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艳阳天,并骑恰少年   一股浓郁的花香,穿庭绕树地绵延而来,那么热烈的香味她断定是桂花无疑!在袅袅香气里,她能看见他的眼睛清澈如水,似是潺潺而过诉说着千言万语;在袅袅的香气里,她能听见他的声音温柔可亲却遥不可及,“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   他原是对她那么冷漠的,今日怎地忽然如此温柔?她因他态度的转变惊异万分,这一惊让她忽地醒来,顿觉浑身酸痛,四周夜色沉沉,寂静无声,她用力嗅了嗅那浓烈的花香,喃喃道:“是桂花!”   “娘娘,你终于醒了!”眼前出现一个穿素绢衣裳的小宫女,拿着一盏蓝玉烛台,烛火盈盈,跳耀在昏暗的室内。   绮云透过烛光,望着小宫女,问:“这是哪里?”   小宫女的眼中露出对她的同情与可怜,轻声道:“娘娘,这是永寿宫呀!是您的寝宫啊!”   绮云恍若初醒,如堕地狱,自言自语地说道:“对,这里是大珣皇宫,这里是永寿宫!”   她再次闭上眼睛,她不要在这里!她希望再次睁眼的时候,能回到故乡,回到术江国,回到他的身边,回到最初!   九月的天气最是宜人,晨光透过纱窗铺陈进屋子,柔和的光晕轻轻笼于床上两个并头而睡的女孩子的脸上。   古贺绮云被屋外那株桂花的香味所熏醒,那是乌娜亲手种的,因为乌娜最喜欢桂花的花香,她睁开了大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乌娜,嘴边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伸出手去挠乌娜的痒痒。   乌娜身子缩几下后被吵醒,揉了揉眼睛,不禁嗔道:“小姐真是坏!”说完也伸手去挠绮云的腰间,一时,两个女孩子在床上又滚又笑。   这时外面传来布泰拉嬷嬷的声音:“乌娜!还不快给小姐洗漱梳妆!”   “知道啦!”乌娜应道,随即吐了吐舌头,拉绮云起床。   八岁的绮云坐在梳妆台前,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垂于脑后,比她长一岁的乌娜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布泰拉嬷嬷打了盆水进来,搁在檀木雕花面盆架上,随即用手戳了下乌娜的头,道:“又睡在小姐床上!没规矩,瞧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绮云眨着黑而大的眼睛,撒娇地对布泰拉嬷嬷道:“嬷嬷,是我要乌娜姐姐和我一起睡的嘛!”   “小姐是看得起她!但是不能惯坏她!我们毕竟是仆人!”布泰拉嬷嬷对乌娜道:“仆人就该有仆人的样子!”   乌娜点点头道:“母亲,我知道啦!”   布泰拉嬷嬷这才缓和了语气,道:“如今将军封了王封了地,小姐封了郡主!身份不一样了!我们做仆人的更要替主子争脸!以后去了尚离郡可不能让那里的人笑话咱们!”   乌娜笑道:“我们马上要去尚离郡了,我好兴奋呀!我可从没出过那么远的门!”   布泰拉嬷嬷瞪了她一眼,道:“要背井离乡,有什么好?那里现在虽然是咱们术江国的领地了,但那里依旧保持着大珣的风貌,而且路途遥远,要过大海才能到!我可不喜欢那儿!还是湘城好!”   绮云笑道:“嬷嬷定是妒忌那里的女子纤细柔美哩!”   布泰拉嬷嬷不屑道:“咱们术江国里来自大珣国的女人不算少。术江国还是大珣属国时,大珣赏赐来的女子;还有和亲时跟来的大珣侍女。这些女人跟咱们术江女人比,纤细倒是真的,美么我看也没几个。”   琦云眨着光彩熠熠的眸子,问:“嬷嬷见过王后吗?就是王子的母亲,她是大珣的和亲公主,都说她美。”   “当然见过!她是真的美!不然哪能让国王念念不忘呀!我看她在大珣的女子中也是难得的美人了!她在我们术江没待几年,却深得咱们术江人喜欢哩!记得那年抢花球会上,我陪夫人一同去,看见了她,那皮肤白嫩得比天上的白云都干净,那腰身细得哟,眼睛亮得哟,团扇遮着半张脸,更引得人想看,那天后贵族小姐们都爱用团扇了!”布泰拉嬷嬷笑道。   布拉泰嬷嬷的话引得琦云一阵遐想,“可惜我无缘见到!”   “咱们的绮云小姐,不,如今是绮云郡主了,长大了也定是一等一的美人,不比那王后差呢!”布拉泰嬷嬷笑道。   绮云红了脸,走到落地铜镜前,道:“乌娜,给我穿上骑服。”   “小姐今天要去骑马?”乌娜问。   “是郡主!现在要叫郡主了!别没大没小的!”布拉泰嬷嬷立即纠正乌娜。   “是!”乌娜吐了吐舌头。   “叫什么都一样!你们别跟我那么见外!”绮云笑道:“王子他们今儿约了我去打猎,说是替我送行!今天我得好好玩玩,今后去了尚离郡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湘城之郊,皇家猎苑,五匹骏马飞驰于前,数十个侍从侍卫骑着马紧随其后。艳阳高照,尘土飞扬,马蹄声碎。到深林外围,领头的一匹黑马放慢了速度,后面的人都随之拉了缰绳。   黑色骏马上的男孩子十岁未到的模样,是术江国的王子权文,身着紫地飞鹤云纹织金锦骑袍,腰间束着嵌玉珠革带。脸庞白皙,双眸清澈如水,灿烂如星,他微微回头朝同伴们笑道:“今日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回!”   “只要王子高兴,我们就奉陪!”一个与王子权文年纪相当的男孩笑道,宽额浓眉,黑眸炯炯有神。   “今日为的是替绮云送行,所以你们都要让着她,不许与她争抢。”权文笑道。   “我才不要你们让哩!”绮云迎着日光,头一扬,其他的人都笑了起来。   “绮云走了,我们就少了个人了,真没意思。”一个身材略胖的男孩黯然道,他是皇亲权垣。   “权垣,你别这么别扭,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先前黑眸炯炯的男孩笑道,他是贵族子弟罕里苏幕吉。   “权垣,你的性格实在和你的父亲大相径庭!权诺叔可比你爽利多了!”权文笑道,转过头对绮云说:“你们古贺一族,特别是你的父亲,和我父王一起打下了大珣的东南郡,父王封你父亲为忠烈王,赐郡为封地,是你们家族无上的荣光!要知道我父亲是多在意那个郡!”   苏幕吉接口道:“我还没去过大珣的东南郡呢!不,现在该叫尚离郡了。我母亲说王子的母亲叫尚离,所以以此为纪念,可是我父亲又说王子的母亲是叫傅梦绫啊!”   权文看到同伴们好奇而疑惑的目光,淡淡一笑,说:“父王说,我母后真名叫尚离,傅梦绫是她养父取的名字。”   权垣瞪着圆圆的眼睛问:“可是为什么打下东南郡后,郡名和其他郡下的城镇名都改了,唯独原本是东南郡郡府的涴汾城没有改名字?”   权文并不在意他们的探听,道:“因为涴汾城是我母亲成长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父王舍不得改。” 正文 第2章裙钗绕,犹记云影颜(上)   古贺绮云眼中闪着异彩,映得红红的小脸神采奕奕,“国王和王后的事情在我们术江国传得可神奇!说王后原本是大珣来和亲的公主,当时国王还是二王子,而和亲公主是许配给大王子的,大王子却和侍女逃婚了。公主没有生气,没有当即离开,为了不引发两国纠纷,她没有把大王子逃婚的事回禀大珣国,而是暂时留在了我们术江,把大王子逃婚的事隐瞒了下来。时间久了,公主和二王子暗生情愫,正当皇室接受了二王子和公主的感情、两人要共结连理时,大珣国知道了大王子早已逃婚、公主只是做着挂名王妃,大珣的一个王爷便拿着大珣皇帝的圣旨把公主带了回去,抢去做了自己的王妃。”   权文清澈的眼里泛起一丝悲悯,“这也是我父王要攻打大珣的原因。”   苏幕吉道:“那大珣王爷如今已是大珣的皇帝了,王后是不是在大珣的皇宫里?”   权文摇摇头,“探子说母后已不在皇帝身边了,她还是大珣王妃时,被皇室发现她是罪臣尚家之女,故而被流放异地。那个王爷夺得帝位后,去流放地寻她,但是她早在大珣诸王夺皇位的内战混乱时失踪了,听说大珣如今的皇帝,就是当初那个王爷,和我父王一样,一直都在找我母后的下落。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见我母后一面。”权文说完,静静地摸着自己腰间的一块木棉花纹玉佩,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物件。   周围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权文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母亲,他在大珣出生,一出生就被他母亲悄悄地送回了术江国。   两个国君都为之魂牵梦绕,甚至为她引发战争的女子该是什么样?在这些孩子心里,那就该是女神一样美丽而神秘的女子!   “王子,你一定会梦想成真的!这次我随父亲常驻尚离郡的涴汾城,一定也会替你寻找王后的下落的!”绮云道。   其余的男孩们也恭谨道:“我们以后也会!”   权文笑道:“好,我就知道你们会对我忠心!当初我父亲立我为王子,多少皇亲贵族都有异议,说我来路不正,又逼我父王另娶他人!是你们古贺家族、罕里家族、权诺叔叔、渣哲家族助我父王一臂之力,稳固大业,我父王不会亏待你们,我今后也不会亏待你们的!”   始终没有开腔的渣哲伊克比较之他们都大些,黝黑的脸上深眸高鼻,平时少言寡语,此刻道:“王子,今天我们是来痛快的,这些往事无需再提!”   权文点点头,眼中的伤感一扫,说:“都忘记今天的好事儿了!是要让绮云开心的!”   绮云长长的黑睫毛如黑蝴蝶般扑棱了下,傲然地说:“你们一个都别让我!”   苏幕吉笑道:“我虽没有去过尚离郡,但听说那里的女子都是画画儿做女红的,肤色白身段细,性格温柔委婉,可不像咱们术江的女子。绮云你别太野了,到时长大了可没人敢娶你了!”   绮云脸一红,手里的马鞭挥起去打苏幕吉,嘴里道:“我只嫁咱们术江男子,才不嫁那里的男子呢,尚离郡内都是原本大珣的男人!我才不稀罕呢!我就羡慕国王和王后那种专情倾城的爱情,我要嫁也嫁痴情专一的男子!”   苏幕吉身子一闪,躲过皮鞭,笑道:“姑娘家就是姑娘家,小小年纪就想好终身大事了!”   绮云小嘴一撅,又一次挥鞭,苏幕吉大笑着躲开。   “绮云姐姐长得那么漂亮,以后一定很多人抢你哩。”权垣腼腆地笑道,他与绮云同年,但月份比绮云小,个头也比绮云矮一些,所以总是叫绮云为姐姐。   “绮云说得好!权垣说得更好!”权文眼中荡漾着笑意,用半打趣半正经的语气说道:“放心!绮云,到时候我一定替你择术江最好的男子为你夫君!”   绮云的脸更红,马鞭又挥起,众人以为她要打王子权文,都瞪大了眼睛,绮云重重地抽了自己的坐骑,马儿顿时嘶叫着往深林里冲去,男孩子们哈哈大笑,也驰马入林,身后一群侍卫也跟了上去,瞬间马和人都隐入深林,留下和风卷着尘土,散向天际。   六年后,大珣国。   文皇后走进肃静的乾清宫,转入散着龙桂香的昭仁殿,看见颐宣帝正双手负背,立于窗前,背影依旧挺拔高大,给人一种压迫感和敬畏感,虽然少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却添了一份岁月碾过后留下的沉着稳重,他望着庭院内的数株梅花,喃喃自语:“一枝犹傍故人香。”文皇后润了润唇,温柔地轻声道:“皇上!”   颐宣帝转过身,深邃的眸子难见其底,他颔首道:“你来啦。”   “皇上整日操劳国事,也该歇歇才是。”文皇后走到他身边,与他携手至楠木雕花榻上落坐,一旁的宫女奉茶上来,文皇后轻轻一挥手阻止,她的贴身侍女小昕早已奉了一只金质茶盅,放在颐宣帝面前。   颐宣帝端起来,打开盅盖喝了一口,露出一丝笑意,说:“好香的梅魂,倒底只有你还能制这茶。”   文皇后心底舒了口气,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宫女太监,压低了声音说:“味道肯定比不得绫妃姐姐所制的。”   “这梅魂茶本就是她制出来的,那般心思,那般灵巧,自是无人能及。”颐宣帝亦低声似呢喃,但称赞得毫无顾忌,面色难得显得温柔。   文皇后用只有颐宣帝能听到的音调,郑重地说:“说不定哪日就有好消息了!臣妾也一直等着绫妃姐姐终有一天能回到皇上身边。到那时,臣妾必把后位让给她,绫妃姐姐才该是大珣的皇后,和皇上是一对佳偶。”   颐宣帝面色如常,眼神深邃,沉吟片刻,问道:“乐康选妃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颐宣帝转而问及太子的事,对于这个儿子,他是最为宠爱且寄予厚望的,只因乐康是他和绫妃唯一的孩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文皇后的小嘴边扬起一丝笑意,说:“臣妾今儿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臣妾挑了六位朝中大臣之女,请皇上过目。”   颐宣帝接过文皇后递上的名单细看,文皇后道:“若皇上应允,臣妾便择日让她们进宫,选其一位为太子妃。”   “嗯,你去安排吧!”颐宣帝微微颔首,道:“乐康年少,皇后须从旁协助,挑选出我大珣未来的皇后。”   “臣妾明白。”文皇后温顺地说道:“就定于这个月十二吧,臣妾会在御花园内邀她们来赏花。”   夜已深,礼部侍郎朱帷图的府邸中,朱夫人的房内依旧烛火通明,朱夫人紧蹙眉头,双手搅着帕子,在屋内急促地踱来踱去,朱帷图看着她臃肿的身体在眼前晃来晃去,不耐道:“你停下来行不行!”   朱夫人小眼睛盯着朱帷图,“明天就十二了,云影就要进宫了,不会有事吧?”   “到了现在还在担心这个,糊涂!”朱帷图不悦道。   “那可是欺君之罪,我——” 正文 第3章裙钗绕,犹记云影颜(下)   “闭嘴!妇人就是见识短!这件事不过你知我知,怕什么!”朱帷图眼中闪着精光,低声道:“我们这六年可没有白白浪费,以云影的姿容和才华,太子妃当得!到时候,我们的女儿清如便有机会了。将来太子即位,我们家可就能出两个娘娘了!正应了当初那和尚的话!”   朱帷图身边妻妾五人,膝下却只有一个与正室朱夫人所生的女儿朱清如,虽然朱帷图也一直想开枝散叶,生育更多儿女,但始终没有如愿,随着时光流逝,年纪增大,朱帷图也渐渐力不从心,不再有所奢求。   朱帷图与同为礼部侍郎的同僚为竞争上位,向来水火不容,朱帷图想到靠女儿嫁入皇室为自己的仕途铺路,可是女儿朱清如才色皆平平,让朱帷图很失落。   六年前他去大珣国与术江国的边境办事时,在奴隶交易市里,他一眼相中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上前相问女孩的身世名字,女孩却一问三不知,卖主说女孩之前应是受过刺激,失忆了。朱帷图听后欣喜不已,马上买下了女孩子,带回了上京城的家中。   他对外称女孩子是自己外室所生的女儿,母亲死了,所以把她接回家中抚养,只有朱夫人晓得这是他买来的人。此后,他为女孩子取名朱云影,和自己的女儿朱清如一同学习琴棋书画、宫廷礼仪;还专门请宫中出来的老妇人在两个女儿的仪态、美颜上下了大工夫。   朱云影没有让他失望,来时还是一个黑黑瘦瘦、有着一双美目的小女孩子,经过六年的精心栽培和呵护,如今已经长成足以倾国倾城的大珣少女了。朱帷图庆幸和满意于自己的眼光。   足足准备了六年,终于机会来了,今年皇后准备为年满十六岁的太子乐康选太子妃,十四岁的朱云影与其他五位朝中大臣的女儿一并脱颖而出,朱帷图大喜过望,他想起六年前带朱云影回来的途中遇到的一个和尚对他说的话:“金枝玉叶藏深院。”顿了顿,和尚又惊道:“竟是双凤!”   朱帷图认定,朱云影将带着他的期许嫁入皇室,而自己的女儿朱清如也能踏着这台阶顺利入宫,到时候,他将会在朝中平步青云,甚至权倾朝野,别说是同位的同僚,朝中的臣子哪个不会奉承他?到那时,他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不用为上位而争得心力交瘁了。   想到此,朱帷图便兴奋不已,明天就是十二,是皇后邀请六位小姐入宫赏花的日子,他知道这就是决定朱云影命运的日子,也是决定他命运的日子。   十二日这天,皇宫御花园内钗光鬓影,环佩叮当,樱花树下穿梭着数个窈窕淑女,阵阵莺声燕语散在古朴森然的红墙内。   “皇后驾到!太子驾到!”尖声的宦官声音如一阵疾风,带走了莺莺燕燕之声,花园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闻得清风习习掠过松柏,御花园内的人都跪在地上,恭迎皇后和太子。   “都起来吧!”一时众人听到文皇后慈然而温和的声音,纷纷恭敬地站了起来,宫女和太监们垂手站在旁边,身着暗红色凤袍的文皇后扫过六位站在樱花树下的粉雕玉琢般的少女,笑道:“这几株樱花树是当年皇上登基后栽种的,皇上和本宫都很喜欢。”   说罢,文皇后便缓缓向前,众人也依次跟在皇后和太子后面,低着头向前,没人敢肆意地欣赏御花园内万紫千红,至万春亭前,文皇后道:“进去坐坐。”   文皇后和太子率先走进了万春亭,后面的六位闺秀也跟着上前,这时候一个准备奉茶的宫女端着金盘走来,一不小心,脚下趔趄,手中的托盘一松,两盅热茶顿时泼洒在闺秀们的裙上。   两名少女不禁惊呼着往傍边退,其余四人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走入了亭内,文皇后的贴身侍女小昕对失手的小宫女呵斥道:“怎么做事的?拉出去赏二十板子!”   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什么话都不敢说,立即被拉走了,文皇后淡淡道:“好好的裙子,都被糟蹋了!小昕,让人带两位被吓着的小姐去换换衣裳平平气!”   “是!”小昕对两名宫女使了眼色,两位少女没有多想,对皇后和太子行了礼,便随着宫女离去。   文皇后对其余四人笑道:“别都杵着了,赐座!”   宫女摆上四张红木坐墩,四人一齐谢恩,然后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文皇后扫过四人,微微颔首,道:“赐茶!这是君山银针,你们尝尝。”   四位少女一一接过宫女递上来的金镶玉茶盅,无一例外地浅浅地尝了一口。   “嗅之香,色之清,味之醇,怪不得人称此茶‘琼浆玉液’。”说话的是少保叶秉之女叶梦涵,端的一张标准鹅蛋脸,五官秀丽。   “你在家中也饮过此茶?”文皇后问她。   叶梦涵红着脸,带着浅浅的笑意,回答:“回皇后娘娘,虽然家中亦有此茶,但民女家中的茶远不及宫里的,皇后娘娘这里的君山银针是顶级之品。”   坐在叶梦涵身边的刘怡笑着说:“我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这名字我都没有听见过。”刘怡是兵部刘主事之女,是入选六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她眨着一双清亮无邪的双眼,问:“对了,刚才两位姐姐去换衣裳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呀!”   文皇后含笑不语,四人中一个穿着湖蓝色珠光绣团花纹小褥,系着白色罗裙的少女泠泠道:“自是宫里没有合适她们的衣裳,所以回去了。”   刘怡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咦”了一声,看向面色温和的文皇后,文皇后没有看刘怡,倒是带着激赏望着刚才说话的那个面色清冷、眼神也清冷的少女,问:“你是吏部尚书邢大人之女吧?”   少女起身向文皇后行礼,道:“民女邢诗逸。”   坐在文皇后身边,一直未开口的太子乐康道:“邢宰相是你爷爷了?你和你爷爷很像,容貌像,性子也像!”   乐康语气平静,面无表情,众人听不出他的话是褒是贬,邢诗逸清冷的脸上微微泛红。   文皇后并不在意乐康太子的话,转头问最后一位少女:“朱侍郎的千金可曾喝过君山银针?”   朱云影半低着头,说道:“回皇后娘娘,民女家里没有这么好的茶,倒是曾经和爹爹一同去过此茶的产地岳阳洞庭湖,在那里有幸喝过此茶。”   乐康接口问道:“你去过洞庭湖,那这茶有个雅号叫‘金镶玉’你可晓得?”   朱云影头低得更低,语气语调却不变,缓缓道:“此茶内橙黄色,外裹白毫,故有‘金镶玉’之名,那里的人都知道一句话‘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茶来’。这些都是民女在那里听来的,若说得不对,请皇后和太子恕罪。”   “金镶玉,这名字真好听!”刘怡笑道。   “今日托皇后和太子的福,有幸用金镶玉来喝金镶玉,实则有趣!”朱云影笑道。众人看了看手边的金镶玉茶盅,不禁皆莞尔。   乐康的嘴角终于含起笑意,道:“你抬起头来。”朱云影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与乐康一触,后者心头一动,朱云影的双眸中依旧是坦然。 正文 第4章梦中人,飘渺如尘烟   赏花的当天晚上,坤宁宫内,文皇后带着一份揶揄神色瞧着太子乐康,“本宫晓得你看上朱帷图的女儿了!”   乐康朝文皇后嘻嘻一笑,“母后最了解儿臣!”   文皇后笑道:“她们论相貌,几不相上下,各有千秋,叶梦涵端正精致,刘怡圆润甜美,邢诗逸冷艳清高,朱云影呢,皇儿你自己说说她。”   “灵动出尘,与众不同。”乐康坐于文皇后下首,笑道。   文皇后笑道:“看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喜欢的就觉得与众不同了。本宫这种年纪看来,朱云影美得太耀目,那双眼睛不够安分,在你眼里便是灵动出尘了!”   乐康红着脸地笑笑,道:“眼睛安不安份没关系,人安分就行了!”   文皇后道:“还是得让你父皇过目。本宫看刘怡太小,虽然单纯,但不适合太子妃的位置。过几日再让叶梦涵,邢诗逸和朱云影入宫来,让你父皇定夺。”   “母后——”乐康收起笑容,带着一丝忧虑看着文皇后,后者笑道:“怎么?怕你看上的人你父皇看不上?你放心吧,也就是走个过场,你父皇早先就知道这六个人,他并没有异议,你父皇最疼爱你,怎么会不让你如愿呢!”   “那也不用来这么多吧,邢宰相的孙女就不必来了吧!”乐康蹙眉道。   “本宫知道因她高傲的性子你有些不喜她,但是她出生最高贵,朱云影的家世不如她,而且朱云影不是朱侍郎的正室所出;邢诗逸看事做人也极透,很适合太子妃之位。”文皇后喝了口茶,徐徐道:“你到底年轻,看人未免只看表面。那叶梦涵虽然看着极是恭顺,但且听她喝茶后一番言论,显然是家中奢华惯的,还忍不住要显摆,依邢诗逸的家世,这等茶自也是喝过的,她却一点不显露,很合皇家的气质。”   乐康急切地说道:“朱云影也没有显摆自己呀!”   文皇后对身边的侍女小昕笑道:“你瞧瞧,才见了一次面,他的心就都放在朱云影身上了!”她对乐康道:“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可不能把心思都系在一个女人身上。其实即便这次你选中了朱云影做太子妃,将来即位后,其余的女子八成都会成为你的后妃,她们都是将来后妃的优先备选。”   “那都是将来的事,还早呢!其他我不管,妻子就这么一个,希望母后能成全我!”   “只要你父皇点头,本宫自然成全你!”文皇后笑道。   梦魇一直困然着朱云影,总是同样的一个梦境,这个梦自从她来到朱府后半年开始就频繁地出现,而且梦里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晰。   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到底是身处何处,似乎是小小的昏暗的房间,眼前的人和物总不停地晃动,特别是悬挂着的一盏油灯,一直在她头顶来回摇摆,她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那少女落泪不止,神情绝望,身子不停地发着抖,而那中年妇女抓着她的双臂直摇,面色焦急且凄凉,嘴里急促地说道:“你们快换衣服,你们快换衣服!”   耳边传来房外乱哄哄的声音,是男男女女的呼喊声、求饶声;物品的碎落声、撞击声……很是嘈杂,她想冲去房外去,中年妇女和少女紧紧地拉着她,中年妇女嘴里一遍遍重复那句带着令人绝望语气的话:“你们换快衣服,你们快换衣服!”   这时门忽然被打开了,一道刺眼的亮光射了过来,朱云影不禁闭了闭眼睛,等她睁开眼想看清楚的时候,她便醒了。   朱云影醒后总是极力回想,回想梦中的一切,回想她失去的记忆,但一想便头疼欲裂,她知道那梦中的人和事一定是发生在她身上的,若能想起来她就能想起一切,想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了。可是她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梦中的妇人是不是她的亲娘?那梦中的少女是不是她的亲姐妹?   朱云影坐在床上蹙眉沉思,心中直觉得又闷又痛。此时房门被推开,来人是她如今的姐姐——朱家千金朱清如,只见朱清如盈盈地走进来,对她笑道:“还不起呢?”   “姐姐真是的!不敲门就进来!”朱云影收敛起适才梦魇带给她的不快,笑着嗔道。   朱清如比朱云影大一岁,今年十五岁,身段细而瘦,她笑着坐到朱云影的床边,道:“过几天要进宫赴宴了,想好穿什么衣裳了吗?”   “到时娘和你都会替我挑选,我才不费劲想这些呢!”朱云影笑道,眼睛如弯月皎洁。自从来到朱府,家中上下都待她很好,让朱云影徘徊不安的心也稍觉安慰。   朱清如小而细的眼中含着羡慕之情,道:“我就知道妹妹定能赢得皇后和太子的喜爱。”   “都还不见分晓呢,这回一同受邀还有其他两位小姐呢!”朱云影大眼睛一溜,笑道:“噢!我知道了,姐姐是忍不住来探听太子的事情的吧!”   朱清如白皙如雪的脸忽地染上红晕,朱云影故意装作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揶揄,笑道:“太子长得挺俊,人也挺好。”   朱清如的脸更红了,朱云影笑道:“姐姐放心,我若有幸能一圆爹娘的夙愿,到了太子身边,你便必亦能迅速如愿。”   “你这小妮子!净是胡说什么呢!”朱清如颤着声音羞涩万分,佯装生气不去看朱云影,用绣帕遮着脸,掩饰自己的激动。   朱清如并不知道朱云影并非朱帷图的女儿,她和外人一样,只以为朱云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只恨自己的母亲朱夫人不美,而羡朱云影遗传了生母的美貌。朱云影却心中透亮,自己是朱帷图买回来的,她对朱帷图是充满感激的,如果不是朱帷图将她买回来,她现在不知道流落何处呢!   虽然她明白朱帷图待她视如己出、如掌上明珠一般、和朱清如一般无二,都是有目的的。但是她还是感激他,从她有记忆起自己就是在人贩子里了,作为一个奴隶被随意买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这都是朱帷图赐给她的。   别说是为朱门的前途而被送入皇宫,就算只让她在朱府做牛做马她也甘愿,朱帷图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救她于水火的人,这样的恩情她必定要报的。她决心不辜负朱氏夫妇,无论自己对太子有否情愫,都将拼力入主太子东宫,将朱清如也领进去,替朱家光耀门庭,使朱帷图前程似锦。   朱云影梳洗上妆后,与朱清如携手去吃早膳,穿花度柳间,恰被朱帷图看见,一副姐妹情深的美景让朱帷图心中欣喜,但一瞧朱清如平平的姿色完全被朱云影的夺目所盖过时,心下又有一丝不安,朱云影实在是日益愈发美丽,刚来时肤色黑黑的,经过六年的精心美颜,也许是底子好的缘故,一向以肤白自诩的朱清如,如今肤色都不及朱云影娇嫩透白。 正文 第5章凤鸾殿,莺燕献诗心   将来两人同侍一夫的话,自己女儿会不会吃亏呢?若朱云影将来有幸身居高位后,还能不能待清如像此刻一样呢?   这一份忧虑被朱云影率真甜美的巧笑嫣然,湛如秋水的灿星明眸给扫去了,这个女孩是他亲自看上的,一定不会有错,他看人,特别是女人,总没有错过,就像他当初看上了尚奴一样。   尚奴是朱夫人早几年前买的众多奴隶中的一个。朱帷图有日路过后院,看见一个女仆正在井边洗衣裳,她垂着头,夕阳在她高高的白洁的额头上洒下光晕,他看到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睛,肤白如雪,他不曾想到家中有这般不施粉黛也那么美丽的仆人,心下疑惑。   朱帷图带着疑惑和好奇走了过去,浣衣女抬头看来人,朱帷图一震,浣衣女忙低下头,跪了下来,这时一个婆子走了过来,恭敬地对朱帷图道:“不知道老爷会来这里,奴婢马上带她走!”随即又对浣衣女道:“你看看,又吓到人了!”   婆子拉起浣衣女,朝朱帷图行了礼便转身离开,朱帷图还愣在原地,片刻,他才恍然自语道:“没事,没事。”   当晚,朱帷图向朱夫人问起那个浣衣女,朱夫人笑道:“你是说尚奴吧!她手脚利索,少言寡语,要不是她长得丑,我倒舍不得让她去洗衣裳呢!”   “她左脸上那道疤痕是怎么回事?”   “她说从小就这样了,不记得了,兴许是幼时被人划的吧,她们这种低贱的奴隶最是可怜了!你可是被她的丑容吓到了?”   朱帷图沉吟不语,他看见尚奴一瞬时的震动不是因为被她脸上的疤痕所吓到,而是尚奴抬起头时那双闪着不同一般的神采的星眸,流动着微波,荡漾着涟漪,藏着多少心事,掩着多少才情!   当时朱帷图被这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彻底震住,彻底摄住,片刻后才发觉她的左边颧骨处有一道两寸许的红色疤痕,旁人看起来或许很是瘆人很是醒目,但朱帷图却觉得那倒像斜红面靥,不觉得有多可怕,反倒给她添了几分神秘,几分难以说清的撩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朱帷图都忘不了那双会说话般的眸子,便故意时不时路过后院,想再见到那个叫尚奴的浣衣女,而每一次看见她,她都是在默默地浣衣,低垂着头,长睫毛遮着那双美目,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朱帷图会伫立良久,只为等待着看一眼那双令他朝思暮想的眸子。但凡触到她那双眼睛,朱帷图的心里顿时就澎湃不已,一股强烈的冲动和欲念总在他心中作祟。   朱帷图当初被那双眼睛和自己的念头搞得心绪不宁,最终他决定收尚奴为妾。这个决定使朱府上至朱夫人,下至粗使丫鬟,都很诧异,朱帷图的小妾们个个都年轻貌美,没有人敢相信朱大人要纳一个年纪不小而且很丑的女子为妾。朱夫人怕尚奴的丑陋丢朱门的面子,甚至提出让尚奴伺候朱帷图便是,不要把她收房,但是朱帷图却坚持给尚奴一个名分。   众人都说这丑女福从天降了,却没想到尚奴在得知此消息后,一个劲儿地往墙上撞,朱帷图闻讯赶到后,尚奴被人拉着,满脸是血,朱帷图又惊又急又气,道:“你有这样的福气还不满足?”   尚奴抬眼,双眼灼灼,说:“大人放过我,我做牛做马报答。”   朱帷图怒道:“你有何本事来报答我?”   尚奴道:“请大人给我一把琴。”   众人不解,朱帷图亦疑惑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半晌他才命人取了一把琴来,尚奴坐在琴前,伸出满是茧子的粗手。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尚奴弹出了一曲至今让朱帷图难忘的《离骚》,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的琴声,如闻天籁。与她比起来,教朱清如弹琴的琴师所弹奏的音律简直不堪入耳。谁都不曾想到过这个相貌丑陋,满手茧子的奴隶会弹奏出这样美轮美奂的音乐。   “你——”朱帷图大半天都说不话来。   “大人什么都不要问我。大人若是不嫌弃,我愿将毕生琴艺教于小姐。如大人坚持不肯放过我,我便只有一死!”这时尚奴来朱府后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这是在威胁他吗?朱帷图不禁恼羞成怒,想要发作,但随即理智压过了怒火,看着尚奴的星眸,他心中有了打算,对尚奴道:“我晓得你不简单!我也不再相问。我答应你,我今后不再勉强你,但你要一心传授琴艺于小姐!”   “谢老爷成全!”尚奴向他深深一拜。   朱帷图说到做到,尚奴不再是浣衣女,日后她所做的就是教朱清如弹琴。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尚奴不止琴艺高超,还饱读诗书,不再浣衣的尚奴,总着一袭白衣白裙,如出水芙蓉一般脱俗,闲暇时便是依在案边看书,依旧是少言寡语。   朱清如在她的熏陶之下,琴艺和诗学都大有长进。朱帷图对尚奴愈发好奇,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若没有那道红色疤痕该是多倾城倾国的姿容?她过去到底是干什么的,何以流落至此?但他答应过她,自然没有去问她到底是什么人,他知道就算他逼问,她也不会说的。   他心中虽然对尚奴始终存着一份占有的欲望,但是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何以善用人,比起想占有尚奴的私欲,他的前途更加重要。自此他收起对她的邪念,让她一心一意教授女儿朱清如,朱云影来之后,也同样师从尚奴。朱清如和朱云影如今有相当水准的琴棋书画,尚奴功不可没。   可惜尚奴在一年前病逝了,朱帷图顿觉痛失良才一般难受。到死她都没有说起自己的身世,她将自己的才情和神秘一同带走了,什么都没留下,好似她是天上派来的仙女一般,将才学授予他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帷图不禁感慨万千,深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前后尚奴,后有朱云影,这两个不简单的女子注定为他的仕途前程铺路。   文皇后在自己的坤宁宫西配殿内宴请拟定下的叶梦涵、邢诗逸和朱云影。三人心知肚明这一次是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这一天她们看到连皇帝都到场了,可见帝后对太子妃之人选的重视。   悠扬的丝竹声环绕于殿内,金丝立炉中熏着沉香,绕梁的美乐和淡淡的香气稍稍隐去了三位少女的紧张与不安。坐在金黄色龙椅上的颐宣帝,用冷峻的目光掠过下面坐着的太子妃候选人。   之前文皇后已耳语告诉他,坐在右下首的是叶梦涵和朱云影,左下首的是邢诗逸。乐康太子和文皇后分坐于颐宣帝的左右两侧。文皇后表情依旧温和,乐康太子偷眼看着颐宣帝的神情。   “听说你们上回在御花园陪皇后和太子赏樱花,想必有所感亦有所得,今日便各作一绝句吧!”颐宣帝的声音极具磁性,在殿内回荡着令人生畏的威严。   三个少女都有些意外,但没有一人表现在面上,恭敬地起身道:“民女遵命!”   内侍们忙给三人撤了桌,摆上了文房,半柱香后,三人都已成诗,交予内侍,呈给皇帝。   叶梦涵的楷书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家千金。颐宣帝看了一眼叶梦涵,打扮亦如字体一般秀丽,着紫色的宽袖襦,系白底紫色间花裙,手臂上挽着白色的帔帛,梳着同心髻,两支金钗对插,中间一朵浅紫色的绢花,端庄中不失秀美。她题的是五绝:   一夜春风暖,樱花似锦开。   皇恩施雨露,万物尽开怀。   叶梦涵噤声而立,身子因紧张而微微发抖,颐宣帝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诗,再看第二首,邢诗逸的草书如行云流水,一向对草书情有独钟的颐宣帝看到字体便脸色缓和,她题的是七绝:   皇城紫气散宫阶,百啭飞莺绕日叠。   恋看樱花感圣眷,龙康凤寿永相携。   颐宣帝为的那一手漂亮的草书多看了两眼邢诗逸,道:“得了你祖父的真传!小小年纪便写出这么好的字,不容易!”   邢诗逸微红的脸因兴奋更加红润,清冷的眸子闪出难得的异彩,道:“谢皇上!”邢诗逸着翡翠色的高腰裙,直束到前胸,露出冷玉般的一段肌肤,外套一件同色的长袍,袍尾拖得很长,白皙的脸上唇点朱砂红,如镶嵌在一块冰凉白玉上的一颗红宝石般着实红艳得欲滴动人。   颐宣帝看完的诗便让内侍递给皇后和太子看,这两首诗全是在赞颂皇恩,但颐宣帝却并不显得开心。文皇后看到第二首倒不禁微微笑,赞誉皇帝的同时也不忘记她这个做皇后的,邢诗逸的周到大体让文皇后暗喜,不过她知道依皇帝的性子,一定并不喜欢这些歌功颂德的诗句,不免为她们捏一把汗。   这时她瞥见颐宣帝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正看着最后一首诗,迟迟没有递给内侍。待她拿到朱云影的诗看完后,不禁对朱云影深深看了一眼。朱云影题的亦是七绝:   零花瘦草最堪怜,翠影低鬟不露妍。   念念君来收艳骨,春宵旧梦已成烟。   文皇后对诗书并不很通,但是她深知皇帝好诗词歌赋,便苦读过不少诗词,朱云影的诗和其他两人的完全不同,写情写景却不写一丝奉承,虽然这首诗算不得有多好,但文皇后晓得是写进皇帝心里了,他喜樱花本就因绫妃傅梦绫原本在王府住的辰曦阁内满栽樱花的缘故,这首诗的字字句句定是让皇帝想起了往事,想起了绫妃。 正文 第6章曲未终,自是遗音好(上)   果然颐宣帝看完诗后,半晌没有言语,文皇后不得不先温和地说道:“果然都是名门之后,字好诗好,皇上你说呢?”   颐宣帝似乎才回过神来,道:“确实!赏三人红珊瑚各一串、金镶玉如意各一枚!”他看着朱云影,道:“念念君来收艳骨,句子虽好,但过于悲切了。”   除了文皇后,其余的人看不出也听不出颐宣帝这话是赞还是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乐康担心焦急地看了看朱云影,又看了看文皇后,后者对他微微一笑,他才安心下来。   朱云影的大眼睛满是崇敬地看着颐宣帝,她是特意写非宫体诗来赌一把的,现在看来至少没有输,她道:“民女受教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帝,那冷峻的脸庞、深不见底的眸子、穿着金黄色绣十二章纹龙袍挺拔的身影、磁性的声音,都让朱云影深深感受到了天子威望和气度,与之相比,年轻的乐康太子虽然也算长相清秀、气质高贵,但竟然逊色皇帝很多。   朱云影不禁觉得这个儿子和父亲并不像,她知道乐康太子是皇帝过去一个爱妃所出,难道那个妃子不是花容月貌?那为何皇帝对这个太子那么喜爱?难道只是因为他是长子?大珣历来不是以长为尊为贵的,太子一直是立贤不立长,颐宣帝如今膝下除了乐康太子,还有五个皇子,颐宣帝却最宠爱乐康。   上一回御花园赏花时第一次看见了太子乐康,朱云影心里就有一丝失望,在她心里大珣未来的皇帝应该是具有天子之相的,但是乐康没有给她这种感觉,而今天看见了颐宣帝,她却一下子被震撼到了,这才是她想象中的天子。   这个冷峻威严的天子对她来说颇有神秘感,特别是他对皇后和太子的态度。太子不算很出色,他却很看重,想必太子的生母即便不美丽也有其过人之处,能让皇帝爱惜,从而爱屋及乌,喜爱太子乐康;而文皇后在后宫肯定不算最貌美的,且年近不惑,但盛宠不衰。这个成熟寡言充满威严的英俊皇帝给朱云影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日宴后,颐宣帝下旨让邢诗逸与朱云影当日开始便暂留坤宁宫陪伴皇后,差人去她们各自的府中取些细软。众人心照不宣,各自都清楚太子妃定是将在这两人中产生了。   隔日清晨,朱云影推开精致的雕花松木门,走出房间,看到宫人们正在扫院子,宫人们看见她便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朱小姐万安!”   只有一个徐娘半老、身形瘦高的宫女似是没有听见和看见一般,还在卖力地扫院子,一个宫女上前拍了拍她,她才回身看到朱云影,向她行礼,小宫女道:“朱小姐莫见怪,棋颜姑姑又聋又哑的。”   朱云影笑道:“没事。”   这时见邢诗逸从前面的穿廊走了过来,朱云影一愣,邢诗逸竟比她起得还早,看样子都已经去给皇后请过安了,朱云影心里不免一紧。   邢诗逸道:“皇后就是仁慈,这样聋哑的宫女还放在身边。”她鄙夷地看了一眼棋颜,清冷的目光又扫到朱云影脸上,道:“朱小姐起得不晚呀!”朱云影顿时红了脸,朝她肃一肃,便立即去前殿给皇后请安。   东配殿内,文皇后身穿藏青色凤袍坐在凤椅上,微笑地看着朱云影行了礼,笑道:“快坐吧!想不到你们都起得那么早。”   殿内散着一股沉香,朱云影正襟危坐,含着浅笑,道:“民女本想与邢姐姐一同来的,没想到她比我早得多。”   文皇后示意她喝茶,笑道:“有你们陪本宫,坤宁宫热闹了。”   朱云影忙道:“能陪伴皇后是我们的福气。”朱云影心中并不喜欢这样的束手束脚,依她的性子,束缚自己是颇为难受的,但她知道在宫里就是得如此,即便在朱府时,也不能按着自己的心任意而为,不能想大笑就大笑,想说甚就说甚。   为了报恩,朱家希望她是什么样的,她就要成为什么样的,虽然她心底里似乎有一个声音总在说“我不该是这样的!”但说到底,失去记忆的她也并不很清楚她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时内侍禀告:“太子到!”   朱云影站了起来迎接,乐康大步走进殿内,俯身向文皇后请安:“母后万安!”   “快起来吧!”文皇后笑道:“难得你今儿也那么早!”   乐康红了脸,朱云影也向他行礼,道:“太子万安!”   “免礼!”乐康带着笑意,显然很高兴一早就在这里看见她,不禁脱口问道:“晚上睡得可好?”   朱云影恭顺地说:“回太子殿下,昨晚民女休息得很好,谢太子挂念。”   乐康盯着朱云影,不愿移开目光,笑道:“昨日宴中你写的诗最好。”   “太子谬赞,民女资质平庸,写得不好,只会让皇上皇后和太子一笑而已。”朱云影依旧恭敬地垂着头,嘴角留一丝笑意,道:“邢姐姐的诗才大气。”   “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陪陪我母后。”乐康笑道:“自从长公主出嫁后,母后一个人有些寂寞,母后需要女儿一般的人说贴心话!”   文皇后笑道:“没见过你那么懂事呢!”   乐康脸上又一红,朱云影起身向文皇后和太子行礼,道:“民女不叨扰皇后和太子了,先行告退。”她心有打算,不想久留,免得让皇后以为她故意在这里勾引太子。   果然文皇后微微颔首,没有阻拦,朱云影弓身退了几步,便转身出去,等她身后蜜合色的裙裾消失在殿门口时,乐康才把失落的目光收回,正碰上文皇后似笑非笑的眼睛,不禁脸更红了。   朱云影留在坤宁宫的日子里,乐康太子每日都来给文皇后请安,而且必定逗留很久,多半朱云影和邢诗逸都在,彼此都说些客套话。   一日,乐康提早离去,待朱云影出了皇后的配殿,准备回到后院自己的房中,刚跨进后院的月亮门时,傍边就绕出了一个人,正是乐康太子。   朱云影脸一红,肃一肃身子,道:“太子殿下。”   乐康笑道:“这几日虽然天天见面,但是从没有机会和你单独说话。”乐康走近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托起她低垂的头,那黑蝴蝶般的长睫毛攸然展翅,星光似得眸子碰得他心旌摇动。   朱云影对他的举动似乎不意外,抬眼毫不怯懦地看着他,倒让乐康一时说不出话来,哪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高贵的太子,还能这般冷静从容的,这样的女子他不曾遇见过,半晌他哑着声音道:“你真是与众不同。你该知道我的心思。”   朱云影微微点头,乐康心中大喜,道:“等着吧,很快你就能成为太子妃了。”   朱云影似是勉强地露出羞涩的一笑,并不答话,转身飞奔而去,留下乐康还在原地回味着她淡淡的绕在他心头的久久不能散去的幽香。   这日乐康来到坤宁宫,发现颐宣帝在,忙请了安,文皇后笑道:“这孩子这些日子来得勤!”   乐康因颐宣帝在而不敢说什么,只是红了脸,颐宣帝面带笑意,道:“你母后都对朕说了,你对朱云影情有独钟。”乐康被颐宣帝的直言说得脸更红,神情略带紧张和兴奋,却依旧不敢说什么。   “她的确与其他的女子不同,但是你选择的是将来的皇后,还是要多观察多思量。”颐宣帝说道。   乐康心理咯噔一下,忍不住开了口:“难道父皇觉得邢诗逸更好?”   颐宣帝坐在榻上,喝了一口茶,想说什么,却被突然传来的一阵轻轻的琴声所吸引,问文皇后:“是谁在弹琴吗?”   文皇后笑道:“琴声是从后面传来的,想必是邢诗逸和朱云影其中一个在弹琴吧!”   颐宣帝不再说话,洗耳倾听那犹如天籁般的琴声,文皇后和乐康也陪他不说话,静听琴声。   颐宣帝的脸色忽然一变,黑眸的瞳孔骤然紧缩,手中的茶盅落在了金砖上,不顾旁人的惊异,蓦然起身,冲出东配殿。   文皇后和乐康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只见颐宣帝循着琴声到了后殿,猛然推开那扇传出琴声的房门。   随着房门的开启,琴声戛然而止,里面的人显然吓坏了,宫女顿时跪了一地,颐宣帝冲了进去,一把拉起亦跪在地上的弹琴人,问:“谁教你的琴?”   朱云影被面前这个面色苍白、双眸透着混乱焦躁急切炙热的天子给吓到了,长睫毛不停地颤抖着。   “朕问你,你的琴是谁教的?”颐宣帝见她不语,大声问道。   朱云影惊诧于颐宣帝此时此刻的神情和举动,她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道:“是,是尚奴姑姑。”   “尚奴?是谁?在哪里?她是谁?”颐宣帝抓紧她问道。   “她,她是民女家的女仆。”朱云影眼中露出恐慌,此时跟过来的文皇后心里已猜到几分,忙走过来,道:“皇上,皇上把这孩子吓坏了,坐下来好好问她吧,皇上这么问,她恐怕也说不清楚。”   颐宣帝这才放开了她,眼中复杂的情绪也立即收了起来,双眸又如深潭一般不可见其底,他掩饰性地咳嗽了几声,由文皇后扶着坐到了梨花木榻上,朱云影也回过神来,急忙跪在皇帝面前。乐康则在门口被刚才的情景吓得一动不动。   “好孩子,你好好地说,说说清楚,皇上问的人到底是谁,说明白些。”文皇后温和地对朱云影说道,随后又对宫女道:“都愣着干嘛,倒了茶都退下去!”   宫女们忙往外退,乐康也准备回避,颐宣帝却道:“乐康,你留下来吧!”乐康只能走了进来,站在一边。 正文 第7章曲未终,自是遗音好(下)   颐宣帝紧紧地盯着朱云影,眼中闪过一丝急切,道:“你说吧!这尚奴是什么人?”   朱云影的心已经平静了一半,如实道:“回禀皇上,民女听爹娘说,尚奴本是民女家买来的下人,因弹一手好琴,便让她教民女和民女的姐姐弹琴,民女和姐姐的琴都是她教的。”   “她就叫尚奴?可有其他名字?”颐宣帝问道。   朱云影摇摇头,说:“没有,她来时就叫尚奴。”   “她如今何在?快宣她进宫来见我。”颐宣帝颤抖地说道。   “尚奴姑姑旧年已经仙逝了。”朱云影低声道。   颐宣帝的脸色发白,惊道:“她死了?”   文皇后及时安慰他道:“皇上,或许不是她。”   “一定是!这琴声朕不会听错!只有她能弹出这样的琴声,只有她!一定是她!尚奴!朕想起来了,她本家姓就是尚!傅是她养父的姓氏!一定是她!”颐宣帝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朱云影身边,逼视她,问:“她留下了什么东西吗?”   朱云影一愣,随即道:“尚奴姑姑临终前给过民女一枚金片。”   颐宣帝的脸忽然红了,呼吸急促起来,忙道:“你站起来,站起来说!”   朱云影抑制着惶恐站了起来,然后侧着身,从颈项里掏出了一枚红线系起来的金片,颐宣帝看到金片,挺拔的身子微微一颤,朱云影取下金片,交给了颐宣帝。   颐宣帝几乎是夺过那枚金片,看着上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紧紧地把金片捏在手里,喘着粗气,几是语无伦次地说道:“是她!真的是她!这是一年的中秋朕送她的!她走的时候说过她会一直戴着它!她真的一直都戴着!”   颐宣帝确定地说尚奴就是傅梦绫,是他魂牵梦绕的绫妃,文皇后听后,心里压了十几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颐宣帝即位后,便开始寻找傅梦绫,她也同时悄悄地寻找。颐宣帝要的是活人,而她则需要傅梦绫的死。虽然过去在王府内,她和傅梦绫交情颇深,她也得了傅梦绫许多帮助,但是如今她已经坐上了后位,在颐宣帝心里她也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毕竟她是唯一一个从王府一路走来的人。   她不能让傅梦绫回来毁掉这一切,她不能让傅梦绫回来夺走她的丈夫、她的太子、她的后位,绝对不能!这一切都是她十几年来日日如履薄冰、朝夕戒惧地步步谋划而来的!现在得知了傅梦绫的死讯,她终于松了口气,她终于可以安心地稳坐后位了,她眼中手中心中的一切都还是属于她的,没有人可以夺走!   此时颐宣帝正细细地看着朱云影,问:“你和她处了很多年吧?她只教你琴吗?她在你府中过得怎么样?她平时都说些什么?平时都做些什么?”   朱云影听着颐宣帝的一连串问题,微微咬唇,收回思绪的文皇后忙道:“皇上,来日方长!今天这孩子是吓到了,怕是脑子都乱了,说不出头绪了。日后皇上可以慢慢问,让她把知道的都告诉皇上。”   颐宣帝颔首,心里还是难以平静,难以压下那份渴求,便道:“宣朱帷图进宫,朕等会儿去乾清宫见他,一些事还是问他更清楚!另外,朕要把梦绫接回来,葬入皇陵,以皇后的品级葬入皇陵。”   “应该的,应该的!”文皇后虽然惊异颐宣帝显出的与平日不同的急切鲁莽热烈,却也不得不忙附和道:“没想到绫妃姐姐那么早就去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和皇上见面了!”说完她便拿起绣帕抹眼泪。   乐康惊异地看着颐宣帝和文皇后,颐宣帝转头对他说:“那就是你的生母!过去朕担心你还小,不懂事,便告诉你你的母妃已经去世了。其实你的母妃是流落在外,朕一直设法找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没想到今日却得知她原来一直在上京城,如今有了消息,却是噩耗!”   乐康大惊,脱口问道:“那为什么她不来宫里找我?”   颐宣帝闭了闭眼睛,痛苦地说:“她一定还是恨朕!”   乐康也急了,蹙眉问:“父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皇后上前拍了拍乐康的后背,道:“你母妃的事日后母后会跟你细说的!如今你父皇已经很伤心了,你就别再问了!”   颐宣帝又看着朱云影,沉吟片刻说:“让人把朕殿内的古琴拿来,赐给她!”   朱云影诧异地看着他,文皇后急忙道:“还不快谢恩!那琴原是皇上早年还是王爷时赠给绫妃的,绫妃被流放时未曾带走,一直留在皇上身边。”   “这么贵重,这么有意义的琴,民女不敢接受!”朱云影连忙推辞。   颐宣帝的口吻不容置疑,道:“这琴原该是她的,如今她不在了,你是她的学生,又能弹出和她一般的琴声,给了你也不枉朕的一番守候了!”   朱云影深深地朝颐宣帝叩头,道:“谢皇上恩典!”   待众人都散去后,朱云影才慢慢如梦初醒,她没想到尚奴姑姑竟然就是颐宣帝的那个爱妃,就是乐康太子的生母!如今回头想想尚奴姑姑,她身上确实疑点重重,不像是一般人,只是她和朱府的人一样,顶多认为尚奴姑姑出生世家,许是家道落魄,所以流落成奴隶,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当今皇帝的爱妃,是当今太子的生母。   朱云影想起尚奴姑姑虽然脸庞破相,却依旧掩饰不住出尘的气质;虽然双手布满茧子,也亦能弹奏出美妙旋律;虽然地位卑微,眉间仍然含着傲气,双眸灿烂若星。   朱云影在朱府内最喜欢的便是尚奴姑姑,尚奴姑姑孜孜不倦地教她和朱清如琴艺,虽然平时话很少,但一开口便胜过千言万语,朱清如虽然是正室所出的千金小姐,朱云影是外面抱来的,尚奴姑姑却从来没有厚此薄彼过,而且对朱云影似乎更加偏爱一些。   她们单独相处时,尚奴姑姑偶尔会说一两句她听不太懂的话,似是自己惆怅,似是点悟朱云影,现在朱云影想来,那些她听不懂的话或诗,都是尚奴姑姑对自己经历的一切的感慨吧!   朱云影记得尚奴姑姑在病重时,把那枚金片给了她,对她说:“我如今没有什么东西了,只有这物件还留着,与其带着它去黄泉,倒不如给你,说不定日后你能用上它,也算是我报答朱府让我安然过完残生。”   当时朱云影并不以为意,朱家家财万贯,这枚金片她怎么可能用得上?现在她终于明白尚奴姑姑这句话的意思了:尚奴姑姑在朱府多年,自然知道朱帷图的心头算盘,尚奴姑姑把这枚皇帝送她的金片给她,显然是为她铺路和打算。   想到此处,朱云影不禁鼻子一酸,过去尚奴姑姑对她的用心和关切都涌上心头,况且尚奴姑姑把金片留给了她而不是朱清如,这让她心里更加感激。   坤宁宫更热闹了,除了乐康,颐宣帝来的次数也比往日多起来。朱云影已经得知颐宣帝因朱帷图照顾了尚奴姑姑,也就是绫妃傅梦绫,不仅赏赐了无数的金银绸缎,还晋了他的官职。朱云影虽人在宫中,亦能想象出现在朱府的门庭若市和朱帷图的春风得意。   颐宣帝来坤宁宫,多数时间会去后殿朱云影那里,每次一待就是两个时辰,这个时候坤宁宫的人时常能听见朱云影的房内传来阵阵美妙的琴声,颐宣帝每次见过朱云影,神情总似喜似悲。因颐宣帝的频繁驾临,朱云影也被宫里人默认为未来的太子妃。   一日,朱云影看见邢诗逸正在训斥一个宫女,她记得这个瘦而高的宫女,就是坤宁宫内唯一一个聋哑女,她还记得她的名字——棋颜。   朱云影上前,对邢诗逸笑道:“邢姐姐,这宫女怎么了?”   邢诗逸见是朱云影,更是没有好气,眸子冷冷一瞥她,道:“我可做不起你的‘姐姐’,你的姐姐和你一样,都是去世的皇后的学生!我可高攀不起!”邢诗逸的语气里皆是鄙夷和不满。   朱云影眉间一跳,嘴角却扯出一丝浅笑,道:“天热起来了,邢姐姐别为了一个宫女伤身。”   邢诗逸出生高贵,美若天仙,本以为太子妃是囊中之物,却没料到遇上一个如此出挑的朱云影,而且牵出了太子的生母一事,让她一跃成为宫中红人,邢诗逸的优势荡然无存,宫中人本就是墙头草,过去对她毕恭毕敬的宫人们如今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倒是对朱云影都极力奉承,让她如何不恼?   今天她去给文皇后请安,皇后不在,她回来时这个聋哑的宫女又不小心撞到了她,看着聋哑女无辜委屈歉然的神情,无名火便烧起来,趁着皇后不在宫中,便责令她跪着听自己的训话,把近日来一腔不舒心和不甘都发泄了出来。   此时被朱云影一说,邢诗逸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失态,而且郁闷在心的气结已经在刚才对棋颜的责骂中解了大半,心中也舒坦了不少,便一甩广袖,下巴微微抬高,傲然地回了自己的寝殿。朱云影扶起跪在地上的棋颜,说:“棋颜姑姑,没事了,起来吧!”说完又想到她是聋哑女,便失笑地对她挥挥手,让她离去。   棋颜感激地看着朱云影,眼睛盯着她,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她还是对朱云影行礼以表示谢意后,便默默离开了。 正文 第8章陈年情,龙心难自抑   文皇后走出了乾清宫,夕阳斜照,从琉璃瓦反射过来的光束让文皇后很不舒服,走至乾清门,忽然一个踉跄,幸好她的贴身宫女小昕扶住了她,“娘娘小心!”   文皇后那双如麋鹿眼眸般圆圆黑黑的眼睛里扫过恼怒,匆匆走出乾清门,上了凤辇,紧紧抓着扶手,抑制着心中的震惊和怒火。刚才在乾清宫内,颐宣帝竟然提出要纳十四岁的朱云影为妃!   文皇后知道颐宣帝这么做不是因为朱云影,而是傅梦绫!朱云影师从傅梦绫,弹得一手好琴,多年在傅梦绫身边,一些习性也潜移默化地带着傅梦绫的影子,颐宣帝之前宣朱帷图进宫,得知他还有个女儿也是傅梦绫教出来的,心中大喜,便让朱清如进宫弹琴,不过朱清如的琴艺远不如朱云影,完全弹不出傅梦绫的神韵,且朱清如的才色俱是平平,颐宣帝只能放弃原本心中想纳朱清如为妃的念头,不顾乐康的感受,执意要纳朱云影。   文皇后得知傅梦绫已死的消息时心中落下的那块大石似乎又回来了,压得她心胸烦闷。若朱云影真的入宫为妃,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朱云影不是朱云影,而是傅梦绫的尾巴,是傅梦绫的余孽,是傅梦绫的影子!只要和傅梦绫有关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威胁!   文皇后心绪烦乱地回到坤宁宫,乐康后脚就火急火燎地来了,文皇后心乱如麻并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乐康。乐康是傅梦绫的儿子,她心中本是不喜的,但是知道乐康是她稳固后位的一枚强有力的棋子,她很是庆幸当初傅梦绫临走时将乐康交给了她。虽然她心里厌弃妒忌,但是一直以来表面上表现得却比谁都疼爱乐康。   此时乐康不顾宫人的阻止,冲进她的寝室,跪倒在她面前,涨红着脸,急切地道:“母后,母后,父皇真的要纳朱云影为妃吗?”   宫中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文皇后知道乐康身为太子,必然在皇帝身边安放眼线,她坐在塌上,手支着头,中指使劲按着太阳穴,看着傅梦绫的儿子,心里越发不快!   “别来烦本宫,滚!”文皇后怒道。   乐康一下子愣住了,文皇后素来待他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别说是责骂,平日说话都少有大声的,没想到今日对他的态度会如此之差,乐康又气又惊。   不及乐康发作,一边的小昕便扶着乐康起来,道:“太子,皇后娘娘正为这件事烦呢!皇后娘娘知道你中意朱小姐,去和皇上商议,早日定下你们的婚事,没想到皇上却提出要纳朱小姐为妃,皇后娘娘怎么劝皇上,皇上都不答应,还数落了皇后娘娘一顿,皇后娘娘为你和朱小姐的事真是伤透了脑筋、操碎了心呀!”   乐康疑惑地看着文皇后,文皇后漆黑的眼睛落下了泪,朝他挥手,温柔地道:“我的儿啊!苦了你了!本宫刚才是气糊涂了!快来快来!”   乐康这才抛开疑虑和不安,上前坐到文皇后身边,问:“母后,我该怎么办?”   文皇后叹了一口气,说道:“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是接受这个事实了!你父皇是天子,你是臣子!”   乐康蹙眉,心中又难过又不满,文皇后道:“邢诗逸也很好,以后你还能纳其他女人为妃,女人你还怕缺吗!”   “可是,可是我喜欢的是朱云影!”乐康涨红了脸。   文皇后凝视他,正色道:“我们身处高位,必有所得有所失,一切皆看值得不值得!”   乐康听文皇后的语气,明白颐宣帝很是坚决,连皇后也劝不下,便无奈地听了一番文皇后的安慰后,怏怏不乐地走了。乐康走后,文皇后的贴身侍女小昕小心翼翼地问文皇后:“娘娘不再去劝劝皇上了吗?”   文皇后脸色凝重,摇摇头,说:“没有用了,他心意已决!你向来知道他的脾气的!”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文皇后盯了一眼小昕,毕竟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人!文皇后侧过头,背着光线,低声道:“该有打算了!他既然不顾本宫,本宫也顾不得他!”   “娘娘是什么意思?”小昕惊道。   “傅梦绫过去确实对他情深意重,可是本宫难道就比她少吗?王府内斗,国内战乱,本宫始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求的只是他的爱!可是即便得知傅梦绫死了,他还是心心念念,连她的学生都不放过!本宫这一路的辛苦和坚持都是白费的了!”文皇后恨恨道,落下冰冷的两行泪。   “朱云影还是个孩子,何况只是绫妃的学生,许是成不了大器!”   文皇后苦笑一声,道:“你这么聪明,如何猜不到以朱云影的才色,加上傅梦绫的关系,若入了后宫,平步青云是轻而易举的事!你这么说不过是在安慰本宫罢了!你知道吗,今天皇上跟本宫提起时,竟说要封朱云影为妃,一进宫便是妃子!将来封贵妃、皇贵妃,再霸占本宫的位置,不过几步之遥!”   “娘娘!”   “十几年了,他还没把本宫真正放在心上!固然本宫一路在他身边,固然本宫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可是他还是不顾夫妻情谊!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本宫不义!”文皇后漆黑的眸子充满着绝望和愤恨,心里的筹划一步比一步清晰。   这一天和往常并无不同,颐宣帝亲自来到朱云影的寝殿,靠在短榻上,闭目聆听朱云影手指间传来的琴声。   颐宣帝起初来的时候会询问朱云影关于傅梦绫在朱府的事情,然而傅梦绫在朱府实在话太少,除了授琴,几乎不与人接触,所以无论是朱云影还是朱帷图,说来说去总这么几句,朱云影和傅梦绫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少,但是过去她年少不经事,傅梦绫说的一些话她也并不放在心上,加上她记忆有失,傅梦绫许多的话她几已忘却。所以颐宣帝此后也不再多问,只是让朱云影多弹琴。   对于颐宣帝要纳她为妃的事,她也早已耳闻,但皇帝和皇后都还未曾提起此事,所以她只当是风言风语,倒是乐康太子除了来坤宁宫给文皇后请安外,其余的时间不怎么来了,朱云影现在很少遇见他,偶尔请安时碰见,乐康亦是匆匆离开。这让朱云影心中不安,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即将成为太子妃,所以太子的理应回避;还是她真的要成为颐宣帝的妃子了!   不过这两者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她只需成为皇帝的女人,现在的皇帝也好,将来的皇帝也罢,都可以替朱帷图铺路,也能为朱清如铺路。她心里甚至有一丝莫名的偏向,希望成为当今皇帝的妃子。虽然颐宣帝的年纪完全可以做她的父亲,但她对颐宣帝的好感要大于年纪相仿的乐康太子。   然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所能预料和想象的。她并不知道这一天她又走到了人生的转角处。对于她来说,人生的转角实在太多了。   朱云影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间昏暗的小屋子里,窗和门都被封了,这情景似乎很相熟,似乎就是困扰她许久的梦魇里的情景,可是她非常清楚,这不是梦魇,也不是梦魇里的小屋子。因为在她这次昏迷醒来后,她已经将前尘往事都回忆了起来。旧的,新的,人和事,皆一齐如潮水一般向她涌了过来,令她窒息。   她不是朱云影,她记起来了,她叫古贺绮云。她不是大珣国的人,她是术江国的人。她不是奴隶,她是术江国的郡主。绮云记起了一切,记起了犹如梦境的一切。   六年前,八岁的她随着父亲乘船离开术江国的都城湘城,往尚离郡去,然而船行驶到海中一座离岛附近,却出了事——遇到了海盗。   离岛原本是大珣国的领土,是大珣专门流放罪人的小岛,后来因大珣国和术江国战事连连,这座远在海上的小岛便陷入混乱,成了一座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孤岛,被一群海盗所占领,时常盗劫来往于海中的船只。   海盗们发现这次劫的是数艘官船,怕将来惹祸,便一不做二不休,几乎杀光了船上所有的人,就剩下一些来不及杀的仆人被分散地卖到到了大珣国各处。   绮云终于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船只被风浪打得颠簸不已,她在不安的睡梦中被布泰拉嬷嬷摇醒,随即又被她捂住了嘴,布泰拉嬷嬷身边跪着乌娜,绮云自小交好的乌娜——布泰拉嬷嬷的女儿。   “小姐,外面出事了!听着,你现在和乌娜赶快换衣服,你穿乌娜的衣服!”布泰拉嬷嬷面色苍白,颤抖且又坚定地对她说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绮文掰开布泰拉嬷嬷捂在她嘴上的手,听到门外十分嘈杂,心里一跳,道:“是不是遇到坏人了?我父亲和母亲呢?我要去找他们!”   布泰拉和乌娜马上拉住她,死死地抱住她,布泰拉忍着泪道:“小姐,别出去!别出声!快换衣服,和乌娜换衣服!”   乌娜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掉,绮云知道大事不妙,想冲出去,布泰拉一边拉下绮云的衣服,一边对吓坏了的乌娜道:“快来帮我!”   乌娜帮着布泰拉嬷嬷扯下绮云的衣服,套上了乌娜的仆人装束,乌娜面无血色,机械地穿上了绮云的衣服。   绮云心里顿时明白了布泰拉嬷嬷的用意,惊道:“不要,不要!不要这样!我父亲呢?嬷嬷,我要去找我父亲母亲,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正文 第9章人依旧,往事不堪忆   “没时间了!”布泰拉落着泪道:“所有人都——,也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说罢又拿起一桶碳屑,往她的头顶倒下去,绮云立即变成了又脏又黑的小姑娘。   绮云心头一闷一急,在晕倒的瞬间,感到门被打开了,随后是布泰拉和乌娜凄厉的惨叫,随即她也坠入了地狱一般的黑暗中去了。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一辆马车上了,而此时她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辆马车拉着她和一些她不认识的穿着破烂,蓬头垢面的男男女女,来到了奴隶市场。就这样,绮云被人贩转手了两次,直到遇见朱帷图。   她想起了一切,但自己又似乎堕入了地狱。   古贺绮云走到门边,把耳朵靠在门上细听,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诧异不解,这是哪里?   她只记得还是朱云影的自己在弹琴之后,给颐宣帝奉了一盏茶,颐宣帝喝了茶后很高兴,道:“是梅魂,你制的?”   她摇摇头,这是皇后让她呈给皇帝喝的,说皇帝平时爱喝这茶,这茶的名字朱云影觉得很耳熟,似乎在尚奴姑姑,也就是傅梦绫嘴里听过。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颐宣帝在片刻后,忽然蹙眉,一手捂住腹部,惊诧而震怒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问:“皇上,你怎么了?”   颐宣帝似乎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头上直冒冷汗,不及朱云影喊人,他就倒在了地上,正在她震惊无措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宫女进来看到倒在地上的颐宣帝,便大声叫嚷着跑了出去。   朱云影来不及思考,整个人都懵了,她记得她被拖了出去,拖到文皇后面前,文皇后大声带着哭腔斥责她,说她因不想伺候皇帝而下毒谋害皇帝……   朱云影想申辩,想解释,但是却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闷堵塞,觉得头痛欲裂,觉得视线模糊,混沌中听到文皇后说皇帝已经驾崩了,就是被朱云影毒死的,要把朱门满门抄斩。   朱云影已近晕厥,最后的记忆便是文皇后很遥远的声音:“什么?吓死了?就这么死了?”   绮云此时觉得疑惑不解,她怎么又会在这间小屋子里?难道自己已经死了身在地狱?但这地方怎么和人间没什么两样?她摸摸自己的身体还是温暖的,不是冷冰冰的死人或是魂魄!难道是皇后发现她未死所以暂时把她先关起来了吗?还是有人救了自己?怎么可能?在宫里她并无靠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绮云在这间屋子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只知道每到吃饭的时候,门的下面会开一个小口,塞进来两只馒头和一碗水,屋子昏暗,她只能凭每日两次的送馒头来估计自己待了半月之久。   每次有人塞馒头时,她都贴近门口,小声道:“是谁?是哪位好心人救了我?求求你,说句话吧?”   但是无论她如何请求,如何感激,如何追问,门外的人只是沉默,除了馒头和水,再无其他。   时间久了,绮云只得放弃询问,小屋子里放了张草垫子予她睡觉的,一只便桶予她大小解的。她在这间屋子里待了近一个月,整个人和整间屋子都满是异味。这些便罢了,最可怕的是时时刻刻她都在昏暗之中,四周毫无声响,死一般得寂静!好像世间就只剩她一个人在这间小黑屋里。   一个月里,她无事可做,几近崩溃发疯,只能理理失忆前后的思路来抗争这可怕的黑和可怕的静。   她想起了尚奴姑姑就是傅梦绫,忽然记起在术江国时,大家谈论过的,王子权文的生母就叫傅梦绫,本名尚离。   把傅梦绫、尚离、尚奴姑姑联系起来后,她又不禁不解了,权文是傅梦绫和术江国王的孩子,乐康是傅梦绫和颐宣帝的孩子,而权文和乐康同龄,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事现在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解不解都与她无关,但是她却极力去思考,去联想,因为若是不这样,她会想起父母的惨死,布泰拉嬷嬷和乌娜的惨死,她家中上下近百人在海上的惨死!每每想起这些,她都痛不欲生。   古贺绮云,她默默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你现在只有一个人了,没有亲人了,没有亲人了!她想起朱家,应该已经被文皇后下令满门抄斩了!无论是真亲人,还是假亲人,她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了!   在小黑屋里,犹如地狱一般的屋子里,她真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可是每日两次的白馒头,都提醒她自己还赖活着;她也很想去死,也是这每日两次的白馒头,让她生出希望,不想不明不白地去死!   绮云依白馒头数着日子,在小黑屋里实在不想思考时,便背诵着曲谱和诗文,一刻一刻地挨着日子,反反复复地背诵,嘴上背诵乏了,便用手指在地上默默地划写。   就这样,古贺绮云在小黑屋里胡思乱想、默默自语、一时想生一时想死之间,终于有一天,小黑屋的门开了。虽然是黄昏,太阳已经下山,但是晚霞的余光还是刺得绮云睁不开眼,待她方能适应外面的亮光,睁开眼抬头看时,那重重飞檐,金黄色的琉璃瓦,告诉她她依旧在大珣的皇宫内,她心头一凉,又看拉她出来的那个瘦高的身影,不禁一惊——棋颜姑姑!那个坤宁宫里的聋哑女!   绮云诧异地看着棋颜姑姑,刚想开口问,便被棋颜姑姑的眼色给阻止了,她此时虽然有太多疑问想了解,但是身子和脑袋皆精疲力竭、整个身心也都被耗尽一般,便只能先任由棋颜姑姑拉她走出这座非常偏僻的小院子,外面的御道又小又静,绮云又被拉她带到更深处的一座冷僻的小宫殿里,里面杂草纵生,灰墙破砖,似乎没有一个人,棋颜姑姑把她领到后院的一间房间里。   这是一间普通的下级宫女房,但显然整理打扫过,很干净整洁。一张竹床,两张竹椅,一方小桌,一只破旧的小柜子。房间中放着一个大木桶,里面盛满了热水,棋颜姑姑突然开口:“先洗洗干净再说吧!”   绮云一愣之后,点点头,棋颜姑姑竟然不是聋哑女!不过绮云没有太过惊异,这宫里让人惊异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棋颜姑姑的开口对她来说已不是能让人惊异万分的事了。她发现这一个月精神上生不如死的小黑屋生活,让她对一切都能坦然面对。   棋颜姑姑离开了房间,绮云便脱下又脏又臭的罗衣,深深吸一口气,坐进了木桶里,顿时,一股暖意和倦意便袭了上来。虽然她过去无论在术江还是在朱府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去她洗澡必定是红木大直桶,里面盛满了花瓣,散着沁人的香气,时不时有下人替她倒热水,也有侍女为她擦身。   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桶简单的热水,房间里满是发霉的味道,她却满足到了极致,竟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她已经太久没有这么舒服放松干净了。   等绮云醒来的时候,发觉天色已暗,水倒是还热着,想来是棋颜姑姑进来加过热水了,她不禁脸一红,忙梳洗了出来,穿上床上放置的一袭宫女素衣,不及去擦干头发,便打开了门,正好看见棋颜姑姑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棋颜姑姑看见她道:“醒了呀,进去吧,吃点东西!”   绮云返身进屋,和棋颜姑姑一齐把屋内的水桶收拾掉,看见棋颜姑姑带来的托盘里放着一碗清粥和一碟咸菜,肚子立即咕噜噜地叫起来,坐到桌边就吃起来。   棋颜姑姑笑道:“我知道白馒头你定吃腻了,不过这个比起你过去吃的东西,依旧是不能入眼的。”   绮云边吃边道:“美味极了,谢谢姑姑!”吃罢,绮云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棋颜姑姑剪了烛火,室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她微笑地看着绮云,道:“朱小姐一定有很多很多事情想问我吧!”   绮云用袖子轻轻擦拭了嘴角,随即点点头,却不知从何说起,棋颜姑姑道:“那就先听我说吧!”   斗室内只一盏烛火微微摇曳,四周安然寂静,不像在宫内,倒如在深林之中,在高山之上。绮云凝视着棋颜姑姑,后者不紧不慢地对着烛火缝制衣裳,似乎用此来掩饰着复杂的心情。   只听棋颜姑姑徐徐道:“我原本是伺候王爷的,就是如今驾崩的皇上——”   “皇上真的驾崩了?被毒死了?”绮云惊道。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棋颜姑姑道,绮云点点头,不再插话,棋颜姑姑继续说道:“那时王爷封地在东南郡,王府建于涴汾城。那时绫妃主子还是公主的侍读,是涴汾城傅家的千金。她是先认得公主,再认得王爷的。王爷当时虽然有爱妃在侧,却依旧和绫妃,也就是当时的傅小姐产生了感情。那时一切都很好,傅小姐和公主如亲姐妹一般,和王爷的感情也很好。但是好景不长,王爷其他的妃子看到傅小姐得宠,便在她还未嫁入王府前,便联手陷害她,说她故意谋害王爷的爱妃流产。王爷选择相信自己的爱妃,盛怒之下,与傅小姐分手。 正文 第10章四季转,不见霁日来   当时术江国还是我们大珣的属国,大珣正好要与术江联姻,傅小姐便自荐远嫁术江和亲,因傅小姐的哥哥是朝中大员,所以傅小姐顺利地被封为公主,嫁去了术江。之后,王爷发现他的爱妃与他人苟合,而且时间已久,当初那个流产的孩子也是别人的,王爷大怒,那个妃子也含羞自尽。自此王爷就像变了个人,只有提及傅小姐时才偶展笑颜,可是傅小姐已经远嫁了。后来王爷得知术江国的大王子早就逃婚,傅小姐在术江国做着挂名王妃,便上书当时的皇帝,皇帝允许王爷将傅小姐接回大珣。   傅小姐回到了涴汾城,皇帝下旨让傅小姐嫁给了王爷,她那时就成了王爷的绫妃,因为她过去与公主交好,便住在了公主出嫁前的辰曦阁里。我便是那个时候被拨给绫妃。绫妃是个好主子,是个聪明人。她回来之后,王爷也很高兴。等主子生下儿子后,王爷就预备封主子为正妃。   就是在那个时候,公主却告发主子是被傅家收养的,其实是罪臣尚家之女,尚家早就获罪满门抄斩,主子是被傅家救下,一直隐姓埋名收养的。皇帝大怒,王爷到上京求情,才使得主子免死,但是得流放离岛。   主子被流放后,王府就没有了她的消息。当时西北的理司王叛变谋反,王爷因主子的事而怨恨皇帝,便暗中协助理司王举兵叛变。也就是在那时,大珣顾不得外敌,失了东南郡。理司王叛变成功称王,之后你也知道了,理司王做皇帝不到一年就暴毙,王爷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王位,成了颐宣帝。”   棋颜姑姑停了下来,喝了口水,绮云见她不语了,才问:“你救我,就是因为尚奴姑姑吧?就是你口中的主子。”   棋颜姑姑颔首,说:“我没想到主子其实没有死,而且一直在上京!我也听到了你的琴声,真的和主子的一模一样,我当时又惊讶又激动!你是主子的学生,就这一点就足够了!”   绮云不禁问:“就这点,就足以让你冒死救我?”   棋颜淡淡地点点头,绮云叹道:“姑姑,你真是个忠心的人!”她沉吟片刻,问:“皇后为何要害我?又为何要害皇上?”   “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   “也是因为尚奴姑姑?”   棋颜姑姑微微一笑,说:“文皇后表面温和,其实心里最担心的就是皇上找到主子!她好不容易当了皇后,怎么能轻易将后位拱手相让呢?”   “后位?她怕尚奴姑姑回来也就罢了,怎地担心我吗?我不足以代替尚奴姑姑吧?”   棋颜姑姑看着她,说:“足矣!皇上对主子的情太深,只你这琴声就够了!连我都愿意不惜一切救你,何况是皇上!文皇后一定料到你要是入宫,必定是她的心腹大患,不早日下手,她就后位不保!”   “但她也不至于要害皇上啊!”绮云想起她颇为崇拜仰慕的那个冷峻威严的颐宣帝,心中不禁一寒。   “一举两得,除掉所有的后患,她这么做,她就能永远稳坐高位了!”   绮云颔首,想到文皇后慈祥的面孔,竟有那么狠的心肠,不禁一颤,随即又瞪着大眼睛问:“姑姑,你是怎么救下我的呀?”   棋颜笑道:“这还不容易?我早看出皇后有心除掉你,我也早有预备。那日她让你奉梅魂茶,我就觉得不妙,不过我没想到她要害死皇上,我以为她顶多让皇上伤身,把罪名扣在你头上要你死,所以之前我在你的茶里下了假死药,时辰一到,你便会晕厥,没有气息。然后我趁乱便把你带走了。”   “皇上死了,那现在——”   “现在自然新帝登基。”   “新帝是乐康太子?”   “不然会是谁呢?”棋颜冷笑道:“文皇后如今是太后了!这一个月宫中忙于先帝后事、新帝登基,所以我便把你藏着。”   绮云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文皇后真是佛面蛇心!姑姑你一直装聋作哑想来也是为了自保吧。”   棋颜姑姑笑道:“你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了。皇后一直让我留在坤宁宫,也是因为忌惮皇上,当初主子流放前,把乐康和我都交付给了文妃,噢,就是文皇后,有皇上在,她自然不敢对我怎么样,我为了不惹事,便让人以为我误食药材,变成了聋哑之人。皇上驾崩后,文皇后也没有留我的必要了,好在那么多年来我并没有惹过事,所以她放过了我,只是遣我来了冷宫,对我来说,这样倒是最好了!我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也没有意义了,我也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冷宫?这里是冷宫?”绮云问道。   “这一带处皇宫的西北角。我在冷宫内伺候一些被打入冷宫的主子们。”   “可是为什么这里这么安静呀?”   棋颜姑姑笑道:“你这里是比冷宫还冷的地方哩!这里是烟海阁,是皇宫放置弃书的地方。常年就一个宫人看管。正巧原来这里的宫人到年纪出宫了,要换新的宫女进来,我便托人让你冒名顶了来。你就先委屈着,留在这里吧!”   绮云听罢,一下子跪在棋颜姑姑面前,“姑姑的大恩大德,绮——云影无以回报!”说着便朝棋颜姑姑磕头。   棋颜姑姑忙扶她,道:“小姐,我可受不起!”   “姑姑,今后万万不要叫我小姐了,叫我云影便是!”   棋颜姑姑道:“你今后不是朱云影了,朱云影已经死了,你冒名的那个宫女叫宛云,和你原来的名儿就差一个字,倒也巧!”   绮云一愣,古贺绮云、朱云影、宛云,这三个名字里都有“云”字,岂止是巧?是不是注定她这一生都如一片云一般要四处飘荡、无所依靠、无处为家呢?   棋颜姑姑见她神色黯然,以为她是为朱家灭门、地位落差伤心,便安慰道:“可怜的孩子!今后你就忘记你过去的一切吧!等你到了出宫的年龄,我便想办法让你出宫,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还能去哪里呢?”绮云脱口而出,棋颜姑姑眼中含着泪,道:“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你的!”   绮云心头热乎乎的,很想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棋颜姑姑,但是又怕拖累棋颜姑姑,便暂时按捺下了。   这一夜,她以宛云的身份过了第一夜。躺在竹床上,她辗转反侧。尚奴姑姑和颐宣帝的往事、颐宣帝的暴毙、文皇后的残忍、乐康的登基、朱家的灭门、棋颜姑姑的忍辱偷生、棋颜姑姑的舍身救她、棋颜姑姑的忠心耿耿……在她脑海里转着,让她难以入眠。   一宿未睡,绮云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微明,夏日的晨光早早地红彤彤地洒向皇宫。   绮云站在静谧的烟海阁的院子中,环顾四周高而杂的野草、脱落的纸窗、灰蒙蒙的窗门,又抬头看着重重的飞檐、高高的宫墙,再瞧着自己身上的一袭素绢宫女装,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深宫内压抑复杂的气息,最后告诉自己:如今自己是宛云了!   烟海阁前后两院,前面两边皆是回廊,中间是二层建筑烟海阁,存放着皇家弃书,或是破损的,或是无用的,还不至于要烧毁,便择了冷宫处的烟海阁堆放。宛云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书,烟海阁二层楼都排满了木制书架,又高又大,上面堆满了不曾整理、布满蛛丝灰尘的书籍,很多书一眼看去都已经被蛀坏了。烟海阁的后院几乎是空置空关的,宛云的房间就在后院。   宛云独自一个人在烟海阁看守,一日两餐有时是棋颜姑姑送来的,有时棋颜姑姑不得空,便让其他小宫女给她送饭来。棋颜姑姑送饭来时,宛云得以有机会和人说说话,其余时间,都是她一个人,不过她倒不觉得孤单寂寞。   每日在烟海阁,主要的事就是整理打扫烟海阁,把书籍擦拭干净、分类、晒补,这些活儿几乎占据了一个夏天。直到深秋,她才把前院的烟海阁初步整理完。   接下来她才开始打扫院子,除草、整地、种花、擦拭每一个房间,甚至每一个台阶。到了这一年的冬天,烟海阁已经焕然一新,不同于过去了。   宛云每天都忙忙碌碌,从清晨到日落,直忙到自己累得睁不开眼睛才躺倒在床上。她这么卖力,并不只是因为这是她作为宫女的分内事,还因为若她停下来、静下来、无事可做的话,心中那些痛失亲人的悲伤、坎坷颠簸的经历、前路茫茫的烦恼都会冒出来,让她痛不欲生,只有整天忙碌,她才能无心无暇去悲痛去怀念去思考。   巧蕾从罗雀轩出来,迎着干冷的风,缩紧了脖子,沿着寂静的御道,来到了烟海阁,绕过曾经蛛丝网尘灰、如今盘龙纹清晰的照壁,看见干净的院子里两边栽种了许多绿色植物,还有两株梅花含苞待放。   中间的主建筑物烟海阁的木门都被打开,冬日淡淡的日光一路从小径洒入阁内干净的地砖上,宛云正坐在门槛上,斜依着门,捧着一本书在看。阳光把她身上素绢的衣裳笼得朦朦胧胧,全身透着柔和的光晕。   巧蕾提着饭篮子,楞了半会儿,才笑道:“姐姐不冷呀,竟在这里看书!”   宛云抬起大眼睛,随即眼睛弯成新月,道:“今儿你来了呀!”   巧蕾走过去,笑道:“为什么不在里面放个暖炉呀,你这样多冷呀!”   宛云看着巧蕾明亮的眸子,说:“这里满是书籍,放不得炉子,万一不小心走水了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