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国庆节之后的大学校园,照例弥漫着一股慵懒的还没从小长假里苏醒过来的气息,大多数学生都没真正进入到正常的学习状态中来,但是作为已经读到博士第三年,开始为毕业论文操心的江路嘉来说,放假不放假对他都毫无意义,更何况他还有一份推不掉的校内兼职教学任务,又要占用一部分个人时间。   想起来就有点恼火,看其他代课的师兄师弟们,都是温文尔雅地站在教室里,黑板前,侃侃而谈,用龙飞凤舞的板书和稳重成熟的半师半师兄形象去俘获一大堆本科学妹的芳心,怎么轮到他了,就只剩下解剖课教学这么一个鸡肋待选,一周三天出入解剖楼,久而久之,总觉得自己身上都一股福尔马林味。   他虽然也隶属外科,但却是整形美容外科的博士研究生啊!确定职业规划的时候的梦想是用这双手为广大女性排忧解难,妙手回颜,做伟大而赚钱的妇女之友啊!不是和冰冷的尸体打交道啊!   江路嘉一边进行日常吐嘈,一边费力地撅着屁股把自行车踩出了风火轮的速度,终于抢在迟到前冲到了解剖楼的后门,把车子不管不顾地随便一扔,背着装笔记本的大包就一步三跳地冲上了台阶,刷卡的同时夺门而入,反正这个区域是医科大最阴暗最冷清的地方,连小偷都不屑于来的。   气喘吁吁地奔到了一层办公室,刚心虚地侧着耳朵去听里面的动静,就听见平时板着一张脸,比标本还面无表情的解剖室主任用一种春风般和蔼的语调连连说:“非常感谢……是的是的,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对广大医学生的帮助……家属的意愿我们一定会考虑,有什么条件仅管提……嗯,好的好的。”   江路嘉有点惊讶,自从他跨进医科大校园之后,无论是本科当学生的时候还是现在兼职助教的时候,都没见过陈主任有这般平易近人的时候,他还站在门口发呆的时候,陈主任风风火火地从里面推门而出,差点被他推到一边墙上去。   要是平时,严肃古板的主任看着这些年轻助教心不在焉的样子,准要斥责几句‘毛手毛脚’‘不稳重’‘将来进了医院怎么看病?’,但是今天他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哼了一声,指指墙上的挂钟,示意他该去准备上课了,然后匆匆而去。   江路嘉大气不敢出地贴着墙站着,看到陈主任脚下生风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拎着背包进了办公室。   换好白大褂,带上备课笔记教案,他走出办公室准备往‘标本库’进发的时候,正好迎面遇上解剖室的杂工李师傅,按捺不住好奇心,江路嘉小声地问:“主任今天吃错什么药了?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师傅拖着运送‘标本’的拖车,从帽子到口罩都戴得严严实实的,还穿着油布大围裙,沉默地走在解剖楼走廊里的时候简直有一种‘雨夜屠夫’的范儿,但为人其实很不错,闻言一笑,用手背蹭下口罩,也压低声音说:“一大早就有人打电话来,说要捐献遗体,把他给乐得呀,这不赶紧就去了,生怕被附院的那帮人抢在头里。”   江路嘉理解地点点头,这年头,捐献器官的是越来越多,捐献遗体的却年年都在减少,为了能给库里多增加一点‘标本’好让教学任务圆满完成,陈主任可谓操碎了心,头顶都快秃了。   唉,幸亏他只是博士期间临时代课,毕业之后就天高鸟飞,不然要是跟陈主任一样困在这个解剖楼里半辈子,成天都是跟尸体打交道,非落下心理障碍不可。   “你今天什么课呀?需要哪个部位的?”李师傅八卦传完了,就开始说正经事了,“快点去填申请单,我好给你装货去。”   “好嘞。”江路嘉答应一声,“我今天有四节课,上下午,是神经系统和生殖系统……哎,李师傅,有件事还得麻烦你一下。下午导师约我谈论文的事,我得早走,来不及把标本入库了,也不用您为难,晚上我自己来,行不行?”   李师傅笑得很憨厚:“那有什么不行的?就是你晚上……一个人,不怕啊?”   他用肩膀撞了身材单薄的江路嘉一下,坏笑着说:“没听说过医科大十大灵异事件?解剖楼就占了仨,这要是大晚上的,你一个人留下,嘿嘿。”   “哎哟。”江路嘉哭笑不得地说,“您当我是大一新生呢?拿鬼故事吓我?我都在医科大过了十年了!再说了当医生的还有怕死人的吗?要说突然闯进来几个蒙面歹徒,那我倒是挺害怕的。”   李师傅笑嘻嘻地拖着沉重的拖车往前走,一路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可拉倒吧,哪里有不长眼的贼来偷解剖楼啊?真要来了,你就把他直接扔池子里,还省得陈主任一天到晚发愁没标本了。”   江路嘉一边跟着他往前走,一边抽出笔来匆匆写着标本调用申请单,准备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至于陈主任去接捐献遗体的这个小插曲,他这个时候已经忘到脑后去了。   整个白天江路嘉都过得份外充实,下午导师的约谈也进行得很顺利,一高兴就多聊了一个钟头,等他走回宿舍的时候,连食堂都关门了,没奈何,又骑着自行车去南门小吃街觅食,打包了一份炒饭刚要回去,又遇见老同学带着一帮学弟在撸串,正喝到兴头上,喊他坐下来不由分说抓了一把签子塞手里,又给开啤酒,一来二去,等他真的吃饱喝足回到校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江路嘉坐在自行车上,一脚撑着地,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两条岔路,左边是回宿舍区,右边是去解剖楼。   有那么一阵子,他心想反正标本入库也不是多要紧的事,索性明天早起去收拾好了,横竖还真没有什么贼会去偷这些东西,这么晚了去解剖楼忙活半天,等回去睡觉还不知道几点了。   但是很快的,心里的自制力又占了上风,一边念叨着‘爷爷说过,今日事今日毕,不要留到明天’,一边唉声叹气地一蹬地,重新上了车,往黑灯瞎火的校园角落里骑去。   事后江路嘉无数次地想着这一幕:如果在那个夜晚,他没有去解剖楼,而是偷懒回宿舍去睡大觉,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将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一条平坦的,稳定的,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的人生之路?   但万事没有如果,时间在这一天就是决定了,他,江路嘉,在十月九号的夜晚十点十七分,骑着一辆老旧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到了解剖楼门口,下车,刷卡,进门。   江路嘉在本科时候,就对什么医科大十大灵异事件早有耳闻了,起初还带着点惶惶不安的好奇,日子一长,在校园里泡的时间久了,人也变油了,这种程度的校园传说早就不能吓住他,唯一价值也就吓唬吓唬小学妹。   就像现在,他一路打开了灯,走廊上惨白的节能灯光洒落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配着他的脚步声,咔嚓,咔嚓。   两边是锁得好好的房间,窗户黑洞洞的,仿佛是无尽的黑洞,可以吞噬一切。   走到一半,左拐,上楼。   江路嘉忽然眉头一皱,怎么好像有两个脚步声? 正文 第二章   他敏感地停下来,盯着面前的楼梯过了半分钟,猛地转回头去。   背后是空荡荡的走廊,寂静无声,除了自己的影子,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见鬼了……”江路嘉嘀咕了一句,随即又呸呸呸了几声,一猫腰,直接三步台阶一步跨,轻捷地冲上了楼梯。   下午上课的示教室在三楼中间,上了楼梯左拐就是,当时太阳从大窗户里透过树荫洒下来,金色光芒照着雪白的课桌,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少男少女脸上流露着求知的渴望,围着锃亮的不锈钢标本盘,里面暗褐色的人体部件也显得没有那么可怕,反而透着一股医学特有的庄严感。   但是他现在打开门,摸索着按亮灯的时候,示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节能灯的白色光芒和日间温暖的阳光截然不同,每个长课桌上都摆着装有人体部件的不锈钢盘子,看上去……真有几分碎尸现场的感觉。   “嘘,唯物主义,医学精神,又不是十八岁小姑娘了,怕个啥哟。”江路嘉给自己打着气,一边把背包甩到讲台上,然后抽出表格来对着检查标本上的编码,一项项地打着勾,然后把盘子摞起来,准备放到推车上送走,完成一天的工作。      才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抬起头来,是他幻听吗?走廊上,似乎真的有什么声音?好像是一个人光着脚在慢慢地挪动……   这时候和刚才不一样,没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做掩饰,听得清清楚楚的,好像,真的是有……   “不会吧?”他自我安慰道,“不会真的有不开眼的小偷吧?”   他顺手把盘子里的标本倒到一边,紧抓住不锈钢边缘,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尽量悄无声息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视着。   刚才上来的时候,他只开了楼梯口的灯,所以门口这一片是有光的,然而光线弥散出去,慢慢消失在黑暗中,那端就是走廊的尽头,死气沉沉,毫无动静。   江路嘉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放松太过,手指抓不住不锈钢滑溜的边缘,标本盘脱手而出,哐啷啷掉在地上,旋转着,碰撞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噪音。   “艹!”江路嘉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弯腰去捡盘子的时候,眼尾一瞥,好像有个白色的影子从走廊上光暗交织的边缘一晃而过,他不相信地睁大眼睛,猛地拉开房门,想看个清楚。   可是今天晚上没有月亮,雾霾又重,没有光线照明的地方就是漆黑一片,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好像有人在他脖子后面吹了一口凉气一样,江路嘉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后退了一步,茫然四顾,平时看惯的一切,桌子,盘子,黑板,窗户外面摇晃的树枝……忽然一下子都变得阴森可怕了起来,曾经看过的无数恐怖片桥段呼啦啦涌入他的脑海,让他的两腿都在哆嗦。   “怕,怕毛!”他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对自己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就是没有!”   他又等了两分钟,周围毫无异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就说……没有鬼吧!”他结巴着说,赶紧把房门关上,奔回课桌前,手忙脚乱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快快快,早点干完早点回去睡觉……啦啦啦,啦啦啦,我是一条小青龙……”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他飞快地对照完编号,填完表格,标本都好好地装在推车里,只要走到地下室的标本库,刷卡开门,放回该在的位置,表格插好,就可以大功告成,回去睡觉。   这时候江路嘉也松懈下来,嘴里哼着歌儿,推着小推车往电梯间走去,一路还故意加重手上的力气,小推车的轮子有点老旧了,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他也丝毫不以为意。   说起来,医科大的灵异故事是不少,他在读本科的时候,女生楼还流传着“补考鬼魂”的传说,说某个女生起来上厕所,看到一位长头发学姐在走廊灯下坐着看书,就问‘你怎么不去睡觉啊?’,那个学姐幽幽地回答:“要补考啊,挂科就死定了。”,然后一抬头,长发撩起,两个黑窟窿直勾勾地盯着她。   当然,这只是传说,从来没有哪一位女生真的遇到过这么一位学姐,江路嘉高度怀疑是哪一门挂科率特别高的老师把学生们折磨地死去活来,所以用这种方法发泄一下内心的郁闷。   他按下电梯按钮,放松地依靠在壁上,几乎是立刻,叮的一声,就已经到了地下室。   鼻端的福尔马林气息顿时浓郁起来,地下室和地上窗明几净的教学区域不同,一年四季不透阳光,各类标本分门别类地泡在大大小小的池子里,像他手里这些‘系统部件’不同,真正可怕的是存放“大件”“原件”的地方,那一个池子里黑压压挤挤挨挨的全都是保持基本形状的人体,只等着需要的时候,用大铁钩子拉起来挑选,心理素质不好的人,看一眼这场景都要做半年噩梦。   要说解剖楼真正阴森可怕的地方,其实是这里才对。说是鬼故事的发源地也不为过。      江路嘉自认不是个胆大的人,幸亏他也用不着去大池子那边,他刷卡打开库门,熟练地把标本都放回池子里,动作很小心,生怕有什么损坏,影响下一次教学。   这个过程也很快,几分钟之后,他直起腰来,喘了一口气,把表格放好,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往大门走去。   教训啊教训,果然不该拖这么晚再来的,这短短一个小时他简直大起大落,像在恐怖片里过的一样,下次一定不干了!   就在他这么想着,拉开大门,以为今天晚上的大冒险就该到此结束,他马上可以回宿舍去洗澡睡觉的时候……   忽然毫无预兆的,一股大力猛地从肩头袭来,就好象是有人在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江路嘉一个踉跄,身不由己地冲出了标本库大门,随机沉重的铁门在背后砰地合拢。   他受惊过度,反而一时懵住了,缓缓地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紧闭的标本库的大门。   “谁……谁在那里?”他颤抖着问。   脑子这时候近乎疯狂地转动了起来,夜晚的解剖楼里是不应该有别人的,更不要说标本库里,李师傅为人随和,但工作上一丝不苟,绝不会犯这种偷摸躲在标本库里面吓唬人的毛病。   那么,标本库里的是谁?!刚才推了自己一把的是谁!?   在他脑子还没彻底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转身,撒腿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以比来时还要快得多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电梯,江路嘉用发抖的手指拼命按着上升的按钮,老楼的电梯也比较老旧,关门的速度慢得不可想象,他靠在电梯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低着头,死也不敢往外面看一眼,生怕看到自己承受不了的东西。   好歹电梯门关上了,然后向上升去,几乎是立刻就到了一楼,江路嘉不顾一切地在电梯门还没完全开启的时候就冲了出去,飞奔向大门口。   这个时候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也顾不上关灯,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跑!快跑!到有人的地方去。   快接近大门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无意中转过头,向走廊左侧的大玻璃窗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把他吓得肝胆俱裂!   在黑夜中,寂静的校园角落,解剖楼外的空地上,有一张雪白的女人面孔幽幽地浮现着,齐刘海下是弯弯的眉,紧闭着一双眼,就这么贴近玻璃窗,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一切阻碍,冲进楼里……   “妈呀!” 正文 第三章   清晨的医科大校园,随着学生们的纷纷醒来而逐渐喧闹起来,博士楼这边虽然住宿条件不错不那么拥挤,但走廊上也是开门关门的,打招呼的,敲饭盒的,热闹非凡。   金色阳光照在江路嘉紧闭的眼皮上,随即眼球细微地颤动起来,整个人也开始不适地微微扭动,头小幅度地摆动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动作越来越大,仿佛在噩梦里挣扎,不得脱身。   “喂!起床啦!”室友,另一位外科博士不客气地把毛巾扔他脸上,江路嘉浑身一机灵,噌地就从床上整个人跳了起来,重重地落下之后还是没弄清楚情况,抱着被子在原地发呆。   “干什么呢?”室友一边在书架上找资料一边头也不回地问,“你今天早上没课吗?也不用去解剖楼那边?”   “别提解剖楼!”江路嘉发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声狂叫,抱紧了被子,惊惶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呼呼地喘着气,手伸出来在身边摸来摸去,好像要确认一下自己是真的已经醒了还是依然在噩梦里。   室友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都掉了下来,一边去捡一边笑道:“怎么啦,这么大反应?昨天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江路嘉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问:“昨天回来的时候?昨天我是自己回来的吗?”   室友奇怪地看着他:“睡傻了?你当然是自己回来的,那时候都快十点半了,我还问你干什么去了,你说遇见老同学,一起撸了串。”   “撸串?”江路嘉蹙起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他当然记得昨天去小吃街的时候,确实遇见了老同学,也确实坐下来吃了烤串,还喝了啤酒,但是后来他不是去解剖楼整理标本了吗?   他浑身汗毛直竖,不自觉地慢慢回想起昨天可怕的经历,从标本库里被什么也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用力地推出来,逃跑的时候,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女人的脸……雪白的,毫无生气的,闭着眼……   然后呢?对了,他很没出息地晕过去了,绷紧的神经大概也承受不了那样的刺激吧。   可是,既然自己昨晚晕倒在解剖楼里了,那么今天醒来的时候怎么又会在宿舍的床上呢?   “你确定?昨晚我是自己回来的?”他费力地用干哑的嗓子又问了一句。   室友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连连点头:“是是是,大国手,妇女之友,你昨天确实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喝醉了被人送回来,我说你行不行啊?两瓶啤酒而已,就喝断片儿了呀?”   他看看墙上的钟,背起背包往外走:“吃饭去了啊,你也快点儿,马上食堂人就多了。”   江路嘉看着室友砰地一声关门而去,随着声音不自觉地又哆嗦了一下,他挠挠头皮,眯上眼睛,抬起头,享受了一下温暖的秋天朝阳笼罩全身的滋味,觉得暖洋洋的,然后,他低下头,慢慢地笑了,笑得开心又愉悦:“原来真是做了个噩梦啊。”      不管夜里做了怎样的梦,好的还是坏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还是照常要精神抖擞地出门去完成一天的工作,所以江路嘉草草地洗漱一下,连早饭都没去食堂吃,匆匆咬了片面包叼着下楼。   他的‘爱车’还停靠在门前的老位置上,跟平时没有两样。   江路嘉把手放在自行车把手上,用力捏了一把,感受到手下真实的触感,最后一丝阴影烟消云散了,看来真是自己因为平时对这份兼职助教的工作怨气太大,所以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吧。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骑上车,开开心心地往教学区骑了过去,抽空还要咬一口嘴里的面包,秋风轻送,路边的大树叶子依然青翠,金色阳光照在来往的年轻人脸上,还是一派温馨又紧张的校园时光。   一切都没有异常。      今天的解剖楼有点不寻常,下午一点半,江路嘉照例匆匆忙忙背着包去上课的时候,发现平时空荡荡的楼门口停了一辆拖拉机,后车厢里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用一床颜色很俗艳,还粗制滥造绣着不知道什么图案的大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他好奇地围着看了一圈儿,差点忍不住去动手掀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走进一楼,还离着老远,就听见办公室里,陈主任明显是压着火气的声音:“家属的意愿我们当然要理解,可是你们这样出尔反尔也太不合适了吧?毕竟昨天我们也是签了合同的。”   江路嘉莫名其妙,看见另一位助教从对面走来,急忙拉住,小声问:“怎么啦?”   那位青年教师是解剖室正规编制,自然比江路嘉这种临时兼职的要见多识广,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还能有什么,昨天捐献遗体的家属又反悔了,现在要把合同取消,把遗体拉回去,可把主任给气不轻。”   这时候陈主任正在说道:“我们教学任务也是繁重紧张,一切的出发点还是为了医学事业人民健康的发展,学生在学校的时候没有更多的实践机会,将来怎么在医院治病救人……还是希望家属能考虑一下。”   这时候室内突然爆发出一阵老太太的哭喊:“我不管!说一千道一万,我家老头子今天我必须拉走!不然就跟你们拼了!”   紧接着就是一片兵荒马乱,江路嘉见势不妙,赶紧冲进门去,生怕家属情绪激动打砸起来,陈主任一把年纪会吃亏。   真是世事难料啊!光听说有患者家属打砸医院的,现在可好,都有人到解剖室来闹了。   他冲进去的时候,战况还不是十分激烈,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被几个看样子是儿子儿媳妇的人给拦着,呜呜地哭,陈主任尴尬地站在门边,扶着眼镜,不知道说什么好。   结果不知道儿子之一说了句什么话,老太太又暴怒起来,连抓带打地对着儿子发火:“混帐玩意儿!不孝顺!忤逆!你爹临死前明明交代了要土葬!千叮咛万嘱咐,你非给整这么一出!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说着她又把火气迁怒到了陈主任身上,脚一抬,随手脱下了布鞋就劈头扔了过来:“还有你们!都不是好东西!用钱买别人家的尸骨,这是要遭天谴的呀!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帮天打雷劈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啊!”    江路嘉一边腹诽这都是民国哪年的旧名词儿了,一边赶上来救驾,扶着老太太的手臂劝着:“奶奶您消消气,我们这不是正想办法解决问题呢吗。”   他抽空看了一眼陈主任,发现后者脸色很不好,用力跺了下脚,还是对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李师傅交代:“把人拖出来,给他们带走吧。”   一般来说,纠纷到这种时候也就能顺利解决了,江路嘉放下了心,继续哄着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太一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尖利的指甲隔着衣服死死地抠进他的皮肤,江路嘉疼得呲牙裂嘴,还不敢出声抱怨。   老太太目光发直,看着他,憋着气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孩儿啊,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祸害了你们啊……“   江路嘉还没琢磨过来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什么意思,就看见李师傅面色惊慌地冲进办公室,结巴着说了一句:“主任,不好了,0317号……没了。” 正文 第四章   还没等江路嘉琢磨过来,“没了”是什么意思,陈主任脸色大变,沉下脸提高声音说:“不许胡说!怎么回事?”   “是……确实不在了。”李师傅摘下口罩,平素那张看什么尸体部位都司空见惯的脸上,罕有的出现了紧张的神情,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我仔细……看过了,按理说,它是最后放进去的,就应该在最上面,可是……”   “住嘴!”陈主任往前跨了一步,要阻挡住他的话,可是已经晚了,儿子之一本来垂头丧气地帮忙搀着老太太,心里直叫晦气,只等这场闹剧结束就赶紧拉着老爹回去,猛听此言,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脱口而出:“那可不行!你们弄丢了我爹的遗体,是要赔钱!赔大钱的!”   江路嘉心里暗叫糟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太太一个挺身,从儿媳妇们的手臂里挣扎出来,出乎意料的,却没有扑向陈主任再做纠缠,而是劈头盖脸对着儿子就一顿耳光,哭着喊:“都是你这个混蛋!钱钱钱!想钱想疯了吧!现在可好了!你爹丢了,这没法收拾了……我的老天爷呀!”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两只青筋毕露的手抬起来抓住了自己的咽喉,痉挛得如同鸡爪子一样,窒息着憋出一句:“我……也不活了……”   说完,她瘦小的身体猛然向后倒去,翻着白眼,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   现场顿时大乱,儿子儿媳妇们哭得哭,叫的叫,有人怒气冲冲指着陈主任大喊:“都是你们干的好事!你等着这事没完!”有的开始推搡那个提钱的兄弟:“你干的好事!我当时就说不行吧!”结果那人也急了眼,挥拳就要上去打:“不行个屁!当时你没签字?过后你没拿钱?”   一片混乱之中,还是陈主任经验丰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都别闹了!还不快送老人家去医院抢救!”   儿子们大约觉得给丢了的老爹讨公道不着急,还是先照顾晕倒的老娘比较重要,于是也暂停了谩骂殴打,赶紧七手八脚抬着老太太往外奔去。   江路嘉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掀开拖拉机上的那床大花被,底下居然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上面还有泥土的痕迹,仿佛是才从地里挖出了似的。   还没等他琢磨过来哪里不对劲,儿子们已经把棺材抬下了拖拉机,就这么直接放在解剖楼前面的空地上,把昏迷不醒的老太太往车厢里一搁,居然毫无忌讳的顺手就用那床盖棺材的大花被给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有的坐驾驶座,有的挤边上,一叠声地喊着:“走走!快走!去医院!”   不消三分钟的时间,刚才还乱哄哄没法收场的闹剧就拉了幕,以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烟往学校大门开去为终结。   江路嘉目瞪口呆地看着拖拉机远去,又看着被这么搁在门口的黑漆漆棺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时候他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差点把他吓得尖叫起来,回头一看,是陈主任,难得和蔼地说:“吓着了吧,小伙子?”   “没……其实还好。”江路嘉吞吞吐吐地说。   “你不干这行不知道,像这种事,遇上的多了,这次还不错,没有上来就打,以前我去乡下收标本的时候……唉,不说了。”陈主任摇摇头,脸上现出黯然的神色,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课要紧,快去准备吧。”   “是,主任。”江路嘉如遇大赦,赶紧转头向楼里跑去,这边陈主任瞧了一眼那口散发着不吉利气氛的棺材,对也跟出来的李师傅说:“赶紧找个人搬开啊!学生一会儿就来了,被看见像什么样子……哎,还得报警,这年头,到底是怎么了……”      兵荒马乱的中午终于过去了,下午两点半,学生们来上课的时候,解剖楼已经井然有序,门口那口阴森的黑棺材也被保安们搬到储藏室去了,丝毫看不出刚才发生过一场闹剧。   可是事情还没完,老太太送去医院生死未卜,这边莫名丢失的0317号更是心腹大患,昨天接回来清洗入库的单据都在,李师傅指天发誓地说他是真给放进了池子里,最后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没理由今天忽然就不见了。   别说标本库的大门二门都锁得严严实实的只能刷卡出入,就算进贼了,也不至于偷一具尸体走吧?   附近派出所的同志和校保卫处的同志都很重视这件案子,甚至捏着鼻子守在标本大件池边,看着李师傅用钩子一具一具地把所有标本都捞起来,整整齐齐地排在边上,一个一个对过编号,仍然没有找到那具0317。   这副场景哪怕是李师傅看了都有点发怵,更别说别人,一位警察同志带着眼看就要晕过去的煞白的脸,挣扎着问了一句:“昨天晚上下班之后,还有人来过解剖楼吗?”   李师傅的眼神忽然游弋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没有,这又不是啥好地方,谁会来这里呢。”   警察同志见多识广,火眼金睛,立刻就发现他的不对劲,一再进行了思想工作之后,李师傅扛不住,低着头说:“我也不是看见了什么,就是……就是昨天小江博士下午走得急,说晚上要来把教学标本入库的……”   紧接着他又赶紧说:“我可不是说他真的昨晚来了啊,今天来清点也是一样的,反正,反正我刚才去看了一眼,确实都完成了,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完成的。”   警察同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走出来找到陈主任说了这个情况,慎重地问:“主任您对这位小江博士熟悉吗?会不会?”   “不会吧?”陈主任惊讶地说,“以前倒是有学生手脚不干净,会顺走骨头标本藏在寝室里,但是这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啊,小江就算是偷走了,他有什么用处呢?能放在哪儿呢?”   他挠着头顶那越发不多的头发,拿出手机拨通了江路嘉的号码,让他下课之后马上来办公室一下。      江路嘉从二楼下来,一眼就看到办公室门口站着的警察,心顿时提了起来,暗想自己最近没做过什么坏事吧?随即又安慰自己,标本丢了,这又报警了,一定会循例问问清楚的,自己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于是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办公室,随意地问:“主任,叫我?”   “哦,是这样的,小江啊。”陈主任推了推眼镜,有点难以开口地说,“关于这个标本丢失案件,警察同志可能要对你进行询问。”   “好的,我一定配合。”江路嘉微笑着说,尽量让自己露出坦然的笑容。   脱离了地下室那个令人不适的环境,警察同志的脸色好看多了,职业本能发作,鹰一般的目光盯着江路嘉,单刀直入地说:“你昨晚来过解剖楼吧?”   江路嘉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没有啊!”   “可是,据李师傅说,你昨天下午走的时候没有清点标本,可现在昨天上课用的教学标本都已经入库了,那么,如果你昨天晚上没有来解剖楼,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工作呢?”警察同志平静地问。   江路嘉呆住了,脑子里一时间有很多细碎片段闪过,快得他简直抓不住,但拼凑之下还是模模糊糊地有了印象:   昨天晚上他的确来过解剖楼,从标本库里出来的时候还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推了一把,仓皇逃命的时候看到玻璃窗上一张女人的脸…… 正文 第五章    “不……”他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勉力否认着,“这不是真的,我昨天晚上没有来……”   警察同志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反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把标本入库的呢?我查过学校课表,你今天上午有专业课,中午才到解剖楼。”   “我……我也不记得了。”江路嘉脑门上全是汗,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同时也把脑海里那些匪夷所思的记忆片段一并抹去,在心里坚定自己的信念:那都是假的,就是做了个噩梦,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至于什么丢失的尸体更是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哈?不记得了?”警察同志用嘲笑的口吻说,“这还没有到24小时呢,你们博士的记性这么不好吗?”   陈主任按捺不住,在旁边帮着劝说:“小江,没有人要指控你什么,也没有人要给你安罪名,只是要你说清楚你的行程,来,大胆一点说出来,不管你昨天来没来,看到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都可以说出来,不要抵触,更不要撒谎,免得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我,我没有撒谎!”江路嘉惊跳了一下,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促地说,“我有证人!我有不在场证明!昨天我从导师那里出来之后,就去了南门小吃街,大门口一定有监控的,然后我遇见了一个同学,一起撸串到了差不多十点,我回学校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是十点十七分。”   他忽然停了,困惑地皱着眉头,仿佛在竭力回忆十点十七分的时候,自己是站在校园的哪个位置,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警察同志和陈主任都目光炯炯等着他往下说,他必须立刻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后我就回宿舍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的室友,他今天早上还跟我说起,我是十点半左右回去的。中间只有十三分钟,我不可能再到解剖楼做什么事……什么事都来不及的!”   江路嘉一口气说完,用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的目光看着警察同志。   陈主任和警察同志交换了一下目光,后者合上本子,慎重地说:“好吧,你说的情况我们会调查的,在这段时间之内,希望你不要离开学校,如果离开必须向保卫处报备,可以吗?还有,这件案子就不要外传了,免得在校内引起不良影响。”  “当然。”江路嘉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说,“我也希望能还我清白。”   目送着他走出办公室,警察同志对陈主任抱怨地说了一句:“你们学校也太不注重安全了,这种案子,本来第一件事就应该调监控的,可是刚才保卫处那位同志说什么?没有监控?”   陈主任为难地笑了笑:“经费紧张啊,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有限的监控都装在学生宿舍那边了……谁知道还会发生丢失标本的事件呢,唉,真是头疼啊。”   他苦恼地叹着气,觉得自己仅有的头发又要保不住了。    江路嘉恼火地走出办公室,想掏出手机给室友打个电话,再度确认一下他今早说的是不是自己昨天十点半就回寝室了,又一想,若是打了,只怕会被警察同志鉴定为串供,只能气呼呼地背着背包往外走。   真是活见了鬼了,丢了具尸体,这虽然是很严重的事,但也没必要像审问犯人一样逮着自己问吧?怎么不问别人呢?难道就认定是自己偷的?   自己偷具新鲜尸体干什么呀!有病吗?运也不好运,放也不好放的。   他低着头走出楼门,无意中往旁边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一片草坪。   草坪自然没什么稀奇的,但是他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噩梦里的那一幕,他从地下室坐电梯上来,满怀恐惧地奔向大门口,这时候,窗户外的无边黑夜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女人的面孔,闭着眼,齐眉刘海,雪白的一张俏脸,没有生气……   这个梦实在太逼真了,哪怕就是现在,他站在午后阳光的校园里想起来,还是真切地历历在目,仿佛不是个梦,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一样。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江路嘉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草坪,来到玻璃窗下面,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那么昨天那个女人,就应该站在他现在站着的位置。   她应该有一米六七……江路嘉恍惚地想着。   不知不觉,冷汗再度从额头上涔涔而下,江路嘉盯着面前的玻璃窗,明明是大白天,可是浑身汗毛乍竖起来,仿佛又被扔回那个噩梦中,对面就是夜间空无一人的解剖室,自己被什么东西猛地推出标本库,在走廊上狂奔……一切都真实得像发生过一样。   “喂!那位同学!干什么呢?什么素质!不知道爱护草坪,脚下留情啊?还有没有公德心了?”一个园丁站在路边,大声地呵斥他。   江路嘉这才从恍惚中苏醒过来,红了脸,赶紧三步两步跳着出了草坪,不知所谓地鞠躬道歉说了对不起,骑上自己的老旧自行车就跑。      警察同志的工作效率很快,立刻就找来了江路嘉的室友,取得了昨晚他十点半回到寝室的语言证明,而且调取了监控之后发现,重要时间点都有出现他的身影,七点钟出校门,十点钟回校门,经过学校主干道的时候是十点十三分,最后博士楼的监控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画面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不少雪花,还抖动,但是也可以看到十点二十六分的时候,他的背影在门口一晃而过。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其实江路嘉的嫌疑已经可以洗清了,但是他坐在宿舍里,越想越不对头。   如果真的像警察同志说的那样,从昨天到今天,24小时之内自己的行踪都有时间证明的话,那么,到底自己是什么时候把教学标本清点入库的呢?似乎,是昨天吧?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昨天自己是完成了入库清点之后才离开的?就跟平时一样?   脑子里好像一团浆糊一样,明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但是死活都想不起来了,似乎有一根绳子弯弯曲曲地深入迷雾之中,只等他伸手去拽。   但是他不敢,他内心深处恐惧着,怕拽出来的是自己都不敢接受的事实。   “负责标本管理的只有李师傅和陈主任,我下午要是没把标本入库就走,虽然是小事,但这是违反规定的,我一定不敢跟陈主任说。”他用大拇指按住太阳穴,苦苦地思索着,“只敢跟李师傅通融一下……那么警察怎么会说起这件事,那一定就是他说的,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呢?难道我真的没有做?可是,真那样的话我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思来想去,他霍然起身,一看时间还没到下班时间,窗外的夕阳正好,绝非闹鬼的时辰,决定今日事今日毕,他现在就要去找李师傅问个清楚。 正文 第六章      江路嘉埋着头吭哧吭哧骑到解剖楼,刷卡进门,下意识地回避了一边的草坪,目不斜视地往里直冲。   这个时候,下午的课应该都上完了,标本也应该都送回来了,李师傅一定在地下一层的标本库没有错。   所以他直接就进了电梯,下到地下一层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又有点透心凉的感觉,只能安慰自己是空调打得太低了。   他注视着那扇铁门,虽然知道是个噩梦,但是肩膀上被人用力推过一把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镇静!镇静!没有的事,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警察同志都确定了,我昨晚压根没来过,这是一场梦。”他不断给自己打着气,然后伸手刷卡。   嘀的一声,门开了,他不假思索地推开门,一抬头,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女人。   外面穿着工作服白大褂,半旧了,上面还有碘伏和墨水留下的斑斑印记,下面是黑色长裤,白色护士鞋,浑身上下没有别的颜色,纯粹到让人眼晕。   江路嘉喉头发紧,心狂跳了起来,他用尽全部勇气,才敢把目光投向女人的脸部。   她戴着浅蓝色的工作帽,雪白的口罩,漆黑的齐眉刘海下是一双弯弯的眼,和昨天噩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双眼睛今天睁开了,黑白分明,剪水双瞳,带着一种讽刺和冷漠的态度,淡淡地看着他。   “妈呀!”江路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嗷地就叫了起来。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还没等江路嘉拔腿就跑,陈主任已经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斥责道:“喊什么喊什么!大惊小怪的!”   “主……主任?”江路嘉腾出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见到熟人才安下心来,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位是?”   “哦,这是小萧。”陈主任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老李请了几天假,解剖室不能没人管,学校就派小萧来顶几天。”   江路嘉不自然地转向她,尴尬地笑了笑:“你好,我叫江路嘉。”   “萧晚晴。”她的声音很悦耳,隔着口罩也清晰如吐珠玉一般,但是和眼神一样,带着一股清高的范儿,仿佛并不把江路嘉放在眼里。   江路嘉仔细地看了看她,眼波流转,活色生香,能说会动……终于确定,这是一个大活人没错,他不禁暗自嘲笑自己的草木皆兵,就一个‘同款刘海’嘛,现在的女孩子都跟风,这种发型随处可见,怎么就能联想到梦里的那个女人了。   他讨好地向萧晚晴笑着点头:“以后多多关照。”   陈主任也不在意他的失态,挥手让他们都跟自己来:“行了,小萧,这里的工作呢,大概日常就是如此,其实也没有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心细,应该能做好的,就是,嗯咳,场面比较吓人一点,希望你能坚持。”   “没关系的,主任。”萧晚晴轻声说,“我在学校工作多年,也不是小女孩了,不会看到人体碎片就吓得尖叫晕倒的。”   说着,她还揶揄地看了江路嘉一眼。   陈主任不高兴地纠正:“什么人体碎片,要尊重死者,那叫标本,标本好伐?”   “是的,主任。”萧晚晴从善如流地纠正。   “好吧,也就这样了。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明天就按照这个流程就行。”陈主任走到门边要开门出去,忽然想起来,扭头问江路嘉,“你这个点儿来干什么?”   “我来找李师傅……问点事儿。”江路嘉当然不敢告诉陈主任自己的真实意图,只能支吾着解释,“他既然不在就算了,回头我打他手机也一样。”   陈主任哼了一声:“他刚才颠三倒四的,忽然话都说不大清楚了,警察同志的意思是让他回家去休息几天,不要再想这件事,免得弄得精神错乱……你呀,还是别打电话刺激他了。”   “啊?他回家了?”江路嘉无奈地问,“那标本丢失的案子怎么办啊?”   陈主任一提这事就闹心,摆摆手说:“怎么办?交给警察呗!难道真是见鬼了啊。”   江路嘉现在敏感得听不得这个鬼字,缩一缩脖子,看陈主任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很有绅士风度地向后一退,伸手示意萧晚晴先请。   萧晚晴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不知道什么含义,倒也没客气,从他身边侧身闪了出去。   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气,清爽的,沁人心脾的,似乎连标本库里充斥着的福尔马林味道也被冲淡了不少。   江路嘉跟在她后面,没话找话地问:“你在学校那个部门工作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动物实验中心。”萧晚晴不紧不慢地走着,恰好跟在陈主任身后两步的距离。   “哦,和小动物打交道是吧,还蛮适合女孩子的。”江路嘉信口说。   萧晚晴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江路嘉这才想起动物中心中间还有实验两个字,和爱心基本扯不上什么关系,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真是光棍宅男当久了,遇到个女的就开始脑子拎不清!   陈主任也听不下去了,站在电梯前催他们:“别聊闲天了,赶紧认识一下,明天还要工作呢,再怎么样,教学任务不能耽误,知道不知道。”   两人同时乖巧地回答了个‘是’。   等到了一楼,陈主任头也不回地进办公室去了,江路嘉看萧晚晴抬头看了一眼楼梯,那意思有点兴趣,赶紧殷勤地说:“上面是示教室,我带你上去看看?”   “好啊。”萧晚晴欣然答应,似乎是露出了一个微笑,江路嘉赶紧屁颠屁颠地走在前面引路,一叠声地说:“这边来这边来,二楼呢,主要是内科在用,一般都没有特别大件的标本,那边是三楼四楼,经常需要用到整具……呃,如果你搬运上面有困难,可以叫我帮忙。”   “没事,不是有电梯吗。”萧晚晴上楼的时候脚步十分轻捷,黑色长裤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玲珑得如同小鹿一般,声音也带着漫不经心。   “哪能一样吗,总是还需要搬搬抬抬的,而且……”江路嘉挠了挠头,困惑地说,“学校怎么会让你一个女孩子来顶班呢,这可不是个好活儿啊。”   李师傅一个大男人,干的又是‘高校正式编制’的工作,平时还遮遮掩掩的不敢让别人知道具体职务,他女儿到现在还以为他是在学校里负责倒垃圾的。   “工作总要有人来干的嘛。”萧晚晴浏览着走廊两边的风景,学生们早就走了,标本也早清点入库了,房间里只有一张张雪白的桌子,空荡荡的,夕阳洒下来,落在空荡荡教室里,竟然有一种温馨的校园风味。 “也对。”江路嘉笑着说,“你也是学医的吧,当然不怕这些。”   萧晚晴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不,我不是学医的,我连高中都没有上完。”   江路嘉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过这大概也证明了萧晚晴为什么会被派到解剖楼来顶班,她既然没有学历,大概在实验动物中心,也就是个打杂保洁的校工小妹罢。   可是,真的不大像啊。   “其实,也没什么……”他语无伦次地说,“总之……要是力气活,你还是叫我一声吧,我帮你。”   萧晚晴藏在口罩后面的脸上表情看不清楚,眼睛里却少有的出现了笑意:“那谢谢你了,大博士。”   江路嘉连连摆手,一时不知道是该谦虚还是该说不客气,就在这时候,他脸色忽然一变,疑惑地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正文 第七章  现在是大白天!下午五点刚过!太阳还在天上呢,总不见的灵异故事现在就要上演吧?   可是他,似乎真的听到了脚步声,和噩梦里的那个声音一样,是个人,光着脚在慢慢地挪动……   他收敛了笑容,紧张不安地竖起了耳朵,仓皇地左顾右盼,走廊上一览无余,明明什么都没有,难道会是在两边的示教室里?   就在这时候,身前的萧晚晴忽然捂住嘴,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那阵势差点就要把肺叶子都咳嗽出来一样。   “怎么了?你是不是对福尔马林过敏啊?”江路嘉给吓住了,担心地围着她,想伸手帮她拍一拍后背顺气,又觉得第一次见面,这样是不是太唐突了,但是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萧晚晴越咳越凶,最后不得不一只手撑着墙壁来平衡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喘着气说:“没,没事,可能……有点不适应……我有轻微的鼻炎。”   “轻微吗?看起来很严重啊?”江路嘉不相信地说。   萧晚晴没有摘下口罩,就这么做了两三次深呼吸,然后直起身子,拍拍胸口:“已经好了,谢谢关心。”   然后她看了一眼时间,岔开话题说:“该下班了,小江博士,没事你就走吧,我要锁门了。”   “还是……等等你吧,一起走。”江路嘉建议,心里还在为刚才听到的声音嘀嘀咕咕。   但是被萧晚晴这么一搅和,再侧耳倾听,什么声音都没了。   江路嘉心里毛毛的,瞄了萧晚晴一眼,发现她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口罩把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额头上覆盖着浓厚的齐刘海,眼睛里因为咳嗽带出点泪水的样子,显得有点……好看!   他急忙在心里提醒自己:江路嘉!你可别看到一个姑娘就想追,虽然也是时候考虑个人问题了,但人家连口罩都没摘下来,你怎么知道她长得什么样?万一是个蒜头鼻子怎么办?   哎,可以做鼻翼收拢术,再垫一下山根,放置一个硅胶假体……   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专业范畴的深思,这时候萧晚晴已经向前走了,他愣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被落下,回身看了一眼空走廊,拔腿就追了上去:“等等我!”      夜色降临,江路嘉疲惫地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趴,就再也不想动了。   从昨天到今天,明明只有24小时,却发生了这么多事,简直心力交瘁。   他泄愤地捶了一下枕头,自言自语地说:“早知道这样我读这个博士干啥,读完硕士就找个医院待着不也挺好?就说医科大地方邪吧。”   “什么地方邪?”室友推门进来,一手抱着书,一手拎着电脑包,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了一下,“你小子干什么好事了?害我被警察盘问半天?我正跟导师那毕恭毕敬汇报论文进度呢,忽然保卫处领着警察进来了说要找我问话,你知道我老板那脸色多好看吗?看我回去了,还问呢:喔,你还回来呀?我以为警察这就带你走了呐。”   江路嘉把脸埋在枕头里,哀叹着说:“别提了,要我提供不在场证明呢,我们解剖楼丢东西了。”   “啊?你们那地方也进贼啊?我还以为贼进去都得被吓死呢。”室友来了兴趣,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催促他,“快说说,丢什么了?惊天大案还是小偷小摸?”   江路嘉呲牙裂嘴地转过头看着他,从嗓子里发出气音:“是……鬼故事,怕不怕?”   “去!”室友唾弃地啐了一口,“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聊斋,当医生的还怕鬼故事?我跟我那帮普外胸外脑外的同学吃饭,人人都能说七个八个的。你可别想吓唬我啊,我有存货的,还有我前女友,妇科的你记得吧?等哪天夜里我讲个婴灵的故事给你听……”   “滚滚滚!”江路嘉直着脖子叫。   他把脸在枕头上又蹭了蹭,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出萧晚晴,说来也奇怪,医科大因为有着护理学院的存在,平时校园里的女生绝不见得是少数,燕瘦环肥,各色皆宜,他也不是那种没见过女人的老光棍,但为什么今天一见到她,甚至连脸都没看到,只看到一双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老想着她呢?   她那个样子,可真不像是个高中没读完的校工啊。   或者……其实不是她长得好看,而是她的形象实在太像自己昨晚噩梦里遇到的那个女人了?   可是那场面太恐怖了,雪白的一张脸浮现在玻璃窗外,紧闭双眼,毫无生气……十足十的鬼故事,难道不是应该尽快忘记比较好吗!   “那个……”他不自然地说,“你认识不认识心理系那边的人?我想做个咨询。”   室友摸着下巴说:“心理系啊,和我们外科还真不搭界,你想咨询啥心理问题啊?学生处不是有免费的吗?”   “有点……私人感情方面的……”江路嘉含糊地说。   室友惊奇地问:“也没见你交女朋友啊,怎么还感情上了,你总不会是喜欢我吧?”   “滚~”江路嘉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      晚上闹了那么一阵,江路嘉的心情反而好了点儿。八点钟室友照例又去图书馆做论文去了,江路嘉无事可做,揣着钱包出门撸串,这次他长了个心眼,特地挑着有监控的地方走,每每还特地昂着头经过,以便让摄像头把自己的脸清晰地拍下来。   警察同志虽然嘴上说不怀疑他了,但是那眼神,还是有点捉摸不透。   也怪博士楼门口的监控不给力,偏偏在这时候出毛病,一定是多年电路老化了,学校对待博士的态度就是压榨剩余劳动力啊,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于是‘马儿’自己寻夜草去了,在小吃街老地方坐下来,点了五十个串,两听啤酒,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学弟学妹们,遇见熟人打个招呼,感叹一下岁月流逝人生无常,追忆一下似水年华,一看又快到十点了,才腆着肚子,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待走到昨天同样地点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怎么巧,又是十点十七分?   昨天就是在这里吧,自己想着,是去解剖楼呢,还是回宿舍睡觉呢,最后还是懒了一懒,就回宿舍了……   不对!自己干嘛要想着要不要去解剖楼?   是下午教学标本没清点入库,要回去完成这个工作啊……一个声音在心里提醒他。   江路嘉呆呆地站在原地,满头大汗,路灯照着他惨白的脸,他捧着头,竭力想理清思绪:这么说,李师傅说的是对的,自己白天确实没有完成工作,所以晚上去了解剖楼?   然后发生的那些都不是梦?是真的?   不不不!是个梦!自己有人证物证,昨天自己站在这里,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十七分没错,然后就回宿舍了,监控和室友都可以证明。   那么自己昨天没有清点标本,李师傅也没有入库,今天所有的标本却在库里,是谁干的呢?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焦躁地想着,抬起手去擦掉一头的冷汗,忽然愣住了,远远的,在从教学区拐往校园角落的路口,一个人影匆匆而过。   穿着白大褂,那个身影,他不会错认的,是下午才认识的萧晚晴!   奇怪,都这个点儿了,她怎么还在教学区里……她要去的那个方向是……   江路嘉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那个方向只有一栋建筑:   解剖楼! 正文 第八章  萧晚晴娴熟地刷卡进大门,顺手打开了灯,然后她一边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一边手就这么维持这个高度,一路走过去,蜻蜓点水一般,打开了走廊里所有的灯。   她站在一楼的楼梯门口,满意地环顾了一下走廊,抬手摘下了口罩。   江路嘉的顾虑是多余的,口罩下的脸秀丽精致,绝对没有蒜头鼻之虞,只是一脸冷冰冰的神情,充满了一种‘赶紧干完工作早点回家’的厌倦和淡漠。   可是,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工作早就结束了,她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解剖楼里。   萧晚晴把口罩放回白大褂的口袋里,再伸出手来的时候,多了一副眼镜,把眼睛架到鼻子上,缓缓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解剖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整条走廊安安静静,连风声都没有。   “好吧。”她点了点头,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慢慢地抬脚向二楼走去。   一层一层,她把所有走廊上的灯都打开,一直到了第四层。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附近的话,一定会很诧异黑灯瞎火的教学区里,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一栋灯火通明的楼,简直闪闪发光。   萧晚晴抬手扶了扶眼镜,脸上的厌倦神色更加深重,她看着面前通往楼顶天台的大铁门,上面用锁链固定着一把大锁,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金属丝,摆弄了几下,大锁卡吧一声,开了。   推开大铁门,迎面扑来的是十月金秋凉爽的夜风,似乎还带着临近小吃街烧烤火锅的油烟气,给整栋充满福尔马林和消毒水味道的解剖楼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气息。   “真烦人啊。”她自言自语地说,抬腿迈出了铁门,稳稳地踏上了天台。   解剖楼的顶楼和其他老楼没什么不一样,也是安装了水箱等各种建筑周边,中间有一大块地方是空荡荡的,若是在别的楼,可能还会有同学忙中偷闲来天台读个书,谈个恋爱,晒晒被子什么的,但谁想不开会跑到解剖楼上面来。 萧晚晴把双手插在兜里,无聊地靠着防护栏,探头朝下看着。 医科大的校园静悄悄,除了主干道的路灯之外,没有别的光亮,沉浸在黑暗中,偌大的教学区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时候,明明应该是寂静无声的天台,忽然响起了细微的声音,从声音判断,是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向她走来。   “终于……”萧晚晴脸上现出兴味索然的神情,揣在兜里的手握紧了,然后猛然回头!   江路嘉弯着腰,双臂张开,小碎步蹑手蹑脚地正在向她靠近,看见她转头的一刹那,脸上的表情尴尬得十分精彩。   “怎么是你!?”萧晚晴惊愕之下,冲口而出。   江路嘉被这一声惊醒,猛地向后跳了一步,胡乱地摇着手,慌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靠近……你冷静!千万要冷静!我不靠近你!但是你……你听我说!”   他咽了口唾沫,心里还是被萧晚晴摘下口罩之后的秀丽面容给震惊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是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可惜了……   “你,你别做傻事。”他结巴着说,拼命在脑子里思索着任何可以拿出来动摇对方的心灵鸡汤,“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是的,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是政治斗争还是什么勾心斗角的人事关系,但是我明白你,我懂的!”   他缓缓站直身子,诚挚地说:“像你这样的姑娘,的确不应该被发配到解剖楼来干这种又脏又累的还恶心的活儿,你接受不了,这个我能理解。”   “你理解个屁!”萧晚晴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是是是,每个人都是特殊的,我也许,的确不能……明白你的处境,毕竟在你们眼里,我们这种博士都是高高在上的,看不起你们……但不是的!我觉得我们俩可以做朋友,我认为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停住了,向萧晚晴伸出一只手:“你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说,先从那里离开好吗?”   萧晚晴背靠着防护栏,冷冷地问:“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江路嘉紧张地看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说:“大晚上的,你到解剖楼顶层来,总不会是为了……吹风吧?”   他赶紧摆着手,再度劝说:“那都不重要,真的,好好睡一觉,到了天亮一切都会好的,活着多好啊,还可以看到明天的朝阳,整个世界从梦中醒来,逐渐响起的欢声笑语,证明你还活着,你还能感受到这一切,还能吃到自己喜欢的美食,还能微笑,你就会觉得有这样的念头实在太愚蠢了。”   萧晚晴无语地看着他继续表演。   “我知道你不满意现在的这份工作,这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不该让一个女孩子来做……这样吧!反正你也是来顶替的,李师傅很快就会回来上班了,你也不会一直在解剖室干对不对?这样想起来你比我们还要强得多呢,你看我得足足干一个学期,那谁就更长了,陈主任一直在解剖室干了三十年,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试图扭转话题:“所以你干几天就可以回去了,这么想想,其实也不是很难熬的,一咬牙也就过去了是吧?”   萧晚晴斜靠在防护栏上的身体忽然绷直了,目光炯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江路嘉觉得自己的劝说似乎是奏效了,抓到了点子,于是更加受鼓舞地说:“所以,你不要有那些消极的念头,生命是美好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你过来。”萧晚晴用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招呼他。   江路嘉大喜过望,急忙向前跨了一小步,试探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你是害怕得腿软了吧?没关系,抓住我的手,我会拉住你的,别害怕!咱们马上离开这里,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你可以相信我……这就算是我们俩人的小秘密。”   萧晚晴看着他在地上迈出的这一小步,目光中充满了无奈,放弃地命令他:“回头。”   “啊?”江路嘉犹豫地看着她秀丽的面容,一秒钟也不敢移开视线,“你别这样,该不会我一回头,你就跳下去了吧?”   “ 蠢货!”萧晚晴实在忍不住了,红润的双唇里吐出两个字,猛地跨步上前,一把抓住江路嘉的手,用力地把他向前拽到自己身边。   江路嘉第一反应是:她力气真大。第二反应是:这就牵手了?   但现实没有给他更多遐想的机会,因为就在他被拽的这个时候,因为位置的改变,他赫然发现,天台山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只有他们俩,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这是一个陌生男人……他怎么进来的……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陌生男人,很奇怪!   六七十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中带着蜡黄,双眼是睁开的,但是反着眼白,看不见瞳孔,四肢干瘦,脚板湿漉漉黏哒哒地踩在地上,赤裸的身体穿着一件奇怪的服装……   好吧,其实并不奇怪,是李师傅一天到晚穿在身上的防水油布大围裙。   他似乎感觉到了江路嘉在看他,整个脸转了过来,嘴巴张了张,发出‘赫赫’的声音。 正文 第九章   江路嘉终于明白什么叫极致的恐惧,那就是被一只大手直接捏住心脏一般,双腿哆嗦着,别说尖叫了,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会动的……尸体吗?   解剖楼晚上是上锁的,他和萧晚晴刷卡进来,外人无法入内,那么其实这个东西就一直潜伏在楼内?昨天也是?  该不会,这就是……丢失的那具0317号吧?   可是,所有的标本在放入池中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他身上怎么会穿着李师傅的油布围裙?是有人给他穿上的吗?还是他……   江路嘉满怀恐惧地把视线偷偷摸摸地转向这个东西的脸部,发现对方还在“注视”着他。    他在心里抽了自己一记耳光,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得干什么!赶紧跑路要紧啊!   这时候他和萧晚晴差不多站在同一位置,0317号站在他们斜前方,恰好堵住了他们通向天台入口的路,而他们身后就是防护栏,这虽然是四楼,但是从这里直接跳下去,只怕也是一个死。   “听着。”他微微地侧过身,用气声对萧晚晴说,“等一会儿,我来吸引他注意力,你赶紧往门口跑。”   “什么?”萧晚晴好像没听明白,饭问了一句。   这句话声音略大,惊动了对面的0317号,不知道是触犯到对方哪根筋了,那张黝黑老态的脸上,忽然肌肉乱窜,猛然站大嘴巴,像要发出一声吼叫!   幸亏没有……只是无声的怒吼,但是看着那张黑盆大口,还往下滴着不知道什么成分的粘液,就足以让江路嘉吓得差点晕倒了。   不能,不能晕啊!自己可是大男人!怎么能晕倒,让萧晚晴一个女人去面对这么凶残的怪物呢!   “我,我不怕你!”他力持镇定地说,“死人而已……不管你什么东西……我一个外科医生,还会怕你一个死人!?呀~~~~~呔!”   他鼓起全身勇气,张牙舞爪,发出尽量尖利的叫声,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形象滑稽可笑,但心里充满了一种悲壮的自我牺牲精神,用最大的力气叫了一声:“跑!跑啊!”   0317号反白的眼珠上面,眼皮不停地颤动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应战,还是学习他的动作,也向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缓缓地张开双臂,干瘦的四肢猛然暴起,带着一股腥风向他整个人扑了过来。   江路嘉吓得本能地眼睛一闭,几乎就要转身逃跑,但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把萧晚晴一个弱女子留给这个怪物?   所以他再害怕,还是一咬牙,两只手挥舞得就跟风车一样,毫无目的地朝着前方也扑了过去:“哇呀呀!”   一只手精准地抓住他的后脖领子,轻轻一拖,江路嘉充满英雄主义的自杀行为就被萧晚晴轻而易举地制止了,她单手抓住江路嘉的衣领,像拖什么小动物一样直接往身后一拽,同时一抬腿,穿着黑色皮鞋的左脚带着风声直直地迎面踹了上去!   砰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踹中了0317号的胸口,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只是被巨大的力量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摇晃着身体,疑惑地低头看着胸口,然后再度抬头,反白的双眼像是能看见一样,死死地盯着两人站的方向,张大嘴巴,继续发出无声的怒吼。   江路嘉还被萧晚晴拎在手里,腰都站不直的样子,惊吓得左脚直绊右脚,难道他真的看错人了?这个秀丽的姑娘不但是个医科大的校工,而且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也对,少林寺最厉害的和尚不就是扫地僧吗?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保洁小妹是学校的顶尖武力也说得通的。   不然看她拎自己这熟练的手势,就跟拎只兔子一样,还真是职业习惯呢。   萧晚晴仿佛察觉到了他内心的胡思乱想,稍微侧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咱……咱们快跑吧?”江路嘉胆战心惊地建议,“你看……那边就是门,他万一追上来,我……”   他咽了口唾沫,实在说不出‘我断后’的言论,尴尬地说,“你就再给他一脚。”   萧晚晴看着他,说了今晚最长的一句话:   “像你这种,冲动、无能、愚蠢、自以为是、总是给别人添麻烦的死老百姓,滚一边去别碍事就好!” 说完,她的手一松,任凭江路嘉狼狈地差点摔倒在地上,然后挽起袖子,毫不迟疑地向着那个怪物走去。   “喂!”江路嘉没弄清楚她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看样子姑娘要跟0317正面刚?   她还真有胆子和勇气……那种行走的标本,自己看一眼都觉得会做三天噩梦。   等等!噩梦?不,没有噩梦!他彻底想起来了,那不是个梦,刚才那个感觉,他很熟悉的,他想起来了,在昨天晚上他在解剖楼里听见的,就是这样光脚走过走廊的声音!   昨天……昨天晚上0317就在楼里!他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离开了标本池,漫无目的地在楼里晃悠。   然后自己进来了。   从头到尾,0317都一直在他身后,悄悄地跟随着他,直到最后那冷不防的一推。   昨天晚上不是梦,是真的!他就在解剖楼!这个怪物也在!他上楼的时候,0317跟着他,他在教室里收拾清点标本的时候,0317在窗外窥探着他,他在标本库里想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领地意识,他就用力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他和这个怪物单独地在楼里过了一个多小时!而他茫然无知……   “上帝,佛祖,齐天大圣……”江路嘉胡乱地祈祷着,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就这么半蹲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萧晚晴接近了那个怪物。   奇怪的是,她没有上去就直接起脚飞踹,而是站在了原地,用一种冷漠平淡的语调背书一样地说:“你无权保持沉默,必须接受讯问,在限制自由期间,你有权利向大使馆打电话通知,但无权保释……国九局现役特工萧晚晴,根据外管条例,现在对你实行正式抓捕。”   她昂起头,看着面前毫无反应的0317号,冷笑了一声:“不合作,嗯?”      0317号对她说的话毫无反应,但看到她的接近,不但没有刚才的气焰,反而有点感受到恐惧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喂……”江路嘉心惊胆战地叫她,很想说既然人家这么识相,咱们赶紧跑吧,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让警察同志来保护人民生命安全不好吗?   不过,她刚才说的那一大串……什么国九局,什么特工是什么?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萧晚晴已经果断地上前一步,右手里嗤啦嗤啦,也不知道拿了什么高级的女子防狼器,还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兜头就对着0317给劈了下去。   0317仿佛很忌惮那团蓝光,摇晃着就要逃跑,就在一转身的时候,萧晚晴迅速蹲下身一个扫堂腿,穿着黑色西裤的长腿漂亮地贴地来了个半圆弧,扑通一声,0317的一条腿被踢断了,小腿形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身子一歪,重重地倒在地上。   萧晚晴左手一按地面,整个人就势拔地而起,空中双膝一并,直接锁住了0317的脖颈,干净利落地利用腰力一转,只听见卡吧一声脆响,0317的头颅被转了九十度,脖子软软地垂了下来。   整个沉重的身体咚地一声正面扑倒在地上,扬起了一阵尘土,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脸贴着地面,反白的双眼却没有合上,还看着江路嘉这边的方向。 正文 第十章  江路嘉呆呆地看着离他很近的这具已经不再动弹的0317,判断出萧晚晴刚才似乎是用膝盖拧断了他的颈骨?   这么凶残?一招制敌?   是该拍巴掌说好厉害还是妈呀一声干脆晕过去呢?他愣愣地想着。   萧晚晴缓缓地从0317身上站起来,一甩白大褂的下摆,这件带着众多洗不干净的污渍的校工专用白大褂竟然给她这一下甩出了名牌风衣的感觉,冷冷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江路嘉,居高临下地说:“看够了?”   “啊?”江路嘉如梦初醒地抬头,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够了够了……谢谢啊。”   “哼。”萧晚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手揣回口袋里,自言自语地说,“被看到了,还真麻烦啊。”   江路嘉没有听见她的低语,小心地向后蹭了几步,盯着那个‘死不瞑目’的0317颤抖地问:“现在怎么办?该报警了吧?一定要报警吧?”   他抬头茫然四顾:“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萧晚晴向他走过来,心不在焉地说,“没有啊。”   她在兜里的手握紧了仪器,另一只手伸过来,状若无辜地说:“我拉你起来?”   等他一起身,自己一只手就能控制住他,然后彻底结束这个不美好的夜晚,就可以回去睡大觉了。   江路嘉犹豫了一下,伸手够到她的手掌,握紧的时候感到对方的手掌娇小滑嫩,还带着比常温要低的冰冷感。   他没好意思多犹豫,借着这股力气就要站起来,萧晚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小心!” 没等萧晚晴先发动,江路嘉起身的同时一个上前抱住了她的身体,用力把她扳了过来,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她面前,闭上眼睛,大喊一声,“还有一个!”   女性特有的馨香从他的鼻端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手臂近乎无礼地紧搂着萧晚晴的腰部,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在怦怦乱跳,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女人挨得这么近。   萧晚晴的手本来已经从兜里伸出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准备对着他的脖子一把扣下,听到他最后一句,眉头一皱,停止了动作,看向天台入口的方向。   这时候她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传来,几乎是立刻,一个高挑的人影连窜带蹦地出现在天台门口,大声地吆喝道:“头儿!搞定了吗?”   他一眼就看到正以一个亲密的姿势抱在一起的两人,张大了嘴巴,近乎悲痛地喊道:“头儿?你这是……遇见丧尸了?”   “滚!”萧晚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心里的武器,顺便轻轻一抖,也没见使多大劲,就把还死死抱着她护着她的江路嘉给甩了出去,嫌恶地拍拍身上。   江路嘉本来闭上眼睛,不敢看,生怕会出现另外一个怪物,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还和萧晚晴认识的样子,这才清醒过来。   他被推出去好几步,站稳之后,抬眼看向突然出现的第三者,是个俊秀高挑的小帅哥,头发染成深栗色,皮肤雪白,在黑夜里能闪闪发光那种,穿着很简单的棒球衫和牛仔裤,却更加显得青春无敌,阳光开朗。   萧晚晴甩开江路嘉之后,还站在原地,对来人扬了一下下巴:“调查清楚了?”   “调查清楚了!”小帅哥乐呵呵地蹲下身,把0317号的身体给翻过来,动作娴熟地从头顶一路摸摸索索地检查下来,嘴上也不停,“我就知道在医院盘问那家人问不出什么来,于是直接去了他们老家,好家伙,离北京两百多里地呢,还是山区,那叫一个荒凉,你保证不相信,就在天子脚下还有这么交通不发达的地方,最后一段路我是坐拖拉机去的。”   “说重点。”萧晚晴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脚尖,淡漠地说。   “好哒。”小帅哥卖萌地回答,随机又换了比较正式的口气,“据当地人反应,这个人三年前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因为他儿孙挺多,家里也过得去,所以丧事办的挺大,大家都有印象,还去吃了流水席,结果第三天头上,他又活了!从棺材里直接坐了起来!”   萧晚晴嗤笑了一声。   “然后大家都说是假死,噎着了什么的,反正也从县城里听医生说有类似情况,就没当回事,这次也是。”他敲打着0317的腹部,啧啧地说,“他这次其实死在十天前,瞧瞧,多新鲜!”   “那怎么好好的,要送来医科大捐献遗体?”萧晚晴一针见血地问。   “这就要说到他家庭了,儿孙多有儿孙多的毛病,意见多嘛,他临死之前,哦,我说的是第一次死那次,就立下遗嘱,说绝不火化,一定要土葬,本来是不允许的,但那地方实在太偏僻了,又都是本乡本土的,谁也不愿意去举报,就默认买了棺材,准备下葬,后来不是又出了复活那事嘛,这次等了七天,也没见复活……本来老太太是坚持要土葬的,儿子嘛,就有点怪力乱神。”   小帅哥抬起脸来讽刺地笑了笑:“已经有过一次了,再来一次怎么办?三更半夜死了好几天的亲爹从坟地里爬出棺材来,跑到院子里敲窗户要进门,那多慎人呐,所以他们一狠心,就给直接拉到县火葬场去了,正好看到医科大收标本的广告,哼哼,酬劳给得还挺高……”   他忽然转头,很自然地问江路嘉:“是吧?”   “啊?我,我不知道啊。”江路嘉本来一直默默地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就跟听天书似的,此刻被问到了,结巴着说,“我只是个兼职上课的,我不,不管……”   “唔,那还挺遗憾的,我还想跟你打好关系,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你直接找我解决呢。”小帅哥笑嘻嘻地说。   萧晚晴沉声地警告:“王枫!”   “哎哟,是的头儿,好的头儿,马上就行了头儿。”王枫耸耸肩,手指再度摸上0317的胸膛,把那条油布围裙给粗鲁地拽了下来,袒露出标本干瘦嶙峋的胸膛。   江路嘉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他打算干什么,结果王枫接下来干的事让他眼睛一鼓,差点自戳狗眼。   王枫修长漂亮的手指居然捏住了标本干瘪的乳 头,左右拧动着,还用力地拽了起来。   “恶……”没想到这小帅哥长得人模人样的,还有这变态爱好!?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场景颠覆了江路嘉二十八年来的世界观,让他目瞪口呆,不明觉厉。   随着王枫手指的动作,0317身上发出细微的类似机械滑轮启动的声音,平坦瘦弱的胸膛颤动着,缓缓地从胸中裂开一道细线,两侧的胸膛就像两扇大门一样,平静地敞开了。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正常人类胸腔里该有的心肺气管食道主动脉……   而是一套精密的仪器设备,中间平躺着一个小小的类似黑色昆虫的物体,几条触手从它的中心延伸开来,分别伸入不同的部位。   “OMG……”土包子江路嘉发出了有史以来最惊讶的感叹,“这是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