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叶靖身上的衣衫已经半湿了,他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在纷飞细雨中走他的路。 他并不是在欣赏这诗般的景致,那是文人墨客才会做的事情,而他与这两者都沾不上边。 他只是专心地走他的路,仿佛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没有别的人或事可以吸引他的注意。 这一路上他并不东张西望,连好几个乡村少女冲着他羞涩地微笑也没有觉得,仍旧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所以才有人说,叶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做任何事都比别人更专心。 黑的衣服黑的鞋,连腰间剑也是黑黝黝的,这么沉重的颜色,却反映衬得他英姿勃发、羡煞旁人。 叶靖经过了三家包子铺、五家茶肆、两间酒楼,都没有进去,虽然他觉得口已渴了,肚子也饿。 他漫无目的、百无聊赖地走着,脚下的路由青石板变成了碎石,最后完全成了泥径。 所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少。这时候他的眼睛才微微一亮,望向前方不远处挑出的一个残旧酒招,脸上竟然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酒招半隐半现在碧柳丝条下,旁边是青波荡漾的湖水,本是雅到极点的事情,偏偏那酒招下的半间屋子又黑又旧,远看去倒像是山水画上不小心泼上的一大团墨汁,败笔到极点。 但叶靖不是诗人画者,也就不在乎什么妙笔败笔,他还是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着那家酒肆走去。 酒肆里一共只有四张桌子,同样也是黑黑的似乎从来就没有人擦过。幸好叶靖的衣服也是漆黑的,所以他毫不介意,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我要一壶......" 叶靖想要的是茶,虽然他最喜欢的是酒,但在一些特定的时间里,他滴酒不沾。可是"茶"字还没有出口,"砰"地一声,他面前桌上已被人放上了一个坛子。 一坛子的酒。 他呆了一会,这才留意到做这种事的人,是刚才还在柜台后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的衣服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无法辨认,只知道现在是一种近似灰黑的颜色。 连叶靖这样邋遢惯了的人,这时候也忍不住把目光从对方的身上移了开去,心底里发出一声自叹弗如的长叹,然后他指着桌上的酒坛:"我想要的是茶。" 那少女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不识字?" 叶靖不明白喝茶和识字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还是回答:"略识得几个。" 少女一指门外的酒招:"那么大一个酒字你看不到?要喝茶请去茶庄,小店只有酒卖。" 她讲得理直气壮,叶靖只有眨了眨眼,倒仍是心平气和:"那么请给我一碗水,照付酒钱。" 这次的回答干净利落:"没有。" 叶靖望着那少女,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出如果自己胆敢问一句"为什么",无异是自讨苦吃。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的那坛酒上,虽说他好杯中物,但一坛未免也多了点,何况还不知是何种难以下咽的乡野粗酿。 "好吧,那我就要一壶酒。"他特意把那个"壶"字给强调了一下。 "要喝就是一坛,要么就什么都没有。"少女终于不耐烦起来,"你是来光顾的还是来找麻烦的?酒当然要成坛喝,谁有空给你分成一壶壶?人家不都是如此喝法,谁像你这般罗嗦?" 叶靖破例向其他桌子上张望了一下,除了他之外,店中只有一位客人,独坐在破窗旁边,一袭青衫洗得发白,倒是一尘不染,穿在那人瘦削的身躯上,给人以寂寞之感。即使是这么瘦弱的客人,桌上果然也是一大坛酒,别无他物。 看来这家店虽小,规矩却是霸道得很。叶靖只有认命,最关键的是,邻桌上那诱人的酒香,已把他腹中酒虫整个地激发了出来。 "一坛就一坛,可有下酒小菜?" 这次那少女答也懒得答,自顾自地走了开去。叶靖只有苦笑,这时他才看出,那少女走起路来高低不平,原来是个跛子。她脾气如此怪异,或许就与这残疾有关? 苦笑着一掌拍开了酒坛上封泥,叶靖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愈来愈亮。他也不用酒碗,已单手托起酒坛,如长鲸饮水般将坛中酒直吸向口中,一口直喝了三分之一,这才放下稍微喘口气。 想不到在这种小地方,却也喝得到如此好酒。最奇的是,自己这一坛与邻桌上的香味竟有不同之处,竟是两种平生从未试过的美酒。 叶靖的目光忍不住投到了那少女的身上,能酿出叫他叹服的美酒的人,在他眼中自然也就可爱了起来。那少女却只趴在柜台上望着门口的春雨发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门外的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叶靖竟也忍不住扫了一眼,这才自失地一笑,重又专心致志地低头喝酒。 杏花,春雨,江南;忘却半生,洗尽前尘。 淅沥的雨声中却忽然传来极不和谐的一声尖叫。 叶靖陡然一怔,四顾店中,见那邻桌的客人不知何时已醉倒,对这声尖叫丝毫未闻。 他也只是这么微微一怔,便仍是继续倒酒入碗。他是个做事极专心的人,且不喜欢管闲事。 反倒是那脾气极坏的少女跛着脚,急急忙忙地出去看个究竟。方踏出店门,就被迎面扑来的一人紧紧抱住,只听得那人骇然叫道:"救命,救命!有强盗要杀人!"却是一个比她还要小上三、四岁的女孩子。 跛足少女尚未开口,已听得一个油腻腻的声音哈哈笑道:"不是强盗要杀人,是人已经杀过,现在准备拿点利息。" 又有另一个尖尖的声音立即接口道:"我们对姑娘家素来客客气气,就算要杀,至少也先抱过才不至于折本。" 油腻腻的声音道:"说得不错,小姑娘,你就主动过来,让我们抱上一抱罢。" 正文 第二章 那女孩子哪里敢搭腔,只是紧抱住那跛足少女,瑟瑟发抖。那少女见她哭得可怜,一把揽住,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她,同时大声道:"欺负人家小姑娘,你们还是男人不是?" 那尖尖的声音笑道:"当然是如假包换的男人,大姑娘如果不信,不妨查验一下。" 只见面前如鬼影般多出两个人来,惊得跛足少女搂住了那女孩子连退几步,才看清那两人一个极胖,脸上的肥肉恐怕能垂到肩膀,偏又笑得贼眉鼠眼极为恶心,另一个却瘦长,面上一派死灰之色,就如从地底挖出来的死人,脸上偏带了一点莫测高深的阴笑,看来更是森然。 那胖子却忽地止了笑,摇头道:"原来大姑娘是个瘸子,可惜可惜。"正是那听上去油腻恶心的声音。 瘦子却嘿嘿道:"虽是个瘸子,长相倒还过得去,在这种地方实在难得,我看不如和小姑娘一起收下,免得浪费。" 原来雨水已将那少女脸上泥灰冲出大半,现出她秀丽脸庞,这才叫两人起了歹意。 胖子大是开心,向两女一招手,笑道:"大、小两位姑娘,你们就乖乖过来,免得我们动手,岂不更好?" 那求救的女孩子躲到跛足少女身后,揪着她衣角,闭着眼睛拼命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死也不要跟你们走。" 瘦子冷笑道:"你真是死也不要跟我们走?你不是没有看过我们杀人,真想我们也同样对付你?" "不要不要不要!"女孩骇极大呼。 跛足少女却大声道:"别怕他们!有神仙保佑我们,他们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神仙是什么样子的,我倒想看看。"胖子呵呵笑着,一步步向前走来。 少女道:"我警告你不要再走过来。神仙会惩罚你,前几次有人在我店中闹事,结果都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我可不是骗你!" 那胖子和瘦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瘦子冷冷道:"就算真有神仙保佑你,那神仙也未必敢与我们作对,除非,他不怕我用这双手,挖出他的所有内脏,看看神仙的心肝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说着,他伸出自己皮包骨一样的双手,满意地看着。他一直把手放在身后,现在伸出,跛足少女才看见上面全是血,不禁骇然失色。 胖子却乐呵呵地,也伸出肥嘟嘟的手来,笑道:"我却更喜欢用手把他们揉啊揉,全部揉成一个一个的肉球。" 那躲在后面的女孩惨叫起来:"不要再说了!"叫声凄厉,倒像她真曾看见过这种肉球一样。 这一次那跛足少女也脸色发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僵立在雨中。 那胖子满意地继续前行,笑道:"这就对了,乖乖地站着别动,我们又不会吃了你们。" 春雨仍淅沥地下着,那瘦子仍看着自己双手,手上鲜血在春雨的洗涤下渐渐淡去,终至消失。 却有另外的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这片刻的沉默:"若可以的话,我倒真想吃了你们。" 胖子和瘦子同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已多了一个年轻人,一身黑衣,满不在乎地把一柄漆黑的长剑扛在肩头,望向自己,目光中竟有着一丝淡淡的怜悯神色。 那跛足少女亦望过去,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她一直站在店门口,却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竟已从店中走了出来。 这人就是叶靖。 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突然出现,给旁人带来的惊诧,叶靖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惜看看两位的尊容,一个皮包油,一个皮包骨,相信味道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只得罢了。" 那胖瘦两人却竟然沉得住气,听了这话也并不恼怒,瘦子只阴恻恻地道:"怪不得大姑娘有恃无恐,原来有人爱管闲事。" 叶靖叹一口气:"我本不想管闲事,只可惜你们越说越是倒人胃口,实在是败了我的酒兴。" 瘦子道:"今日之后,恐怕你再也没有机会喝酒。" 叶靖眯起眼来,向他和胖子瞧了一瞧,摇头道:"凭你们?可惜不配。" 他那种轻蔑的样子令得两人脸上都现出怒色来,胖子已大喝道:"你竟敢说我们不配杀你?被我这双手搓成肉球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大喝声中,他已陡地向叶靖扑了过来。他体形虽是庞大,这一扑之势却速度极快,竟似那身肥肉完全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叶靖淡淡笑道:"在我眼中,你们只是两个死人。死人,又何需再问姓名?" 并不见对方有何动作,那胖子却忽觉眼前人变成了一座山,横亘在自己面前,令得他不得不顿了一顿。他微吃一惊,却仍不信邪,多年来死在他手下的高手无数,他不信这只二十来岁的青年会是一个例外。 运起所有真气在双手,胖子眼看着自己足以自傲的手已搭上叶靖的双肩,正欲用劲下压,将对方全身骨骼都揉成粉碎,对方的身躯却忽然诡异地一动,瞬间脱离了他双手的掌握。 这根本是无可能的事情,对方做来却轻松异常。胖子心下大骇,伸出的双手还来不及收回,斜刺里已有一柄漆黑的长剑鬼魅般闪出,一剑穿透了他双掌。 胖子吃痛,一声惨呼尚未出口,那柄剑已突地转了方向,直向着他咽喉刺到。剑身上仍连着他自己的双手,这一扭之下更是其痛莫名,胖子知道性命相关,顾不得疼痛,已纵身向后飞跃,想要躲过那直刺咽喉的鬼魅之剑,速度竟比刚才前扑时更快。 叶靖脸上却仍是那淡淡笑容,并不蓄势,身子已平飞而起,倒似是被手中剑所带动一般,速度却比那胖子更快。一声轻响,他手中剑尖已刺穿那胖子的咽喉,他这才在空中一个翻身,足尖在胖子身上一点,一蓬血雨飞洒而下,那胖子的尸身疾飞向瘦子。瘦子不敢怠慢,一掌拍出,将他打出老远,已不成人形。 叶靖却借那一蹬之力向后跃出,黑衣上一滴血也不曾沾上。甫一落地,他却又立即向前飞跃,正是冲向那瘦子。 正文 第三章 瘦子刚甩开胖子的尸体,便见叶靖已到了自己眼前,不由心胆俱裂,转身飞逃,口中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叶靖听得他的哀求之声,却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只冷冷道:"我剑已出鞘,你就纳命来吧。"手中剑轻轻挥出,悄没声息地刺穿瘦子的胸膛。 瘦子惨叫一声,忽道:"我知道了,你是墨剑、墨剑......"话声未了,叶靖已抽剑后跃,瘦子前心后背同时有血箭喷出,一句话终于未能说完,便即倒地。 这前后不过片刻的工夫,那一胖一瘦两个凶神恶煞已尸横就地,看得那跛足少女连眼睛也忘了眨。反倒是她身后那女孩子听得他们的惨叫之声后,探头出来,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就直奔向叶靖,满脸尽是仰慕之色,拍手道:"大哥哥你好厉害,这两个坏人终于被你打死了。" 叶靖把那柄仍是一片漆黑的长剑插回漆黑的剑鞘中,懒洋洋地扛在肩上,却叹了口气:"可惜在看过了这么倒胃口的人以后,再好的酒我也喝不下了,可惜了那坛美酒。"听他的口气,竟似这就要离开。 他的手腕却陡然间被人抓住,只听得一声大喝道:"你不能走!"转过头去,却是那跛足少女,恶狠狠地瞪住了他。 叶靖怔得一怔,道:"酒钱已放在桌上......" 那少女跺了跺脚,虽是全无武功底子,这一跺脚却也气势惊人,只听她大声道:"你在我店门口杀人,你要是走了,官府追究起来,我上哪找你去?你不能走!"恨不得直接揪了他去投案的样子。 叶靖望着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终于道:"人是我杀的,你放心,官府也绝不敢多问。" 少女仍不放手,道:"你随口说说,难道我便信你?" 叶靖叹口气:"这样好了,我在你店门口留个标记,看到的人就不会再生事。"他当真走向店门口,那少女这才放开了手,却亦步亦趋地跟定了他,而那女孩子又跟在他们两人的身后。 到得门前,叶靖运劲于右手食指,以指作笔,在门旁墙壁上沙沙地画了几笔。那少女急抓住他手腕时,却已迟了,只见他那几下都入木三分,画的却是三柄匕首,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少女怒道:"你弄坏我的墙壁!" 叶靖笑道:"有了这个,以后再不敢有人来找你麻烦。" 少女却仍是紧抓住了他手腕:"谁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在官差没来之前,你不可以走!" 叶靖的脾气在她面前却是出奇地好,仍是笑嘻嘻地,一点也不似刚才杀人时那般冷峻模样:"好,我就陪你在店中等,看这标记究竟管不管用。" 他们身旁那女孩子拍手笑道:"我也要看看。" 店内那醉倒的青衣人仍是醉倒,一左一右坐了大、小两位姑娘之后,叶靖忽巴不得那家伙赶快醒来滚蛋,免得破坏这难得的旖旎气氛,虽然那跛足少女只是用极警惕的目光瞪住了他,生怕他突然逃走的样子。 春雨仍是淅沥地下着,这一等从中午直等到傍晚,却没有半个人进店来。 那跛足少女忽地直跳起身来,指向叶靖道:"你......你快去埋了那两具尸体。" 叶靖呆住,半晌才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叫我去埋尸?"他自出生至今,人倒是杀过无数,却何曾埋过尸首? "有尸体在门口,还有什么人敢进店来,我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人是你杀的,自然你去处理。" 叶靖望着她,又看看自己的双手,再望向她,忽道:"你可知道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杀死你?" 跛足少女道:"知道又怎样?" 叶靖道:"那你还对着我大呼小叫、指手画脚,你就不怕惹怒了我,和外面那两人同样下场?" 跛足少女冷笑道:"难道不会武功就不可以大声说话?" 叶靖一怔,嘴巴长在她的身上,她想要说些什么、怎样去说自然也是她的自由,不想听的人大可以杀她,只是想让她自己害怕到不敢说话,却是想也别想。想不到乡村之中的一个残废少女,却竟是如此地刚烈。他只有苦笑:"当然可以。" 那少女瞪住他:"那你还不快去?" 叶靖只有乖乖地去了,却发现埋那两具丑陋至极的尸体并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恶心。再说,如果自己不做,难道要叫那两名娇滴滴的姑娘去做?一念至此,他反心平气和起来。 这一天却仍是没有人来。 终于,那一直伏在桌上的青衫客人微微地伸展了一下身躯,将一串铜钱放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出店门。 叶靖盯着他,不知怎地一看见他一尘不染的青衫就有气,这时候就巴不得看见他一站起身来,那洁净的青衫上现出老大一团污渍来。却见那人身前身后,连半点灰尘也没有沾上,就这样悠然地走出门去。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急抬起搁在桌上的左臂,用手在衣袖上摸了一把,果然是一手的油污,于是傻傻地望向那跛足少女。 少女却似没看见他这番举动似的,趴在桌上,目光直投向门外。半晌,唇角才现出一个淡淡笑容,忽道:"那桌子我擦过。" 叶靖无语。这少女脾气古怪,适才那一笑却妩媚动人,她只擦干净那青衫客所坐的桌椅,偏心是一定的了,只不知道原因何在,而他竟不想追问。 少女却仍是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人每天都会来,也都会坐同一个地方,从我开门直到打烊。"她忽望向叶靖,"这样的客人我自然要好好招待,你说是不是?" 叶靖尚未回答,那一直陪他们等到现在的女孩子已笑道:"那是自然。既然他已经走了,看来这里也该打烊,那么我也要回家去喽。"说着,竟真的跳起身来,蹦蹦跳跳地出了店门,不知所终。 叶靖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转向那少女,道:"既然如此,那么我......" 少女脸上的笑意却已敛去,道:"你不许走。" 正文 第四章 叶靖怔住,然后失笑道:"莫非你要留我住下?"这间小店总共不过半间木屋,那跛足少女能住在这里已是奇迹,又如何能加上自己? 少女脸上红了,一跺脚,已大声道:"谁要留你住下?只是你把那两个死人埋在附近,谁知道半夜里会不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就坐在这里守夜,不许合眼。" 原来她是害怕。叶靖心下暗笑,这少女性格刚强,却也有软弱的时候,会害怕所谓的厉鬼。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你总不能叫我饿着肚子,替你守夜。" 少女白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跛着脚走到灶下。不多时,已有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 闻着这股香味,叶靖大是满意,现在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信,这少女的厨艺,绝不低于她酿酒的水准。而对于饥肠辘辘的他来说,这一点就尤为重要。 5、留 夜已深,下了一天的雨终于也停下来,更显出四周的沉寂。 那跛足少女早已在灶旁的一堆柴草上沉沉睡去,原来那就是她的床铺,难怪她的脸上身上似乎永远都有洗不完的泥灰。 叶靖却站在门首,望向无尽的夜色。现在已没有人再拦阻他,他随时可以离开这里,然而他却突然不想走了。 那少女蜷成一团的睡姿,微微触动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角落,令得他对她产生极大的怜惜之情。如她这般年纪的少女,又身有残疾,独自生存至今,不知曾吃过多少苦头,他竟不忍就此舍弃了她,就此不告而别。 一阵风吹过,虽是春风,在这样的深夜里却也略有凉意。叶靖听得那少女在草堆上轻轻翻覆了一下,口中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梦话,他心头忽涌起无限柔情,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门板,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这是否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无论如何,他已决定在这家小小酒店中,再多逗留几日。这之后的去留,或许已不是他自己所能够决定的了。 叶靖的唇边,慢慢浮起一个有几分苦涩的笑容。 如叶靖所预料到的,他刻在店壁上的三柄匕首,比任何东西都要管用。他陪着那跛足少女等了三天,这其间曾有官差来过,但在远远地看过那匕首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掉,此后再也没有官府的人来。 但是官府的人不来,其他的人却也不来了,连从店旁经过的人也越来越少。叶靖想不到自己所留下的记号,即使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却也仍具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那是江湖中最可怕的组织影杀的记认,而他所刻的三柄匕首,更表明了这间小店,受到影杀中最高等级杀手的保护,普通的江湖人物、官府的捕快,又有谁敢来生事? 最后那少女终于忍耐不住,指着叶靖大声道:"都是你刻的什么标记,把我的客人都吓走,你快点想个办法解决。" 叶靖能有什么解决的方法?他只有苦笑着,用手在门旁的墙壁上轻抚了两下,那三柄匕首就陡然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块醒目的灰棕色,那才是这木屋所用木材的本色。 那少女却仍不肯善罢甘休,道:"你把我好好的墙壁弄成了这样,又害得我店里没有生意,你要拿什么赔给我?" 叶靖无奈地扫了一眼店内。除了他和那跛足少女之外,店中只有两个人。青衫男子坐在他惯常的座位上,对身遭的一切全不在意,他果然同跛足少女所说的一样每天都来,一言不发地喝完一坛酒,再沉默地离开。 另一个就是那日呼救的女孩,她也果然从次日起每日必到,这时候就饶有兴趣地望着叶靖,想看看他会如何回答。 叶靖却想不出赔偿的方法,于是那少女帮他拿了主意:"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店里帮我打杂。什么时候店里客人同平常一样多,什么时候你才可以离开。" 打杂?他是影杀组织中排名前十的三匕杀手,人称墨剑,却想不到有一天会在这样小而脏的酒店里打杂。 但是叶靖却并没有表示反对。 那女孩子忽地拍起手来,笑容如春天里乱舞的蝴蝶:"好啊好啊,我也要在这里打杂,帮哥哥姐姐的忙。"说着,已接过跛足少女准备送去给那青衫客的酒,抱在怀中,直走过去。 跛足少女呆了一呆,见那女孩年纪虽小,脚步却沉稳,看来不至有失,也就没有阻拦。 那女孩子到了桌旁,酒坛还没有放下,"当"地一声,那青衫客已放下一串铜钱,起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向店中其他人望上一眼。 女孩子愣在当地,半晌才转头,不解地道:"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她语气委屈,脸上虽勉强仍带笑容,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那跛足少女不觉有些心疼,急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不关你的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靖,这时终于笑道:"那坛酒未免可惜,就让我喝了它罢。" 女孩子望着他,似是在心中掂量良久,这才展颜笑道:"大哥哥是好人,既然刚才那人喝不着,就便宜大哥哥好了。"抱着酒坛,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将过来。 跛足少女却忽地自她手中抢过那坛酒来,几步来到门前,用力一掷,"当啷"一声,那酒坛已摔成几片,只闻得一股酒香扑鼻,中人欲醉,令得叶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女孩子站在原地眨着眼,终于道:"这是为什么?" 那少女返身进店,自那青衫客桌上捡起了铜钱,道:"那坛酒已有买主。"转回了柜台之后。 这少女的性格竟刚烈至此,所酿出的美酒,若是买主不喝,她就宁可毁去,也不肯再给别人。只可惜了那坛酒,叶靖心中叹息,却有一丝淡淡笑容,在他唇角若隐若现。 女孩子怔了半晌,却又笑了起来:"原来这是一家规矩古怪的酒店,可惜我是好人家的女儿。这样的酒店,看来以后不能来了呢。" 她如穿花蝴蝶般卷出门去,果然从此不再出现。 店中又只剩下两个人。叶靖陪着那少女趴在柜台上发呆,他们同样都是呆呆地望向门外,只不过那少女眼中,似是什么都已经看见,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看见。 正文 第五章 而叶靖的目光虽懒散不定,却仍锐利地看见,在那坛酒摔碎的地方,有无数的蚂蚁正匆匆地自地底钻出,四散而逃,却大多只爬出短短的距离,便不再动。 地势低的地方,酒积成一洼,初时尚反映出粼粼波光,最后因堆积了大量蚂蚁的尸体而变成黑黑的一团,看来触目惊心。 叶靖的眉头却动也不动,半晌,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似的,而微微笑了。 "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瘸的?" 小店中的岁月太过宁静,叶靖竟也似习惯了被那跛足少女呼来喝去。那青衫客仍是每日都来,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向他们望过一眼,只是喝他的酒,然后离开,次日同样的时候再出现。 跛足少女却也同样不多看那青衫客一眼,只是每日里"砰"地一声放一坛酒在他面前,待他走后再去收那一串酒钱。这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但她却不让叶靖代她去做。 闲下来的时候,她却会同叶靖聊聊天。原来她的脾气也并非那么怪异,虽总是大声地指挥他做这做那,却也有一种别样的温柔在。 这日的傍晚,那青衫客已走出门去,跛足少女凝望了门外,便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话。 叶靖怔了一怔,虽然与她已相处了数日,他却至今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个话题。 少女仍是望着门外,缓缓地道:"那时我还很小,小到已记不清事情的所有细节,只记得那亦是春天,我自一个杏林旁经过,看见满树满树的杏花开得美丽,不知不觉便走了进去。我越走越是深入,忽然看见有一群人把一个人围在正中,我还没有把他们看得清楚,那被围住的青衣人只一挥手,满树的杏花便纷纷地飘落下来。那个瞬间是我生平见过最美的景色,但在那之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靖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却忽然轻轻跳动了一下。 少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我险些死掉,有个人带着我到处求医问药,终于救活了我的性命,但是我的腿,却是再也好不了了。我或许真是个不走运的人,只为了看花,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残废。不过,或许也因为如此,现在才有神仙肯护佑我。" "神仙?"叶靖轻一挑眉,问。 "从一年前开始,只要有人在我店中生事,无论是多么凶的人,都会忽然间如同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得一种怪病。若不是神仙,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叶靖的目光从门外收回来,凝伫到了她的面上,良久,忽道:"你真相信那是神仙?" 跛足少女面上现出他看不懂的寂寞神色,她并没有回答,只是仍望向门外的绿柳长堤,终于淡淡地一笑,道:"你知道吗?那个家伙,竟然很像把我害成这样子的混蛋。" 说完这句,她便慢慢地自柜台后转出,走向那青衫客坐过的桌子,去收那串酒钱。 叶靖却没有问她"那个家伙"是谁,他仍凝视着她的背影,左手轻轻握住了那柄漆黑的墨剑,忽道:"柴快没有了,我去砍些来。" 青衫客独自走在长堤之上。他身上青衫仍是一尘不染,但他这个人却似比平日还要寂寞十分。 夜色已渐渐地笼罩了一切,亦让他那英挺俊逸的脸上表情难以被人捕捉。 长堤的那一头,却已有人在等他。 全黑的装束,漆黑的长剑,叶靖懒懒地倚在一株树下,目光中却有豹一样的凌厉光芒一闪而没。 青衫客在他身前三尺处站定,却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他,目光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流露。 叶靖却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扛在肩头的长剑也放在了腰间,终于笑道:"你这一年来隐身此地,倒真是叫人遍寻不获。若不是天下闻名的袭云针出手,我也不会找来这里。" 青衫客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并没有开口。 叶靖却忽道:"你若不出手,便没有人可以知道你的下落。为何还要多管闲事?" 青衫客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向那一湖春水,幽幽道:"当年,是我误伤了她。虽然遍寻名医,救回性命,却还是害得她成了残废。如今既已再见到她,我又如何能让她再受伤害?" 叶靖默然。袭云针天下闻名,任是多强的高手也承受不住,非死即伤,何况只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小女孩?这青衫客此时虽只淡淡说来,但当年他携那跛足少女寻医时的焦急关切、艰辛困苦,却已可想而知。 半晌,他才开口:"那是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你......" 青衫客道:"我十五岁,是出道时的第一战。" 叶靖眸中,有些惘然的神色,终于强笑道:"十年之久,却仍对一个自己误伤的女孩念念不忘,看来你的性格,果真不适合成为影杀之主。" 青衫客淡淡道:"所以我才退出影杀,不去争什么影杀主人的位子。" 叶靖道:"可惜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你若不死,下任的影杀主人就永远没有办法继位。" 青衫客回头望向他,良久,终于自失地一笑,淡淡道:"我竟忘了......原来我和沐天之间,始终必须要有一个先死。那么,你便是替他来杀我的人了?" 叶靖却避而不答,忽道:"我观察了你七日,你却自始至终连一丝缝隙也不曾留下。我曾杀过无数的高手,却从没遇见过你这样可怕的敌人。不愧是有资格成为下任影杀主人的人,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袭云针席昀阙,我纵然对自己再有自信,也不敢说能代沐天来杀你。" 他顿了一顿,脸上却现出淡淡的笑容,一字字地道:"......但是,我却极想一试。" 话音未落,墨剑已出鞘,漆黑的剑身在夜色中竟划出一道肉眼无法察觉的长虹,直袭向对方。 席昀阙身形如被风激起的落叶,倏然飘起,疾退出数尺。他身后已是湖面,然而他足尖只在水上轻轻连点,竟如在平地般转折灵便。 正文 第六章 叶靖亦纵身而起,急追而去,墨剑始终如影随形,不离席昀阙身上要害。 两人在湖面上凌波激斗,却又无声无息,只他们脚下湖水,慢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后在两人内力的催动下,竟有无数水花冲天而起,化为足可致命的纷纷细雨,直向两人当头洒下。 不约而同地,席昀阙与叶靖同时疾跃回岸上,只听得水滴落回湖面时"嗤嗤"声不绝于耳。水声未尽,叶靖已一剑挥出,席昀阙身后似生双眼,霍然低头,剑风激荡而过,"喀嚓"数声,他身前一丈内的柳树,忽都断成两截。 席昀阙面色微微一变,右手在袖中微一翻转,终于已将一枚袭云针夹在指间。刚才的争斗中,他始终不曾使出这成名的绝技,然而对手却不愧是影杀中排名前十的高手,竟逼得自己不得不使出这一招,虽然他并不想杀对方。 他紧扣袭云针在手,尚在犹豫之间,叶靖手中墨剑一顿,忽已以极慢的速度平平刺到。这一剑来势甚缓,叶靖的神色却极为凝重,竟似他所有的心血,都已凝在这一剑之中。 席昀阙陡觉压力大增,对方来剑明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却似有压力自四面八方将自己团团围住,令得他无法动弹。他心知已不是犹豫的时候,此时自己尚有余力在对方重压之下发出袭云针,再迟得片刻,让对方墨剑继续递进两寸,他纵有再大的本领,也已无力反击。 一念至此,他在心中轻轻一叹,袭云针已破空而出。 叶靖瞳孔猛地收紧,目光中却现出决然之色。袭云针出手,天下无人可以躲闪,所以他已不准备躲闪。他手中剑仍平平前刺,一声轻响,已刺入席昀阙的胸口。而那枚袭云针,也无声息地没入他的体内。 与此同时,忽有第三条人影疾扑而出,双手同时挥动,已有两点红光倏然自他手上飞出,分别没入席昀阙与叶靖的身体。 这一下变故陡生,席昀阙与叶靖同时跌坐在地,而那第三条人影拍起手来,笑声宛似银铃,正是当初曾到酒店中呼救的女孩。 席昀阙闭目不语,叶靖却凝视了那女孩,叹口气道:"你在我们身上,所下的是......" "火毒蛊。"女孩脸上笑容仍是天真可爱,道。 叶靖点了点头:"原来你是两匕杀手中,专以蛊毒杀人,年纪亦是最小的蛊仙。" 女孩笑而不语,似是默认,却向席昀阙和他望了一眼,又开口道:"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家,杀起人来就格外地有优势。你们又何尝不是因为如此,而小看了我?"她再次拍起手来,笑道,"影杀中那么多人想要杀席昀阙,想不到却是我可以抢到这个功劳。" 席昀阙忽道:"难道仅是为了杀我一人,沐天已派出影杀所有高手?" "谁叫你也是有资格成为下任影杀主人的人呢?"女孩子轻跳了两下,道,"是我运气好,能先找到你,只是想不到连墨剑也已到了这里。" 叶靖苦笑道:"所以你连我也要一并杀死?" 女孩笑容无邪,道:"否则功劳都被你抢了去,哪里还会有我的份?再说,只有你死了,三匕杀手的位置才会空出一个来,我才能升上这个位子。" 席昀阙与叶靖都没有说话,她便继续说下去:"我本想用酒毒死了袭云针,可惜此计不成;就连墨剑,也因那跛子碍事,而没有喝到那坛酒。我就想等到你们二人决战之时,看能否从中取利,你们两败俱伤正是我最欢喜的局面。" 叶靖望着她,忽淡淡道:"若我们并无刚才的决斗呢?你还会有什么办法?" 女孩面上现出狡诈的笑容,道:"还有那跛子呢。难道聪明如我,竟会看不出你们二人对那跛子的关切?只要利用那跛子,还怕你们不乖乖地送上门来?" 席昀阙眉尖一动,终于现出些恼怒的神色,望向那女孩,道:"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心肠就如此歹毒。" 女孩却不以为意,拍手笑道:"心疼啦心疼啦,自己明明就要死了,却还去关心那个跛子。我不如做做好事,先送她去黄泉路上等你们二人,如何?" 她说做就做,真的向那直通对岸的长堤走去。 人影一闪,一直跌坐在地的叶靖忽已挡在了她的身前。女孩骤然一惊,疾退出数尺,回头望时,只见连席昀阙也已缓缓立起,不由口吃起来,道:"你、你、你们,怎么会......" 叶靖微笑道:"你这计策里有那么多破绽,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会起疑?" "破、破绽?" 叶靖道:"我杀了那两人后,你立即就若无其事,喜笑如常。普通小姑娘,谁会像你这般镇静?你在那坛酒中下毒,手法虽巧,却如何能逃过我们的眼睛?你以为席昀阙为何会不喝你那坛酒?我们在湖上激斗,你躲在暗中,难道我们就毫无所觉?你以为席昀阙的袭云针究竟是射向哪里?" 他右手一翻,已拈起别在衣襟的一枚细针,只见针尖上有火红色的一点,正是那女孩子放出的火毒蛊。 女孩怒道:"你竟然与席昀阙联手?" 叶靖冷冷道:"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坐收渔人之利。" 女孩子忽然弹指,暗夜中几点蛊虫,直飞向叶靖和席昀阙,然后她立即抽身远退。 席昀阙身形一闪,避过了那几点蛊虫,并没有追上前去。叶靖却疾扑而出,竟似影子一般粘在那女孩的身后。女孩大惊,不回头,却又是几指弹出。叶靖手中墨剑一扫而过,已将那些蛊虫齐齐削成两半,然后他长剑疾刺,已没入那女孩后心,这才迅疾退回。 看着那女孩的尸体缓缓瘫倒,席昀阙终于开口道:"你何需杀她?" 叶靖看着他,慢慢还剑入鞘,淡淡一笑,道:"看来你已离开影杀太久,这才会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她心肠如此狠毒,若放她离开,难道你不怕她会引更多的人来这里?" 席昀阙沉默半晌,忽叹了口气,幽幽道:"只要我还留在这里,影杀的人自然还会不断前来。" 正文 第七章 "不错。"叶靖道,望着他的目光坚如钢铁,"即使你离开,去别的地方躲避,这里还是会因为你曾出现而变成一个修罗场。" 席昀阙的目光,落在对岸那半间黑黑的木屋之上,良久才道:"你是想叫我不要再躲,想叫我去找沐天?" "沐天必欲杀你而后快,只要他见不到你一天,因你而起的杀戮便不会停止。"叶靖顿了一顿,才终于把这无情的话说完,"......而你此去,无论生死,至少,不会再有人受你牵连。"他的目光,亦投向了对岸,钢铁般冷峻的眼神忽带上了一抹柔和之色。 席昀阙的唇角,现出一丝苦笑:"这一战,还真是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他和沐天,本是一师门下的两兄弟,却因这影杀主人之位,而注定要一死一生。即使他已决定让出这影杀主人的位子,不跟沐天争夺下去,谁料最后却还是免不了一战。 而这时候,他早已退出影杀达一年之久。影杀中的实际权力,亦早操控在沐天手中,包括如叶靖这样的三匕杀手十名、如蛊仙那样的两匕杀手二十人,还有一匕杀手无数。 此时他再回影杀去见沐天,与送死无异。但是他心中也明白,若要真正保护自己心底最珍视之人,就唯有舍弃这条性命。 席昀阙轻轻长叹,忽道:"你可知道,一年前我初次踏入店中时,只来得及伸出一根手指,她却已将一坛酒放在了我的面前。"他从来就不是爱说话的人,那时他伸一根手指,是想要一壶茶,这需求却被她无视了。但他亦没有反对,从那日开始,他每日同样时间,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然而自始至终,也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 叶靖面上,现出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却并没有开口。 席昀阙忽转过身来,凝视了他,眸子如天边的晨星般清澈闪亮,道:"请答应我一件事。" 叶靖没有等他说出是什么事,已点点头:"我会留在这里保护她,你可放心前去。" 席昀阙仍是望着他,似有一丝疑问在他心底,却没有问出口。 叶靖却忽淡淡道:"我并不想你死,请你记着这一点。其实我希望你此行,会发生奇迹。" "奇迹......吗?"席昀阙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已转过身去,默默走向前方。 叶靖望着他的背影。眼前的这个男人,自知前赴的将是死境,步伐却仍是从容不迫。而他去赴死的原因,却是为不连累一个连一句话也不曾交谈过的女子。 他的至斯深情,她是否可以体会?而自己的这份苦心,又有没有人可以体会? 夜已深,风无言地掀起叶靖的衣襟,而他忽感惆怅难明。 春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小酒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然而席昀阙的身影却再没有出现在这里。 叶靖的墨剑已被他藏在柜台之下,他越来越像是一个平凡无比的店伙计,周旋于客人之间。 跛足少女却再也不去招呼客人,每日里除了酿酒,她便只是趴在柜台上发呆。以前她呆望的是门外碧波绿柳,现在她却成日地望向席昀阙常坐的木桌。 那桌椅她仍是日日擦拭,不留点尘。然而坐在上面的,却始终不是那个熟悉的人。 无事的时候,叶靖会长时间地凝视着她的面孔。她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究竟对整件事知道多少?她可知道那个总是寂寞独饮的青衫男子,已为了她而去赴一个死地,永远也回不来? 然而跛足少女,却始终没有一句话提到过席昀阙。 她只是喜欢默默地凝视那桌椅,让叶靖觉得,她内心深处仍在期待着有这么一天,熟悉的青衫男子还会忽然出现,坐回他该在的位置。 一个春天,就这样缓慢而没有停留地过去。 春天里的最后一日,店中寥寥无人。叶靖就同那跛足少女一起趴在柜台之上,发着呆。 而她凝视着那张桌子,突然开口:"我受伤将死的那个时候,有一次曾经勉强睁开眼睛,于是看见一张焦急无比的面孔,全都是汗,一副要哭却又咬牙忍住的悲伤模样。当时我就想,原来,如果我死了,还是会有人为我伤心流泪的吗?既然如此,我就绝不可以死,我一定要活下去,活着再见那个人,看他会不会因此而开心欢笑......好可笑,当时我心中,真的是如此想法......" 叶靖凝望着她,却无法有任何的动作和语言去抚慰她,但他的心却紧缩了起来,紧得生痛。那个人,是他挥手间带给她一生的伤害;然而亦是那个人,带给孤苦无依的她生存下去的信念。她是否还依稀记得那个人的模样?或许忘记了吧?但至少,她应记住了那个人一身洁净无尘的青衫。 跛足少女眼中隐隐有些闪动的光点,她脸上却还是淡淡的神色,良久,才终于道:"那个客人,恐怕不会再来了吧?" 叶靖没有回答,他亦无法回答。 而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那句话问出口,她的头已慢慢地低下去,终于隐没在双臂之间。 她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叶靖的听觉是何等灵敏,早听见身侧,传来水珠滴落柜台上的轻轻响声。 那声音极轻,在这一片寂静中却又是极重,一下下地滴落在他心头,令他痛得长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门外那苍白的天空。 席昀阙和沐天那一战的胜负如何?他还会不会再回来?这一切的答案,叶靖都极想知道,却又极怕知道。他只能陪身边这少女,在这绿柳清波的湖畔等待下去,暂不去想那无法预测的将来。 雨点渐渐大了,这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雨。雨丝滑入碧绿的湖水,转瞬消融无踪。人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影杀的年轻高手,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 烟雨凄迷,前尘望断;旧事新愁,付尽云烟。 我十岁时就爱上了一个女人。 是的,我很早就懂得爱了,虽然我是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里长大。 在我的记忆之中,爹娘总是彼此不对对方说一句话,就好象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家,在我的印象中永远都是灰暗的、压抑的,远不如外面的世界来得五彩缤纷。 正文 第八章 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在外面游荡,直到外面的天也一样地暗下来、冷下来、寂寞下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那个可以让我过夜的地方。家的功能,对我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了。 十岁那年的春天,我的轻功终于又有进步,让我在游荡的时候,可以涉足更多的以前去不了的地方,比如,和我家遥遥相对的最高的那座山峰--见性峰。 那座山峰,在以前无法攀缘而上的时候,我总喜欢坐在山的这一边远远地端详它。人对于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总是有诸多美丽的幻想,看得时间久了,我越来越觉得它妩媚而又神秘,像煞了母亲房里挂轴中婀娜多姿的捧香玉女,所以,我叫它玉女峰。 忽然觉察出自己可以尝试着了解它的那一天,我高兴得几乎发了疯,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已在登上它的半途之中。真的好高,等到我站上了峰巅,已经处于力竭的边缘。可是让我更惊奇的是,这上面竟还住着人家。 高高的院墙后现出几角楼阁的飞檐,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领,可以在这么高的地方造出这种精致的房舍。这时我听见了笑声,好听的,银铃一样的笑声。从不知欢笑为何物的我被征服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跃,已站在了高墙之上,向内望去。 我看见一个极美丽的花园,满是青翠欲滴的草、各种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的花和形态婀娜的树。一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子在园中荡着秋千,秋千越荡越高,她也笑得越来越是畅快。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美丽的女孩子,如同这片花园。 我呆呆地看着,忽然感到强烈的妒忌。我从没有这么幸福地、开心地大笑过,我从没有在这种美丽的地方游戏过。为什么我没有的,别人可以拥有? 我的眼神中一定有强烈的恨意,那女孩恰好抬头,我们目光相对,她怔一怔,一扬手,一枝袖箭已向我面门疾射而来。我连思考的时间也不曾有,只本能地偏过头去,右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然后我才来得及感到吃惊和受了伤害,脚下一软,重重地自高墙上跌下来,摔倒在墙角。 那女孩拍着手跳下秋千,道:"姐姐姐姐,我打下了一个小贼。"我拼命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我不是小贼!"她冲我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就是你就是!" 那时候的我已足够骄傲,我立在原地,强忍住想打她一顿的冲动,转过身去。我知道男子汉是不能同小女子一般见识的,可是毋庸讳言,从那时起,我已经开始讨厌她。 我向上一纵,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忘记了自己早已筋疲力尽,结果我重又重重地摔下来,一身的泥土和草叶。那女孩重又欢笑起来,道:"笨小贼!笨小贼!看你的样子好滑稽......" 我全身的血液都一齐涌上来,那么地愤怒,可是这时,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一个让我一生都不能忘怀的声音,那么温柔。 "子君,你又在胡闹什么?好好地骂人家。"一只手轻轻扶起我,同样的另一只开始替我轻轻拍打衣上的尘土。我低头望着那两只手,像玉一样温润细腻,十指尖尖,修长美丽。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手,我一直这样以为着。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刻,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心中感受到了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温情吧? 我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下来。我看着她,她或许有二十出头吧,或许更大,但是年龄又算得了什么?我知道我正在狂跳的心是因为她,这,就已足够。 她看见我颊上的伤痕,有些嗔怪地一瞥那女孩:"子君,是你出手打伤了他?"那叫子君的女孩吐了吐舌头:"你看,他的眼神好凶,一定是个小贼。"我脸红起来,低声嘟囔:"我不是小贼......" 她微笑起来:"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小贼?你当然不是。"她自衣带中取出一个玉瓶打开,用食指轻轻挑起一些,抹在我颊上。药是清凉的,可是我更在意的是她指尖的温暖,被她指尖抚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有一阵轻微而又奇妙的颤栗感觉。 她把玉瓶塞在我手中:"这种药很有效。你回去每天涂一次,不会留下伤痕。"我把玉瓶紧握在掌心,似乎还能从中感受到她的温暖,然后我问她:"我以后可不可以常常来玩?" 她笑了:"当然可以。子君,你不可以再欺负他。" 子君做了个鬼脸:"谁叫他那么差劲啊,连一枝袖箭也躲不过。" 她道:"别胡说。"她又望着已低下头的我,"我看,你会是一个很有出息的男子汉。"   我抬头看着她,眸子闪闪发亮。因为她的这句话,后来,我真的成了很有出息的人。 当然,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 我没有照着她的吩咐涂药,因为我不愿让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碰触她曾触摸过的那条伤痕。在我的心中,隐隐约约地,觉着那上面留有她的温暖、她的香。 我一辈子都保留着这条伤痕,以这种方式来纪念与她的相逢。 为了见到她,我不惜使出全部的手段,讨好那个我心底其实很讨厌的小女孩。我成功了,子君开始把我当成最好的童年伙伴。我带她放风筝,教她用花草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我是从小就爱在外游荡的孩子,懂得很多讨人欢心的小花招,在子君身上,屡试不爽。 在天气和心情都很好的时候,她会出来在一旁看我们嬉戏。在她眼中,我还只是个孩子,却不知这孩子如此卖力地表演全是为着她。 冬天到了,积雪封住了我登山的路。我开始恨洁白的雪,恨肃杀的冬,它们让我会有很久无法再见到她。我开始整日整日地呆坐在山的这一边,端详那座山峰。在我的幻想之中,婀娜的玉女峰其实就是她的化身,微微低下头来,含笑望着年少的我,妩媚而又温柔。 也就是在那时,我才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同我一样,爱凝望那座美丽的山峰,那就是我的父亲。 正文 第九章 父亲是江湖中的佼佼者,武功既高,人又生得英俊潇洒。我还小,但是从别的女子看着父亲的眼神中,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有着浓浓的魅力与吸引力的男子。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母亲之间,永远是那么种冷漠的关系,互不关心,甚至互相憎恶。既然如此,当初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 冷漠的家庭,养育了冷漠的我。我不会像一个儿子那样地去爱他,反而对他有些厌恶。对着镜子,好多次我端详自己,我知道终有一天,镜子中的我会出奇地像这个我憎恶的人,这叫我心中极不舒服,却又无法回避。 我们从没有谁试着去了解对方,父亲,母亲,还有我。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陌生得好象陌路人。 可是那一天,我坐在雪中,痴痴地望那座山峰,正入着迷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我转过头,远远地,我看见我的父亲立于一株雪松之下,双手反背在身后,也在痴望同一座山峰。他面上的神情,是淡淡的悲伤和浓浓的柔情,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心醉表情。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同我一样,不是天性凉薄。我看着他,良久,他这才收回目光,看见了我,于是微微一怔。 我们目光相对,似乎都从对方的身上发现了些新的东西,似乎有什么把我们连在了一起。不!不是血缘和亲情,而是别的什么,难以言喻。 过了好久,父亲终于缓缓地走过来,微微侧头望一望我右颊上的伤痕,道:"受了伤?"我不答。他却望着我若有所思,忽然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也好,等你长大,就不会像我,欠别人太多。" 我忽然狂怒起来,霍地立起,大声道:"不要你来管我!你也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谁关心过我?你,还有娘!你们究竟是为什么要在一起?为什么要生下我?" 父亲凝视着我,眸中忽然又现出刚才有过的那种悲哀,半晌才道:"小越,是我们铸下了这种错误......很抱歉......"他转头瞧着那座山峰,慢慢接道,"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想,我们都不会再如此固执,或许,会有所不同......"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是我知道,这一次,他在向我说他的真实感受。我仿佛可以触摸到他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来隐忍的悔恨和悲伤,是他铸下了大错,可是是不是连他自己,也是整件事中受到伤害的那一方?"我们",还有谁帮着酿成了悲剧,是母亲吗?   "小越,你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一定要记住......" 这是父亲第一次与我坦露心迹地交谈,也是他第一次给我忠告。那以后的整个冬天,我们都相距甚远地凝望着同一座山峰,一坐一立。我们没有再交谈,但是,我们仿佛开始能相互理解。 春天来临的时候,母亲的病情加重了。 从我有记忆时起,母亲就一直病着,总不见好。听家中仆佣们偷偷地议论,我知道母亲得的病,叫做"心病"。 从此我知道,"心病"是一种很可怕的病,是不治的绝症,任凭你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无论是什么人开出的什么药方,都无法挽救。 听说母亲还没有染上这种绝症的时候,是个活泼美丽的女侠客,有数不清的追求者,骄傲而又无忧无虑。后来她遇上了父亲,嫁给了他,慢慢开始染上这种病。 年幼时我猜是家里的空气太压抑,对人的健康不利。可是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其他人包括我自己都活得很健康,所以现在的我不再凭空去推断病因。 对母亲的病,父亲只请名医来诊治,他自己却是从不来看视的。寂寞的病中的母亲,只有我偶尔会去陪她。其实我也是没有心肝的人,我之所以去陪她,一是想弄清楚她和父亲之间的恩怨;二,是我很爱看她房中的那幅捧香玉女挂轴。 那幅挂轴不同于一般的仕女图,不用工笔,却全用水墨渲染而出,这有悖常理的画法,按理该描绘不出仕女的娇艳美丽,但这幅却处理得恰倒好处。画中人衣带当风,背向而立,微微侧过头来,凝视脚下某处,手中轻香一束,青烟袅袅绕绕,衬得整个人若隐若现,如在云端。虽然我只看得见她脸庞的线条柔和而自然,睫毛密而且长,但我却似乎能感受到她的神秘与美丽。是那么地,与众不同。 我想,如果画中捧香玉女真有其人的话,画者心中该对她有无限的向往与爱慕吧?因为他的笔端,处处流露出柔情百转,不可自制。 是,我出生于没有爱的家庭,却最早从这幅画上学会了爱,并渴望被爱。所以,我爱极了这幅画,以及那画中的人。 母亲睡着的时候,我便整日整日地凝视那幅画。现在在我的眼中,画中人原本抽象的美丽,全被我用另一个人来代替,因而更加生动,更加让我依恋。我望着,想象着她与子君在玉女峰上的生活。很久没有去了,子君一定开始盼望我。可是她呢?我最在意的,是她对我的感受,可偏偏是这些,我无从捉摸。 母亲日渐消瘦,可是她同父亲一样,即使有什么,也从来只是埋在心里,不肯轻易地向人吐露。我还小,但我似乎已经可以看得见不远的结局。她和父亲的恩恩怨怨,她和父亲之间的战争,早在我有记忆时就已开始,终于要以一方的离去作为结束了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是怎样开始的? 初夏的一天,我仍同平日一样看那幅挂轴,我对玉女峰上的她的思念与日俱增。越不能见,越是炽热。可是突然之间,我感到一种异样,是直觉吧?我望向母亲,原来她早已醒来,也在望着同一幅挂轴。 母亲的神情我看不透,有一点点喜悦,更多的却是悲伤。好半晌,她才幽幽地问:"小越,你也喜欢这幅画?画中的人......她美吗?" 正文 第十章 我惊诧大过喜悦,因为我们从没有好好地交谈过。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母亲却侧过头来,望着我,等着听我的答案,我只有默默地点头。 母亲面上现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她又望向那幅画:"是你爹画的。不过才十二年,画中人却已有了这么多的改变。小越,你看,那时的我,多么好......" 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什么?这画中的人,就是年轻时的母亲?是父亲亲手画的母亲的小像?那么在当时,他们是彼此深爱着的了?否则父亲的笔端,又怎会如此地温存?为什么深爱着的两个人,会变成仇敌? 我真的无法理解成年人的世界。 母亲望着那幅画,目光慢慢地黯淡下来,忽然她剧烈地咳嗽,咳得喘不过气,却又勉强笑着向我道:"小越,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么多年了,我早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你和他,都是那么不善于伪装的人,心里想什么,脸上都会表露得明明白白。而我......为什么每次我都能看得出来?如果我看不出,如果我能容忍,是不是就会快乐得多?......你说......" 她忽然间有了气力,微微探起身来,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凝视着我,似乎在看着的是另一个人,目光中流露出既恨且爱的复杂神色。我害怕起来,可是骄傲让我不能退缩,但随即,我意识到母亲不是在看我,她是在凝视着我身上的另一个人的影子,于是我平静下来,默默地看着她。 我的右肩被捏得生疼,但我咬紧牙关不吭声。我想,母亲是要告诉我些什么了,是要诉说一些什么了。而我,又是那么地想弄个明白。 可是母亲却慢慢地吁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中不再有爱,也不再有恨。她仍凝视着我,慢慢地笑一笑,道:"小越,人的眼睛里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所以,以后如果你爱上一个人,而她所爱的却是别人,不管你有多么爱她,即使爱到发狂的地步,也一定、一定不要娶她回来。否则,你会悔恨终生。" 这似乎是容易接受忠告的年月,在父亲之后,母亲也开始向我说一些我一时无法明白的事情,但是-- "你现在还不懂。不要紧,慢慢地,你就会明白。小越,只是你一定要记住我今天的话......我不想,你像我们一样。" 母亲松开我肩头,无声地叹了口长气,有泪珠自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 如同所有人都预料到的那样,两个月以后,母亲死了。 母亲死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忽然变得很消沉.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我根本不会爱她,不会关心她的生死,如同她和父亲也一样地不关心我。 但是我想错了我自己,原来我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无情无义。 我一直想着母亲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想,她还是在关心着我、爱着我的,虽然从不表露。她不想我以后像父亲和她自己,孤独而又痛苦地度过一生。那些沉重的叹息压在我心里,我开始阴郁地想起自己已经开始了的没有希望的爱。 原来,痛苦都是源自于爱。 所以母亲这么多年来这么地痛苦,恰恰是因为她爱得过深过浓。在那一刻她看着我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仍然还在爱着父亲,既恨且爱。那么父亲呢?十二年前在他的笔端,有着化不开的浓浓的柔情和蜜意,原来他也是爱过母亲的么?那么他如今的痛苦又该是源于何方? 我呢?我又是在为了谁而烦恼着? 我偷偷收起了那幅捧香玉女挂轴。在心情低落的日子里我看了又看,努力想从中回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可是无论我看多少遍,甚至在我的梦中,画中人也仍然只是让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越来越像。 这是不是就是母亲所说的,爱到了发狂的地步? 我就像扑向焰火的飞蛾,明知会灼伤自己,却克制不了相思。 在忍耐了七个月又三天之后,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又一次登上了那座山峰。 子君飞扑向我,嚷道:"你!你!你!......"却说不出其他的话,只搂紧我的脖子欢呼,这种发自内心流露出的喜悦忽然让我有些愧疚,因为自始至终,我都只是在利用她来接近我梦中的那个人。 而那个人正坐在池边,临水照影,梳她的长发,见了我只微微一笑,道:"小越,你长高了,"又细一端详,接道,"也瘦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是那么地美,那么地让人迷醉。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可以直等到今天才来看她,是鬼迷了心窍么? 那一日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开朗,因为如此,也因为愧疚,我对子君加倍地好。 我以为我一直都会这么幸福下去,玉女峰上三个人的岁月不像是在人间所能拥有,可是我料不到会以那样的一种方式结束。 那时我的武功已有了很大的进步,冬天和雪不再成为我去看她的障碍,反而我开始欣赏起雪。因为她爱雪。 即使是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她也不是那么经常性地出来看我们嬉戏。只有在下雪的时候,她才会整日整日地在门首,望着一天一地苍茫茫的白雪。而我就默默地看她。 兴起的时候,她会在漫天飞雪中舞剑。我已算是年轻的剑术高手,可是她的剑法却让我叹为观止。她该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可为什么要与妹妹独居在这险峰之上? 我问过子君,子君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姐姐说,山下的人很坏,很喜欢骗人。我们住得高高的,就不会有人来烦,也不会受坏人的气。" 是有人欺骗过她、伤害过她么?怎么能够狠得下心?我曾很痛恨那个人,可现在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感激,因为是他,才促成了我和她的相逢。 她爱雪,可每次在雪中舞剑之后,她的心情都会很低落。那一日她还剑入鞘,又望了还在飞扬的雪花良久,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头望着我:"小越,雪大了。你一人下山很危险,我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