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帝一去一千年 寒冬天。 枯草坟。 三杯酒。 第一杯酒泼天,第二杯酒敬地,这第三杯凉酒,则被握在一只白皙似雪的手中,微微摩挲着。 “我这一生,当过孤儿,做过刺客,曾为皇妃,又叛离故国,披上过凤袍,举剑杀过敌,最后,居然还登上了帝位……”说话的并不是一个多么美的女子,她的鼻子不够挺,她的嘴角不够翘,她的眼睛不够魅,她的眉毛不够浓,却胜在皮肤胜雪,乌发赛墨。 ——那只是一张仅仅能算得上清秀的脸庞而已。 她身穿红衣,旁边站着一匹枣红色骏马,骏马由一个高大仆人牵着而已。 这苍茫雪地,唯有这一人、一仆、一马、一坟而已。 “那分明是最精彩的一生了。”女子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直到冰凉的酒水也带了一丝体温,“世人骂我、辱我,皆因我是个女子,可世人敬我、佩我,也只因我是一个女子。女人的脊背天生就比男人软,却硬生生地扛起来一片天。” 那女子淡淡地说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底的那一丝悲色将她的情绪泄露了。 “他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支持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只有你。没有你,哪来的我。只是……只是现在你死了,在坟里,那我……又在哪里?”她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酒水微暖,却暖不到人心。   酒是什么味道,看的,不过是喝酒人的心情而已。有人伤心,喝酒是苦的,哭如黄连,有人开心,喝酒就是甜的,甜如蜜糖。   可这酒,不过是那个味道。喝多了,伤身,不喝,伤心。 三杯酒尽,女子跪在雪地上,朝那坟磕了三个头,直到女子额头上全是白雪,她才站了起来。 “吾皇,天色暗了。回宫吧。”站在旁边的高大仆人这样恭顺说着。 那仆人长得极高,身材极其魁梧,可脸却长得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很奇怪的组合,却让他有一种奇异的英俊,而这个人,皮肤亦是好的出奇。 可女子,却好似没有听见似的,抚摸着那无名坟墓。 坟只是枯坟而已,小小的一个土包,土包前面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牌,而木牌上,却什么都没有写。 ——当年她为了写上那坟里人的名字,割破了十根手指,可是年深日久,那痕迹也终于淡淡消逝了。明明什么都会随着时间转移,可为什么她对他的感情就不会呢? “风来,我们出宫多久了?” “回吾皇,约莫四个时辰了。”名叫风来的高大仆人恭顺回答道。 她看着微暗的天色轻轻叹道:“北国的白天,总是格外的短。我曾和他说过,若是能放下一切,就回到南方,买下个平凡小院,再添上几个老实可靠的奴仆,养上几个孩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也是幸事一件。” “吾皇……”那名叫风来的高大仆人似乎想要开口安慰,可话到嘴边,却未出口。 “你把你一辈子的幸运都给了我吧,所以我成了这胡国史上第一个女皇帝,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可你,却被埋在了土里,兴也罢,亡也罢,成了一捧黄土,苦乐不知,魂难归来。”她这样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是浓浓的哀愁。 “斯人已逝,吾皇莫要再伤心了。”风来口出安慰之语,“还是早些回宫吧,莫要再遇上什么……” 话至如此,风来并未说下去。 一个女人当上皇帝,受到的阻碍,必然会比一个男人多的多,况且她本不是皇女,甚至,连胡国人都不是,她一个异族之人,竟然当上别国的皇帝,自然受到的险阻会比别人多的多。庙堂上不说,这民间,就有多少所谓“志士”想要取他性命“以正伦常”。 自登上那皇位起,明里暗里杀戮不断,几次,她都险些丧命——可是,她都挨了过来。一个男人登上帝位,需要的是手腕,是气度,是心胸,而一个女人登上帝位,除了拥有男人所需要的一切,还需要一副钢筋铁骨。 “风来,连城他,死了多久了?”她回头看着风来,那黑色眸子犹如黑曜石,那红色长衫犹如一朵绽开在雪地里的花——风来不由地痴了。 可风来,又终究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回答道:“升龙君死后,每年今日,吾皇皆来祭祀,算起来已经整整三年了。” “三年……原来这样久了。” 女子将唇微微翘起,扬起一个不算太过的笑——她本不算是一个太爱笑的女人,可他却说过不喜欢她板着脸的模样,犹记得那时他如阳光般的笑颜,仿佛就在昨日一般,只是斯人已逝,如今她活着,而他却在坟里。 “吾皇,起风了,回宫吧……”风来语气中含着淡淡的悲伤,可声音里,却未含一丝悲意,他劝着眼前女皇。 她听了风来的劝解,却是皱了一皱眉头。 风中隐隐传来一丝淡淡的咸味,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之中,她将匕首拔出,那匕首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乃是一把如血一般的红色匕首,而有略微透明,如血色夕阳一般的匕首握在她手中,越发显得她英气勃勃,巾帼不让须眉了。 ——这便是胡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的风采。白雪皑皑,白衣飘飘,美人红匕,英姿飒飒。 见她这幅模样,风来亦是警觉着,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带着面具的十三四岁少年,正迎风走来…… 正文 刃利情深少年劲 少年生的纤细高大,全身穿着黑色的衣衫,衬着周围的一片雪地越发的白了。 因是少年穿着黑色衣衫,所以看不出身上被溅到的鲜血——只是他每走一步的脚印,都是红色的……仿佛雪地里绽开出一朵朵红色的花。 少年的脸上,带着一个铁质的面具,面具上雕刻着的,是一只夜枭的图案——传说中的恶鸟,吞噬自己母亲而活,以自己母亲的血肉滋养了自己的翅膀,所以这种鸟的骨子里,都带着毒。 那少年未说一句话,一个字,便攻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只是用的武器,却是一把比他还高还大的铁剑。 风来本是内侍,虽会武功,却是双掌难敌铁器,不久便败了。 这周围肃静,连一丝风也没有,所以风来叫嚷的声音,格外的响亮:“暗卫何在?” 却无一人应答。 ——女帝每逢出宫,虽是只带风来一人,却另有暗卫二十人跟随,这每一个暗卫都是有着高超武艺之人,可此时,却无一人出来。 若非这幕后行刺杀之人手眼通天,买通了这影卫二十人,那便是这二十人,已经死了,无一人存活! 而这少年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却恰好证明了她心中所想。 少年将风来打在地上,以利刃刺穿他的腹部,风来一阵痛呼后,便再无声响,血,在他身下开了一朵艳丽的花。 一步一步,少年走近。 她只见少年双眼通红,几无人像。 “某非……”她略略说出这样两个字,却只见少年如野兽一般,咆哮出声,朝她攻来。 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危。 这两人一个使巨剑,一个使匕首,两人之间的打斗,却将这两句话发挥的淋漓尽致。她以闪、刺、躲为主,而少年则以挥、砍,扇为主。 少年虽是脸带面具,看不到脸上汗渍,可她知道——他该累了,只身一人杀了暗卫二十人,又与风来一战,此时又与她对战一刻,此剑极重,让一个少年来使,必然是无后劲。 凭着这一点,便是她胜,少年败! 果然,再一刻后,少年被打翻在地,她的匕首直刺少年眉心,只听见金属破裂的声音,那铁质夜枭面具龟裂开来,露出了下面少年的脸。 那刺的动作,戛然而止! 少年依旧在挣扎,她只略略定了定心神,便点了少年身上三除大穴,顿时,少年如一只被困住的野兽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是那眼神,却还是阴狠的吓人。 她将匕首抽起来,走到风来身边,摸了摸风来鼻息——他还有气,便点住风来身上穴道以达止血之效,又在伤口上洒上上好金疮药,将里衣衣服撕成带子,替他包扎好。 这才来到少年身边,略略审视着少年的脸。 倒在地上的少年如狼一样,狠狠地看着她。 她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她将四肢无法动弹的少年扶起,摸了摸少年的头顶,果然在头顶上发现一处凸起——将那钉在少年头顶上的金钉拔去后,少年脸上本来狰狞的表情忽然褪去,露出茫然神情,脸眼中的血色,也渐渐淡去,露出本来的蓝色眸子。 ——她这才发现,少年有着一张及其好看的脸。黑色的发,麦色的皮肤,蓝色的眼,高挺的鼻子。不出几年,便是一个迷倒众生的翩翩美少年。 少年看到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他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问道:“你怎么还没死?” 又似乎意料到自己说了些丧气话,便又解释道:“不不,你别误会,我每次醒来的时候,周围都是死人,这一次,难得有一个活人……我……所以……” 他又挠了一挠自己的头,却发现原来固定在他头顶上的某样东西,不见了。 “你是在找这个?”她将那金钉抵到他面前,解释道,“这是破心金钉,钉入天灵盖后,会激发人的潜能,让人力大无比,嗜杀嗜血,敌我不分。只是有一个坏处,便是这钉子钉的久了,容易入脑,一旦入脑也就离死不远了。” 少年看着那钉子发呆,却又喃喃说出一句:“可这,是师傅给我的。你不许污蔑我的师傅。” 可虽是这样说着,少年眼中还是流出热泪。 他虽是觉得自己的师傅对自己情深意重,却也明白那女子所说并非虚言,自己每每醒来,周围都是死尸,虽自己问过师傅几次,可师傅那冷酷男人,却从未回答过,而自己却觉得脑子越来越疼……直到今日,那女子将钉子拿出。 “你不信我?”她问。 “不……我只是……”少年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断断续续地说,“只是师傅他……” “想来你如今任务失败,也是回不去了,不如,跟着我如何?”她问。 “可是,我要杀你,你怎么……”少年疑惑地问,这少年单纯,想来是被用作杀人工具,所以不谙世事,却也知道人情世故,自己前一秒要杀对方,对方又怎会在下一秒就原谅自己。 她对少年笑笑,惹得少年脸都红了。 “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她这样一说,少年亦看着她,而仿佛,少年也在哪里见过她似的。 “我……我叫连瑾。”少年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请问姑娘,不,姐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笑笑,露出的笑容,却是惊世骇俗的美丽,“靖榕,我叫陆靖榕。” 正文 第一章、雪中遇 隆庆七年冬 那一年,雪下的格外大,瑞雪兆丰年,整个帝京,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这天,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处不白的地方。 因这大雪,又是大早上的,所以路上行人稀少,几乎没有怎么被踏过的大街上,没有一个脚印,仿佛一条刚刚织锦好的雪缎。 路边府院外的大门被打开,一位约二十岁的男子从里面走出,那男子长得星目剑眉,算不上俊美,但也算清秀,只是那分明是一张清秀雅致的脸孔,却不知为什么,不容易被别人记住。 此时,他身着一身黑底白线,绣竹长袍,外面披着一件雪白狐皮大氅,那零零碎碎的新雪洒有一些洒在那大氅上,竟瞬间化开,不见一丝踪影。 那男子男子看了看天,将手中油纸伞打开。他的右手虽拿着伞,可左手,却捏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包子皮包馅儿鲜,还散发着腾腾热气,上面十八个折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外面的皮雪白,和这大雪一个颜色,折儿上还撒着一点黑芝麻。 等这包子凉的差不多了,他刚要下口,就只觉得旁边窜出一道黑影,那黑影长着一口大白牙,恶狠狠的咬住了他——拿着包子的那只手。 “松口!”那只手被恶狠狠地咬着,已经见了血,而咬住他手的,他本来以为是一条狗,却没想到,是一个人。 那只有六七岁、乞丐模样的孩子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像一只饿疯了的野兽。 他的手分明被咬的很疼,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痛楚的表情,甚至当他看清咬住他的手的,竟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嘴角,竟然微微扬起,“你,很饿?” 那孩子不回答,却咬的更狠了。 明白了那孩子的目的后,他松开了自己被咬住的那只手,包子落在雪地上,而那孩子,也一样松开了嘴,像是饿虎扑食一样,扑向那只逐渐冷却的包子。 可没想到的是,他却抬起腿,毫不犹豫地,将那只包子,踩在了脚下,还碾了一碾,对那孩子冷冷说道:“我陆廉贞的东西,你可以要,却不能抢。你抢了,只要还没到你手里,我都有可能会毁掉它。” 可那孩子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包子,黑乎乎的脸上,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含着泪水了…… 陆廉贞把脚移开,那本来热气腾腾,精致美味的包子已经变成了一摊冰冷肮脏的死物,粘着雪和泥土,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可那孩子,却竟是一下子扑到了那包子边,拿起那摊包子就往嘴里塞,吃下去的雪倒比吃下去的包子还多。 “有意思。”陆廉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 看着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将包子吃了下去。 “好吃吗?”他问。 那孩子没有回答,只是恶狠狠地看着他,却又飞也似地跑开了。 可他只是一个孩子,又怎么能逃出陆廉贞的手掌呢。 “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陆廉贞将那孩子追到后,对他这样说着,而那只被那孩子咬的鲜血淋漓的手,还在流血。 那孩子,还是不说话。 “我叫陆廉贞。你叫什么?”陆廉贞又问。可别是个哑巴,他想。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裸子,在那孩子面前晃了一晃,“回答我的问题,这个,就是你的。” 那孩子要抢,却被陆廉贞闪过,没得手。 “我,没有名字。”那孩子一开口,陆廉贞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是她,不是他。 “你的父母呢?”陆廉贞问。 “死了。”那孩子开口便是死字。 “你几岁了?” “六岁。” “包子,好吃吗?”陆廉贞问。 那孩子点点头。 “以后还想要吃包子吗?”他又问,语气里,带了一点小小的诱惑。 那孩子,还是点头。 “你以后告诉别人,你是八岁,不但这银裸子归你,你还能一直吃到很好吃很好吃的包子。”陆廉贞对那孩子提了要求。 那孩子,依旧点头。 “你不怕吗?”陆廉贞问,“我可能会把你卖掉哦。” 那孩子皱了皱眉,说出一句话:“饿比死难受多了。” 听后,陆廉贞哈哈大笑,将那枚银裸子送给了那孩子,并牵起了她的手。 “对了,既然你没有名字,我就给你取一个吧,叫……就叫陆靖榕。” 回到陆府门口,将门敲开后,大管家一看竟是陆廉贞,微微有些惊讶,这陆廉贞才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又回来了。 “老爷不是出去找平川王赏雪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管家接过陆廉贞手中油纸伞,掸了掸油纸伞上的雪。 “平川王虽是约我赏雪,但其实赏的,不过是美人而已。可那信香苑的头牌茹姑娘前些天跟着一个落魄侠客跑了,他正气急败坏着呢,恐怕也没什么赏雪的心思了。我去不去,倒是无关要紧。”那陆廉贞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书房,跺了跺脚后,吩咐让人在屋子里点上几个碳盆。 “这是……”见事有一个段落,管家才出声问陆廉贞身边那孩子的事情——这孩子全身乌黑,又带着一点酸臭味,看来是路边的小乞丐,也不知为什么陆廉贞一时心血来潮捡了过来。管家此时出声,问的,就是这个小乞丐的安排。多数是签个卖身契,做家养奴仆,但也不妨碍陆廉贞就是为了拣了玩儿的。 “这孩子……先把这孩子洗一洗……记得让侍女洗。”说罢,就把那孩子丢给管家,自己躲在炭盆旁边烤火。 半个时辰后,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就出现在陆廉贞的书房里。 “我只道捡来的是个黑小子,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玉娃娃。是我走眼。”那管家小声嘀咕。而此时,书房的一个小桌上,摆满了各色糕点。 此时靖榕已经吃过堑了,虽然嘴里全是唾沫,也很想扑到那糕点上,可陆廉贞坐在那糕点边,她却怎么也不敢动。 “看什么,过来吃啊,看着就能饱吗?”陆廉贞朝靖榕找找手。 靖榕这才扑到桌边,左手拿着核桃酥,右手拿着苏式白米糕,左一口右一口,吃的不亦乐乎。 这糕点吃到第五盘,靖榕抬起头,看着管家。 管家心想:“终于是饱了,这五盘糕点,哪怕是我吃下,也得消化半天。” 正打算派人将糕点撤下,却听到靖榕说“光吃甜的有点腻了,能再来五盘咸的吗?” 一听这话,管家目瞪口呆,而陆廉贞则是哈哈大笑。 正文 第二章、幼时饥饿 等这五咸的盘点心全下了靖榕的肚子,靖榕才缓缓地打了个嗝,算是吃饱了。 “怎么吃的这么多?”陆廉贞问。 “哥哥你一定没试过饿的滋味。”陆靖榕回答,因为吃了太多的点心,所以她现在嗓子干的慌,带着一点沙哑,努力地咽着唾沫,试着让嗓子湿润一点。虽然陆廉贞面前放着茶水,可她却不敢开口讨。 “哦……”陆廉贞这样漫不经心的回答着,这一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附和,又像是反驳。 确实,陆廉贞从未试过饿,莫说饿,他连渴是什么感觉都不曾试过。 他是赤国岳北将军的独子,这位将军到五十岁才晚来得子,恨不得把他当做宝贝一样护着,夏天建冰阁,冬天铸碳楼,哪怕是天上的星星,这陆廉贞想要,也是能摘得到的。 可小时候陆廉贞的身体并不好,常常生病,直到七岁的时候遇到一位世外高人才得以渐渐好转,那高人还传授了他一番武艺,只是奈何陆廉贞用心不转,虽然天资聪颖,却只得到高人七分真传,但这皇城之中,已无敌手。 十七岁那年,庆隆帝广招天下高手,他这才知道,他的武艺,竟然已经高深到这个地步。亦是那一年,他出任鸠阁之主,司管宫中暗杀,挂有官职,乃是世人皆知杀人而无罪的侩子手。 此时他已经二十岁了,这二十年来顺风顺水,自然不知饿是什么滋味。 “你现在几岁?”陆廉贞问。 靖榕刚要开口,却又想了一想,烟波流传,说不出的机灵:“我今年九岁。” “哈哈,当真聪明。我没捡错人。”陆廉贞喝了一口茶,而靖榕则咽了一口唾沫,“我把你捡回来,是为了教你一点东西,等教会了你,就要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别的地方? 一听这话,靖榕便有一些小小的担忧。她跟着陆廉贞来到这里,只不过是想有一口饭吃,可别的地方,会不会让她挨饿。 想到这里,她顿时觉得喉咙发紧,且胃,开始微微犯疼。 而这疼痛一开始,便仿佛止不住了……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又看着那一个个精致的瓷碟,脑子里出现的,却是某一个夏天的场景。 那是一个与今天完全不同的炎热午后,她饥肠辘辘地走在大街上,她的胃很痛,而疼痛中那胃还在不断地消化空气,饥肠辘辘地叫着,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而脚,也开始颤抖。 就在这时候,她的面前,竟然出现了一根肉骨头! 那是一根怎样的肉骨头啊,足有她手臂这么粗,一个手掌那么长,虽然被人吃干净了肉,但还是有几条肉丝刮在上面的…… 她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那根骨头,虽然身体努力地朝那根骨头靠近,可却怎么也走不快,近了,近了…… 就在手将触到骨头的那一瞬间,旁边一个黑影突然窜了出来,一口叼走了那根骨头。 ——那是一只狗,一只流浪狗,而那只流浪狗,可比她胖多了。 那狗仿佛炫耀一样,把骨头叼到离靖榕只有十几步远,开始啃食了起来,那锐利的牙齿扎在骨头上,把骨头咬的卡滋作响。 “我的……还给我……”靖榕饿的倒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狗把骨头吃的干干净净。 可那狗把骨头吃完后,就开始发狂,他左右跳动着,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肚子里乱窜,很快,那狗就倒在了地上,嘴里都是血。 “快快……”几个人从不知哪里窜了出来,其中一个人的嘴里还啃着一根肉骨头,将狗尸收起来,“今天可有香肉吃了……咦,哪来的小叫花……” 而他们收完狗尸后,其中一个人丢掉的那根肉骨头,救了靖榕的命。 现在,靖榕觉得,那盘子里精致的点心,就是那撒了毒药的肉骨头,的自己就是那条倒霉的狗,眼前那斯文品茗着茶的陆廉贞就是那个捉狗人。 “毒……我好疼……为什么要害我……”陆靖榕一边疼的蜷缩在地上,一边质问着陆廉贞。 “毒?我杀人哪里用那个……”仿佛被靖榕的话语羞辱,陆廉贞的脸上一副不悦的表情,他捏着靖榕强迫她看着自己。 陆靖榕的眼睛,很黑,在那张白皙脸庞上,黑色眼睛里带着的仇恨的火,使那张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点奇妙的魅力。 仿佛被那眼神触怒,陆廉贞拿起桌上茶壶,塞进靖榕嘴里,轻轻一倒,那些茶水就灌进了靖榕喉咙里。 动作虽粗暴,却滋润了靖榕干涸的喉咙。 刚刚开始是陆廉贞灌她,到后面,就是她捧着茶壶往自己嘴里灌。 一壶茶喝完,肚子疼竟也好了,可下一刻,却是一大堆秽物从她嘴里呕了出来,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酸臭味。 “这边是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凡是过犹不及。过了那个度,伤的,还是你自己,切记。”陆廉贞摆了摆手,就有两个下人将石灰倒在那摊秽物上面,打扫干净,点上熏香,屋子里顿时弥漫着香气,什么怪异味道都没有了。 “哥哥,我还是饿。”她颤颤巍巍地对着陆廉贞说。 而陆廉贞听完这话后,却皱了皱眉。孺子不可教。他心里这样想着。 可靖榕却说:“这次,我想来一碗粥。” 正文 第三章、死罚 那白粥淡而无味,可陆靖榕却喝的一点也不剩,等她把粥喝完,陆廉贞这才起身,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金色小锤——他那红木书桌上摆着一个金色小钟。 锤子击打钟后,小钟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脸击打三下后,三个黑衣人便跪在了书房地板上。 “主人!”那三个黑衣人身高一样,体型相似,连声音也差不多。三人齐齐向陆廉贞抱拳跪拜,虽黑纱蒙面,但依稀可以看出三人额头上有汗。 这此时外面大雪纷飞,自然不热。 “你们是我今天带的随身影卫,我鸠阁影卫百人,你们可排前十,你们的职责是保护我,可今日,我却被人所伤。”那陆廉贞语气平缓,不怒不威,可那三个影卫听后,却心中一震,恐惧心顿起。 本以为能逃过一劫,恐怕是在劫难逃…… 他向三人展示手上伤口,那深可见骨的牙印上尤带血迹,虽已结痂,但仍旧血淋淋的,好不凄惨。看到自己所造成的伤口,靖榕心中愧疚。 “我鸠阁中不留无用之人,你们可知道?”陆廉贞问。 这三人当然不能说是无用之人,更可以说,他们是大大的有用之人,可鸠阁中的要求,却是万无一失。鸠阁该司管暗杀之事,陆廉贞为鸠阁之主,每日身边都有三个影卫轮流保护。 今日陆廉贞受伤,却是他们的过失。这陆靖榕所造成的伤口,便是这万无中的一失。 三人听陆廉贞说完后,齐齐跪地,虽不讨饶,但手上却全是青筋,好不吓人。 “主人,今日您受伤全是因为我们顾及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我们以为一个孩子是不会对您……”那其中一个黑衣人辩驳道。 “一个孩子就不会杀人了吗?”陆廉贞厉声打断他的话。 那黑衣人立刻缄声。 ——隆庆五年,赤国与胡国一战,赤国胜,胡国败,胡国将其十岁二皇子郝连城深做质子送入皇宫,那郝连城深入宫后谦卑恭顺,隐忍不傲,竟是骗过了所有人,他入宫后半年,宫中丽妃被刺受伤,而当时,隆庆帝正宿丽妃宫中。他刺杀庆隆帝失败,全城搜捕,他竟没被找到。 陆廉贞口中会杀人的孩子,便是指他。 黑衣人一听,把头低的更低了。 靖榕看得出,他们要受罚了。而他们之所以会被受罚,却全是因为她。 “哥哥,可以不罚他们吗?都是因为我……”可靖榕还未说完,陆廉贞却用手指点住了她的嘴唇,对她笑笑。 听到陆廉贞的笑声,三人竟更害怕了。 陆廉贞站了起来,他长得本就很高,这一屋子的人,三人跪着,而靖榕还小,只到他的腰。他用眼角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就像在看三只蝼蚁。 宽宽的袖子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只觉得眼前衣袖上的竹子绣的漂亮,衣袖摆了一摆就稳了下来,而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咸咸的味道。 屋子里面进来了几个人——她的眼睛被袖子挡住,只能静静地听——有什么东西被拖出去了,地上被撒了水。 当袖子终于放下的时候,靖榕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地上,还有几摊水渍。 “他们,死了吗?”不知为什么,靖榕问了这么一句。她还小,不知道死是什么,只觉得那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而刚刚那三人做错了事情,也许陆廉贞就用“死”惩罚了他们。 陆廉贞没有回答,既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是因为我吗?”靖榕执着地觉得他们已经死了,不知为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氛,陆靖榕那漂亮的小脸上满是不悦的表情,皱着眉头,那小小的手扭着自己的衣摆,指甲泛红。 “很伤心?”陆廉贞问。 陆靖榕点点头。 陆廉贞用手揉了揉陆靖榕的眉心,将她眉间那小小的疙瘩化开,这样温柔问着:“那你怕不怕我,我杀了他们,也可能会杀你。” 陆靖榕摇摇头:“哥哥不会杀我。” “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会杀人的人吗?”陆廉贞把脸板了起来,可惜他本来就是一副清秀模样,哪怕装出威严的样子,也难变成黑面阎王。 “哥哥会杀人,可我总觉得,哥哥不会杀我。”陆靖榕执拗地说。 听完这话,陆廉贞心情大好,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了这话高兴,便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他蹲下(和谐)身子,与陆靖榕齐平,看着对方那墨黑的眼睛,轻声说着,“我,没有杀他们,没有用死,去惩罚他们。” 一听这话,陆靖榕小小的脸上的冰霜全部化开,甚至带着一点融融暖意。 “但是,我打了他们一掌,还断了他们一根手指,他们不能走动,就只好被人拖走,因为断指而留下鲜血,所以才要冲刷地面。但我本来,只想打他们一掌作为惩罚。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断他们一根手指吗?”陆廉贞一字一句地问。 而陆靖榕,却只是摇摇头。 “因为你替他们求情了。你不求情,他们只需要受我一掌,你替他们求情,他们却还要多丢掉一根手指!”说到这里,陆廉贞顿了一顿,“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二课,自己没有力量之前,不要多开口说一个字,否则只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更大的灾祸,你……明白?” 而听到这,陆靖榕心中先是一震,再是一惊。 她不过只有六岁,不懂这么多,就像一棵刚刚抽芽长高的树苗不懂暴风骤雨为何物一样,而陆廉贞,则是将她这棵树苗放置在大风大雨之中,虽然不会毁掉她,却会伤到她,而这种年幼时候的伤,会跟随她一辈子,让她一辈子明白这个道理。 “你怕我吗?”说完这话,陆廉贞笑笑,自嘲地说着,“你自然是怕的,只是你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今日所见,与你日后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进了我陆家的门,荣华富贵不少,却要比寻常人家活的更苦,更难捱一些,可是,你又能何去何从呢?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恐怕不出几天,你就该冻死在外面了。” 他半是反问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说到最后,却似乎已经不是在说靖榕,而是在说他自己了。 “哥哥,我跟着你就不会挨饿了吧……”小小的靖榕抓住了陆廉贞的手,他的手很冷,而靖榕的手,却暖的出奇。 似乎并未意料到靖榕会这样问,陆廉贞愣了一下,随即,又点了点头。 “那我还是陪着哥哥吧,因为饿比死,难捱多了。”她说。 正文 第四章、陆遥 春去秋来四载已过。 陆靖榕也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变成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虽是不想承认,但她确实不如年幼时漂亮可爱了,但胜在眼神清澈,皮肤白皙,仍算得上是一名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只是靖榕虽是不介意,可陆廉贞每每看到靖榕现在的脸庞,都会多言几句。 “靖榕小时候多漂亮,虽然刚刚开始的时候黑乎乎的,像个乞丐,可一洗干净脸上的泥,就和荔枝剥了皮一样,说不出的清新可爱,可越长大,却越不像小时候那么漂亮了……难道是因为我害的,据说每日看到谁就会长得像谁呢……不行不行……我得去弄一些个美人来……”本以为他只是说说,却没想到,他真弄了百来个与她同年纪的美人过来。 隆庆十一年,春,选秀。 鸠阁阁主之女陆靖榕进宫。 那一年,陆廉贞二十四岁,而陆靖榕,只有十岁。 花名册上,陆靖榕的名字边,写了她的年纪:十三。而没有一个人怀疑,为什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只有这么小,也没有一个人怀疑,为什么二十四岁的陆廉贞会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不,并不是没人怀疑,而是没人敢怀疑。 陆靖榕低头走在人群中。对于周围那红瓦黄墙的繁华皇城,别的女孩子虽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张望着,但也用余光在不停地注视着周遭景物。 只有她,鼻观眼眼观心地默默地跟着人群。陆廉贞说过,这世上,只有两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一个是阎罗殿,一个,是皇宫。 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走在最前面的男侍用他那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声:“跪。” 眼前那人群齐刷刷的跪下,脸望地,背面天。 只见远处安安稳稳走来一做肩舆,肩舆由四个侍人抬着,后面跟着四排宫女,手捧香炉,手巾,痰盂等物,而端坐在肩舆上的,乃是一位绝世的美人,那美人的容颜之美,如盛开的罂粟,将那逼人的美丽一丝不收敛地外放着。 跪在陆靖榕身边的一个秀女有些好奇地抬头看着,却只听到头顶上有人大喝了一声:“大胆!”那秀女还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太大,引得宫人注意,颤颤巍巍抬起头后,才发现原来指的,不是自己,原来是另一位秀女那窥伺的眼神太过于明显而被发现,而那被呵斥的秀女则是跪在地上连连讨饶。 那美人挥了挥手手,四个侍人止住了脚步,四排宫女中的其中一人走了出来,跪在肩舆前,而那美人则从肩舆上踏着那宫女的背走了下来,她缓缓走到那秀女面前,其他秀女虽然还是跪着,却自发地将路让开,而领路的侍人则站在那秀女的身边。 “安福,她是谁?”那凌厉美人问着领路的侍人。 那名叫安福的领路侍人打开手中花名册,找到那秀女名字,念到:“回宸妃娘娘,此人名叫纪柔,乃是浙江巡抚纪敏之家三女。” “纪敏之?我怎么记得纪敏之家只有三个儿子,怎么又出来一个三小姐?”那宸妃目光凌厉,看的那名叫纪柔的秀女不敢抬头。 虽没有听到纪柔回答,可宸妃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宸妃一笑,美如三月春花,既美且艳,红颜逼人。 听宸妃一笑,纪柔心中松了一口气,而靖榕,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来人啊,给我拖下去,杖毙。”那宸妃声如莺啼,可轻轻巧巧说出来的话,却要夺人性命。 那纪柔一听,竟是晕了过去,宸妃所跟侍女中的两人走了过来,将纪柔拖了下去,众人也不敢拦,就只看着纪柔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 看着宸妃的肩舆远去,那侍人才高喊一声:“起。” 这一次,行走的队伍却安静的要命,只听得到脚步声和低低的啜泣…… 来到安漱院,众人被分配好了屋子,又领了些宫衣,修鞋。那宫衣的款式极其简单,里面是长长的露肩白色筒裙,外面再加上一件广袖长外套,那宫衣素白如雪,也无一丝丝绣,唯一的装饰,可能就是系在筒裙外面,足有巴掌宽的白色束腰了。 “这衣服白花花的,和孝服一样,难道我们要穿这个给陛下看吗?”说话的是一位穿着绛红色锦衣的女孩,那孩子长得比其他孩子高一些,肤色略黑,眼睛狭长如狐,鼻挺唇薄,竟有三分似宸妃。 此时因无侍人在场,那些孩子又年纪小,又因为自己快见到赤国皇帝而格外兴奋。那纪柔被杖毙的事情,他们虽记得,可在他们心中,见到陛下才是头等大事,那纪柔,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 旁人听那孩子说话,也有些微言,想那宸妃,虽长得美,可穿的也艳,自己穿着这素色衣服还能夺得陛下眼球吗? 靖榕听到那女孩说话,并不像旁人一般附和,亦只是默默地将自己衣服换下。 “他们叫我们穿,我们便穿吧,多说无益。”这时候,一个已经将衣服换好的女孩子说。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顶我相府四小姐明凌的嘴。”那长得有些像宸妃的女孩子原来是相府四小姐,这明凌不但长得像宸妃,这性格,竟然也有些像。 “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那女孩显然没预料到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竟会引得对方大怒。 “那我说的话就不是实话实说了吗?”明凌将衣服一摔,走到那女孩面前,一巴掌打到了她的脸上,顿时,那女孩脸上多了一道红痕,血,流了下来…… ——原来那明凌两只手上十个指头,有四个带了戒指,其中一个戒指划伤了她的脸。 那女孩一摸,手上血红,顿时叫了起来,而她一叫,明凌便慌了,当那明凌还想第二次打那女孩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块碎石,打中了她的手…… 她刚要发作,这时候,那名叫安福的侍人走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安福问。 众人缄默,无人回答。而唯有那女孩捂着脸在低低啜泣,指尖依稀有鲜血流出来。 “宣抚使陆贺之女陆遥,你可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安福又问,看的那陆遥脸上有血流出,他亦语气不变。 “是……”她刚要开口,却似乎又想到什么,说道,“是我不小心跌在了地上,伤到了脸。” 她将手拿下,那半边脸上已是满脸鲜血,隐隐还能看到掌掴的痕迹。那鲜血流了下来,染红了她身上白衣,白衣染血,点点朱红,好似梅花在雪地盛开。 “即是如此,你便不能再见天颜了。”安福一开口便决定了她的命运,可陆遥一听安福的话,竟然是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女子脸上受损若见天颜,便是一个欺君之罪,重者可株连九族。 临走时,陆遥将陆靖榕叫了出来。 “我知道,刚刚将碎石打过来的那个人,是你……”陆遥轻声说着,语气里,满是感激。 陆靖榕看着她,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路遥看着她,那眼神温柔,似乎在看着自己的姐妹一样:“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不向安福说出是明凌将我破相的真相吧。我虽然是宣抚使家的二小姐,但我也不过是一个妾室所生的二小姐而已,怎么比得过那相府的小姐呢。且我说出来又如何,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我被驱逐出宫而已。” 陆遥笑笑,她本来就是一个素雅的女孩,虽然脸上多了一道疤,可那眉间的淡然却依旧不改。 “我的志向本部在此,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妃又如何呢?一辈子被关在金子做笼子里,连自由都没有,那不是很可怜吗?我只用我的容貌就换取了自由,那实在是,太好了……”陆遥低声在陆靖榕耳边说着,若是别人听到她的这一番话,便可以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陆遥说着,而陆靖榕,却只是在默默听着:“你别嫌我多嘴,也别嫌我破你冷水……这宫里,本来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九死一生……是女人的坟墓……” 眼前这寡言的女子不知为什么特别让路遥觉得疼惜,她想要急切地告诉她真相,甚至想要把那皇宫漂亮的外壳撕掉,让她看到里面那血腥而散发着恶臭的真相。 可陆靖榕,却只是看着她,不哭,不笑,也不说话。 “是我……多言了……”看到陆靖榕这样的表情,陆遥也觉察到自己的激动与失言,“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说过一句珍重再见后,陆遥不舍地转身走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在她转身之后,那寡言的女孩突然开口说着。而这一句话,陆遥,没有听到。 正文 第五章、妃争 这群十几岁的女孩子,看到了皇宫繁华,看到了宫妃秀丽,看到了宫中残酷,看到了生也看到了死,看到了自由,也看到了权利的魅力,而他们所看到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他们进宫的第一天,而第二天他们会遇到什么,他们并不知道。 夕阳西下,宫中响起一声钟鸣,众人聚集在安漱院一间最大的房子里,屋子里是排排桌椅,秀女们八人一桌,对坐坐着,安福在旁边念着进食的宫规,这一念便念了一刻。众人肚中虽是饥饿,却不敢多言,哪怕是那明凌也端正坐着。 一刻之后,宫门人从大门中涌入,手上端着一盆盆精美菜品,什么黄葵伴雪梅、金鱼戏莲、万福肉……红的、绿的、白的竟是什么颜色都有,不但闻着满是香气,连看着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不忍下嘴。 那些女孩子因饿了许久,看到那些菜上来,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菜品一上,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就没有了。陆靖榕下手不快,也加之宫中菜色不怎么吸引人,比之那精美无比的宫廷菜,竟是陆府的菜色更胜一筹。 她吃过一口宫保鸡丁后竟觉得这味道乏善可陈,吃了两口饭之后就饱了。反观那些女孩子,倒是个个豪爽,吃的满嘴油光,只有少数几个还保持着仪态,似是不饿。 安福见他们吃菜的模样竟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鼻观眼眼观心,半个时辰后,钟声又响,宫人们井然有序地进来将饭菜收拾好。 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而此时,已是月处升,天方暗。 “你叫什么?”与陆靖榕同住一屋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那女孩子和陆靖榕长得差不多高矮,这女孩长得眼圆脸小,鼻挺唇翘,身上虽穿着白色宫衣与别人不无不同,只是那女孩发间上别着一朵姜黄色的小花,倒是显得她越发俏丽可爱了。 见靖榕不说话,她也不觉得奇怪,又说:“我叫文音,是御林军首领文杨的妹妹。” “妹妹?”听到文音的话,陆靖榕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她的女儿吗?” “女儿?我哥哥才二十四岁,哪来我这是十三岁的妹妹?”文音有些奇怪地回答。“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陆靖榕。” 靖榕一说出这话,文音的脸色就有些发红。她虽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却听过陆靖榕的名字,听说她是那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陆廉贞的女儿,而陆廉贞,和她哥哥同岁。 “我……我……”一时间,文音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红着脸揪着衣袖,却说不出什么话。 “你说的没错。”陆靖榕说,“不过有些事情,在没有确定会不会造成什么什么坏的结果之前,还是不要妄自下结论的才好。” 陆廉贞曾这样对她说过。 而文音,则是讷讷地点头。 许是怕吓到对方,陆靖榕对对方笑笑,亦是温柔地牵住了对方的手:“没关系的。我不会因为你的一句话而对你怎么样,虽然我的父亲是皇城中最有名的侩子手,可我却不是他,你不需要怕我。” 文音今日已经经历了太多。她本是不出闺阁的小姐,可今日,她见识到了权利的可怕,还有人心的恶毒,好不容易捱到饭后无人监视亦无人管治,便想与自己同房的女孩聊一聊天,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陆廉贞的女儿。 这一点着实吓到了她,可陆靖榕却又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本以为侩子手的女儿也该是冷血无情的,尤记得她小的时候,他的哥哥经常拿陆廉贞来吓唬她,在他的脑子里,陆廉贞就是一个长着青面獠牙,双手染血的妖怪,可哪知陆廉贞的女儿,竟是长得这样。 ——她看上去的第一眼,并不是那么的夺人眼球,可第二眼,第三眼……却觉得这个女孩越来越漂亮。而这个女孩,却完全不似陆廉贞,非但不冷酷无情,竟然还温柔地牵住了她的手,虽是沉默寡言了一些,但终究还是一个好女孩。 “你的哥哥为什么会把你送到宫里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然后面一句,陆靖榕没有说出口。 “哥哥本来想买一个漂亮的乞丐替我,可哪知那乞丐竟然死了,宫中侍人又恰好来接人,无人送到宫中便是一个欺君之罪,我不想哥哥人头落地,就来了……”文音将缘由和盘托出,语气里却带着一点疑惑,“这荣华富贵本来就是所有人都向往的事情,哥哥为什么不让我进到宫中呢?又为什么要让一个乞丐代替我,那不也是欺君之罪吗?哥哥将我送出门后,竟然,哭了……” 陆靖榕看着眼前这个俏丽的女孩子稚气而疑惑的脸,突然觉得,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文杨会哭,那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汉子为什么在送文音出门后竟会哭起来。 ——单纯天真如文音,在这宫中能好好地活下去吗? 可眼前的文音自然没想过这个,从她的眼里,看到的是对皇城生活的向往,是对荣华富贵生活的憧憬,是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莫名其妙的喜爱。 而陆靖榕,却只是默默听着。 “若我有一天封妃了怎么办?我也要遇到宸妃吗?那样美的美人,我怎么争得过她?”对于那还未到来的未来,文音已经开始担忧了。“你知道为什么宸妃要杖毙纪柔吗?” 突然,文音问出一个让陆靖榕意想不到的问题。 靖榕回答:“是因为她架前失仪?” 没想到文音却摇摇头,看了看四下,确定无人后,才在陆靖榕耳边缓缓说道:“我听我哥哥说,宸妃与柔妃不和,宸妃所住的宫殿里,没有一个侍女宫人的名字里是带一个柔字的,哪怕本来就叫这个名字,也必须得改,这纪柔名字里有一个柔字,许是让宸妃想到了柔妃,心里不顺吧……” ——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宫廷秘辛。那纪柔也确实可怜,若不是叫这个名字,哪怕叫张三李四,恐怕今天也不至于落得个杖毙的下场。 而他们这些人,也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条条小船而已,何去何从,不过是看风浪的心情而已,若想驶的平顺,只有将船做大。 正文 第六章、秀女之众 一群美貌秀丽的女孩穿着素色长袍在宫廷中走着,他们排成两条长龙在一条长廊里并排前行,还好此时天色尚明,若是晚上,必会让人觉得是一群恶鬼夜行。 ——明凌并未说错,他们一群女孩子穿着这样的素色衣服,真是像极了披麻戴孝。可是这麻是为谁披,孝是为谁带呢? 从安漱院出来后,陆靖榕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那人的眼神太过于露骨,让人忽视都难。而当陆靖榕去看那眼神的主人的时候,那人却把眼神避开了。 那是一个让人觉得很奇怪的女孩——并不是说她不美,只是她的美,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就像一朵盛开着的,散发着诱人芬芳的花朵一样,她却硬生生地让花盛开的不那么娇艳,让香不倾吐的那么芬芳。 她有一身白皙如瓷器的皮肤,可是却用一层淡淡的姜汁刻意将脸染黄,她有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却硬是用炭笔勾画,将眼睛刻意画小,她的唇形极好,可是似乎已经不喝水许久,所以有些微微的脱皮。 虽是这样,她在以众秀女里,也算是出众的。 那本是刻意折损自己美貌的小计量在陆靖榕眼里自然无所遁形,靖榕只觉得这女孩有趣,却并未上前与她搭话。 走在靖榕身后的文音轻轻拉了拉靖榕的衣摆小声问她:“你在看谁?” 而靖榕自然没有回答。 也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条细小的回廊后,一行人竟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地之中,此时天气微暗,周围传来阵阵风声,竟有些像是野兽咆哮。 那领路侍人安福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那些开始瑟瑟发抖的秀女,打开花名册后,一个一个念着上面的名字:“骠骑大将军安英三女安容若,丞相明秋术四女明凌,太医院院正欧阳仁长女欧阳素问……” 被点到名字的女孩子一个一个走出队伍。而那偷看靖榕的女孩也在其从,原来这女孩叫做欧阳素问,是太医院院正欧阳仁的长女。 这花名册上的名字安福只少点了两个,一个是纪柔,一个则是陆遥。 百来个少女站在凛冽风中,衣摆飘飘,从远处看仿佛一条雪白的长练,竟隐隐显出一些悲凉的气氛来。 许久之后,安福开口:“各位小主可知道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 明凌站在最前面,也最先开口:“自然是皇上选秀,我们又刚好年纪合适,便被选进宫来,一朝得宠,贵为皇后了。” 那安福听完明凌的话,竟然笑了,他本来就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孔,笑起来,竟是格外恐怖,那渗人的笑声响彻在狂野里,仿佛一只吃人的夜枭。 “各位小主可曾见过选秀却让人身穿素缟的,可曾见过只有一个领路侍人的,可曾见过将秀女带到旷野的?”秀女之中确有几人有这样的疑问,可他们却不曾敢开口问。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可从来没经历过选秀……”那明凌支支吾吾回答。 安福笑的更大声了,他说道:“是没经历过选秀,还是从来没经历过那荣华富贵的日子?不过是贱人的孩子,竟真把自己当做相府小姐了。” 一听安福这话,明凌那本来被吹的有些微微发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你……你怎么知道……”明凌后退一步,看着安福,竟有些不可置信。 “不止是你,你们这群秀女里只有几个,是正妻所生,血统尊贵,而其余的,不过是庶出之子,在家中不受待见,更有甚者,恐怕只是被买来的贱奴而已吧,可惜贱奴终究是贱奴,哪怕套上再漂亮的衣服,骨子里的酸臭气还是挡不住……”说到这里,他捂住了鼻子,似乎问到了什么怪异的气味一样,扇了一扇。 而明凌听了他的话之后,几乎站不住。 ——不过,这花名册上虽然写着明凌是相府四小姐,可实际上她不过是后院马夫的女儿,可是自小她长得明艳动人,她相信若是字褪下这一身粗布衣衫,换上锦绣华衣,必然比那相府小姐更像一个大家闺秀——那相府小姐长得甚至不如她。 自持美貌的她骄傲任性,可自己父亲马夫的身份却让她觉得厌恶,她有时甚至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相爷的女儿呢?这样丑陋的父亲真的能生出自己这样的女儿吗?还是她其实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只是她抱养来的。 而这一想法一旦发芽,就仿佛扎在了心上一样,迅速生根发芽…… 这是她与父亲争吵过最剧烈的一次,而在这一次争吵后,她竟一时头脑发热冲进了本不允许她进入的议事堂,此时相爷一家不知为何齐聚在一起,而相府的四小姐,竟还躲在夫人怀里轻轻啜泣。 ——可相爷一看到他,脸上的阴霾且全部散去…… 她代替相府小姐进宫——换上她的衣服,扮上她的妆容,拾起她的身份,以相府四小姐的身份入宫,那一刻起,她觉得她似乎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似乎她的人生已经开始慢慢扭转了。 她穿上了这一辈子都没穿过的好衣服,吃了这一辈子都没吃过的美食,甚至她将宣抚使陆贺之女陆遥掌掴出血都不曾有人敢责怪她。 可是安福的一句话,却把她打回原形。 她从未觉得有这样狼狈,愤怒占据了她的心灵,就像掌掴陆遥一样,她甚至伸手想要去打安福,可那安福一推,她变像一只断线风筝一样,被推倒在了地上。 有人扶住了她,在她耳边安慰着什么,可愤怒使她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当她想拿头上的簪子去扎安福的手的时候,却发现,那簪子,竟然不见了…… 明明刚刚,她才摸过那根簪子的——那根镶满了宝石的黄金簪子——是谁偷走了它! 终于,她冷静了下来,看着安福的眼神,也不如刚刚愤怒了。 “小主可冷静下来了?”安福问明凌,可他却并未想要听到明凌的回答。 随后,他又径直走到陆靖榕面前,向她施了个礼,恭顺的问道:“那陆小主可否把簪子还给明小主呢?” 这时候,陆靖榕才从广袖之中,将那枚刚刚才握在手中的簪子交还到明凌手中。 正文 第七章、消失簪子 “你、你竟敢偷我的簪子!”明白那安福不是善茬儿之后,明凌竟将怒火转到了陆靖榕身上,若是陆廉贞看到,必是要说一句:不知死活、不识好歹。 明凌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就想要在陆靖榕身上找回来,可她却不知道这陆靖榕,在陆廉贞教导下,比安福好不了多少。 可此时她谨记陆廉贞所教授的东西,不想在众人面前显露什么,便微微低头,向安福鞠了一躬。 “岂敢岂敢……”安福赶忙去扶起,是与对明凌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这一点,让明凌更是火冒三丈。 “好你个安福,说我们是贱奴的孩子,对我们百般羞辱,却对这个陆靖榕态度恭敬。这人不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吗?况且她还偷了我的簪子,你难道没有看到?”明凌指着陆靖榕的脸大声呵斥道——她不敢直面安福,便只好那陆靖榕撒火。 靖榕叹了一口气。 那安福的态度众人都看到了,以后不免因这个与人树敌——那嫉妒心女人是最重的。别人不说,这明凌以后恐怕是不会与她善了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安侍人,此事我不便多言,一切听你做主。”说完,又向安福微微鞠了一躬。 安福也是一个心思剔透的人,知道陆靖榕为人低调,不愿在众人面前表现,便说道:“那我便无礼了。” “一切听凭安侍人安排。”陆靖榕恭顺答道。 安福一伸手,就从陆靖榕的发髻上拿下一朵玉花——众人衣着相同,但所梳的发式却是各色各样,有些秀女为了夺人眼球,还在发髻上戴金镶银。靖榕的发髻上就带着几朵两指大小的玉花。 那玉花白皙透明,精雕细琢,若是摆在绿叶之中,必是栩栩如生,仿如活物。 安福一边拿下玉花,一边在细细观察陆靖榕脸上,见陆靖榕脸上并无异色,才终于放下心来,不过安福心中虽是微惧,面上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明凌看着眼睛发直——这玉花初看并不显贵,可越看越觉得这百花剔透白皙、美轮美奂……虽然不知道这玉花花费几许,可必然也是一件值钱的事物。 ——可哪知下一刻,那安福就将玉花丢在地上,用脚狠狠一踩,那一脚踩的极狠,再一抬脚,玉花被踩成碎片,零零散散地落在黑泥里,竟有些落花成泥之意。 “哎呀,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就给踩碎了!”明凌看着玉花不误可惜道,可那手,却还紧紧地抓着金簪。 安福看着明凌,轻蔑问道:“你可知这玉花是什么制的?” “玉花还能是什么制的?你问这话还真是可笑,玉花不是玉做的,难道还是金子做的?”明凌嘲讽安福,“她偷了我的簪子,你就毁了她头上的玉花,可我的簪子可是黄金做的,这黄金,可比玉贵多了,你想用一朵小玉花就抵了她偷窃的罪责?我可不依!” “你可知这庙堂之上,皇城之间,定社稷黎明,安百姓福利的是谁吗?”安福问。 “自然是吾皇陛下。” “那你可又知道,陛下安福祉,下文书所用的,是何物?” “自然是九龙宝玺。” “这九龙宝玺价值几何?” “价值连城。” 安福听到这里,冷笑两声:“这朵戴在陆小主头上,被我踩在脚底下的玉花,就是那九龙宝玺用下的玉料雕刻成的。抵你那金簪又如何?” 明凌一听,便是再也不做声了。 ——她刚刚反应众人看在眼里。她丢了簪子,便是怒上心头,火急火燎,而陆靖榕被踩碎了那价值连城的簪子则是一副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那更是显得她身份底下,性子卑贱。 她讷讷地站直,虽是低下了头,但眼底却全是怒火,此时她又不敢发作。捏着金簪的那只手越发的用力,其中一端还扎进了她的手心里,可她却浑然不知那种疼痛,直到有人惊呼出声,她才将那染血的手摊开,只见掌心鲜血淋漓,还不时有血渗出。 “今天你们给我的,他日我一定会还!”她看着掌心鲜血这样低声说着,虽安福并未听到,可陆靖榕却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全到插曲,安福并未在意,训完明凌话后,又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纸来,细细看了看后,又将那纸收进了袖子里。 “你们尝了一日富贵,看了一日宫中繁华,可向往?”安福问。 众人多数点头,只有少数沉默不语。 “你们之中,多数是庶出子弟,兼之少数奴种,在入宫之前,可有人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入宫廷,一朝得宠,鸡犬升天?”安福又问。 众人又多是摇头,只有少数人沉默不语。 “此时若有机会独得圣宠,你们可愿意抓住?”安福再一次问,这一次,他语气里略带诱惑,只是那话里的诱惑更大些。 这次,几乎所有人都在点头,靖榕亦在其中,只是她虽是在点头,只是却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安侍人。”突然,一个秀女出声。 那秀女长得容貌端丽,玉树兰芝,站在一群秀女之中,只觉得这人气质端庄大方,不似穷人家的子弟——此女乃是崔尚书家的大小姐,正房所出,名门闺秀,只因与文音一样,运气不好,买来的奴隶竟是连夜逃了,又一时间找不到代替的人,便只好让进宫。 “崔小姐有何指教?”安福问。 “这些庶出子自是少无机会面圣的,而我乃正房嫡出,哪怕今日不入宫,也不妨碍我他日嫁得良婿,荣华富贵。可否请安侍人高抬贵手,放我出宫。”这崔小姐听安福口中话语,虽是诱惑,却隐隐觉得不对,便开口求安福送她出宫。 “自是可以,崔小姐,请。”安福说了一声请,却不知道要让她“请”去哪里。 那崔姓秀女也不迟疑,兀自往来时方向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可又不过几刻后,这旷野里,就传来了她的尖叫…… 恐怕是凶多吉少。 陆靖榕心中想。安福将这样大的一群人带到这荒郊野外,竟是神不知鬼不觉,恐怕早已事先做好了准备,来到这里,哪怕你是皇亲国戚,也是再也回不去了。此时竟觉得陆遥这人又是幸运又是聪明。 可转念一想,让安福做这件事情的到底是谁?是他自己?陆廉贞?宫妃?亦或是,九五之尊的他? 那安福面无表情地问:“各位小主现在明白了?到这里,不是生就是死,活下去,便有机会面圣,享那荣华富贵,到这里,正妻嫡子,亦或是下贱奴仆,都是一样的。” 众人安静地听着,旷野里静悄悄的的,只有风和某种野兽咆哮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们到这里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问,为什么,我要把你们弄到这里来吧?”安福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挂出了一个清晰的笑。“你们在这里,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 话未听完,陆靖榕就快速拉住了文音的手,往人群旁跑去:“跑!” “那就是——活着。”安福的话刚说完,就从袖中拔出两把锃亮的短剑,刺进了离他最近的两位秀女的胸口,顿时,两人白衣染血,一命呜呼。 人群中传来尖叫,众人四散逃窜,又有几人逃跑不及被安福所杀,还有几人被人踩在了脚底下,一命呜呼…… 可这一切,都发生在陆靖榕和文音逃开之后,她们听到了身后的尖叫,但却没有一个人回头,犹如那无法回头的曾经一样。 正文 第八章、躲藏 陆靖榕拉着文音的手逃入夜色之中,那旷野虽大,却好在跑了许久之后有一个密林,躲入密林中后,文音与陆靖榕两人终于是停了下来。 文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是官家小姐,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跑过这么远的路,加之跑动之前也未作准备,仓促出发,此时更是难受。 可她心中却微微庆幸,若是没有陆靖榕拉住她的手,此时那死尸之中,可能就有一个叫文音了。 想到自己的哥哥将自己送出时候的模样,她此时竟然开始明白为何哥哥会哭了。 “到这里就安全了,我们稍作休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陆靖榕放开文音的手,开始观察四周——看来安福并没有追来——安福突然发难,看起来就是为了逼那些秀女逃走,可那来时的路是不能走了,她们能躲藏的地方,也便是这片密林。 可这密林又大的很,也不知道别人到底在哪里。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文音看四周黑漆漆的,甚是吓人,便又抓住了陆靖榕的手。 靖榕的手并不暖,甚至初抓住的时候还觉得这手冷的狠,可抓的时间久了,却只觉得这手比什么都温暖,让人舍不得放开。 “只能如此了,若是回去遇见了安福,恐怕就得不偿失。” 说到安福,文音的脸色一暗,她本就是一个聪颖可爱的女孩,这样挎着个脸,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可爱:“他不是皇城侍人吗?怎么能随意杀人?他又为什么要杀我们?” 文音一连问出三个问题,而陆靖榕,也回答了这三个问题。 “皇城根下埋的白骨不比战场上少,侍人们杀的人也未必不如战士们多。他杀人,也许是自己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受人指使。他要杀我们,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活着’吗?”前两个答案文音似懂非懂,而最后一个反问,文音却听不明白。 “他分明是杀我们,又怎么说让我们活着?” “没有死,哪有活?他将我们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们进入这密林之中,这密林之中有野兽,有毒花,有毒虫,有天灾,有人祸,能活下去的几率是少之又少。”陆靖榕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观察四周,她老练地犹如一个丛林猎人,只是那熟练的样子与那十岁的年龄极其不符。 “他是想把我们全部弄死在这丛林里吗?”文音又问。 陆靖榕摇摇头:“你可听说过蛊?” 文音摇摇头。 “昔南族有异术,粹其命曰蛊,乃至百十毒虫于一瓮中,放置百十日,瓮开,其虫皆死,唯余一虫,其型美,其色异,其身毒,似虫非虫,似毒非毒,非曰虫,乃名蛊。”靖榕如背板书一般将这段话说出——陆廉贞善武,却厌蛊,但不知为什么,却在这几年级频频要求陆靖榕将有关蛊的一切熟记。“你看我们现在可像是被放在瓮里的虫子?” “将人做虫,这树林就是瓮?”文音讷讷地说。她本是一个闺阁小姐,怎么懂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此时心中极怕,只好用力抓住陆靖榕的手——靖榕说过,最后只会留下一只毒虫,其余皆死,那自己…… “没事的。”陆靖榕轻轻抚摸着她那微微有些发白的脸,这样安慰道。 可是她心中也是怕,却要安慰别人。只因为陆廉贞教过她:你心中怕什么,就要想想自己为什么怕,你想出了原因,就会去想解决之道,想到了解决之道,你为什么还要怕? 想到了这里,她呼出一口闷气,一扫心中阴霾。 “我们且去找一找容身之所吧。”靖榕拿起旁边一根枯树枝,扫开眼前灌木。 “可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如何……靖榕你不怕吗?”文音跟着陆靖榕慢慢往前走着,身处在这无边黑暗之中,竟是有一丝暗中行船的错觉。 “若是我没猜错,此处乃是皇城中连着的一片皇家猎场。” “猎场?”文音一阵惊呼,“我哥哥曾和我说过,这春猎一年一回,就在每年四月,今年春猎刚过,皇家猎场必会封闭一年,待猎物休养生息,待下一年春猎。” “是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被带来这里的原因了,此处离皇城极进,又万径无灭,林中野兽又多,真真是毁尸灭迹好地方。”猜测到将一干秀女赶到这里来的人的想法,靖榕心中虽是愤愤,却不禁感叹此人聪慧。 两人在林中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处山洞,这山洞只有一人来高,好在靖榕与文音都身量不足,所以能勉强前行。 洞中微微潮湿,隐隐有风吹过,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好在靖榕聪慧,带了火折子,靠着零星火光,两人摸索着前行。 等走到略微深处,两人收拾了一下,靖榕去外面拣了柴火,与文音嘱咐了两句就往外走去,将洞口放上遮盖物之后,迅速离去。 …… 约摸半个时辰后,靖榕回来,手上拿着一些干柴火还有一只被折断脖子的兔子——洞口处遮盖物尤在,并未有被移动的痕迹。 ——可本来该在洞里的文音,却不见了! 既然文音并未走出洞口,那必然是往洞中走了。 想到这里,靖榕丢下手里的兔子,拿起一根略微坚硬的树枝,以树枝代替武器,拿着火折子往前走。 可没走几步,却看到了另一番场景。 别有洞天! 是的,别有洞天。 几步之外的洞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可几步之后的洞中却是泉水融融,月光清澈。原来那洞虽然狭隘,可却极长,前半段靖榕所走的,只有一人来高,且漆黑无比,可走到后面,却豁然开朗,洞中顶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洞,一束月光从洞中射入,其下是一汪清澈的泉水,月照水,水映月,越发显得洞中明亮。 而文音则站在泉水边宽衣解带,准备洗漱一番。两人在林中走着,身上白衣早已染尘,而文音喜洁,在洞中一个人呆着,又是暗,又是怕,便四周来回走动,竟是走到了洞的中央。 发现这样一处地方,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