有泥土,却没有花树。老者从袖中取出一个桃核,向众人展示一番,然后装模作样地埋下。 “长,长,长,长出芽来!”幻术师用汉语高叫着。他声音悠长浑厚,颇具磁?性。 盆中果然钻出了碧绿的树芽。 “生出枝干……快快开花……”随着幻术老者吟唱般的朗声念叨,盆内的嫩芽果然很快“长成了”一棵桃树,又迅速开花,迅速结了果。 厅中观看的贵妇们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在轩榭的一角,青瑛和艾丽并肩而立。她们已穿上了黑骆驼特制的美艳胡服,站在廊边候着。 “波斯幻术,果然有趣。不过我猜那巨大的花盆里面,可能有些门道。”一道极低的声音对青瑛耳语着。奇怪的是,发出声音的人却不见踪影,正是刚跟青瑛学了隐身术的陆冲。 青瑛冷哼道:“这些旁门左道,自然瞒不过你陆大剑客,不过我那隐身符根本就不过关,你就少啰唆吧,小心你的鞋子。” 原来青瑛曾偷入各门去博览道书,所学甚是杂博。但凡事博则不精,这门隐身术,她修了许久,也只炼出了七八道隐身符,而且这几道隐身符还效验不佳,总不能完全隐身。这一次陆冲的鞋子便无法消失。青瑛只得随身拉着一辆盛有衣服和道具的小推车,掩盖了这双凭空出现的“会走路的鞋子”。 “憋闷得要死,实在忍不住啊,”陆冲乘机凑到女郎耳边,低声道,“你倒猜猜看,安乐和太平这两位公主何等身份,为何都来给宗楚客的老娘祝寿?” 青瑛从这里能清楚地望见两位公主的尊容。安乐公主正当妙龄,果然艳媚无双,那一身“落花流水锦”织就的深紫色牡丹衫子衬着同色如意牡丹百褶裙,让她整个人如一朵盛放的名花,艳冠当场。 安乐的姑母太平公主应该已年过四旬了,但她风韵犹存,方广的额头上几乎看不见皱纹,保养得如同三十岁的艳妇,一双美眸更是清澈深邃,她似乎知道自己这年岁无法和侄女争妍,便只着一身淡黄色的散花锦衫裙,显得人淡如菊,典雅高贵。 “显摆什么,就你知道宗相府的底细吗?”青瑛哼道,“宗楚客虽然权柄极盛,但他老娘的名望却更显赫。这位宗老夫人是前女皇武则天的堂姐,只比武则天大了半岁。人家所生的儿子中宗秦客、宗楚客皆为大唐宰相。只不过老大宗秦客在十多年前的一场朝廷风波中死于流放之地。” 陆冲叹道:“是呀,这老太太是则天女皇的堂姐,那就是太平公主的堂姨了,怪不得两大公主都这般客气,辈分在那儿了。”又揉着鼻子哼哼起来,“好讨厌啊,虽在相府混过几天,却不曾到这后园来,没想到这里这么多的破花。” “真是大煞风景!这花很香呀,”青瑛嗔道,“这可都是异种牡丹,每一株的价格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你看看,这园子里,有多少牡丹?老太太身前那两株,都是从慈恩寺移植过来的异种紫牡丹,每株上花开有二百朵,更是价值连城。”(大唐时从宫廷至民间都好种牡丹,致使牡丹千金难求,乃至有“王侯家为牡丹贫”“一国如狂不惜金”之说。)陆冲举目望去,果见除了那极罕见的紫牡丹,还有浅红、通白、金黄等各色奇花。此时已至暮春,牡丹花期将过,但这些花争奇斗妍,明艳炫目,最绝的是在长廊下都栽有一种深红牡丹,给灯光一打,仿佛红霞铺地,让人叹为观止。 “怪就怪在这些花香上,香气太浓,老子的鼻子受不了,受不了就会打喷嚏。”陆冲愤愤道,“都说宗楚客敛财无度,这下终于知道他多有钱了。” 青瑛才想起陆冲鼻子上的毛病,顿足道:“用袖子遮在鼻子上,小心些呀。宗相府除了宣机国师,还有大剑客薛青山和你的死对头青阳子,你一个喷嚏打出来,咱们可就都万劫不复。” “长,长,快快长大!”在幻术师的吟唱声中,树上的桃子越结越多,也越来越?大。 陆冲又忍不住了:“桃子是真的,桃树也是真的,只是这从无到有、由小变大,则是一种戏法,其窍诀便在那幻术师的大袖和其背后的幕布,在其不住舞动时,做了巧妙的偷梁换柱。怪了,这么说,波斯幻术仍旧只是一种百戏,还算不得术法?” “你说的西域术法,那黛绮应该会的,听说那种灵慧旅人都擅长心灵操控。”青瑛忽地压低声音,“喂,你可要小心些,宣机国师可坐在那儿呢!” 果不其然,在宗楚客身旁的一张几案旁,端坐着一个中年道士。这道士容貌颇为奇特,黄发黄须,连双眉也微微发黄,双目微闭,偶一张开,便有电光般的眼芒闪过。这神异相貌,正是当朝第一国师宣机真人的独特招牌。 “宣机老道都来了,嘿,老寿星的面子真大。”陆冲刚将目光凝在宣机身上,那边宣机国师竟如有感应般地向他望来。 跟那湛然如电的目光一对,陆冲立时浑身一个激灵,虽知自己有隐身符护体,但还是下意识地向旁侧了侧身子,躲在了一根明柱后面。直到宣机神色淡漠地低下头去,陆冲才长出了口气:“好古怪的家伙,难道老子的隐身符被他看破?了?” “看那边的老胡僧,啊,那竟是慧范!”青瑛也眯起了眼,“这老胡僧神通广大,居然能混到这地方来。” 果不其然,西云寺的方丈慧范竟坐在安乐公主另一侧的几案旁,不住插科打诨,一副市侩之色。 陆冲也不禁叹道:“这家伙,看他座席的位次,这地位竟不逊宣机国师呀。” 说话间,慧范侧头说了些什么,惹得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都咯咯娇笑起来。那边宗老夫人没有听清,也侧头去打听,听明白后便放声大笑起来,她身边的贵妇们也一起笑起来。 看来这个油嘴滑舌的老胡僧果然有一种本事,在两位公主面前是左右逢源。 “仙桃已成,献寿桃!”随着那幻术师最后一道高声吟唱,便有不少美艳胡姬翩然上前,摘取树上的桃子,奉给前厅的贵妇。 青瑛身为幻戏社中最为美艳的舞姬,要最后出场,将最大的桃子献给宗老夫人。她低声叮嘱了陆冲一句“你仔细些”,才翩然出场。 她装扮艳丽,手捧大桃,如风行水上般行到前厅,连翻了几个漂亮的空心筋斗,最后便如仙女天降般来到宗老夫人案前,稳稳将寿桃献上,嫣然道:“恭祝老夫人长命百岁福如东海!” 老夫人大喜,笑吟吟道:“好百戏,好身手,看赏看赏!” 太平公主却常常留意奇人异士,忍不住道:“你在波斯幻戏班子中,却是个汉人,叫什么名字?” 青瑛这时不敢放肆,低眉垂目地答道:“小女子青瑛。”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嗯,好面相。”太平精于识人,一眼便看出她那娇美中掩不住的一抹英气,忍不住心生欢喜,“可愿到我府中来?” 青瑛却忽地心中巨震。她见过太平公主几次,但从来都是远观,这时当面言谈,才听出这冷艳贵妇的声音。那是她苦苦寻找的声音。当时她家中遭逢大难,她年纪幼小,机缘巧合躲过大劫,却无法看清仇人的脸孔,只是听到了那仇人之一的女子发出的声音。 那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声音,低沉,舒缓,似乎万马千军杀来都毫不慌乱,又带着一股难言的冷酷,似乎血流成河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奴婢能得公主垂青……感激不尽!”青瑛急忙收摄心神,躬身施礼。 她心底的震荡反映到脸上,只是一瞬的呆滞,但太平公主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一时蛾眉微蹙,没有言语。 一旁的安乐公主笑道:“姑母真是慧眼识英才呀,这美女身手利落,人又艳丽,真真连我都喜欢呢。” 太平公主心中微动:“这叫青瑛的女子出身风尘,这也罢了,但为何适才她的目光如此古怪?”索性就着安乐公主的话顺水推舟,笑道:“好呀,你若喜欢,姑母就送给你了!” 安乐公主略感惊讶,但一来服膺太平公主识人的眼力,二来跟这位姑母明争暗斗久了,抢姑母看上的宝物抢上了瘾,那盏七宝日月灯如此,眼前的美丽女郎也是如此。当下笑道:“青瑛,我这里可赶不上姑母府内的气派,你可愿来我府?内?” 青瑛大是失落,但已察觉到太平公主那疑惑的眼神,不敢造次,忙赔笑应承:“殿下说笑了,无论到哪家公主府内服侍效命,都是小女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安乐公主咯咯娇笑:“好伶俐的嘴巴,站在我身后吧。”青瑛忙再施礼,强掩心底的失落,还要装作万分欢喜的模样,站在了安乐公主的身后。 这时候只闻太平公主笑语晏晏,那淡菊般的黄衫更是就在眼前,青瑛的眸内杀机几闪,却又无法下手。不远处那个黄须黄发的宣机国师似乎从未瞧她一眼,却带给她难以言语的巨大压力。在这等大宗师的威压下,青瑛根本找不到出手的时机。 这边陆冲也一直凝目关注着青瑛,只因太过入神,所以直到那十五六岁的微胖胡姬快走到自己身前,他才察觉过来。见那胖胡姬张大嘴巴盯着自己的脚,陆冲心中暗骂:“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帅的靴子吗?” 他随即明白过来,自己的隐身符没法隐去双脚,本来一直靠那辆盛衣小车阻挡着,但适才要躲避宣机的目光,移到了明柱后,结果这双脚便露了出来。 胖胡姬觉得眼前的鞋子很古怪,左看右看瞧不明白,索性狠狠地一脚踩去。陆冲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也不能移动。 胖胡姬踩了两脚,发觉没有将这怪鞋踩扁,不由大发娇嗔,又奋力地踢起来。陆冲明白她是想把这双怪鞋子踢到那盛衣小车下,心中叫苦不迭,便只得咬牙挺住。 “奇怪,这鞋子生了根。”胖胡姬又狠狠地跺了两脚,跺得陆冲欲哭无泪,她忽又想起个办法,转身拉过那小车来,想将这鞋子盖住。 陆冲见了她那架势,知道车子一撞上自己的腿,便要露馅,正想拔足飞奔,好在这时艾丽见状奔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那胖胡姬拉走了。 太平公主瞥了眼案头的寿桃,忽地笑道:“说起波斯幻术,我这个胡僧老友也是会的,慧范,还不给老夫人露上一手?” 慧范显然常陪伴这些贵妇,早已混得极熟了,闻言哈哈笑道:“公主殿下,人家这是吃饭营生,术业专攻,何况还有宣机国师在此,老僧那点伎俩,哪敢班门耍大斧?呀。” 一句“班门耍大斧”逗得众贵妇齐声娇笑。太平公主指着他笑道:“好你个老胡僧,休得饶舌,快快献艺。” “那好,那好,”慧范笑吟吟站起,“到得宗相府,方知牡丹娇!这满园花香,万千牡丹,可将大慈恩寺都给比下去了。可这牡丹虽好,还只是凡尘之花,老僧便应个景儿,借几朵天界之花来给老夫人贺寿!” “天界之花?”安乐公主都觉稀奇,笑道,“你这老胡僧可不要打诳语呀,稍后见不到天花乱坠,我拆了你西云寺的柜坊生意。” 慧范不以为意,拱手道:“公主可别吓唬老僧,老僧若是怕,只怕天人也不给送花来也。”他口中唠唠叨叨,四下里又是作揖,又是嬉笑,惹得一众贵妇娇笑不?止。 “看那花儿,好大的花!”不知哪个眼尖的贵妇先惊叫了一声。众人才见一朵奇花冉冉地从天而降。 这朵花足有脸盆大小,远大于世间之花,再看其形状,似是牡丹,但又远较牡丹繁茂细密,花色五彩纷呈,悠悠荡荡地在空中飘摇而来。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又有人接连大叫:“又一朵,又一朵,第三朵……第四?朵……”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弥漫满空,无数朵巨大香花从天而降。这些花儿小者似脸盆,大者如车轮,颜色均是五色缤纷,再给庭院中的眩目灯烛一照,便幻出七彩璀璨,光影绚烂。 一群贵妇和重臣们均觉眼花缭乱,叹为观止,连见多识广的宗楚客都拍案称奇。宣机国师也不由凝起黄眉,注目满空飘摇的奇葩异花,若有所思。 满庭众人赞叹不已,唯有一人无比难受,这人却是正在隐身的陆冲。他缩在廊后,揉着脚趾,也是震惊无比,更可恨的是那满空起伏的异香一阵阵地漫卷而来,冲击得他的鼻子时时发痒。 安乐公主又惊又赞,忍不住道:“好啊,慧范你这老狐狸,认识你这么久,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绝学。罢了,回头我府上也送两千贯钱,存入你的柜坊。” 慧范喜得连连作揖,哈哈笑道:“多谢公主殿下,既然公主殿下立下了金口玉言,那老衲也就如实招了吧,这天花乱坠实则是借花献佛!” 他话音一落,那满空飘摇的奇花纷纷坠落。早有好奇的小厮丫鬟们赶上去,拾宝贝似的捧起来,献到案头。宗楚客的一名小妾眼尖嘴快,叫道:“啊,这天界之花原来是许多花编成的呀,怪不得这般大!哎哟,相爷,这都是咱园子里的紫牡丹呀,这是紫牡丹,这是深浅红,这是花白檀……” 众人这才看清,怪不得这些天花大者如车轮,原来竟是许多牡丹编扎而成。再转头看时,廊间檐下,许多牡丹已空,厅前那两株从慈恩寺移植过来的异种紫牡丹更是被拔得光秃秃的。 太平公主憋不住,当先大笑起来:“慧范,你这老狐精!”一时众贵妇连上宗老夫人都放声大笑。 宗楚客何等机灵,也挥袖大笑:“这也了不起得紧呀,若无运使六丁六甲的神术,谁能在这眨眼之间,扎制成这么多的奇花。快,给慧范大师敬酒。”他深知这老胡僧与太平公主等一众贵妇都有深交,虽心底暗骂这老东西糟蹋了自己的满园牡丹,却只得强颜欢笑。 青瑛站在安乐公主的身后冷眼旁观。她精研各路道法神术,对波斯西域的幻术也有所涉猎,此时不由暗呼古怪,只觉慧范的这一套路数似曾相识,不像是西域的幻术,但到底像什么,却想不起来。 她满面疑惑地紧盯着慧范。却见慧范大是得意,正笑吟吟地四处拱手,忽然目光和宣机国师那满是疑惑的犀利目光撞上,不知怎的,慧范的笑容竟僵了一僵。这老胡僧一直对众贵客含笑作揖,但望见宣机时,竟在一呆之后,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脸去。 这老胡僧似乎对宣机国师很不买账呀。青瑛将这一景看个满眼,正觉奇怪,忽见身前的安乐公主咳嗽一声,飘然起身,向廊后行去。那一边,慧范竟也笑道:“多谢各位捧场,老衲耗费功力过剧,上了虚火,先去更衣了,失陪失陪。”说罢便不顾一众贵妇的齐声起哄,施施然地转向廊后。 青瑛心中一动,便也低眉顺眼地随着几个丫鬟,跟在安乐公主身后向左廊后行去。左廊后是一间装饰奢华的更衣如厕之所,内置沉香、麝香等名贵香药的熏香,为各赴宴的权臣贵妇们方便所用。 “你们不必跟着伺候了,在这儿候着即可。”安乐公主根本没有回头,只淡淡地一声吩咐,便止住了身后一众丫鬟们。青瑛也跟着众人一同止步,抬头看时,便见廊右先拐进来一人,只看那半截窄袖,正是胡僧打扮的慧范。 青瑛咬了咬牙,自怀中捏出一道隐身符,口中默念法诀,片刻后身子隐去,便向前飘然跟去。 此刻那条幽静的长廊中,便只有身姿窈窕的安乐公主款步而行。 “哎哟,公主殿下,在这儿碰见您啦。”慧范似乎很凑巧地从迎面的长廊间拐入,低笑着打着招呼。 安乐公主只瞟了他一眼,没有应声,依旧袅袅前行。慧范很识趣地跟在她身后半?步。 “天花乱坠,演得不错呀。”安乐没有回头,只是很随意地赞了一句。 慧范忙低声道:“老衲永远为顺天翊圣皇后效忠。太平这边,不过是虚与委蛇,顺道监视罢了,请公主殿下和皇后但放宽心。” 以隐身术远远跟在安乐公主身后的青瑛骤然一惊。慧范所说的“顺天翊圣皇后”是韦皇后新晋的封号,难道这老胡僧的真实身份竟是韦皇后的亲信? 她才觉一惊,那古怪的老胡僧慧范已如有感应般地回头向她望来。青瑛暗自一凛。她深知自己的隐身符炼制不当,每次隐身总要露出些马脚,但这难以隐身之物,只有相近的同伴给她检验提醒,她自己是看不到的。此时她不敢托大,干脆侧身隐在了一根明柱之后。 慧范的老眼中精芒一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在这时,安乐公主幽幽地道:“后日就是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了,母后说,你也去凑凑热闹吧!” 这句话极是随意,但慧范却觉身子一震,只得黯然收回搜寻的目光,低声道:“好,老衲……遵命。” 安乐再不搭理他,转身拐入那间用香狮子铜炉熏香的奢华之厕。慧范无奈地叹息一声,这时不愿再多生事端,又原路退了回去。 两名青衣小鬟正在厕门前捧着香炉伺候着。见安乐公主迎面行来,左边那小鬟当下躬身施礼,右边那小鬟却似见了鬼一般盯着安乐公主身后,口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了一段奇异的腰带,凭空飘浮着,正在廊间忽隐忽现。 好在安乐素来眼高于顶,根本对这等小丫鬟视如空气,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异状,举步进了厕门。 左边小鬟这才看到同伴的异状,低声呵斥道:“小红,你见了鬼了吗,瞧你这副鬼模样!”那小红颤声道:“确是,确是……见了鬼,我看到一根带子,在空中飘呀?飘……” 慧范这一卖弄手段,博得满堂喝彩,正宗表演幻戏的黑骆驼幻戏社便得更卖力气。好在这次登场的是社中手段最高的美女幻术师。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胡姬,她的拿手绝活居然与慧范刚施展的“天花乱坠”相似,名为“天香贺寿”。 美艳胡姬先表演了一番柔术,几个跟斗翻过来,身子端的柔若无骨,跟着手中便幻化出一把大扇。那扇用名贵香药熏过,起落之际,荡起香风阵阵。她左手挥扇,连扇了几下,右手忽地拖出了一朵莲花。 那莲花晶莹剔透,纯是冰雕而成,更在身后多彩罩灯的映照下发出璀璨的七彩宝?光。 这一手原本颇为奇特,但因有慧范珠玉在前,众贵妇都不怎么觉得惊奇。只有宗楚客抢先笑道:“暮春时节,居然变出了冰花,莫不是天上来的吗?看?赏!” 胡姬将手一挥,冰莲花跃入了厅前的池塘中,飘飘荡荡,直向老寿星宗老夫人身前飘来。她接连挥扇,变出的冰莲花一朵比一朵巨大,虽不如先前慧范那样惊人眼目,倒也实在是一手绝活,一众贵妇们都不由拍手赞叹。 适才听得那丫鬟小红的一声惊呼,青瑛才知道自己的隐身术也露出了马脚。她不敢与安乐公主一行人汇合,而是闪到了一座假山后,猫伏蛇行,悄然赶回了轩榭,与陆冲相聚。 随着那胡姬变出的冰莲花越来越多,轩榭外掌声渐响。陆冲却不以为然,对青瑛低声发着牢骚:“这仍旧只是纯粹的百戏,那冰莲花早已雕好,只凭着那大扇夺人眼球,再乘机偷梁换柱而已。” 青瑛却没心思搭理他,心内只是琢磨安乐和慧范的对话,只觉这两人鬼鬼祟祟地只说了三句话,却似有着极深的蕴意。 一共九朵冰莲花飘浮在池塘水面上,被各色灯笼一照,映出七彩氤氲宝光,又合了“天长地久”的好口彩。在一众宾客的掌声中,那美艳胡姬施施然退了下?去。 太平公主适才遣出手下奇僧慧范献了绝艺,这时颇有些意犹未尽,瞟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宣机真人,微笑道:“宣机国师,前番慧范那老胡僧演了手西域幻术,这回这胡姬美人又来了场天香贺寿,难道我中华道法,在这些波斯胡术前已黯然失色了?吗?” 如厕的安乐公主这时刚刚赶回。她最喜热闹,此时哼了一声,道:“姑母,这回您只怕要走眼了吧,这等障眼法的小术,只怕还入不得宣机国师的法眼呢。怎么样,国师要不要也露上一手?” 宣机国师微一沉吟,便笑道:“今日老夫人寿辰,又有两大公主点评,老道便凑个热闹。” 在座的权贵都是八面玲珑,此时已看出了端倪,这姑侄两大公主又要斗法了。虽然太平公主开口便是华夷之争,但慧范可是她门下红人,而众所周知,宣机国师则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走得最近,此时宣机出手,如果比不上慧范的那手“天花乱坠”,安乐公主不免要输给太平公主一阵。 太平公主见宣机淡然站起,忙道:“国师,慧范请来了天界之花,胡姬变来了九朵冰莲,不知你要变个什么?” 宣机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道:“今日既是宗老夫人的大寿,贫道便请月里嫦娥下凡,给老夫人歌舞一番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新鲜,但众贵客都是心思机敏之人,当着太平公主的面,谁也不敢应声。果然太平公主连连摇头,笑道:“不好不好,天花乱坠,天香贺寿,左右都是天上来的障眼法,天上的事物变得多了,也就不大新鲜。国师若真有本事,我点上一件寻常物,你可能变出来吗?” 宣机黄眉微蹙,仍笑道:“请公主出题,贫道斗胆一试。” “好,便请国师将安乐公主前些日子丢失的七宝日月灯变出来,可好?” 众人都瞠目结舌。象征着李唐皇族的太平公主,竟然挑上了韦后那边最著名的方外人士宣机国师,看来这寿宴上果然暗流激涌。宗楚客身为韦后一党的首脑臣子,也不由眉头紧蹙,却又不便出言阻拦。 只有慧范拍手大笑,不顾安乐公主冰冷的眼神,嬉皮笑脸地道:“妙极妙极,一不请真人上天擒龙,二不请真人下海探珠,这宝灯虽是个极要紧的物事,却又极寻常,定然难不倒宣机真人的!” 宣机不动声色地道:“这个倒也不难。只不过,取天上之物只需跟鬼神打个招呼,还算平常,但取凡间之物,却需役使鬼神去凡间偷梁换柱,所以,贫道施法时,万万不可被打扰破法。” “那也容易。”太平公主淡然笑道,“稍后国师作法,谁敢打扰,我定要治?罪。” “如此,贫道便献丑了!” 宣机国师起身走到厅中,单掌捏了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向空一指,喝道:“六丁六甲,绳来!” 忽然间厅前的虚空中便垂下一根大绳,片刻后,又垂下一根,两绳在空中悠悠荡荡,似两根手臂般忽分忽合。 “绳技!”陆冲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话音未落,那两根大绳中间,忽然垂下一盏明灯。这灯流光溢彩,上面缀满了各色宝石,水晶、琉璃等编缀而成的五尺流苏犹如绚丽的凤尾,可不正是安乐公主珍爱无比的七宝日月灯。 “这是怎么回事?”陆冲嘀咕道,“他难道真的将安乐的那盏灯给盗来?了?” “不可能!”青瑛缓缓摇头,“那胡姬的天香贺寿是事先雕好的真冰莲,慧范的天花乱坠则是亦真亦幻,也是用扎制好的牡丹来瞒天过海。宣机的这一手,除非他就是偷盗宝灯之人,否则只能是纯粹的幻术!而且,这幻术竟与檀丰的绳技一脉相?承!” 陆冲也悚然一惊:“檀丰?两次从金吾卫用绳技越狱的那个胡僧?!” 眼见那两根大绳犹如两只巨手般缠绕着那盏灯悠悠荡荡地飘来,安乐公主也觉得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细看,果然是自家的宝灯,忍不住低声吩咐一个小鬟:“快,赶回府内看看,别是咱家的宝灯,真让宣机用法术给搬到这儿来了。” 那小鬟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这时,那宝灯被两根巨绳吊着,已飘到了厅前上空三丈来高,宝光灿然,映得满院生辉。宗楚客唯恐这曾惹来天下大乱的宝灯在自己府上有个三长两短,忙招呼几个小厮赶过去接捧宝灯。 便在此时,奇变突生。那只缓缓下坠的宝灯忽然向上飞去,众人大感惊异,齐齐爆一声喊。 “有人破法!”宣机一声怒喝,“是谁扰我神术?” 随着他这声呼喝,那盏美轮美奂的宝灯忽然炸开,在众宾朋的惊呼声中,在空中化作无数碎片。 青瑛冷笑道:“装神弄鬼,果然只是幻术。假的真不了,他怕露馅,便推脱有人扰术。哼,姑奶奶倒要看看,宣机你怎样收场?” 她哪里想到,宣机早想好了收场的法子。这位当朝第一国师忽地挥手向陆冲这边指来:“那边有刺客,以隐身符护体来此行刺,六丁六甲,锁!” 他这一指,也不知运上了什么法术,陆冲竟再难移动一步,更可怕的是他早已隐秘的身子竟慢慢显形,先是两只脚,再是两只腿,跟着慢慢到了腰带。 众宾客、丫鬟、小厮齐齐向这边望来,更兼指指点点地叫喊着:“变了,变出来了……哎哟,两个刺客,一男一女呀!” 陆冲很吃力地移动着身子,只觉身子重如千斤。他虽不知自己身子正在显形的异状,但看到身边同样隐身的青瑛,从脚至腰,正慢慢显形,便猜到了自己的“惨状”。这情形古怪而又滑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凶险。 转眼间现形已经到了陆冲、青瑛二人的胸部,马上两人便要原形毕露了,偏偏这时还被宣机的符咒困住,寸步难行。 危急之刻,青瑛情急生智,忽然一扯陆冲,大喊道:“莫迪罗,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这一声“莫迪罗”喊得时机极准,果然让宣机大为震惊。一凛之际,他的锁身符咒便是一懈。 青瑛登觉身子轻松,乘机拉住陆冲转身飞逃。 两个没有脑袋的怪人手拉着手在轩榭长廊间飞奔,这情形万分诡异。一众宾朋贵妇都叫嚷起来。 宗楚客勃然大怒:“青阳子,尔等何在?” 但他这次盛宴以陪伴老母和公主等贵妇为主,后园内多是丫鬟们伺候着,青阳子等草莽高手全被他安排在了园外警戒。此时他长声呼喝,青阳子等一众高手听得讯息,才乱糟糟地向这边冲来。 青瑛脚下加速,手中又捻出两道隐身符,猛力拍在两人身上,念动法诀。转过两道回廊,身影又再隐匿。这一次的隐身符居然挺争气,露出的马脚似乎不大显眼。后面闻讯追赶过来的家丁们只觉眼睛花了一下,便失却了两人的踪迹,不由再次哗然。 宣机国师手掐法诀,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那道锁身符咒却没有发?出。 直到两人的身形完全消失,他才怅然收回目光,转而望向身右。右边案头上,老胡僧慧范如同个老狐狸般正望着自己笑,一股若有若无的劲道随之消逝无?踪。 宣机的心陡地一沉:“果然是这个老胡僧弄鬼,为何他总要与我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