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叫肖凡,我有个发小叫李平宇。我今年十九岁半,李平宇却还是十七岁三百六十四天。 今天是6月16日,6月17日是李平宇的十八岁生日,但这一天却再也没有到来。 去年的今天,是高考结束的第八天,那时候我还沉浸在高考结束的狂喜中,而李子却选择了永眠。 我迄今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一天、以这样的方式死亡,但我能够肯定的是他的生活还并未展开。 ************************************************************************************************ 十八年前,我和李子先后出生在同一幢民房中。我出生在初冬,他出生在仲夏。我们俩的生活却和生月完全相反。我爸说:“把你俩搁一张床上只要敢一会儿没人看着,那你肯定得找事儿。人平宇就能安安生生的睡小觉,你小子左捣鼓右捣鼓,非得把自己捣鼓下床,然后哇一声咧着大嘴一哭,鸡飞狗跳,唉,那真是——” 我爸说到我总是恨铁不成钢,说到李子总是满满宠爱和骄傲,好像李子才是他亲儿子。不过我也乐得我爸待见李子,因为我也待见李子。 李子爸妈都是老师,所以他家教很严。晚上有门禁,周末要上辅导班,吃饭不许剩、不许洒,不许吃不干净云云,我听了顶烦,李子却一一照做,乖的让人憋屈,我就整天叨叨他:“你生成个小闺女儿算了!”还记得李子那时候冷冷地回话:“那是我家,那是我爸妈。”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无论如何,这就是你的生活。无可奈何。 那一年李子五岁。 时隔半年,李子随父母出去旅游,本是十天的行程,李叔叔出人意外的在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李子丢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贩子是个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丢了”是什么意思。我扔了手中的遥控汽车,坐在地上张着嘴嚎啕大哭,我觉得李子回不了家,一定会饿死。 我爸把我扔回卧室交给我妈,他就开始了和李叔的奔波。两人胡子拉碴的状态有一个星期,然后在一天晚上,我看见了泪痕满面的李姨,和她怀里抱着的面无表情的李子。我使劲从一堆大人中挤到李子身边,抬头冲他笑,我看到了一双令我终生难忘的眼睛,那是一双不该属于六岁小孩儿的,深如寒潭而又古井无波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的向我投来一瞥。我的笑一下子被冻僵在脸上,我觉得我受到了无视,李子成了陌生的小孩。 李子因病休学了一年。每天下午放学,我爸都会带我去看李子,我很不愿意,我害怕再看见那双黑幽幽的眼睛。 第一天下午去,李子只是坐在他的小床上,默默地发呆,看起来就和平常发呆一样,但我和他说话,他却并不理我。我怏怏地回了家。 第二天下午,爸爸揪着我的耳朵领我去看李子,我摆着一张臭脸进了他的小房间,却不想正在看书的他突然扭过头对我笑了,说:“你好几天没来找我玩了。” 我撇撇嘴:“我昨天来,你都不理我!” 李子愣了愣,讷讷地说:“我不知道。” 我爸揉了揉我的脑袋叮嘱道:“别惹事儿啊!” 李子又变回了我的发小。 回家的时候,李姨破天荒的亲了我一口,还给了我一把糖,我迷迷瞪瞪地回了家,只知道糖好甜。 之后的一年,我每天下午都会去找李子,发现了有两个不一样的李子,一个是我熟悉的玩伴,另一个是那个有一双黑幽幽眼睛的小孩。 二李子出现的时候,从不会主动说话,要么一个人发呆,要么一个人看书,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动作。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李子,我试着跟他打招呼。 “李子,你在干啥?” 没反应。 “你在看什么书?” 没反应。 “你咋不理我?” 还没反应。我觉得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李子他不能这么无视我!于是我气势汹汹的走过去要质问他,刚把手拍到他肩膀上。 “砰!”“乓啷!”“哇——” 椅子倒了。二李子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摔成了仰八叉。二李子静静地看我哭着跑。 二李子的防备心很重,不肯让别人接近他,就算是他亲爹娘也不行。 因为我和二李子对战的完败,我从心底怯他。我一点也不想再去撞枪口,但我爸对我说,李子是因为精神受了刺激才得了这种病,想治病就必须有人陪他一起玩。 我很忿忿:“凭啥是我?”发誓不管怎样都不会再去找二李子。 “因为平宇和你比较亲。” 然后我又去了李子家。 每次看到二李子,我心里都怵怵的,又想跟他玩,又怕再被打。更重要的是,俩小屁孩坐一小屋里,一人儿面无表情在养成学霸路上狂奔不止,另一人抓耳挠腮心里无数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但就是没一人吭声。 于是我反思总结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又鼓足勇气跟二李子搭讪。 我站在房间门口,万一出事儿我能窜得快,然后我捏了很多小纸团,一个一个向二李子扔过去。 第一个,不中。 第二个,命中目标,然而目标没反应。 于是我扑嗒扑嗒把十几个纸团一股脑扔了过去。 然后我正在为自己的机智傻笑—— “咣!” “嗷!哇——” 二李子的书直击我的面门。 我忘不了二李子那双眼睛深深的冷意与蔑视。 此后,我再也不敢招惹二李子。 渐渐地二李子出现的越来越少,直至消失不见。 那一年我六岁,知道了一个词叫第二人格。 正文 第二章 今天是6月17日,本应是李子的生日,如今却只能为他庆祝冥寿。我穿上了白T恤。T恤前印着海绵宝宝的头像,肿泡眼睛,兔子牙齿,这是李子最喜欢的一件T恤。我问他为啥喜欢海绵宝宝,他说:像奶酪。 我端了一盘红烧肉,提了一杯小米粥,拎着俩烧饼还有几枝儿合欢,可惜这时候合欢花都败了,只留稀稀拉拉两三缕红黏在树枝上,好像女孩子哭花了的脸上的胭脂。 我朝公墓走去,半路上看见几个熊孩子,嚎叫着冲过马路,红领巾都被风吹到了脖子后面,肩上的小书包左摇右晃。 十年前,我们也是这样。 ************************* 李子比我规矩的多,比我听话的多,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但是我觉得他是典型的“衣冠禽兽”,蔫坏蔫坏的。 李子虽然休了一年学,成绩仍然比我好,我爸每次看卷子都要对比:“啧啧,看看平宇这字,真是字如其人,字儿和人一样俊,再看看你这字,那是别柴火棍,扎眼!” “嘁,看看人李子他爹娘,真是郎才女貌,再看看我爹娘真是狼豺虎豹!” “嘿!你小子想挨了吧!”我爸举着巴掌就朝我身上呼,每到这时候,我都会一溜烟跑出门去找李子。 小区里有很多桐树,都有一人腰粗,我们两个比赛爬树,裤子衣服蹭的都是灰,回家免不了又要挨训。李子总会说:“今儿个我睡你们家。” 我爸从来不会教训李子,他一边给李子拿了换洗衣服,让他去洗澡,一边又转过来吼我:“看你当哥的,都领着人家干点儿啥!要让平宇摔着了,看李叔不揍烂你屁股!” 李子洗得白白香香干干净净,第二天衣裳整洁的回了家,我却被我爸罚了面壁思过。虽然事后李子总会拿糖贿赂我。 每次我提出不合时宜的建议时,李子从不反对,反而十分乐意一起行动,但最后受伤的总是我。 三年级教我们的语文老师和我们住一个院儿。下学期夏初的时候,语文老师生了小宝宝,休了产假,于是我和李子就想去看看。 午休后,我们去到老师家,语文老师见了我们很开心,拿了饼干和饮料给我们,我们看了小宝宝,又左抠右摸,磨磨蹭蹭直到老师出言说:“你们迟到啦!改天再来玩,赶紧上学去吧!” 三年级下午两点半到校,四点放学,总共两节课,我俩到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了。 进校门的时候,李子突然横伸一脚,我叭唧一下摔了个狗吃屎,腿上蹭掉一大块皮。 我翻起身来就要破口大骂,李子塞给我一根棒棒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叫苦肉计。”说完拉着我跑到班,老师正要让我们站外面,看见我腿上血兹糊拉的,赶紧问咋回事儿。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李子嘴一撇,仰着小脸苦哈哈地看着老师,细声细气地说:“小凡被自行车撞了,骑自行车的跑了。”那小模样儿可怜得就跟摔的是他一样。 老师一听急忙给我爸打电话,于是我俩在学校待了估摸有十分钟,就又出去了。 我爸拿酒精蹭我腿上的伤口,我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泼皮小子叫唤啥!没办法,酒精就是有点疼,紫药水用完了,你小子就忍着点吧,啊!”一边说,一边把棉签使劲朝我腿上摁了摁。 我愤愤地瞪李子,李子也不看我,一扭头跟我爸说:“叔,咱们一会儿去吃猪蹄吧,给小凡补补。” 我一听来劲了,李子开口保准有求必应,能大吃一顿,腿上蹭掉点皮算啥! 我爸开车带我俩去城中心的红光肉店,人民路两边栽着的两排合欢树花开得正盛,跟一片一片飘着的蓬蓬的云似的,风一吹扑簌簌地落下两朵,打着小旋儿,沿着地面蜿蜒。 李子托着腮帮子看车窗外,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合欢真好。” 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咱能说中国话吗?我文化水平才小学三年级,有点低。” 李子笑了:“想夸我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我也知道我文化水平高。” 我:“……” “要是以后咱俩打架了,我生气了,就拿合欢来找我。” “为啥不是玫瑰花?” “玫瑰花是你爸送给你妈的,懂?” 到了地儿,我爸要了五只猪蹄,一盘红烧肉,两个烧饼,几个素菜,又盛了三碗小米汤。 我抱着猪蹄啃的手脸都是油,李子就着烧饼把红绕肉吃了个精光。 “你咋不吃猪蹄?” “难啃,麻烦。”李子啜着小米汤,手脸干干净净,不见油星儿。 我吃了个肚圆,喝不下小米汤了,李子倒是喝的干净,他瞅了我一眼,有板有眼的教训道:“小米是粗粮,吃了一肚子油,喝点对胃好,小凡乖啊,记得喝汤。” 我爸听完就乐了:“小凡当哥的,咋跟个小孩儿似的?干脆恁俩换换,让平宇当大哥吧!” “嘁!”我端起碗一仰头,一碗米汤下了肚。 然后我吃撑了,拉了一晚上肚子。 那年我俩九岁。见到了合欢很美。 正文 第三章 今天9月1日,李子也该上大二了。只可惜我不如他优秀,没能考上他理想的大学。李子的小房间塞得满满的,却总是很整洁,书柜第一二层是他从小学到高中所有的课本和笔记,第三层是一层的古书,什么儒道经典,什么佛法锦言,第四层涉及的内容就更多了,自然人文什么都有。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我对这些东西从来不屑一顾,但如今我却把他们都翻了个遍。在嵇康的《养生论》里,我看到了“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意为合欢可以用来消怨和好,萱草可以使人忘忧。 只可惜我给你的合欢,迟了一步。 ***************************** 上初中的时候,我进入了叛逆期,我爸让我往东我偏往西,我爸让我上坡我非跳沟。 逃课出去上网,偷拿家里的钱去买烟,半夜了也不回家,总要到李子来网吧找我。 我和李子渐渐疏远了。 李子总是优秀的,听话的,被师长夸奖,以之为荣;被同学羡慕,以之为榜。 李子每天早上喊我一起上学,下午和我一起回家。我们两个本应肩并肩,一起走,接受同等高度的目光注视。本应如此。 老师找我谈话:“李平宇是你发小,你怎么不多跟人学学?” 同学开我玩笑:“你小子行啊,找个好学生当资源,抄作业不用愁!” 我爸数落我:“你和平宇一块长大,和他一起这么多年,咋没一点长进呢?” 一次课间操后,李子在我前面走,我下意识张嘴要叫住他,却突然间难以开口,我害怕他转过头,用一双凉薄的眼睛看我,变成了那个我不认识的小孩。 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李子再来喊我上学,我要么提前走,要么在家磨蹭,下午放学,我总会早退,避开和李子见面交谈。 初二期末,我整天泡在网吧里,决定年就这么过了。 那天早上,我正在打游戏,有人开了个机子坐我对面,我也没在意。 不多久,有个新人拜我为师,让我带他。一开始我嫌麻烦没搭理他,结果收到那人消息的狂轰滥炸,我想想我都开始打排位了,带个徒弟也行。正好体验一把养成的感觉。可惜了徒弟不是妹子。 我没有真的手把手带他练,给他拣了几件装备,团战挂了好友,就让他自生自灭去了。没想那小子机灵得很,技能摸熟的很快,经验涨得嗖嗖的。 等我又打完了一盘团战,那小子发消息说回家吃饭,就下了线。我打到两点多,吃了碗泡面,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 我醒的时候,我徒弟已经上了线,自己在打本,我接着打排位,打烦了就带带徒弟。这小子也是有钱,舍得往号上砸钱。 我就这样天天泡在网吧里,打打游戏和网友侃侃大山,无所事事的混着。 快过年的时候,我徒弟刷到了满级,发消息:“咱俩比排位吧,到除夕看谁靠前。要是我赢了你就得满足我一个要求,要是你赢了,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我看了心里想这小子野心不小,才玩了几天就敢这么横,还和师父杠上了!我觉得应该让他吃吃败仗,挨挨骂,少在这狂妄。于是我回了过去:“成。” 接下来几天,我疯狂地打排位,每天打到俩眼充血,手指头都是僵的,才栽在桌子上眯一两个小时。 有一次做梦,梦见了六岁那年的李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的瞪着我,一下被吓醒,突然意识到,李子好久没来找过我了。怪不得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习惯性的回头,却不知道要看什么,怪不得每天早上睡醒,裤兜里都少了钱和茶叶蛋。 这天我排位掉了好多名。 除夕晚上七点多,我去看了看排位,然后惊呆了,就这么几天,那小子竟然混到了区前五!几乎没输过! 我怀疑他找了代练,就开始骂他。 他很快回过来:“你是不是傻?”我一看更恼火了,正准备发作,他又发过来一条:“愿赌服输,你不先听听我啥要求?” 我说:“有屁就放。” “看我游戏id。” 我想了一下,蓦地浑身一激灵。他叫“蠢蛋回家”。 对面机子前站起来一个人,我一抬头,看见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李子说:“走吧,回家吃肉。” 那一年我十四岁,可惜还太小,不懂的什么是浪子回头。 正文 第四章 今天是9月7日,我们学校的迎新已经结束了,李子也应该成为受人仰慕的学长,作为代表在迎新晚会上发言了。听说今年新生里有个神童,一目十行,过目成诵。 我看着一张张新面孔,吹着还是暖暖的秋风,想到李子在桐树下写生,画了一地的金黄,还有两个孩子,在追风。 *************************** 初二的寒假我消停了好久,我爸欣慰的掉泪:“你终于知道向好了,爸不逼你,你能学就学,别惹事儿,别糟蹋自己……” 我回了学校,和李子一起肩并肩,摊开课本开始听课,发现老师说的每个字儿我都能听懂,单连成一串儿我就迷瞪了。 李子开始帮我补课,从初一的多项式计算开始,一个题一个题掰着手指头给我讲。我不会的题都问他,我不会的单词都问他,我看不懂的书都问他,李子就是我的随身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老师很稀罕我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咋就变成粘土了,不过她也稀得问,倒是把我也挂在了嘴边,成了差生向好的励志典范。 也了两年的我重回学校的条条框框里,浑身上下都不得劲。每一次我的落后都证明了李子的优秀。 越是长大,越是害怕,李子和我完全不同,泾渭分明。 我的成绩慢慢提上来了,虽然语数英还是一塌糊涂,但物化成绩倒是不差。初三的老师不知道我过去那一摊子烂事儿,对我一视同仁,咋要求人家就咋要求我,我膈应的不行,顶烦老班。 期中考试英语,我瞪着俩眼儿看卷子,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看懂了四个单词,连起来一句话:“Youareafool.”我呵呵一笑,决定开蒙,刚蒙到一半,突然腹部一阵剧痛,我心下暗道不好:完了完了,都怪今儿早上吃了昨儿晚的剩饭,要拉了要拉了…… 我也顾不得给老师请假就往外冲,冲到一半一摸裤兜没带纸,又跑回去找纸,正巧监考那女老师桌子上有包维达,我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拿了纸,冲到了厕所。 之后我神清气爽,浑身轻松的踱步回考场,正好碰到老班巡考场。他勾勾手指头叫我出去。 “你干嘛去了?” “拉肚子了。” “不知道和老师请假?” “太急了,没来得及。” “一句话的事儿,来不及?你逗我玩儿呢吧你!不想考就回家,我放你假。” “我没逗你……” “你咋说话呢你?你就这态度?!” 一阵小风刮过,我清晰地感到扑面而来的风中夹杂着的细碎的唾沫星子和淡淡的口臭。 “老师,我还考试呢……” “考屁啊,回家反省去吧!” 我粗话刚冒到嘴边,突然想起来李子跟我说:“别跟老师拧,白费力气,难听话别听。” 我压了压火,没搭理他,回了考场。 班主任不好在考场发作,悻悻而去。没想到一考完出考场就看见我爸。 “你又惹事儿啦?” “没。我就拉个肚子,也不知道他抽啥疯。” “哎,你当学生的就的听老师的话。走,回去认个错就完了,委屈点就委屈点,啊。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也不想再给我爸找麻烦,就回了办公室。 班主任细数了我开学以来的罪行,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开始谈家庭教育,数落的我爸点头哈腰,笑着赔不是。 我想起了李子爸妈,同样是老师,咋差别就这么大? 我开始神游天外,想着放假和李子出去玩,想着想着耳朵里飘进一句话:“……有其父必有其子,你都不能以身作则,你看看你儿子什么样子?” 我扭头一看,我爸还在赔笑。 “咣当——”我收回脚,看着那扇裂了的破木门,觉得几天不练,脚力大不如前。 “爸,走吧,今天我请你和李子吃饭。” 我拉着我爸出了门,剩下班主任一个人目瞪口呆。 我在前面走,我爸在后面跟,出了校门,门卫也没拦。 身后一直静悄悄的,没人吭气儿。 我扭头一看,我爸脸上豆大的珠子沿着皱纹往下淌。 “肖凡,不想我丢脸,你得争气啊——”低低哑哑的声音,尾巴拐了个弯儿,颤颤巍巍的顺着空气飘进我耳朵里。 ***************************** 在家呆了三天,我回了学校,班主任说这是看了李子爸妈的面子。 我嘁了一声,心想,我肯在这待着还是看李子的面子嘞! 我和老班两看两相厌,唯有把架干。 班主任只有一个招儿,就是叫家长,我忍无可忍,最后他又打电话叫我爸,我就抽走了他的手机,跟我爸说了句:“爸,你在家等我。”然后把手机轻轻一丢,顺手扔下了三楼。 我不再去学校,又混回了原来的日子,还get一项新技能:喝酒。 李子来找我,我说:“甭劝我了,咱俩不是一类人,你好好学吧,我不影响你。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哥再指望你。” 李子二话不说摸走了我的钱和烟,说:“你胡达溜悠才影响我。”停了一会儿又补充:“我没钱养你。”又停了一会儿,接着补充:“有钱也不养你。” “嘿,凭啥?” 李子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又扔了一对棉花球给我,才说:“脏、臭、烦。” 我被嫌弃了。 最后我当然没考上高中,但正好十二年义务教育在我们这儿试点,我也上了高中,还托关系进了快班,和李子一班。他是领头羊,我是吊车尾。 进了高中,我的人际圈子更广了,天天晚上和兄弟们一块逃寝出去溜达,没事儿打打架练练手。有一次玩过了头,喝多了,头上挨了一棒子,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我爸也不训我,只是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 我心里有些愧疚,但我早已习惯了愧疚。 ******************************* 没安生两天,我又坐不住了,晚上一个人偷偷翻墙出了学校。我刚从墙头蹦下来,没跑两步,就听见后面“噗通”一声,我回头一看,李子抱着脚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觉得不太厚道,赶紧打住,把他拉起来。 李子面无表情的瞪了我一眼。 “你咋也跑出来了?” “怕你被打死。” “哪会,我命大呢。” 李子说啥不肯回学校,我俩只能在kfc待了一晚上。 以后我每次逃寝,李子一准跟出来,我晚上逃寝白天睡,李子晚上不睡,白天上课,也不睡。 没两天就折腾惨了,俩肿眼泡子,脸色灰不拉几的,人也瘦了一圈。 我爸说我:“肖凡你咋回事儿?你自己随便爱咋地咋地,但是平宇你可得看好喽!人家天天怕你出事儿跟着你一块瞎折腾,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你当哥的一点好事儿没干,净让平宇跟着你受连累!” 我张嘴想回话,想起来每次我爸打我李子都给我说好话求情,想起来以前泡吧李子天天给我零花钱和鸡蛋,想起来李子手把手教我做题从来不烦。 我突然明白,原来一直有人在对我好,只是我把这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极力克制自己,告诉自己安生待着,别净找麻烦。于是我每天白天也睡晚上还睡,没两天就觉得全身骨头都滋生出一股霉味。我无聊到开始听课,接老师话把儿,不时开两句玩笑娱乐一下。结果遭到了老师的埋怨:“你上课咋恁喜欢接话把儿?安心睡你的觉不行吗?” 我听课活跃一下课堂气氛,同学们乐意笑,怪我咯? 这么腐朽了一个星期,我决定不摧残祖国的花朵儿了,还是回去祸害人间吧。 这次逃寝意外顺利,李子没有再跟出来,我哼着曲儿去到酒场,发现那一群酒友还在。划拳拼酒搭讪美女,喝多了发发酒疯,唱歌跳舞,玩到快天明,有一老大哥问我:“你小子前几天死哪去了?” “本来想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结果失败了。” “哈哈哈,就你?!笑死我吧!重新做人,我看你他妈是该滚回娘胎了!让你妈重新生一回,生成那个谁谁谁啊?整天跟屁虫一样跟着你那货……” “你嘴巴可干净点!那是我弟,比亲弟还亲弟!就是我这当哥的混的太挫……唉,我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李子……” “狗屁!咱们都是大爷……爷以后罩你……呕——”那人滚到一边吐了个稀里哗啦。我头一栽,睡了。 在梦里梦见我爸来找我,把我的所有铺盖都扔了出来,然后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赶紧跑回家,结果家里变成了一堆废墟,爸妈都没影儿了,就剩下李子一个人坐在废墟上,我跑过去正要说话,李子突然扭过头,轻轻的一字一顿地说:“肖凡,你没救了。”然后,李子像那些残砖碎瓦一样,碎了一地。 我吓得一身冷汗,在一片黑漆马虎中想醒醒不过来。 恍惚感觉有人叫我,我猛地惊醒,一抬头就看见了李子,我以为我从一个梦靥进入了另一个梦靥,我一把抱住李子,抱得紧紧的,害怕他又碎成一块一块的。 良久,我脑子才慢慢开始转圈。感觉到李子身上的热度,我赶紧松手,问他:“你咋来这儿了?” “你又喝多了。” “你别管我喝多没喝多,你不在学校跑这儿来干啥!” “你咋了?叔又训你了?” “我没咋!别管那么多成么!”我意识还是混混沌沌,想起我爸说的话,一边窝气一边无可奈何。 “李子我说你别天天跟着我了,你不好好学你的习,总是粘着我干啥,啊?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咱俩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你赶紧的,赶紧赶紧走!回学校去,别在这瞎操心!”我转身就走。 “小凡听话……”李子在后面跟着,语气还和以前一样,平平淡淡的。 “听狗屁!你烦不烦,啊,你烦不烦!老子才是大哥,你凭啥整天教育我?!老子现在让你滚蛋,听见没有?!滚蛋!” 身后轻轻的脚步蓦然停止。 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一阵风吹过,刮过身后,空空落落。 ——“肖凡,别走。” 正文 第五章 今天是11月26日,是李子成为哥哥的第四年。李天宁是个倍受祝福的孩子,他承载着爱与期盼诞生,也将担负着寄托和责任成长。我们为他庆生,小家伙拆开我买给他的礼物,兴奋地扑倒我身上,他用酷似李子的眉眼看着我道:“小凡哥哥你真好真好,就像我亲哥哥!”我揉了一把他头上的软毛。笑道:“我如果是你亲哥多好。” 墙上还挂着李子和李叔李姨的合照,他脸上带着浅淡却明亮的微笑,可惜这张全家福,注定完整不了。 我看着口口声声喊我哥哥的天宁,除了苦涩,只能微笑。 你那么优秀,我怎么赶得上。 ********************************** 我和李子闹崩了。我俩之间的第一次吵架,竟然就是干柴遇烈火,宝塔镇河妖,后果很严重。 我失落了挺长时间。上课我睡醒一抬头,就能看着见李子的侧脸,总觉得下一秒他会扭头,给我一个看上去单纯实则奸诈的笑。但他没有。 晚上我利麻地翻出了墙,习惯性地等了三秒,才明白,如今我是轻装上阵,没了李子跟着,我心里有点闷闷的,打游戏睡着了,一醒过来老觉得身边少个人,感觉不能再差。 李子我俩几乎没再说话。 有天晚上我想回家,问他借院里大门上的钥匙。刚上一下课,就有个女生颠儿颠儿的跑过去,拿着一个大本子,开始问这问那,眼看就要上课还没问完,李子竟然也不烦! 好不容易又到下课,又有一哥儿们凑过去问东问西,李子简直是诲人不倦。我发誓等到再下课,管他谁问题,先一脚踹开再说。结果又到下课,班主任把李子喊走了。 我表示很无奈。 等到放学,我在门口等着李子,决心等他一出来先把钥匙要过来。但等他背了书包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却突然失了声,过去一直挂在嘴边,张口闭口都叫的名字,现在竟然叫不出声。我好不容易喊了句:“李子……”这俩字干涩到像日本人说英语一样。 李子回头看了我一眼,他黑亮的眼中映着走廊上的桔色的灯,冷冷清清。 我再没了下文,无力地看着他渐渐模糊在黑夜里。 完了,二李子又回来了。 没了李子天天跟着我,我突然没了翻墙的兴趣,上夜市、喝酒、打牌都没劲,因为不管时间再怎样晚,也不会有人再叫我回家。 我挺后悔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烦李子,一生下来我俩就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小中大班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班,对方的存在早已经习惯成自然。我觉得自己就是贱,也是蠢,非把人李子气走,人走了吧,又开始难受。其实都怪我,我知道我爸疼李子,不想让我影响他,我也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啥大哥,但是我用错了表达方式。我本应该悔过自新,但我却选择了放弃自己,并且理所当然的依赖着李子,觉得他会看着我,会管着我,只要有李子在,我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李子会来。我没有自觉,没有改过,却赌气把李子推开。我以为这样对我们都好。 但我错了,我们俩就像磁铁的南北极,少了哪一极都会失衡。 现在我失衡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睡过了头,抬头时,就看见一群人撒了蹄子风一般的冲进食堂。站在楼上,隔着窗户也能听见学生之间的调笑,吵闹。大好的太阳,人群熙攘,整个校园都弥漫着热烘烘的干燥气息,而李子在林荫道上拉长的影子却格外阴凉。 我们俩之间隔了大老远,我却好像看见了李子背上有一层薄薄的光,像一层塑料膜把李子隔在了另一边,看得见够不着。 原来我们俩之间隔了这么远。 李子一直和我并排,在我身边,直到离开才知道,原来他身边一直无人陪伴。 我思前想后了半天,觉得不成,十几年的兄弟,不就是吵了个架嘛!算啥!李子那么善良可爱善解人意,只要我诚心认错,他原谅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但是直接说“李子我错了”显得不太诚恳,得想办法哄他开心。我觉得上了这么多年学,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一道题,也是我脑细胞死的最多的一回。 我在寝室的板凳床上翻来覆去,冥思苦想,正想得入神,突然“吧嗒”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酸臭弥漫在我的鼻腔,脸上有潮湿的触感。我伸手一拨拉,拽起来一双臭袜子。 我正欲发作,上面先发制人:“你托马撸♂管就不会安静点,老子还睡觉呢!” 我一肚子的火憋得要炸,上床一把把那兄弟拽下来掼到了地上。一场恶战就此爆发。 第二天我青着个眼圈在李子面前晃悠,指望他能来慰问慰问。我昂着个脑袋,每节下课装作去厕所,绕道李子座位旁边,顺带清清嗓子,结果我都转了三百八十遍了,嗓子都咳哑了,李子愣是没反应。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毫无防备地突然就委屈了起来。明明李子和我那么亲,那样帮衬我……越是想到以前李子种种的好,越是清楚得感觉到现在无比的失落。就像一个吃惯了糖的孩子,在扔掉棒棒糖的那一刻,才明白什么是苦涩。 我懊恼又无奈,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我。本来还想着跟李子讲两句软话,这事儿就能翻篇儿,现在看来李子这回是真动气儿了。 晚自习下课,我心灰意冷的正准备回寝室,有一人影走到我跟前儿,递过来一包消炎药和一堆棉签。 我乐了,咧着嘴呲牙笑,还没一抬头,一根棉签就戳了下来,吓得我赶紧闭眼。李子拿着棉签涂涂抹抹,凉凉的,也不疼。 “咦?这回怎么不疼?原来上酒精就跟剥皮一样,疼死个人了。” 李子轻轻哼了一声。 “那啥,这星期你来我家吃饭呗,我让我爸做红烧肉。” “成。” 李子弄完了,我睁开眼,看见他脸上带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我心里松口气儿,想着这架总算是吵完了。李子还是挺善良的,苦肉计还是有用的,不枉昨天上铺那哥们儿牺牲了他的肉体。 “你这几天最好别见水啊,有地方破皮儿了,容易发炎。” “好的!” 带着李子的贴心叮嘱,我乐呵呵地睡了觉,第二天起来,我发现所有人都呵呵地看我。我纳闷儿,难道心情好的效果这么大?看谁都觉得在冲我笑。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在冲我笑。 一好心的同学拿了块镜子给我,于是我看见了我紫了一半的脸,活脱脱一唱京戏的脸谱没画完。 果然,我就说李子咋可能笑得那么单纯! “李子,你为啥要给我上紫药水儿?还抹得这么艺术?”我苦巴巴着脸问李子。 “不是你肉皮儿太娇嫩,给你上酒精你怕疼么?脸都肿成猪头了,不多抹点咋消肿。” “……” 好兄弟,真李子。 周末回家,李子直接来了我家,这回久违的“故地重游”让我爸特高兴,拉着李子叨吧叨吧半天,把我都给晾一边了。我忍耐了十分钟,看我爸完全没有打住的意思。 “爸!你去去去去做饭去吧!赶紧的,你一老人儿和李子哪儿有那么多共同语言?” 我爸转身啪嚓给我后脑勺了一巴掌。“我老了咋地啦?平宇也算我半个儿子了,我关心关心咋了?成天你小子净气人家,我慰问慰问咋了,啊?” “成成成,你关心关心应该的应该的,但是现在李子饿了对吧?” “叔,我老早就惦记着你做的红烧肉了,比饭店可好吃。”李子心领神会的顺坡下驴。 “哼!”我爸倨傲的乜斜我一眼,背着手踱着步进了厨房。 除了红烧肉,我爸还做了一桌子的菜,在饭桌上也嘟嘟啦啦说个不停,我还没一插嘴,他就往我嘴里填饭。好不容易我逮着个机会,赶紧问李子:“今年寒假去哪儿玩?咱去年寒假是不是都没出去?前年好像也没……唉,今年的大好时光可不能再浪费了!去哪儿去哪儿?” 意外地,李子竟然没回音儿,我扭头看他,他慢慢咽下一口小米汤,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今年估计出不去吧。” “为啥?” 李子夹了一大块肉,全塞进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真好吃……比我爸做的好吃多了……” “小时候你还总是来这儿吃饭,现在都不怎么来了。”我爸笑眯眯地给我夹一筷子菜,再给李子夹一筷子菜,“以后有空也多来呗,反正我也不像你爸那么忙,没事儿还能鼓捣鼓捣咋做饭,你就来给我试试菜吧。” “那敢情好!” “李子你……”我才刚开腔,突然被我爸打断:“肖凡啊,一会儿你跟着李子帮他去收拾收拾行李,天又冷了,得再带去一床被子。” “……行。”我答应着,不明白为啥要转移话题。 饭桌上突然的一阵冷场,李子和我爸都有啥事儿没有说,让我心里堵堵的。 吃完饭,我去李子家帮他收拾行李,一开门,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家里像以前每次我来时一样,干净又整洁,明亮得很,就是少了点人气儿。这更像是一间漂亮的屋子,而不是家。 除却李子生病那一年,我来李子家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李子的家里总是严肃而规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教育氛围。但如今,连这种气息也不见了,只剩下了空空荡荡。屋里门窗紧闭,显然是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你爸妈呢?” “有事出去了吧。”李子含糊其辞的回答让我隐隐感觉到了有啥事儿不太对。 李子熟练打简单打扫了房间,把被子被套床单啥的捆成一个包袱,我几乎没啥用。 “啧,李子,你真适合当个贤妻良母。” “可惜我不会做饭。” “学呗。” 李子顿了一下,瞟我一眼,那凉凉的眼神一瞬间让我误以为是二李子。 “学了也白搭,做了没人吃啊。” “自己吃啊,当然要是吃不完我可以勉为其难的帮帮你。” “多麻烦,学校不是有餐厅。” “又不会一辈子待在学校!再说了,会做饭的男人好找媳妇儿啊!” 李子把行李放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卧室,从卧室传来淡淡的回答:“是嘛?那小凡你学学正好。” 越是临近年底,李子发呆的时间越长,好几次我和他说着话,他就跑神儿了,那种怪异的隔膜感也愈发强烈。我隐隐觉得李子的第二人格要复发了,但我不清楚诱因。 其实迄今为止我并不很明白双重人格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记得很多年前,李姨搂着我和李子,很温柔地说:“小凡,多陪陪李子啊。” 放假头一天,李子突然来问我:“如果你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你愿意么?” “不会吧,我妈年龄都大了。” 李子又陷入了沉默,一种死寂的沉默,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却好像中间隔了一道屏障,密不透风。 我快步走到他前面,在他脸前晃晃手,叫他回魂儿:“你最近咋了?老是发呆。” 李子停了脚步,慢慢地抬起头,干净的脸上浮起一个清浅的笑,不同于以往的、眼角眉梢都带了一丝枯寂的笑,眼神透过我看向不知道哪里的虚空,低低地道:“活着真好。”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这时候却陌生的可怕,忽然想起梦里的李子碎成了片,我心里没有来的一阵惊惶,只觉得眼前的不是李子,而是一幅一触即碎的玻璃画,我猛地抓住李子的肩膀使劲儿晃了两下,大声吼道:“李子!李子!你没事儿吧?!” 下一秒李子又鲜活起来,用他特有的带点疑惑又带点戏谑的眼神看着我,反问:“你没事儿吧!叫唤啥。” 我呼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冷汗,那种强烈的心悸迟迟不褪。 之后李子发呆的次数减少,我心里却更加不安。 放寒假后,李叔李姨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新生命——李天宁——李子的小弟弟。 我爸带我去串亲戚,顺便送米面。李姨产后还有些虚弱,脸上血色单薄。她怀抱着天宁,满脸疼惜,一大家子人围在新生的孩子身边,逗逗哄哄,一派亲昵热闹。 我抬眼看见李子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在客厅里静静地站着。他看向人群,脸上无喜无怒,无哀无乐。我突然感觉到了李子的不知所措,兀自站在那里,和周围额欢愉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李子这才也走过来,天宁一看见李子就咧开嘴笑了,咿咿呀呀的伸着小胳膊往李子怀里扑。虽然李子抱小孩儿的姿势僵硬得很,但他十分小心。不一会儿天宁就把口水蹭了李子一身。李子把小孩儿重新递给李姨,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天宁软的跟水儿似的,我都不敢抱,恐怕一掐给掐断了!” 大家都笑了,我却莫名的心塞。我把李子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你爸妈怎么会想着再生一个呢?这可是超生,违法的啊。” “天宁真可怜,一生下来就见不得太阳,他现在是小黑户,入不了户口,我爸妈也不敢带他出门。我妈怀的时候都是跟单位请了病假,去外地住的院。”李子的语气平淡,表情却很伤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球,一向淡漠的脸上少见的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情感,就如同……悲剧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一般。 “你想不想要这个弟弟?之前你爸妈跟你说了吗?” 李子又突然笑了:“有个弟弟多好,你咋恁严肃,这可是喜事儿啊!”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天宁,笑容更盛:“有弟弟是好事儿啊……人丁兴旺,不会断了香火。” 李子的话有说不出的违和和诡异,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啥意思啊?这不还有你呢?” 李子转身坐到了沙发上,看着天宁,没有回答,只是笑。 小天宁突然大哭起来,细细的声音挠着每个人的心肝儿肺。 这个寒假我们俩果真哪儿都没去,在家闷着,不时去李子家看看小孩儿。有了天宁,李子家整天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天宁一会儿一哭,不是该换尿布了,就是又要吃奶了,一点不消停。 天宁刚生下来的时候,黄疸很严重,在医院照了蓝光,医生嘱咐要多晒太阳。李叔李姨又不敢带着孩子出门,生怕撞见熟人,只能让李子偶尔带天宁出去溜溜,有时候我也跟着一起。 天宁出门不肯待在婴儿车里,老是得抱着,他又认生,不肯让我抱,总是李子一个人抱着他找有太阳的地儿,抱的时间长了,李子就坐下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歇一会儿。又不能久坐,小孩子总喜欢摇着晃着,李子稍微一坐,天宁就要闹腾。 李子从没表现出不耐烦,反而对天宁爱护得很。我替他觉得累,在一边干着急帮不上忙。 李子看了一寒假的小孩儿,然后开学了。 李叔李姨要上班,没人看,李姨一狠心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让李子奶奶带着。 可能是安生了一寒假,回学校以后混了一个星期的日子突然觉得很没劲,我又拾起了课本,并下决心,这次真的要浪子回头了。我让跟老师申请和李子坐同桌,又让我把找了老师给我补课,也算是过起了朝五晚十的奋斗生活。 初中小学还不是很明显,直到我和李子坐同桌,我才真正被他非人的智力水平深深的惊吓到。我觉得李子的存在就是用来示范什么是智商碾压的。之前没怎么关注过李子的具体成绩,只知道李子学习好,问了才知道,李子学习好到每次考试都是榜首。 我突然领悟了两个词语:差距、压力。 李子上课几乎不听,总是在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文史哲数理化通吃,老师不但不管他,还特别宽容他,从来不大声对他说话,更别说批评恶心了。我和李子一比,那待遇简直是一个在天堂五星酒店,一个在地狱十八层粪坑。 我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羡慕嫉妒恨,明明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咋就差别那么大?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这就是李子,是我发小,是我兄弟。 没过几天,我发现一个问题。我所在之地方圆一米半之内总是很肃静,只要有人从这走,要么快步走过,要么一声不吭,有人找我也是远远的招呼。唯一活泼点儿的就是总有人屁颠儿屁颠儿地过来找李子问题。 又没过几天,我发现这个症结的根源所在是李子。除了和我扯两句,李子几乎没主动开过金口,都是别人问他,他才说话。 有一次叫住个经常来问题的女生:“你跟李子熟吗?” “不算熟吧,人那么高冷,想熟的早被冻死了!也就你整天能在人耳朵底下叨吧叨吧叨,亏得李平宇脾气好,没把你踹出去。” “他有那么冷淡吗?李子人挺好的啊!” “人是好,但一看就不一世界的好吧。人李平宇是高高雪山上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咱就是雪山脚下那一把烂泥。” “怪不得你语文不好,这都啥破比喻!” “会意就成了,不是挺形象的?” “……那有女生追他没?” 那女生狐疑的看我一眼:“你一个男同学咋也这么八卦?你不是跟人挺熟的嘛,你自己个儿问呗。” 在那之后,我到底还是没有问李子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何种目的提问,也不知道我期待得到何种答案。 那一年我俩十六岁,生活才刚刚步入正轨。 正文 第六章(上) 今天是正月十五,已经到了春节的末尾,学生们一边享受着最后的闲暇时刻,一边依依不舍的准备开学。天宁穿着一身红彤彤的小棉袄,把本就讨喜的小脸儿衬得好看极了,就像从年画里跳出来的小孩儿一样。 他肉呼呼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一根指头,小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在热闹的大街上东张西望。大人们走在后面谈着话,不时传来李姨的叮嘱声:“宁宁跟好哥哥别乱跑啊!”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在这熙熙攘攘的画面中,本应伫立着那个微微笑着的,眉眼如画的少年。 **************************** 高一暑假,天宁被接回了家。估摸是在乡下晒太阳多了,小孩儿现在看起来硬扎了不少,也变黑了。半年没见,天宁还是对李子亲的很,黏在李子身上不撒手。 再去李子家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各种玩具还有儿童卡片啥的在客厅里扔的哪儿哪儿都是,原来干净的一低头就能映出影儿的地板上,也有了肉眼可见的黑乎乎的印子。天宁正趴在沙发上使劲拍着一个会响的玩具,一边拍,一边仰着小脑袋咯咯咯的笑的不亦乐乎。李子就坐在沙发边上,护着天宁免得他滚到地上。 李姨倒是还和以前一样端庄,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招呼我坐下。 “小凡挺久没来了吧,最近学习怎么样,跟不跟得上?” “比原来是强多了,要说跟上我们班平均水平,那还差点儿。” 李姨笑了:“别急,慢慢儿来,你现在知道学就行。最近你爸一直挺高兴的,前几年你爸可是没少给你操心。” 我低着头嗑瓜子儿,没吭气儿。 李姨看了一下表,转头跟李子说:“宁宁该喝奶了,你去沏点奶粉,四满勺儿,晃开,别有疙瘩,沏完记住试试温度。” 李子点点头,随手拾起一块天宁弄掉的积木,去了厨房。 李姨往天宁身边挪了挪,替天宁拉拉衣服,说:“当了爹娘以后,一颗心全在孩子身上。”她摸摸天宁的小脑袋瓜,又对我说:“小凡,你爸也是一样的,有时候家长生气,不是旁的,是气你自己不爱护自己,他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还舍不得下重手打呢,看你在别的地儿受了委屈能不窝火儿吗?”李姨轻轻叹了口气儿,抬头看向厨房,“平宇从小就太听话了……” 我偷偷瞄了一下李姨,她还是柔和的笑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李子的背影。 我从来没有见我妈那样看过我,除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关怀,李姨脸上还笼罩一种愧疚,就像我曾经习以为常的那种愧疚一样,让人心慌,却又无力。 “姨,李子他……”我的话刚问到嘴边,李子拿着奶瓶儿走了过来,我只能把话转个弯儿,“……和天宁真亲。” 李子听到了这一句,笑着说:“这就是血缘关系,你看看他和我亲,就不和你亲!” 天宁看见奶瓶很自然的往李姨怀里一靠,张开小嘴等着投喂。李子把奶瓶塞到天宁手里,道:“看这小孩儿懒得,自己拿着喝!” 天宁哼唧了两声赖着不动,李子好笑地重新拿过奶瓶塞进天宁嘴里喂他喝。 “我算看出来了,这小孩儿都是你惯出来的。” “你看我像那种会惯着小孩儿的人嘛!” “得了吧!你看看你多宠天宁,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以后被你惯成个少爷做派咋弄?” “那他也得少爷的起来,毕竟还有我这个大少爷压他一头呢!”说着说着我们几个都笑了,天宁正喝着奶抬头一脸迷茫的看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吐出了奶嘴儿,也跟着傻笑起来。 李子从六岁多就开始学钢琴,一直到上高中住了校,才渐渐的摸琴少了。我不懂钢琴,但是也能听出来,李子弹得好,光是看他十根手指头在琴键上蹦来蹦去的就觉得厉害。 天宁一见到钢琴特别兴奋,软绵绵的小手在上面摁来摁去,就是摁不响几个音儿,看着他哥一抬手梆梆梆就是一串儿音,小孩儿急了,嗯嗯啊啊叫唤着拿起小拳头开始往琴上砸,砸一下响一片,这回小孩儿高兴了,轮着小拳头扑腾扑腾一通砸。 李子就这么揽着他,也不阻止,等到小孩儿玩得累了,才把他往床上一搁,自己弹起曲子来。 脱离的李子的怀抱,天宁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吃着小指头听着李子弹琴,听得高兴了就咯咯地笑两声,有时候还会抱着两只爪子在胸前摇晃着作揖儿。 李子弹完了,站起身来要去抱天宁,天宁却不乐意了,张牙舞爪地撤着膀子不肯让碰,李子好不容易把他抱起来,他又探着身子往钢琴上扑。 李子问他:“你还想弹么?” 天宁还是哼哼唧唧表示不满,李子我俩一头雾水,突然天宁不哼了,抱住李子的手往琴键上拉。我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还想听你弹琴嘞!” 李子刮了刮天宁的鼻子,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只管絮絮叨叨说:“看你对钢琴这么感兴趣,肯定是随我。哥长时间不摸了,现在弹得不好了,等我再练练,我教你也弹,成不?” 小孩儿听着李子讲话,也手舞足蹈的跟着咿咿啊啊,也不知道在说个啥。 李子把他重新放回床上,估计是坐的久了,天宁屁股一沾床身子就往后仰,咋整就是非躺着。李子接着弹琴,天宁躺在床上一声儿不吭的听着。 “李子,”我瞅了一眼小孩儿,轻轻地喊李子,“你看你看!” 天宁躺在床上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搁在嘴里头,不时卟啾的吸一下,另一只小手儿高高的举着,放在脑袋旁边。李子找了条毯子给天宁盖上,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出了卧室,我感叹道:“养个小孩儿真不容易!” 李子乜斜我一眼:“说得跟你养了一样,我还没说啥呢。” “啧,这一当哥觉悟就是不一样,马上就开始无私奉献了。” “无私奉献……可不是嘛……万一宁宁再出什么事儿,我爸妈可受不起啊。” 自从天宁发现了钢琴这个大型玩具,李子家里就更热闹了。原来总是严肃规整的房子这时候才像了一个家。 虽然不明白为啥李叔李姨要冒这么大风险,费这么大劲再生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如果天宁能够弥补李子身边的空白,或许李子会更快乐。 只是我忘记了有个词语,叫未雨绸缪,叫乐极生悲。 *************************************** 有了天宁,李子算是被栓死了,哪都不能去,出门买个东西天宁都会哭上半天,死死地拽住李子不撒手,最后往往是李子没办法,只得一手抱了小孩儿,一手提溜着东西,年纪轻轻就成了个家庭妇男。 为此我没少嘲笑他:“唉,我当初就说嘛,你就是生错了,应该生成个小闺女儿的!” 李子却不以为然,看孩子看得不亦乐乎,照顾小孩儿是越来越轻车熟路。 然而除了看孩子,作为一个学生,暑假作业是必不可少的。我三天两头的往李子家跑,就是因为作业不会做啊!李子的暑假作业做的很快,因为他是挑着写的,看哪道题顺眼了,就完完整整地写写,其余的要么就不看,要么只写一个光秃秃的结果,没有过程。反正对象是李子,老师当然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然而作为学习成绩战五渣的我,也只能认命的一道一道写。虽然我也很想像李子那样干。 因为天宁闹着,我每次问题还都得趁天宁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否则我一跟李子说话,小孩儿必定手舞足蹈地嚎叫着表示不满,一脸的“这是我哥哥你不许碰”的表情。 我也就只能呵呵了,想当年祸害人间的我,如今竟然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竟然还要和一个小瓜娃子抢人。 如此五次三番的被搅局,我憋一肚子的气没头撒。后来我算是摸清楚了小孩儿的作息规律,就趁他睡觉的时候过来。幸好天宁还小,正式嗜睡的时候,不然再大一点,会说话会蹦跶了,那就更没办法了。 午睡时天宁白天之中最长的一段休息期,也就这时候,我才能和李子说上两句话。 “李子啊,你看看你,有了弟弟忘了哥!唉,还是小时候好,你天天和我一起耍……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个小娃子,太不消停了!” “行了吧你,多大人了,还和小孩儿较劲啊?再说了,你小时候也没比宁宁安生到哪儿去。”李子在课本上勾勾画画的把最常考的重点标出来,“宁宁比我小十五岁半,都快成我儿子了!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儿能体会我爸的感觉。” 我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问:“不然……我也让我妈生个小弟弟给我玩玩儿?” 李子笑出了声:“估计你弟儿搁你手里,能被教育成美猴王二代!就你那上蹿下跳的能力,都够让人上愁的了!” “诶嘿,你这是还嫌弃上我了?” “我什么时候没嫌弃过你。” “你……成成成,天宁哪儿都好,我哪儿都不好,行了吧?” 李子扭过头笑嘻嘻的看着我:“哟呵,别扭了?” 我板着个脸,点点头:“嗯!” 李子把书往我这儿一推,就要站起身:“那成吧,你先别扭着啊,我陪我弟儿睡会儿去。” “诶诶诶,别啊,我别扭完了!来来来,给我讲讲这个题呗!” 李子给了我一个“你的骨气呢”的眼神儿,又坐了回来,看了一眼题目,简明扼要条理清晰的给我分析了一遍。 我也不再废话,开始写作业,李子也坐在一边,翻开了暑假作业。 “你不是写完了吗?” 李子“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等我写完了刚才那一题,李子把他的作业递过来,纸上写着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解题过程。 “我写了一遍,你对对,看你还有啥不懂的。” 我接过册子,对完答案,结果发现右下角有一个简笔画小人儿。圆乎乎的脑袋,短短的胳膊腿儿,两条腿儿弯着,胖乎乎的脚丫子相对,一只小手儿在嘴里,另一只举在脑袋旁。 “这不是天宁嘛!李子你画的挺像啊!” “呀!忘擦了。” “别擦了,剪下来吧,留着。” “留什么呀,这么大一丁点儿个简笔画,等我学学人正统的画法,画的好了留着才有意思,照你这样啥不啥都留着,那家里就成废纸堆了。” 李子果然琢磨起怎么画画儿来,他也不说去上个画画辅导班或者请个老师啥的,就买了一堆素描基础啊,素描入门啊之类的书,开始自己研究。 琢磨了一个暑假,还真就给李子琢磨出来了。因为天宁太小坐不住,我就经常给拉着当模特,一坐一俩小时的,让李子瞪着画画擦擦。这一暑假下来,不光是李子画画水平突飞猛涨,连带着我的多动症都给治好了! “这可不行啊,一坐这么长时间不准动,你还咋给天宁画画儿?” “别急,素描画起来就是慢,速写画起来快啊,我不是还没学会么!” “哎哟你画完没有,我急着上厕所呢……” “别急,马上,我明暗没上完呢。” “我能不急吗?!人有三急啊!李子你太没人性了!” “别急,就俩钟头儿你都坐不住,你肾不好吧。” “你就说吧,还得多长时间?” “别急,十分钟。” 当李子终于放下画笔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急匆匆地冲到厕所放了水,这才有心思回去看李子的大作。 李子还在拿橡皮在纸上这儿磨蹭磨蹭,那儿磨蹭磨蹭,又弄了好半天,才算完。 我凑过去一看,还真的挺像的,瞅了一会儿,我问李子:“李子,你实话说,觉不觉得我长得可帅?” 李子把我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点点头,说:“嗯,没我帅。” 等李子开始画速写的时候,也该开学了。李子颇有些遗憾的带了一张天宁的百天照去学校,连带着画板铅笔素描纸啥都有,一股脑儿全搬到了学校。 “李子,你这可是不务正业啊,到学校哪还有那么多时间让你画画?” “有空就画。” 本以为高二会更紧张一点,结果分完科之后意外的比高一还轻松,虽然物理我更加听不懂了。 科目少了,作业自然也少了,自习课又多,还真是多了不少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李子上课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板,其余时间还是在看各种各样的书,不同于以往的是,他的书桌里又多了关于绘画的书。 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就拿出速写本涂涂画画。一开始画得歪七扭八,四不像的,画得多了,也开始有模有样了。 有天午休结束的时候,我抬起头迷迷瞪瞪地晃了晃脑袋,发现李子出去了,一低头看见铺在我桌子角上的一叠儿卷子。我心里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的作业。我拿过卷子刚准备往后传,觉着着回的卷子掂在手里手感特别的……蓬松?而且印刷的……凹凸不平? 我拿起卷子细细一看,立马发现端倪,于是我把卷子翻过来,然后就看到了——水笔画的、栩栩如生的、各种睡相的我。 我哭笑不得,等李子回来问他:“你把卷子都画成这样了,还咋交啊?” 李子略带得意的摇摇头,把手伸进抽屉一阵摸索,又抽出来一打卷子。这打卷子上倒是写得满满的,都是字儿。 “画你的那几张是多的卷子,这几张才是交给老师的。”说完,李子轻轻一转手腕,翻到卷子背面,然后我看到了——水笔画的、栩栩如生的、各个科目各种姿势的老师。 我竟无言以对。 此后李子交作业的次数增加了,上课抬头的时间也变长了,当然了,速写的水平,那是杠杠的。 然而最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师的态度。李子隔三差五的就会向我炫耀,今天哪个老师在他卷子上下了批语,明天哪个老师在他卷子上写了意见云云。当然了这些批语意见针对的,是卷子背面的那堆画儿。卷子正面的评价就简单的多了,无一例外的红勾勾和优秀。 我总觉得李子这样乐此不疲的热衷于在卷子背面作画,无疑是受到了班主任的鼓励,因为那次我瞪大了俩眼儿,从左到右的看了几遍,看的清清楚楚的,卷子上写着班主任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画的不错,继续努力! 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与高一相比,高二的李子突然鲜活起来。就好像只有黑白两色的纸上,突然泼上了红黄二色,鲜艳而且分明。 天宁的出生和绘画无疑就是李子生活中的这红黄两色。但是正如同一条看似平静的小溪,倏地往里扔两块石头,表面的浪花很快就会平静,而你却并不能知道在水下发生了怎样汹涌。 正文 第六章(中) 过了八月十五儿,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天黑得也越来越早,明的越来越晚。 这天早上我起床洗漱,走廊里面黑咕隆咚,只有厕所门口的一盏应急灯照出来一小片白不拉几的光。 “是不是停电了?”我问旁边一个同学。 “不知道啊,大早上起来就这样了,哪儿的灯都不亮。” “诶,那你说我们会不会放假?” “哈哈哈,我也想问嘞!” 我马里马虎的抹了把脸,刷了刷牙,拎上书包走到楼梯口,看见李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走吧!今儿个黑漆漆的还挺不习惯。” 没有灯也看不清楚李子的表情,只听他轻轻“嗯”了一声,开始慢慢地向下走。 宿舍大门还没有开,一楼大厅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唔里呱啦的讲东讲西。 可能是因为黑暗的原因,等待的时间显得相当漫长,原本早该开的门,到现在寝管都不见影儿。 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唤:“寝管找不着钥匙了!” 一片哗然,人潮开始无规律的左右拥挤,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每个人都只能被推来搡去的随着人流走。 我赶紧扭头往后找李子,结果一片黑压压的净是人头,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我一边被挤着往前挪,一边扭着头朝后面喊:“李子!李子你人呢?!” 正喊着,就感觉手腕上一沉,一只手猛地拽住了我,比我低了好多的体温冰的我一个激灵。 “我在。” “你看着点啊,别摔了,太特么挤了!” 我没听见回音儿,但感觉到手腕被捏得紧紧的。 就这么忽快忽慢地好不容易挪到一个小小的侧门口,冷冽的空气立马就灌进了肺里。 “娘的终于出来了!今个儿咋回事儿啊,停电是停电,连大门钥匙也找不着了!跑快跑快!晚了晚了!” 我带着李子撒开了丫子往教室跑,跑着跑着李子突然松了手,我没刹住,又往前跑了老远才停下来。 “你咋了?”我转过身使劲往李子那边瞅,看不清李子的脸,就见他站在那一动不动。 我赶紧折回去,这一挨近我才看出不对劲,李子脸惨白惨白的,紧绷着嘴,跑了那么久连大气儿都不喘,手脸儿都是冰凉冰凉的。 “这是咋了?是刚才挤着哪儿了吗?跟我说你哪儿难受?” 李子张了张嘴,发出了一个干涩的短音,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吓得不顶,随手扯住一位同学急急慌慌地吼:“你赶紧去跟一班班主任说!李平宇状态不对被送去医务室了!” 我拉起李子,问他:“能走吗?”李子也不说话,干脆连眼都闭上了。我轻轻拉着他往前走,还没一用劲,李子整个人就栽下去了!吓得我心里咯噔一顿,扔了书包和茶瓶,把人朝背上一撂,往医务室跑。 跑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来这大清早的医务室那群懒蛋还都没来啊!我又赶紧往教室跑,跑到教室门口看见班主任正在班里安排布置。 “老师!打120!李平宇晕了!” 老师也吓得不轻,拿出手机打了120,让我把李子背到级段室。 段长正在广播,看我进来背上驮了个人,广播也不播了,办公椅也不坐了,扶着李子坐到了办公椅上,开始掐他人中。 掐了两下没反应,我心里就跟倒了一壶滚水进去一样,噼里啪啦的翻来滚去,烧的生疼。 我脑子里面闪过无数个曾经看过的某人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的故事,搅在一起让我脑子乱的一团糟。 救护车还没来,我在旁边不停喊李子的名字,就在我干着急的时候,我发现李子的眼皮子轻微的跳了一下,我赶紧拍拍他的脸,大叫一声:“李子!” 李子“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一个趔趄又摔了回去,李子窝回椅子里,又闭上了眼,我以为他又要昏过去,就使劲儿晃他。 “李子!不能闭眼啊!不能睡啊!” “别吵。头晕……” 我唰的一下闭了嘴,心砰的一声落回肚子里。 李子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慢慢睁开了眼,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目光慢慢转到我身上,瞪着我不动了。 要不是我给李子当过模特,这样给他盯着还真受不了。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李子这时候的眼神儿,和我当模特那会儿不一样的很。 就这么直勾勾冷冰冰的瞪了我好大一会儿,李子的眼神儿才慢慢正常回来。 我赶紧问:“你刚才是咋回事儿?吓死个人了!” 李子摇摇头没吭气儿。 段长见李子醒过来,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儿,说:“一会儿120就过来,你把你之前什么感觉详细跟人家说明一下,有必要的话跟着去医院做个检查。” 李子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这位同学,你先回班吧。”段长扭头跟我说。 他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接话,李子就拽住了我胳膊。 “老师,那啥,你看他现在状态不咋稳定,还是让我在这看着比较好……” 正说着,120的人来了。一群白衣服拿了一堆物件儿往级段室里涌,后面俩人还抬了个担架。 一群人一进来,看见我们仨大眼瞪小眼儿就有点懵了,其中一个人问:“病人呢?” 段长指指李子,回答:“刚才突然醒过来了,现在状态还不太好,麻烦你们再帮忙看一下。” 那人就走到李子跟前,先拿出听诊器听了听,然后左瞅瞅右按按的。 “能看出来是什么问题吗?” 那个人摇摇头:“除了心率不太稳定其他看不出问题。”他顿了一下,问李子:“同学,你晕倒前什么感觉?” 李子摇摇头。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正常。”李子的声音有点哑。 那个人站起来对段长说:“这样是看不出来什么问题,要想进一步检查的话,得去医院了。” 段长点点头,看向李子:“不然你跟他们去医院查一查吧!排除一下隐患。” “不用了。”李子拒绝的很干脆。 我还是不太放心,就跟他说:“李子,你……” 我还没说完,就被李子打断了:“不用去医院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估计是没睡好加低血糖,才会这样,吃了早饭就好了。麻烦你们了。” 白衣服点点头:“知道自己的情况最好,我还是建议你抽空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他又和段长交涉了几句,带着人就走了。 李子也站起来:“不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了。” 段长摆摆手:“你们学生的状况可是学校头等大事儿,你也别强撑着,要是真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李子说完就拉着我回了教室。 学校仍然没来电,学生们有的点上了蜡烛,有的拿了自己的小电灯照着明,也不大声读书了,就默看。 我跑回去拾了我的书包茶瓶,顺道回寝室拿了电灯,等我折腾完回到教室,天也差不多亮了。 没有电,餐厅做不成饭,我们也没得吃,学生开始埋怨,老师也没办法,只能武力镇压让学生乖乖待在班里上课。 学生们躁动的很,第一节课上的也是乌七八糟,终于到下课的时候,广播里面段长开腔了:“因为学校停电,我们临时决定让同学们回家,今天晚上七点之前到校……” 段长往后还说了啥,已经没人听了,学生们嗷的一声窜起来,跑得最快的已经没影儿了。 “李子,你咋回去?” “我不回去了。” 我有点懵:“啊?不回去?为啥啊?” 李子翻了翻书包拿出天宁的照片和铅笔袋,冲我笑了笑:“东西都在这儿呢,回去干啥?” 他笑得开心,我却难受的很。李子回了家,家里肯定也没人,天宁老早就被送回了老家,李叔李姨肯定都在上班,不会回去给李子做饭。 想到做饭,我突然记起来:“诶李子你今儿早上说你不是低血糖嘛?这早上又没吃饭,你没事儿吗?” “忽悠人的你也信啊。” 我倏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那你到底是咋回事儿?!说清楚!让你去医院检查你又不去,我真以为你是低血糖没睡好!你可别在这儿吓人!” “你激动啥。”李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避重就轻地回了我一句,“你不回家么?你要回去就赶紧给你爸妈打电话呗!” “你都不回去,我回去干啥!我爸这会儿没下班,我给我妈说让她一会儿给咱俩送点饭过来。”我知道李子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再问也是白问,心里窝火儿得很,又没办法,只能想着要把这事儿告诉我爸,再让他告诉李叔李姨,李叔李姨保准儿会带李子去检查。 “别告诉你爸。”李子突然来了一句,“也别告诉我爸我妈。” 我吓了一跳,李子啥时候会读心术了!正想问为啥,李子又说:“不然绝交。” 我:“……!” 李子要回寝室拿画板和素描纸,我和他一块儿回去。一路上我都在挣扎,到底告不告诉我爸李子晕了这个事儿。不说吧,老是不放心,说了吧,万一李子真的手一挥跟我说“你滚吧”,那我就真的滚蛋? 还没想出结果,听见李子叫了我一声。 “小凡……” 之后就没了下文。李子还真是很少这样犹犹豫豫,说个话吞吞吐吐的。 “啊?咋?” “……你知道养儿防老这一说么?”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说法早过时了。” 李子不赞成的摇摇头:“如果你爸妈老了,膝下无人,整天就老两口儿在家,没个人说话,成么?” “……” “所以说,养儿防老啊。” “啥意思?” 李子往画板上粘好了素描纸,站起身来定定的看着我,说:“你不是问过我爸妈为啥会再要个孩子么?” ********************************* 我俩回到教室的时候,人已经走完了。李子深吸了口气,略带兴奋地说:“难得清静一回!我今儿个能把这幅画画完!” “啊,我好无聊啊!难道只能睡觉了嘛!” “你去玩游戏呗。” “又没电脑,去哪儿玩?” 李子朝着讲台上的教学机努努嘴。 “……聪明!” 虽然教学机玩起来各种不爽,但是聊胜于无,我还把大屏幕放下来放了一部电影看。当然这是关了门,拉了窗帘偷偷看的。 李子专心致志丝毫不受干扰的画他的画,一直到了中午我妈送了饭来他才停笔。 我问我妈:“你咋来的?我爸呢?” “我打车来的。你爸今天中午单位有事儿,不回来吃了。” 我妈眼尖瞅见了李子的画儿,看了一会儿说:“平宇啥时候学的画画儿啊?画得真好看。” “也没去学,就是自个儿画着玩儿。” “这画的我看着可像是天宁啊?” “就是宁宁。” “你们弟兄俩还怪亲的,估计肖凡要是有个兄弟,早晚得打架。” “哪儿会啊!要是你再给我生个弟弟,我比他大十五六岁,他打得过我?” “你看看你,不是想着咋照顾小的,就想着打过打不过了!” “小凡也就是说说,要是真有个小弟弟小妹妹,我估计他也得给宠到天上。” “唉,其实再生一个也挺好的,不过我现在年纪大了,不成了……就让肖凡独着吧!” “我才不独嘞,李子跟我亲弟儿一样儿一样儿的。” 我妈一巴掌拍到我背上,笑着说:“就会嘴皮子上说说!” 我笑嘻嘻的瞅了一眼李子,李子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的吃饭。 吃完饭不一会儿,就感觉饭气攻心,到了午睡的点儿了。李子还在照着那张照片涂涂画画,我先趴桌子上睡了。 没有铃儿,也没老师聒噪,我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三点多,醒过来只感觉睡得脖子疼,胳膊麻的不能动。 我活动活动脑袋胳膊,总算清醒点儿,扭头一看,李子也歪着头趴桌儿上睡着了。画板靠在墙边儿,应该是已经画完了,我远远地一看,感觉看到了一张放大了的天宁的黑白照。 画的真好。 我也想这样,被心心念念的惦记着,细细发发的描绘着。 正文 第六章(下) 李子把画得及其细致的那张素描带回了家,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我得琢磨琢磨水彩和油画,素描光是黑白的,裱起来不好看没法挂。” “李子,你这是中毒了,得戒!” 李子很不屑的瞟了我一眼:“像你这样不拿画笔的人,是体会不到我从绘画中取得的**的。” “噫,你这样让准备艺考的人很惆怅啊,自学成才也就算了,还是文化课的高材生,这让人准备考美院的情何以堪啊!” 李子摆摆手:“我才不跟他们争。我是那么功利的人么?我画画儿就是画画儿,不是考试。” “……天才任性啊……” 果然,等到又过了一星期,李子寝室床边就多了一堆瓶瓶罐罐,桌斗儿里的书也换了一拨儿,原来是黑白灰的,现在全变成花花绿绿的了。 不过这次李子没再拿卷子当画布了,也不经常动笔,可能是画水粉啥的排场太大了,不好施展。一到公休,李子就马不停蹄的往寝室跑,打开那些瓶瓶罐罐,挖了一坨又一坨的往画布上抿。 难得看见李子身上长时间的保持着色彩斑斓的状态,不光是身上,手上更是,有时候画着画着就直接用手抹上了,看的我都难受。 一直到放寒假,我还是觉着李子往画布上画的其实就是彩色拼图而已,一块儿一块儿的,颜色都不一样,有的颜色还脏兮兮的。李子对着画板和书的时间越来越长,说起话来三句不离画儿的,简直是入了魔了。 我趴在李子家做作业,李子还在一边摆搞他的调色盘。 “李子,你咋突然就迷上画画儿了呢?” 李子想了一会儿,问:“你就没啥特别想干的事儿么?” “嗯……初中那会儿就特别想打游戏,特别不想上课。” “那你为啥当时就打游戏那么上瘾啊?” 我挠挠头,这问题还真没想过:“感觉好玩儿啊!” “好玩儿到哪儿了?” “你看啊,你刚进游戏的时候级别最低,啥装备都没有,但是你打的时间越长,你级别就越高,级别越高就越牛逼,所以就想玩儿到最高级呗!” “那你满级了了呢?” “那就排位呗!排位越高名气越大,知道你的人越多,有成就感啊!” “噢,这样啊。” “诶嘿,你咋又把我带偏了?应该是我问你的啊!” “我和你差不多。” “这俩没法比吧……” “咋不能比了,你看我刚开始画素描吧,后来又速写吧,现在在画水粉吧,水粉学好了还可以学学油画吧,油画完了不是还有国画嘛,这不和你升级打副本一样儿样儿的么?” “然后呢?我升级了有奖励,你画画儿自个儿玩,又没啥实质奖励。” “有啊。” “难道你还准备画好了,把画儿卖了赚钱?” “你想哪儿去了。”李子终于拾掇好了颜料盒,直直身子捶捶腰,摆上水桶,支起画板粘好画布,“我这不是就能把你们全画下来了么。亲手的,亲眼的,记下来。” 去年这时候天宁还是不长一点,现在已经能在地上横着跑了。天宁迈着两条小短腿儿,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李子身后,不管干啥都跟着,有时候脚一软扑腾一下摔了跟头也不哭,也不让李子扶,自己吭哧吭哧就爬起来了。 我妈说天宁和李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要了李子要小时候的照片,对着天宁一比,那根本就是一个人! 我一张一张扒拉着李子小时候的照片,百天照的时候还是黑白照片,李子胖胖乎乎的小脸儿紧紧地绷着,满脸的不高兴。我戳戳照片问李子:“你看你看,你小时候脾气还挺大!” 李子漫不经心儿地瞟了一眼:“肯定是那摄影师技术不好,不会逗小孩儿。” 我接着往后看,半岁的到四五岁的都有,有的是在照相馆儿照的,还有的是抓拍的,有的是黑白照,有的是老式的彩色照片,都已经微微泛着黄了。李子很上相,尤其眼睛,在照片上看的特别明显,亮得很,黑溜溜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家伙儿。 我又往后翻了两页儿,还没看够呢,就没有了。 “李子你的其他相册呢?” “没了。” “怎么就这半本啊!你大一点儿的照片没有吗?” “都长大了哪还会和小时候一样傻不愣登儿的拍照片儿啊。” “啧,就这几张这也太少了,还不如我的照片儿多……”我随手又把那本薄薄的相册掂了掂,准备放回去,一低头看见脚边还掉了一张一寸照。 我弯腰去拾,看清那张照片的一瞬间,我后背一凉。那是一张很清晰的彩色证件照,清晰到让人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照片上那个小孩儿,一双死寂的、黑漆漆的、没有高光的瞳仁儿。 红色底板,白色上衣,黑发黑眼,这张颜色鲜艳的照片上一片冷气,与其说是一张彩照,更像是一张……黑白遗照。 我拾起照片,捏在手里,犹豫了一下,转过去问李子:“李子,这照片儿是你啥时候拍的啊?” 李子看了那张照片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李子的表情很正常,没啥不对劲儿,但是照片儿上这个小孩儿,分明就是二李子。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李子你这张照片儿送我行不?” “哟呵,你这是想干啥?开始学小闺女儿要起照片儿来了?”李子揶揄的笑了。 “唉,我用心良苦这么多年,你咋就到现在才发现呢?太让我伤心了……要是你把这照片儿给我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你!” “哈哈,得了吧你,肉麻兮兮的。要是你生成个女孩儿,我兴许还会考虑考虑,你现在这德行就算了。” “你这就不对了,咋能嫌弃哥呢?子不嫌母丑,弟不嫌哥丑,你不知道吗?” “就你知道得多。我大人有大量的就把照片儿送你了,正好那张照的丑。” 我收起了照片儿,又和李子说了几句就回了家。 一到家我爸正要换鞋出门,我赶紧拉住他。 “你干啥呢,我还要出去买东西呢,别碍事儿。” “爸,我想问你点儿事儿。” “赶紧说呗!” 我拿出了照片儿,问:“你见过这张照片儿没?” “这是平宇给你的?”我爸看了一眼照片儿,把鞋放回鞋柜,坐到了沙发上。 “我翻相册的时候看见的,我就问李子要回来了。” “你要这干啥?” “……我一直感觉不太对劲儿……我记得小时候李子有一段儿生病,也知道李子是精神上有问题,后来不是好了吗?但是吧,还是有时候,李子会有点怪,我也说不出来是咋不对了,就是感觉他偶尔会特别爱发呆,然后好像还会忘一些事儿……” 我爸没吭气儿,拿起茶几上的一包烟,点了一根。 “哎爸,李子到底是为啥会生病啊?对他现在还会有影响吗?” “你还记不记得李子小时候丢过一次?” “记得啊。” “他是被人贩子拐跑了。” 我心里一紧。 “当时李子跟着你李叔出去旅游,在火车站人太多,下了火车李子就没影儿了,跟他们一节儿车厢的还有另外两家的小孩儿也丢了。” “我们报完警之后,人说这可能是团伙儿作案,专门拐卖儿童的,当时警察也很重视这个事儿,就联系多方去找孩子。最后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儿找着的吗?” “在中泰边境。在一家小院儿的地窖里。我当时跟着一起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地窖里有三个孩子,平宇是最大的,另外两个一个三岁一个四岁……”我爸吸了口烟,弹了弹烟灰儿。 “地窖里啥都没有,小孩儿穿的都很干净,脸上也白白净净的,我进去的时候,平宇就坐在那儿,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另外两个都在睡……我当时松口气儿,心里说幸好小孩儿还都健健康康的……” “你李叔就赶紧走过去抱平宇,还没一抱,平宇就抖的跟筛糠一样,也不哭,就对着你李叔拳打脚踢……你李叔还以为平宇是吓得很了,就抱着他哄,结果越哄平宇叫的越厉害……” “他就赶紧把小孩儿递给一边儿的医生,医生就开始听,听完了把小孩儿衣服撩起来一看……”我爸磕了磕烟屁股,却没再吸,而是把烟按灭,又点了一根。 “撩起来衣服,平宇整个背都是肿的,青的紫的红的黑的啥颜色都有……胳膊上一排针眼儿……你知道针眼儿是干啥的吗?是毒品啊!” 我爸又掐了一根烟,低着头,没了下文。 我抬头看看阳台外面的天,太阳还高高的挂着,明的晃眼,没有一丝儿风,空气都冻着,没有一丝儿热气儿。 我爸静静地抽着烟,我妈在厨房炒菜,油锅刺啦刺啦的声音,还有抽油烟机的嗡鸣,都在我耳朵边盘旋,但我脑子里啥声音都没有,只剩下五岁那年的那个小孩儿,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儿,一遍一遍的回放。 停了好久,我爸拿起那张照片,接着说:“这照片儿是从李子衣服口袋里找着的,另外俩小孩儿身上也有这样的照片儿。” “但是李子说他不记得这是啥时候拍的了。” “……不是不记得,是不想记得。” 我说不来心里啥滋味儿。就感觉原来总是隔着一层遮光膜看画儿,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好不容易没了遮挡,却看见一幅本该很好看的画儿,现在却扎满了小刺儿,密密麻麻地全是眼儿。 心底挠得慌,不舒坦,膈应,疼。 我妈做好了饭,把菜盘摆到桌子上,叫我爸我俩吃饭。 我爸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吃饭去。” 我坐着没动,低头想了会儿,对我爸说:“……前两天停电的时候,你知道吧?就那天早上五点多,李子晕了一回,突然就晕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又醒了,120去了之后啥也没看出来,李子不愿意去医院检查……还跟我说不让我跟你说。” 我抬着头看我爸,我爸站着没说话,也没表情。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然后拉着我去吃饭。 饭桌上也没人说话,只有筷子碰盘子,牙齿碰牙齿的声音。 吃到一半,我妈突然问:“肖凡,你最近学习咋样了?往后能考上三本不?” “咋突然问起这个了?我也不知道,没看过三本分数线是多少,我觉着应该差不多吧,我现在也能考个三四百分了。” “我是想着,不然让你也去学艺术,学个画画儿啥的,说不定还能走个更好的学校。” “哎哟算了吧,我有没那艺术细胞,又没啥基础,再说学艺术的哪个不花钱啊?” “多花几个钱没啥。你们班不是也有几个学艺术的吗?你看人平宇自己玩玩都画得那么好,你跟着老师学学还学不会?” “我和李子能比吗?人李子可是个天才啊……”说完这话,我心里莫名的一闷,想起来一言不发整天窝在小屋儿里看书的二李子,想起来除了我和别人几乎没有交集的李子。 “还没试呢,你咋就知道不行呢?要不正好寒假我给你报个班儿,你先试试。” “妈——您就饶了您儿子吧!我作业还写不完呢,哪还有空儿去学画画儿!” “说啥鬼话呢你!有你和你那一群狐朋狗友出去胡达溜悠的功夫,你作业早写完了!” 我的话往肚子里一憋,竟然一时想不到狡辩的理由。过了好半天,我才找着话:“妈你看这寒假也过了这么多天了,都快该过年了,人画画儿班也都该放假了,现在报了年后上不了几天就该开学了,不划算啊!” 我妈听了没说话,我一看有戏,赶紧接着说:“不然这样儿吧,正好李子不是现在在画画儿嘛,我先跟着他练练,看看我有没有这方面天赋。” “啥天赋不天赋的,都是靠练得!” “行行行,我知道了。” 我妈又想了一会儿问我爸:“你看成不,我觉着走艺考还是有路的。” 我爸瞅了我一眼:“随这小子去吧,他爱干啥干啥,只要别再给我惹事儿我就烧香拜佛了。” “啥呀,我早都不惹事儿了!你看我现在多听话,是吧爸?” 我爸没答应,端着饭碗站起来转身走了。 我摸摸鼻子,翻了个白眼儿,接着吃饭。 ************************************* 这天我正在家里打游戏呢,李子就敲门了。 “你咋过来了?天宁呢?” “小孩儿跟着我妈睡了,你不是想学画画儿?走呗,出去买东西。” “你咋知道的?我还没跟你说呢!” “你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特别嘱咐我要好好教你。正好我自己画没人和我交流,你就如此善解人意地追随上我的脚步了,我很欣慰啊。”李子笑眯眯地说。 我:“……你开心就好。” 对于我这种懒人来说,学习任何一种非娱乐性的新事物都是折磨。我就适合坐在看台上,在别人表演各种牛逼本事的时候鼓个掌,嚎叫两声。现在让我自个儿下场子,简直痛苦啊! 我第一天的任务就是坐着不动画直线,一条一条的画直线,从左画到右,从上画到下。 无聊透顶啊!我坐在凳子上老觉得我长了痔疮,咋坐咋难受。我画两道儿,瞄一眼李子,李子也在画直线,身子一动不动的,手唰唰唰地画。我再画两道儿,再瞄一眼,李子的纸上已经快画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毫无美感。 李子扭过头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把他的画板递过来。 “你是在画虫么?曲曲弯弯儿的。”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黑压压的纸,一道挨一道的线果然直的很,跟尺子比出来的没两样儿。 我撇撇嘴:“我就按你说的画啊,然后就不直啊。” 李子放了画板,绕到我后面握住了我右手。李子的体温总是比常人低那么一点,手更是凉凉的,但是也不咋冰,还挺舒服的。 “画线的时候手腕儿要硬,小臂带动才会直,只靠手腕儿摆的话……” 可能是李子凑得近了,我都能感觉到他说话呼出来的气儿,还有整个后背,都感觉到了他稍低的体温。我就不明白了为啥李子没有经历过我那样儿的变声期,明明小时候俩人嗓子都是嫩嫩的,我到了初中就成了公鸭嗓了,一直变到高中变声期才算过。但是李子就很平常很自然的过渡到了现在的,被一众女生称之为男神音的声音。好吧,李子声音就是好,但是我也不差啊…… 我正神神叨叨的想着有的没的,突然脑门一疼,回了神。 “你这还间歇性屏蔽队友了!我刚说啥你听见没?别说了我知道你没听见。” 我:“……” 知道你还问! 我跟着李子也算是有模有样的画了两天画儿,然后就到了春节。 春节到,要干啥?穿新衣戴新帽吃饺饺啊! 今年也和往年一样,盘馅儿包饺子、过油、贴对子放炮串亲戚。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李子脚后跟上挂了个滴溜溜跑得小红娃娃。 天宁吃得胖呼呼的,穿着奶奶给他做的大红花袄子和棉裤,穿着老虎鞋,带着老虎帽,活脱脱年画儿里蹦出来的! 李子穿着白鸭绒袄,围着红围巾在前面走,天宁就拽着李子的衣服跟了在后面跑,两兄弟往一块儿一站,一个长得俊俏,一个生得讨喜,好看极了。 天宁喜欢看人放炮,老想自个儿摸摸,李子怕崩着他,干脆就把天宁抱到怀里,仍由天宁蹬脏他的新衣服。 到了夜里,放花炮的更多了。天宁看见了稀罕的不得了。李子就给他买了一盒呲花儿炮,点着以后拿着给他看。 我在楼上瞅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回了屋,看见我爸正在剪窗花儿。 “爸,你看天宁,李子真是给他宠的没边儿了,李叔也不管管!小时候也没见谁这样儿宠过李子啊……” “老来得子,肯定都娇。再说天宁现在还小呢。”我爸放了剪子,抖开红纸,满意的点点头,又说“天宁是平宇他亲弟弟,就等于是你亲弟弟,亲着点,知道不?咱家就你一个,以后这就是你家人。”说着递给我两副窗花,“给平宇家送去,十五儿的时候贴。” *************************************** 每年十五儿,城里都有会,白天架高台舞狮子舞长龙敲锣打鼓,晚上吃元宵猜灯谜看烟火压大马路。 天宁没见过这些,兴奋地哇哇乱叫,就算被抱在怀里也不老实的探着上半身往周围瞅。 街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李叔李姨还有李子轮流抱着天宁,一刻也不肯松手。抱得时间长了,天宁不愿意,闹着非要自己下地儿跑。 李姨反反复复跟李子交代:“人多,你拉好他,跟紧了,别让他自己跑,啊!” 李子点点头,把天宁放下来,握住了他的小手儿。天宁小脑袋瓜儿四处转了一圈儿,然后兴奋的大叫一声,扯着李子就往前跑。 李姨一直盯着天宁,天宁往哪儿跑,她赶紧往哪儿跟。 “姨,我去和李子一块儿。” “啊,行啊,你去吧,看好宁宁!” 我点点头,赶紧朝着李子追了上去。 也就三五步的距离,但是因为人多绊脚,总是靠不到跟前儿,人头一晃,就容易瞧不着了。 我跟了好长一段儿,总是不远不近隔着那么几步,一直追着李子的影子,突然感觉在攒动的人头中,那一片白有点模糊,好像再晃几下,就没有了。 当年在火车站的李子,也这样儿的追过李叔么? 我紧步朝前挤,周围的喧嚣成了聒噪,耳朵边听得清的就剩下隐隐约约的天宁的笑声。 好不容易挤到他俩身边儿,挤得我一头汗。 “你俩跑得挺溜啊!让我撵了这么长时候儿。” “人太多了。” “就是,一个晃神儿就找不着了。” 李子扭头朝后看看,然后跟我说:“我看不见我爸他们几个了。宁宁跑一会儿肯定得吃着喝那的,咱俩先找个地儿,跟大人们说一声儿。” 我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两个舞狮台旁边有一个特别大的棚子,我就招呼着李子让他带着天宁去那边。 棚子里面儿是几个小摊儿,有套圈的,有扔沙包的,还有涂彩画儿的。天宁相中了套圈摊子上的一个电动陀螺,赖着不走了。李子买了十个圈儿给他套,我给我爸打电话。 刚通知完我爸我们的方位,就听见天宁笑得跟断了气儿一样。我扭头一看,发现李子套着了那个陀螺,正蹲在地上教天宁咋玩儿。 一大一小儿的撅着屁股对着脸儿,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的摆搞小玩意儿,我看着乐的不行,就准备用手机给他们照一张。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天宁伸长了脖子,把笑的眉眼儿弯弯的小脸凑到李子跟前,吧唧一口亲上了。李子被吓了一跳,往后一栽坐到了地上,连带着天宁也扑在了他身上。 目睹了全过程的我,除了笑的脸抽筋以外,就只有一个想法:早知道就用连拍模式了。 到了晚上吃过饭,人们开始往城东聚集,那儿是每年看烟火的好地方,空阔宽敞,漆黑一片。 我们去的早,占了个好地方,然后就是嗑着瓜子儿等着到点儿了。 八点一到,开场烟火准时在天上炸开了,金闪闪的流光从中间那一点迸射出来,噼里啪啦的变成无数碎星,朝四周慢慢散去。余光尚未散尽,“嘭嘭嘭”接连三颗烟火又飞上高空,一圈儿一圈儿五彩缤纷的光点或是光线,把黑漆漆的天顶照的亮晶晶的,明晃晃的。 天宁骑在李叔的脖子上,高仰着小脸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看。李子站在旁边,一只手抬高了拖住天宁,微微仰着头向上看,烟火的光照在他脸上,勾出了一圈儿泛着柔光的边。 我正盯着李子一明一暗轮廓分明的侧脸,李子突然扭过头,笑笑地看着我。弯弯的眉毛,上翘的嘴角,瞳仁里还浸了水润润亮晶晶的光。 又一颗烟火炸开,漫天的绚丽映在这双眼睛里,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景色。 那一年,我十七岁,见到了此生最美的烟火。 正文 第七章(上) 今天是三月三。《诗经·郑风·溱洧》篇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三月三,自古以来也是个互诉倾慕的日子。 白日里吹来的风已略略带了躁意,鼓动了一切有生的东西,嗡鸣着开始萌发。 青草抽芽,花苞吐蕊,只待东风。 我只是不知道,我所种下的是一颗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种子。 ******************************** 过完了十六儿,我们就开学了。我抓拍的照片儿也洗了出来。照相馆老班体贴的把乱糟糟的背景虚化了,留下两个中心人物,角色凸显的很。 李子凑过来看了一眼照片,轻轻哼了一声,手腕一抖就抽走了照片装到了自己包里。 “你手咋这么快!” “有你快?这拍照技术手不快可不行啊。” 李子一句话把我噎了回去,照片儿肯定是要不回来了,不过那张照片儿还在我手机里存着,啥时候再洗就完了。 刚开学,学生们都还懒洋洋的,学校二话不说的就开始了突击考试。这一考弄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在开小差了。 原来我还不咋在意,这学期趁着饭间来发宣传单的倒是多多了,都是各个培训机构招生做宣传的,估摸着这也是学校默许的了,毕竟每年艺考的学生都不少。 我也大略看了看,几乎每次都有美术培训机构的传单。我本来是要全都扔了,看了看了旁边儿还在专心致志研究色彩的李子,没扔。其实学画画儿也挺好的,比读书简单。 我把宣传页拿回家给我妈看,我妈很迅速的就给我报了一家,向学校申请之后,我每周一三五晚上都会出校门去上美术课。 在正常的上课时间以正当理由从学校大门走出去,我还真就没几次,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原来我翻墙逃课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我现在会走到这一步。就像现在一样,我也从来没想过,将来的我又会到何种地步。 但是我却无数次的设想过李子的将来,那一定是出人头地,给家门添光的。在我的认知里,还没有什么事情是李子干不了的。 我到了培训班,上课的第一件事儿和李子让我干的一样:坐着画线。不过除了画线以外,老师还嘟啦嘟啦的给我讲了一堆画画儿的理论,点线面儿啊,透视原理啥的,我也没听懂就是了。 我坐在那儿尽量让自己安分的完成任务,同时不仅再次感叹,李子的耐性就是好啊…… 每次上完了美术课回到学校,也正好是下晚课的时候,回去了就赶上睡觉。后来我发现,出去上课的那天晚上老师是不会查我寝的,也就是说就算我没去上课,跑出去玩了,到第二天早上再回来,也没人知道。但是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闪也就过了,我也差不多过了中二年纪,知道啥要紧啥不要紧了。 就这样上了差不多一个月,我画起素描来也有模有样了,能和李子说得东西也多了。这让我有点高兴,原来在学习这块儿我和李子差的那是十万八千里,每次都是我的单方面求教。现在吧,虽然我画画儿还是比不上李子,但至少能看见个影子在前面,还有希望追的上。 我妈看我学得照路,也开心,跟我说:“你好好学,要是能考上中央美院,那也是人才啊,不比平宇差多少的!” “妈,你可别一开始就期望太高啊,万一到时候没考上,还是我的不是。” “你小子咋就这么不知道上进!表个态也不会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打住吧你!” ******************************************** 每次去上美术课我都是乐呵呵的,一出校门就感觉空气特别不一样。在班里老班总是黑着个脸,段长一天百儿八十遍的转,下个课还不让大声说话,简直了!出了校门就感觉特别不一样,整个人都活了。要是李子也能这样出来,和我一起溜达溜达就更美好了。 我到了培训班以后,就去找我的东西。结果原来放画板的地方空了,啥都没有了!我心想,买一套东西可贵了,可不能丢了啊! 我正没头没脑的四下乱找,我们老师过来了。 “啊呀!忘了忘了,今儿个上午外面人来咱们画室上课,就把这间教室给清了,咱班的东西还在小仓库放颜料那个柜子顶上呢!你先去拿你的吧,我一会儿把它们搬下来。” 听完我松了口气儿,答应了一声上楼去了。到了小仓库倒是看见那堆画板了,但是太高了够不着。我左瞅瞅右瞅瞅的找着了一个梯子,搬过来靠在柜子上我就爬了上去。 我的画板压得靠下,得先把其他板子挪开,柜子顶上堆得乌七八糟啥都有,还真是难挪动。我看准了一小片地方,正要把画板放过去,脚下一使劲儿倏地往下一掉,就感觉眼前一花,然后背上一阵麻木,紧跟着呼呼啦啦激励咣当一堆东西照准了我就砸了下来。 我拿胳膊挡着脑袋,等东西掉完了,我的胳膊腿儿也不是自己的了,疼的一动不会动,我心说,这回得劲儿了,可是要骨折! 我被送到医院打了石膏,我妈哭得稀里哗啦,我爸跑上跑下的给我住院办手续,眉头皱出了老深的褶子。 我躺在床上不会动,就感觉哪哪儿都疼,胳膊疼腿疼心疼。 这次我真是受了大罪,左胳膊左腿还有右脚趾都骨折了,整个人裹的跟个木乃伊一样,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 这下上不了学了,也画不了画儿了,幸好右胳膊没事儿……难得以为能朝李子看起一回,等我好了就不知道到啥时候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好歹还能赶得上高考。文化课咋办?还是让李子帮我补补算了…… 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地方,我想着有的没的试图转移注意力,想着想着听见门吱扭一声的开了。我疼得连脖子都不想扭,就转转眼珠子往往门口瞟。 “平宇?你咋过来了?”我爸朝着门口站起来问。 “我爸今天晚上有饭局,过不来,我先来看看。我爸我妈赶明儿就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是还上课呢吗?咋现在就出来了?” “啊,我跟老师请了假了。” 李子走到床边,我使劲儿斜着眼球瞅他。他手一盖,我感觉眼上一凉,被挡住了。 “别折腾了,闭着眼好好休息吧,能睡得着就睡,啊。” 我也没工夫回他话,就阖上了眼,尽力不去想疼的要死的感觉,催着自己睡觉。 “医生说是啥情况啊?” “这回儿胳膊腿儿都折了,医生说得在医院住上一段儿了。幸好头啊内五脏儿啥的都没事儿……” “嗯。不过这也得慢慢养,伤筋动骨的事儿,养不好容易留毛病儿。” “就是啊……也是肖凡命不好,这都第二回住院了。” “否极泰来啊,这回过了,往后小凡肯定就顺风顺水儿的了。” “要是能这样儿那最好。” “小凡晚上吃饭没?” “没有,他说吃不下去。” “肯定是太疼了……” “唉,真是受罪!” “止疼针打了也没用么?” “刚打是有用啊,过了时候儿不就又开始了吗?止疼针也不能老打,不是啥好东西……” 我听着李子和我爸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儿,慢慢儿的,不知道啥时候就睡着了。 正文 第七章(中) 我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李子已经走了,我爸还在旁边桌子上趴着睡。可能是睡了一觉,我感觉好多了,没有昨天疼了。就是胃疼,饿的了。 我转转头,往窗户外面看,除了一片儿灰蒙蒙的天和一排层次不齐的房顶,啥都没有。不时会听见几声鸟叫,啾啾喳喳的声音在大清早儿显得格外吵闹,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凉,空落落的叫人发慌。 学校这时候应该在早读,原来每天早上不想起床上早读,现在真的躺床上了,觉得还不如去上早读。李子肯定没在背老师布置的任务,不知道他又在看啥书。上次借了他一本基础素描训练我还没看完…… 我叹了口气儿,这才多大一会儿,我已经无聊得要死了,原来我在学校不听课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没劲。我竟然也有怀念学校生活的一天,没得救了。 这么无所事事的瞪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有一个想法蹦进我脑子里。 要是李子陪着我,就好了。 我听到旁边有响动,扭头去看,我爸醒了。 “你这么早就醒了啊?不睡了?”我爸掏出手机看了看,“我该上班儿去了,一会儿你妈就把饭带过来了,上午让你妈在这陪着你。” 我点点头,问:“李子呢?” “他回学校了。” 我爸打了盆水给我洗脸,又扶着我去卫生间刷牙上厕所,就这弄完了我都出了一身的汗,才知道原来当个废人这么痛苦。 我刚躺回床上,我妈来了,我爸交代了几句就上班去了。我妈打开了饭盒,倒出一碗儿小米汤要喂我,吓得我赶紧把头往回缩。笑话,我可是还有一只左手的男人,我要坚持我最后的尊严! 于是我就左手拿着个勺子舀啊舀的,舀了一脸的小米粒儿。 好不容易解决了早饭,又洗了一遍脸,护士就来查房了,抽血打吊针摆弄各种仪器。之后我就又无所事事了,躺在床上看着吊瓶儿里的水一滴滴儿地往下掉,输完一瓶,我妈就去喊护士换针,然后换上一瓶新的,如此往复,就是我的全部可干的事儿了。 期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上厕所,我妈要先把我挪到轮椅上,再从轮椅上把我挪到一个坐厕椅上,还要帮我脱裤子穿裤子,身体上的疼痛也就算了,最难忍的心理上的折磨,我这么大一人儿了,还让妈抱过来抱过去的,羞耻度简直报表啊…… 挨到了晚上,我爸下班过来了,我妈去上晚班。我整个人已经憋屈的要炸了。总算理解那些卧病在床的人为啥老是抑郁,这样儿闷着啥都干是谁都得闷神经了! 我烦躁的在床上乱蹭,我爸在旁边看的心惊胆颤的。 “肖凡我说你安生点儿啊,这才刚打上石膏,你别乱弹腾!一会儿又该这儿疼那儿疼的了!” “我不动也难受啊!这一天跟挺尸一样的,我憋躁的慌!” 我爸听了叹了口气儿,说:“我也知道你受罪,你就忍忍吧,安安生生的赶紧养好了才是正经……” 正说着,病房门开了,一拨人走了进来。李叔李子,我们班主任还有我的绘画老师都来了,阵仗还挺大。 绘画老师先走到床边,慰问了几句,说:“咱们的课你也不用担心,你先好好养伤,等好了来给你补课,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多看一些书,看看别人的画儿。” “我知道了。” “那你好好休息,这人多,我就先走了啊。” “老师再见。” 绘画老师对我爸点头示意,我爸站起来把人送到门外,俩人在外面又说了一会儿。 接着是班主任,班主任倒是陪我唠了会嗑儿,虽然也没啥太有意思的东西,但是总比看天数羊好。 “……咱们这学期的安排也差不多就这样,中间艺术生报考办准考证那一串儿事儿得注意一下,其他也没啥问题。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你现在才十几岁,可得保护好咯!以后时间长着呢,身体不好,啥都干不了……你在医院呢,就好好待着,平时看看书听听歌啥的,别瞎想有的没的,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知道没?” “老师,这您就甭担心了。您看我这样儿的,像是会想不开的?” “也是,肖凡这孩子从小就没心没肺的。” 我爸这话一说,一圈儿人都笑了。 班主任喝了口水,站起来说:“那行,我也该回去了。你就好好养病吧,有啥事儿让平宇通知你。” “好,谢谢老师,您慢走。” 人一走,病房蓦地空下来,刚聚起来的人气儿又被消毒水味儿冲的一干二净。刚才说了一大会儿的话,闭上了嘴才觉得嗓子发干。正要开口要水喝,一块甜甜的东西递到了嘴边儿。 李子把切成了丁儿的苹果用牙签扎着喂给我,我一会儿就吃了一小盘。 李叔把带过来一些营养品还有水果啥都,收进柜子里,然后拿出了片子看了看。 “听李子说了,你要学艺术?” “啊?啊,啊是的,我要学美术。”我愣怔了一下,没想到李叔会问我话。 “既然有目标了,就好好干。高考是不看你之前过程的,只要你最后的结果。就算之前你啥都不会,只要把劲儿攒到最后一场,考好了就成了。” 李叔总是不怒自威,还张口不离教育的,我觉得这就是职业病。听完想了想,又觉着这是在鼓励我啊。 我忙不迭地答应,李叔点了点头,坐到一边和我爸唠嗑去了。 李子又喂了我两块儿苹果,然后收了盘子,问我:“还喝水不喝?” 我摇摇头,结果李子竟然无视我背过身儿倒水去了。 他在水里插了根吸管递给我:“光吃苹果是不行的,水还是要喝的。” “今儿个还疼么?” “比昨天强多了。但是我无聊啊!无聊啊!无聊的要死了……啊啊啊……” “行了,别哼唧了,一会儿画画儿给你看。” “现在几点了啊?” “七点半。咋了?” “你不回学校啊。” “不回。” “哦。……诶!不回啊?!为啥啊?” “班主任特批我不用上早晚自习,让我来看着你。” “瞎扯。老班会这么多事儿?肯定是你跟班主任请假了吧。” “知道你还问。” “……我这不是确认一下情况嘛!” “你也别太兴奋,情绪波动太大不适合养病。” “我在你眼里就这点出息?你看我像是那种容易激动的人吗?” “……你可以先合一下你笑炸了的嘴。” 李叔和我爸嘟嘟噜噜地也不知道都说了啥,说着说着还说到门外去了。进来的时候,很罕见的,李叔一身烟味儿。 “那我就先回去了……”李叔看了李子一眼,李子低着头在看书,听见这话也没抬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李叔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走了。 “李子,你这样儿李叔同意吗?” “同意。” “……他会不会怪我耽误你?” “不会。”李子抬头笑了一下,“要怪早怪了。” “李子你今天晚上躺哪儿睡啊?” 我爸一听,拍了下脑门儿:“哎哟,我都忘了,今儿下午下班时候还说要把咱家那个折叠床带过来……哎呀我这记性!平宇你现在这看着他啊,我回去把床带过来。” 李子答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 这就让我很不满意了,你不来就算了,但是你来了吧但是不陪我玩儿,就很不好了。 “李子啊……” “嗯?” “你看的啥书给我念念呗!” “会吵到别人的。” 旁边床上老大爷笑了:“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小伙子,你念吧,声音大点儿我也解解闷儿。年轻人这样闷在床上,不怪他待不住。就我这糟老头子,也闲得发慌!” 李子听了,也没再说什么,低着头翻了几页,开始念。 “……Stephenisanidealchildofaristocraticparents—afencer,ahorseriderandakeenscholar.Stephengrowstobeawarhero,abestsellingwriterandaloyal,protectivelover.ButStephenisawoman……” 我听得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李子念了啥,只觉得李子高高低低的语调和平平翘翘的发音很好听。 我闭上了眼睛,只当是在听歌,停了一会儿想起来,从小到大,我还真就没咋听过李子唱歌,啥时候让他唱歌我听听……这英文还真就是听不懂,也不知道那边儿老大爷听着啥感觉……下次让得李子找本带汉字儿的书念念……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等我被尿憋醒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旁边的老大爷轻轻打着呼,病房里没有其他一点儿动静。我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没看见周围有人,估摸着李子应该也躺下睡了。 我用右胳膊肘撑着床,试图把自己弄起来,还没支起半拉身子,右肩膀一痉挛,我又摔了回去,疼得我倒吸凉气。 我咬着牙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不敢动,努力平复刚才扯到伤口的剧痛。然后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小凡?你干啥呢?” “我想上厕所。” “刚才你自己起来了?碰着哪儿没有?” “……没碰着,就是有点疼……” “要紧不?用不用叫医生?” “让我躺一会儿……” “你躺好别动啊。我出去一下。” 我又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然后是开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李子回来了。 “好点没?” “好点儿了。” “还上厕所吗?” “上。” 李子把床摇起来,把我扶到了旁边的坐厕椅上。 “诶,不行啊,你得先把我弄到轮椅上去。” “你就在这上吧,我给你拿了个尿盆接着呢。”说完就上手开始扒我裤子。 我赶紧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拽,还没拽住裤腰,裤子已经被扒下来了,晚上温度低,凉凉的一刺激,我竟然不受大脑控制的已经尿出来了。 没一点儿人声儿的大晚上,就听见我放水的哗哗啦啦声。 我难得的想起一个成语:羞愤欲绝啊! 得亏是晚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啥。 “你害臊啥呢!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咱俩光着皮肤在一张床上睡得少么?” “……你能不能等我尿完再说话,你这样让我很尴尬啊……”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压低了的嗓音轻轻地撩拨在我心上,我满脑子都是李子嘴角弯弯的模样。 我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闲暇的时刻没有之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天天跟个大少爷一样被人伺候着,啥都不用干,听听歌,看看书,赏赏风景。 白天我爸我妈轮着守着我,晚上就李子在。我爸老担心李子跑得慌,来来回回太折腾,想让他回学校去。李子振振有词的拒绝了:“叔,我在这待着可比在学校自在多了。不用上早晚自习,我睡觉都比平时多俩钟头呢!您就甭赶我走了!” 我爸听了没啥再说的,就是每天亲自操刀做早晚饭,给李子我俩送来。 然而我爸给李子我俩的菜并不是一锅菜。区别就是,李子那份有肉,我没有。我也知道现在不能吃油腻的刺激的,但是眼不见心不烦啊,老有一盘肉摆跟前儿让我看着别人吃,太折磨了 这样儿送了两天,李子跟我爸说:“叔,下次您甭麻烦了,做一锅菜吧,我整天也不咋活动,吃太多肉不好。” 我爸听了一愣,瞟了我一眼,我一脸无辜。 “那成吧,等我回家研究点新花样给你们做着吃。” 知我者,李子也。 听李子念书成了睡前的必修课,李子念书能有效缓解失眠和身体疼痛等身体不良状态,简直神了。 其余时间,我就和旁边老大爷聊聊天,然后看李子画画儿。李子画水彩已经有点意思了,比原来的平铺色块好看多了。 原来对画画儿一窍不通,学了之后再看李子画画,不得不再次感叹李子是个天才。全靠看书自学,能这么快的画到色彩。 李子还经常画素描,他画得时候也会和我讨论,哪里画得好,哪里画得不好。李子的结构素描很溜,不关啥样儿不规则的形体,他都能分解成几何体,然后极其准确的起型。 可能是在医院闷得久了,我现在也能一动不动的看李子画几个钟头的画。 李子握笔很灵巧,铅笔就跟他手指头一样,画出来的线条恰到好处。窗户开着一条缝,吹进来的小风凉凉的,不时晃着李子额头前面的头发。李子挺直着脊背,手腕灵活地摆动,空无一物的纸上,很快得,变戏法儿一样得,就出现了一条条或深或浅的线,勾勒在一起,绘成一副完整而标致的图。 李子的目光不断在纸和物之间逡巡,我能感觉到他凉凉的眼光上面掠过。李子的线条细腻并且整齐,不一会儿就打出了明暗,让平面上多了立体的视觉感。 我看着李子因专注而面无表情的脸,想起他平日里无数次的笑颜,我觉得,如果我是那张白纸,李子就是画师。如果缺了李子,我就注定只能是画纸,而不是画。 周末返里的时候,李子也不回家,整天整天的待在医院里。 病房俨然成为了李子的画室,李子的色彩画得越来越好,不再光是临摹,也开始写生了。 期间李叔李姨来过一次,天宁还在老家,没有跟来。 不同于我家,李子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我一直难以插足于李子和李叔李姨之间,也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但是每次看到李子和他爸妈相处,我感到的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而是君贵于臣的尊敬。 不记得李子和谁脸红脖子粗过,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不管是高兴还是不满,都是一个轻描淡写地眼神,很少有强烈的情绪外泄。 但是这次我感到的不仅有尊敬,还有一种明显的疏离。 趁李子下去写生的时候,我问我爸:“李子……和家里吵架了?” 我爸狐疑地瞟我一眼:“咋可能?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儿啊,李子那么听话。” “那为啥李子和李叔李姨感觉说话……那么冷淡……” 我爸摇摇头。 “爸,我老觉着吧,李子他爸妈啊,更亲天宁……” 还没说完,我爸猛地扭脸一瞪眼:“瞎说啥!这话以后你少说!” 我吓得一缩脑袋,小声咕哝:“乱发啥脾气……我有啥说啥啊……” “你还说!”我爸抬起手就要照我脑袋上拍,在我脑袋顶顿了顿,又放下去了,狠狠地剜了我两眼不理我了。 我瞅着我爸不敢打伤员,又死皮赖脸地问:“哎爸,你说李叔为啥会想再要一个小儿的呢?你为啥就没想着给我再生个弟弟妹妹啊?” 我爸在一边儿喀蹦喀蹦地嗑瓜子儿,不吭气儿。 “我原先问李子啊,李子说的老奇怪了!他说香火啊,又说养儿防老啊啥的……爸,你说你养我是为了啥?” “……李子真这么说的?不是你瞎掰的?” “真的啊!咋会是我瞎掰的!” 我爸又嗑瓜子儿去了,不管我咋骚扰就是不理我。等到李子上了楼,他干脆出去了。 “小伙子,给我看看你今儿画的啥?” 李子一进门,我还没说话,旁边的老大爷先抢了白。 这老爷子膝盖不好做了个手术,这几天就要出院了。膝下一儿一女,经常过来看他。老爷子也健谈,熟了之后没事儿就找人天南地北地唠。也多亏了他,李子没来的时候,我才没被闷死。 李子放下了颜料箱和画架,把画取下来给我们看。 纸上最突出的是一棵树,一棵开满了花的树。非常明艳的红色,显眼但是一点都不突兀。那树像是樱桃树,但是我又不敢确定,因为在树干周围,是一地的叶子,不是枯叶,而是嫩呼呼的绿叶子。 “李子你画的这是啥树啊?为啥叶子都掉了?” “樱桃树。叶子是我自己加的,不然树干周围太空了,不好看。” “这不太符合常理啊,没见过开了花就掉一地叶子的树……” “现在不是见着了么?” “不是,我不明白为啥你要画一地叶子,还是绿的,就不能添上去点旁的吗?” “因为这树开花了啊。” “……开花儿了就要掉叶子?” “嗯。叶子会和花争养分的。” 我撇撇嘴:“胡扯。” 正说着,老爷子他闺女女婿来了。 “哟,平宇又画画儿了!”他闺女也是个外向活络的人,能说会道。 两拨人打了招呼,就各干各的了。 “李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你爸妈吵架了?” “嗯。” 李子利索的答应让我有点意外。 “真的啊?为啥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辈子不会和人急的呢。” “你把我当啥了?小绵羊?” “没没没!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平时总是没啥表情,不咋有感情……唉也不是说你无情……” 李子笑了:“这么多年,你语文一点长进都没有!行了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啥意思。” 李子看了一眼吊瓶,说:“该换针了,我去叫护士。”然后出了门。 李子前脚刚出门,我就听见那边惊叫一声。 “呀!嘶——疼死我了!” “你咋笨手笨脚的?别动,我去给你买创可贴。” “咋了咋了?” “你看我笨的,削苹果削到手上了。” “甭下去买了,正好前两天李子拿过来的有创可贴,我给你们找找……” 我伸着手去捞摸抽屉,那边老大爷说:“你躺好别乱动了,让他们自己拿!” 我伸着一只胳膊也是白费劲,就说了创可贴放在哪儿,老爷子女婿拿了一个去给他老婆贴。 看着俩人头抵头,亲亲密密的,我不知咋地就想起了李子,心里感觉酸酸的,空空的,不满足。 正想着,李子就进来了。 “借你一个创可贴用啊,我闺女割着手了。” “啊,没事儿,用吧,有啥用的自己拿就成。” 李子说着,走到床边坐下。 “你咋跑针了!”李子眼睛往下一扫,声音猛地一高。 不说我还没感觉,这一说我才感觉手上生疼,针管里全是血。 “哎哟,你看这孩子,肯定是刚才要拿创可贴,碰着了!” 我本来还想混过去,老爷子嘴快已经说出来了。我只得嘿嘿干笑。 李子准备再去叫护士,护士就进来了。今儿个进来的是个生脸儿,原来没见过。 我问:“那啥,我跑针了,没事儿吧?” 结果那护士一听,脸上表情比我还紧张:“啊?你怎么会让跑针呢?我看一下啊……” 她挂上了药瓶子,要给我重新扎针。一扎针我算是明白了,这护士估摸着是新来实习的,扎针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 本来连着输水我的手背已经肿老高了,血管就不太好找,又加上是个新手,我手上不免一会儿就被扎了好几个眼儿,往外渗出一点一点的血。 我难受的不行,正想着咋委婉地让这个护士去找个别人来扎针,就听见一声很强烈的命令。 “出去。” 那护士听了吓一跳,往回一看,就见李子站在她身后,从上往下垂着眼睑看她,脸上没一点颜色,声音冻得能掉冰渣子。 “出去。”李子又说一遍,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强烈,轻易就能听出压抑着的愤怒和满满的厌恶。 这是我又一次直接见到情绪如此失控的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