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何限 第一章百里执念   山海经内所记载的天虞山,山下洪水泛滥,无人能上山。   山高一百零八丈处,有一屋舍与湖泊,湖泊方百里,其湖水呈赤红色,妖媚中显得几分吓人,湖水之上零零落落的飘着一些莲花灯占据了大半个湖,莲蒂长达湖底,灯火永不熄。   到过天虞的仙人都不见屋舍有人,但见一泊飘着莲花的湖,久远流传便唤作莲花湖了。   三界六道之内,天上地下,本是没有这泊莲花湖的。   来过这里的仙人都在津津乐道,说这湖是当年佛祖如来用座下的莲花砸出来的,为的就是关住一方害人无数的妖魔,又有人说上面关的是能嘴里能吐出金块来的神兽。   后不知这话怎么就流传到了人间,千百年来人间那些个被金钱迷了心智的凡人都曾想尝试攀登上这座山一探究竟,却皆是无功而返,有些人还丧命在了那洪水中不见踪迹。   当商玦将一朵莲花放入湖中,听到这些流言的时候,她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她只不过是奔波于人间四处寻找执念去了,怎的就成了那一方妖魔了?   她若是嘴里能吐出金块来,早就去当财神爷了。   而后,她也只叹了叹气,将万千情绪揉进眼中不见,望着手中幻化出来的莲花,痴痴不语。   千年前,一直相安无事的神族与魔族突起战乱,双方都派出自己的得力干将交锋,这场战役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才以魔族投降告终,天上三天却相当于人间三年啊。   在这场神魔大战中,天地间的所有一切全被战火所烧毁;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色的焦土,恶臭难闻;黑暗吞噬掉了所有的光明。   她的爱人、神界的战神——司战神尊知鹤也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之中。   所以,当年她用自己的神魂与如来做了门交易,当这天虞山上的百里湖泊被承载着执念的莲花铺满时,她就可以再见到消失的爱人知鹤神尊。   她本是不信佛的,只是她实在是没法子了,没有他在的三十三重天实在太清冷了,就连从东边吹来的暖风都能让她忍不住的抱臂打颤。   为了他,信这一回佛又能如何?   商玦收回悲凉的思绪,走出屋舍,在湖边席地而坐,看着手中渐渐变大的莲花心中一颤。   执念越是深这幻化出莲花便越是大,她神色慌乱的看向湖中,原本赤红色的湖水变得幽蓝,一副镜像在其中呈现。   手执一根金箍棒、脚踩一双金灿灿的战靴还有身披一袭红了半边天去的披风在迎风而飘,在镜像的深处还能隐隐约约犹见穿着一袭红色衣裳的女子,女子就站在一石头旁远远望着,眼中盛满荒芜。   深处还幽幽传来一声“辛夷”…… 西风何限 第二章西风何限1   “你终于是肯归佛了,俺老孙在那天上待的快长毛了,个个都跟我那师父一样整天都只会双手合十讲着佛曰佛曰。”   猴子不安分的从一旁的桃树上跳下来:“要俺老孙说那佛整天就合眼打坐,哪来那么多的佛曰佛曰。”   白衣道长看着眼前已取经归来成佛的孙悟空,丝毫不减当年顽皮,可是那眼神早已化为了呆若,没了那股子灵性。   半响,白衣道长才嗤笑着开口:“当年你随着那唐三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不就是为了攒取功德,功德圆满后成佛么?”   孙悟空张口无言,伶牙俐齿的他被一只道长逼得是心中有千言有万语却又无法反驳。   “啧,俺老孙要不是看在你把俺的花果山给恢复原样了,定要将你打进土里让你求饶喊孙爷爷不可!”他只啐了一口,随手摘下旁边桃树上的果实,随意在衣裳上擦拭了两下,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白衣道长也不恼,当年他没地方练功,路过一片焦土,那里幽暗的让人发闷,便花费了数千年光景恢复往日春暖花开的景象,紧接着,这只猴子便驾着筋斗云火急火燎的来了,说这是他的花果山。   “猴子!问你个问题。”白衣道长将打量的目光从阴暗的一隅落在了眼前的猴子身上,为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不安的吞了吞口水,“你活了那么久,可有爱过人?”   “……”   一阵风吹过,吹的枝叶飒飒作响,不知是风吹散了答案还是他压根就没回答,只见得孙悟空嘴唇蠕动。   “这风真是该死!”白衣道长低头咒了声,又抬头看向树上的猴子,嬉皮笑脸的凑近,“猴子,你要不要再说一遍?”   孙悟空转过头,一双怒目圆瞪,毛脸雷公嘴变得更是恐人。   到底还是当年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啊,脾气丝毫不减。白衣道长吞了吞口水,他虽修成佛可到底还是凡人啊,自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吃了去。   “什么情情爱爱的,俺老孙是佛!是斗战胜佛!是只猴子!”孙悟空义愤填膺,只差跳下树翻两个跟斗证明了,“你们凡人那酸的掉牙情爱关俺老孙何事!”   白衣道长笑着连连点头称是,沉寂了片刻又一本正经道,丝毫忘了刚才孙悟空的愤怒:“那猴子你被人爱过吗?”   他只觉得身边冷飕飕,天地为之一震,数百里桃林的桃子全都争先恐后的掉在了地上,他本以为是天生异象,刚想掐指一算,余光就瞥到了身边立着的金箍棒,和一双金晃晃的战靴。   他赶紧赔笑:“猴子,你要是想吃桃子跟我说,本道给你摘就是,别这么大动干戈的,怪吓人的。”   孙悟空嘴角一瞥,突然凑近呲牙咧嘴:“吓人吗?”   “吓人。”   “那你觉得会有人喜欢吗?”   “不会。”   孙悟空眼里满是不屑,将金箍棒横着扛在肩上,双手勾着金箍棒的两头,转身就走了,只剩寂寥的声音回荡:“俺老孙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一刻便生的这幅毛脸雷公嘴,取经路上那些女施主看了全都吓得魂都没了,哦不,男施主见了也得躲到三里远。”   不过片刻,孙悟空就消失不见。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有人喜欢的……”一袭红衣的女子从幽暗的一隅走出,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一双眼眸空洞无神,呆呆的望着虚无的前方喃喃自语,在告诉远去的那只猴子也在告诉自己。   白衣道长看见女子,叹了口气:“如今你想见他一眼的心愿我已经替你了了,赶紧离去吧,我也要归佛了。”   这个女子是当年他恢复花果山的时候,从那黑黑的焦土中冒出来的,发丝缭乱却依旧挡不住的媚丽,那时候便是一袭轻易就可以惊艳别人年华的红衣。   还有,那时候她的眼还如孩童般清亮,许是等了太久,等到眼中成了一片荒芜。   这数百里的桃林便是她在日复一日年一复年的岁月中栽下的。   红衣女子晃着脑袋:“道长,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你留在这里又能如何?”道长嗤笑着摇了摇头,“他已成佛,佛是什么?佛是高高在上,普渡众生,不是众生渡佛。”   红衣女子抿着唇不语,垂着眼眸似在想着什么,想着往日种种?   而后,她突然发狂,仰头狂笑不止,素白的手指着万八千丈高的天,泣血的质问是那样的无助:“你们究竟要捉弄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啊?”   道长似是觉得无奈,好似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说情爱这东西足以摧毁神佛,凡人命数短暂,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又是一生,而情爱这害人的东西却要伴着神佛至元神消散,元神不散,便一直受情爱之苦。   “想留在这里可以,但你会不再记前尘往事,犹如新生儿。”道长终是依了这女子,他也想看看这佛究竟能不能管的了八方事。   微风轻轻卷起女子的裙摆一角,青丝也飘扬风中,隐隐约约见女子轻轻颔了颔首,算是应下了。   道长拂尘一挥,便有一阵虚无的清风将女子的身子托起,慢慢上升至半空中,地上的枯叶与石子也全都一并卷了进去。   道长咬破手指,放至眉心轻念咒言,轻轻一挥,一滴鲜血溅进那股包裹着女子的清风中,本是虚无的清风也渐渐被渲染成通透的红色,红衣女子在其中已经分辨不清。   一个时辰过去,清风逐渐褪去颜色,女子也慢慢的平躺在地面,道长走近一看,只见到她浑身鲜艳的夺目,明明已经倦的厉害却还死撑着不肯闭眼。   他只叹这女子的忍耐力真好,这要脱皮解骨的重造之法,竟是半声未吭。   “放心,日后你会跟他相遇。”   道长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女子嘴角捻了一抹笑,便沉沉睡去,待她再醒便是全新的一个人。   女子悠悠醒来的时候,天边的云彩已经染上了红色,她的眸子长又细,又是那般的清亮。   “我是谁?”   道长拿出一串散着幽香的佛珠给女子戴上:“我元始天尊的关门弟子,辛夷。” 西风何限 第三章西风何限2   辛夷看着满地的桃核,叹息自己的桃子又被偷吃了之外,抬头怒视树上悠哉悠哉的猴子,语气没有一点余地:“猴子!你要是再这样满地吐桃核,就别再来我这百里桃林了!”   自从她师父上天归佛后,这猴子便来的愈是勤快了,特别是桃树结果之后。   树上拿着刚伸手摘来的桃子的孙悟空身子一顿,转过脸来,已经不再是那副毛脸雷公嘴,倒是一副人间俊俏公子的模样,其实他还是喜欢自己的真身,奈何那天他似寻常日子来的时候,辛夷这丫头片子看见他的模样便哭了起来,他以为这柔弱小女子被自己吓到了,只好随意照着个凡人男子变了模样才敢来。   孙悟空呲牙笑了笑又吃了起来:“这是俺老孙的花果山,吐几个核桃不碍事……不碍事的。”   辛夷也只浅浅的抿了个唇,闷声就走到案桌前,埋头苦写了起来。   孙悟空以为她又生起闷气来了,他叹了口气只说了句“你们女子就是麻烦”,吐掉嘴里的桃核又摘了个桃子来吃,桃子还没到嘴边,他似是有些烦躁了,用手挠了挠腮帮子,呲了呲嘴,一个翻身就下了树,走到辛夷身边伸长了脖子望了眼,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又在写人间的话本子了啊。”   要不是那惹人憎恨的道长上天归佛前以花果山要挟他,要他好好照顾这个小丫头,他大名鼎鼎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又哪会沦落到给一个小丫头赔笑的地步?   “不是,我在写你。”辛夷淡淡道,一手托着腮,捏着毛笔的那手在洋洋洒洒的写着什么。   她爱写人间的话本子,然后再拿去人间的戏楼卖掉,孙悟空每每都会咧着嘴笑话她明明不是人,写的话本子却比凡人写的还要酸,她却乐此不疲因为每次都能换的好几钱银子买人间的桃树种子来栽种。   孙悟空突的眼睛瞪大,眉眼有些上扬,似是在感到惊喜,以为这丫头终于开窍了,要把他如何神通广大的事迹写出来了。   岂料辛夷又悠悠道:“猴子你说,齐天大圣孙悟空满地吐桃核这样的话本子在人间会不会很受欢迎?”   孙悟空一听,似有数千万只虱子在身上,急的是挠头抓腮,在原地双脚直跺:“你这丫头片子,赶紧撕了撕了,要是流传出去被天上那些神仙看见了,得笑话死俺老孙了。”   “那猴子你先把那些桃核捡起来。”辛夷咧嘴笑了笑,笑的人畜无害,他还从来不知道这性子冷淡的小丫头片子还会笑咧。   孙悟空为了自己齐天大圣的名号也只好听由辛夷的话,伸手从耳后拔了猴毛一吹,就变幻出好些个猴子猴孙来,遍布桃林捡着他刚才大肆开吃的祸根。   猴子猴孙叫着,闹着,跳着,好不欢乐,辛夷侧过头看呆了,她想很久很久以前的花果山大概就是如此嬉闹的景象吧,她虽然没瞧过,可她很想看看。   “猴子,花果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辛夷一双媚人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孙悟空,眼里全是期待,她一直都想要把花果山变成跟以前那般模样,所以才写话本子换钱去买桃树种子,她心想有很多猴子的花果山该是有很多桃树的吧。   孙悟空愣了愣,嘴角的笑意凝固,眼中划过一丝悲戚,后只指了指四周的桃树,故作轻松道:“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没有这么多桃树,也没人专门打理,猴子猴孙都吃的野果。”   末了,还补上一句:“绿色健康。”   “那你是说我桃树结的果子不健康了?”   “俺老孙没这么说。”   辛夷终于爆发:“猴子!有本事你别吃我的桃子!”   孙悟空突然凝神盯着辛夷,一副凡间男子模样的他直看的辛夷双颊浮起红晕,他却只一本正经的道了句:“小丫头,你怎么就不能喊俺老孙一声大圣呢?不说俺老孙成佛了吧,但至少也比你大吧!”   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千辛万苦成了佛,不就是想要被人光明正大的敬畏嘛,怎么到了这里倒还越活越回去了。   “你是佛又怎么了?不也是只花果山的猴子。”辛夷退了几步,隔开距离,脸上的丝丝情绪消逝,满脸的不乐,“还有你怎么知道你就比我大?”   她虽然是没了记忆,可是她的心在说她以前很不喜欢佛,就好像是佛夺走了她最爱的东西的那种不喜欢,刻在骨子里抹不去的。   不知道孙悟空当真是听不见前半句,还是刻意忽略了,满脸质疑:“俺老孙一万岁了,你多少岁了?”   辛夷转了转眼珠子,摊了摊手:“不知道。”   “呀呀呀!”孙悟空气不打一处来,看见捡桃子的毛猴都消散了,唤来筋斗云,留下句“俺老孙回府了”便驾着筋斗云消失在了天边。   辛夷痴痴的望着天边,嘴角挂着笑,转而又低头望着手腕上散发着幽香的佛珠,低声念道:“师父,我突然就不想恢复记忆了,每天什么烦恼都没有,还跟只猴子斗斗嘴也挺好的。”   一年前,师父在她醒来的第三个月便被那只猴子拉上了天去。师父临走之前,神色沉重的望着她道:“辛夷,如果你想记起前尘往事,只要找到你执念的那人,让那人将佛珠取下,一切都会明了,到那时你的执念你的魔障皆是命数。”   她曾经想试着将佛珠取下,却奈何手腕一圈红痕,佛珠却依旧稳稳当当的戴在手腕上。   驾着筋斗云的孙悟空半路上却遇上了元始天尊,他立马追了上去,他还未曾开口,元始天尊已经乐呵呵道:“猴子,我可是许久没见你这么生气的模样了啊。”   孙悟空作势便要施法,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小道长,我们来战个三百回合。”   “猴子,你这只灵猴又有了点灵性了。”元始天尊笑了笑,将手中拂尘换了个边,“跟我还是凡人听到的齐天大圣有点像了。”   孙悟空突然安静了下来,坐在筋斗云上,若有所思:“小道长,你总是说凡间的齐天大圣,凡间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猴子,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元始天尊听了直嘿嘿直笑,“你如今已经成佛,当是好好传播佛理。”   孙悟空也未曾说什么,只是翻了个筋斗云就走了。   走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觉得他开始喜欢上跟那个小丫头在一起拌嘴的日子了,要是有一群猴子猴孙在就再好不过了,只可惜他猴毛变幻出来的猴子猴孙终会消失。   他觉得很烦躁,因为生出这样的想法而觉得烦躁。 西风何限 第四章西风何限3   后面连着好几天,辛夷都未再见过那只整天来她这偷吃桃子的猴子了。   倒是那烦人的卯日星君开始日日往她这里献殷勤来了,她是不喜这卯日星君的,整日都是同一幅模样,无喜无悲如同个木偶,实在是无趣的紧,没有那只猴子好,那只猴子至少还能被气气。   “辛夷感念星君的好意,只是我如今无意婚娶,只想守着家师的这一方桃林。”辛夷终还是含着笑意将这一句伤人的话说出了口。   她知道这卯日星君是过了婚娶的年纪才来找她的,只因天上的那些仙子个个都是眼界高于天的,谁也不愿意嫁给这么这个腿有疾的仙君,便将主意打到了她这个守着桃林的人身上。   卯日仙君也并不恼,只是浅浅的点了个头:“小仙不急……不急。”   辛夷看着卯日星君淡淡的神情,觉得还真是一个谦谦君子。   哦对了,神仙是没有心的,怎还会像那猴子一样整日恼她,只是她忘了,那恼她的猴子也是佛,也本该没有这些情绪的。   辛夷张口想学着话本子里的人那样说些狠话,但终究还是不忍,但见他并无要走的意思,只好转过身捡了案桌上零散摆着的话本子:“那星君在此慢慢品茶,辛夷有事去人间一趟。”   卯日星君也只点了点头,又执杯饮着茶。   辛夷驭着风便走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稳当的落在了凡间皇朝的帝都,环视了四周的热闹景象一圈,将话本子在手掌心里拍了拍便直奔着戏院就去了。   抬起的足尖还未落地,一阵细细碎碎的争吵声就先入了耳朵。   只听见一声粗犷的声音:“赶紧付钱,来了老子的酒楼里还想吃霸王餐?什么齐天大圣孙悟空,你要是那孙悟空,我还是压住你的如来佛祖咧!”   辛夷狐疑的猫着身子去看,原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紧紧捏着一俊俏少年郎的手,且看那俊俏郎满脸愤怒,急的挠腮:“吾真乃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此话一出,惹得围观的人群捧腹大笑,有人说道:“哈哈哈哈……那孙悟空早就皈依佛祖了,跟在佛祖座下修佛了,他哪里还受得起齐天大圣这个名号。”   辛夷默然,她听师父提起过,以前世人提起当年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眼里无不是崇拜,要与天齐寿,自来桀骜不驯该是多威风堂堂。   她瞟了眼俊俏郎,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他心里该是高兴自己终于不再那个是天地所不容的齐天大圣还是哀怨往日的不羁岁月就那么被佛湮灭了。   他要众生平等如今却甘愿皈依了如来,辛夷突然觉得悲从心来,她也想看看当年花果山的那只猴子究竟是何等威风堂堂。   “再说他如今跟在佛祖身边哪还得自由身?”这时,胆子大的上前拍了拍俊俏郎的肩膀,“小伙子,做人还是得脚踏实地啊,这霸王餐吃不得啊。”   俊俏郎急的已经是直龇牙了,辛夷赶紧扒开人群从腰间掏出几两银子来:“老板,他的饭钱我给了。”   面目凶恶的老板掂了掂手中的银两之后才肯放他们离去,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   “猴子,你下凡来干什么?”辛夷抿了抿唇,身边的俊俏郎正是那个孙大圣。   孙悟空将手背在身后,转了转眼珠,还是那股机灵劲:“当然是来看看我老孙在凡人眼中是如何虎虎生威啊!”   其实,他不过是听了元始天尊那席话,心中实在是痒痒。   “猴子,你要是刚刚施了法伤人,如来定是饶不得你!”辛夷嘴上这么说着,两眼却还巴巴的望着酒楼里老板腰间刚刚从她这里拿去的银子,那可是她写了多少话本子才存下的钱啊。   变幻成凡人模样的孙悟空极是不习惯的将宽大的袖摆挽了挽:“我哪知道,我取经那会还是大唐,我封佛后不过几年岁月没下凡来,就改朝换代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几年岁月地上根据万物规律自是要有所变换的。   “你都在那都吃了些什么?”辛夷抬眼看见是戏院无疑,抬脚就进去了。   孙悟空皱了皱眉,也随后跟着:“就几盘素菜外加一壶茶。”   “什么!”辛夷猛的停住脚步,双手握紧看着眼前人一副无辜的模样又松开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酒楼老板如此高兴的放他们离开了。   待她平复情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孙悟空已经进戏院里寻了处好地方看起戏来了,她只好先去将话本子交给班主才在孙悟空的身边款款落座。   板凳还未坐热,身后那桌的人已经聊的火热了。   “哎,我听说前面那家酒楼碰到有人装那孙悟空吃霸王餐,你说孙大圣是不是又要重振旗鼓了?”   “什么跟什么,那孙悟空如今已经被那如来驯服了,什么都听如来观音的,当年我太奶奶蜘蛛精还嘲笑了他一番。”原来是当年取经路上蜘蛛精的后代,“只可惜当年有个桃树妖一直爱着他,听说我太奶奶说,后来这桃树妖死在了花果山的那场大火里,真是可怜啊,爱上一只想成佛的猴子。”   话音还未落下,辛夷却忽感心口抽痛,心中好似闷着一口血,却又好像是一团什么东西,手腕上的佛珠也开始散着浅浅的幽光,她呆愣着看着佛珠,有什么东西好像从这道幽光中开始渗透了出来,飞进她的心口。   “你说说你,怎么尽让他们欺负你!”   “我要走了,我要变得更强大。”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像个傻葫芦一样的就让别人欺负你。”   一道道声音从天外而来直击她的心脏,她以手扶额支撑着自己,佛珠上的幽光却突然兴奋,闪的越发耀眼。   “诶,丫头你手上怎会有一串会发光的佛珠?”孙悟空生性顽劣,左右张望,似不为那番言语所动容,一眼就被那佛珠吸引了过去,就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辛夷闻言抬头,看着对面人的模样,心口的悸痛好似逐渐转淡:“这佛珠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说……诶!猴子你干什么!”   话还未说完,已经有一只手来摘手腕的佛珠了,那人却是嬉皮笑脸:“给我瞧瞧!那道长有如此好东西都不肯给我瞧!真是小气!”   辛夷自是不肯,她可不想再给手腕上留一道刺眼的红痕,两人争来夺去最终还是孙悟空占了上风,不过用手一挑,佛珠便顺着辛夷细腻的肌肤滑落了下来,没有丝毫的阻碍。   “啪嗒”一声,佛珠落地,丝线断开,粒粒佛珠散于四处,粒粒弹起,又粒粒落下。   “啊——!观音如来,别人爱我干我何事,我又没有破戒律清规!”孙悟空突然大叫,立马痛苦的双手抱头,痛的骂骂咧咧,以为是为了刚才蜘蛛精所说之事。   他后脑勺一个似佛教符文在闪着金灿灿的光,似有什么东西迫切的想破开这个封印苏醒过来,只可惜那光只闪烁了几下,又熄灭了,隐匿了下去。   很久以后的岁月里,他才恍然大悟,当年观音虽给他取下了紧箍咒,却又将他部分记忆永久封印在脑后的那个符文里。   那是他最美好的记忆,却被永久的关在了黑暗之中。   “泼猴子……”辛夷薄唇轻启,好似有无数的星点从心间迸发,飞进她的每寸骨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泪眼氤氲。   孙悟空只轻轻嗯了声,未像从前那般作一番争辩。   只是走时,他突然身子一顿,神色慌张,出了戏院便不见了人影。 西风何限 第五章西风何限4   自人间一别后,辛夷变得更是缄默无言了,以前孙悟空还能恼的她直跺脚,如今她只是轻倚桃树粗大的枝干,只抿嘴轻笑看依靠枝桠上的猴子,连往日她最痛恨的满地桃核也只能惹得她嘴角轻扬。   她多想就这样看着这只猴子吃桃子吃到老来时。   “丫头,你笑得我头皮发麻。”如此三日之后,孙悟空连平日最爱的桃子都吃不下肚了。   “猴子……”辛夷轻轻念来,少了一些灵气。   “嗯?”   “你活了这么久有爱的人吗?”   孙悟空顿了顿,几秒的悲戚被大笑掩盖:“你怎么跟你师父一样尽问些无聊的问题,我是佛没有七情六欲,修的是心中无情无欲,守的是戒律清规。”   辛夷还未开口,他又喃喃,脸上哀愁与嬉笑参半:“我不记得了,自从我西天取经回来封了佛,我就忘记了一些好像对于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情,我问过如来观音,他们说那些不过是些梦魇,忘记是为了让我顺利成佛,可我知道那很重要。或许我也有爱的人吧,只是她也在那堆很重要的记忆里面。”   这次没有风拂来。   桀骜不驯的孙悟空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如此情绪,他无父无母,生来便是顽皮贪玩的模样,后灵性被那些神佛慢慢磨去,本以为他已经是一件完美的作品了,足以震慑三道六界的众生,却未曾想到什么都有可能。   辛夷仰起头:“泼猴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那道长的关门弟子,辛夷。”孙悟空从树上一跃而下,筋斗云随即便从天边飞来,“我要回去了,如来知晓我整日跑来花果山休闲度日之后,将我叫去谈了话,让我好好修佛,以后便不来了,你好生修行别给那道长丢脸。”   有一丝不知名的情绪自他眼中划过,一瞬即逝,跳上筋斗云的他还回头念念不忘说了句:“还是俺老孙花果山的桃子甜。”   只不过是,他那日出了戏院便将那蜘蛛精的后代一棒子给打死了,如来知晓,念死的是妖,就只是罚他再也出不得洞府半步。   话罢,有了灵性的筋斗云识相的便载着往天边去,辛夷嘴角微颤,末了,泪眼婆娑的她好似看见那人变回真身,身着玄金战甲,红了半边天的披风席卷了那白云。   又将画面拉回到了那遥远的岁月,那时他刚穿这一身玄金战甲,迫不及待的就跑到她眼前,只可惜她不能说一句“真是好看,配得上我的泼猴子。”   当年他破石而生,她是那灵石旁边的一颗新生桃树,因为受灵石的影响始终结不了果子,花果山的猴子猴孙见她无用,整日欺她。   一日,竟有一只猴子想要砍了她生火,她心生焦虑却因修行不够幻化不了人形,只能看着斧头离自己的脚越来越近。   “住手!我身边的桃树你们也敢砍?”身着草裙的他自西边迎着日光走来,嘴里还吃着一个鲜桃。   那时候是他出生的第三年,那些由肉胎生下的猴子本就瞧不起他,自是不会听他的话,他吐掉嘴里的桃核,嘴角微勾,跟一群猴子拼死血战了好久,他虽胜了打跑了那些猴子,却满身都是血,喘着粗气躺在草地上。   她一时心急之下竟幻化成了人形,急忙跑到猴子身旁,见血肉模糊,开始嚎啕大哭:“呜呜呜……你别死啊,听到了没有,我可不想还没修成仙就先造了杀孽,那样我会成不了仙的。”   “吵死了。”气息微弱的猴子睁开眼睛,瞧见眼前放大的人脸,噗呲一笑,“原来一直长在我身边的桃树竟是个女儿身。”   她听后直羞的用还未完全褪去的枝叶遮脸,嘴里直骂道:“没想到你这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竟这么顽劣,真是个泼猴子!”   “小桃树妖,你说无父无母便该被欺凌和瞧不起么?”猴子轻咳两声引发浑身的伤都一起痛了起来,却始终没有同类接纳不了他来的痛。   “我祖奶奶说我身边的石头是块汲取天地之精华的灵石,你自灵石出来,那天地便为你的父母……”小桃树妖顺势也在一旁躺了下来,说到此处突然激动了起来,“诶泼猴子!你不是无父无母!”   猴子只笑了笑,他只觉得这只一直陪在身边的桃树真是可爱,想让人亲一口,他的猴子脸此时红的倒真像是猴子屁股了。   两人此后的时间里整日腻歪在一起,其他的猴子也总是趁着他外出觅食的时候去欺凌小桃树妖,他为此经常打架弄得遍体鳞伤,小桃树妖也总是哭啼啼的去找来草药,后来他在一只老猴子那里听说灵台方寸山有个菩提祖师,他只跟小桃树妖说了句“小桃树妖,等我变得强大回来,谁也不能欺负我们了”便只身驾船出海了。   历经千辛万苦他终拜菩提祖师为师,赐名孙悟空,那日他高兴的到处蹦跳逢人便说自己叫孙悟空,他真想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花果山的那株桃树,他苦练七十二变,急于求成,最终却被赶出师门。   再回到花果山时,昔日那个还未完成能幻化成人形的小桃树妖已经能够随意幻化模样了,美的夺目。   他一个跟斗上前,说:“小桃树妖,我有名字了,孙—悟—空,孙悟空就是我的名字。”   后他用自己的武艺征服了众猴,当上美猴王,日子过的很是滋润,他一只猴子体会到了什么是幸福,因为一株桃树。   他杀去地府,烧毁生死簿的时候,眼里尽是杀戮,因为那只让他去学艺的老猴子死了,小桃树妖也已经因为命数已到奄奄一息。   “泼猴子,我很高兴你如今这么强大了,再也无人敢欺你。”她还是喜欢叫他泼猴子,因为听来很有灵气,“我走后记得别再去招惹我其他的姐妹了。”   他一怒之下杀去地府,凭什么生老病死全由天定,他偏要逆天而行。   可生死簿烧毁,她却依旧不见了踪影,怒火攻心,杀上凌霄殿将天宫搅得天翻地覆,终究还是不够强大,被丢进丹炉之中煅炼七七四十九天,一双火眼金睛炼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死也绝对不能倒下,他要强大到让天地畏惧,让天地臣服于他一只妖猴。   他强过了天地,与天齐寿,却始终逃不了如来的掌心,其实不过是他不想逃罢了,没她的花果山实在无趣又冷清,五百年啊……他意识被岁月摸得模糊不请,只记得有一人让他去护送一和尚上西天取经,观音告诉他说,只要取经归来便能见到她。   他心动了,取经路上只想杀尽妖魔早日取得真经,那些妖魔笑他变成了如来养的家猴,可那如何?   取经归来,他拒封佛,可当那紧箍咒被取下的时候,他觉得心中空空,他记不起为什么不接受……封佛来着?   他被封斗战胜佛,明明已经高高在上了,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回了一趟花果山,花果山在他取经快回来的前夕被一场无名大火给烧毁了,满目疮痍,散发着焦土的恶臭味。他满眼空洞,没有一丝情绪,灵猴成了佛就不再有灵性了。   花果山三面临水哪就有无名大火?他只当是如来与观音怕他成佛再回花果山当山大王所以在某个星辰稀朗的夜晚一把火烧毁了,毕竟花果山是齐天大圣的地盘,天下几人敢烧毁?不过都无所谓了,花果山就只是一座山,猴子猴孙都不在了。他眸光一闪,瞳孔映着一模模糊糊的身影,好像还有谁本该存在他记忆中……   如今的斗战胜佛不知道的是,那个一身红衣裳会看见他便会脸红的女子就死在他认为无所谓的那场无名大火之中。她就屹立在那块石头旁,充满棋期盼的目光眺望着西方,唐僧四人取经这十几年她都如一日不变换姿势。   她醒来时,观音便唤了她上去说泼猴子为了她大闹地府,若想为他赎罪免去罪孽,需要为他抄写经书一百零八遍,她手臂酸痛抄完一百零八遍经书赶回花果山时,他却已经在取经路上了。   辛夷缓缓睁开满是回忆的双眸,往下掉的泪珠里全映着一帧帧往日的画面,她失声痛哭,悲痛声传遍这花果山。   她如今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她的泼猴子早就被如来看中用来震慑那些不服管教的妖魔了。   看,与天齐寿的孙悟空也成了我如来座下的一名斗战胜佛。 西风何限 第六章西风何限5   辛夷执剑杀去灵山大雷音寺的那天,是个艳阳天,走路带起的风扬起红衣的一角,这一去不知是又要惊艳谁的年华,亦或是义无反顾的打算有去无回?   雷音寺这方极乐净土,俯瞰脚下的云雾飘渺和芸芸众生,抬眼望去则是呈现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大殿正中的莲花座坐的便是佛祖如来,大殿两侧各坐佛、菩萨数位以及十八罗汉,周身皆是香烟袅袅,梵音绕梁。   “你,终于还是来了。”殿上如来睁开双目,一派慈爱和蔼先开了口。   “辛夷生来便无人可依,还望我佛能够大慈大悲。”辛夷知道如来懂,一旁的观音也懂,他们又怎会不懂?   如来与一旁的观音面面相觑,笑着摇了摇头,似是笑殿上之人还看不透这不值得留恋的凡尘俗世一般。   “那猴儿已经功德圆满成佛,脱离这凡尘俗世。”如来还是这般慈祥面容,说的话自带梵音,“你本就是天宫的桃树仙子,若是好好修行也必能有一番造化,还是快快离去修行吧。”   辛夷将剑背向身后,眼里不再是明亮而是一抹浓浓的悲痛:“当年你们一场预谋哄骗了泼猴,我不过是来要回在你们佛心中的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猴罢了,我佛有何不舍得?”   她又看了看两旁的佛与菩萨,嗤笑:“雷音寺神佛无数,辛夷一生不过一只猴子,我佛有何不舍得?那猴子也不过就辛夷一个知音罢了,我佛又有何舍不得?”   如来捻指,合上双目不再说话,嘴角有一抹谁也无法看透的笑意。   站在如来身旁的观音大士侧了侧身子,仔细盯着殿上女子许久才开口:“人生在世如身处荆刺之中,信不多,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梵音环绕在身边,辛夷嘴角却浮上一抹讥笑:“佛常说的人生七苦中便有放不下舍不得,我佛又为何要舍不得自寻苦?”   “你难道还不悟?”观音皱了皱眉头,从玉净瓶中拿出沾了仙脂露的杨柳枝轻轻一挥,水珠均落在辛夷身上。   辛夷只记得自己摇晃着身子倒下了,再醒来时已经是玉帝的凌霄殿,以触犯天规之名将她处以雷刑。   佛,是从不会伤人的。   偏偏那时候卯日星君从一旁冲了出来,一袭白衣挡在她面前,对着宝殿之上的人道:“求玉帝网开一面,这雷刑的惩罚实在太过于重了。”   玉帝一手撑着脸颊,已经在打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难不成你还想替她受过?”   此话一出,卯日星君回头望了失了魂魄的女子深情一眼,站起本就天生不足的身子,一字一句道:“小仙愿为辛夷受罚。”   他在花果山见到这个女子的那一刻便相信了一见钟情这个词,辛夷却并不领情,抬起一双明眸扯了扯嘴角:“星君,不值得。”   “世间哪来值不值得一说?心甘情愿便是值得,就像你于那猴子,我于你。”卯日星君笑了笑,如沐春风,所有仙子都笑他天生腿疾,唯有她笑着问他腿是不是很疼,“我是真的喜欢你。”   卯日星君被天兵带下去,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只是辛夷依旧还是承受了雷刑。她说不值得是因为天下已经容不了她,只要她在齐天大圣便不可能是斗战胜佛。   齐天大圣孙悟空可是令神佛畏惧的人物,怎能再让他回来扰乱神佛?所以无论怎么样,她都是要受这责罚的。   商玦找到辛夷的时候,只见她嘴角带血,头发糟乱,正趴在当年诞生斗战胜佛的那块灵石旁。   “你是谁?”辛夷低眼瞧着商玦被风吹起衣炔,满眼的慌乱,连声音都颤上几分。   “商玦。”商玦手中幻化出属于辛夷的那朵莲花,一步一步逼近,笑的无害,“我是来取你心中执念的,你可以选择给或是不给。”   “执念?”辛夷念来满脸疑惑转而又突然大笑,眼角有泪在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执念……不过都是执念罢了。”   她是桃花仙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爱不得,不如真当了那泼猴口中的桃树妖来的痛快。   如此令人心痛的场面,商玦却是并未半分动容,远远站着只是以淡淡的眼神看着眼前女子,她自来不会安慰人也从未想过要安慰。   痛过了,伤过了,便好了,她很是相信每个人隐藏在内心深处强大的自我治愈能力。   辛夷冷声道:“要我的执念可以,但你需要帮我一忙。”   商玦也是一口回绝,无情的很:“对不起,我向来只取执念不帮人。”   “你会帮的,因为我们都是如来手掌心里的人,同样可悲可怜。”辛夷笑了,却又好像是顿悟之后的一场梦,“不是吗?神女。”   商玦嘴角浮上一抹笑,不语,掩藏好眼中情绪,手轻轻往前一伸,手中幻化的莲花缓缓朝着辛夷的心口过去,最终渐渐没入心口处,却并未见半丝血迹露出,最后那朵莲花从心口出来的时候,已经由淡粉红转变成一朵耀眼的红莲,那红如被鲜血所染,莲蕊之中是花果山那只猴子。   商玦细长的眸子眯起,目光深远,只细叹一声:“真是个痴女子……其实若再过几个月,你也会结果的。”   只要结了果,往后的事情都会只是一场虚无。   “大圣,你要去哪?”商玦赶到斗战胜佛洞府的时候,他正扛着金箍棒一副气冲冲的模样往外走。   孙悟空轻轻一瞄,即使成佛还是那么傲视:“去找如来。”   “想不到大圣也爱与佛祖讨论佛理了?”商玦细细握着手里那朵幻小的莲花,笑意涟涟。   孙悟空将金箍棒一挥,怒从心头起,往两边生:“别挡我路,我这一金箍棒下去,小姑娘你可得灰飞烟灭!”说完,便直接掠过商玦,唤来筋斗云。   商玦轻轻一笑:“大圣,那串佛珠……其实也让你记起了那些忘却的过往吧。”   那串佛珠被元始天尊施了法,只要结界一开,牵起的会是两人的记忆线,对蜘蛛精打下去的那一棒子他就想起来了。   只不过元始天尊未曾告诉过辛夷。   商玦只觉得那元始天尊真是下的一手好棋,道与佛自来互相看不顺眼,他想用一个辛夷重新搅得神佛不宁。   世间有俗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却不知佛俯瞰众生,一切皆了然于胸。   孙悟空抬起的脚落下,反身一屁股坐在筋斗云上,又复那般难见的忧愁:“那如来不想让我想起,我便不能想起,我如今是取经归来功德圆满的斗战胜佛,不是那妖猴……齐天大圣孙悟空。”   突然天空雷作,似是在认同斗战胜佛如今的觉悟,商玦抬头望之,在云层之中隐约瞧见了佛光满身的如来和始终一身白衣的观音。   两人都面容慈祥,可她却觉得真是无情。   商玦问:“那你如今是要去干什么?”   他答:“我不能让她出事。”   商玦水袖一挥,一个鲜的滴水的桃子显在筋斗云上,清冷的声音让人一颤:“这是她托我给你带的,说如果她没长在你身旁该多好。”   “麻烦神女将此果带给他,辛夷感激不尽。”女子变出一个桃子递过,“这段情终究是错的,如果当年我不贪玩下凡便也不会长在他身边了。”   孙悟空瞟了一眼,拾起望着轻笑:“没想到小桃树妖也结果了,真想再听她叫一次泼猴子。”   “她无恙吧?”他怕如来像当年对付他那般对待辛夷。   “无恙,她很好。”商玦说完,又道,“如来让她回了花果山,还有她……其实是天宫的桃花仙子,当年年幼贪玩下凡被花果山的老桃树妖救了。”   “原来是桃花仙子,不是妖好啊,天地间是容不下妖的,这样即便我不在也不用整日担心她被欺负了。”他听后喃喃自语,片刻后却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看着桃子突然癫笑起来,对天狰狞着一副毛脸雷公嘴,足以令天下为之一振,“我承认了!我承认了!不论我多么神通广大还是逃不出你如来的手掌心!”   这是他最后的咆哮,对天对观音对佛对如来最后一次的一次咆哮。商玦知道他这次是真的认了。   认什么?   认命。认他始终斗不过高高在上神佛的命,认他兜兜转转还是丢了那株桃树妖的命。   他一口咬之,商玦好像看见他有两行泪流下,待再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细细且柔顺的猴毛随风扬着。   “大圣,你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回去睡个觉,再……”   “嗯?”   “再……”再去干什么来着?他呆愣了,这次那双炯炯有神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是真的空洞了,没有一丝的灵性,“我好像……又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一阵抓头扰腮后放弃了思考,他想应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吧。   商玦微微抿唇,望着孙悟空往回走,身影被西下的夕阳拉长投映在地下,显得寂寥又落寞。   那个桃子在辛夷的执念中被孕育,渐渐的就有了忘却的功效。   当年如来让齐天大圣忘却花果山的那个小桃树妖,她如今让斗战胜佛忘记了那个叫辛夷的女子。   辛夷要他再次忘却,她还爱只是不能再光明正大的爱了。   孙悟空一路向自己的洞府走去,风中传来柔柔的声音,极是好听。   “泼猴子。”   “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   “你喜欢我吗?”   “……” 西风何限 第七章西风何限6   商玦回到天虞山已经半月有余了,她不再下过山只是会对着那些承载执念的莲花饮上几盅酒,还有每每日落都会朝西边望去,像在期待看到什么东西。   她第一次见辛夷的时候还是和知鹤成婚的时候,她那时才不过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同湖中那朵莲花一般大,肉肉的。   可如今经历过爱的辛夷临走前的话语如今在脑海里太过清晰,眼中的无望也太过刺眼。   “你要去人间的大唐作甚?”商玦歪头看着辛夷,她现在的模样跟无魂之人并无多大的差别。   “去找我的泼猴子。”辛夷用手指了指西边,那是当年唐僧师徒四人取经走的路,她想到接下来要说的,笑了,“其实我想了想,那泼猴子最爱贪玩了,定不会如此老实听如来的话去跟那唐僧去取经,取经的路途太过遥远和无聊,他啊,定是偷偷跑去玩了。”   她沉了沉声,突然颤声道:“如今的斗战胜佛不是我的泼猴子……”   在大雷音寺的时候,她昏睡过去,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只身一人站在被黑暗充斥的地方,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突然如黑幕一般的四周显现当时取经时真假美猴王,从唐僧到天宫的托塔天王再到阎王的谛听,皆不能认出哪个是真,后来到了如来处,一猴子被如来用金钵盂罩住。   “小桃树妖?”忽而所有画面全都消失,外面吵吵闹闹,有一道声音近在身旁,却又抓不到,“小桃树妖?”   她慌张的四处看,却发现自己也身处金钵盂中,那道声音正是来自那个“假”美猴王,她很是抵触这个假冒孙悟空的人,因为她的泼猴子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你想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泼猴子这么叫我?”   “假”美猴王中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戚,上前半步见辛夷后退,便站在原地止步不前:“小桃树妖你不认识我了吗?”   辛夷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穿着草裙的猴子,不语,眼中却已经有了一丝的动容。   “嘁,还真是忘恩负义,当年亏我为了跟那些猴子猴孙打架。”‘假’美猴王席地而坐,脸上还当真有一丝受伤的神情,“为了再见你踏上这西天取经之路。”   一番话完,再看辛夷,整个眼眶已经被眼泪所淹没,普天之下四只灵猴唯有灵明石猴孙悟空才会有这般无二的神情。   “泼猴子……”辛夷张了张嘴,“你不是来如来这辨真假的吗?为什么会是你被压在这金钵盂之下?”   孙悟空痴笑一声,听来满是不在乎却又藏着些无奈:“不知道,许是那如来老眼昏老了吧,你也知道他年纪很大了。”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心里知道的太过于清楚。他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又是如来同门师兄菩提祖师的徒儿,他不服天地,要与天齐寿要众生平等。取经路上却又总是不服管教,他有一颗凡心贪恋花果山、贪恋那颗桃树,他其实不想成佛的。   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六耳猕猴能知前事未来,怎会不知如来能看穿这一切呢?与他同样会七十二变,连声音模样都一般无二。只不过都是一场谋算罢了,他太傲视天下了,太不把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放在眼里了,偏偏又太神通广大是个不死之身,使得神佛畏他,神佛惧他,天下不能容他,如来也容不得他。   “我们出去告诉那如来,你才真的美猴王!”辛夷情绪愈发激动,因为按照她听说的那般,后面他会被一棒打死。   他摇了摇头:“小桃树妖,还能见你一面挺高兴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走过来紧紧的抱住辛夷,辛夷能感到衣裳被滚烫的液体打湿,她想挣脱开好好看一下,却被猴子紧紧按住在怀里,“如果将来见到一个事事都听如来话的我,记住那不是我。”   “我齐天大圣孙悟空自生来便身负使命要将高高在上的神佛打个不知东西……”   渐渐的,声音愈来愈远,只听得一声铁棒下的惨叫,辛夷的身子开始慢慢往后退去,离那只坐在地上神情忧伤的猴子拉开距离,最后身边被刺眼的白昼被包围,她失魂落魄的醒在凌霄殿上。   那便是观音大士要她悟的东西吗?   辛夷从花果山走了之后,从当年大唐的都城开始重走西天取经之路,路上每遇一人必问“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只很贪玩还不听话的猴子?他……”,每次都是她还未说完嘴里的话,就被人当是疯子轰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走的甚是无趣,满脸风尘与黄沙,嘴唇泛起一层死皮,可她嘴角却是欢愉的,连她都走不下去的路途那猴子定也是走不下去的。   她想,只要继续走继续找,那只泼猴子一定会被她给找到,然后再打他一顿……然后想着想着,她就已是满脸泪痕。她总是会在每个夜晚望望天空,总觉得天上的星辉没那么亮了。   商玦告诉她,卯日星君只是被贬做了昔日孙悟空当的弼马温,还遇上了一位不嫌弃他的仙子。   徐徐清风吹散天上的云,声音直达她心:“你悔吗?为了一只猴子放弃修成正果的机会,在这漫漫黄沙中终日受风吹日晒。”   “从他为我打架那一刻起,我就想将来哪怕为他死我也是愿的,可如今死的却是他。”   从此,取经路上多了一株结满果子的桃树只为有只贪吃的猴子过路的时候解渴,天上多了一尊斗战胜佛为普渡众生。   商玦回过神,将目光收回,望着湖中那株映着红光的红莲,垂下眸子,素手撩拨着湖水,荡起一轮又一轮的水纹。   或许,世上并无六耳猕猴,当年的那两只猴子都是美猴王,只是一只是如来想要的孙行者,一只是生来便桀骜不驯,想要打破神佛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姿态的花果山齐天大圣美猴王。   只是掌管世间的一切的他们却料不到无论是哪一个孙悟空,心中都已经牢牢的记住了那株生长在石头边的桃树。   生的是谁?死的又是谁?   生的是斗战胜佛,死的是齐天大圣。 片帆何处 第一章片帆何处1   春风瑟瑟,细雨如绵。   梁城泛着青苔的城墙昭显着它的古老,不消一刻,它的寂静却被一阵鞭炮声所打破,城南久无子嗣的谭家终于在四处拜佛求医的第四个年头里怀上了,为庆贺这一大喜事,谭家在城门口施粥给来往行人,又去到城外寺院里头布斋,整整如此了七天。   受了恩惠的百姓都说谭家个个生的菩萨心肠,这胎若为男定是前途光明,若为女也定是生的倾国倾城之貌,说不定还能入宫成为一国之母光耀门楣。   谭家听后也自是美滋滋,每月十五都大开粮仓,谭家老夫人更是月月都去寺庙吃斋念佛,只为生个男子传宗接代,这个孩子谭家十分看重。   十月的拂晓,谭家灯火通明,仆人不停的在回廊中来回行走,府中西苑屋内一名妇人声嘶力竭的叫喊着,额发早已被汗水所浸透紧紧的贴在额头上,眉心拧作一团,双手紧紧抓牢床柩,手背上青筋已经暴起,旁边的侍妾不停为夫人拭去汗水,产婆掀开厚厚的棉被望了望,又道:“夫人,再加把劲啊,已经能够瞧见孩子的脑袋了。”   床上妇人屏足一口气,用劲时候的一声大喊响彻整个谭府,惹得门外的人捶胸顿足,担心不已。   “东风,怎样了?”远处,一名由婢子搀扶着来的老妇,担忧的往里张望,她嘴里叫的东风便是谭家如今的家主谭东风。   谭东风一瞧见自己的母亲来了,急忙上前从婢子手中接过,附在一旁:“还在里头生着。母亲,这都已经从昨日生到今日拂晓了,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老夫人听去,直呸三声:“尽说些什么糊涂话!生孩子时间是要长些,我当初生你可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   谭东风听了虽直道是,眼中的担忧却并未散去,几个时辰后,房内一声啼哭响彻,也迎来了梁城最早的一次破晓。   “吱呀~”黄木制的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婢子连忙走到跟前贺喜:“恭喜老爷老夫人,母女平安。”   “是个女娃娃?”老夫人一听,立马抓住婢子的手询问,见婢子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谭东风却是喜出望外,中年得女已经对他是一幸事:“赶紧让我进去看看夫人和小姐。”   “谭老爷……”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门口,神色难以言喻,只是脸色煞白,手脚不停的在发抖,“这孩子她……她……”   “怎么了?”谭东风一听以为是婴儿身体虚弱,一个箭步上前,凝神去看产婆怀中婴儿的时候,瞳孔骤大,拨开襁褓的手兀地松开,看着远处黯然失神。   一旁的老夫人也好奇的上前,她虽重男轻女却也怕谭家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子嗣又出了什么问题,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才低头去瞧,却也是连连退了几步,幸得身后有人扶着,可她那双爬满皱纹的手已经是颤颤发抖,忙去问自己儿子:“东风,这是怎么回事?”   谭东风丧气的一手捶在木柱上,摇了摇头。   老夫人抿唇深深望了一眼产婆中的襁褓,偏过头去,狠心道:“快!快抱去别处!”   自那日后的几年时间里,谭家都对外宣布谭家长女自从娘胎里下来便体虚,不易外出,谭家以此理由免了满月酒,免了周岁,平常孩子该享受的她通通未曾享受到。城中百姓都议论纷纷,都说是谭家小姐怕是有天生不足之症,怕人耻笑才藏着掖着。   可就在那一日,谭家小姐的存在彻底成为了城中的笑柄。   “大伯,请问这个多少钱啊?”糯糯的童声传入卖街边卖糖画的商贩耳中。   商贩见有生意,抬头咧着嘴刚想答复,见到眼前人的时候却突然大叫着,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往后倒去,板凳与摊子全都东倒西歪,双手撑在石板上不停的往后退,童声却依旧不依不饶,拿起一个糖画;“大伯我问你呢,这个多少钱?”   六岁的女童以为商贩是担心她付不起银子,赶紧又从腰间掏出来一锭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大伯你尽管放心就是,我有钱付给你的。”   说完,望着糖画舔了舔嘴唇,又隔着衣裳摸了摸扁扁的肚皮,有些孩童的哀求:“求求你卖给我吧,我好饿啊。”   商贩却视若无睹,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连连摇头又闭上眼睛,牙关紧闭:“不用钱不用钱,你赶紧拿了就走吧!”   女童嘟着嘴,不明所以,却还是放下一些碎银子:“你们这些大人还真是奇怪,怎么与府里的人一样见了我都成了这副模样。”   “我这么可爱又不吃人的。”小小抱怨了几句,女童转眼就被手里的糖画甜的郎朗一笑,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去。   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渐渐变小直至从耳中消失,商贩才敢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后昏厥在原地,被家人发现抬回家中找大夫来瞧的时候,已经眼神涣散如同痴呆。   人人都道那人怕是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掳走了三魂七魄。可立马就有人站出来说,那人是因为见了谭家小姐才成了如此模样,他亲眼瞧见这人最后所见是一不面熟的女童,女童身上所穿的是谭家才有的锦罗绸缎,腰间挂的是刻有谭家族徽的玉佩。   一番话完,他紧闭着一双眼直直摇头,似是不愿再回忆那日的场景,只一个劲挥舞着粗糙的手掌,面露苦色道:“那谭家小姐简直就是长着一张吓人的罗刹脸,不能直视之,不能直视之啊。”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副面容呢?   三分似鬼,七分像人,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红色胎记,以眉心为中,占据了左边的那大半张脸去,   乍然一见,虽非常人所能接受,却倒也不至于到了掳走人三魂七魄的地步。 片帆何处 第二章片帆何处2   谭家正堂一派肃穆气氛,谭家的老夫人与谭东风坐正堂,隔着一个厚厚的翡翠屏风之外跪着一小小的女童。   “说!谁让你自己偷偷跑出去的!?”老夫人不怒自威,应该说是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嫡孙女,“我从小是怎么告诫你的!”   “因为我饿了,府里的嬷嬷今日没给我送去饭食。”屏风外的女童因为害怕一双肉肉的小手害怕的将衣摆紧紧攥在手里。   老夫人怒从心间来,丝毫不顾及外头跪着的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将桌上的茶盏狠狠砸向地面,落地的瞬间,茶盏裂成碎片掺着滚烫的热茶四处飞溅,柳氏见状立马扑上去紧紧保住女童,将所有碎片都挡下,却依旧一声不吭。   “你起来!”这句话是对柳氏说的,柳氏却无动于衷,怀中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一块肉,谭东风见自己母亲脸色愈发不好看,立马上去拉开柳氏,又听更加不悦的声音,“我现在是在问你,我从小是怎么告诫你的!”   “一生不得出谭府半步,不得跟外人说自己是谭家人,更不得以这幅面貌示人。”女童稚嫩的声音在细细列数着自她记事起谭家给她定的规矩,她不明白,明明她是谭家的大小姐。   老夫人一想到外界对谭家的评论,早已没有和蔼可言:“来人,上谭家家法!”   此话一出,谭东风与其妻子柳氏一个激灵抬头,似是不敢相信。谭家家法历来只惩罚那些罪大恶极之人,几百年来不过才只动用了一次,因谭家家法是从刑部带出来的,残忍无比,是以拶指。   “母亲,阿丑虽有错可还不至动用家法。”柳氏撇开谭东风拉着自己的手,赶紧站了出来,替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说话,又偏头对女童道,“阿丑,赶紧向祖母认错。说你错了,下次不会了。”   阿丑扯了扯嘴,紧紧抿着淡粉色的嫩唇,不肯认错半分,她觉得自己没错,又为何要认?   她只是饿了,又没做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   阿丑貌如其名,无人敢直视之,自她记事起便孤身一人住在荒废的院子里,每日的饭食全由嬷嬷送去,母亲虽时常带着吃食和衣裳去看她,可柳氏每天瞧见她时都捂嘴欲吐,她还曾以为是院子荒废太久气味难闻。   有次她曾听下人说起过,所有人不喜欢她只是因为她这幅难看到不能直视的面貌,令人作呕。   一刻还未到,下人便拿着由棉线连成的木棍上前。老夫人只暗地里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一个满脸皱褶的老嬷嬷上前去抓阿丑的双手,脸上还尽是嫌弃,却也只有硬着头皮将那双嫩的可以掐出水的柔荑套进刑具里头去,十指分开强制性的依次放进去。   阿丑到底还只有六岁,当刑具的冰冷之意由指根蔓延至全身,她急了,她害怕了,小小的手已经颤抖起来。   “啪嗒!啪嗒!”泪珠不停的往下掉,砸在地面上,苍白的唇不停求饶:“阿丑知错了……阿丑知错了,求祖母放过阿丑吧。”   翡翠屏风后的人却一语不发,便是暗喻执行了,拉着刑具两边棉线的嬷嬷对视一眼,同时用力将十根木棍拉紧,一声悲痛从阿丑口中发出,嘶叫声参杂了一声声的求饶:“求……求……求祖母饶过阿丑。”   木棍还在慢慢靠近互相,空气中还能闻见稚嫩骨头那细细的碎裂声,碎裂成一块块不同的模样在指中,沉重的刑罚已经阿丑瘦弱的身子撑不住,最后让小小的身子瘫倒在地,颤栗地发出动物哀鸣般的哭泣:“呜呜呜……阿丑……再也不出去了……求祖母放过阿丑吧。”   阿丑如蜷缩着身子,似幼狼般呜咽:“再……再……也不出去了……一辈子都不出去了……”她不知道一辈子都不出去的意义是有多寂寥,因为她现在只想着怎么才能不痛,她很怕痛。   最后是柳氏跪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一番捶胸顿足之后,谭东风才劝阻了自己的母亲,让下人将已经昏厥过去的阿丑带回了那荒废的院子。老夫人却下令不准请大夫来瞧,说什么生死各有命,能不能活下去看老天爷的。   府中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想要阿丑死啊,不过他们在唏嘘谭家无情之后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他们看来,女子无容注定飘零被人欺被人笑。   此事流传出去后,城中那些好事的人都津津乐道:这样活着倒也真还不如死了,自己遭罪也给家族蒙羞啊。   阿丑醒来在绵雨不断的四月,柳氏虽总是悄悄拿来用私房钱从外头买的草药,她却依旧还是昏厥了整整两月有余。两月的时间可以做许多的事情,比如谭东风纳了妾,说是为让谭家后继有人。   谭府纳妾,人人都盼着小妾有孕,柳氏只顾着自己伤心,阿丑霎时间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她也乐得开心,整日都对着花花草草自言自语,到底也只是六岁的孩子,不懂世间的丑恶,不知道众人是抛弃了她。只晓得无人管她,她想玩什么做什么都没关系了。   她对花儿说:“花儿花儿,你又美又香,好多人都喜欢你呢,母亲喜欢你,就连府中挑水的大哥哥都喜欢你。”   转而又低下头,嘟着嘴:“真羡慕你,阿丑都没人喜欢,他们说阿丑很丑。”   春去秋来,转瞬过去两载的岁月,往日无人敢与之接触的阿丑好似也已经有了朋友,只见她整日里都笑嘻嘻的。   阿丑那日跟随柳氏出府,柳氏转瞬便不见了人影,她哭着跌跌撞撞去找,却被一个石子跌倒在地,手掌擦破了皮,她刚想爬着站起来,一双小手却被一股暖意所包围,她心中暗喜以为终于有人不再嫌弃自己的样貌。抬头间,轻柔的黑纱抚过脸颊激起一丝凉意,她才突然忆起,出门时柳氏怕自己吓到别人,给自己戴了一顶黑纱帽。   “没事吧?”显得稚嫩的童声入耳,是个俊俏郎,与她一般年纪,又好像比她小了一点。   站   阿丑赶紧摇了摇头,撑地自己就站了起来,后退几步与人隔了些距离,才小心翼翼的道:“我没什么事,谢谢你了。”   “我叫程东,我们那边踢蹴鞠少了个人,你要一起来玩吗?”这个孩子自来熟的用手指了指一旁正玩着蹴鞠的孩子,还可耻的露出了一个让阿丑无法去拒绝的笑容,因为这种笑容是她所渴望的啊。   阿丑左右踌躇,手紧张的捏着锦缎做的衣裳,直到衣裳被捏的褪色皱巴巴的才点了点头,可还是紧张的舔了舔唇,问的小心翼翼:“我……可以吗?”   阿丑能够透过黑纱看到程东含着笑点了点头,她想这真是个温柔的人。   说的一起玩游戏不过是他们在踢蹴鞠,阿丑在一旁捡滚落到很远的蹴鞠,从烈日当空捡到太阳西下,阿丑脸上却并无半点不悦的表情,反而回到谭府是一脸满足的模样。   连回去的时候,都是三步两回头的,说的话都磕磕巴巴的:“请问我……我……明天还可以来跟你们玩吗?”   只见其他孩子听到这话都苦着一张脸,上下打量着阿丑满是厌恶的眼神,可程东却爽朗一笑。没有丝毫迟疑的一口应下:“当然可以的啊,明天还来这里找我们就行。”   得到答案的阿丑兴高采烈的走了,她却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程东,那可是谭家的那个小姐阿丑,要玩你跟她玩,我们可不想跟一个丑八怪玩。”其他孩子都表示赞同的点了点头,他们天天都听父母说,要是他们不听话便让谭家小姐来捉了他们去关进小黑屋,如今他们怎么可能不怕,怕那黑纱下面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吃人丑妖怪。   程东抛着蹴鞠,嘴角扯了扯,说了句“那我自己跟她玩!”便一人先走了,阿丑在暗处听后,满脸笑意,怀着自己终于有了个朋友的好心情再次提脚往家走,中间还遇上了来寻找自己的母亲。   她那晚,是笑着入眠的,因为落世九年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母亲怀抱的温暖,那是比太阳还要温暖的东西。   母亲柳氏一双盛满盈盈泪水的眼望着阿丑,柔声道:“阿丑,若是旁人说你嘲笑你,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中,也不要去人争执打架。”   阿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一脸童真道:“母亲,阿丑真的很难看吗?为什么别人都不喜欢阿丑,祖母是,父亲是,母亲……也是。”   柳氏看着阿丑的一张脸,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就是眼前的小小人儿给她带来了十月希望却又让她彻底抬不起头,她生下这样的孩子与前朝那个生出狸猫的妃子又有何区别?   “阿丑,你要知道在这世上会有许多种人,他们之间都是互相不喜欢的。高的不喜欢矮的,矮的也不喜欢高的。”柳氏抬头望着窗外的冥冥夜空,抿抿薄唇,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不能像别人那般对待,到底还是母子连心,“你要相信呐,喜欢阿丑的那种人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阿丑马不停蹄的赶来,只不过这一路,实在是太艰辛,你不要着急要慢慢等。”   阿丑的嘴角扬了扬,乖巧的往柳氏怀里蹭了蹭,脑海中浮现出那张俊美的脸来,那双手的温暖也重新传遍全身。   她想母亲说的那种人已经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了,并且也已经找到她了。   她那晚做了一个梦,梦中不戴黑纱的她被众人围着说她真好看,她却不知道那日柳氏是本打算将她带去城外丢了的。 片帆何处 第三章片帆何处3   “快看快看!谭家的那个闺女出来了!”   “诶,你说说谭家怎么还好意思让她出来,要是我啊,刚出生瞧见是这么一副丑样子,早就掐死在襁褓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是我啊,早就丢进粪坑里淹死了。”   “真不知道谭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街道两旁议论纷纷,嘲笑声充斥满了空气中,他们渐渐已经习惯了阿丑容貌,先前的恐惧已经转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嘲笑,只要平日里闲着无事总会拿出阿丑来做笑谈,毕竟梁城里就数谭家富贵不可言。   多年前的那些阿谀奉承似早已风吹云散,他们只知道向来富贵荣耀高人一等的谭家如今也论到被他们嘲笑了。   只见一名正值青春年华的婷婷少女自街尾走来,上着蜜桃粉素锦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若是不去瞧挽上三千青丝的那张脸,真不亏是一个美人胚子和标志的身段儿。   刚刚满了十五岁生辰的阿丑走在中间却两耳不闻,幼时尚且年少懵懂倒也相安无事,只是现在她那三分似鬼的脸上略显哀愁,哀愁之中却已经隐隐可见几丝咬牙的怨恨。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透过眼前的黑纱去看那些狰狞着嘴脸大肆嘲笑的人,小小的手握成拳头,她在压制自己内心的愤怒,自从一个月前她与东边那家闺女打了一架之后,她答应过柳氏以后要宽容待人,不再与这些人争执打架。   不过那次也确实是不能怪她,那是一个冰雪天,穿着厚厚的棉袄都能感觉到寒意刺骨的天气,她与往常一样戴着黑纱帽,来回不停的捡着他们踢远的蹴鞠。本来是相安无事的,可突然一股力道过来,眼前空荡荡,黑纱不见,待闻见铺天盖地的嘲笑声时她才反应过来。   一个长相哪怕是丢进人堆里也是极其出众的女子,一把将她头上的黑纱帽摘了下来,确切点说应该是直接用蛮力给扯下来的。阿丑立马变得像株含羞草似的,立马蜷缩起身子,盯着那个女孩子在瞧,她不知道什么是美,只是知道脸上只要没有那红红的一块丑东西便是好看的,所以这个女孩子是很美的,可为什么又要来揭她的痛楚?   “啧啧,瞧你长得真丑!”豆蔻年华却已有妖媚之姿的女子怀着好奇的心情将阿丑的帽子摘下,见身边人这么高兴,也不自觉的得意了起来,随即啐了阿丑一口,“怎么还好意思跟我们呆在一起,你脸上都不觉得臊得慌吗?”   “啊!真是个妖怪啊!”那些胆子小的女子全都捂上了眼睛,躲到男子的身后去了,“跟她玩了这么久才知道她原来是这么丑的,啊啊啊!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有些女子小碎步的来回走,还抖着身子好像全身都很不舒服:“真的好恶心的啊,怎么会有人长这个样子的。”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真是个丑八怪啊!”胆子大的男子郎全都盯着阿丑的脸在瞧,逼得阿丑有些畏惧只能窝着身子垂下眉目不言语,可这些男子不肯罢休,又从那个女子手里拿过黑纱帽好一番研究,“没想到帽子下面竟然这么丑的模样,真不明白谭夫人是怎么生下你来的,你怎么还好意思出门来,不应该躲在房里哭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害怕与恐惧都在双双环绕着阿丑,她赶紧在众人中搜索着程东的身影,她渴望还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尘埃中拉起来。   可是远处那个站着的男子,有着俊美的脸庞如当年一般,可黝黑的眼里透露的却无不是厌恶与恶心,是比旁人加倍的厌恶。   阿丑赶紧低下头,喘着粗气,告诉自己是眼花了,他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阿丑一双本就幽暗的瞳孔里情绪千变万化,由不知所以再到惊慌失措,最终眼中被一层浓浓的阴霾所笼罩,瞧不见其中的情绪,连脸上原本朱红色的胎记也开始显现出丝丝黑色,两者混合显现而出的是暗红色,更显得有几分渗人。   只是耳旁的嘲笑声依旧未消散,她把脑袋埋进身子里,使劲捂住耳朵,想要将嘲笑声隔绝在耳廓之外,可都无济于事,那些嘲笑声如鬼魅般消散不去。   最后她只好一个箭步冲上去,两道人影便直直的坠落湖中,那个东边家的闺女差点就断了气。谭府幸得以钱私了,阿丑儿时受过伤的身子本就算不上太好,也因此躺了好几天的病榻。   自那日后,嘲笑声比往日增多了数倍,只不过就是多了些说嘴,比如她们总会讨论说阿丑那是看不惯比自己好看的人,想杀之。   那些话语随着年月增长也越来越恶毒,阿丑原本还会有几丝笑意存在的脸上也渐渐不再有了笑容,她已经渐渐意识到了那些恶毒的话语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又是何等的让她生不如死。   她有想过死的,就她十一岁生辰的那晚,她将自己最喜欢的衣裳撕成条再绑在一起。可是那晚柳氏恰巧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来给阿丑庆贺生辰,看见房梁悬着晃晃悠悠的布条,顾不得手里还端着面条,立马上去就是抱住阿丑大哭:“你这是在干什么!?没了你母亲要怎么办?”   怀中的女子却怅然若失,这双眼睛继承了柳氏的盈盈秋水:“母亲,阿丑这样活着好难受,真的好难受啊,除了母亲外所有人都不喜欢阿丑。”   柳氏张口却无言,只是哭的更凶了,却依旧不忘鼓励着阿丑:“阿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人生几十年,只要阿丑活着就总会有人来喜欢阿丑的,阿丑难道就不想看看喜欢阿丑的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阿丑是继续活下来了,可恶语从未断过,嘲笑阿丑似乎成了他们的一种习惯,那样好像就会令他们心里感到开心,富贵贫穷的落差在此弥补了回来。   心中的哀愁转为怨恨直至成为心中的一个魔障,于是本就有三分似鬼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变得更为可怖渗人。   阿丑每每都有想动手打人的念头,可一想到温柔似春水的母亲柳氏便忍住了,嘲笑却从未有过想要停止的势头。   阿丑还尚在青春年华,春心萌动也实属平常,更何况是那温柔至极的程东,朝夕相对,温柔以待。   阿丑自知貌丑,却不愿将内心的那份悸动深藏于心,遂特找到程东想表明心迹。   “程东。”阿丑透过黑纱瞧男子,瞧的不真切,那就权当他是欢愉的吧。   男子始终都显得有些不耐烦,却又不愿意撕破自己维持多年的温柔面具,眼神始终都在望向别处,自从瞧见阿丑的容貌后眼神就不敢在阿丑脸上停留半刻,他都不再敢直视这张脸,只得到处张望,顺便应付式的“嗯”了声。   “我……我……我喜欢你!”阿丑虽怨恨增多,整天阴沉沉,可面对自己爱慕的男子还是显得有几分青涩,语气都不由得结巴起来,“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我知道自己容貌不如……”   “嘁,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啊。”头顶传来一声刺耳的嘁声,如五雷轰顶炸开了保护着阿丑心的那座山丘,然后一大堆蚂蚁肆意喧嚣着进军,耀武扬武的挥着那面“程”的旗帜在啃噬着心上每一寸。   阿丑不知所措的抬起头,张了张嘴,全身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惊愕和不可置信:“什……什么?”   “你貌丑到不能直视,却未曾想到你连女子之德都未有,竟如此光明正大的向一男子不知恬耻的表达爱意。”程东摇了摇头,一想起那日看到的容貌竟还有几分想吐之意,后怕的咽了咽口水,直讥笑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貌丑当比第一丑妇钟无盐么?黑纱下的你真的让我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夜夜都入梦魇。”   若是从未见过黑纱下那张脸,他或许还能够继续欺瞒自己做戏下去,可那张脸实在是令他作呕不已。   阿丑愣了,微张的嘴迟迟未合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程东才仅有的一点清亮与柔情瞬间便荡然无存,又复那般黯淡和阴暗。   可是……不……不!这不会是程东的啊,程东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孝失悌,寡廉鲜耻。”程东一字一句都字字砸在心上,再也不复那般温柔公子的模样,他也本就是抱着能有个人欺负的念头接近阿丑的,只不过阿丑被突来的温暖冲昏了头脑不自知罢了。   毕竟儿时那句“那我跟她玩”还有后话,那便是他叉腰似领头,挥着手颇有几分得意,“我正愁没人替我捡蹴鞠当我小跟班呢,她再丑反正我也瞧不见,你看她那高兴样就知道让她当牛做马她也愿意的。”   “我……我知道了……”阿丑垂下眸子,素白的手指紧紧捏住衣摆的一角,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害怕到不知所措就会不自觉的攥住离自己最近的衣摆。   那样,她才会觉得在这昏暗到无望的世间她还有所依,这样她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