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这一天依旧是平常的一天,抑郁症好了之后,我基本上连梦也不做,不过我似乎觉得有时脑子比较迟钝、偶尔短路,比如做到一半的事情,忘记跟着要做什么,锁了门出来又不记得有没有锁过,我找过之前的心理医生赵文纬,他说,年纪大了,很多人都如此,不必挂怀,但是他还是开了些药给我,贵死的进口药,药名长而生僻,以我的英文水平没法理解,我也懒得去查阅,我信任赵医生,毕竟,我的忧郁症是他治好的。 审阅某下级单位的财务预算时,审到一半又忘记了什么,干脆起来到走廊看看外面的绿树,此时手机有电话进来,我按了接听,”请问是杨一晨吗?”对方很礼貌,听声音应该是年轻的男士,并且是遥远的东北口音。 “请问什么事?” “谢永安病得很重。” 我短暂的怔了一下,”怎么回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了变,指尖发冷。 “脑出血,昏迷不醒五天了。”他的声音有哭腔。 “您哪位?”我听到自己冷静的发问,但是声音终是有了丝颤抖。 “你不记得我了?”他略提高了声调,”我是谢永安的外甥刘东林啊。” 但是我真的对他毫无印象,甚至,我与谢永安的接触也很少,何况他家亲戚,我努力地想了想,脑子发胀,在我记忆里,与谢永安纠缠十几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去年见过一次后,我已经决定结束一切,各行各路。 其实一直都是各行各路,除了我臆想中外,我们根本就没有同行过。 我只不过结束自己的痴心幻想罢了。 “尽管我舅没有交待过,但是我们决定,还是要告诉你。”刘东林说,”医生说,他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他后来似乎哭了。 一个大男人的哭泣令我觉得分外的沉重,我沉默了一会,本来觉得已经丢淡的东西,重新走马灯似地在眼前轮转,突然汹涌而来的情绪,令我茫然失措,”告诉我地址。” “还是原来那里啊。”刘东林说。 我努力搜索记忆,记忆硬盘如已经格式化清空般一片空白茫然,”请你再说一遍。” 他小声地嘟囔了句什么,然后说,”一会我把地址家里电话发短信给你。” 我犹自茫然,去年夏天,他才淡淡地说过,”我身体不好,随时会死”,我根本就没当过真,这么些年,他重复地提过几次将要死了,但不是好好活到现在。 “再不见你,我就死了。”永安以极平淡的口气,”就让希望和绝望一起来吧。” 去年他是那么说的。 我的头突突地痛起来,我抱着头倚着墙角蹲下来。 短信一会便来了,”哈尔滨市XX街XX巷七号,后面附了个手机和固定电话号码。来了务必致电,我去接你。” 我回了,”好。” 他笃定我会去,可我还没想好。 我早已经决定”再见过去,再见回忆”,短短的一年,我就要破誓言了么,虽然我的誓言一向都毫无例外地被打破,特别是关于谢永安的。 虽然我与他纠缠那么多年,但交情,似乎还到不了临终守于床前的份上,更达不到对方的遗嘱上会提的份上,或许柏拉图过,不过图也是只我在图,但是归依到唯物主义的世界里,我想不到有一丝具体的联系。 一切都是在我混乱的思绪里。折腾再折腾,皆是意象。 突然物化的他的外甥,令我有些阵脚乱了。 我盯着短信看了又看,地址似乎是熟悉的,记忆里似乎有极淡的影子,就好像用铅笔写过字再擦掉一样,即便有,也看不清楚了,只余淡淡的痕迹,当然也有可能是影视剧里边看到的,毕竟多少影片以该市作为背景,熟悉的人,全国估计有两亿。 我在走廊站了很久,窗外绿叶扶疏,随风摇曳,阳光洒在叶片了,泛着淡淡的光泽,楼下的操场里,放暑假的孩子们奔腾跳跃着打篮球,呯呯的击球声伴着清脆的笑声、欢语声,那么和谐美好,隔着玻璃看去,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而我浑身发冷,谢永安,你终是不愿意放过我。 我说过,”再见永安”,却是无法再见。 不管我努力多少次爬出来,终究还是要跌回那个大坑。 正文 第二章 我回到办公室,脑子混乱,心更乱,再没办法工作。熟悉的财务预算表数字,全部乱成一堆代码,一团一团黑漆漆趴在电脑上,我似乎从来没认识过它们。 曾经,他就坐在旁边的小茶几旁边,静静地看书,偶尔,看我一眼。 现在我似乎又看见了他,坐在那里,微笑而哀怜地看着我;过来按着我的头,对着我的烟点燃;下班时在门口等着我。 整天昏昏沉沉的。 连续两晚没办法入睡,为了不妨碍老婆宋丽,我去了客房睡,她很宽容,像看受伤小狗似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一句怨言,自顾睡下。 后来实在没办法,我把赵医生之前开的药吃了,医嘱是每天睡前一次,一次一片,吃了稍安静,但是安静得只剩下乱七八糟的思绪,夹缠着谢永安,时而冷漠地不辞而别,时而温柔地帮我挡住炎炎烈日,万千面孔变幻其中,令我愈加不得安宁。还是没法入睡,于是我就又吃了两三片,以前我也那样,没发生过什么,所以我偶尔这样加大药量。 吃了安生很多,世界似乎安静下来,纷纷扰扰全都如尘埃般落下,各自找角落蛰伏,我可以入睡了,是无限黑沉的睡眠,吃多了药都是这样,一片寂静的黑暗,无梦亦无怖,无爱亦无恨,我觉得,死亡就应该是那样的。 如果是那样的死亡,似乎并不可怕。 那么,谢永安那样,也不那么可怕了。 这样我似乎能够面对与谢永安一样的东西,所以我安定下来。 安睡两天后,我发短信给刘东林,”醒了没。” “没。” 我研究了好久这个”没”字,没法工作,我一会儿起来倒水,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找同事要报表,一会儿又忘记报表存在哪个盘哪个文件夹下了,十分的困扰,如困兽在狭窄的办公室左右扑腾。 后来隔壁办公室的马兄忍不住敲我的门,”羊头你昨晚干嘛了?尾巴烧着了?”我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在他脸上,他大笑,”果然是烧着了条尾。” 我继续埋头看报表。 后来我发觉我没办法忽视这个”没”字,它在我眼前渐渐变幻长大,直至我无法顺畅地呼吸。 尽管我与谢永安不算很熟。 于是我写了休假申请,递给局长,局长看着十五天的假期申请,面露难色,好像于单位而言,我突然上升到中流砥柱的地位,没了我单位就不转了。我看了看我写的申请理由,爷爷病重,有够奇葩的,我爷爷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为了他亲爱的孙子,他不得不时不时从地下起来,病上一病,可事实比地下的爷爷还不见得光,总不能写上,谢永安病重,谢永安是我的谁?实在没办法拿出来做理由,我低着头不吭声,局长大人终是大笔一挥签了同意。 我上网订了机票,哈尔滨是省会城市,航班很多,我订到了当晚7点的飞机,并把出票信息转发给了刘东林。 “我一定会去接你。”他的短信加强了语气,”一定”。我想,如果和我乱搞的人是他的话,会比较理想,保不准他会直接到深圳来接我,并且不惧众人的眼光举着牌子大叫亲爱的。 可终是意/淫。 既然没办法安心上班,我翘了班,中午我与宋丽都不回家,女儿中午也在学校吃,我打了电话给宋丽,”我要到北京出差半个月,家里就麻烦你辛苦一下。”我下意识地撒了个谎。 宋丽依然是神经大条,我说什么都信,”那你自己小心,注意身体。” 我在小区门口的柜员机按了一万元出来,我知道谢永安经济条件很好,但是自己的钱,用着顺心。 收拾了行李,安心地上床去睡了一觉,搭了机场大巴,深圳机场的新航站楼很漂亮,是趴在地上的白色大鸟,里边干净利落宽敞明亮,可我走在大鸟里面心里一点也不敞亮,黑鸦鸦一片压着那个没醒来的”没”字,似直要把我拽到地下负三层去。 过了安检,时间尚早,我找了个地方喝点东西,点咖啡的时候,我似乎觉得和谁也在机场一起喝过咖啡,那个人还龟毛地要求斋啡,我还骂了一句,”臭拽什么,就一速融咖啡,斋什么斋,”可是又想不起来,记忆愈加不好了,回去可能要再找找赵文纬,再开点那药,这次我把整瓶都带上了。 6:30我登了机,机仓立马换了个语种,叽叽呱呱大噪门的东北话,我的位置靠窗,旁边的阿姨好奇地问来问去,打算把她丧偶的四十八岁侄女塞给我,后来我干脆闭眼睡觉,在机仓嘈杂声中,自听到谢永安昏迷后我第一次不用药品安眠,梦里依旧是他哀怜的目光,我啐了他一口,我用你怜么,半死的人是你,我活蹦乱跳的,吃嘛嘛香,活得不知几好。 可他眼光愈加哀怜,似乎快要死的人是我。 正文 第三章 随人潮出来,立马一水高大身材,我的南方172的普通身材变成了鸡立鹤群,甫一到出口,立马听到”杨一晨,这里”的声音,这声音倒有点儿熟悉。 一位高大的二十多岁的阳光小伙挤了出来,自来熟地笑着提起我的背包,”你可来了。” 我想他就是刘东林,皮相确实不错,于是我笑笑点头。 “走吧。”他领着就走。 我来的很不及时,从听到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如果那个事态发展不好的话,我有可能连他的尸骨都看不到,踏在这片土地上,我恍然才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我的不听话地心刺刺抽痛起来。 他开了部半旧的北京吉普过来,挺有风霜感,粤地基本上看不见这种车,但是我觉得挺喜欢的,挺带感的,坐在副驾驶位上,看了看行驶的里程,已经有十六万公里,我看着外面的飞逝的街景,熟悉感扑面而来,这城市,真的挺有名。 刘东林并不多话,估计也没心情,他舅舅正躺在医院不知何时清醒,只能默默地把车开得飞快。 有些建筑有莫名的熟悉感,多少旅游节目多少影视节目里的热门,要罗曼蒂克就罗曼蒂克,要神秘主义就神秘主义。 街上行人没有深圳拥挤,霓虹灯闪烁,倒也热闹,还有高挑的长腿MM妖娆行走,这就是夜幕下的哈尔滨。 我似乎和谁说过这句话。 却想不起来,估计是王刚说的,估计不止两亿人听过。 到了哈尔滨市人民医院,灯火通明的外科楼下,一切熟悉又陌生,全世界的医院都这样凛然无情,淡淡的莱苏水味道、药味,空洞而单调的回音,冰冷硬朗线条的建筑,连灯光也是冷冽的,冷冷地照耀着人的生死挣扎。 脑外科,VIP房,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单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长得我一度以为永远无法抵达他的身边。 刘东林推门进去,我在他后面,他高大的身材完全遮住了我。 “没接到他?”是一个失望的声音。 我从刘东林身后走出来。 不知怎么地,我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楚床上的谢永安。 说话的人是他哥,看见我们进来站了起来。 我有些丢脸地擦了下眼睛,谢永安安静地躺在床上,床摇起一半,他是半躺位,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吸氧的、输液的、心电监护的等等,他变得很瘦,又好似水肿,脸上有浮光,眼泡也是肿的,桃花眼全然不见了,头又剃光了,包扎着纱布,罩着网状头套。 “你真丑。”我走过去。 他没法回应我,也没法伸出手来,安静地全然没有动静,唯有心电监护仪嘀-嘀-嘀地单调重复的声音,不同颜色的曲线静静地有规律地波动着,他的手背插着打点滴的针头,我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的温度,轻微起伏的胸膛,提醒我他好好地活着。 “我来了,笨蛋。”我的眼泪滚落下来,去年他还说,走着来肯定不行,用走的话,他没死我先死了,所以他确实是对的,我飞了过来。 东林他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我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不敢太大力,不敢太大幅度,怕压痛了他,我感觉到他胸膛随呼吸轻微地起伏,这令我觉得稍安,起码,他还活着。 “梦里大力的拥抱呢,梦里抱起我旋转的你呢。”我在他耳边轻轻说。 他没法答我。不会狗血地醒来,微笑看着我。当然,他醒着的状态下,我们断不会如此温情脉脉,而是似河两岸相互虎视眈眈伸出爪子却无法挠到对方眼睛发绿的狼。 我静静地伏在他身上,这个动作我第一次做,却似做过无数次般的自然,或许是臆想过太多次,我感觉到湿意,我没想到自己居然涕泪滂沱。 你这算什么。 这就是去年你说的希望和绝望一起来吗。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你不会说,”走着来肯定不行”,不会不给我地址电话,不会划下深渊阻止我向前的脚步。 我呆呆地坐着,他眉头微蹙,昏迷中的他似乎陷于无数困扰中。 我的日记里,记录着很多的梦,支离破碎的梦,每次醒来,我都记录下片段,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场景,所有的蛛丝马迹。 无处乎都是你。在梦里,人总是恣意些的。 不过是一年,他瘦了不少,棱角分明些,好看些,可是不会醒来温柔地笑着看我,有什么用。 东林买了饭来,色香味俱全,可我无法下咽。 坐了一晚,期间趴在床边睡了一觉,或许是因为长途跋涉,我的脑子愈加混乱,很多记忆无法串起,永安整晚都没有动静,不过幸好气息悠长,你只是困在梦里么。 当早晨第一缕阳光来临,我似乎活了过来,阳光打在永安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稍好,似乎有了些光彩,而我,知道他一直在梦里,而他,将要醒来。 正文 第四章 我轻轻地用手指描着他的眉,瘦了,眉骨锋利,复又有了几分当年的凌厉,只怕睁开眼,再不会如此温顺,正想着,我听到有人在叩门。 我回头,把手收回来,只见东林走了进来,带着虎虎的生气。 “你回家洗漱一下吧,再睡一觉,等会我妈来看着。”东林说。 我点头,看看永安,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我叹息,俯身轻轻吻吻他的眼睑,似乎,有轻微的颤动。 也只有在他不清醒的时候,我们能够这样,稍微有些情侣的样子,只要他醒来,这些将荡然无存。 我们一向各自为政,两不相干,哪来的亲密接触。 东林抢先一步拎起我的背包出去了,他确实是个会照顾人的男人,走到护士站又请护士帮忙照看一下永安,看起来他们家算有些面子,医生护士都颇为照顾,所以护士爽快地答应会多去巡视。 穿过医院的走廊,医务人员步履匆匆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又一天的工作,大部分病人还睡着,医院里有种奇异的安静,这种时候,似乎死神都远离,给医院以黑夜后最初的曙光。 刘东林和我很少说话,我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我是谢永安的什么?所以连称呼都省略,省得尴尬。 他开车很猛,飞驰过那条著名的十字大街,七拐八拐进了横街,又进了小巷,最终在一小院前停下,自动门打开,他开了进去。 这是一个独院独栋三层小楼,外墙是一色的红砖,有些年头,但是维护得很好,只显历史厚重感,毫不破败。 我几乎是颤抖着下车来,扶着院子里的大树,打量着这个院落。红砖的外墙,有些年头了,显着古旧的暗沉,庭中的金叶榆高大挺拔,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地上铺的青砖,缝隙里探头探脑的青草,厚实的木框窗户,彩色的玻璃……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似有大铁锤在敲打着,一下一下地疼。 我似乎在梦中来过这里,那个梦,真实得几乎可以触摸,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日记里,经无数翻阅,几演化成真正的记忆,我记得里边用得非常多的大圆木,有美丽的木质纹理,风格粗犷,典型的俄罗斯风格,地板也全是原木地板,踩上去,厚实且暖暖的感觉,沉甸着岁月的底蕴。 刘东林扬声叫,”妈,杨一晨到了。” 楼上有声音传来,伴着急切的脚步声,”来了来了。” 我跟着刘东林走进了客厅,我恍了恍神,真的是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连木楼梯上下来的妇人都是一样,高大微胖又和蔼可亲的,那是他二姐。 “一晨来了啊。”二姐咚咚地从楼梯上下来,拉着我热情地说。 我点头。 几时我们这样稔熟了。 如梦境中般的稔熟。 难不成是所谓的平行空间么,不然怎么恍若是一切重来。 梦中她领我上二楼,最里边是谢永安的房间,书台上放着我与他,头并头的照片。 “累不?还好吗?累得你大老远地跑来。”二姐絮絮地说,满心满眼的疼惜。 我忙说,”挺好的,不累。” 二姐引我在客厅沙发坐下,”只是我那弟弟,唉,三病六灾的,什么时候能够好啊。”她眼睛湿润了。 我轻轻拍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她。 东林在一旁边张罗着洗杯子泡茶,”你们广东人都喝茶吧。” “喝的人多。” “那喝什么茶?” “有什么喝什么,没关系的。” 东林泡了杯茉莉花茶来,白色的花朵在热水中缓慢绽放,绿茶舒卷,虽然很少喝,但是香香的,喝着有暖意。 “你坐会,我去下面条,马上就好。”二姐一边说一边急急往厨房去了。 东林也往厨房帮忙去了,我打量着客厅,这暗红的原木地板泛着幽幽的光泽,厚松木板的茶几,原木的沙发,摸得发光的木楼梯扶手,很有北国味道,有如装修杂志里的俄罗斯风。 一会俩人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了,二姐把一碗放到我面前,”来,趁热吃。” 面条是手擀的,筋道又有麦子的香气,朴实而好味道,就像他二姐。 二姐说,”永安也不知怎么啦,已经好了几年,没想到这一两年又老犯病,大家都担心得要死,真是没办法了。” 我默默地吃着面条,不知如何答她。 “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这不是要人命嘛。他才多大啊,这些年过得那么不容易,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才找我来吗?我有自知之明,我哪里是个办法,所以只好继续默默吃面,面条好吃,底下还卧了只荷包蛋,热气醺得我眼睛迷蒙蒙的。 二姐又絮絮说了许多,永安的发病,病情的危急,又叫东林给我打电话如此等等,幸好永安还撑着,不然她一定会垮掉。 说着说着,才发觉该去医院了,又急急打车去医院了。 吃完东林领着我上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如梦境般,我恍若穿行于旧梦中,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打开门,示意我进去,”是永安的房间,你安心住下。”不等我反对就退去,按道理我应该住客房,但是永安没在,我也不好太计较,难不成要已经忙碌得团团转的他们再去铺床叠被么。 永安的房间不算很大,临窗摆着张书桌,旁边是一个入墙的大书柜,宽大而扎实的床,铺着亚麻的床单,边缘上绣着一圈淡黄色的小花,并排的两个枕头,枕巾上也绣着淡黄的小花。 书台上没有照片。 梦中的床单是浅灰色的亚麻,没有图案,很是简洁。 幸好。 还是与梦中有些许不同。 我在浴缸中泡了个澡,昨晚一夜困扰,泡着泡着我就睡着了,梦里仍然是破碎的片段,在浴缸中嬉戏,和永安,把泡泡弄到他脸上头上身上…… 我们赤裎相对。 我惊醒了。 水已经冷了。泡泡没了。 我甩甩头,并没有永安。他依旧在医院躺着。 裹着浴巾出来,换上睡衣,我趴在床上,亚麻的床单,质朴的味道,这也许就是永安的味道,但是去年,我似乎并没有太多地感受过,记忆中只有他绵软的胸膛,而今天,他瘦了,再不绵软,我,也许等不来他的拥抱,如去年般,哪怕是心隔天涯,身体也曾互相贴近,虽然短暂却也有片刻的慰藉,聊胜于无的安慰。 一切混乱不堪。 他说过,他随时会死去。 我从没当过真。 是不是,我不当真,他就会好好活着。 我就那么地睡过去,在几千里之外,陌生的床上,没有吃药,安然入眠。 醒来已经是黄昏。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夕阳透过亚麻窗帘,撒在床前,细碎的光影,我伸手托住阳光的碎片,怔怔地坐了很久,才想起,我在永安的房间,他的床上,而他,在病床上,也许再也不会醒来。 我竟然在他的家里,熟睡,睡了那么久,如回到老家般,安然。 虽然我自以为爱了他十几年,但是我们极少交锋,一向都是他冷眼旁观,偶尔给点阳光让我灿烂一下,基本我们在一南一北两个地方,各自过活,偶尔问候一下,平淡至极,了不起算个熟人,即便见面也是在外面,达不到登堂入室的亲密,所以按理,怎么也轮不上我在此。 而且,他一向都完美地控制着,自己在局外,隔着千重万重,冷静地看着我,在局中、在坑底,挣扎浮沉。 偶尔我快爬出来时,再给我戳一杆子,叉进坑底。 他就继续看好戏。 本来我以为去年的见面我已经喊停,拍拍屁股远走,没想到他昏迷也没放过我,狠狠地又把我叉进来,不得安生。 我爬起来,换了宽松的运动服,打算下去,去看看永安。 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书柜里的火机,廉价的塑料火机,我打开玻璃门,一共十二只,五颜六色的塑料火机,上面的字是family,很幼稚地,摆成了一个笨拙的”心”字。 这是去年广州见面时我买给他的,没想到,他快递回家,摆在书柜里。 我轻轻抚摸一只只火机,如抚摸着最宝贵的珠宝,哪怕他说,他在意过的东西,可以压死他了,不愿意再在意一点什么,可冷唆唆的寒意过后,终于有了丝暖意。 我原以为,它们均被丢弃在广州的垃圾箱里了。 我有丝丝窃喜,又有丝心酸。 正文 第五章 夕阳透过彩色玻璃,暖暖地撒在走廊,我踩着阳光碎片,踩着温暖的木地板,有些轻飘飘,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们均没在。 我锁好门,走出小巷,来到街上打计程车。 黄昏的时候,街上的人均行色匆匆,奔赴自己温暖的家,华灯初上,我等在街头,夜色渐渐染上天空,而我,抛却千里外的一切,以为自己可以自由,其实,一切终归要回到原点,而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我有些茫然起来。 打车来到医院,医院已经灯火通明,我加快了脚步,轻轻推门进去,他依然打着点滴,心电监护仪等设备依然运作,一切有条不紊。 二姐坐在床前,趴在床上打盹。 永安的妻子与儿子没回来,他们均只字不提。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妻子是现任还是前任,但是我来到他床前,等着他也许醒来,也许永远不醒。 我只好抱着良好的企望,他会醒来,也许就在我下一个回首之间。 我轻轻拍了拍二姐的肩膀,她惊醒,赶紧坐了起来,探头看看永安,见其安然,才长吁一口气,回过头来看我。 “一晨来了啊。”二姐温暖的手拉着我。 “他怎么样?” “还不错,医生说,情况有好转。”她温柔地看着他。 我让二姐回去,她又叮嘱了几句,又看了看点滴的滴速,再查看心电监护等设施,才再三回头的走了,护理他,她已经成了半个护士了。 我坐在床前,他气息尚稳定,胸脯轻轻地起伏,脸色仍然稍苍白,我握着永安的手,他的手,温暖又柔软,那样的手,很平常,离天堂或者地狱都很远。 我安下心来。 记忆里我没有这样安静地与他相处过,静静相守,不说话,除却地点不那么理想在医院之外,难得的不掐不斗不伸爪子,倒有了些居家过日子的恬然。 我细细地审视他,他的气色不算太差,并没有灰败之色。 床头柜上,二姐丢了本美食菜谱在,我拿了过来,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拿着书,细细念给他听。 “五花肉一斤,切块,氽水,大蒜五瓣……” “马铃薯切滚刀块、菜椒切块……” 我本是粤人,日常都是粤语沟通,我的普通话不算好,舌头打直无法念好卷舌音,记得永安似乎纠结过,我一页一页地念下去,满满的烟火气,似乎我们也那么平淡地相处下来,如所有普通的家人那样,一日三餐、柴米酱醋茶。 我并不知道永安爱吃什么,当然他也不知道我的口味,我们陌生得,如果坐下来一起吃饭,还要问忌口的地步。 当然更可能的是,他吃东北菜,我吃粤菜,真正的,南辕北辙。 可讽刺地的,我觉得,我爱了他半辈子。 尽管我对他基本上,也一无所知。 是以我坐在他床前,哪怕他不答不应,我却觉得温暖而安定。 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医生来了,听听心跳,翻翻眼睑,试试膝跳,问问情况,又走了;护士来了放了尿袋,数数心跳,听听呼吸,量量血压,又走了;慢慢地晨光一寸一寸地点亮病房;清洁工来了,倒了垃圾,擦了桌子,拖了地,又走了;握着他的手,看着透过窗户洒落在他身上的阳光,终于有了些地久天长的味道。 每天重复,累了我就回去洗漱睡觉,睡醒就过来陪他,念书给他听。 我在他的大床上睡得分外的沉,就是做很多梦,有些似乎曾经梦到过,现在只是重新熟悉起来,或者,重新的串连起来,我没想到,破碎的时光中,我居然做了那么多梦,梦里的我,似乎鲜活些,比较有人味,有更强烈的情感。 我致电赵医生,问为何我多梦。 他说,你睡得好么。? 我说,好。 他说,你会很累么? 我说,龙马精神。 他笑,那梦是上帝的额外馈赠。 我知道上帝一般都不会眷顾我,但是我愿意相信赵医生,过去的岁月里,他比上帝好使。 所以我笑,有理。是以安心接下馈赠,继续多梦,哪管梦里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睡醒后往往未来得及整理梦境,我就又奔赴医院,带着在他书柜里找着的书。 他书柜有很多深奥的文学经济政治等理论的书,我懒得念拗口的生僻文字,专门挑简单的拿,幸亏他的书柜里有小王子,也有汪曾祺。 “我在昆明喝过大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 念着这些,日子散漫而自由,恍若我们曾经携手共度,或者在意象里,我们过着如此的日子,尽管事实是他躺在病床上,生死间徘徊,而我,终究无能为力,但愿他能够听到我的絮絮叨咕,听到我在这里,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念了好多天,天堂地狱的来来回回。 念累了便回去睡觉,睡梦中往往俩人携手,有平常琐碎的日常,衣食住行,也有爱恨情仇,相爱相杀。 梦境不太有空厘清,不想去探究,一古脑地丢在脑子的角落,由得其生花或者落尘。 有一天早上,护士把我和二姐叫到办公室,主治医生手上拿着一叠检查报告在看,见我们来了,一向冷峻的脸上有了丝笑意,”谢永安的各项指标均有好转的趋势,病情平稳,没有加重,原来的手术清除血块比较干净,剩下的小部分血块吸收比较理想,脑内也没有再出血的倾向,如无意外,苏醒的机率很高。” 我与二姐互相紧紧握着手,高兴起来,希望就在前面,这比什么都要好。 医生转而又说,”不过这只是说机率,并不是说一定,病情随时会变化,有时不好控制,你们还是要有最坏的打算。” 二姐的指甲掐痛了我的左手,我的右手紧紧握拳,也让我的指甲刺痛了。 “不管怎么样,情况好转是确定的。你们还是要抱着希望,他有可能随时醒来。” 我们如坐过山车,心一下在谷底,一下在高峰,终于又高兴了起来。 医生把我们忽悠完后挥手让我们离开,继续忽悠下一位在门口等着的家属。 我与二姐恭敬地再三谢了他回病房去。 二姐高兴得抹眼泪,把我的手抓得生痛,又匆匆回家去操心家事,自己家,永安家等等诸事,二姐夫已经被她冷落太久,估计永安再躺下去,他就得造反了。 二姐走后,我坐在床前,暗暗窃喜,把他好转归结为我也有部分的功劳。 尽管过往的历史中我从未对他产生过影响力,以前他甚至不愿意给我他的地址,不愿意我随时可以找到他,他只愿意在他想让我看见时出现,一切掌控在他手里。 现在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无法左右我的意志,我就姑且,当是我对他,有一点点影响力,凭此,他可以早些苏醒。 其实我很清楚,如果他醒来,势必不愿意面对我,就象去年他生病,四两拔千斤地躲避过我的追寻一样。 他说,走着来肯定不行。技巧地阻止了我追寻的脚步,技巧地扼杀掉我蛰伏的疯狂因子。 是以,我一直很平静。 我能做的不过是,在他安静地躺着的时候,念上两句,”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 正文 第六章 一般我都是白天睡觉,晚上陪永安。 夜晚,我一般比较清醒,脑子比平常好用,只是记忆到了哈尔滨,似乎坏了些,颠三倒四的,有时分不清过去事情发生的顺序和人物,不过反正我的人生很简单,工作学习老婆孩子,一切按部就班,颠倒了也没什么妨碍。 唯一的异数或者说歧路就是谢永安,以前他冷淡地把我推回我自己的路上,现在我只是偶尔来岔路上停歇,不管他生还是死,与我而言,并没有区别。 我不筹划未来,所以不必计较以前和往后。 只有当下而已。 我的当下也只有半个月,除掉来回的路途,也就十三天而已。 放肆与否,也只有这十多天的折腾。 之后,一切归零。 不觉我已经来了五六天,但是我却觉得来了半辈子似的,又觉得,半辈子前,已经来过似的。 反正,都是半辈子纠缠。不管肉身是否参与,灵魂的纠缠,确实已经有半辈子了。 不管他是否承认。当然我觉得他很乐意,也很享受。他一直都把我扯回来,让我原地踏步,不过我没自大到,他对我有什么感情的地步。 于我而言,似乎是情感问题,但是于他而言,不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下子把老鼠拍死了,多无聊,拍一下、放一下,挠一下、放一下,长玩长有,不知生出几多乐趣来。 这个白天我照旧在永安的大床上睡觉,梦里他背着我在后园,夕阳西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得,梦里他年纪尚轻背起来我毫不费力,容颜尚嫩,桃花眼顾盼流辉,有让人心跳加速的蛊惑力。我贴在他背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充满英勇就义的勇气。 咚咚的敲门声把我吵醒。 我怔怔地撑起来,似乎没法回魂,我的灵魂依旧趴在永安的背上,在后园游荡。 “快走,快走。”东林冒失地冲了进来,一把拉我起来。 我匆匆起来,撑着惺忪的睡眼,心里打鼓,不敢开口相问。 “我舅醒了。”东林眉开眼笑。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趴在床上,无力动弹。 东林不管不顾,把我七昏八落地拉上车,大力地踩油门,北京吉普在街头飞窜,搞得鸡飞狗跳,我听到耳边有人骂王八犊子,东林不管不顾风驰电掣地把我带到医院。 他大哥二姐都围着,在谈论着什么,笑语盈盈。 东林一路拉着我,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身边匆匆闪过医生护士各色病人家属等等。 见我来了,他们俩动作经过彩排般整齐划一地齐齐让开。 谢永安半躺位,眼神有些呆滞,看到我眼神愈加迟钝,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身边,我讪讪地,想躲到东林身后,东林一把扯出我来,谢永安又看了我很久,似乎在努力辨认,我努力搜索他的眼神,想寻找一丝情意半分热切,不过十几年来,我都一无所获,所以今天我也不失望。 很安静地对视。 没火花,没情愫,只是简单的,对视。 他们几个不知何时全都撤退了。 他费力地抬了抬手,我迟疑了片刻,走向前去。 他伸手,轻轻地把我按在怀里。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他瘦了许多,硌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拍拍我,费力地,”我的衣服……湿了。” 我有些讪讪地,一个男人,泪腺发达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低着头,默默地数脚趾。 “你……能来,比什么都要好。”他缓缓地伸手托起我的脸,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着眼。 气氛有些尴尬,我没试过如此脉脉地与他相处,我故作轻松地打哈哈,”终于舍得醒了?” “实在没法忍受某人一直念菜谱,害我馋虫满肚子乱窜。”他笑,软弱的暖意,他一向冷漠得甚至刻薄,这面貌一新,很开我的眼界。 我脸红了。按道理应该念个诗经,或者是唐诗宋词什么的,再不济也来个《飞鸟集》,哪里知道我这个俗人,只会念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 谢永安坚持要回家,说是医院环境不适合养病,二姐找了熟人,于是又观察了一天,签下生死状后,医院同意永安回家静养。主任来看了病情,我小心地观察,主任的表情轻松,于是放下心来。 主任刷刷地开了医嘱,调整了注射药剂,又叮嘱了一番,有什么不适立马返院,带了十天的药回去,再让邻居熟悉的护士每天来挂点滴便是。 谢永安一回到家就吵着要洗澡,窝在病床上那么多天,即便有擦浴,也如海鲜摊档上盐腌着的海鱼,看起来再干净也腻腻滑滑。 二姐乐呵呵地冲去厨房,叭叭叭地拍碎几大块姜,用大壶在煤气上煲了生姜水,提了上来,倒在水桶里,”来来来,洗一洗,去晦气”。 我欢乐地伸着爪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扒光他了,可他抓着床单死活不让我靠近。 二姐与东林在一旁笑得捂肚子。 “来来来,乖,你睡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给你擦过多次身体了,啥啥我都见过。实在没啥好看的。” 二姐听到有些不对头,赶紧跑了。 他难得地脸红,”赔我青春损失费!” “你那身板,要付费请我观看好不?” 他像黄花闺女般死拽着衣服,眼神哀怨。 难得看到他这种模样,我笑得打跌,”那啥啥,真没啥好看。” 他飞我眼刀。 我笑,”你根本没好看过好不。” 他笑,”你应该说,更爱我备受摧残的容颜。” 我大笑,瞄了眼东林,”不不不,我只爱年轻才俊,特别身材健壮,腹肌六块的男子。” 东林听得脖子发寒,揪紧衣襟连忙退了两步。 笑完我还是出去了,到底我与他,并没有熟到可以赤裸相见的地步,何况就算剥光了他,我也不指望能够看到他的真来。 他有一千面,尽管这一面非常新鲜,与他对阵多年,我还没天真到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他。 我在阳台抽了支烟,外面阳光灿烂,微风轻拂,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日子,我扔了烟头下楼去。 来到楼下客厅,我听到厨房里大姐与二姐在说话,似乎谈到了我,是以在转弯处,我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 二姐,”这么多年过去,看来感情没淡去,不然怎么会他来了才醒呢。” 大姐叹息,”孽障。” “鬼门关一趟回来,什么都别计较了。何况爸妈也不在了。”二姐说。 “这么多次,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多少次,吓也吓死了,现在我只求他好好活着就行了。”大姐一边切菜一边认命地说。 “当年就搞得一个吐血,一个……”二姐说着,抬头看到了我,”一晨,饿了吧,饭马上就好。”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笑笑进去,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二姐麻利地洗着青菜,”哪用你们大老爷们呢,我们老娘们就行了。”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与她们闲聊,却插不下手。 大姐放下手中的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我推出去,”出去坐坐,或者和安弟聊聊天,这一会就好了。” 正文 第七章 我上到房间,谢永安已经洗完澡,虽然是躺在床上,但是人看起来精神不少,也许是刚刚沐浴过的原因,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竟有些许俊起来。 我学纨绔少爷用一个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眯着眼打量他,”哟,原来洗干净了,你老兄也有两分姿色啊。” 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晕更甚,桃花眼流光溢彩,嘴上却不甘,”我一向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好不。” 东林与我齐声,”切!” 我甚觉开心。 东林收拾东西,不经意看到了我放在桌面上的药,他拿起来看了看,”咦,你现在还需要吃药吗?” 我说,”有时睡不好,吃上一两颗。” “抗抑郁的药,少吃为好。”东林很严肃地说。 “是吗?医生说是有助于睡眠的药物,”我说,”我的抑郁症早好了。” 谢永安脸色变了变,神色有些异样,终是没有说什么。东林收拾好东西便下楼去了。 我把药瓶摇了摇,剩下已经不多了,我把它塞进我的背包里,”我早已经好了。只是偶尔睡不好而已。” 他脸色稍霁,盯着我看了几秒,似有几分怜惜。 脑补过了,我左右看看,看到那张大床不觉就说,”你的床十分啱我,我这辈子,睡得最好的,便是你的床。” 说完我才觉得唐突,顾左右应该是言他,却言了床,我有些讪讪的,我们的关系,实在亲密不到这个地步,我几时学会了说这种暗示性的话了,做不到洒脱抛下一切,至少也应该要会装腔作势,多年历练,毫无进步,段数依旧低到垫底,难怪要落于下乘。 以前我们也就是聊聊天,说说闲话,最多不过看看球赛的关系。哪怕我心似狂潮还是心如止水,与他之间,都只是吃饭聊天比路人仅多一些些的关系。 说句潮流的话就是,我爱他,与他无关。 十分矛盾是不。 事实其实是,老子我,十几年单恋一支公。 实在够丢脸。 所以这么多年,我都不敢问,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片刻。 因为显而易见的答案,我情愿不问,骗骗自己。 谢永安没有接话,微蹙着眉,似乎陷入了深思。这种话,明显超出了我们的相处模式。 何况他躺在床上,我一个健康的人,哪里好意思欺负他。 为了不让他为难,说完我就丢盔弃甲地拎了行李逃窜到客房去了。 谢永安在后面叫了几声,我连话都没听清就窜回了客房。 毫无悬念的是,我失眠了。 半夜,月色甚好。 我一个人,到后园游荡。 楼上楼下房里的灯,影影绰绰地亮着,永安的房间,灯光也亮着,我不知道他睡了没有。再怎么着,我也参与不到他的梦中去,是以我安静地坐在秋千上,看黑暗的夜空中孤伶伶闪烁的星星,一颗星星与另一颗之间,再靠近都隔着以光年计数的距离,星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与人的心,何尝不是隔着亿万光年,如我与谢永安,身在一处,心隔天山。 夜色如水,静谧的夜,我心潮起复,我坐在秋千上,闭眼听着落叶的声音,耳边掠过微风,很久很久以前的梦中,我也曾经坐在秋千上,有厚实温暖的手,轻轻地推我的背,荡起秋千,我听到自己的笑声,那么年轻,那么张扬,那么肆无忌惮。 而前面那棵亭亭的樱桃,是约一米高度时从乡下的果园挖回来,还顺便,挖回来一桶黑泥,垫底,一并垫了在园子里扫来的落叶。 还有东北角那两棵白桦树,是因为,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南国人,要见识长眼睛的树,谢永安特地让人从林场挖来种下的,现在树上的眼睛,在路灯的光影里悲悯地看着我,似要看穿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我的眼泪流下来,为了不在记忆中和在记忆中,或真或假的梦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梦境,我才爱上他,爱了他半辈子,一直无法喊停。 而那块大石头左侧,黑乎乎的茂密灌木丛,黑暗里看不出形状来,似乎,应该是绣球,每到夏天,就绽放累累的花球,而绣球花的花语就是——希望。 我不明白,这个暗夜里,我的思绪如此活跃,存在或者不存在于我脑海里的东西,活灵活现地一个个一件件冒出来,令我措手不及。 我静静地回到房里,拿出背包里赵医生开的药,吃了三颗,果然,再没有支离破碎的梦。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精神甚好,晨曦透过彩色玻璃,照在床上,似七彩的彩虹,美丽却又转瞬即逝。 我披衣下床,棉拖鞋走在木地板上,没有一丝声音,他们都还在沉睡,整栋楼都静悄悄的,我走过走廊,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来到后园。 后园万物生长,绿意盎然,北国的春夏都短暂,植物要在短暂的时光里,走过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完整生命历程,是以分外的争分夺秒,力取在最短暂的时光里绽放自己的生命之花,可我,我的最短暂的生命之花呢,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经流逝在不知处,无可探寻。 我来到大石头前,果然,绣球花儿累累缀满枝头,众花怒放,如同雪花压树,露珠盈盈,叶儿苍翠欲滴。 我蹲在地上,捂住脸。 一定,一定有什么错了。 为什么我都知道,都知道。 为什么我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 好像马航一样吗,这是我的马航吗? 思绪似碎片,杂乱无章地堵满我的脑子,有什么东西哽于胸膛,郁结于心,无法消逝,即便岁月流逝,即便再多的伪饰,都无法掩盖,我僵直着,无法起身,只待黑暗来临湮灭自己,最不济,也给我个保护色,能让我再支撑片刻。 可现在是早晨,朝阳下,我无所遁形。 不知什么时候,二姐站在我身后,温暖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轻轻地叹息。 正文 第八章 二姐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就去煮早餐了。 我蹲了许久,直至脚也麻了,太阳升了起来,热热地晒着,没有着陆点的零散记忆或者梦境,飘荡着,在太阳底下,连同眼前乱舞的黑蝴蝶,慢慢地消散,终归于无形。 我慢慢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脸振作精神。 旧梦不须记,来日无可期,我只不过需要一支杆子,支撑我到下一步。 我该打电话回家了。 来了几天,一切都似乱了套,我的记忆力极度下降,过去的天数我估计只有摆放石头才能计算了,我竟然忘记了给老婆宋丽打电话,而她,一直那么信任我,也没有打过电来烦我。 我们结婚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几年?我居然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认识她的了,反正她是我老婆,为我生了个女儿,共用一本户口簿的牢固关系。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多一点,平时,这个时间她应该尚未出门,正准备送女儿上学去。 我拨通了家里电话,过了一会,我听到宋丽的声音,一向的平和稳重,”是一晨啊,你还好吗?会议顺利吗?” “都挺好,你还好吧,嘉宝听话吗?”我问,隐隐听到有嘈杂的声音,”怎么有些嘈声?” “女儿挺好的,哦,那是电视的声音。” 我们家里,早上一向不开电视。 “我不在家,辛苦你了。”我说。 然后彼此道了再见。 我在后园散了会步,空气清新,花草竞相生长,我又有幻觉了,不知道是梦还是真,恍若在重复过去的事情,一切都曾经发生过,现在不过是,现场重现。 我隐隐觉得不妥,悄悄上楼吃了两颗药,感觉稍好,脑子里安静多了,耳朵里没有杂音叫嚣,不再乱成一锅粥。 二姐过来叫我吃早餐,我来到饭厅,永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穿得很休闲,因手术而剃光的头发长出了一点点,反而显得人清爽不少,他端坐于台前,看见我微笑,”昨晚睡得可好?” “很好,一夜无梦。”我报之微笑,可我看见他眼神有不忍,还有经常闪现的哀怜,令我十分不自在,我瞪了他一眼,他笑了,眼神里只有笑意了,这样挺好,我喜欢。 二姐笑,”来,吃我包的饺子,特地为一晨包的酸菜饺子哦。”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酸菜饺子?”我诧异。 二姐笑,”大家都喜欢嘛,有谁不喜欢的吗?” 众人都说喜欢。 果然非常好吃,二姐手艺一流,我吃了十二个,撑得我摸着肚子在后园转圈消食,永安身体尚弱,坐于廊下,喝着茶,微笑地看着园子里的花草,偶尔看上我一眼,说我的样子像吃撑了的小熊,我笑,你见过这么帅的小熊么。 永安笑,确实没见过这么自大的小熊。 二姐进园子里摘菜,也乐了。 正笑着,隔壁护士姐姐过来了,于是永安上楼打点滴去,我继续在园子里转悠。 转悠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应该回去了,于是我打电话订了机票,依然是当晚7:10的。 回到房间,永安躺在床上,点滴已经挂上,邻居护士姐姐正在整理棉枝碘茯什么的。 我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前,”我今天晚上回去,是七点的机票。”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说,”好。我送你。” 我说,”你还没恢复,东林送就好了。” 他温柔地看了我一会,把手覆在我手上,我只好不再争辩。 中午二姐做了很多菜,我知道是饯别宴的意思,因为我订机票订得急,而且我还好几天假期,他们都以为我会在假期最后一天回去,所以今天吃饭其实只有我、永安和他二姐三人。 永安很沉默,这是他的第一千零一面么,我懒得再忖度他的心思,是以我也沉默。 走到岔路上的我,迟早要回去,所以大家都变得没话好说。 这个是外交共识,有共识前提下,不会有纷争。 不过他实在是太瘦了些,我叹息了一声。 他抬眼看我,我的心跳了两下,低下头去吃菜,二姐的排骨永远炖得又浓又香,有家的味道。 二姐只是拼命给我夹菜,”你这孩子,太让人担心了。回去好好地,多吃多睡,别再那么瘦了。你当年……” 永安看了她一眼,她及时刹车。 “太瘦了,省得父母担心,家里人担心。”二姐继续叮嘱,眼神温暖柔和。 我慢慢地吃下她夹的小山似的菜,她看见露出欢喜的笑容,宽容又慈爱。 吃完二姐拒绝了我要洗碗的要求,把我推出门去,我只好上楼来收拾行李。行李很简单,也就是几件衣物而已。 二姐和东林准备了一大堆东西,我把它堆在一侧,没打算带回去,背着这些天的记忆已经够累了,我已经无力再背负更多。 谢永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伸手从后面抱住我,告别是必然,我很冷静,是以拍拍他的手,过了一会,他才放开我,我看他的眼眶微微发红,估计生病之后他也脆弱了,以前他要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要么冷静毫不拖泥带水,要么是风流纨绔样,现在的他,有点陌生。 谢永安一直看着我收拾,我看不清他在想什么,我们的人生即便有交叉,交叉后也是各自往不同方向愈行愈远,所以连假惺惺的挽留都不必。 看我收拾好,永安拉着我的手往床上带,他甚是虚弱,所以也没什么力度,”休息一会吧,”他哑着声说。 我想,时间尚早,躺躺也好,是以躺下来。 他上来并排躺在我身边,这是我们第二次共同躺在一张床上,这次我们不必争你上还是我上的问题,也不必重演把他踹床底的戏码,他身体虚弱,能够活着喘气已经是大幸,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我安然躺着,没有像以前一样纠结于是否问他爱不爱我的问题,时间过去,我心枉然,我早已经学会放下,不不不,是我早已经被迫放下。 况且经历了那么多岁月,活着,已经比什么都要好,劫后,你我都余生。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的呼吸声平和,我不知他睡着没有,正想着,他侧过身来,伸手把我搂进怀里,他瘦了,怀抱并不舒服,但是我静静地,听着他平和的心跳声,睡着了。 又做梦了。 后园的绣球花累累绽放枝头,你拈花微笑,说,你知道不,这是希望之花。 正文 第九章 睡了不知多久,感觉到有人在推我,我吃力地睁开眼,谢永安的微笑在眼前绽放,他笑起来,桃花眼又有了些流光。 我曾经去度娘过,”桃花眼,真桃花眼眼形较长,眼头有少许勾曲,眼带艳光,眼睛黑白分明而有神。有这种桃花眼的人一生桃花重,艳事特多,即使到四五十岁,桃花仍不中断而来。” 想起这些,我又看了他两眼,觉得度娘诚不我欺也,他被我看得心里发毛,双目含波,脸泛桃花。 害得我有片刻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知白天还是黑夜,犹若片刻的桃源。 “起来吧,等会来不及了。”他轻轻拍我的脸,梦醒了。 我清醒了些,才想起要赶飞机,今天要回家了,回到千里之外,继续原有的日子,简单平凡没有波澜的日子。 我拍拍自己的脸,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再撑片刻,一切就都要归位了。 我爬起来,脱掉睡衣,换上牛仔裤T恤,永安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盯着我,似要我把看进骨子里,我一直觉得他十分高招,连沉默都沉默出万千味道来。 我一直避免去看他的眼睛,害怕他的桃花眼里饱含什么,又害怕里边一无所有。 沉默实在太尴尬,我笑着飞脚踢他,”看什么看,请给参观费!” 他恍然回过神来,本能地捞住我的脚,我几乎跌进他怀里,他故意扫了我下面一眼,”关键的地方没瞧见,不给!” 我们站得太近了,近得可以看见他眼睛里有丝异样的火花,我戳戳他的胸膛,眨眨眼笑说,”这个关键的地方么?你的让我瞧瞧咋样?我付黄金十两!” “哟,原来我这那么值钱呐。”他有些尴尬地勉强笑了下。 我斜眼瞄了眼他下面,叹息,”原来你所谓的关键部位是下面,看来我们真没共同语言呐。” 他噎了一下,继而笑笑放开我。 他要看的,脱掉衣物即可,我要看的,扒开胸膛都未必能看清,这交易多不公平,谁也不会愿意。 我默默地去卫生间洗漱,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说,”行李已经拿下去了,弄好下来吃饭。” 我说,”不用你送,你在家歇着就行了。” 分别是必然,多一刻少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东林和我一起去,你不必担心,我不费精神。”他坚持。 我洗漱好下楼,二姐与东林和永安都在,坐着等我。 二姐做了一桌的菜,”一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你还是太瘦了。还有啊,经常回来看看,我到时让东林接你。” “好的,我会的。”我应道,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再上来了,一切都要归零,不是么。 永安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吃饭。 吃完我看时间已经不多,便向二姐告别,二姐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我似乎听到她说”可怜的孩子。” 也许是我听错了,我轻轻拍拍她的背,扭头上了车,永安也跟着我坐在了后排。 东林把车开出来,我回头看,两旁的景物飞速向后退去,而二姐一直站在门口挥手。 永安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揽着我的肩膀,我斜斜地依着他,我们都没有说话。 东林也沉默。 后来估计东林实在奈不住这种沉默,拧开了收音机。 赵照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火车嘎达嘎达嘎达的响 我在已经规定好的路上 …… 夜晚摇晃摇晃在摇晃 那是醉着的马不由缰 …… 既然破碎就让他变成尘灰 就是生来死去生来死去 那是醒着的心无声歌唱” 我扭转头,看着外面渐渐远离的哈市,歌词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进心里,直要把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敲碎…… 永安只是握紧了我的手,可,十指紧扣又如何,它也无法抑制那字字句句的沉痛。 一直去到机场,我都看着外面…… 到了机场,我让永安随车回去就可,省得东林还要去停车场停车。 可是永安跟着我下了车。 正文 第十章 火车开往落日, 而我,将往规定好的路上。 我默默地背着背包去打印机票值机,他跟着我也一直没说话,其实时间尚早,我还可以与他在外面消磨一个小时,但是我不想再看见他的眼睛,因为,我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哀伤与绝望。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强烈的感情,这让我不安。 可我知道,他情场纵横多年,段数高得我难望其项背,再多一丝丝,我也许就要溃败。 我不是个冷静的人,尽管表面上我处事冷静从不拖泥带水,与人相处也冷漠无情,甚至有朋友说我是属蛇的,冷血动物。从来没有人知道我深藏的疯狂因子,它一直在下面蠢蠢欲动,欲破茧而出,我一直拼命地努力把它掩盖着,我一直是那只要扑火的飞蛾,只是那盏火,一直罩着玻璃罩子。而现在玻璃罩子似乎要融化,这是多么危险的征兆。 所以我快步走去安检。 永安一直跟在我旁边,默默地。 只是他的目光已经快令我崩溃,一个流连花丛的人,这会儿从良,咋看都有些瘆人,我看我既不是多金少爷,又不是英俊潇洒的英雄,哪值得如花一往情深。 可是我道行很浅,我害怕他一开口,就算是骗得我一时高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扔掉机票跟他走。 幸亏他什么都没说。 我一直看着前方疾走。 终于到了安检,消瘦又虚弱的他站在黄线外,眼神阴郁地一直看着我,安检姑娘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摸索,快要摸出感情来了,他还固执地站在那里,背包已经过了X线检查停在前面,安检姑娘最后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后放了我,我快步走过去拎了背包就走。 我不敢回头,只知道他还站在那里,只怕一回头,就再也没勇气往前走了。 趁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我快步往登机口前行,迅速地走出他的视野。 机场毫不例外都是那么宽敞明亮冷气开足,十分的舒适,各种品牌的店光鲜地开在通道两边,商品一水儿摆放整齐照着射灯,显得高档而诱人。 我有些机械地走着,努力把目光投在旁边的店铺里、商品里,在擦得干净反光的玻璃上,我看到自己,形容憔悴,失魂落魄。 我一直以为我控制得很好,万千情绪内敛,却不知道是这等光景。 我低头看自己的机票,登机口34。 有些讽刺,生死。生死之别么。哪里就那样了,我只是,有些难过而已。 坐在登机口前的椅子前,我抱着背包,把头埋在背包里,努力摒弃外界的一切,努力压下胸口的呼唤。 过了一会,也许是很久,有手搭在我肩膀,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坐直了。 永安。 你又何必再来,何不,轻松地……放开我。 千辛万苦埋藏的万千不舍,生生地勾出来,我紧闭着嘴,生生地压下欲夺口而出的话。 他傻笑,”我买了到海拉尔的机票进来了。” 我还是呆呆的,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笑,”你这站台票可够贵的,几百大元啊。” 他难得地露出羞涩的神色,”我再陪你一会。” “再陪一会又如何。”我左看右看,都是要离埠远走的人,大多神色自如,泰然埋头玩手机,或者阖眼小睡,或者细声碎语,聚散离别本来就平常,何苦搞得像生离死别。 所以我笑了。 也许是这笑容太难看,他一下把我抱在怀里,喃喃地在我耳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 他的手段十分之多,今天这些招我倒是首见,所以我十分之享受。 不过所谓的”一直”,也不过就是到登机为止,那半个多小时。 他哪里知道别人心目中的”一直”是多长多久。 抱了好久,他才把我放开。 一会儿去给我装开水。 一会儿去买话梅陈皮。 一会儿去买本国家地理。 我微笑地看着他偶尔的失措,有些许的满足。 当登机的广播响起时,他抱着我,久久不愿意放下,我静静地把头搁在他肩膀,在这一刻,我愿意相信,他也许,真的曾经爱过我。 或许就这半个多小时里,我愿意假假地相信一下。 尽管我知道我此生也不会得到答案。 我有些迷迷糊糊的,机械地把机票递给工作人员,随人群踏入了登机口。 我还是没有回头,因为我从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在后面也没有说话。 不必再见。 我有一些担心他的身体,毕竟他仍然病着,但是就算我回头,他的病也不好会一些,我只能梗直着脖子,一直往前。 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明净的哈尔滨天空,这是他的天空,蓝天白云透亮高远,而我,将回到遥远的南方,尽管那里天空晦暗不明,可那里才是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