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卷 英雄出世 第一章 往事如烟 已是烟花三月天。 珠帘外桃花开得甚好,云一般堆烟团雾一直漫到天的尽头。 王子带团坐在羊羔毛垫上,却禁不住全身发颤牙齿打架。他拉紧周身裹着的华服锦袍,却仍感到钻心的寒气从足底冒起。 对坐那人重重地将铜爵放在案上,“嘭”的一声,王子带顿觉心中一惊,团坐的姿势不知何时已变作笔直的跪姿。 虽说自己是周王之子,对面那位只是诸侯国君,可是对于实力鼎盛的齐国而言,杀了自己,不过是如拾草芥,连后果都不用顾忌。 齐国君站起,王子带赶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只能眼看着他的裘皮皂靴离自己越来越近,王子带的呼吸也愈发急迫。 桓公看着自己正下方缩成一团的人儿,心中忽起了怜悯之意,他弯下身,扶起王子带。慢慢抬起他的下巴,对上了那一双日思夜想的眸子。 桓公倒吸了一口气,强摄心神,问道:“你母亲她……人在哪里?”。 王子带不曾想,桓公竟会问到他母亲,一时愣了,旋即赶忙答道:“在……在洛阳城西的王陵内。” 似乎踉跄了一下,桓公微微转过身。王子带这才敢偷眼打量他,只见他器宇轩昂,风姿俊逸,高额直鼻,美髯俊目,只是神情漠然,眼角有点点星光,不知为何。 桓公长叹了一口气,十分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自然地问道:“她临终,可曾留下什么话?” 王子带闻言,赶忙搜肠刮肚去想。可在桓公的威慑下,他只觉头脑发木,无法思考,大半晌也未想起什么。 桓公觑着眼,望着油灯灯苗盈盈闪闪的光芒,不可遏制地陷入回忆的漩涡中。 初见绿姬时,她那倔强又决绝的眼神,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和戏弄她的欲望,那样的坚韧又冰冷,虽然闪着迷人的光,又似乎藏着杀人的剑。桓公嘴边漫起了一丝笑意,顷刻间却戛然而止,眼前浮现出她含泪的眼眸,樱桃一般红润的小嘴哀嚎着,一声声叫着自己“小白”。 公子小白。 桓公默默地重复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代号,努力回想着。 绿姬出阁前那天,自己拉着她的手,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请她留下。可她只是猛然将素手从他遮挽的手中抽出,冷冰冰地对他说:“请自重。”。 曾经她说她只爱公子小白,为他可以放弃一切。然而这一次,她放弃了公子小白。如今过去那些叫他公子小白的人,也已改口毕恭毕敬地称他为齐侯了。 “你下去吧”,桓公挥挥宽袖,独自站在烛火阑珊处,面色颓然。 王子带一愣,旋即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慌忙爬起身,一溜烟逃也似地跑了。 春风破窗,生生吹灭了窗边的数十盏油灯,灯火辉煌的房间顷刻间黑了下来。桓公摇摇头,一阵暗香不知从何而来,充满鼻翼,酒劲儿正上头,他似乎有些站不安稳,却仍奋力地跑向窗边,喊道:“是你……是你吗?”。 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闻声匆忙赶来,星星的火把照亮了桓公的殿宇,却只看到桓公独自一人站在窗边,伸着手,似乎要抓住什么。 “你们……都出去”,桓公无力地说着,靠上窗棂,仍没有回头。 众人从未见他这样失意过,大气不敢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正文 第二章 礼崩乐坏 三十五年前,即公元前686年。 这一年虽然距离犬戎突破镐京杀周幽王已近百年,但骊山烽火台上美人褒姒(注:周幽王王后,生性不爱笑)那一抹淡淡的笑,仍是大周王朝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痴情的人最不宜作君王。周幽王竟想出登高台、放烽火,假装镐京被攻,引诸侯王来救驾,用诸侯王们的狼狈相博取美人一笑的把戏。 冷若冰霜的褒姒确实是笑了,笑得极为灿烂绚丽,仿佛能瞬间熔解极北苦寒之地的千年寒冰。但随后西边的少数族裔犬戎来袭,杀声震天,周幽王再登烽火台,燃尽狼烟、喊破嗓子,却怎么也招不来救驾的猎猎旌旗了。是呀,莫说是权倾一方的各路诸侯了,即便是镐京城里的文武百官、市井黎民,又有谁会相信和帮助一个贪色误国、无德无信的昏君呢? 此役之后,周朝命数衰竭,京城内外饿殍遍地,野死不葬者数以万计。无奈之下,继位的周平王带着维持国祚的信念,领着饱受打击的王室,匆匆向东逃去。 狼奔豕突七百余里,王室如同丧家之犬。逃至洛邑,这里风光秀美,依山傍水,风水甚好,又有夏商建都古史,龙气鼎盛,文王遂示意驻跸。众臣领命,尽招天下能工巧匠,迅速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扩大了城市规模,改洛邑为洛阳,代替镐京成为大周王朝的都城。 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尘埃落定。可总要有人为周幽王的死负责,各方各派都在推诿和埋怨,闹来闹去,这责任竟然落在了大卜的头上。 大卜是朝廷执掌占卜事宜的最高官员。埋怨他似乎也有道理,谁让他是舜帝的后人,手上有通天脉,明明可以知晓千秋万代,竟没有算出犬戎的阴谋来着! 大卜一族就此受了牵连,被罢官贬黜。但王室清楚,安排部署下到农时农桑上到战事外交,依然需要仰赖大卜的神力,所以只是不痛不痒地把他们安置在洛阳城东的一个小村子,明里免了官阶,暗里却俸禄依然,甚至较从前更多。 大卜真的算不出犬戎入京杀死周幽王之事吗?当然不是。这一切的源头,要怪也只能怪姜太公和周文王。当年周文王初见姜太公,太公就大喇喇地坐在车上嘱文王拉车,表面上是出难题,实际上则是在测算周朝的国祚。文王拉了三百零一步,便预示着西周将存续三百零一年,只不过此乃天机既不可说亦不可变罢了。正因为此事,大卜一族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了东边齐国姜太公这一脉,能逆天改命的人,是多么的了不起。时下大卜及子孙虽不逮姜太公神力,实力亦不容小觑。 大卜一族到绿姬这一代时,周王室更加衰微了,势力范围超不过京畿之地百里。王位又传了三世,可一世不如一世。这一年恰逢大旱,田里作物枯死一半,周王急得多次来村子里,求助于大卜,也就是绿姬的爷爷。 大卜时常站在四方的小院子里看着天,神情往往是悲悯的,他能看到什么,他又看到了什么,绿姬从来都不得而知。天上的云总是淡淡的,恰如绿姬无忧无虑的童年。 绿姬此时已有八岁,小脸又白又嫩仿佛能掐出水,梳着两个圆圆的总角,一双大眼睛明亮得像是一泓清泉。她虽然身形尚小,却已隐隐具备了倾国倾城的资本。周王室之人多惧怕褒姒,连带着也惧怕了有倾国之貌的所有女子。绿姬总是笑盈盈的,不似褒姒那般冷冰冰,王室的列位既想亲近她,又透着一丝恐惧。 周王到底是王者,还不至于惧怕一个丫头。每次来找大卜,周王都会将绿姬抱在怀中。可这一次却格外不同,似乎尤为神秘,连绿姬都被从内室中赶了出来。 室内紫气朦胧,周王虚着前席,十分殷勤恳切地盯着大卜,似乎不想错过他表情的丝毫变化。 大卜闭目冥神,脸上波澜不惊,手指却不住地掐算着。 不知过了多久,大卜的眼球稍稍转动了一下,周王擦了擦脸上淌下的汗珠,轻声问道:“可是有什么结果了?” 不同于屋内紧张又神秘的气氛,茅舍外,一切都恬然得像是普通的田园人家。 绿姬不明白周王怎么忽然不喜欢自己了,小脸上挂着委屈的表情,在门外玩泥巴。不远处的女墙下,站着一个华服的少年,年纪不大,个子不高,背对着绿姬袖着手立着,显得有些老气横秋。绿姬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起身走过去,拉住了那只小手。 那少年显然是吓了一跳,转过头对上绿姬促狭的笑脸,有些发不起脾气,却仍旧抽出了手。 绿姬歪着头眨着大眼睛,甜甜一笑,白嫩的脸颊上牵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叫绿姬,你叫什么?” 少年被她笑得十分赧然,到底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已知晓男女有别。 “我叫姬阆”,少年很少提及自己的全名,偶尔一脱口,竟有些不习惯。 绿姬歪着头回想,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了,索性不去想:“那我就叫你阆哥哥吧”。 这丫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王太子?姬阆皱皱眉头,如此称呼,到底是不合规矩的。他才想出口反驳绿姬,却被她那明媚的笑容驱使着,脱口说了个“好”。 周王结束了与大卜的交谈,从茅舍中走出。脸上虽然挂着淡笑,眉头却拧成了疙瘩。大卜也随周王而出,神色依旧淡然。绿姬连蹦带跳地冲了过去,一头扑在了大卜怀中。 周王回过身来,对大卜垂衣拱手,众侍从慌忙纷纷跪下,姬阆也靠过来,学着周王的样子立于一侧。大卜并不退避,只是微微颔了一下首。 随后若干年中,周王来找大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绿姬虽每次都被赶出门,久而久之却也拼凑出了一些信息:周王来问大卜,王室能否重振?大卜掐算出,将有一位英雄出世,拯救黎民。可他难以判断这位英雄,是否会对周王室的统治造成什么实质的威胁。这些年来,大卜不止一次感觉到,英雄出场的日期正在迫近。 周王的眉头越拧越深,似乎如刀刻在了眉间一般。绿姬已经跟姬阆混熟了,时常一起结伴玩耍。一切都平淡而安然,唯一令众人胆战心惊的,只有绿姬那张越来越美的脸。 绿姬已有十五岁,少女的身段渐成,虽然还像小时候那样爱笑,偶尔却也会苦着脸,待在一旁想心事。 绿姬的哥哥葵早在几年前就入宫作了王太子姬阆的伴读,两人时常随着周王回来探望绿姬和大卜。绿姬时常觉得姬阆的心思似乎比周王还要重,小小的身板像是压着千斤的担子,奋力挺着,摇摇欲坠。姬阆每年都会带着绿姬和葵在洛阳周边转转,给穷人一些布施,顺道了解农桑的情况,以及周王的新政实施的如何了。今年连洛阳城郊都出现了许多流民,可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难熬。 绿姬已经比周天子更加盼着那大英雄横空出世,她也捋着自己的通天脉不住地掐算,可惜她的通天脉尚未开启,什么都算不出来。 逼近年关,这是寻常百姓家最难熬的日子:余粮见底,新一轮的耕作遥遥无期,眼见无数家庭又要在饥寒交迫中度过这一年中最应当欢庆的日子。 大卜有俸禄万石,家中粮食冒尖,每到此时,大卜便会命人开仓放粮,接济黎民。绿姬随着族里的婶婆们一起,去给周边村子的穷人家送粮。曾经生机勃勃的村庄,如今只剩一派死气沉沉的肃杀,惨象绿姬几乎不能直视。徭役繁重,余下家中的都是老弱病残,好些人已经生生饿得要断气了。 绿姬回家时,眼角还挂着泪珠,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要浪费粮食了。大卜立在庭院里,仍旧仰望着天空,只是不同于以往的愁眉不展,今日他脸上挂着一抹淡然的笑。绿姬心头一震,细细算来,她已有好多年都没看到爷爷这样笑了。 “小绿,传信到宫里,就说有要事禀明”,大卜看到绿姬回来,收了神,目光清明又坚定。 绿姬愣了一下,点点头,随即快速跑向村口。 不过小半日的时间,周天子的六驾车队就浩荡而来。到了村口,马车还来不及停稳,周王就踉跄着从车上下来,箭步踏入绿姬家的庭院中。 大卜早已在门口等候,不消多言,两人快步走进了茅屋中,紧紧掩上了木门。 姬阆和葵随大卜一道前来,却进不到茅屋中,只能站在院里干等。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此番一定是为着那盖世英雄而来。 “绿姬呢?”姬阆没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小人儿,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安。 “许是去哪里玩了罢”,葵一门心思扑在盖世英雄身上,哪里有空去想别的事。 茅屋内,绿姬正躲在门厅的米缸里,竖着耳朵听动静。 周王万分紧张,双手抖得难以自持,黄豆般大小的汗滴顺着光洁的额不住往下淌。 大卜则淡然坐在周王对面。湘帘随着入骨的北风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老爷子身处紫气笼罩中,飘渺遥远如同仙人,不食人间烟火。 “大卜,已经有答案了吗?”周王强摄心神,声音却依然在发颤,他说不清,这一刻,自己究竟是期待更多,还是恐惧更多。 “在东面”,良久,大卜悠然开口,语调平淡如水。 绿姬将耳朵紧贴在米缸盖上,隐隐听到了这轻如蚊蚋的一句,不由激动得气血上涌。 东面的范围太大,这显然不是周王想要的答案,他不甘地追问:“是哪国诸侯?还是上卿大夫?” “不外乎齐鲁莒三国”,大卜似乎在对周王说,又不像在对周王说,反倒让躲在米缸里的绿姬听了个清清楚楚。 周王沉吟片刻,挪开身子,半避软席。此乃极大的尊重和礼仪,可大卜依然端坐着,岿然不动。周王拱手道:“有劳大卜,日后若有进展,随时派人来告诉”。 大卜点了点头,起身送周王离开。绿姬也趁此空档,从米缸子里钻了出来,一溜烟蹿到门外去了。 入夜后,绿姬一身男装,背着包袱,立在庭院里。她望着祖父卧房窗棂渗透出的点点微光,心中十分酸楚,俯身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她要离家去东边了,去找一找那传说中的盖世英雄。这心愿由来已久,绝非心血来潮:民不聊生,礼崩乐坏,必须有人出来,救江山万民于水火之中。 从八岁那年,她第一次听闻将有英雄出世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敬仰着,倾慕着,盼望着,好容易知道了他的具体方位,她一刻都不愿意再等。她希望爷爷脸上多一些笑容,希望阆哥哥少一些烦恼,还有王上,他那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王,却寸步难行。 与其坐等,她宁愿自己亲眼去看一看,既然心意已定,她收拾了包袱,今夜就出发。 不知前路会是什么,也不知能否如愿见到那盖世英雄,但信念会支撑着她一路前行。 绿姬又贪看了两眼自家的院子,而后撇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茅屋内,大卜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和刀笔(注:?古代在竹简上刻字记事,用刀子刮去错字),默默闭上眼,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背负的命运和使命,他是如此,绿姬亦是如此。虽然手握通天脉,命却早已不是自己的。 能卜算出千秋万代,却不能知晓自己的命运,更不能改变。 正文 第三章 齐大非偶 洛阳城地处秦岭余脉中,群山环绕。天然的屏障令这座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周平王选于此处建都,自然是上上之策。 然而这对于不会策马、不会倒骑毛驴、不会御剑而飞,要徒步去寻盖世英雄的绿姬而言,却是个极大的挑战。 隆冬时节,山间更为森冷,葳蕤的树木耐不住寒风的摧残,徒剩下光秃的枝干,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绿姬昂首阔步走在山林间,心情是不同于天气的明朗。小路边阴冷的流岚,像淘气的孩子,不住追赶着她,很快便将她的麻布棉袄打了个湿透。 绿姬裹着湿嗒嗒的棉衣,满心掩不住的兴奋:那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盖世英雄,会长什么样子呢?也像哥哥和阆哥哥那样好看吗?绿姬吐了吐舌头,只希望他千万别像哥哥那样总皱着眉头,也别像阆哥哥那般老气横秋的。 群山合抱中,层峦叠嶂里,有一座木质驿站。在万仞高山的对比下,驿站显得格外渺小。一侧是悬崖峭壁,另一侧则是悬空于顶的巨石,驿站的处境十分岌岌可危,但它仍端然屹立在那里,为来往官商旅人遮风挡雨,提供食宿和马匹。 驿站大门前伸出长长的木杆,木杆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织料幡旗,旗上是金文撰写的一个硕大的“周”字。出门在外,这字总能给予绿姬极大的安全感。 傍晚绿姬路经此地,没有丝毫犹豫,便在此投宿。驿站规模不大,格局却很合理。房屋内外皆为木质,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天然的木香,沁人心脾。 绿姬向店家讨了木盆和几桶热水,准备洗澡。她全身心放松地躺在木盆里,很是惬意,这几日长途跋涉的辛劳,皆在蒸腾的水汽中一扫而光了。 “阿嚏”,盆中水仍旧热气腾腾,怎么会着凉呢?绿姬皱眉头思索片刻,旋即又笑开了,“必然是爷爷和哥哥想我了”。 绿姬自然也很想他们,好在大卜一族向来长命百岁,不用介怀须臾的分离。绿姬暗下决心,等她见到了盖世英雄,就带他回洛阳,助他匡扶王室,重振河山!然后自己就跟爷爷和哥哥待在村子里,哪里也不去! 脑中充盈着幸福的畅想,绿姬禁不住笑出了声。一想到明日还要赶路,她不能耽溺于此,绿姬赶忙起身,拿干布拭净了身子,束好发,出门还木盆去了。 绿姬窈窕清瘦,身长玉立,穿起男装亦是别有一番潇洒韵味,为求逼真,她特意效仿姬阆背着手,走路姿态当真像个王公之子。 驿站大堂中,风姿绰约的老板娘正站在柜前,手握毛笔,十分认真地在竹简上记账。驿站与普通客栈不同,为周天子所有,每一笔收入支出都要记得详细妥帖。 “老板娘,你这里可有……”,绿姬粗着嗓音,欲向老板娘购买干粮,可她话未说完,倒先被不远处嘀嘀咕咕的两人所吸引:“你可听说了吗?齐侯,被他堂弟给杀了!” “不仅如此,听闻齐侯(注:齐国是周代诸侯国,国君爵位为侯爵,故称齐侯)的两位胞弟,公子(注:诸侯之子称公子)纠与公子小白,皆出城逃命去了!可怜太公嫡传,姜家这一脉,竟不肖成这样!” 绿姬闻言,心头一震,自己出门几日,竟然错失了这样的消息。齐国乃姜太公一脉,虽然只是个分封国,国君亦不过是侯爵,可因为姜太公的千古功绩,地位却高于五侯九伯,历任周王都礼待非常,如今居然出了这样的事。 绿姬还想继续探听,可那二人却陡然降了声调,几乎细不可闻,似乎是发现了绿姬在偷听,有所避忌。绿姬无奈一笑,找老板娘买了些许干粮和几件粗布棉衣,又换了些散碎银钱,便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早,朝阳刚斜倚上木窗,绿姬就出发了。经过昨夜之事,她发觉不能这般只顾傻头愣脑地赶路,而是应当多打探些消息。不然齐鲁莒三国数百万人,她怎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到那独一无二的盖世英雄呢? 不过眼下第一步,便是要先走出这大山。 从前绿姬只听爷爷说过,古蜀国地势险峻,连鸟兽都难以逾越。现下看来,洛阳城郊这曲折蜿蜒的山路,虽然不算难于上青天,却也足以砥砺人的意志。 出了山林不过数里,绿姬又见到了洛河。洛阳城中一别,到了郑国再见洛河,绿姬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妙感受。她伸伸懒腰,仰头眯眼望着雪后初霁的青天,心情格外明媚。 婀娜纤细的身子跪在河边,绿姬捧起水,豪饮了几口。明澈的河水润过肺腑,绿姬只觉五脏都通透干净了。 膝下的土地忽然震颤了起来,不知何处冒出了一列戎人,趾高气扬地迅速驰马而来,各个手举着明晃晃的短剑,高过头顶。 绿姬反应迅速,立即抓起一抔沙土,抹在了自己的小脸上,白嫩的小脸瞬间变得脏兮兮。她爬起身,顺着周围流民逃散的方向拼命跑去。原本热闹的河滩顷刻笼罩上诡异恐怖的气氛,人群作鸟兽散。 逃命中的绿姬终于意识到,这千里路途,她想凭一己之力走完,无异于痴人说梦。流年不利,干旱少粮,北边有战事,兵役徭役更重于往年;而那些诸侯们个顶个不省油:今朝郑伯(注:郑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个诸侯国,国君为姬姓,伯爵,故称郑伯)圈地,明日卫侯(卫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个诸侯国,国君为姬姓,侯爵,故称卫侯)狩猎,闹得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原本齐国鼎盛,前几日却出了这弑君夺位之事。如此看来,绿姬这一路要途径的郑卫齐三国,皆是动荡不安了。 绿姬本来只是随着流民躲避戎人,谁知慌乱中却掉了荷囊。万般无奈下,绿姬只能随着逃难的流民一路向东去。 绿姬将从驿站买来的干粮分给众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吃了个精光;几件粗麻棉衣送给了流民中的老人和小孩,却仍有数人衣不蔽体。绿姬万分心酸,心中哀嚎:盖世英雄,究竟在何处,快出来救人呐! 兜兜转转间,绿姬已随流民一道流浪两月有余。如今的她,让人看不出分毫绝代佳人的身影,完完全全沦为了小乞丐。她白嫩的小脸上满是泥浆和碳灰,破帽毡子裹紧了三千青丝,草鞋麻褐,异常粗鄙。只怕大卜迎面走过,都难以认出他这嫡亲的孙女来了。 但绿姬亦在流亡中掌握了一项独门秘技,那便是如何在泥土堆里区分泥浆与大便。这一路走来,其他同伴无数次误将粪土当作泥浆抹在脸上,可绿姬却从来没有过。她不由心生骄傲:这也算是身为大卜一脉,所保留的最后的名节吧。 无数次午夜梦回,绿姬又回到洛阳城郊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她端然坐在槐树下蒲团儿上,手里捧着爷爷刚烧好的烩五珍,不曾长大,依旧是七八岁的模样。 他们这一族人注定背负太多。知道的越多,责任便越大。不知者无罪,知之者受累,亘古不变。 想起爷爷,绿姬鼻头一酸,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可她既然出来了,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她已经过了将笄之年(注:女子十五岁为将笄之年,成年),是大姑娘了,寻找盖世英雄这件事,就包在她身上吧。想到这里,绿姬止了泪,豪情万丈,仿佛已经做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之事。 绿姬沉浸在幻想中,小脸儿上满是笑意,而此时,与她交好的乞丐小五好死不死递来个馊麸子面窝头。绿姬接过窝头,瞬间红了眼眶:呜,到底还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流民来自各国各地,其中不乏一些知晓各国宫禁秘事的老者。这一日晚餐毕,众人又围坐在年迈的老者身畔,用渴求的目光望着他,等着他讲睡前故事。 绿姬艰难地咽下麸子面窝头的最后一口,扒开人群冲到前面,脸上带着谄媚的笑,粗着嗓子撒娇道:“爷爷,今日便讲讲齐国宫里的事吧。” 众人随声附和,苏妲己商纣王那些事众人早已听烦,没了新鲜感。 在众人面前讲当世之事,老者心中颇有顾忌,但面对如此殷切的目光,老者亦不忍心拒绝。 “齐僖公(注:春秋时齐国国君,齐襄公与齐桓公之父)有三子两女”,老者缓缓地开口,“长子诸儿,次子纠,小儿子,叫小白;两个女儿,一个叫宣,一个叫文。” 小五不知何时也挤到最前来,接腔道:“爷爷,听说齐国姜家的人都生得极好看,可是真的?” “好看?”老者乜斜了小五一眼,似乎对他突然打断自己不满,“恐怕只有天上的星星能比一比。” “哇”,人群中爆发出齐整的赞叹声。绿姬不由抬眼看天,无法想象,齐国的公子竟然能比星星还好看?难道比她哥哥葵还好看吗? “僖公最宠爱太子诸儿,诸儿比两个弟弟年长许多,做父亲的自然对他饱含指望。次子公子纠性情寡淡,知书达理,但因母亲的缘故,不慎受僖公垂爱。幼子公子小白顽劣不堪,连他师父鲍叔牙都十分头疼,僖公对他宠是宠着,却没抱什么希望。僖公的幼女文,许配给了鲁国国君,鲁公乃周公姬旦之后,与王室同根连气,历任天子都格外优待,身份也贵重,本来是十足的好姻缘,只可惜啊……” 老者边说边摇头,众人被吊足了胃口,纷纷催促道:“可惜什么,你倒是说啊。” “只可惜文竟然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诸儿,两人避着父亲,在宫中大行秽乱之事”,老者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旋即又发出嫌恶之声,纷纷捂着眼睛抠着耳朵,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后来文出嫁,诸儿送亲,送亲队伍在齐鲁交界处驻扎,两人丝毫没有避嫌之心,公然姘居一室。第二天甚至误了送亲的时辰。没几年间,僖公薨了,诸儿就让妹妹文回临淄省亲,接入宫中,又生活在一起,仿佛夫妻一般,一点不顾忌两个幼弟的感受”,老者蹙着眉头说完这句话,掏出了牛皮水袋,大灌了一口水。 绿姬一脸震惊,小嘴张得能塞下鸡蛋。大卜一脉虽为王室中人,却常年隐居于城东村中,绿姬虽听过旁人说起过宫闱争斗,却从未听过如此淫乱之事,此时着实吓得够呛。 “鲁公听到消息,怎么肯依,连夜找到宫中去,果真在诸儿的榻上找到了自己夫人。齐国势大,又是在人家地盘,鲁公只得硬生生将这奇耻大辱咽了。待回到驿馆后,鲁公再难忍耐,掌掴了他这如花似玉的妻子。平日里定是一指头也舍不得碰,此时却发了那样大的火,可见是真伤了心了”,老者越讲越来劲,抡圆了胳膊,目眦尽裂,像是要打人的鲁公一样。 众人亦听得激愤,都觉得这对奸夫淫妇着实该打,各个握紧了拳头。 “文托人向哥哥告状,诸儿怒不可遏,暗中授命给堂叔公子彭生。公子彭生假意请鲁公喝酒,趁机灌醉了他,而后竟然硬生生将他摔死了!”老者颤着手,咧着嘴,一副怒其不争之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今夜这故事实在太过不堪,令人耳不忍闻。齐国君仗着自己是太公后人,竟敢如此胡作非为?鲁公可是一国之君啊! “现如今诸儿荒淫无度,不得人心,被自己的堂弟公孙(注:国公之孙,成为公孙)无知杀了。也罢,只可怜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落得个家破人亡”,老头儿说完这句话,神色凄凄,又举起牛皮水袋,喝了一大口水。 众人皆沉默了,人人羡慕诸侯权倾一方,宫宇奢华,锦衣玉食,可谁知那粉雕玉琢,富丽堂皇之下,却糟烂败絮至此。如此看来,这些宗族显达之人,未见得比他们这些流亡之徒幸福。 绿姬更是惊得哑口无言,这就是她祖父一直敬畏着的太公一门? “爷爷,这些宫墙里的私房事,你是如何得知的?”小五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听罢故事难受片刻,转眼便抛诸脑后,现下又喜笑颜开的了。 “我曾在齐国宫内当差”,老者叹了口气,抬眼望天,眼角似有泪光涌动。 “当什么差啊?”小五不知是单纯还是痴傻,仍追问着老者。 老者面色陡然一沉,蠕动着干涩的双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会是宫禁内官(注:宦官太监)吧”,小五笑嘻嘻,拉着老者的衣袂,挤眼调侃着。 这本只是一句玩笑话,谁知老者闻言,一把拉回了袖袍,闷哼了一声,气恼地转过去,躺下闭上眼装睡。 众人面面相觑,联想到这老者一把岁数,却有发无须,皆面露恍然大悟之色。众人想笑却不敢笑,硬生生憋了下来,各自收拾自己的烂棉花堆,铺在身下,仰面睡去了。 绿姬也躺下身来,仰望着满天夺目的星子,睡意全无。盛衰不出三代,似乎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祖父如此看重的姜氏一族,眼见是不中用了。盖世英雄又怎会从如此不肖之门中产生呢? 绿姬轻轻闭上双眼,渐渐有了倦意。无论如何,前路还长,总要先走到齐鲁莒三国之地,才能再作图谋。 正文 第四章 桃之夭夭 曲阜城郊,三月未央,一蓑烟雨,粉堕香残。 从北风彻骨到和煦暮春,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绿姬终于从洛阳城郊的小村来到了盖世英雄将出的齐鲁大地。 心情不算万分激动,亦不算淡然如水,眼下绿姬更担心的则是自己的身份:春服既成,越来越薄的衣衫已快掩盖不住她少女的身段。这一路她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在流民之间,实在有颇多不便。澡不能洗,连出恭如厕都得背着众人。每每小五叫她一同去河边撒尿,绿姬都是无奈又尴尬,不得不编各种借口搪塞。 依祖父所言,盖世英雄将出于足下这片土地。绿姬十分清楚,能够肩负起如此大任的,即便不是侯爵宗族,上卿大夫,也必然是在此地颇有名望之人。故而想要见到盖世英雄,就要先结识齐鲁莒三国侯爵宗室。可究竟如何才能与之相识?绿姬挠挠小脑袋,眨着清泓般的眼眸,一脸茫然。 大卜一脉传人的身份若是暴露,极易招致祸端,倾世的姿貌亦会带来危险,绿姬心知肚明,与这些流民分别的时刻,近在眼前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十分舍不得这些苦中作乐的伙伴。他们虽然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却保持着人性中宝贵的单纯与乐天。离别在即,绿姬心中不由翻涌起无限怅然。 绿姬敛了伤怀之意,抬眼望向曲阜城,鲁国宫位于都城的东南角上,高耸入云的占星台隐隐可见。她定睛看了一会儿,心中闪出一丝宽慰:纵然王权衰落,洛阳城到底比曲阜城富庶,周王城终究较鲁国宫堂皇。 这在某种程度亦反映了鲁国在众诸侯国中的尴尬地位:鲁国宗室自恃乃周公姬旦后人,受封公爵,与周王室一脉相承,打心眼里看不起其他诸侯国。可在王权日益衰微的今天,鲁公嫉妒其他诸侯权力日盛,此时王室血亲、周公之后的身份,便成了他争权夺势路上的巨大绊脚石。更何况与鲁国毗邻的是齐国姜家,姜家嫡传几世,早已不将周王室放在眼中,对鲁国更是莫提半分敬重,就连一丝客套也无。 绿姬收回远望的目光,却在无意间看到有几名身着华服锦袍的男子,蹙眉立在不远处的桃树丛里,神色凝重。 绿姬定睛仔细辨认了锦袍的纹理,不由心头一震,这看似简单的衣袍实则包藏玄机:普天之下,任哪国的丝绸也没有齐国的那般精致,故有常言道,“天下之人冠带皆仰齐地”。 绿姬慢慢向前挪步,佯装望向别处,实则更进一步打量那几人。有位挺拔魁梧,深目美髯的男子,气度不凡,年纪略大,衣着最为华贵,绝非普通之人,只怕不是齐国王室,便是公卿大夫。 流民们并不会因为来到曲阜,而产生任何情绪波动。眼下他们关心的,只是去哪里讨些口粮。绿姬见无人注意到自己的异常,莞尔一笑,悄声对身侧的小五道:“我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哎,正好我也要屙屎,咱们一起吧”,小五转了转裤腰带,不由分说便要跟上绿姬。 绿姬赶忙摆手阻止:“不不不,我吃坏了肚子,臭不可闻呐,千万别跟着我”,语罢,绿姬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小五看着绿姬远去的背影,很是无奈:“一路都是坏肚子,天天偷吃啥了……” 到了桃树附近,绿姬佯装捡拾着地上小鸟遗落的谷物颗粒,蹲着身,低着头,谨慎又缓慢地靠近那群人。 桃树栽得甚密,足以遮挡绿姬瘦弱的身形。她屏住呼吸,靠着树,隐隐听到他们的对话:一人问:“鲁公竖子无常,态度暧昧,根本看不透,他到底愿不愿意助我们公子夺位?”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哼道:“他仍在算计,想看看我们开出何种条件,他自己又能捞多少便宜。” 发问者闻言,似乎有些生气,语调高了两分,又问道:“可鲁公是咱们公子的亲外甥,怎么……” 那沉稳的声音不屑一笑,回道:“亲外甥又如何,他亦是那位公子的亲外甥,连头里死了的诸儿,亦是他舅父。权位相争,哪里还有什么亲戚情分,不过是各自筹谋,利益相投罢了。” 绿姬知道他们所讲的,正是齐国宗室那点糟烂事,只是他们口中的“公子”,究竟是公子纠还是公子小白,仍不明晰。 一双麂皮皂靴忽然出现在视野中,眼前突现巨大阴影,绿姬惊恐地扬起小脸,只见那位深目美髯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到了她面前,用冷漠决绝的眼神紧紧瞪着她。绿姬顿时慌了神,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男子一摆手,他身侧的大汉拱手上前,轻而易举便一把提起了绿姬。绿姬本就身形瘦削,加之连续两月余的乞讨流亡,让她轻得像是桃树上的一朵小花,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采撷下来。 “管大夫,这小乞丐实在可疑,会不会是那公子派来的细作”,壮汉举着绿姬,询问那深目美髯的男子。 绿姬心头一滞,若被当成细作,只怕要一命呜呼了,她赶忙摆着手,带着哭腔喊道:“我就是个要饭的,我是来捡谷子的!”为了证明自己此言不虚,绿姬赶忙摊开掌心,让他们看自己手中的谷粒。 那位管大夫看到绿姬手上尚未开启的通天脉,怔了一瞬,望向她的眼神异常深不可测。绿姬见他盯着自己的通天脉,赶忙又合起了手掌,脑中一片空白。 那管大夫直勾勾地盯着绿姬的双眸,像是要看尽她的来龙去脉。良久,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带回去,交由公子处置!” 这还得了!绿姬连踢带打地激烈反抗。那大汉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粗麻绳,系了个猪蹄扣,把绿姬的双手牢牢绑紧。绿姬拼命挣扎,谁知越挣扎,绳索便扣得越紧。此一去凶多吉少,绿姬扯着嗓子吆喝着,想引起不远处小五子等人的注意。 然而小五子等人还在为去哪里讨饭争论个不休,压根没注意到被拖走的绿姬。 桃树丛旁有几匹骏马,是这几位的坐骑。那大汉牵出自己的马,看着绿姬,笑容里有几分狰狞。他平日里最恨细作,凡是会对公子有威胁的人和事,他都不允许留存于世。 绿姬从大汉的眼神中看出杀意,不由满面惊恐。绿姬强迫自己冷静,她想起爷爷曾说过,大卜一脉不仅上知天命,下达人情,还可通草木鸟兽之语,眼下她虽然尚无通天之力,却应当尽力一试,好歹保全了性命,再图其他。 绿姬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大汉的坐骑,四目相对好一阵,直至这群人全部翻身上马。 一群人策马扬鞭,众人胯下的骏马都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唯独大汉这匹棕色高马,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缓步向前。大汉颇为诧异,抽出马鞭,狠命打马。棕色骏马仰头嘶鸣两声,依旧缓慢挪步,不为所动。绿姬被绳索牢牢拖着,乖乖配合行马的速度大步向前,暗地里却趁机解着猪蹄扣。 那大汉转过头来,一眼看穿绿姬的把戏。他冷哼一声,不屑至极,从头上抽出自己束发的木簪,狠狠地扎在马背上。 马儿受惊,扬蹄咴叫,忘记了和绿姬的约定,狂奔起来。绿姬踉跄了几步,差点被拖倒,为了活命,绿姬只得玩命跑了起来。 大汉回头一望,见计谋得逞,很是得意。他手中的木簪再一次重重地扎在了马背上。骏马不堪忍受剧痛,风驰电掣般飞跃而出。 绿姬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被拖倒在地,瘦弱的身躯在青石板街上摩擦出巨大的嘶嘶声,草履瞬间磨破,双脚顷刻溃烂,麻布衣服飞速烂成灰飞,从她眼前飘然而去。双手被麻绳勒出绛紫色的血痕,双臂像是要脱离身体了一般,所有的痛楚于此刻爆发,何止撕心裂肺。 唯一完好的只有那张脏脏的小脸。绿姬死命仰着头,让面颊与地面保持一定的距离。身为大卜一脉,即便今日命丧于此,也要尽力保存颜面,不可低头丧节。 骏马奔向鲁国宫偏门,绿姬撑着残存的气力,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她明白,若是昏倒了,恐怕就再难醒过来。 这种疼痛与折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绿姬被拖入鲁国宫时,已是奄奄一息。 众人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由下人牵走。那大汉走到绿姬身前,将她掂了起来,如拾草芥般,轻而易举。 绿姬觉得自己的魂魄正在不可遏制地从身体抽离,就要失去知觉。 玄漆木门大开,一阵悠扬琴声传来,绿姬正欲脱离身体的魂魄被喊回两分,她强撑着抬了一下眼皮,看到一位潇洒清俊的公子,身着皓月色的长袍,正坐在桃花林缤纷的落英中抚琴,遗世独立,气韵如仙。 鼻尖蓦然一酸,绿姬不知因何而伤怀,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而那触动情肠的琴声,则是她最后的记忆,当她再度醒来,已经是数日以后了。 周身传来直捣心扉的痛感,绿姬悠悠转醒,意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整洁又舒适的茅屋内。身下的卧榻松软绵实,锦被厚薄适中,绿姬直直盯着屋顶的木椽,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记得那日被骏马拖拽,只记得那清俊的公子和悠扬的琴声,而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躺在此处?她竟然没有任何印象。 “你可好些了?”一个极悦耳的男声传来,温润得像泉水静而缓地流过心扉。 绿姬回过头,看到那日弹琴的公子不知何时走进了房门,芝兰玉树一般,浩然矗立,目光清亮如水。绿姬脑中蓦然浮现出初春皑皑白雪里的桃花,那冰冷中极致的艳与美,全然凝结在这公子的面庞上。 虽然只在昏迷前遥望过他一眼,绿姬还是瞬间认出他来,脑中莫名浮现出乞丐爷爷那句赞叹:“恐怕只有天上的星星能比一比。” 在那公子的注目下,绿姬局促地红了小脸儿,潜意识里,自己仍是那脏兮兮的小乞丐,而非艳光四射的佳人。她垂下头,意外地发现自己周身的粗布麻褐不知何时换做了素袍白裙,丝质缎里,飘逸又华丽。 绿姬陡然慌了,纤细的手臂抱膝身前,清泓般的眼眸中尽是不安:他们怎么发现自己是女儿身?不会把她脱光了吧! 那公子看出了绿姬的窘迫,翩然行至榻边,出言宽慰道:“姑娘莫慌,我是让侍婢懒丫头给你换的衣服。你身上有多处擦伤,不换不清理,只怕要烂掉。” 绿姬这才察觉,靠门边处架着个铜炉,炉上正煨着药,有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正团坐在铜炉旁打着扇,垂着头,昏昏欲睡。 绿姬松了口气,点点头,不解问道:“只是,你是如何看出我是姑娘的?”姑娘二字从那公子口中说出,很是悦耳,像是极大的溢美之词,绿姬也乐得如此称呼自己。 公子微微一笑,轻扬嘴角,目中的寒光减了两分:“你这小小的身子,小小的人儿,轻得像片云一样,怎可能是个小子呢。” 门口打扇的懒丫头听见对话,终于清醒了过来,看见公子,她吓得小脸苍白,疾步上前跪下认错。 公子却摆摆手:“罢了,春日困乏,你偷懒儿也难免,把药沏出来,退下去吧。” 懒丫头如蒙圣恩,麻溜又谨慎地捧着陶鬲,将药一点点滗进了铜碗中,垫着麻布端上前来。 绿姬欲接过铜碗,却手腕生疼,一点使不上力。她翻起袖笼,只见紫青的勒痕布满皓腕,触目惊心。 那公子接过懒丫头手中的铜碗,淡然道:“我来吧”。他骨节分明的素手拿起铜勺,悉心搅动着碗中的汤药,薄唇吹气如兰。 绿姬咽咽口水,垂头不敢看他。懒丫头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屋内气氛微冷,却又透出几丝暧昧。 “你是?”绿姬小声问着,语调轻而缓,好像生恐大声说话会唐突这位皓月清风一般的美男。 那公子将浩然清明的视线从药碗转向绿姬,脸上尽是温和又明澈的笑:“叫我纠就可以了。” 纠?公子纠?原来他便是是齐僖公次子,公子纠。绿姬面色淡淡,心里却早已慌乱。难怪乞丐爷爷说起他们姜家一脉,直言只有天上的星星可堪相比。不过,依绿姬看来,只怕连星月都会在公子纠面前黯然失色了。 公子纠温柔又耐心地一勺一勺喂药给绿姬。绿姬红着小脸儿垂着头,一口一口呷尽匙中苦药,点滴流入肺腑,竟转作缕缕清甜。 这样细心呵护过自己的,只有爷爷。想到爷爷,绿姬的小脸上不由起了伤怀之色,离家三月,也不知他身体如何,又是否会因自己不辞而别,而心急上火。 纠见绿姬垂着眼眸发着呆,拿起白绢手帕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药渣。绿姬不自在地一躲,小脸儿陡然红透。 公子纠没有丝毫介怀,问道:“姑娘是哪里人?这么小的年纪,怎么成了乞丐?” 绿姬不忍欺瞒公子纠,却也不能说实话:“我要去莒国寻我一个亲戚,路上被人扒了荷囊,就只能讨饭了……” 公子纠点了点头,神色黯然:“如今兵荒马乱,莫说丢荷囊,丢命亦是常事。罢了,我手下不慎伤你,你便安心在我这里养伤。等伤愈后,我着人送你去莒国。” 绿姬听说自己能留在此处探听情况,异常开心,方才满面伤怀的小脸上一下子有了神采:“多谢公子。” 公子纠看到绿姬不施粉黛的小脸上,挂着那样一抹极其动人的笑,一时竟呆住了,良久,才回道:“叫我纠便可以了。” 此处乃鲁国宫中的一方小院,公子纠率其侍从在此趋避国难。 绿姬在这里将养了几日,已是叫苦不迭:做公子纠的病人,简直是万分痛苦!他每日都会命人送党参鸡汤,大补药汤,还有一大堆味道怪异的阿胶来给她吃。 若是绿姬不肯吃,他便亲自登门,喂给绿姬。公子纠亲自喂药,这样的盛情,让绿姬如何推辞?如此大补特补,吃得绿姬直想吐,这离家三月来亏欠的所有营养,都在几天之内补齐了。 腿脚不便,无法下榻,绿姬只能终日窝在榻上,在身边伺候她的便是那懒丫头。只是这懒丫头人如其名,懒得出奇,连话都懒得说。绿姬问上七八句,她最多答上一句,还只有寥寥数字,实在是无趣。如今每日里最大的盼头,便是公子纠来看她了。虽然只是问问伤势,问问饮食睡眠,但是跟他说话就是不会厌倦。 是日,绿姬用了中饭,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公子纠轻叩木门,走了进放来,手里还拿着一副拐。 腿脚受伤后,鲁国宫中的疾医曾建议绿姬用拐,说是对恢复行走大有裨益。绿姬却十分排斥,身为大卜一脉之后,实在不想落得个步履蹒跚,狼狈不堪之态。 可如今纠拿来这一副拐,却让她有些爱不释手:红木原料雕着生动的桃花花纹,枝藤蔓延,细腻精美,顶部的圆形手把是两只圆肚子的胖黄鹂,可爱又俏皮,栩栩如生,不像个拐杖,倒像是件艺术品。 “公子,你在哪里寻到这样的稀罕物,太好看了”,绿姬摩挲着拐头圆圆的胖黄鹂,莞尔一笑:这等美物,只怕连周王宫里都没有吧。 纠微微一笑:“来,试一试。” 纠扶着绿姬缓缓站起身,架上拐,还没踏出一步,那日人称“管大夫”的美髯男子突然踏入了房中。 绿姬知晓他是公子纠的师父,齐国的大夫管仲,但看到他,绿姬仍觉十分惊惶,吓得直往公子纠身后躲,却不小心一绊,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公子纠赶忙拦腰一环,将绿姬稳稳扶住。 四目相接,两人瞬间都红了脸。公子纠赶忙撤了手,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管仲:“师父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 管仲冷着脸,不看公子纠,而是紧紧盯着他身后的绿姬。绿姬知道管仲在看自己,反倒坦然,抬起头,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管仲终于敛了目光:“公子,即便不在齐国,你也不能终日无所事事罢。雕木头这种粗活,是你该做的吗?” 公子纠不愠不恼,淡淡回道:“师父说的是,可如今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雕点东西也好,算是磨磨性子吧。” 管仲一脸无奈,但碍于绿姬在场,也不好说什么:“罢了,公子回书房吧,为师有事与你商量。” “师父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公子纠没有要走的意思,背过身去继续帮绿姬调适着拐杖。 绿姬看着管仲吹胡子瞪眼睛,生气又无奈的样子,十分想笑,却还是尽力忍住了。 管仲见公子纠不为所动,不悦一哼,宽袖一甩,起身走出了房间。 公子纠躬着身,悉心为绿姬调试拐杖。绿姬从未在如此近处观察过公子纠,此时不仅能看清他俊美的五官,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绿姬面颊一热,十分慨叹于造物主的伟力: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之人!世人皆说姜太公是仙人,如今看来到底是有根据的,不然他的后人怎会长得如此好看呢。 公子纠抬起眼,对上绿姬盈盈闪闪的双眸,不由一怔。绿姬讪讪的,赶忙找话说:“对了,那日公子弹的是什么曲子?我昏迷前听了几声,很是好听呢。” 公子纠嘴角轻扬,淡然一笑:“且随我来。” 公子纠扶着绿姬,缓步走向后院,他的大手保护性的缠绕在她身后,在她东倒西歪时,及时扶她一把。这轻轻的一扶,带着几丝微痒,搞得绿姬阵阵脸红心跳。 后院便是绿姬那日所见的桃花林。适逢暮春,桃花开得极好,若想描得一二,只怕要泼尽一池朱砂。 桃花林正中摆着一张青玉缀花的木案,案上放置着公子纠的十弦海宝琴。琴身虽为木质,大底却是青贝铸成。信手一弹,琴音便从指尖流出,如昆山玉碎一般,声声触动情肠。 纠扶着绿姬,缓缓坐在软席上,而后自己亦屈身坐下。两人同坐一张软席,身子紧挨着,绿姬十分忸怩,纠却一脸淡然,旁若无人地开始抚琴。 柔嫩的桃色花瓣随着琴声起舞,嫁与春风,轻轻落在他们的衣衫上,鬓发间,琴弦上。公子纠拨弦的素手却毫不停滞,缠绵凄切的琴音从流动的指尖淌出,震得闻者心弦战战。 绿姬沉醉于琴音中,心陡然一痛。他贵为一国公子,却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为保命,不得不流落他乡,寄人篱下,难怪琴声会如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随着最后一声拨弦,纠扬起修长的手指,琴弦上的桃花瓣也随着袅袅语音再度胡旋于九天之上,最后缓缓落入泥淖中。 纠见绿姬蹙眉垂眼,轻笑道:“怎么了?可是弹得不好?” “不是的”,绿姬赶忙收敛了伤怀之意,轻笑着望着公子纠。他弹得岂是不好,而是太好。听着那伤怀的琴音,绿姬仿佛能看到他一次次绝望又伤怀的样子,令她心痛不已,不忍直视。绿姬微微侧过小脑袋,冲公子纠轻轻一笑:“我来给你弹一曲吧”。 公子纠寒潭一般的眼眸中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你会弹琴?” 绿姬点点头,纤纤十指拨弄着海报琴弦,奏了一段欢庆丰收时候的喜乐。爷爷曾说过,喜乐不属上上雅音,可绿姬就是十分喜欢,因为这样的曲调能让人感到快乐,听着听着便会不自觉轻扬了嘴角。 曲罢,绿姬有些不安地望向公子纠,不知他是否会喜欢自己弹奏的曲子。公子纠看出绿姬刻意弹这首曲子,为得便是哄自己开心,他心头蓦然一暖,眼中寒意尽退,俊脸上漾起了一抹迷人的笑容。绿姬见公子纠笑了,开心又餍足,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间回荡着朗朗琴声和银铃似的笑声,那快乐是如此纯粹。即便前方要走的路,可能万劫不复,身后又隐匿着销魂蚀骨,这一刻,他们却是发自内心的畅快与安然。 公子纠的书房与绿姬的卧房隔走廊遥遥相望。书房内陈设不多,但雕花案几上摞着的一大堆竹简却格外醒目。许多竹简皆已韦编三绝,看得出公子纠是十分勤勉好学之人。 管仲正坐在案几前,翻阅着竹简,眉宇间却满是心不在焉。 公子纠送罢绿姬回房,轻推木门走进书房,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管仲看到公子纠,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公子”。 公子纠走过来,随手捡了个小席落座,姿态随性又潇洒。他指了指旁侧的软席:“师父不必拘礼,坐吧。” 管仲坐在纠的身边,看他神情愉悦,如沐春风,十分不安,急急开口道:“公子,这绿姬姑娘的来历,着实有些可疑。” 公子纠掂起青铜提梁壶,斟满青铜爵,轻呷了一口甘泉,剑眉一挑:“师父此言何意?““你只说,她这种姿色的女子,可是世间常见?”管仲察觉公子纠在装傻,深邃的目光中闪出两道利光。 绿姬的笑颜浮现眼前,公子纠一弯嘴角,回道:“确实不常见,只是……” “好”,管仲生生打断了公子纠,“似这等绝色女子,为什么偏偏就到公子你的身侧了?” 公子纠一摆手:“师父多虑了,绿姬姑娘被你们捉来,受了伤,眼下不过是养伤罢了,何必想得那么多。” “不说相貌,但说这琴,普通农人家的女子,会弹琴吗?公子既然知道其中有诈,为何不提防些”,管仲满心愤然,公子纠自小就跟着他,由他一手抚养长大,虽性情桀骜,却光明磊落,如今怎会学得九曲心肠,避重就轻。 公子纠蹙着眉,神色微冷,眸中寒光四射:“师父不是在查她吗?一切等查清楚再说吧”,语罢,公子纠垂下头,假意摆弄着案几上的铜摆件,淡漠的神色里多了几分疏离。 管仲看出公子纠动了怒意,他自小就十分隐忍,即便不高兴,也极少发怒,只是周身尽是不同于平日的肃杀气息。 他们是师徒,是好友,是亲人,亦是君臣。可他是做公子纠的师父,便要一日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何惧一己荣辱? “她弹的是周乐,你并非不知”,管仲尽量将语气放平缓,继续提点公子纠。 “是,是王室的喜乐”,公子纠素日淡泊如冰的面容上,尽是毫无畏惧之色。 “她手掌心那条红疤,自己说是胎记的,你可看到了?” 公子纠重重放下了手中的铜爵,坐正了身子,直勾勾望着管仲:“是通天脉,她是王室大卜一族的后人。” 管仲面露惊愕之色,原来公子纠全都知道,那他为何不谨慎着些,与这女子保持距离? 公子纠看出了管仲的心思,直言道:“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如果她是王室派来的细作呢?”管仲没想到公子纠竟陷得这样深,揉着眉心,十分头疼。 “大卜一脉一向独善其身,她不会的”,公子纠确无确凿证据,以证明绿姬清白,但他愿意去相信她。 管仲幽幽叹了口气,不欲再与公子纠争论,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起身离开了。 春天的天气总是怪怪的,方才还是月明星稀,这会儿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公子纠幽然一叹,缓缓起身,行至书房门前,遥望着回廊尽头绿姬的房间,眼底暗潮涌动,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番外一 所谓伊人 一连几日春雨淋漓,细雨过后,天气润朗,碧空如洗。 绿姬站在庭院中,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蓝天出神。她到此处养伤已一月有余,诸事皆算顺利,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那些一路走来苦中作乐的伙伴们。 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不知他们发现自己不见后,有没有着急,绿姬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走廊尽头,公子纠徐徐走来,嗓音如玉石之声:“小小的人儿,竟有心事吗?唉声叹气的。” 绿姬扁着嘴回道:“公子并未长我几岁,还不是见天装出个夫子样?” 公子纠轻声一笑:“也是,只是你比我的亲弟弟小白还要小两岁,所以在我看来,就是个孩子罢了。” 绿姬侧过身,仰着小脸,望着公子纠,神情倔强:“我虽年岁不大,可终日所思所想,绝不是孩子家胡玩瞎闹的”,说话间,绿姬忽然红了脸,低头轻道,“愿为公子分忧。” 公子纠听了这话,良久不做声,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绿姬:“你这份心思,我记在心里了,他日若有要你帮衬的,绝不嘴软。只是,眼下你这烦心事,可需要我为你筹谋一二?” 绿姬双唇蠕动,犹豫了片刻,抬起素手轻轻一揖:“我此次逃难路上,数度命悬一线,若非同伴舍命相救,早已饲于虎口。绿姬三生有幸,得蒙公子照拂,可我这些伙伴,只怕还在风餐露宿,颠沛流离……” “姑娘是希望着人去寻你这些伙伴,多加照拂,收入宫禁,还是……” 绿姬摇摇头:“他们自由散漫惯了,只怕进了宫,会屡屡闯祸,届时只怕连公子都无法保全他们。” “那姑娘的意思是,想要出宫去,见见他们,给他们些布施?” 绿姬大大的眼睛定定地锁着公子纠俊逸的身影,小心翼翼地问:“行吗?” 公子纠看着绿姬楚楚动人的模样,心头一热:“自然是好。” 绿姬听了这话,小脸上洋溢出一抹难以言表的欢愉:“多谢公子成全,那,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们呢?” 公孙无知的刺客不知在何地静候,鲁国宫戒备森严,他们无从下手,如若公子纠出了宫,只怕会让心存歹念之人有机可乘。 可绿姬渴慕的神情令人不忍拒绝,公子纠踌躇片刻,应道:“今日师父已授过早课,也没有什么别的安排。既然你如此挂心,不如现在就出宫去寻一寻,也好了你夙愿。” 绿姬闻言,激动不已,双手紧紧捉住公子纠的袖笼,甜甜一笑:“多谢公子。” 公子纠心头蓦然一热,不自然地红了脸:“既要出门,不宜太迟,即刻准备出发吧。” 绿姬看公子纠神情,这才觉察出自己拉着他袖笼的姿势是多么暧昧,忙撤了手,羞红满面,转身飞快跑向了卧房。 曲阜城外,水汽氤氲,杏花微寒,一汀烟雨。 公子纠身着常服深衣,亲自驾车,出了鲁国宫,一路向曲阜城外驶来。绿姬坐在马车中,轻翻帘栊,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如在梦中。 那日她为刺探情报,被管仲误认为细作,强遭拖拽,险些毙命,现下却因祸得福,结识了公子纠。绿姬正过身,透过被春风漾起的帘帐,望着公子纠绝尘俊逸的身姿出神。 谁知公子纠忽然勒了马,转身问绿姬:“绿姬姑娘,当日你与同伴可是在此处分离?” 绿姬怔了一瞬,回过神后,点头道:“正是在此。” 公子纠翻身下了马车,又回身接绿姬。绿姬不好意思将手递给公子纠,扶着车门颤颤巍巍地走下了马车。 春色满眼,令人应接不暇,公子纠蹙眉道:“你我就这样贸然出了宫,究竟要去哪里寻你的同伴,却毫无头绪。” 绿姬跛足上前,说道:“我了解他们,每到一处,他们都会呆上几天,四处讨些米粮,不会马上离开的。城外林中往往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只要顺着这城郭去找,就一定找的到线索。” 公子纠垂首望着绿姬受伤的足踝:“你腿脚还没好,若是要在这林子里穿梭,还是坐上马车的好。” 绿姬却摇了摇头,坚定道:“不可,若是他们听到车马声,就会悄无声息地藏起来。公子不必担心我,我慢慢走就好。”语罢,绿姬拖着跛足,徐徐向前方林间走去。 公子纠不紧不慢地跟在绿姬身后,留意着林中的异动。眼下非常时期,他们又孤身出了宫,谁知公孙无知的刺客究竟会潜藏在何地?公子纠望着眼前踽踽前行的纤瘦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曾经他自以为是个淡然疏离之人,从不愿过多涉足他人之事,今日竟答允与这丫头两人单独出宫,来寻一些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实在是令他自己都匪夷所思。 但不知为何,即便眼前这女子身份可疑,目的不明,公子纠仍然愿意相信她,敢于赌上身家性命,舍命相随。 偶有松鼠蹿过,抱着硕大的松果,笨拙又轻盈地穿梭于树木与草丛间,发出婆娑的声响,公子纠警惕地望着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曲阜城外这一方树林葳蕤茂盛,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尽头。在一棵参天巨木下,有一堆柴火,明火已灭,却仍有若有若无的烟气从熏黑的木炭上袅袅升腾。 绿姬见状,快步上前,踉跄跪倒在柴木边,仔细观察着。 公子纠也上前去,看着眼前的柴火堆,说道:“这柴堆哪里来的流亡之人都烧得,你可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绿姬莞尔一笑,指着柴草堆的一块露头的木料:“流浪可不比公子在宫中锦衣玉食,既要躲避土匪强盗,又要警惕猛兽突袭。为了保命,大伙时常四下逃散,为了相隔数里也能最终团聚,老人们每次都会在这露头的木头上刻一个豁口,看到豁口,就知道是我们的人……” 公子纠点点头:“看样子,他们晨起才从此处离开,我们……”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震慑心扉,公子纠眸色一沉,拉起绿姬一个团身转到了参天大树之后,警醒地观察着来人。 绿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跌进了公子纠怀中,她心弦战战,不知究竟是为着来路不明的马蹄声,还是为着眼前这如雪如霜的身姿。 十余骑卷土而来,待马蹄声渐近,公子纠看到来人竟是管仲与他的一众侍卫,不慌不忙从树后现了身形:“师父怎么来了。” 一行人看到公子纠,急急勒了马。管仲冷着脸,眸中的忧虑却明显少了几分:“公子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自己出了宫,连个随从都不带。” 公子纠轻轻一笑,不以为意:“绿姬姑娘担心从前流浪时的伙伴,我就带她出城来找一找,人多恐惊着他们,师父不必担心。” 绿姬这才从大树后徐徐走出,方才公子纠为隐蔽,拉着她奔向树后,却不小心牵动了她的伤口。现在绿姬每走一步,都如同置身刀山火海,才不过两三步,就已是一身冷汗。 管仲睨了绿姬一眼,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可当着众人,他只得先按下不提,对公子纠道:“公子,鲁公小性多疑,我们不宜在外待太久,不如早点回去吧。” 虽身份尊贵,却是寄人篱下,公子纠明白自己的处境,点点头,转身对绿姬道:“你放心,既然寻到了他们的踪迹,我一定会派人好好打点的。” 心有不甘,绿姬却不得不点了点头,顺从地随着众人向树林外走去。 可才走了不到几步,绿姬就再也支撑不住,脆生生跪倒在了地上。 公子纠闻声,回身望向绿姬。绿姬生怕拖累他,拼命挣扎着要起来,却没站稳,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绿姬懊恼地盯着自己的腿脚,满心挫败感,公子纠俊逸的身姿令人神往,可自己连与他并肩而立都做不到,只会像个废人一样,拖他的后腿。 绿姬正沮丧时,公子纠的翩翩衣袂忽然出现在眼前。绿姬抬起眼,只见公子纠俯身下来,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 绿姬不由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小脸斗地红透,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愫在心间缓缓升腾。 管仲策马回望了一眼,见到这景象,不禁吹胡子瞪眼。公子纠却面无表情,抱着怀中轻若云霞的小人儿,阔步走向丛林外。 春光少,却温和宜人,就如同这通往树林外的小路,虽短,却足以令人沉沦。此生也许会路过许许多多的森林,可印象中最美的,就是足下经过的这片了。 正文 第五章 情愫暗生 人间四月芳菲渐尽,桃花林中的桃花,纷纷坠落了。绿姬心生不忍,让懒丫头铺了纱绢在树下,半日就能落得满满一层花瓣。绿姬挑拣出其中柔亮丰泽的部分,用春日里攒下的雨水洗泡过再晒干。一些沐浴时做香花放在盆里,另一些裹在绢帕内,藏于袖笼中。时日渐长,袖笼也沾染了桃花那清郁幽微的香气,绿姬偶尔在林间抚琴,袖中这恬然幽微的气息和着音律而出,令人心旷神怡。 她身上的擦伤已痊愈,脚骨却还未复原,不可掉以轻心。可若是长久不活动,身子只怕要长病,公子纠一得空,便会陪着绿姬,架着拐在院中走一走。 这一日,未到晌午,太阳暖暖的,两人在葫芦藤架下慢慢走着。那日拖拽绿姬的大汉匆匆赶来。绿姬看到他,不禁神情怯怯。有趣的是,这大汉看到绿姬,竟然也怯怯的。 绿姬心中了然,公子纠定然处罚过他了,不然他不会如此畏惧自己。公子纠仍帮绿姬扶着拐,没有抬眼看那大汉,语调清冷道:“说。” 那大汉满面迟疑,看了看绿姬,犹豫着:“公子,是宫里传来的消息。” 绿姬明白自己需要回避,笑对公子纠道:“公子,太阳起来了,热得很,我也乏了,先回房歇着了。” 公子纠闻言,松开了扶拐的手,嘱咐道:“你身子才好些,要多活动,才能早点康复,早日去寻你的亲人。” 原本公子纠只是轻扶着绿姬的拐杖,现下撒开手,绿姬却像陡然失去了倚仗,一颗心风雨飘摇,她垂着头,不去看那寒光四射又温润如玉的眼眸,轻轻颔了颔首。 他说的话,是在逼迫自己早点离开吗?不知是因为情报线断了伤神,还是因为要离开公子纠而不舍,绿姬心里堵堵的。 她缓慢地向前走着,离葫芦藤架越来越远。背后忽然传来玉碎一般的清脆声响,绿姬赶忙回头看,只见公子纠满面颓然地靠着葫芦架,面色惨白如青玉。 现下即位的长兄诸儿已经被堂兄公孙无知杀害,无知篡位。自己的亲弟弟小白出逃,而他本人也被迫客居他乡,寄人篱下。还有什么样的消息,能让他如此难过。 绿姬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可她自知没有上前安抚他的资格,只得缓缓回过身,继续慢慢走回卧房。 通天脉隐隐作痛,绿姬摊开左手,望着如疤痕一般长长贯穿掌心的通天脉,无奈一笑。通天脉也是在嘲讽她的无能罢,嘲讽她身为大卜一脉,却无通天之力,既不能掐算出盖世英雄身在何处,又无法参透人心。 甚至连她自己的心事,她都看不破,又怎样奢求其他呢? 是夜,绿姬卧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临近夏日,桃木林间隐隐传来蝉鸣声,伴着清风朗月,令人心情舒畅,可公子纠满面颓然靠在葫芦藤架那一幕,却一直在绿姬脑中盘旋,令她难以入眠。 既然睡不着,绿姬索性披上裙袍起了身,借着透入窗棂的月色,望着手上的通天脉发呆。近日来,通天脉通红肿胀,不知是怎么了。可爷爷不在身边,绿姬无处询问,只能任由它肿胀又痒痛,一如她憋闷在心里的情愫。 想到这里,绿姬幽幽一叹,轻轻站起身,不拿拐,磕磕绊绊向门外走去。 夜里清凉,月色如水,绿姬不由裹紧了衣衫。冷风让人清醒,她也确实需要几分清醒。 葫芦藤在月光照耀下银光闪闪,绿姬缓慢地向藤边移动,脑中又浮现出公子纠黯然神伤的模样。不明晰的琴声从后院隐隐传来,如同天籁,绿姬不由一怔:难道是他在弹琴吗? 绿姬漫步走过去,果然看到公子纠坐在徒剩绿叶的桃树下,弹着一首怆然的曲子,其声呜呜,令闻者心有戚戚,伤心落泪。 正是十五月圆夜,他的身形在朗月的映衬下,惊为天人。绿姬定定地注视着他,琴声洗礼着双耳,不知不觉滚下泪来,她拭掉小脸儿上的泪珠,轻轻叹了口气。 琴声戛然而止,公子纠瞟向绿姬藏身的小角落,厉声道:“谁?” 绿姬赶忙踉跄几步走出,显了身形:“是我”。 公子纠看到绿姬,什么也没说,却软了眉眼,低头继续拨弄琴弦。绿姬慢慢挪到他身边,躬身跪坐下来。 “他竟然来逼迫鲁公杀我”,公子纠一边拨弄琴弦,一边低声喃喃,他的声音和琴音一样,幽婉又空灵。 绿姬猜到,如今有这能力胁迫鲁公,又忌惮公子纠的,只怕只有篡位的公孙无知。公孙无知此招阴险又狠辣,却亦在情理之中。任谁篡位做了国君,都不会允许其他正统君位传人存在,威胁自己的地位吧。 这就是帝王诸侯的痛苦与冷漠,一步步被逼做孤家寡人,难怪诸侯王和周天子,都要自称“寡人”或“予一人”。被亲人暗害的滋味,一定很难受。绿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任何言辞此时都失去了意义,所有劝慰皆只是徒劳。绿姬索性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陪他默默安坐着。 “眼下我更担心小白,莒国国弱,未必敢拒绝公孙无知”,公子纠垂下手,不再弹琴,俊脸上尽是与白日里同样的颓然。这种颓然让绿姬心惊,仿佛眼前之人已断了呼吸,没了知觉,徒剩一具美丽的驱壳。 绿姬垂着长睫毛,缄默地坐着,良久,她抬起头,想要寻个话头,却看到月光照影下,公子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俊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如此的朦胧脆弱又撩人,诗一般,画一样,让人不忍碰触。 绿姬慌了,赶忙抽取随身的手帕,慌乱中扯出包裹桃花瓣的那条,顷刻间,粉色花瓣四散,原本幽微的袖中香,此刻倾盆飘逸,令人迷乱。 公子纠一把扯过绿姬的袖子,边闻边呢喃:“好雅的味道。” 绿姬十分难堪,赶忙扯回袖笼,讪讪转移话题:“你这里有酒吗?” 公子纠一怔,一挑俊眉:“酒?” 公子纠书房内,绿姬纤瘦的手臂艰难地搬起铜觚,歪歪斜斜的酒柱顺着觚壁流出,倒向两只铜爵。 公子纠怎忍心见她如此吃力,赶忙接了过来:“我来吧”。酒杯斟满,公子纠将铜爵放在坚挺的鼻子下一闻,只觉酒香烈而不醇,他不由得一蹙眉:“这里没什么好酒,他日等我回齐国即位,一定开一坛陈年的好酒招待你”。 绿姬轻笑着摇摇头,端起铜爵,一饮而尽,烈酒的甜辣辛苦经由纤纤细喉传入脾胃,又从肠胃兜兜转转上了头。绿姬嘴角的笑意更浓,心中却直泛酸,这酒虽然粗劣,倒也让她想起小时候曾在王上(注:臣下对天子的敬称)的夜宴上,偷喝爷爷的尊中酒,一个不小心,就喝得酩酊大醉。 离家已四月有余,盖世英雄是谁,又在哪里,她依然毫无头绪,空背负着大卜一族的血脉,却无通天之力,想靠一己之身为王上和爷爷分忧,谈何容易。泪水泠泠,从面庞滚落,和着烧滚的烈酒,潺潺灌入口中,满心闲愁非但没有半点消弭,反愈演愈烈。 公子纠亦举杯,饮尽了杯中酒,他薄唇轻抿,眸若寒潭,连眉间若有若无的痛苦都显得那样华丽。 “先祖太公有灵,求你一定保佑小白,不要被奸人所害”,公子纠斟满杯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旁人说话,语罢,他饮尽了杯中酒,重重放下了青铜爵。 东风破窗,吹向两人,绿姬蓦然清醒了三分。恍惚间,她想起爷爷曾说过,盖世英雄必有悲悯的仁心,才能做一个仁君,继而匡扶王室,造福万民。想到这里,绿姬脱口问道:“如果你即位为齐侯,是否会杀你弟弟”,这个问题平素里绿姬绝不敢问,今日竟然借着酒劲说了出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果然,公子纠迷蒙的眼眸中寒光四溢,他一把握住绿姬的手,又陡然松开,苦笑道:“我素日以为你与别人不同,我以为你懂我……没想到你也这样问我。” 绿姬见他脸上悲凉的神色又重了几分,心痛万分,忙解释道:“我不是……” “罢了”,公子纠挥挥宽袖,叹道,“任谁都会这么想吧,但我不会。” 绿姬见公子纠的双眸中凝着重重的水雾,深知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想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通天脉猛然剧烈一痛,如尖利的匕首插入肌理,虽然只有一瞬间,绿姬还是疼得打了个颤。 “从我知道长兄与次姐之间的龌龊事起,这个家就已经乱了”,公子纠连饮数爵,眉头却越拧越紧,眼眸中的哀伤浓得化不开,“小白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了。” 绿姬听得直心酸,仰头又饮了一杯。这酒实在是性烈,一上头便是天旋地转,绿姬无力地趴在了木案上,动弹不得。隐隐中,好像听到纠在唱歌,齐地的曲子,曲调欢快,咏的是家和人旺……第二日晌午时分,绿姬终于醒了过来。喉头满是苦辣之味,周身困乏,头晕目眩,绿姬挣扎着起身,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榻旁陪侍的懒丫头赶忙上前,稳稳扶住了她。 绿姬挣扎着坐稳,懒丫头端来铜盆供她盥洗,温水中还飘着些许桃花瓣。绿姬洗了脸漱了口,整个人也精神了几分。 懒丫头呈上解酒汤药,绿姬接过铜碗,却没往口边送,犹犹豫豫问道:“公子人在何处?他可还好?” 话音才落,房门轻开,公子纠翩然走进房间,轻挥挥袖,懒丫头就知趣地退了下去。 一夜宿醉并未在公子纠身上留下丝毫印记,他依旧是那般纤尘不染,俊逸出尘。绿姬震惊于公子纠的酒量,又想起自己昨夜醉酒的蠢样,羞红满面,不敢直视公子纠。 “身子可好些了?把这药喝了罢,我特意找宫中疾医(注:《周礼.天官》记载,周代分医学为四科,即“食医”,“疾医”,“疡 医”和“兽医”。疾医相当于现在的内科医生)所配,解酒是最好的”,公子纠的语调恢复成了往日的冷静疏离,全然不似昨夜,感情充沛,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绿姬不知究竟是酒气伤胃,喉间苦涩,还是心头酸涩,乖乖端起碗,一口喝尽了汤药。 那日拖伤绿姬的大汉在门口探头,看模样颇为踌躇。绿姬眼尖看到了他,心中暗暗好笑,声音却是冷的:“这位大哥有什么事?进来说话。” 那大汉听得绿姬传唤,走进门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躬身道:“公子,鲁公着人来传话……” 绿姬知道事关重大,她理应回避,只是这里是她的卧房,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说吧大兴,这里没外人”,公子纠望着那大汉,面色平静,语调安稳,像是在讨论一件极其寻常之事。 绿姬心下了然,“大兴”便是这大汉的名讳,可当她听到后半句“这里没外人”时,不由心头一惊,点点如醴醪般甘甜的滋味丝丝缕缕漫上心头。 大兴一脸震悚,瞥了瞥绿姬,略定定神,谨慎开口道:“鲁公传话,今晚要在宫中正殿设宴,招待公子……” 公子纠面色一凛,神色十分复杂。绿姬也不由蹙眉思忖:前几日才得情报,公孙无知逼鲁公杀公子纠,这些天鲁公皆无分毫异动,此时设宴,究竟意欲何为? 公子纠轻声一笑,面色恢复了平静:“将此事告诉我师父,让大家早作准备,晚上同去赴宴。” 大兴一抱拳,领命退了下去。公子纠站着没动,蹙着眉,陷入了沉思:这夜宴来的十分诡异,他颇有些看不透。如若鲁公想杀自己,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可是此时设宴宴请他们师徒,无异于得罪了公孙无知,所以,鲁公究竟想要做什么?实在是令人费解。 通天脉又是一痛,似在提点绿姬,她一愣,旋即了然,赶忙一把拉住公子纠的宽袖:“能带我同去赴宴吗?” 公子纠望着绿姬,眸中满是诧异,不明白绿姬为何想去鲁公的夜宴。 “我…我担心你”,没有旁的由头可寻,绿姬只能这样说。这一句呢喃之语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她自己也拎不清。 公子纠眼中有异样的情愫流动:“这一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鲁公为人阴狠狡诈,情势极为凶险,我不知能否保全自己,连带着你也有送命的危险,你还要随我同去吗?” 绿姬心中有个隐隐的念头,越是凶险,越不愿让他独自面对,她坚定地点点头,望着公子纠,目光盈盈如秋水。 公子纠的神色更加复杂了,两人对视良久,眼中情愫千变,波光流转万年。末了,公子纠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鲁国宫宴是大场合,绿姬虽不欲与群芳争列,却也不想太失礼。思来想去,绿姬寻来一路悉心保管的包袱,拿出青碧色的锦缎裙袍,穿上身来。 她极爱这件襦裙,这是王上让宫中的裁缝为她量体裁衣而成,用的正是齐地上供的织锦。王太子姬阆曾说这颜色很适合她,娇而不妖,媚而不艳,大方得体。 绿姬净了脸,略施薄粉,如瀑的青丝只用一根碧玉簪挽住,这样简单又清新的装扮,更衬得她肤光胜雪,娇俏可人。 饶是这简简单单的装扮,当绿姬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还是令一众人失了神。只是每个人反应不尽相同:公子纠虽神色如常,深如寒潭的眼底却漫起了丝丝笑意,而管仲则是黑着脸直摇头,似乎对她既忌惮又嫌恶。 鲁公准备了五驾华丽车辇来接公子纠,公子纠蹙了蹙眉,没有上车,而是兀自徒步向鲁国宫正殿走去。 管仲紧随其后,其他随从皆满面不解。绿姬却微微一笑,心下了然:五驾马车乃是诸侯的仪制,公子纠现下还只是个公子,虽是齐国君位正统承继者,却仍需谨言慎行,万不可授人以柄。 绿姬的腿脚好了许多,此番为了赴宴,特意没有架拐,只要不走得太快,看起来就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正殿外停着鲁公的马车,纠和管仲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并未作声,随着前来迎接他们的鲁国宫人徐徐走上台阶。 走了这样久,绿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受伤的脚隐隐作痛,可她无暇顾及,心里的难受远大于身体的痛楚:鲁公居然敢坐六驾马车?天子才能驾六!如此僭越,可见他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绿姬气鼓鼓地跟上众人,走进了鲁国宫正殿。 轩俊壮丽的大殿内,一片喜气洋洋,鲁公早已驾临,端坐在正中的筵席上,他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太牢美宴,玉盘珍馐,铜尊里满是清冽美酒,酒香四溢。 公子纠上前,率众向鲁公见礼。鲁公毫不避讳,微微一抬手:“二舅父客气了,请入席。” 鲁公与公子纠年纪相若,都是少年人,但辈分却低了一等。鲁公的母亲,便是公子纠的次姐文。现今鲁公即了位,不知道是否还记恨着母亲和大舅父通奸,害死他父亲之事,可对待公子纠的态度,确实是时冷时热的。 绿姬抬眼望向鲁公,仅一眼,绿姬便笃定盖世英雄绝不是他。并非绿姬以貌取人,鲁公到底是公子纠姐姐的儿子,与公子纠长得有三分相像,只是眼神飘忽不定,不像意志坚定的人。 乐声起,公子纠率众随从入席,而绿姬身份不明朗,便只能和懒丫头一道,站在公子纠的身后侍奉。 歌舞上,编钟响,鲁公端起铜爵,众人一饮而尽。酒过三巡,众随从不由卸下心防,都直道此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夜宴罢了。 谁知鲁公却忽然开了口:“二舅父,早先听闻母亲说,二舅父的管弦造诣相当了得。今日既有舞姬,又有琴缶,二舅父何不为寡人击缶,让众人一乐?” 在座鲁国文武百官皆随声附和。管仲面色一沉,其他众随从也都坐不住了。 公子纠身为齐国公子、鲁国先君夫人文姜的弟弟,按辈分是鲁公的舅父,怎能为他击缶?公子纠周身一派肃杀之气,绿姬站在他身后,亦能感受到没来由的寒冷,从足底陡然腾起。 场面尴尬,气氛微妙,众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公子纠那张看似波澜不惊的俊脸上。 断然拒绝会落人话柄,违心答允则有失颜面,似乎公子纠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原本喧嚣的宫宴此时一片沉寂,众人鸦雀无声。 公子纠淡然一笑,思忖着欲开口。可还未等他说话,绿姬突然站了出来,款款上前,躬身对鲁公一揖:“鲁公既然要听缶,不如就让绿姬代公子一击。” 语罢,绿姬走上台前,接过宫人手中的缶,轻轻敲了起来。缶声时轻时重,时疾时缓,随着绿姬的舞步迸发出远远大于缶声本身的魅力,在座列位不由地都倒吸一口冷气,正襟危坐望着她纤瘦窈窕的身影。受伤的脚隐隐作痛,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咬牙紧绷着。 公子纠见绿姬替自己前去击缶,震惊了好一阵,异常俊秀的面庞上洋溢出迷人的笑容,周身的清冷之气尽数收敛,一派春风化雨。 绿姬脚下生疼,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赶忙直起身,回眸冲公子纠嫣然一笑,仿佛是刻意安排一般。 公子纠怎会看不出绿姬的小把戏,满心暖意中夹杂着丝丝心痛,他举起铜爵,隔空敬了绿姬一杯。 一侧席位上的管仲绷着脸望着鲁公,神色中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紧张。 谁知鲁公非但没有生气,还饶有兴味地看着绿姬翩然起舞。 管仲松了口气,揉揉眉心:也好,这样的结局远比公子纠为鲁公击缶要好得多,也可免去口舌之争。 绿姬舞罢,将缶还给宫人,福身向鲁公行礼:“民女献丑。” 鲁公盯着绿姬,拍着腿哈哈大笑:“二舅父好福气,竟有如此佳人陪伴身侧。赐酒!” 宫人趋步走上,呈上金樽,杯中美酒飘香。绿姬却微微蹙眉,犹豫着没接。她酒量实在太差,方才已喝了几杯,如果再饮,恐怕要醉卧此地。只是鲁公盛情,绿姬又不敢直拒,生恐会节外生枝,连累公子纠。 绿姬踌躇半晌,鼓足勇气就要举杯,金樽却被另一只手率先夺下。绿姬抬起眼,只见公子纠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侧。他玉树临风,举起金樽,笑容冷冽不容辩驳:“我敬鲁公一杯”,不待鲁公答复,他便举起杯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鲁公有些意外,觑着眼,目光在绿姬和公子纠二人间兜兜转转。那上下打量的眼神让绿姬很不舒服,可有公子纠在身侧,她便无所畏惧,与他并肩而立,坦然地接受着鲁国公的目光。 良久,鲁公抚掌大笑:“二舅父豪爽,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这场离奇的夜宴,化解在绿姬的轻歌曼舞中。鲁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晚上回住处时,管仲只管闷声走路不说话,公子纠看出绿姬脚疼难忍,出手紧紧扶住了她。其他随从很是识趣,都自动放慢了脚步,与他二人保持着距离。 绿姬每迈出一步,便如同走在刀尖上,痛得销魂蚀骨。可公子纠的手很大,掌心很暖,绵厚温润的暖意传来,就是世上最好的疮药。来时绿姬只嫌路长,眼下却觉时间太短,为何如此匆匆,就回到了住所中呢? 书房内,管仲与公子纠对坐着。两人皆沉默不言,默默望着盈盈闪光的灯火,各怀心事。 良久,管仲开口道:“鲁公好色,看他今晚的神色,只怕明早就会来要人,公子早做打算吧。” 公子纠面色如铁,冷道:“师父不会不知吧,大卜一族的婚事,向来由王上钦定,只怕鲁公也不能胡作非为。” 管仲轻笑一声:“此地离洛阳城千余里,公子以为,鲁公会畏惧王上吗?不如就趁早送绿姬姑娘过去,也好讨个人情,求得鲁公为公子出兵,回国夺位。” 公子纠一脸不屑:“如果我夺位,要牺牲一个女子的终身,我宁可不夺。” “让她嫁与鲁公,有何不妥?”管仲强压住怒气,揉揉眉心,满面不悦。自从这女子来了之后,公子纠顶撞他的次数比过去十余年都多。 “师父,你也是有子女亲眷的,若是让你的女儿助我夺位,委身为他人妇,你心中是何感觉?”公子纠叹了一声,尽力缓和语气跟管仲说话,眸色却冷得像藏了冰凌。 “若能为公子夺位,莫说我的女儿委身为他人妇,即便我的儿女全都为公子而死,为师亦心甘情愿”,管仲跪得笔直,一脸的坚持,不容辩驳。 公子纠一时语塞,跟管仲对视着,两人神色一冷一热,分庭抗礼。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是师徒二人之间的博弈。 夜色浓如墨泼,管仲轻叹了一声:“罢了,公子是聪明人,不可意气用事,多多权衡下罢。” 语罢,管仲艰难地从席上起身,跪得太久,周身俱已麻木,他舒活下筋骨,缓步走出了书房。 公子纠却仍跪于席上,一动不动,身子冷得吓人,仿佛足下之地也要被他冰封了一般。 卧房中,绿姬歪在卧榻上,睡得正沉。公子纠趁夜色进门,她竟浑然没有察觉。 公子纠轻声走到榻前。月色中,绿姬的睡颜美得如梦似幻,小脸儿通透而白皙,嘴角还挂着一抹淡笑,可爱又迷人。 她在梦些什么呢?梦中是否会有自己?公子纠伸出手,温柔地拨开她鬓间的碎发,轻轻抚过她的小脸。 绿姬突然醒了过来,见有个黑影坐在榻边,吓得失声要叫。 公子纠赶忙捂住她的嘴,轻道:“别怕,是我。” 绿姬听到是公子纠,瞬间放松了许多,她侧过身,用手撑住小脑袋,语中透出几分慵懒:“你怎么来了?” 公子纠的内心翻江倒海,黑夜藏匿了他太多情绪,所有的爱与恨,皆不知从何谈起。他定定神,语调尽量和缓,却仍带了几分颤抖:“收拾包袱,跟我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绿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公子纠拽到了屋外的马棚中,壮汉大兴已在此久候。 公子纠牵住了绿姬的手,牢牢的,十指紧扣:“鲁公要你,我怕不能保你周全。我在莒国有个亲信,你去那里躲一躲”,语罢,公子纠指着一旁的大兴,“他会一路保护你,等我回国即位后,我定会亲自去接你”。 绿姬满面惊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鲁公要她?纠要她去自己亲信那里?难道他知道自己不是来寻亲的? 公子纠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翻过她的手心,绿姬的通天脉赫然暴露在月色下,隐隐发光。 “即便身为大卜一族之后,亦不能掐算掐算自己的命数罢?”公子纠像是正经询问,又像是玩笑。 绿姬抽出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竟然都已经知道了,却一直装傻不说,留在此时打趣自己。绿姬嗔了公子纠一眼,却生不起他的气来。 公子纠冲大兴使了个眼色,大兴立刻跪倒:“姑娘今日为保存公子颜面,摊上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保护姑娘安全到莒国,万死不辞!” 绿姬望着公子纠恳切的眼神,有些迟疑,却仍旧点了点头。 绿姬踏上马车,一切都不真实的像一场梦,她想过一万次与公子纠分别的情形,却没有一种像今日这样。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绿姬撩开车帘,望着公子纠,美目中饱含泪与情,盈盈于睫。心中万分担忧公子纠的安危,她哽咽问道:“我走后,鲁公可会为难你?” 公子纠淡然一笑,眸中的寒意不知何时悉数退散,眼中尽是宠溺:“放心吧,公孙无知与他并不一心,他不敢动我。” 绿姬眸中的泪珠终于滚下,在她美得惊世骇俗的面庞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公子纠望着绿姬,重重叹了口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有今日。几分不甘,几分自嘲,公子纠仍顺从了内心,解下随身的佩玉,放在了绿姬的手心:“这块佩玉,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随身带了十年,今日便赠与你。拿着它,做个念想吧,关键时刻,或许它能救你。” 绿姬闻言,紧紧握住这佩玉,仿佛手捧无价之宝。 “走吧”,公子纠吩咐大兴,转过身去,不愿看她离开的瞬间。 大兴挥鞭,骏马嘶鸣,飞快地蹿了出去。 夜幕下,马车渐行渐远,公子纠的身形掩映在黑暗中,逐渐看不明晰了。 绿姬仍执拗地挑着车帘,望着公子纠所在的方向,眼泪随着疾驰的马车,飞成了一道华丽的水线。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身为一个没有通天能力的大卜族人,绿姬心中漾起巨大的无力感,她低垂双眼,泪腺涌动,视线一片模糊。 正文 第六章 公子小白 马车在齐鲁边境颠簸数日,专走丛林密境,为的是躲避可能出现的鲁国追兵。 到莒国境,大兴明显松了一口气,不再绷着脸,车轮也放缓了旋转的速度。 绿姬挑开车帘,看着马车行走在郁郁葱葱的丛林中,闻着青草的芳香裹挟着泥土的腥甜,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了几分。 “大兴哥,这马当真是好马啊,一路走这么远,脚力竟丝毫不软”,绿姬看着仍在奋力前奔的高头大马,由衷叹道。 “那是自然”,大兴一挥鞭,一脸骄傲,“这马名为‘疾如风’,是公子的坐骑。三年前我从犬戎牧人手中买来,它可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听到“犬戎”两字,绿姬有些心惊。毕竟犬戎攻破镐京,害得大卜一族背下了渎职的之罪,虽已过去近百年,可这罪名仍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笼罩在他们一族头上,挥之不去。 “公子说姑娘是洛阳人,与王室沾亲带故,让我少提犬戎的事,我倒是忘了,姑娘莫怪”,大兴见绿姬不说话,边赶车边解释。 绿姬没接话茬,转而说道:“大兴哥似乎比旁人都魁梧些。” 大兴一笑,回道:“如此又要提到姑娘不愿听的事,我是犬戎族人,只是自小同父母族人走散,四处乞讨流浪。后来管大夫收养了我,让我教公子骑射。” 绿姬心下了然,华夏族人向来不骑马,会骑马的基本都是跟犬戎所学,公子纠的侍从们各个是骑马高手,看来皆是由大兴调教。 说起来到底是数辈前的恩怨,跟大兴又有何干。绿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笑了笑,欲开口宽慰大兴,大兴却忽然勒紧了缰绳,“疾如风”扬蹄嘶鸣,立刻停下了脚步。 离莒国都城莒城只余下几里路,却忽然出现了拦路虎。 绿姬和大兴感觉到的惊异远大于恐惧:本以为前来追击自己的会是鲁公的人,没承想,竟然是纠的另一众侍卫。 看到朝夕相处的兄弟拔出短剑对着自己,大兴很是不解,愣在了原地。 带头的侍卫正色喊道:“大兴,管大夫待你不薄,速速将绿姬姑娘交出来,同我们回去领罪!” 即便被管仲抚养长大,大兴心中效忠的却只有公子纠一人。他面无惧色,口中发出如同走兽一般的“呜噜”声,拉开架子,伺机而动。 众侍卫们收到大兴格斗的邀请,挥舞着短剑迎面扑来。大兴面无惧色,用魁梧的身子死死堵住车门,犹如一堵城墙。 侍卫们团团围住马车,从四面八方发动突袭,一齐冲上前去扯拽着大兴。大兴则用自己无比壮实的臂膀奋力挣扎,左抗右挡,不让任何一名侍卫进入车内。 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纵然拔刀相向,到底也不真愿意看对方流血牺牲,此时纯粹是在角力。 绿姬被大兴堵在车门内,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整个车身摇摇晃晃,时退时进。 即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大兴到底势单力薄,很快就被拖拽下了马车。大兴顾不上两股摔得生疼,庞大的身躯矫健地爬起。众侍卫牵住了”疾如风”,准备驾车而去。大兴猛扑上前,从另一端紧紧拉住了缰绳。 众人厮打成一团,已经是不分你我一通乱拍,“疾如风”被两拨人拉扯得东倒西歪,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打。 此马是马中豪杰,性子刚烈,怎受得了这样的气,它扬起前蹄引颈向上,大声咴叫起来。 大兴大喊“坏了”,他知道“疾如风”定然是不堪受辱,将要爆发。果不出其然,“疾如风”挺直了身板,昂头向前,用区区肉身去撞击众人手中的短剑。 众人皆知这是公子纠的坐骑,忙慌张收起手中的利刃,却仍避之不及。“疾如风”身上被划出许多道伤口,血汩汩流个不住。可它仍不停地去撞,直至把众人全部顶翻在地,杀出一条血路。 清道后,“疾如风”忽然狂奔了起来,像一道闪电一样,冲向不远处的林间,车厢中的绿姬不堪颠簸,摔翻在地,肠胃翻江倒海,头疼脑涨欲裂。 现实容不得她有半点自怜:木质车轮被地上的石块硌的吱哇作响,车速疯狂,绿姬差点从车厢中滚落出去,她赶忙抓紧了车厢的门板,尽量把持着身子。 “疾如风”顿了一下,速度却丝毫未减,绿姬挣扎着撩开车帘,不由吃了一大惊:这马并非要往林间逃命,它已经择了正前方的一棵参天树,欲撞树而死!众人的哄抢和打斗让它以为,公子纠抛弃了它,它不愿意侍奉二主! 照它现下的速度,一旦撞树,必死无疑,而紧随其后的绿姬,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通天脉痛如同刀绞,绿姬面如白纸,已然丧失了思考能力。 林子深处雾气氤氲的所在,忽然传出一声马的嘶鸣。一眨眼的功夫,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从林中闪出,上面驮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的脊背与马奔跑的姿态形成了一个相得益彰的完美弧线,虽看不清他的面容,画面依然潇洒好看得令人热血沸腾,仿佛此人生在马上,长在马上,只属于马上一般。 行云流水,酣畅淋漓,高头白马渐渐追上了“疾如风”,两马并行,转瞬间,少年将另一条腿从疾驰的马背上跨过,双手撑着马鞍,纵身一跃。 绿姬在车内看得目瞪口呆。此人从天而降,双手牢牢钳住了车辕,而“疾如风”离大树已近在咫尺,绿姬已能清晰看到树皮上斑驳的纹理。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逆着巨大的颠簸,抓住车辕站起,修长的身姿挺拔如苍松,他死命拉住马缰绳,大喊一声:“疾如风!” 少年的呼喊声响遏行云,瞬间传遍了森林与旷野,万千鸠鸟惊起,从树冠飞入云端,就连林中逃亡的麂鹿和追赶的猛虎都不由停下侧目。 马鬃似乎已擦上参天巨木的枝干,情势无可逆转。绿姬闭上眼,心死了一大半,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准备迎接巨大痛感。 可时间却静止在了这一刻,绿姬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周围一切都不再颠簸,她掀开车帘,看到了如同史诗般的一幕:“疾如风”的身子已竖成笔直,仰头嘶鸣着,车前身也随着它的身体,离地丈余。那少年立于车辕上,挺拔的身子绷得笔直,气势大的骇人,宛若天将。 仿佛他驯服的不是一匹烈马,而是一条蛟龙。 太过震撼,绿姬久久不能回神。似这等逆转水流,震断河川的气魄,人间又哪得几回闻? 马蹄终于落下,马车也重回地面,那少年松了缰绳,长舒了一口气。 绿姬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是满头大汗,抖若筛糠了。 “公子!”一行人从林间赶来,跑到少年身边,将他团团围住。其中略上年纪的一位,紧张地摩挲着少年的身子,细细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少年拍拍他的肩,以示自己很好。他回过身,嘴角挂着有些吊儿郎当的笑,望着不远处已倒地昏厥的大兴一干人等。 见到公子纠时,绿姬以为那已是男子容貌的极致,没承想,这位少年竟更胜一筹。那是一种融合着太阳与高山气魄的阳刚之美,他身长八尺有余,身子骨是不同于中原男子孱弱的紧实,劲松一般,刚劲而有力。他身着麂皮短袍外罩玄漆皮甲,威风八面,似能撒豆成兵,决胜千里。他俊朗不凡的面容如同刀刻,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剑眉下,是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眸,璀璨耀然,胜过漫天星河。 方才绿姬没有被危及生命的情形吓傻,现下倒是被他的姿貌所摄,半个身子都是木的。 更惊奇的是,明明气质截然不同,绿姬却莫名觉得这少年与公子纠,有七分相像。绿姬对公子纠有别样情愫,按理说应当偏私,可她却难以说出,这少年与公子纠相较,究竟谁更加不凡。 正当绿姬发愣的功夫,那少年走近马车,掀开随风飘动的车帘,他星一般的眼眸对上了绿姬清泓似的眸子。 少年好奇地打量着绿姬,一把蛮横地捏住她白瓷一般的尖下巴,抬起她的脸:“你是谁?我哥的人为何因你内斗?” 绿姬讶异了一瞬,过了这一瞬后,却也觉得顺理成章:看来天下之美,确实尽在齐了。 原来这位少年,就是公子纠的弟弟,公子小白。早先听闻公子小白逃至莒国避难,没承想竟然在这里撞见了。 绿姬狠狠瞪了小白一眼,打掉了他的手。果然,齐国宗室除了公子纠外,其他人也都如同诸儿文姜一般,空有一张好皮囊,实则淫奔不才。 兀自翻身下车,绿姬一瘸一拐地走到“疾如风”身边。“疾如风”失血过多,此刻已经奄奄一息。绿姬心痛不已,用力扯下裙上的纱绢,裹在它血流不止之处。 小白看到绿姬走过去给“疾如风”止血,语气中满是难掩的诧异:“他们拼命斗狠,连‘疾如风’都搭上了,竟然是为了抢你这个瘸子?” 绿姬手上动作一僵,回眸瞪了小白一眼。谁知他一点也不恼怒,大步走到绿姬身侧,看着她为“疾如风”止血。绿姬小巧的下巴上被他捏出来几道红指印,在她白嫩的小脸上异常醒目,小白似乎很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挂着一抹满不在乎的笑:“这么笨,‘疾如风’的血都要被你吸干了。” 小白从绿姬手中薅出绢帕,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均匀地抹在了“疾如风”身上。不同于方才的蛮横无理,他倒是很耐着性子地为“疾如风”处理着每一处伤口。 绿姬这才想起爷爷曾说过,危急时刻用土止血,虽然脏了些,效果却是极好的。 小白为“疾如风”抹好伤口,又从随身的小瓶里取出一颗丹药,他轻轻捋着“疾如风”的鬃毛,在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疾如风”竟乖乖张开了嘴,含住了小白喂的丹药。 其他随从自觉上前去查验大兴一干人等的伤势,为他们清洗和处理着伤口。 小白看绿姬竟然丝毫不管大兴等人的死活,皱皱眉:“你这瘸子心倒是狠,那几人受伤晕倒你不管,倒是一直心疼这畜生。” 小白和公子纠虽然是兄弟,性格却迥然不同,绿姬用帕子擦擦手上的马血,回头望着他,正色道:“他们不过是被‘疾如风’撞倒了,皮肉之伤,休养片刻便好,可‘疾如风’却是被利刃所伤,有性命之忧。” 小白微微一笑:“倒也是,事从权宜,总要先处理要紧的。” 绿姬一把捂住心口,无奈地闭上眼:齐国宗室一脉生而为祸害。只可惜这公子小白薄唇贝齿,一笑能迷死人,却只会说些不中听的话,叫人“瘸子”,丝毫没有君子之风。 方才为小白查验伤势的中年男子,此时也走上前来。绿姬这才发现,其他随从都身着麻褐草屐,一副行伍中人模样,只有这男子,身着华服长袍,看似地位不凡。 “师父,这可如何是好”,小白轻笑向那中年男子。正如同管仲是公子纠的师父,此人鲍叔牙,正是公子小白的师父。 鲍叔牙年纪比管仲略大,身材微胖,面色谦和,有谦谦君子风。只是他看向绿姬时眼底的顾虑,与管仲如出一辙。 “姑娘是何人?怎么会跟公子纠的人在一起?他们又为何拔刀相向?”鲍叔牙温和地开口,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异常刁钻。 公子小白和公子纠虽然是兄弟,却也有利益冲突之处,绿姬眨着大眼睛,礼貌地轻笑着,脑中却飞速旋转,思忖着该如何回答。 小白眼尖瞟向绿姬细长白嫩的脖颈处,突然伸手探进她衣领间。绿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颈间一热,小白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肌肤,旋即一痛,挂在颈上的佩玉,就被他生生扯了下来。 绿姬疼得要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容易站直身子,绿姬面颊飞红,怒目圆瞪,欲冲小白发火。 绿姬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公子小白眼中尽是极致的惊讶,表情哭笑不得:“我哥他竟然把佩玉都送给你了?” 绿姬趁小白发愣的当儿,一把抢回了佩玉。穿着佩玉的细绳被扯断了,绿姬万分心疼,仔细检查着,好在玉身没有丝毫损坏,她松了口气,忙将佩玉收在了贴身的衣兜里。 小白揉揉眼,再次上下打量绿姬,旋即失笑:“我哥哥每日沐浴佩香,纤尘不染的一个人。齐国到处是名媛淑女,他看不上,拖到快二十岁的年纪也不娶亲,竟然看上了个瘸子。” 绿姬虽然从未自诩绝代佳人,但从小到大,王室诸人的忌惮,公子纠的情愫和鲁公的爱慕,她不是不知。为何到了公子小白眼中,自己竟然如此不堪了?绿姬偏过头去,不愿意理会他。 小白丝毫未察觉绿姬的不满,又问:“你叫什么?” 绿姬仍旧没有丝毫反应。小白又像方才那样捏住了她的脸,绿姬愤怒地推他,却被小白单手一扣,双臂被死死擒住,关节扭得生疼。绿姬咬着牙,抬腿欲踢小白,一条受伤的腿动弹不得,另一条还未抬起,又被他伸出一条腿锁紧。两人身子紧紧拧在一起,绿姬的脸被小白捏得生疼,已出现紫红色的血痕。 小白脸上闪出一丝笑:“有意思,还挺倔。” 鲍叔牙看着拧成麻花的两人,实在是有失体统,开口要劝:“公子,若姑娘真的是公子纠的客人,我们也不可太怠慢……” 小白闻言,略思索了一下,旋即松开了手脚。绿姬无处着力,一个踉跄,先前受过伤的腿又是一阵剧痛。 小白笑道:“师父所言极是,这瘸子虽然是我哥哥的野女人,不受我姜家列祖列宗承认,我这个做弟弟的到底还是要尊重些”,小白转头去,斜眼睨着绿姬,“既如此,我就叫你野嫂吧。兄弟我多有得罪,还请野嫂包含。” 绿姬被小白傲慢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打是打不过,连嘴都没他毒,她一跺脚,起身走向大兴他们。 大兴已经清醒了几分,方才被“疾如风”撞晕,现下还是站不起身,只能坐着。其侍卫身子不如大兴牢靠,头晕无力的症状比他更重,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鲍叔牙也走上前来,查看过众人伤势后后,谆谆教导:“你们都是侍奉公子的人,有话好商好量,何以大打出手,自伤心肺。” 众人都垂着头,被鲍叔牙说得十分羞赧,却也无法解释,只能耸耳听着。 大兴挣扎着一拱手:“大夫所言很是,到底是我们的不是。” 鲍叔牙又道:“罢了,公子小白请各位到寒舍歇歇脚,备些草粮再做打算。” 小白的随从早已将马车从“疾如风”身上卸下,套在了健康的马匹身上。大兴等人因伤必须坐马车,小白的侍卫们都有自己的坐骑,“疾如风”由一人骑着马牵着。唯独绿姬,既不能坐马车,又不会骑马,不知如何是好。 小白翻身上了白马,想起绿姬没法走,便骑马跟她面前,俊眉一挑:“野嫂,不如你我共乘一骑,如何?” 绿姬不欲理会小白,望向大兴。可大兴等人横七竖八地窝在马车内休养,已然忘了绿姬的事。 见绿姬没反应,小白俯下身子,激她道:“怎么,你不敢?” 绿姬就看不惯小白那副轻狂样,她虽没骑过马,到底也是不怕的,旁人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 绿姬无畏地走上前,握住小白伸出的手,重力向上,一下就被他拽上了马背。 其他随从也都翻身上马,绿姬这才发现,他们马背上都驮着山羊或野鸭,应是刚刚狩猎归来。 小白策马,白马通晓人性,极其照顾绿姬,跑得十分温柔,全然不似方才,疾如闪电。 走了没多久,绿姬就开始后悔了:两人共乘一骑,身子贴得甚紧,小白又牵着缰绳,那姿势就如同环抱着她一般。 更可恶的是,他的鼻息就在她的耳畔,若有若无的,吹得人心里直痒痒。他口鼻间的气息,是阳光照耀过蒲草的清香,很诡异地萦绕在她周身,挥之不去。 绿姬很不自在,臊了个大红脸,勾着头不敢看路。 小白觉察到绿姬的异样,坏笑着开口:“听闻鲁国有个柳下惠,因为心无邪念,即便美女在怀,也会方寸不乱。可若换做是心有邪念之人,那就……” 小白话音未落,鲍叔牙等人皆好奇地回头看他们,绿姬满面通红的样子恰好落在众人眼中。 绿姬恼羞成怒,回头想跟他理论,半转头间才说出一个“我”字,白嫩的面颊竟恰好从小白冰冷的薄唇间擦过。 绿姬也不敢争辩了,赶忙回过头,小脸比刚才更红,头也垂得更低,恨不能从马上跳下去摔死。 小白也被唇上擦过的嫩滑触感吓倒,一向天地不怕的人儿,倒也破天荒红了脸。 两人皆有些傻眼,都不再说话,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各自看着风景。 十余骑策马奔腾,莒国都城近在眼前了。 正文 第七章 冤家聚头 莒城窄巷中的一座破落民宅,就是公子小白一行人避难的住所。 参差不齐的木篱笆围紧一方小小的院子,门口一处马棚,房前一口老井,紧挨着老井是个半露天的灶台。土砌墙,茅草顶,家徒四壁,甚是简陋。 大兴一干人等看到公子小白住在这样的地方,脸上除了惊诧,还有几分伤感:怎么说也是齐国公子,虎落平阳,竟如此潦倒。 鲍叔牙面露惭愧之色,招呼着众人进院。 公子小白却神色如常,将白马牵至棚中拴好,径自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舀起一瓢,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他俊朗的面庞上满是恬淡怡然,那神情不像在喝井水,倒像在品玉露琼浆。 绿姬不由起了一丝敬佩之意:对于穷厄之人,这种境况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他这公子而言,能泰然处之,实在难得。公子纠的俊逸身姿浮现在脑海中,绿姬心中几分酸楚:如若公子纠知道公子小白的处境如此悲凉,定然会非常难过。 想到公子纠,绿姬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是否仍坐在桃树下,弹着催人泪下的曲子呢? “来来,别干愣着”,小白一边解下马上栓着的山羊,一边招呼众人,“一起帮忙准备准备,中午咱们炙羊肉。” 小白的侍从们闻言,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开始忙活。 大兴靠在井边喝水养伤,公子纠的其他侍卫们在一旁横七竖八地卧着,互相抵靠,看来”疾如风”着实将他们撞的不轻。 绿姬心中不住地盘算:抓自己和大兴回去,估摸着是管仲的主意。如今这几位是受伤了,又碍于公子小白的面子,才不敢造次。可一旦离开这茅屋,她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管仲要捉她回去,无非是献给鲁公,这是她决不能允许的事。去公子纠的亲信那里总是无用,仍会被管仲捉回去。况且对于寻找盖世英雄而言,亦无丝毫裨益。 思忖了半晌,眼下也只有一条出路了。 不远处,小白的侍从正烹羊宰牛,很是热闹。绿姬揉了揉眉头,动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井边,拿瓢舀出点水,装作在洗手,暗里冲大兴使了个眼色。 随后绿姬先一步起身去了后院,大兴假意如厕,也跟了过去。 半晌功夫,绿姬踉跄着走了回来,面色轻松了几分。可随后跟来的大兴,却显得比方才更紧张了。 小白正在马棚中,为“疾如风”勘察伤情,大兴走到小白身侧,一拱手:“公子,我有话说。” 小白几分诧异,见大兴神色凝重,便点了点头。 谁知不远处石案旁,鲍叔牙忽然开口吆喝:“各位壮士受累,我们略备薄酒,大家都来品一品罢。” 小白微微一笑,拍了拍大兴的肩头:“有什么事,等吃了饭再说”,语罢,小白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一溜烟跑到席上,坐等开饭。 大兴哭笑不得,公子小白酷爱美食,他是早有耳闻的,此时也只得咽下嘴边的话,待用完饭再说。 众人准备的,是犬戎风味的炙羊腿。大兴闻见家乡风味,不由鼻头一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公子纠的其他侍从也顺着香味凑上来,羊腿的鲜嫩让众人一扫疲累,放下嫌隙,专心享受美味。 绿姬却对炙羊肉毫无兴趣,独自坐在一旁发呆。 小白边吃边扫了绿姬一眼,俊朗的面颊上泛起一丝调笑:“怎么,野嫂,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吃食?” 绿姬瞄了小白一眼,没有吱声。大卜一脉承接天命,饮食素来清淡。炙羊肉虽然可口,却太过鲜香,不合他们的脾胃。 小白脸上的笑意更浓:“别看野嫂一介村姑,却也看不上我们这里的吃食,罢了,本公子不强求你。” 众人偷眼看看着绿姬,似乎都觉得她有些不合群。眼下何等美味,她竟然不为所动,实在是挑剔刁钻至极。 绿姬有口难辨,小白这家伙,惯会捉弄人,真是可恶。绿姬瞥了小白一眼,幽幽开口道:“村姑不像村姑又如何?你叫小白,不也长得这样黑。” 小白被她反呛一口,作料吸进心肺,整个人咳个不住,身旁的侍卫赶忙递上一碗清水。 众人想笑却不敢,都憋着,险些也要被呛到,无比难受。 小白喝了水止了咳,重重将陶碗放在案上,瞪着灿若星辰的眼眸,扯了扯衣领:“黑?脸上是练武晒的,我身上白着呢,你要看吗?”说罢,小白一把扯大了领口,仿佛真要宽衣解带一般。 绿姬吓得尖叫一声,赶忙捂住了眼。众人再憋不住,全都笑开了。 玩笑开罢,酒足饭饱,小白略侧头对大兴道:“我有些东西要托你带给哥哥,你随我来书房吧”,而后又招呼鲍叔牙,“师父也来。” 其他人不疑有诈,仍把目光聚在那只鲜嫩的羊腿上,只有绿姬抬头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破败的茅屋内,只有几张散落的草编席,一旁堆着小山一样的书简。小白大咧咧往席上一坐,挥手示意,请鲍叔牙和大兴也入座。 鲍叔牙身着华服,器宇轩昂,与这破落的环境十分格格不入,可他仍笔挺地跪坐于草席上,彰显着身为大夫的气节。 大兴没有坐,而是“噗通”一声跪于二人身前,将纠送绿姬出来躲避鲁公的事,告诉了小白和鲍叔牙,只是隐去了管仲意欲借此请鲁公出兵的筹谋。 听了大兴的话后,鲍叔牙缄默不语,微微眯起了眼。他敏锐地察觉出大兴口中的犹豫之处,也猜到了他隐瞒的事情。只是鲍叔牙猜到了,却有几分踌躇,不知该不该告诉公子小白。 小白则是一脸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问道:“你的意思是,连鲁公,也看上了那个瘸子?” 大兴没想到公子小白不关心权力斗争,反倒关心公子纠与鲁公夺爱,不由愣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小白失笑:“一个瘸子竟然引出这么多事,当真是个祸害。罢了,你方才说,那瘸子叫什么来着?” 大兴回道:“绿姬,绿姬姑娘。” 小白歪头斜倚在墙上,望着大兴道:“既然今日你与我开口,又是我哥哥的事,按理说我不应当不管。只是听你的意思,只怕是要让这瘸丫头留在我这里吧?” 大兴起身再拜,重重叩首,证实了公子小白的猜想。 小白蹙蹙眉,说道:“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条件颇为恶劣,我们几个大男人,风餐露宿也罢了……” 大兴赶忙拱手道:“公子不必担忧,是绿姬姑娘提出,想待在公子这里的,食宿差些也无妨。” 小白一笑,摆摆手:“你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担心她,只是我这里米粮有限,难再多添一张嘴。” 公子小白断然拒绝此事,令大兴颇为不知所措。他正踌躇不知如何再劝,一直沉默着的鲍叔牙突然开口:“公子,绿姬姑娘只是个姑娘,饭量能有多少?既然公子纠有难处,我们怎能不帮衬着些。” 小白十分惊讶,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望着鲍叔牙。小白与公子纠虽然兄弟情深,鲍叔牙却一直忌惮公子纠与管仲师徒,常常劝阻小白与之保持距离,如今怎会忽然为纠说话。 相信鲍叔牙一定有筹谋,小白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师父开口,那便如此吧。” 大兴见小白应允了,很是高兴,起身拜谢,磕头如捣蒜。 鲍叔牙挥挥手:“先下去歇着吧,下午还要赶路。” 大兴答允一声,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待大兴离开后,小白神色肃然,丝毫不见平日调笑的意味:“师父是想用那瘸子做人质吧” 鲍叔牙长叹一声:“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如若将来,公子与公子纠有兵戈相向的一日,为师希望公子手上能多一只砝码。”鲍叔牙明白,兄弟相争是公子小白不愿触碰的话题,可他身为师父,却不能不为公子小白筹谋。 小白果然显出几分抵触,尴尬一笑,调侃道:“师父怎么知道这瘸子能成为我手的砝码?也许我哥哥只是一时贪新鲜呢?” 鲍叔牙捋着斑白的胡须:“公子何必问我,其实你早已看出,公子纠待绿姬姑娘甚是不同,不仅送了贴身的佩玉,还让出‘疾如风’给她当坐骑,派心腹大兴来护送。” 小白想起兄长纠,笑得灿烂又无奈:“也是,我哥哥一向对管大夫唯命是从,此次为了那瘸子,竟敢忤逆师命。只是院里那些人,师父打算如何应对?他们可都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鲍叔牙不以为意,笑道:“公子放心,为师自有妙招。” 小院内,公子纠的侍从们酒足饭饱,逐渐恢复了体力,此刻他们正紧张地盯着绿姬和大兴,生怕他们插上翅膀飞离此地。 绿姬也悄然打量着他们:这几位的装扮与大兴别无二致,只有腰间比大兴多一枚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金文的“管”字。 绿姬微微蹙眉,管仲作为公子纠的师父,实力不容小觑。这几个人虽是公子纠的护卫,却是管仲的心腹,只有大兴,誓死效忠公子纠一人。平日里管仲一心护着公子纠便也罢了,现如今他们师徒却因自己内斗,可想而知,现下鲁国宫中,公子纠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茅草屋门“吱呀”一声,小白夺门而出,脸上漫着一丝得意洋洋的笑,大步向绿姬走来。 “你叫绿姬,你脸绿吗?”小白凑到绿姬跟前,一雪前耻。 绿姬一怔,旋即明白了:只因为她嘲笑他叫小白却不白,此刻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便立刻前来取笑。好一个小肚鸡肠的公子小白,绿姬见报复的快感布满如此好看的一张脸,一脸无奈。 小白见绿姬没什么反应,悻悻的,正色道:“你这死瘸子,险些害死‘疾如风’,若不是我拿出师父送我的保命丹药,‘疾如风’这匹好马就死在你手里了。我这丹药价值连城,此事因你而起,你赔我!” 绿姬明白小白在刻意说给那群侍卫听,回道:“我不名一文,如何赔你。” 小白怒道:“我不管,这药你不赔,便别想走了,留在我这里做粗使丫头,给我做饭洗脚,什么时候还清了什么时候再走。”说罢,小白冲到马车前扯下绿姬的包袱,绿姬假意过去与其争抢了两下,被小白一把拨开。小白大步走到茅草房前,打开空房间的木门,二话不说将包袱丢了进去。 两人演技虽略显浮夸,却还是让那一众侍卫慌了神,领头的那位赶快跪下:“公子,使不得啊,我们奉管大夫之命,一定要带绿姬姑娘回去的。” 鲍叔牙从屋内走出,接口道:“几位既然要带走绿姬姑娘,看样子是打算替她赔我的丹药?我这丹药乃是斥重金,从名医手中所收,就连你们管大夫都赔不起,你们几个比管大夫还阔绰吗?”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神色极其为难。 鲍叔牙一笑,从袖笼中掏出一个竹筒,递给带头的侍卫:“你们莫怕,我和管夷吾是老友,你们把这个给他,他定然不会责罚你们。” 小白坏坏一笑,心下了然,鲍叔牙曾经和管仲一起做生意,一起出入行伍,有几十年的深厚交情,此事在齐国无人皆知。 侍卫们别无他法,只得接过竹筒,起身请辞。 大兴也随众人牵马欲走,却被公子小白拉住。小白悄声道:“你停半日再走吧。” 大兴明白小白是担心其他人路上难为自己,心下十分感动,冲他抱了抱拳。 傍晚时分,大兴也动身回鲁国了。“疾如风”伤势过重,被迫留在此地休养,等大兴改日再来接它回去。 绿姬看着大兴策马远去,魁梧的身躯渐渐融入残阳斜照里,幽然一叹:关于鲁国与公子纠的记忆,就这样渐渐远走了。绿姬不由满面伤怀,紧紧握住了公子纠的佩玉。 好在事情并非有百害而无一利,留在公子小白这里既是唯一的选择,也是上上之计,不仅可以躲避管仲和鲁公的抓捕,还有见到莒国国君的机会。届时盖世英雄的范围,就可以进一步缩小了。 公子小白对绿姬的态度,说不上友好,也实在不算太坏。当她送完大兴回房时,发现房间已被人里里外外清扫干净,还塞上了防蚊虫蛇蚁的草药。 即便这样,茅草屋仍是简陋至极,无法与鲁国宫相提并论。天渐渐黑了,绿姬收拾好东西,躺在窄榻上,思绪万千。 她此次不惧千难险阻离家,不是为了享乐。无论经历多少坎坷,寻找盖世英雄的信念仍在,仍会继续激励她前行。 今日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令人难以消化,绿姬索性不去想。身子困乏,疲沓不堪,她合上眼皮,转瞬入眠,一宿无梦。 第二日一早,启明星仍高悬于天际,绿姬便悠然转醒。环视四周,愣了片刻,绿姬才意识到,她真的来到了莒国,寄宿于公子小白门下,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门外传来“哗哗”的水声,是下雨了吗?绿姬担心茅屋屋顶会漏雨,忙起身查看。 透过木门缝隙,绿姬看向小院,只见公子小白正站在井边,赤着上身,拎起水桶,举过头顶,从上到下把自己浇了个透。 绿姬吓了一大跳,险些惊叫出声,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小白似乎听到了动静,抬头往绿姬房间的方向张望。绿姬吓得赶忙捂了嘴,躲在一边。 水声依旧,小白好像并未发现门板后有人偷看。绿姬挣扎了一下,好奇心战胜了惊慌:他这是在做什么呢?绿姬趴在门缝上,眯着眼继续看了看:嗯,确实身上还挺白的。 绿姬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轻骂道:“想什么呢你!” 晨光中,公子小白的身躯彰显着极致的阳刚之美。 又是一桶井水举过头顶,自上而下,顺着他刚健紧实的身躯淌落。绿姬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没来由打了两个寒颤。虽然已是春末夏初,早晚仍有几分轻寒,那井里的水更是十分冷冽,小白此举,完全是在自虐。 绿姬不敢再看,回到榻上裹紧被子,只觉得从头到脚尽是冰凉,仿佛方才被井水浇透的不是小白,而是她。 用早饭的时候,绿姬看小白的目光几分闪躲,可他还偏偏就坐在了她身边的席位上。 绿姬将小脸深深埋在木碗中,像要把这粗粮粥喝个底朝天。 小白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凑到绿姬身侧,低声问:“白吗?” 绿姬差点喷出粥来,抬眼惊愕地望着小白,心想:不会吧?我可是躲在门后,他怎会知道! 绿姬佯装淡定,强压心神,脸虽然红得像猪肝,嘴却硬的像石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白看着绿姬面红耳赤的模样,满面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别装了,看到就看到了。我时常去林间打猎,如果身后有人窥视都不知道,早被虎豹豺狼吃掉一百次了。” 语罢,小白得意洋洋,大喝了一口粥,他就知道,这丫头偷窥自己,一定会被他身上那股阳光伟岸的气度所折服。 “挺白的”,绿姬诚恳回道,爷爷曾教育她,不能说谎,何况已经被拆穿了。 现下换小白满脸惊诧地看着绿姬:这瘸子承认的也太干脆了点吧? 绿姬红着脸,低声问小白:“我只想问问,你为何要用井水浇自己,可是在治什么疑难杂症?” 小白睨着绿姬,笑道:“你个瘸子哪里懂,我这是在磨砺自己,砥砺意志。” 绿姬极度讨厌小白说话时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磨砺就磨砺吧,像是多了不起似的。绿姬不再接话,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埋头吃粥。 小白见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自尊心受挫,把碗撂在几上,说道:“好了,今日狩猎,你和我们一起去。” 绿姬抬起头,想确认小白所指的是不是自己:“我和你们一起?可我不会骑马啊。” “管大夫的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住所,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怕他来捉你吗?”小白反问道。 绿姬想了想,小白所言有理。她没有武艺且脚伤未愈,若是管仲派人来捉,定然是瓮中捉鳖,轻而易举。 “你还是和我共乘一骑”,小白不以为意地说出这句话,放下碗,起身去了马棚。 正用早饭的鲍叔牙和其他护卫闻言,皆抬眼看看着绿姬。绿姬想起昨日二人共乘的画面,小脸儿陡然红透。 她讪讪着起身,溜到马厩前。几匹高头骏马正在吃草料,小白这里虽简陋,马匹的待遇却是极好,几匹马各个盘靓条顺,毛色丰泽。 “疾如风”也在马棚中,跪坐于草堆上,闭目养神,气色与精神较昨日已然恢复了许多。 小白那匹白色骏马,是马中翘楚,绿姬走上前,轻抚着它的前额,默默感谢它昨日救了自己。 小白提着竹桶从井边走来,麻利地将井水倒入槽中。见小白身为公子却如此娴熟地干着下人的粗活,而护卫们和鲍叔仍安坐着吃饭,绿姬不由心生几分诧异。 公子纠的马名叫”疾如风”,自然是马如其名。绿姬对小白这匹高头白马的名字也起了兴趣,不知它是否也有一个“疾如风”一般如雷贯耳的名字。绿姬问一侧的小白:“这马叫什么名字?” “小白马”,小白拿起地上的木刷,仔细地为白马刷背。夏日闷热,马匹也受罪,小白马此刻半眯着眼,尽情享受着小白为它带来的洁净和清凉,十分陶醉。 绿姬一愣,旋即一笑:这名字当真是言简意赅,极符合公子小白的性格。 众人用过早饭,开始收拾灶台,男人干活到底是粗犷豪气,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停当了。 小白背着插满白色羽箭的竹筒,翻身上了小白马,姿态潇洒,俊逸非凡。其他一众人等也翻身上马,准备出门狩猎。 小白伸出手,欲拉绿姬上马,绿姬忽然想到昨天之事,不由起了几分忸怩,把手背到身后,嘟嘟囔囔道:“我想自己学骑马。” 小白顿时失笑,宽厚的肩膀一抖一抖:“骑马?你一个瘸子,路都走不好,还要学骑马?” 绿姬狠狠地瞪了小白一眼,背过身去不理他,小白不由分说,御马到绿姬身前,微微弯腰伸出健硕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抱上马来。那动作不像在抱一个人,倒像在抗一袋米。 绿姬还未反应过来,瘦小的身子又被他围在了臂弯里,稳稳坐在了他身前。耳畔尽是小白志得意满的笑声,绿姬十分不甘。可惜她说不过他,打不过他,眼下能做的,只有牢牢抓紧缰绳,认了命。 不是冤家不聚头,公子小白估计就是苍天派来欺负她的小魔怔吧。 虽没有貂裘锦帽,却有千骑卷平岗的气势。公子小白率众绝尘而去,口中发出“哟呼”的长啸,似是在对远处林间的野兽发出挑衅和警告。 小白马以破竹之势飞奔而出,绿姬紧紧地抓着缰绳,却仍被一浪一浪的动势颠得几欲摔下,若不是小白的臂弯紧紧环着她,她一定已经摔死几十次了。 行至莒城郊的,林间浓雾蒙蒙,公子小白与众侍从却仍御马如飞,没有丝毫减速。 听到马蹄声,一窝小兔子惊觉而起,四散逃命,小白及随从却无一人拉弓,好像对这样小的动物,既怜悯又不屑。 丛林深处传来熊咆龙吟声,绿姬小脸苍白,紧紧握住缰绳,小白却愈发兴奋,小白马也奋蹄前进,身影渐渐隐匿在一片浓雾之中。 前方会有什么?无人能知。可绿姬知道,无论是什么,小白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它,而自己,也不得不随他共同前进。 正文 第八章 莒城围猎 明晃晃的日头出自东南山间,半悬于湛蓝的天际,顷刻间,林间雾气尽散,阳光从绿叶缝隙倾泻而下。 小白马奔速如流云,遥遥领先众人。绿姬面色苍白,耳畔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达达的马蹄声,她的小手紧紧地捉住缰绳,不敢有一丝松懈。 小白右手执马缰,左手从身后扯出一张千年竹骨包裹鹿皮的大弓,反手扣于身前,又麻溜地抽出一支白羽箭,用左手拇指食指钳住,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不羁。 绿姬明白小白已做好拉弓搭箭的准备,定然是嗅到了猛兽的气息,她屏息凝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遇到猛兽,我们会不会有危险”,绿姬第一次打猎,心里实在没底,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小白笑道:“有危险怕什么,如果你能跟本公子死在一起,是你修来的福气。” 绿姬气小白自以为是,却不敢松缰绳。见他今日未穿铠甲,只穿着皂色麻褐,绿姬回手肘狠狠击了他的胸口一下。谁知小白竟没有丝毫不快,只轻笑了两声。而绿姬却觉得手肘一麻,整条胳臂皆生疼生疼的。 罢了罢了,绿姬沮丧地垂着头,小白是铜身铁臂,而她自己只是个小女子,还要留着命去找盖世英雄,还是自顾自的好。 两人已行至丛林深处,鲍叔牙及一众随从像是藏起来了似的,全然销声匿迹了。周遭只剩下小白粗重的呼吸声和清脆的马蹄声,以及渺远的蝉鸣。 右前方林间传来野草婆娑,小白轻呐一声“抓紧”,便松了缰绳,挺起身,挽弓如满月。 少了小白的双臂做保护,绿姬忙死死握住马缰,未回过神,只觉耳边掠过一阵风,小白的白羽箭“嗖”地飞出,绿姬及腰长发随风漾起,星碎地掠过小白的面颊。小白无暇顾及脸上传来的微痒,目光紧追着白羽箭。 一阵哀嚎传来,绿姬定睛细看,才发现草丛中竟有一头粗壮黢黑的小野猪,这野猪屁股上中了小白一箭,此时正朝反方向踉跄奔逃。 小白使劲勒起缰绳,小白马心领神会,一个急转调了个身,迅速向小野猪逃窜的方向追去。 绿姬险些被这一转身甩下马,小白紧搂了一把绿姬的纤腰,帮她保持住平衡。绿姬脸红得像要滴血,回头狠狠地瞪小白,可他丝毫没在意自己,双眼只盯着逃窜的小野猪。 小白瞄准小野猪的颈后又是一箭。这次小野猪未来得及哼哼,就栽倒在了草丛里。 林中无比安静,万籁俱寂。绿姬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小白却显得更紧张了,竖着耳朵,眼神警醒地观望着。 突然间,小白马扬起前蹄腾空跃起,差点将马背上的绿姬和小白甩下去。 一庞然大物突然从侧面的林中冲出,势不可挡地从小白马前蹄之下冲过,撞在一旁的参天巨木上。 马声嘶鸣,雀鸟惊飞。随着一声巨响,这棵参天巨木轰然倒塌,断裂的树根处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小白两腿死死地夹住马腹,勒紧缰绳才让自己和绿姬免于被甩下马。 待烟尘散开,两人才看清这不善来者:一头身长丈余的巨型公猪,正撅着长长的獠牙从地上爬起来。 小白不敢怠慢,立刻拉满弓,远远地瞄准巨猪的腿部就是一箭,接着又一箭射中巨猪的脑门。巨猪一个趔趄,大嚎一声,依然朝小白和绿姬冲来。绿姬的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小白临危不惧,对着巨猪的下颌连放三箭,然而巨猪却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狰狞的面颊和锋利的獠牙步步逼近,绿姬已能够清楚地看清它的喉咙。 小白马惊叫着跃起,绿姬绝望地闭上了眼。一滴飞溅的血液浸染了白色的箭羽,与此同时,绿姬的脸上传来一道炙烤般的滚烫,紧接着的是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 白色的箭羽贯喉而出,巨猪轰然倒在了眼前。绿姬的脸颊被小白千钧一发之际射出的箭羽划伤,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在她白嫩的面颊上,触目惊心。 小白看着绿姬脸上的伤,心头一震。 “公子……公子”,远处传来急切的马蹄声和呼喊声,鲍叔牙等人听到大树轰然倒下的声音,担忧小白的安慰,快速御马赶来。 绿姬抬起手背,轻拭脸颊,嫣红色的鲜血在手背上印出一条长长的印子,十分晃眼。 小白看不到绿姬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脸上那道伤,没来由有些躁了,他对赶来的鲍叔牙说:“这瘸子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张脸,我带她回去上药,你们把猪扛回去。”不等答复,小白就策马疾驰而去。剩下鲍叔牙等人,看看那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只有发呆的份儿。 小白迅速驰马回到小院,绿姬一路皆沉默无语,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才进院子,小白马还没站稳,小白便迫不及待翻身下马,接下绿姬,什么都没说就疾步走回了卧房。 绿姬望着小白的背影,很是有几分委屈:她长到十五岁,是被爷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离家这几个月,为寻盖世英雄,艰难困苦她都认了。只是怎么自打遇上他们齐国姜家两兄弟,便每天都有受不完的惊吓灾厄。 先是大兴误认她是奸细,硬生生将她拖断了腿,到现在都没有痊愈,走路仍一瘸一拐;现下又被公子小白伤了脸,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转,绿姬叹了口气,硬生生憋住情绪,想把眼泪收回。她走到井边,艰难地从井里打水,可水桶实在太重,她使出吃奶的劲,却差点连人带桶一起坠井。 公子小白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手里攥着一把绿草,一脸如获至宝的神色。他并不理会绿姬,径直跑向庖厨,从灶台下翻出了一个舂米的石臼,用净水将其涮净,把草扔进臼中,蹲在地上卖力地捣了起来。 小白力气大,三下五除二,那些绿草就成了绿泥,他一脸兴奋地招呼绿姬道:“野嫂,快过来,这个能治你的伤。” 绿姬半信半疑,凑了过去,蹲在小白旁边。小白将手指放在唇间一抿,沾了一下绿泥,就要往绿姬脸上抹。 绿姬赶忙往后躲:“这是什么啊?恶心死了。” 小白半眯着眼,气道:“恶心?我这可是上好的止血草,很珍贵的,要不是看你只有这张脸还能看,我才不给你用。” 绿姬一脸狐疑:“止血草就罢了,干嘛要沾你口水。” 小白不耐烦道:“不沾口水药怎么能凝在伤口,快过来”,说罢,小白一把抓住绿姬的瘦肩,就要往身前拽。 绿姬抵死不从:“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要你的口水。” 绿姬也顾不得小白这江湖郎中可信不可信了,只想着,受伤已经很惨,更不能让公子小白把口水抹在她脸上。她一狠心,伸出手沾了口水,蘸了绿泥,就往小脸上抹。可此处没有铜鉴,她也不知道自己涂抹的位置对不对。 小白看出了绿姬的踌躇,拉着她的手,帮她把绿泥抹在了伤口上。原本嫣红色的吓人伤痕,此时变作了绿色。小白眼尖看到绿姬左手上那条红色通天脉,便一把拉扯过来,掰开她的掌心,好奇地打量起来。 通天脉此刻红肿着,赤裸裸曝光在小白犀利的目光下,接受着他的打量。绿姬心头一紧,欲将手抽回,谁知小白沾了沾绿泥,不由分说就抹在了绿姬的通天脉上。 绿姬尖叫一声,抽回了手,怒道:“你做什么!” “你手都肿成这样了,这么大一道伤,我好心给你抹抹,你吼什么?”小白看绿姬毫不领情,也起了高腔。 绿姬哭笑不得,通天脉现在确实红肿得像条伤痕,那是因为自己还未得通天之力,一旦具备,通天脉就会变成正红色绚丽华美的线条,那是人与神沟通的桥梁,是世上最美的痕迹。 鲁国宫内,公子纠神色淡漠地立在回廊下,左手中执着一卷竹简,眉间微蹙,看得极其认真,连飞鸟经过都要噤声,生怕惊扰了这位冰肌玉骨的美男子。 管仲从回廊尽头漫步上前,到公子纠跟前,叹气道:“公子,如今绿姬姑娘跑了,鲁公虽然未说什么,对公子却不似从前那般热络。” 公子纠淡然一笑,双目如寒潭,盈盈却深不见底:“师父,公孙无知盛势,以鲁国国力,完全不足与之抗衡。鲁公疏远我,是为着自保,又与绿姬姑娘何干?” “鲁公色心极重,公子就不怕绿姬姑娘就算逃,也难以逃出鲁公的掌控吗?”管仲强压住心头怒火,问道。 想起绿姬,公子纠嘴角轻扬:“有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再不济,师父的人一路追着,她不是也顺利逃到了小白那里吗?” 管仲神色中闪过一丝讶异:“你都知道了?” 公子纠低下头,微微一叹:“师父,何必执意如此?绿姬只是个无辜的姑娘,能不能别让她卷入我们齐国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里来。” 管仲蹙眉摇头道:“公子,如是看来,倒是我把你教的太过仁善。我从未想要把她卷进来,是她自己步步走入局中,现在又扯上公子小白,这女子就是个祸害!” 公子纠听出管仲的言下之意,失笑道:“师父多虑了,绿姬即便在小白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小白是我弟弟,我最了解他:他对男女大防压根没有概念,他喜欢的只有弓箭和骏马。” 管仲哑然失笑,轻拍了拍公子纠的肩:“公子,人都会长大,公子小白也不可能永远是那个追在你身后的孩子。你喜欢的佳人美物,旁人自然也喜欢。譬如绿姬姑娘,譬如,君位……” 公子纠未理会管仲,手里依旧紧攥着竹简,神色如旧。 管仲不知公子纠究竟有没有听进自己说的话,太息道:“绿姬姑娘有通天的灵力,为师并不真心希望鲁公得到她。只是公子,为师更不希望公子小白得到她。” 语罢,管仲负手离去,公子纠侧过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幽幽叹了口气。 太阳落山时,夜幕尚未降临,鲍叔牙一行人,终于拖着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回到了小院。 他们各个大汗淋漓,麻褐锦袍悉数湿透,可想而知,将这庞然大物拖回来,众人肯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小白早已经烧了满满一盆开水,等着褪猪毛。绿姬帮不上忙,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众人忙乎的热火朝天。 公子小白高高挽起了衣袖,手持利刃,对野猪进行分割。绿姬从未见过如此快的手法,刀刀不见血,巨大的野猪却已经七零八落。 绿姬望着西沉的落日,暗中思忖着:她已见过齐国与鲁国的宗室,虽然还不能明确盖世英雄是谁,却已能够排除几人。譬如鲁公,那样一个贪图美色之人,怎么能拯救万民。亦不可能是公子小白,他就是个纨绔膏粱子,终日飞扬跋扈,痛饮狂歌。绿姬望着小白孔武有力的身影,莞尔一笑。最适合小白的角色,应该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吧,亦或当个劁猪的屠夫也不错。 鲍叔牙很是关注绿姬脸上的伤,用晚饭时,一直盯着她看个不住,盯得绿姬心里直发毛。 鲍叔牙察觉到绿姬的不自在,赶忙收敛了神色,微微一笑道:“绿姬姑娘脸上的伤应当没有大碍,这止血草极为珍贵,定然不会让姑娘的脸上留疤。” 绿姬一怔,含笑着冲鲍叔牙点点头算是谢过,她有些摸不清头脑,鲍叔牙虽然性情温良不难相处,却与她交集鲜少,怎么忽然如此关心起她的脸了。 小白正往嘴里塞着野猪肉,听到鲍叔牙的话,朗声一笑,用筷子头指着绿姬道:“我倒是觉得,你脸上还是留道疤好。省得你终日以色事他人,分不清真心假意,还自以为厉害。” 绿姬听了小白这话,整个人一滞。这短短的一句话,正好戳到了她的软肋。鲁公喜欢她,不过是看中她这张脸;王室之人忌惮她,不过也是因为她那张脸。那么,公子纠喜欢她,又是因为什么呢? 绿姬的小脸一下垮了。 小白看到绿姬不开心的样子,洋洋得意,又夹了一筷头野猪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 鲍叔牙看看小白,又看看绿姬,直摇头。小白还是孩子心性,不懂男女之事,更不知借力打力,让他这个做师父的如何是好。 绿姬将木碗放在案上,兀自发起呆来:自小爷爷给她和哥哥讲史书,绿姬最看不起的,就是以色事他人的女子,如今自己竟然也落得如此。 她是大卜一脉之后,来寻盖世英雄,为的是助他匡扶王室,拯救万民,怎能为了私情而将这些正事抛诸脑后。 饭后,绿姬独自坐在房中,思索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眼下当务之急,莫过于搞到一些龟板和蓍草。 龟板和蓍草是民间占卜最常用的两种物件,大卜一族用不着,却依然有驾驭它们的能力。绿姬虽通天脉不通,灵力却远远高于普通占卜师,难以勘测国祚,占卜个凶吉还是信手拈来。 可这两样东西也难得。公子小白不信天命,他手下没有一个占卜之人,贸然去要,定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绿姬正满心踌躇之际,小白忽然推门而入,吓了绿姬一大跳。 “你进别人的房间,为何不敲门?”绿姬见小白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往里走,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小白把手中端着的小碗放到绿姬腿边,自己也盘腿坐下,兴冲冲道:“快!你把这个吃了!” 豁了口的陶簋中,盛着满满的黄豆煨猪手。 绿姬看着那猪手上参差不齐的细碎猪毛,蹙了蹙眉,十分反胃:“什么鬼东西。” 小白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定睛看着绿姬绝美面庞上那道格外醒目的绿色伤痕,惭愧抱歉却不肯承认,虎着脸道:“你的脸,到底是我伤的,你把这个吃了。” “伤了便伤了,我为何要吃猪脚”,稀汤里飘着质地硬硬的黄豆,貌似还没有煮熟,绿姬排斥地把陶簋往小白身边推了推。 “吃什么补什么,你看你这瘸腿,走路歪歪扭扭的,再看看你这身子,干巴巴的”,小白一脸嫌恶地指了指绿姬的腿,又指了指她胸前。 绿姬面颊飞红,起了三分怒意,转过身子背对小白,气道:“要你管,你出去!” 小白虽对下人十分宽忍,却也受不了旁人用这口吻跟他讲话,原本萦绕在胸腔脑海内那股丝丝缕缕的歉疚感,此刻烟消云散。他站起身,摔袖道:“爱吃不吃,不吃拉倒!”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绿姬的房间,狠狠关上了木门。 番外二 情窦初开 对众侍卫来说,不需狩猎的日子总是格外的惬意,可对于公子小白来说,这样乏味的生活,着实有些恼人。 那日猎来的大野猪肉质虽糙,却也被众人分食精光,皮革被揭下留用,其他无用的脏器皆丢掉了。唯有那尿泡,小白一直舍不得扔,命著山去河边洗净了,用猪皮一裹,制成了蹴鞠球。 春阳和煦,小白召集了众人去城外河边蹴鞠玩,又请鲍叔牙做裁判。绿姬独自在莒城恐生危险,也只得瘸着腿随众人一道出了城,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树下,看着众人嬉耍。 这蹴鞠在齐地民间甚是风靡,甚至被列入军事训练的课目,以此锻炼士兵的体力、反应能力与协同配合。绿姬只听说过蹴鞠,却从未见人玩过,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公子小白究竟能玩出什么名堂来。 城外河边这片空旷的草坪,正是蹴鞠的绝佳场所。众侍卫在空地两端的树上分别系了个竹篮,而后分作两队,一队由著山带领,另一对则唯小白马首是瞻。鲍叔牙按照高矮胖瘦给众人分了组,尽量让两队人马看起来势均力敌。待众人一字排开后,鲍叔牙清清嗓子,立身于众人前,说道:“今日蹴鞠比试,同以往一样,两队盘球,能将球踢入对方篮中计一分。但在盘球过程中,蹴鞠球不可落地,若是被对方干扰,蹴鞠球掉落在地,则对方得一分!” 绿姬抬眼看着参天树上悬着的竹篮,心中暗想:这丈高的竹篮,若非脚力超劲,怎可能轻易得分,倒是在他人盘球时,从旁捣乱,让球落地得分,来得更容易些。 绿姬还在思量规则之际,蹴鞠球便被充当裁判的鲍叔牙直直地抛向了天空,站在两队最前锋位置的著山和小白刹那间如猛虎扑食般朝球的落点飞了出去,小白的神情也由平素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变得无比认真。为了争抢球的落点,两人肩并肩紧紧倚着对方,使出吃奶的力气互相角力,寸步不让,都想将这第一个球接到脚上。 几番互相卡位之后,还是站得离落点更近的小白高高跃起顶到了球,小白一甩头,将球顶给队友,自己则迅速朝对手的篮筐跑去。球在侍卫们和小白脚下飞了几个来回,就被小白轻而易举地踢进了筐中。 这酣畅淋漓的配合实在赏心悦目,绿姬不由面露赞许之色,在她看来,莫说是用脚踢进去,就算是用手抛,都不一定能抛得进。然而当绿姬看到仰着头叉着腰,无比得意的公子小白时,满心的赞叹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著山急躁地抓抓头,将队友召集起来,商量了一番对策,而后两两击掌,重振士气。小白则歪着头,满面吊儿郎当的笑,带领着自己这一队站好位,坐等著山来攻。 比赛继续进行,蹴鞠球从后场侍卫处传出,几经周折,来到著山这里。著山轻轻用大腿一颠,将球停稳,用余光环视四周,想看看从哪里攻破小白布下的天罗地网。 公子小白瞅准时机,迎面扑向著山。蹴鞠比赛规定双方不能有任何身体的碰撞,小白此举乃是为着虚晃一枪,牵制著山的行动,让他难以将球传出。著山与小白从小一道长大,更是蹴鞠上的老对手,著山算出小白的用意,轻轻将球回传给队友,自己则晃过小白,飞快地冲向前方,队友配合默契,一脚将球大力踢出,直指向大树下的篮筐。 小白嘴角掀起一抹轻笑,大步追了上去。其他侍卫也赶忙上前拦截,可著山不光速度快,还十分灵活,左闪右躲地绕开了小白的所有队友,在竹篮下端高高跃起,蹴鞠球近在咫尺间。 所有人都以为,此球必进,皆眼巴巴望着著山的身影,谁知有一人凌空跃起,跳得比著山更高,奋力将蹴鞠球顶开,偏离篮筐数丈,著山这一队功败垂成。 可对手并未给他们丝毫懊恼的时间,小白将球顶出后,阵前队友迅速组织反击,将球迅速盘带至篮筐下,横起一脚,蹴鞠球打了个转,飞速跃入头顶篮筐之中。 比分渐渐被拉大,公子小白越踢脚风越顺,著山不免急躁起来。在一次争抢中,两人都过于拼命,未注意到对方,头猛然撞在一起,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双双摔倒在地。 小白揉着头站起身,笑对著山道:“你这小子,头还挺硬”,语罢,小白伸手欲拉仍瘫坐在地上的著山,可著山被撞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鲍叔牙见此,忙出声暂停了比赛。小白将著山从地上拽起,过了好一阵,著山才缓过神,出声嗔道:“公子的头可是铜打的?比石头还硬?” 小白轻声一笑,一脸不以为意:“废物!你现下可真没用,跟那瘸子似的,我还养你干什么?” 小白的声音不算大,却一字不落地传入了绿姬耳中。绿姬原只是坐在树下观战,却未成想公子小白竟口出恶言,将战火引到了她头上。 绿姬一百个不服气,可反唇相讥实在低劣,她不屑于此,微微转动明眸,计上心头。 鲍叔牙见著山无事,示意众人休息片刻,继续比赛。公子小白回到队中,与队友们说笑着,歪着头百无聊赖地等着著山这一队恢复好体力,继续比赛。 绿姬趁小白没注意自己,踉跄着起身,走到著山身侧,轻声问:“你想赢你们公子吗?我有一计,或许可以帮你。” 著山抬起袖笼,擦了擦脸上的脏汗,一脸的不以为然:“你能帮我?你跛着脚还会踢球?” 绿姬笑道:“反正横竖都是输,你又踢不过你们家公子,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著山蹙着眉,转念一想,绿姬的话也没错,他抬起眼,望着绿姬,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绿姬上前半步,压低嗓音,嘤咛道:“你只需……” 眼见休息的差不多了,鲍叔牙重新招呼两队集结,卡位站好。著山不再站在最前方,而是站在队伍中后,扶着头,像是头痛未愈。 小白一脸志得意满,对这场比赛的胜负不持任何疑虑。鲍叔牙将球高高抛起,比赛继续进行。 小白打着哈欠,未使全力,球权被著山的队友争得。小白这才扎好架势,准备阻断他们的进攻。谁知对面侍卫竟没有向前一步,而是一回头,将球向身后传去了。 这迂回的打法让小白一队皆有些发懵,可平日里的训练到底不是白给,他们迅速调整好,各自向对位的对手冲了过去。 蹴鞠球还在后场兜兜转转,著山却趁人不备,快速冲向篮筐下。队友将蹴鞠球从后场大力踢出,著山在篮筐下接球,用头轻轻一顶,蹴鞠球稳稳地落入了篮筐之中。 这接力传球之法,与方才一轮并无本质差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著山换了位置,又佯装头疼,以哀兵之法,混淆了对手的试听,才取得了这难得的一分。 被进球后,小白这一队显得有些受挫,待拿回进攻权后,小白稳下心神,重新组织进攻,而著山这边则各个摩拳擦掌,眼冒金光,似乎小白只要把球开出来,他们就要迫不及待地将球截下来。小白见此,反而不着急,自己慢悠悠地在后场与队友传起了球。著山队的两名前锋先后上来争抢,小白便趁机与队友配合过掉了他们,将战线稳步向前推进。 著山见此,知道小白是想利用自己队友的心急,寻找破绽攻入得分的战术,立即呼喊着两名前锋回防,随后自己趁小白将球传给队友时快速与防守小白的己方队员换了个位,紧紧地贴上了小白。这一招果然奏效,尽管小白左躲右闪想甩掉著山的盯防,可著山寸步不离左右,两人纠缠之间,球也在著山其他队友的干扰下落地,著山队再得一分。 连续被对方扳回两球,小白这一队侍卫们皆有些气馁,小白却目露精光,摩拳擦掌,斗志更加昂扬。的确,棋逢敌手乃是人生一大幸事,总好过毫无悬念,不费吹灰之力。 眼见暖阳已升至头顶,暑气渐起,鲍叔牙高声对众人道:“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一球定胜负罢!” 听说要一球定胜负,两队人马立时都抖擞精神。虽说只是游戏,可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哪个肯输? 公子小白细想一下,著山哪里有那声东击西,哀兵必胜的智谋,定然是听了绿姬的建议。方才他见那瘸子在著山处嘀嘀咕咕,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只是没成想,这瘸子又傻又村,竟然还懂些许兵法。小白转过脸,看着仍坐在树下装无辜的绿姬,喊道:“死瘸子,你且等着看,你是不会得逞的。” 说话间,鲍叔牙已将蹴鞠球抛至空中。这一战显得尤为激烈,著山凭借着速度的优势先抢到了球,不等小白追上来拦截便迅速将球出给自己的两个队友,三人之间将球来回穿插,接连越过两名防守队员。正要继续传接球时,小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刀夺路,将球抢走。 著山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寸步不离紧紧帖着小白,不让他有任何起脚的机会。小白无法,只得侧身将球传给了队友。 小白的队友接球后,迅速盘带着向树下赶去。著山向队友做了个手势,队友赶忙冲上前去,在带球侍卫飞脚的那一瞬,伸腿去挡,谁知带球侍卫没走稳,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蹴鞠球向反方向迅速飞去。 反方向不远处正是河塘,河水清澈,时有飞鱼游过。一旦球落了地,著山等人便算是赢了,蹴鞠球迅速飞向河面,比赛结果已是毫无悬念。著山方欲欢呼庆祝,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待著山看清那黑影是公子小白时,他赶忙伸手去捉,高声唤道:“公子,危险……” 随着“撕拉”一声,公子小白的衣襟被著山扯烂,可他毫不顾惜形象,箭步踏入宽河中,快如流星,赶在蹴鞠球凋落河面前,纵身一跃,将球顶回了岸边。 著山与一众队友皆傻了眼,眼睁睁看着小白的队友们不负所望,将球接下,一脚踢入了著山一队的篮筐中。 胜负既分,鲍叔牙举起手臂,高声喊道:“公子队获胜!” 小白的队友们高声欢呼起来,著山一队虽然输了,却也是心悦诚服。小白这才从河中爬了出来,上了岸,脱掉被河水打湿的烂褂子,坏笑着看着坐在树下的绿姬。 方才那一球,实在是精彩,绿姬本也面露欣赏的神色,却看到公子小白赤着身,一脸挑衅之色,忙偏了头不肯正眼直视,小脸儿却悄悄红了起来。 回到小院后,众侍卫皆去准备烧火做饭,小白则到井边,舀起一井水,兀自将自己从上到下冲了个净。 鲍叔牙见小白光着身子冲凉水,赶上前来,粗糙的大手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下,嗔道:“现下天虽然热了,公子也不该就站在院子里冲澡,有失体统!” 小白惨叫着躲过鲍叔牙的拍击,回道:“师父怎么动辄打人?冲个澡有什么的,都是自己人,再说我又没脱光……” 鲍叔牙清咳两声,努努嘴,示意公子小白注意身后。小白回过身,看到绿姬不知何时走出了卧房,站在他身后,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小白竟莫名其妙也有些不自在,忙将湿乎乎的深衣披在身上,转身对备饭的侍卫们吩咐:“今日踢球大家也累了,早点用午饭,早点歇着吧。” 侍卫们答允一声,将熬煮好的粗茶淡饭摆在石案上,坐等开饭。小白与鲍叔牙入席坐好,绿姬也上前坐定,众人开始用饭,半晌无话。 公子小白吃了几口糜子饭,忽然开口问对面的绿姬:“你还看过兵法?” 绿姬垂着眼,夹着木瓜藤菜放入口中,未回答公子小白的话。小白放下手中的陶碗,越过众人阻隔,一把拉住绿姬的手,将她的小手攥得生疼:“问你话,为何不答?” 绿姬使出全力,却分毫不能挣脱小白的铜箍铁臂,只得敷衍回道:“我不过是个村姑,哪里看过什么兵法。” 小白一脸不信:“那你是如何给著山出的馊主意?让他受你的教唆!” 鲍叔牙眼见小白越说越过分,忙出声劝阻道:“公子,绿姬姑娘在场下旁观,才会将形式看得更清楚,这才给著山出了些主意。不过都是人之常情,公子何必太过介怀,倒好像是因为对手进球,而迁怒旁人似的……” 这一席话无疑戳中了小白的软肋,他握着绿姬的手一松,旋即又一紧,不肯示弱地嚷道:“兵不兵法也罢了,为何这瘸子在我这里白吃白喝,我问她话,她却睁眼都不瞧我?” 绿姬放下手中的碗筷,抬起眼瞪着小白,愤然道:“你衣不蔽体的,在院里转来转去,竟还怪别人不正眼相视?” “前几日打猎弄了一身血,现下只有这一件干净衣裳,若还不让穿,我就只能彻底光着身子,你觉得是那样好,还是穿着这破衣裳好?再说,我平白无故被你看了,我还没生气呢,你瞎嚷个什么劲”,公子小白理不直而气壮,倒觉得吃亏的还是自己。 绿姬气得红了眼眶,狠命抽出手,起身一瘸一拐走回了房间。鲍叔牙将二人的神情皆细收眼底,不由轻声一叹,满面无奈。 饭后,鲍叔牙找邻居借来了针线,想要为公子小白缝补衣衫。在此地虽没钱没粮,可身为齐国公子,赤身裸背终究不成体统。可鲍叔牙未想到,他熟读经史子集,深谙经世之道,却拿不起这小小的针线,鼓捣了大半晌,累得满头大汗,却连针也穿不起来。 公子小白赤身坐在一旁等着,已是满脸不耐烦:“师父到底会不会缝,我就这么穿着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鲍叔牙一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常说男子生而艰辛,要耕作打仗,如此看来,女红亦非寻常容易事,身为女子,也实在不容易啊。” 公子小白夺过鲍叔牙手上的衣服,笑道:“师父平日里婆婆妈妈的,我还以为这些女人家的活计你也都会做呢。” 鲍叔牙瞪着眼,张了张口,想要驳斥小白,却无从开口,只得生生将这口气咽了,拱手对小白道:“公子稍等,我去找绿姬姑娘帮忙。” 不消片刻,绿姬一瘸一拐地随鲍叔牙从房中走出。原本她并不想管公子小白的事,可鲍叔牙亲自来请她,言辞恭谨,实在令绿姬无法拒绝。既然在人屋檐下,哪里有不毫不妥协的道理,绿姬上前去,接过公子小白的衣服,坐在大树下缝了起来。 适逢有侍卫请鲍叔牙去后院查看野猪肉的贮藏,前院中只剩绿姬和小白两人。绿姬对小白不理不睬,视其为空气,只想早点忙完手中的活计,早点回房去摆脱这个讨厌鬼。 小白望着绿姬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心中忽起了几分怜惜愧疚之意,语气软了几分:“今日见你能为著山他们筹谋,以为你读过兵法,不是有心得罪,还请你……不要见怪。” 这一席话能从小白嘴里说出来,也实在是稀罕,绿姬诧异地抬起眼,看到小白光着身子望着自己,又忙垂下眼,回道:“兵法也是人写的,个中道理无外乎人性二字,也没什么难猜。” 绿姬这一席话,原是想隐藏身份,却引起了小白极大的兴趣。小白问道:“人性如何?我的性子又如何?” 绿姬手上的动作不停,边缝边回道:“胜者容易骄躁,败者容易气馁,你一时占据上风,未必一世都能凌驾于他人之上。况且你先进了两个球,必然会对自己的进攻套路十分自信,若是能反其道而行之,定会打你个措手不及!” 小白品了品绿姬话中的意味,笑回道:“说得好,常听人说,人若是哪里有残废,其他地方总会比别人出众些。现下看来你虽然瘸,脑子却不算太笨,也算是老天格外优待了。” 绿姬乜斜了小白一眼,转过身,不再愿意跟他说话。随着她灵巧的双手上下翻动,破烂的衣衫渐渐被缝合。 小白望着绿姬为自己补衣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良久,他出声叹道:“我从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有人给我补衣服。都说长嫂如母,看来是不错的,你虽是我哥哥的野女人,却也还算贤惠,这份恩情兄弟我记下了,若是他日我哥哥把你扔了,我就收留你在身侧吧,给你个机会,让你终日伺候我,可好?” 小白这一席没轻没重的话着实刺耳,绿姬不慎扎了手,“哎哟”一声,嫣红的鲜血顺着小孔渗了出来,毫无防备地染在了绿姬手中的衣衫上。 绿姬忙将手指吮在口中,眉头虽仍蹙着,心中却有几分歉疚。血迹极难洗掉,公子小白又没两件衣服穿,这血迹只怕要一直伴着他了。绿姬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待止血后,她继续认真地缝补着小白的深衣,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小白收敛了调笑的神色,欲拉过绿姬的手:“伤的如何?扎的深吗?过来我看看。” 绿姬不理会小白,快速缝好了衣服塞给了他,转身回房去了。公子小白望着绿姬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滋味颇为复杂。他沉默地穿好绿姬缝补好的衣衫,衣襟上那一小片殷红的血痕正在心口上,异常刺眼。 正文 第九章 尔卜尔筮 就为着一碗黄豆煨猪手,绿姬和小白像是结下了梁子,余后两三日都互不理睬。 打下了大野猪,近几日不用去狩猎了。闲来无事,小白便与众侍卫一道,在院内比箭玩。 普通的靶子已经没法满足玩心,上到篱笆墙下到树叶桃子梨,整个小院里,没有他们没糟蹋过的东西。 鲍叔牙坐在槐树下看书,偶尔会规劝几句,让他们玩归玩,不要浪费粮食。 用了小白的止血草后,绿姬面颊上的伤痕逐渐复原。鲍叔牙每日来问伤情,还百般替公子小白道歉,反搞得绿姬十分不好意思。 长长的褐色痂脱硫后,没有留下一丝疤痕,鲍叔牙与绿姬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晌午,绿姬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心事满怀,思量着去哪里寻些龟板和蓍草来,又能不暴露身份。 “疾如风”已养好了伤,在不远处的马棚里,与小白马并肩而立。绿姬看到“疾如风”,仍止不住地担忧着公子纠。不知道管仲可会怪他,更不知鲁公是否会存心刁难他。 小白和侍卫们在院子里玩得正高兴,几箭飞射而出,糟木头篱笆瞬间被扎出几个大洞。鲍叔牙直摇头,张张嘴,打算劝阻。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众人的欢笑嬉闹,小白正正神色,命人去开门。 来人竟是大兴。大兴立于门前,见到公子小白,恭敬地一礼。 绿姬看到大兴,心里一惊,顾不得腿伤,赶忙跑上前去,急急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公子他……” 大兴笑回道:“姑娘放心,公子一切安好,这次让我来,给姑娘送些东西,顺便接回‘疾如风’”。 绿姬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回了原处,她定睛看,只见大兴身后是一驾马车。小白挥挥手,示意侍卫大开院门,让马车进来。 马车才停稳,大兴一掀帘子,懒丫头从车上蹦了下来,脆生生跪在了公子小白脚边。 大兴躬身说:“我们公子听闻公子收留绿姬姑娘,感愧不已。只是绿姬姑娘是个姑娘家,在您这里,怕是多有不便,故而我们公子特派懒丫头前来,服侍绿姬姑娘。” 绿姬心头蓦然一暖,公子纠当真为她思虑周全,她嘴角不自觉地牵起几丝笑意,如沐春风。 小白却冷着脸:“我哥哥怕是不了解我这里的情况罢,替他养野女人已经添了张嘴,怎么能再养个废人。” 听了小白的话,绿姬气鼓鼓的,又不想与他搭腔。大兴面色尴尬,赶忙拉开车帘,从车上拖下几大麻袋黍米,抱下几盒子肉干,纷纷摆在公子小白面前。大兴不顾大汗满头,恭敬说道:“这些都是我们公子让我送来的,我们公子听说公子您的遭遇,一直很记挂着。” 鲍叔牙趋步上前,走到小白身侧,微微颔首道:“公子纠有心了,在此谢过”,随后,鲍叔牙对一旁的侍卫吩咐道,“把公子纠送来的东西好生收着”。 侍卫们赶忙应声,把几个大大的麻袋和木盒悉数搬到庖厨中,整整齐齐地码了起来。 众侍卫面露喜色,小白却依然蹙着俊眉。大兴见状,又从车厢里拿出一个反绒皮包裹着的大物件,小心翼翼地呈给了小白。 小白揭开反绒布,露出一张绝顶气派的大弓。灵犀角点饰,金丝楠做大身,弓体环刻着极其精美的落霞图案,最不得了的是那弓弦,韧度大得惊人,远远胜过小白所见过的任何一张弓。 小白眼放金光,爱不释手:“这般稀罕的物件,我哥哥从哪里得来?” 大兴躬身回道:“我们公子得了一块极好的木料,听人说做弓最合适,便亲手做了这个弓赠与公子你。” 小白的目光难以从弓上移开:“我哥哥有心了,只是这弓弦是什么做的?我竟分辨不出。” 大兴思忖片刻,回道:“我记不大清楚了,只大约记得公子说,是北海大鱼鲲的鱼胶,熬裹着麒麟兽的筋做的。” 小白失笑道:“哪里来的什么麒麟兽,也罢了,这弓我极喜欢。” 大兴一笑:“是了,公子还有句话托我告诉您,这弓他雕了落霞的图案,乃是比照着后羿的落日弓来的。” 小白朗声一笑,抱拳道:“哥哥把我比后羿,我倒是不敢,记得替我言谢。” 大兴忙点头称是。 小白俊朗的面孔上挂着一抹极其餍足的笑,比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更宜人。凡是看到这笑容的人,都不禁牵动嘴角,与他同乐。 小白看着跪在地上的懒丫头,挥手道:“罢了,一个废物是养,两个废物也是养,你起来吧。” 绿姬听出小白的言下之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懒丫头赶忙起身,抱着包袱,顺着旁人的指引,去绿姬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大兴从车厢内拿出拐杖,递给了绿姬。绿姬看到公子纠亲手做的那副拐杖,又想起与他同在鲁国的日子,嘴角一弯,不知是笑是泪。 “公子说了,姑娘腿快好了,只是这拐还要用一用,等完全康复了,再丢开也不迟”,大兴认真学着公子纠的语气,重复着公子纠的话,一点差池也不敢有。 绿姬点点头,对于公子纠如此细心体贴的关怀,她心头虽有几分羞怯,更多却是甜蜜。 小白的目光从大弓上转移到绿姬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惊愕满面:“原来她不是生来的瘸子啊?” 大兴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众人也和着大兴笑,一派其乐融融之景。也是,从来没有人告诉小白,绿姬不是生来的瘸子,只是摔伤了而已。 鲍叔牙看到绿姬在众人的笑声中羞红了脸,忙道:“大兴,你还有什么东西,一并都拿出来吧。” 大兴挠挠头,嗫嚅道:“旁的也没什么了,只有一个竹筒,是公子托我交给绿姬姑娘的。” 大兴从袖管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竹筒,递给了绿姬。绿姬赶忙接过来,只见小小的竹筒精巧又漂亮。绿姬颤着手轻轻打开,筒中是两片竹简,上面是公子纠亲笔刻下的两行字。 “此外公子还让告诉姑娘,姑娘流浪时的小伙伴,小五子等人,公子终于寻到了,送了些银钱和米粮,转达了姑娘的谢意,请姑娘放心”。 听到大兴的话,看到公子纠的字,绿姬眼眶一热,差点掉出泪来。想到此刻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她,绿姬赶忙移开视线,努力平复了情绪。 公子小白看到绿姬小脸上那抹掩不住的甜蜜,没来由动了三分气,虎着脸走到马棚,牵出了”疾如风”。 “疾如风”不复病歪歪的模样,无比神气地信步走出。大兴眼前一亮,赶忙上去牵住缰绳。 “公子竟把‘疾如风”照顾的这样好,我替我们公子谢过了”,大兴匍匐于地上,起身再拜。 小白轻轻一笑,笑容却有些不走心:“罢了,你回去告诉我哥哥,我可是个爱马之人,下次再放在我这里养,我就要据为己有了。” 小白的目光掠过绿姬绝美的脸庞,却没有作丝毫停驻。可这一切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鲍叔牙眼中,鲍叔牙捋着胡子,一脸饶有兴味的样子。 公子纠交代的任务皆已完成,大兴起身请辞,小白命人相送。绿姬嘱咐大兴了几句话,目送他离去后,也走回了卧房。 她手中仍紧紧握着那竹筒,秋波一般莹澈的双目中,漾数不尽的浓情蜜意。 懒丫头收拾好了房间,原本粗陋不堪的茅草房,经过她精心点缀,反有了几分深闺的意味。 见到绿姬回来,傻丫头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锦缎小包,恭敬地递了上去。 绿姬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懒丫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临出门前公子让带给姑娘,不准私自拆开的。” 绿姬心下了然,既然都不经大兴之手,可见是很私密的物件。绿姬握紧小包,问懒丫头:“公子小白可给你安排了住处?” 懒丫头回道:“安排了,就住在姑娘的隔壁。” 绿姬微微颔首:“辛苦了,你也去收拾一下吧,晚饭时候再来伺候就是了。” 懒丫头却摇了摇头:“我不累,我为姑娘准备沐浴吧。” 绿姬这才想起,自己已有数日未好好沐浴过了。小白与众侍卫都去林中的小溪里洗澡,绿姬只能打些热水在房里略擦洗擦洗,实在是不方便。如今大兴带来了澡盆,她一定要好好洗漱一番。 绿姬点头算作答允,懒丫头一揖,做准备去了。 绿姬赶忙将房门掩住,拆开锦包,里面竟是龟板和蓍草。绿姬方才硬生生忍下的眼泪,此刻夺眶而出。 她从未告诉过公子纠自己要什么,可他仍能体贴她的心思,为她一一办来。他知道她通天脉未开,便去寻龟板和蓍草,助她进行占卜。 绿姬的眼泪一滴滴坠落在龟板上,一直以来压抑的思念,泛滥决堤。绿姬泪眼朦胧中打开竹筒,抽出公子纠亲笔写下的竹片,轻抚着上面的俊逸字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与公子纠分离这近十日,绿姬何尝不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泪水再次倾泻而出,已然不可遏制。也许多年后,她会忘了此时此刻的困顿与窘迫,却永远难以忘记那份刻骨的相思。 绿姬沐浴佩香后,换上了懒丫头带来的新裙裳。那裙裳是桃花花瓣的柔嫩色泽,衣料是锦缎拼接着纱丝,工艺繁复异常,加上袖口及右衽处极为精美的桃花刺绣,到底不辜负那一句“普天之下缎带皆仰齐地。” 尤为精致的是纠的这一片心思,仿佛又让绿姬回到了那片唯有他二人弹琴巧笑的桃花林。 懒丫头替绿姬整理着裙裳罗带,含笑道:“公子说,姑娘穿这个颜色好看,我还不信,以为姑娘穿碧色最好看。没想到公子所言不差,姑娘穿这个当真比穿碧色更好看。” 绿姬莞尔一笑,那发自内心的笑意极为动人。她也曾不安和惶恐,不懂为何公子纠会待她这样好,可她仍愿意让自己溺在这份宠爱里,浸泡在这份全心全意中。 晚饭时分,当绿姬和懒丫头出现在席前时,一众侍卫纷纷失了神,就连一向端方自持的鲍叔牙,都忍不住贪看她两眼。唯独公子小白,兀自吃着野猪肉,神色淡然,一眼不看绿姬。 绿姬和懒丫头跪坐在石案前。懒丫头看着黑乎乎的粗粮粥和炖得发烂的野猪肉,直皱眉头。 “姑娘,你稍等我下”,懒丫头退席,走到不远处的庖厨里,拿出一颗大兴送来的白菜,利索地收拾了起来。 片刻后,一道爽口的烫白菜就端上了案,众人观望两眼,一人一筷子,片刻就吃了个盘干碗净。 许久不吃蔬菜,几口白菜下肚,小白觉得甚是清爽,不由叹道:“懒丫头,今日说养你是养废物,当真是我无理。由此看来,我这里并不是养了两个废物,只是养了一个而已。” 绿姬放下筷子抬头怒视小白,可他并没看自己。绿姬悻悻的,有气没处撒,十分不悦。 不知究竟是怎么了,从白天起,小白总是说话夹枪带棒,却一眼不看绿姬。原本爽朗痛快的人,却让人越来越猜不透,实在是奇怪至极。 入夜后,众人都安歇了,唯有绿姬房中的油灯还亮着。绿姬正襟坐在案几前,将龟板蓍草归位,自己用左手指尖微微一搓,龟板和蓍草就燃了起来。 这一把她算的是此次来莒国的凶吉,不消片刻,结果就出来了:大吉。 绿姬松了口气,看来眼下待在公子小白这里的确是上上之策。 有了龟板和蓍草后,绿姬每天都要占一卦,一连几日卦象平和,绿姬刚要放松些,熟料却在这天一大早测出了大凶。 看到如此不吉利的卦象,绿姬慌了神,手心冒汗不知如何是好。绿姬打定主意,反正今天横竖不出门,吃完饭就在屋子里坐着,可她又担心,如果这破败的茅草房突然塌了可如何是好? 门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声,房门猛然大开,公子小白大步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绿姬往外拉。绿姬连推带搡,可力气不如小白大,只能被他一路拉到院中。 众人牵着马,备好了弓箭和水袋,就要出发去打猎。绿姬想起那天打猎的险境,顿时毛骨悚然,再联想起今早测出的大凶,吓得两眼发直,她一把拉住小白的手臂,说道:“今日别去打猎了,会有危险。” 小白看着那只死命抓住自己的小手,没来由心头一热,嘴上却尽是不屑:“我说你这瘸子吓傻了吧,这次我保证注意,不会弄花你的脸,别再婆婆妈妈了。” 绿姬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欲说还休:“今天晨起有乌鸦在院子里叫,不是什么吉兆。” 小白斜眼看了看绿姬,虎着脸道:“你这女人又傻又蠢,还神神叨叨,别浪费功夫,快上马。” 小白一脸的执拗和坚持,似在告诉绿姬,此事并没有商量的余地。可卦象上大凶的预兆如同当头棒喝,令她惴惴不安,难以释怀。 大卜一族的占卜之力,不容丝毫置疑。只是这一卦,卜的究竟是绿姬,是小白,是公子纠,还是他们共同的命运? 眼下仍不得而知。 不能逃避,便只能面对了。 正文 第十章 杀机暗藏 暖融融的朝阳高挂于树梢头,热气从足底渐渐腾起,春末夏初,油绿的树叶随着微风懒洋洋地晃动着,小院里一派田园生气。 鲍叔牙和众侍卫翻身上马,整装待发。小白骑着小白马立身于众人之前,面露洋洋得意的神色。他身着兕甲,雄姿英发,太过耀眼,令人不敢直视。 绿姬却对面前的小白熟视无睹,小脑袋飞速地旋转着。大凶的卦象连爷爷都十分棘手,她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绿姬央求道:“为什么一定要去打猎?今日就别去了吧。” 小白瞪着绿姬:“说得轻巧,不打猎,我们吃什么?你吃什么?” 绿姬指着那半露天的庖厨,说道:“不是还有公子送来的吃食吗?” 小白扬扬眉:“纠送来的吃食?早就吃完了。” 绿姬清泓一般的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那么多吃的,才几日便吃完了?” 小白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你是吃得少,可懒丫头呢?吃得比我还多,这些粮这么吃,能撑这几日就不错了。” 绿姬面上十分挂不住,小白所言不假,懒丫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饭量大得惊人。 懒丫头闻声从屋内跑出,她已得知上次打猎时,绿姬被小白的白羽箭伤脸的事,护主心切,小小的身子挡在绿姬身前,气鼓鼓地瞪着公子小白。 小白大拊掌,笑道:“好个忠心护主的丫头,到底没白吃那么些粮。我只问你,若是鲁公派人来捉她,你能护她周全吗?” 懒丫头有些泄气,但仍直挺挺挡在绿姬身前。 绿姬看着身前挡着的小小身子,颇为诧异:这懒丫头这次来莒国,简直换了个人一般,全然不似从前懒乎乎的,而且很是护着自己。 小白轻笑两声,回身唤道:“著山。” 侍卫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驰马上前,与小白马并肩而立。 小白指着懒丫头对著山道:“既然这丫头忠心护主,你便把她带上,让她也跟咱们一起去打猎。” 著山驭马向前走了几步,到懒丫头跟前,伸出手,要拉她上马。 懒丫头形容尚小,个头还没马背高,吓得咽咽口水,回头哭丧着脸对绿姬道:“姑娘,房中还有需要收拾的东西,你和公子去打猎,万望注意安全”,语罢,懒丫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绿姬还没来得及做声,就只能瞻仰懒丫头逃遁的背影了,她不由叹了口气:这麻利的腿脚,懒丫头着实该改名了。 绿姬可怜巴巴地望着小白,可小白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安然坐于马上,不容商量。 只恨她不能明言自己算出的卦象,大卜一族的身份可能会招致祸端。绿姬脑中百转千回,却没有一个能拿上台面的理由。。 硬的不行来软的,绿姬央求道:“我今日身子不舒服,能不能不去。” 小白睨着绿姬,问道:“不舒服?你哪里不舒服?我看你早上喝了一大碗粥,分明舒服得很。” 绿姬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就是,那个……反正不舒服,不方便告诉你。” 小白还欲逼问,鲍叔牙打马上前,清咳两声:“公子,男女有别,有些事……你不曾经历,自然也不会懂。” 听了鲍叔牙的话,绿姬一怔,难道鲍叔牙以为她……绿姬的小嘴张得圆圆的,鲍叔牙到底是大夫,懂得蛮多的嘛。 小白半眯眼看着绿姬,这是他生气的前兆。绿姬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是她真的来了月信,小白又何必生气呢。 小白目光一转,眼神异常森冷,犹如利剑。绿姬一哆嗦,恍惚间,眼前看到的不是公子小白,而是神情肃杀的公子纠。 小白厉声道:“荡妇!你怀孕了?纠的?”小白问的义正词严,执马缰的手却微微打抖。 不曾想竟被他如此曲解,绿姬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你胡说什么!我和公子之间是清白的!” 小白煞白的脸上恢复了几分人气,不再冰冷吓人,他回头瞥了眼鲍叔牙,没有说话。鲍叔牙整个人都僵住了,这可并非他本意啊。 小白没了耐心,不再多言,打马上前,打算像那天一样,把绿姬强行抱上马。绿姬正在气头,身子扭得糖泥一样,说什么也不肯上马,双脚像种在地上一般,坚韧不拔。 小白人在马上,使不出全力,他一怒之下翻身下马,一把横抱起绿姬,将她面朝地横挂在了马背上,而后飞速翻身上马,二话不说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绿姬吓得尖叫不已,却丝毫不敢乱动,生怕坠下马去,她小脸涨得通红,被颠得直想吐,还未来得及感到眼睛酸涩,眼泪已夺眶而出。 鲍叔牙看着小白策马而去的背影,羞愧地想撞墙。粗鲁,蛮横,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好公子。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小白没有母亲,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男女大防他丝毫不懂,让他这个做师父的怎么教? 小白马狂奔了好一阵,出了莒城,小白才终于勒马,放下了已经腿软头晕狼狈不堪的绿姬。 绿姬踉跄站稳,气恼至极,一记粉拳重重地打在小白身上,小白面无表情,冷道:“跟不跟我去打猎?” 绿姬杏眼圆瞪,欲哭无泪:早上卜算出来的大凶卦象,说的就是小白吧? 绿姬双唇已无血色,蠕动了两下,本想倔强地拒绝,微微颤抖的身子和翻江倒海的吐意却让她发不出声,最终还是不争气地点了点头。 小白面色缓了三分,拉她上马,缓缓打马,小白马轻盈地跑了起来,绿姬面色渐渐复原,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见绿姬不说话,小白叹了口气。带上她,最麻烦的就是自己,可是不带她,又怎么能保证她的安全。 前方一条小溪蜿蜒流淌,是小白他们打猎的必经之地。绿姬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商量的口吻道:“打猎总是那些蠢物,好没趣,我们不如去捉几条鱼罢。” 小白看都没看绿姬,便直接回绝:“打什么鱼,男人骑马打猎,天经地义,谁要挽着裤脚去河里瞎摸索。” 小溪近在眼前,鲍叔牙等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再晚就来不及了。绿姬的小脑袋瓜飞速地旋转着,她灵机一动,央求道:“今天是我生辰,在家的时候爷爷年年都会给我做鱼吃……” 小白从未听她提起过家人,身子陡然一僵,执鞭打马的手停了下来,低头问道:“当真是你生辰?” 绿姬不会说谎,长睫毛不住地发抖,眼神闪烁,薄唇与皓齿直打架:“当……当真。” 小白勒紧了缰绳,小白马一声嘶鸣,停下了脚步。小白翻身下马,伸手接下了绿姬。绿姬见计谋得逞,不禁眉飞色舞,巧笑嫣然。 鲍叔牙一行此时恰好赶来,纷纷勒马,不解地看着小白。 “你们去打猎吧,我和瘸子去捉几条鱼”,小白边说边挽起了袖口。 侍卫们皆一脸茫然,不明白公子小白为何忽然要捉鱼吃。鲍叔牙的目光在绿姬与小白间兜兜转转几圈,点头笑道:“也好,只是公子和绿姬姑娘两人,万望注意安全。” 语罢,鲍叔牙即刻打马,向林间疾驰而去,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侍卫见状,都追了上去。 绿姬长舒了一口气,这小溪清且浅,没有急流漩涡,远离飞鸟走兽,应当不会有危险了吧。 公子小白见绿姬站在一旁发愣,唤道:“瘸子,愣什么?快脱鞋下水。” 绿姬一怔,方才那招只是缓兵之计,她可没有真打算下水摸鱼。 小白见绿姬依旧戳在那里不动,唬她道:“你脱不脱?不脱我帮你脱了。” 绿姬赶忙服软,摆手道:“我是个瘸子,怎么能下水呢。” 小白此时已经挽起裤脚跳进了溪水中,听绿姬如是说,小白眯眼道,不悦道:“那你还要吃鱼?就是让我帮你捉?” 绿姬看出小白动了气,赶忙转移话题:“啊,那个,咱们好像没有带桶子,捉了鱼怎么带回去呢。” 小白傲然矗立立于水中,溪水才过膝盖,他如星般的双眸瞪着绿姬,目光如炬。 绿姬见小白不买账,生怕他再作践自己,低着头,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怜兮兮的。 没来由心就一软,小白怒气去了大半,无奈对绿姬道:“小白马侧边系着个瓢,你把它摘下来吧,放几条鱼正好。” 绿姬见小白消了气,小脸儿一下子就笑开了,巧笑盈盈地跑到小白马身侧,解下木瓢,提了过来。 小白看似在注意溪流中的鱼群,实则却在偷眼看着绿姬。她的腿基本康复了,走起路步态轻盈,婀娜多姿,不复初见时一瘸一拐的笨模样。 小溪水清澈而冰凉的,仿佛能涤荡灵魂。小白专心致志地看着鱼群,一动不动。 起初鱼群经过小白所矗立的位置,都会加快速度,飞速游过。过了大半晌,纹丝不动的小白如同扎根于水中,来往的鱼群也放松了警惕。 绿姬不敢吱声,跪坐于草地之上等他。朝阳晒过青草的气息萦绕在鼻间,蝴蝶成双入对,闪动着翅膀翩跹而过,绿姬大气不敢出,盯紧了水中过往的鱼群。 鲁国宫殿内,公子纠沐浴着晨光而立,看着来往忙碌的宫人,他似乎觉察有几分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却也说不清楚。 大兴赶着马车,跋涉百里,终于回到了鲁国宫,还牵着已完全康复的“疾如风”。“疾如风”见到公子纠,很是欢欣,愉悦地嘶鸣了一声。 大兴上前行礼道:“公子所交代的事情俱已办妥,请您放心。” 公子纠却没什么反应,冷眼看着大兴,神色中满是疑惑。 大兴十分不解,弓着身子不敢动。公子纠忽然轻呼一声:“糟了”,而后疾步冲向侍卫们的房间,大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公子纠又疾步赶往管仲的卧房,一样的空空如也。 公子纠俊脸铁青,没有一瞬迟疑,他疾步走到“疾如风”身侧,潇洒地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大兴跟随公子纠十余年,他印象中的公子纠,总是温文尔雅,行事稳重的。如此慌乱的公子纠令大兴不敢怠慢,他麻利地卸下马车,跨上骏马,追了出去。 小白站在溪流中,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连气息都放得极缓,像一头匍匐等待猎物的狼。那如同刀刻般俊俏的侧脸和无比专注的神情落在绿姬眼中,倒让她了三分愧意:她哄骗他,说今日是自己生辰,他竟如此认真地去捉鱼,毫不怠慢。绿姬心头一软,只觉得公子小白也没有那么惹人讨厌了。 徒手在水中捉鱼,难度远大于钓鱼或捞鱼,对速度和反应要求极高。绿姬也学着小白的样子,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惊到水里的鱼群,害小白前功尽弃。 一条大鱼悠然游到面前,小白看准时机突然出手,势如疾风,稳稳地将大鱼抓在了手中。 绿姬不由地喟叹一声,清泓一般的明眸中起了几分崇拜的意味。小白满面自得的笑,跨步上岸,向绿姬走来。绿姬赶忙伸出瓢,等着小白把大鱼放进瓢中。 小白看着狸猫似的紧盯大鱼的绿姬,起了玩心,佯装把鱼放入瓢内,假动作一晃而过,将鱼送到绿姬面前。大鱼扑腾得正欢,河水甩了绿姬一脸。绿姬吓得跳了起来,赶忙用宽袖拭去脸上的水,愠怒地看着恶作剧得逞后得意洋洋的小白。 不远处悠然自乐的小白马忽然狂叫一声,绿姬未来得及回头看,就连人带瓢被小白扑倒在地,头顶一阵风呼啸而过,绿姬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凉了一大半。紧接着,一声闷响,一只黑翎箭牢牢钉在了身后的大树上。 绿姬吓得整个身子都是木的,可脖颈处传来的小白的呼吸却是温热又均匀,绿姬难以想象他究竟有多么强大的意志,才能面对如此境遇都临危不乱。 小白在绿姬耳边轻呐道:“我数三下,一起起身,先到树后躲起来。” 绿姬强摄心神,想发声却发不出,声带似乎已经僵住,她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小白轻数三声,拉着绿姬起来,几个团身,两人安然转到了大树后,几乎同时,大树的正前方顷刻便被飞来的箭矢扎成了筛子。 小白看着身边抖成一团的小人儿,轻握住了她的手。绿姬看着那璨如星辰的眸子,狂乱的心跳逐渐平复了几分。 小白玩笑道:“还好你的腿已经恢复了,不然拉着个瘸子,肯定早死在他们箭下了。” 绿姬瞪了小白一眼,眼下什么情形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小白俊脸上那抹迷人的笑让绿姬生不起气来,反令她多了几分安心。绿姬清楚地看出,小白眼底没有丝毫的畏惧,竟然还有几分兴奋。 小白从树后暗中观察着:箭矢来自于小溪对岸的森林中,此时流云遮天蔽日,林间晦暗阴森,瘴气流岚盛行,什么也看不真切。 既如此,小白索性朗声开口问:“来者何人?既然有胆行刺本公子,为何不用面目示人?” 对面许久没有回声,小白微微伸头查看,还未探出些许,还听得“嗖嗖嗖”几声,又有数只箭矢破风而来,与小白身侧擦身而过。 小白哑然失笑,惊出一身汗。绿姬满面惊恐,紧紧地抓着小白的胳膊,将他抓得生疼。 小白故作轻松道:“未被他人射死,要先被你捏死吗?” 绿姬这才撒了手,满心不甘,她还有许多未尽的事要做,决不能葬身于此。 小白马嘶鸣几声,往小白处狂奔而来,林子那头箭矢喷薄而出,从小白马周身擦过,它雪白的脖颈上被擦出一道嫣红的伤疤。 小白吹着口哨,怒斥道:“小白马,藏进林子里去!” 小白马嘶鸣一声算作抗议,依然扬蹄奔来。树林那端,万箭齐发。 小白吼道:“快去!”这一声大喝在旷渺的林间,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小白马到底听了话,迅速藏身于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后。 见小白马安全了,绿姬和小白都松口气。 小白侧身看着绿姬,轻笑道:“你安心待在这里,我去小白马那里取我的弓箭。” 小白躬身欲走,却被绿姬死死拉住袖口。小白略有些惊讶地回头,发现绿姬轻咬着薄唇望着自己,眸中满是担忧。 看到绿姬担心自己,小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畅快,他轻轻握住绿姬的手,说道:“放心。” 绿姬轻轻点了点头,松开了手。此刻他们二人是一条藤上的蚂蚱,除了相信小白外,没有别的选择。 一眨眼,小白如同离弦的利箭,迅速冲向小白马的位置。他身手十分矫健,速度快如疾风。 小白马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对面林中幽暗处万箭齐发,箭雨倾盆。 绿姬浑身发抖,恐惧令她想闭紧双眼,另一种情绪却迫使她将眼睛越瞪越大,死死锁住箭雨中小白的身影。 曲阜城外,公子纠牙关紧咬,急急打马,“疾如风”飞驰如风。大兴紧随其后,不敢有丝毫怠慢。 管仲和其他侍卫昨日晚饭后就已偷偷出发,他们的坐骑并不逊色于”疾如风”,可日行千里,此时只怕已到莒国城郊。 绿姬大卜一族的通天之力令管仲垂涎又忌惮,而小白,则是公子纠夺位路上的一颗绊脚石。 不知道管仲是否会对他们不利,公子纠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而飞。 他能赶得及去救绿姬和小白吗?公子纠心中没底,打马的手更加快了频次。 春末夏初好时节,清晨好韶光,公子纠却丝毫无心于沿途风光。大兴十分勉强才能追上公子纠的速度,他心头几分震撼: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简直把淡泊如水的公子纠逼成了另一个人。 公子小白数度与利箭擦身而过,从绿姬的角度看来,他好像已数度中箭。绿姬心脏吓得几乎停跳,无助地扶着大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与他并肩作战。 仿佛过了几生几世,小白终于抵达小白马藏身的参天大树之后。没有片刻犹豫,小白扯下大弓,单膝跪于地面,挽弓如满月,白羽箭一支接一直射出,飞向了小溪对岸的幽林中。 林中传来几声闷响,隐隐还有人声轻呼。从某方向射来的箭停了,绿姬略松一口气,仍一瞬不瞬地望着小白,生怕他有丝毫闪失。 小白不敢放松,逆着扑面而来的箭雨,朝数个方向连放几箭,而后反手一扣,用大弓挥落迎面飞来的黑翎箭。 绿姬竖着耳朵,听到几声闷响,果然,其他方向的来箭也停了下来。绿姬回过头,看着不远处仍保持着跪姿的公子小白,佩服的五体投地:他竟然能在完全看不见对手的情况下,根据来箭的方向,一举歼灭敌手。难怪公子纠雕了落日弓送给公子小白,只怕公子小白与后羿相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绿姬瘫坐在地上,大大松了一口气,小白却仍保持着警惕。有了上次打猎的经验,看到警醒的公子小白,绿姬马上站起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林间悄然寂静,只剩下了二人的呼吸声。良久,公子小白笑着起身,走向绿姬:“你可真是个胆小鬼,脸都吓绿了。” 绿姬撇嘴气鼓鼓地瞪着他,心头那丝丝缕缕的崇拜之意,也在他的取笑下荡然无存了。 通天脉猛地一痛,绿姬眼前发黑险些要倒。头顶正上方传来绿叶的婆娑声,绿姬强撑着向上一抬眼,竟看到一个身着皂色短袍的刺客手持一把短剑,从头顶树冠处呼啸而下。 小白大惊,疾步跑上前来,绿姬瘦弱的身子离他不过丈余,但那把锋利的匕首,已近在她白皙的脖颈间。 公子纠心急如焚,马速丝毫不减,“疾如风”是识途好马,却猝不及防被蜿蜒伸出的树藤绊了一下。“疾如风”极力稳住,才没有扑倒,公子纠双腿夹紧马肚,却仍差点被甩下马,惊得他身后的大兴一身冷汗。 “疾如风”站稳后,很快调整步速,重新狂奔起来。公子纠没说什么,抬手轻抚了抚狂奔中“疾如风”的马鬃。他俊眉紧拧,眸色冷得瘆人,似能冻裂足下所行过的每一寸小路。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明晰,公子纠咬紧牙关,一路疾驰。 兄弟二人相距百里,心中却是一样的念头。可绿姬这条性命究竟能否保全,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