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她永远记得那一日,颓阳西倾,秋风凄寥,她傻傻地站在荒芜的郊外,一柄剑明晃晃就要刺向自己的胸口。 陡然却又有寒光一闪,剑风呼呼而至,电光火石间她眼看那执剑的手虎口一震,迸裂出血来。 死寂一般的沉默,惊恐仓惶的目光。她在恍惚中看一青衣少年翩翩从树上飘然而下,将手中一把青锋宝剑挥得如行云流水。 刹时朔风漫卷,沙尘飞扬,一具具尸体前仆后继地倒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味。那少年回头冷然地望了她一眼,一把挟住自己转身便如青鸟一般掠空越树而去。 那时她年方七岁,尚是懵懂孩童,却牢牢记住了这少年清幽如水的双眸。 眼神是那般的倨傲冷漠,孤单忧伤。 那时已是深夜,银白色的月光照进一间小茅屋的窗口。屋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烛影摇曳,有诤诤的琴声传来,幽扬绵长,如凄如诉。 噌然一声,弦断了。 纤长的手指蓦然止住,一枚小小的树叶从窗口射进来,奏琴的紫衣少女讶然地望着它不偏不倚地截断了自己将要弹的那根弦。 这是个武功高手所为,而且此人极通音律。 门吱哑一声被推开,清涩月光下站着一个年轻冷峻的男子,着一袭金丝黑绒袍子,高贵清矍,湛然若神。淡薄唇角轻扯,声音也清冷如月光:"这样伤感的曲调,怕是不适合你这个新娘子罢。" 她的心蓦然一紧,他是什么人,说话如此挑衅放肆,分明来者不善,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底细。 紫衣少女略思索片刻,低头抱琴便向屋内走。不防门口有箫声响起,苍劲悲凉,震聋发溃,仿若一张网铺天盖地将她缠绕。她如着了魔般,笔直地便向门口走去。 箫声蓦然停止,待她惊醒,却又有一枚树叶随着呼呼风声从油灯火星里一穿而过,瞬间便烧成灰烬。黑暗中她听到他如鬼魅般轻笑:"既然整个江湖都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你又何必要逃呢?" 有薄凉指尖触到她的素手,她双腿一软,几欲跌倒在他怀中。那男子便这样连人带琴挟持着她随风而去,步履如莲花,轻功好得让她目眩神迷。 于是她再笨也猜到了这黑袍男子的身份,心下暗自懊恼,其实说起来,这些都是三天前她自己招惹来的。 三天前,她尚自走在碧落山庄中彷徨不定。山庄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意,她望着满室的喜衣喜饼发怔,目光扫过请客的喜帖,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新娘南宫静萱。 静萱就在那一刹那,鬼使神差地想要逃婚。逃婚总是要找一个理由的,她便左手执笔在墙上留了行字,假借绝音谷主的身份将自己带走。 绝音谷主沈清渺,是个传说中迷一般的高人,武功高深莫测,行事古怪诡异,亦正亦邪,从不按常理出牌,嫁祸到他身上,实在是个好主意。 静萱唯一的失算,便是以为这个早已绝迹江湖的神秘人物是绝不会再次出现的。               绝音谷实在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静萱就这样被沈清渺挟持着昏头昏脑地走了不知多少里,忽尔眼前一亮,发觉自己到了一个极静谧美丽的所在。 谷里种了许多的花草,春风吹来,千树婆娑,万树摇曳,从山谷里氤氲水雾中折射出来,美丽得让她一眼就爱上了这里。 只是脸上神情依旧是要维持怒意的,她仰头对那莫名其妙的挟持者横眉瞪目:"你快放下我!" 绝音谷主果然便放下她,后者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龇牙裂嘴地忍住不叫出声,可一抬头,却看到他将她的古琴视若珍宝般牢牢护住,纤长手指拂过琴弦,方才满意地点头:"果然是把好琴,断一弦音色依旧如此清丽。" 她几欲气结。 日子久了静萱才知沈清渺对琴的喜爱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他是绝音派秘传弟子,这个派别擅长的是将武功招数化进音乐里。乐器便是他的兵器,他爱屋及乌,后来便连着将她的琴也给修好了。 但是静萱并不感激他,琴弦本来便是他弄断的。何况她受够了他那专断独行的性情。 沈清渺将她劫进谷中后,除了供给她一日三餐外,便再也不管不问,来去无踪。就连和她说话,也是要凭心情而定。 南宫静萱想尽了办法要离开这里。她曾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来恐吓他:"碧落山庄结交的朋友遍及江湖,你再不放我回去,你可别怪我......" 话还还说完,威肋的力度便被他那冷然又嗤笑的神情完全打散。他扯了扯唇角,只扔下一句:"你要如何,请随意。" 于是她逃跑,却每次好不容易找到出口时,抬头一见便望见那抹她最不想看到的黑色身影。 她又企图自尽来吓唬他,却被点了穴道,半天连根指头都动不了,更勿论拿刀寻剑。 就这样猫捉老鼠般折腾了近一个多月,她身心疲惫,最后决定滴米不沾,以绝食抗议。她料定这个性情古怪的绝世高手并不想整死她,他只是太过于寂寞,而她却象只傻乎乎自动送上门供他取乐的宠物。 这只宠物一咬牙三日不进餐,饿得头晕脑胀,最后在恍惚之中,看到那双狭长清冷的眼眸,依旧波澜无惊地望着她。却执手将一碗米汤递至她的唇边,她紧紧咬牙,不肯张开。 半晌,终于见到沈清渺松了手,她心头兀自一松,却见他默然低头喝了一口米汤,而后迅速地覆上她的唇瓣,她一惊,嘴微微张开,已有些冷却的米汤就这样随着他温热的气息,慢慢淌进她的咽喉。 那时她真想眼一闭,就这样死过去罢。 晕厥前,只望见沈清渺清冷如水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这样让她心悸的目光,象极了另一个让她心事重重的男子。 正文 第二章 碧落庄少庄主林海。 静萱对林海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其实于情于理,她都该规规矩矩地嫁给林海为妻。静萱是孤女,她七岁那年父母死于臭名昭著的江东五贼刀下。是碧落山庄的少庄主林海在贼人的刀下救回她,从此她便得庄主庇佑,一晃便是十载。 碧落山庄号称天下第一庄,江湖豪杰结交了不知多少,人人都有一身好武功,除了她。静萱从小是被当成大小姐来养的,林庄主道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学武打打杀杀的好,反正林海会在她身畔守护一生。 这样窝心的话语,她却有些不自在。少庄主林海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后起之秀,年轻英俊,武功卓绝,对她又是十二分的温存体贴,简直就是无可挑剔的夫婿人选。 可是静萱清清楚楚地记得,少年时的林海救她出宛如血海地狱的荒郊野外时,望向她的目光是那般的孤僻冷漠、薄凉犀利。 却为何回了碧落山庄,又对自己这个瘦弱的小丫头一见钟情,从此便是青梅竹马,非卿莫娶的姿态了。 然而这不能成为她拒婚的理由,碧落山庄对她恩重如山,况且有时想起林海,她的心内还是会起些微的波澜的。 这波澜是起在夜深人静时,少庄主林海会在她栖身的小榭外默默看她抚琴,或许是在清辉月夜,或许又是冷雨潇潇时,他是一个安静的听客,从不去打扰她。她有时抬起头,看到他清冷寂寥的身影,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安稳了,手指轻拢慢捻,一曲曲能直抚到天亮。 抚琴是静萱在碧落山庄唯一用来打发闲暇的爱好,而林海,应该算得上她唯一的知音。 只是这个知音,到了平时与她相见时,却又是另一种模样,虽是温文尔雅,甜言蜜语,她却感到两人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隔膜。 静萱进退两难,她要静下心来想一想,自然亲总是要成的,所以她选择了逃到离碧落山庄不远的茅屋里,估计三日后林海便能找到。 然而如今,即使找到了,她又该如何面对。虽说是江湖女子不拘小节,她却到底与沈清渺有了如此亲昵的举止。她情何以堪。 静萱若是有绝世武功,定会将这可恶的绝音谷主大卸八块去喂狗。 然而她什么都不能做,而沈清渺却在那日之后,有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愈发地淡然飘逸。 她便也当他是空气,转了性子照例食寝如旧,连抚琴也是心平气和,琴音似春暖花开,波澜不惊,刻意将心中的汹涌暗藏下来。 沈静渺却听得出来,每当这时,静萱便能听到有箫音在谷中响起,声音从清亮渐至暗沉,最后便有百花肃杀之意。她被他引导,琴声也逐渐变得凄厉起来,有如刀剑嘶鸣,有千军万马奔腾之象。 待她发觉之后,已是来之不及,忙恨恨地仓促收弦。沈清渺低沉的声音却又浮现在她的耳畔:"音乐之道,和习武是一个道理,要将七情六欲,心中的真实感受全然呈现,否则刻意压抑,势必走火入魔。" 她嗤之以鼻,心下却蓦地发凉。在谷中时日长了,她突然发觉,沈清渺居然比林海还要了解她。所谓知音知心,她真怕自己会彻彻底底地陷在这种诡异的感情中出不来。 南宫静萱怕自己会爱上绝音谷主沈清渺。 于是最后静萱再也忍不住,亲自抱着琴气势汹汹地找到他。彼时他正在溪畔以箫当剑,舞动得迅如闪电,箫气触及之地,落叶纷纷。她出现得这样唐突,他硬生生收回已挥出去的竹箫,张了张唇:"我想请你......" 她却顾不得听他说完,用尽力气将古琴朝他扔过去,声厮力竭地吼:"沈清渺,我今日便人琴两毁,让你武功再高深也要寂寞死。" 这样荒唐而毫无逻辑的借口,连她自己都不信沈清渺肯理会。可是对方却稳稳地将琴一把托住,收了竹箫,纤长手指拂过琴弦,琴音泠泠。一瞬间静萱分明看到他狭长的眼眸中有震惊和忧伤一闪而逝。 出乎意料地,他默默将琴还给她,缓缓开口:"你也是该回去了。" 他难得的这样平易近人,静萱几乎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却看他已移离自己的身畔,双手负后,清风将他的黑绒袍子吹得呼呼作响。 "碧落山庄在昨日三更时分被屠庄,大小庄主生死不明,而因着你留言的缘故,整个江湖人都以为是我所为。" 依旧是不含一丝感情的语气。静萱却感到自己的心里如一颗被冰冻的铅块,又冷又硬地便往下坠。他话虽是点到即止,她却听得明明白白。山庄被屠,她又一次失去了亲人,流离失所,而只是由于她的一时任性,便给所有的人包括沈清渺带来了灾难和麻烦。 她抱着古琴痛不欲生,有泪蜿蜒而下,冰凉刺骨。她在氤氲泪雾中看到一身黑衣的绝音谷主人伸出手几欲触到她的肩,却又勉力收回,声音出奇的有些生涩:"走罢,我陪你回一趟山庄。" 然而他们这一路,不是走回去的,而是杀回去的。碧落山庄的惨案,果然在江湖上惊起了腥风血雨。绝音谷主给武林中人的印象,本来便是沾一个邪字,如今又加一个恶字。人人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恨不得将这个魔头除之而后快。 静萱觉得很对不起他。 最后终于到达目的地,却是一地的残瓦废墟,无比凄寥。她跌跌撞撞地在这人间炼狱中摸索,看着那些陪她渡过了十载的丫头家仆们尸首横地,血流成河。她只觉自己的身子痉挛成一团,几欲匐匍在地。 幼时父母被杀时的情景,从深埋的记忆中一点点浮现。母亲未阖上的眼,父亲干涸的血,和如今的惨烈景象一一重叠。那时她年纪尚小,只知道恐惧和仓惶,如今却是无尽的悲愤交加,凄楚忧伤袭上心头。手指不经意地拂动琴弦,凄风苦雨,天地动容。 她伤心的都不知沈清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何时从废墟中又钻出一个人来。那个人原本是一身锦衣,却灰头土脸,满身血污,伸出手紧紧地便抱住她,声音凄楚又悲凉。 正文 第三章 她已许久不见的未婚夫婿林海。 静萱麻木如行尸走肉般任由他牵着手走出狼籍一片的山庄,在晦涩清冷的凉风中听他无限悲愤地告诉自己,敌人只有一个,却是绝世高手,满庄的人毫无防备,竟是不敌他一人。父亲已惨遭毒手,只余自己逃出生天,苟严残喘。 她听得泪流满面,却并不忘将真相说给他听:"凶手不会是绝音谷主,因为这些时日来,我一直与他在一起......" 话才出了口,也觉不妥,抬头果然看到林海脸上有狐疑之色:"静萱你难道被他所污?" 她忙摇头,却看他神色方变得柔和,紧紧搂住她的身体,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静萱,你不知这些日子我有多么的想你。" 强烈的愧疚感在静萱的心里冉冉升起,她低下头,正欲好生安慰他,却不防他的手越抱越紧,唇如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游离,便连衣襟都被他有些许解开。 她感觉很不妥,却推脱不开,又感觉实在是有愧于他,便连最后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不防听到一声凄厉的箫声自不远处传来,便有如一把利刃剜上她的心。那个意乱情迷的男子显然也吃了一惊,终于被她推开。 南宫静萱抱起掷落在地上的琴,如脱兔般转身逃开。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心烦意乱,便连走路都不知该如何行下一步。过了许久方看到林海的身影从后面赶过来,不言不语,静静望着她,眼中忽有难言的忧伤缓缓渗出。 他叹一口气,低声告诉她:"静萱你先暂时离开一段日子罢。" 她心内有疑惑顿生,为何才一忽尔功夫,他便和刚才判若两人。忽然听到有一把愤怒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沈清渺你是不是疯了!" 她脑子轰然作响,蓦然站定脚步伸出手抚上对方的脸庞,冰凉厚重的质感。她咬咬牙从边角撕开来,这张制作得绝妙唯肖的脸皮之下赫然是另一张清矍冷傲的脸庞。 其实易容之术,在武林中并不是特别稀罕的技艺。只是静萱怎么也不会去将绝音谷主和林海这两个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 此时的静萱居然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平静,她缓缓回过头,看那个林海口中早已惨遭毒手的父亲率着一干应该都是死人的家仆们,鲜活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至如今,她再怎么蠢也能猜到是个骗局了。 她几欲笑出声来,笑得眼底都淌出泪水来,转身看到蹙眉而望的沈清渺伸出手,她却迅速偏过头,不让他为她擦拭眼角的余泪。 又有人在后面唤她的名字,叫得这样的亲切:"静萱静萱。"她闻声见到真正的林海缓步而来,似是刚解开被人点着的穴道,一双眼愤怒地瞪向沈清渺。望她之时却依旧笑意盈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又或许,他知道一切已尽在掌握,得意洋洋。 南宫静萱只觉一阵恶心,她的目光在两个欺骗她的男子间游离,最后的脚步不由自主退后,与他们都拉开距离。有一股极害怕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 原来这世上是什么人都不可信的,知音也罢,未婚夫也罢,亲人也罢,恋人也罢。人人都在骗她。这样的恐惧远比她对周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离她而去时更要强烈。整个世界都已将她抛弃,那么她还剩下什么呢? 唯有一把琴,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无序,以缭乱来掩饰她内心极大的恐惧,以琴声来驱逐这些魔鬼。那些即熟悉又陌生的脸在眼前如影子般晃动,却个个喜逐颜开。她不管不顾埋头将自己沉浸在琴声中,却不防琴声被异物所阻,嘎然而止。 绝音谷主沈清渺的右手毅然地压住了她的琴面,顾不得被琴弦伤得鲜血淋淋。她终于恍过神来,看他那般贵气冷峻地将自己搂在怀中,转身向众人轻扯唇角,露出一丝不屑地笑意:"我沈清渺要带走的人,看哪个敢拦?" 静萱便无力地靠在他的怀中,她如今已辨认不清谁是谁非,谁又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只是她昏沉沉地随他走出几步,却看到一向将自己当女儿般疼爱的林庄主陡然变了脸色,气急败坏地怒吼:"沈清渺,这场局分明是你自己设的,如今你却自毁棋局。" 搂着她的人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微的颤抖,转身放下她,手掌余温将她冰冷双手紧紧呵护,在她耳畔低声:"你先在旁歇息。"而后向前踏了一步,冷然答道:"我既能设局自然也能解散。你们如今给我听清,七情调本人不要了。" 七情调,七情调是什么东西?静萱越发地茫然,却看到林庄主含着怒意摇头:"沈清渺,这么多年你依旧目中无人。七情调难道是你一人之物?" 他身畔的林海脸上更是露出挑衅之色:"师叔,你虽有绝世武功,以一人之力却并不一定能敌过我们这许多人罢。" 这一声师叔,让静萱已经昏沌不堪的头脑蓦然便惊醒了。她踉跄退了几步,看以林庄主为首的众人缓缓从身后取出各种乐器来,有琴有筝有箫有笛,个个如临大敌般盯着她身畔的绝音谷主。 沈清渺不是唯一的绝音谷弟子,这一个山庄的人都是绝音派门下,他们都是自小苦练魔音,只是均未达到他的炉火纯青而已。 沈清渺自小便天资聪颖,极通音律,他的师父爱他是练武的奇葩,在一众师兄弟中只将衣钵传给这个年龄最小的师弟。同门师兄弟自然也明里暗里对他不满,从小到大,他向来是受排挤的那个。也就是这般,他的性情才愈来愈清高孤独,倨傲冷漠。只是任他怎么孤芳自赏,也逃不过所有习武中人的通病。 对武功更进一步的追求。 沈清渺虽将魔音练得出神入化,却始终达不了最高的境界。绝音派的武功是从音乐中化来。要练就最上乘的武功,便要有最上乘的音乐。然而要取得这种天籁之乐,却并非易事。首先要有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苦练琴艺十载,而且要历尽喜、惊、思、忧、恐、怒、悲七情。最后以情化乐,方能奏出这种琴乐来。 正文 第四章 南宫静萱便是这个在琴音上天赋异禀的孩子。 沈清渺为了得到这最上乘的武功,居然肯屈尊纡贵和众师兄们合作。这一个局是经他精心布置,每一步都计算得妥妥贴贴。除了他一人留守绝音谷,其余人皆出山在大师兄的率领下成立了碧落山庄,将南宫静萱抚养长大,为免杂事干扰,故意不教她武艺内功,只让她十载练琴。 又特意要让她体验世间七情。即便她的爱情,都是替她自小就设计好。由武功绝世的沈清渺假扮林海故意救她于危难之中,然后又制造真正的林海对她一见钟情的假象。 只是众人里唯有沈清渺对音律最通透,故而每次都由他装成林海来听她抚琴,考察她的功课。一步步,做得这般的滴水不漏。 静萱亲耳听真相一点点被提开来,宛如最层层纱布下裹着的那块腐肉终于重见天日。原来如此!沈清渺其实就是半个林海,还偏偏是那半个她自以为知音的林海。一切皆是算计!每一个细节。包括林海与静萱的亲热,都是因为知晓人心的沈清渺在最初的时候说,只有得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心,再让她遭受家破夫亡,方能感受到更强烈的痛楚。 这般的残忍无情。 静萱的脸色愈来愈惨白,她的心里有一股熊熊的火在燃烧,几乎就要将这天地万物烧得干干净净。她冷笑着望向那个沉默不语的绝音谷主人,恨不得自己有深厚的内力,能一掌将他击得粉碎。 然而对方却默默地望着她,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坚定不移地告诉她:"静萱,请你相信我,跟我走罢。" 沈清渺狭长双眸中闪现的那种忧伤和孤独,和十年前救她时一模一样,是那样的动人心弦,连她心里的怒火都不由自主地渐渐被熄灭。 她相信他不是装出来的。 其实沈清渺每一步环节都无懈可击,可当中却依旧出了岔错。本来的安排应该是在静萱与林海成亲之际,却让她痛失亲人恋人,从喜到悲。然而静萱却突然逃婚,于是林庄主便顺势再编排下去,顺便将恶名推到沈清渺的身上。 而沈清渺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自己在与静萱十年的相处之间,居然从知音变成知己,他悄然地爱上了这个漫无心机的女孩子。在绝音谷他刻意与她疏远,却到底敌不过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于是所有自己设计的计划,他情愿再亲手打破。 他见不得林海与她亲昵,见不得静萱痛苦伤心。经过剧烈的内心挣扎,沈清渺决定放弃原本自己人生中唯一的渴求目标,带着心爱的女子离开这纷扰尘世。 静萱被他牢牢地守护在身后,从这厢望过去,只看到他宛如神人般与几百个同门对峙,英姿飒飒。她的心里便蓦地一软,伸出手缓缓地便要放入他的掌心。 可是。 "师叔,你当真是老了。十年前你借刀杀人让江东五贼杀了南宫满门时,可是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的。为何如今你却要因为一个女子而心软了。"略带讥讽的声音,那是林海在说话。然而他也没有撒谎,这的确是沈清渺整套计划中最精妙的一个开头。被他们选中的这个孩子必须没有父母,这样才没有牵挂。 静萱只觉头晕目眩,她的手如被虫蛰一般,迅速地便从空中收了回来。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如万千根针刺般,扎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她的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周身所有的血液都如凝结成冰。伤心,失望,悲哀,痛苦。所有最难受的感情都纠结于心头。一字一句艰难地出口:"沈清渺,我今生今世,都不再会跟你走。" 今生今世,来世来世,永生永世。 沈清渺清俊的脸庞开始如她一般变得惨白。她可以原谅他所有的错,却原谅不了他为了自己的一已私欲,设计灭她满门这桩罪孽。他望着她那张欲哭却唇角扯出笑意的凄楚脸庞,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和她一般,在狠命地纠结起来。 然而他却无计可施,他愤怒,暴燥,发狂般地迁怒他人。沈清渺将手中的竹箫挥舞得如薄云虚雾,杀机重重,见佛杀镄,挡我者死,滴血无痕。 却不防身后传来南宫静萱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她的情感至此已到了极限,七情交织在一起,终于崩溃。沈清渺暗地心惊,于厮杀中飞身掠过,正欲将她搂在怀中。却不防她在刹那间又平静下来,旁若无人地将古琴展开,素手轻抚,神色波澜不惊。 那是一曲如九天之外传来的玄乐。四季春秋,花草树木,人情世故,禅宗哲理,几乎都被包括其中。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样的音乐,都会沉浸其中,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感受。 "成了,成了。七情调练成了。"整个碧落山庄的人都在欢欣地喊着,从林庄主到林海到最下等的家仆,手舞足蹈,喜不自胜。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人力物力,他们终于能习得这最上乘的武功。从此便可称霸武林,天下第一。 然而。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冷汗涔涔,喘息困难。林氏父子尤其如癫狂般举着乐器兀自乱砸,最后便红着眼欲去袭击正在抚琴的南宫静萱。 却有一道如闪电般的身影,迅速挡住去路。那是犹如凤凰涅槃的绝音谷主沈清渺,以移花弄影般的轻功掠过众人身畔的乐器。随便拿起一样,就是兵器,一招一式,俱是精妙得无以复加。 只三招,便将林氏父子击倒在地,一口鲜血从林庄主的口中吐出,永不瞑目地向后倒去。"为什么,你能参透这种武功,我们却会走火入魔?" 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他比旁人天资聪颖的缘故。而是只缘于这所有人之中,唯有沈清渺是喜静萱之喜,悲静萱之悲。她受的七情之苦,唯有他从音乐中能一点一滴体会得到,而后醍醐灌顶,对绝音功有了焕然一新的认识。 绝音主人沈清渺终于练成了绝世神功。 正文 第五章 从此天下无敌,再没有任何一个是沈清渺的对手。他达到了武林中人人都想达到的巅峰。可是高处不胜寒。当风和日丽,暮光初照时,他站在绝音谷中,凝眸远眺,突然便愈发地感到寂寞。 绝音谷的溪水依旧波光敛艳,绝音谷的苍穹依旧瘳阔无垠,绝音谷的桃李依旧笑对春风。只是那人面,却永远地离开了他。 沈清渺最后看到静萱的时候,她宛然如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对他粲然一笑,眼神如潺潺流水,却再也不会倒射进他的身影。只一眼,他便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经历了人间七情的静萱也达到了一种至高的境界。从此她便是无欲无求,再没一丝情感。她没有恨的人也没有爱的人。 她看到沈清渺的时候便如同陌人,转身而去时,对他再无一丝眷念。 也许这便是报应罢。如今受情感煎熬的,换成了绝音主人沈清渺。他日日在绝音谷让自己陷入往日的回忆中,日日地想,那时她来向他发难时,他本启唇要告诉她:"我想请你留在绝音谷里陪我一生一世。可好?" 可是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没有留得她陪他一生一世,便要一生一世的思念她。 经历一生一世的痛苦。 那年彤花十四岁,在惠映镇叶家已经做了八年多丫头。八年之间她学会了不少的事,洗涮,缝补,纺麻,打猪草,样样都做得周全。因着她干活勤快,又乖巧听话,最后便将她拔到少爷房里,随身伺候。 叶家是镇上的大户,只因家里比旁的人多了不少的田地,宛然一个土财主的模样。后来也跟风将家里唯一的少爷送去了洋学堂读书。 彼时正是炎炎夏日,洋学堂里放了暑假。彤花每天清晨都早早地端着一盆衣服到河边去洗,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在胸前晃晃荡荡,真是碍事。她抬头甩开,每次都能看到少爷捧着一卷书坐在柳树下细细地读,温和如玉的眉眼有时带着笑意看过来。 她就马上低下头,两腮浮起两朵桃花,象喝醉了酒般的酡红。 但是今日她坐在溪边洗到手都发白了,依旧没见到少爷的身影。彤花有些失望地捧着洗好的衣物往回走。天渐渐地闷热起来,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远远地就有爽脆利落的脚步声通通通传过来。 彤花喜盈盈地回头叫了声少爷,不防来人却停住脚步,她一个踉跄就跌到对方怀里。一双慧黠而陌生的眸子只差溱到她的身上,陶醉地嗅了嗅鼻子,嗯,可真是香啊。 她就恼怒起来,一大早就遇到个色鬼,真是晦气。彤花二话不说,就执起手里的棒槌狠狠打下去。 那人发出痛苦的闷哼声,她正得意地叉腰想训斥他,抬头看到少爷叶长礼举步走过来,面带讶意地将他扶起来。少爷的身畔,站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城里小姐,留着象刨花一样的卷发,穿的是象洋伞一样的花边裙子,象个受惊的麻雀一样喳喳呼呼。 长礼,你家里的佣人怎么这样粗鲁无礼。 白落,你没事罢。可吓死我了。 彤花象做错事一般低着头默默走开,心里郁闷难结。她不喜欢这个因为一点小事就要被吓死的城里小姐和那个名唤白落的色鬼。 可偏偏他们都是少爷从城里带回来的同班同学。 后来彤花知道那个穿着洋裙的女学生叫作苏苏,自小在国外长大,叶长礼特地带她回自己的小镇欣赏一下夏天乡下的景致。少爷为此特地起了个大早,带他们坐着乌篷船沿河溜了一圈。然后再带他们回叶家去用餐。 在客人准备碗筷的时候,彤花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每逢白落说话的时侯,她都心惊肉跳地想逃出去。 她并不是愧疚于将这个道貌岸然的城里学生给打了,而是怕因为得罪了客人而让少爷不高兴。不过幸好少爷并没有去迁怒责怪她。其实从一进门开始,彤花就看出来,少爷整个人就有点恍恍惚惚的。一双眼睛只管盯在女同学苏苏的身上,哪有闲暇来管她。 管家去请他们进来用餐的时候,彤花听到李妈和黄妈在低着头嚼舌根,说,你看出来了没有,少爷很喜欢这个女学生啊。 她的心里就象被长了杂草般堵得慌,可是黄妈的话让她心里的草又忽啦啦长了一片。黄妈说,早看出来了,可是这个苏苏小姐啊,一颗心根本就不在少爷身上。 彤花刚听到这里,就看到少爷带着两个客人走了进来,白落正微笑着在高谈阔论,苏苏抬头听得认真,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只盯着他。她随着仆人们缩在角落里,却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 白落在对少爷讲,你家的丫头是用什么洗衣服的,那香味清爽不刺鼻,简直可媲美法兰西的香水啊。 她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这才知道原来是误会一场,稍抬起头看到白落那双狐狸般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旁边的少爷就笑了起来,说她哪里来的什么香水啊。彤花一向有些巧思,可能是在水里加了些什么自己做的香料罢了。 她就不免有些失落,少爷原来从未注意到其实自己只有在洗他的衣物中才肯费这心思。她平时忙家务农活,也是百忙抽空才将几种花汁调配好。只因为少爷说了一句,夏天的衣物,总是容易一股子臭汗味。彤花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从此让她的少爷在夏天也干净清爽,香气袭人。 那边厢女学生苏苏在发嗲似地柔声细语,白落你现在还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哪就这样的精贵了,彤花这么想着就撇了撇嘴,趁着他们终于将话题从她身上转开假借端盘子溜了出去。独自走到后院里,拿着块湿抹布将晚上乘凉的藤椅狠狠地擦了一遍。 少倾,冷不防被人拍了下肩,她回头看到白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那张狐狸般的脸突然就溱近上来。 小丫头心里是喜欢你家少爷吧。 正文 第六章 她整个人差点跌进藤椅里面,小脸涨得和蕃茄一样通红,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看院子那头少爷和苏苏说说笑笑着走过来了。白落复迅速地低声一句,我带你回城改头换面一番罢。 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看他转过身,很自然地拍拍叶长礼的肩膀。长礼,你家的丫头干活怎么都这么勤快呢。我真是羡慕你。 五天后,彤花就跟着白落坐上了去城里的火车。她一言不发,其实心里是充满委屈的。彤花自幼卖进叶家,签的是死约。如今就因为好友白落的一句话,少爷就将她转送出去了。 彤花并不是奴性太重,然而她这么些年来,真的是没有一点想离开叶家的想法。她从车窗外看少爷开开心心地向她挥手,神情中竟没有一点舍不得。她就倔强地扭过头,看到白落又是那般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你长得不算丑,大有潜力可变成一个时髦的新时代女性。他这样说着,托着腮很认真地在盘算。我先教你读书习字,有机会的话,带你去洋学堂见识见识。 她就有些受惊。她在叶家做了八年丫头,例如叶家老爷太太这样的主人自然是有些苛刻的,就算是少爷这种接受了接受了新思想的年轻主人,虽然和她不分尊卑,她却也不敢太放肆。 唯独在他面前,她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平等。白落告诉她,我为你出的钱,权当是借你的。你以后再还我就可以了。 可是彤花虽然是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却也不蠢笨。她心里一直疑惑他为啥要对她这样好,给她赎身,带她去城里长见识,在她身上花这样缜密的心思。 白落带着这个梳着麻花辫,穿着土布碎花衣衫的小姑娘进了城,看她脚步踌躇,不禁取笑她。我又不会卖了你。你放心,我只是图好玩。如果能让你丑小鸭变白天鹅,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他这些新鲜的词汇,其实自己并不是很明白,也许他是被自己一棒子敲傻了,又也许本身就是这样爱玩闹的纨绔性子。 到最后彤花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何况她本来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进了城之后,她方知道,白落的家境很殷实,他的父亲开着洋行,卖的是专门从国外进口的舶来品。他自小聪明,虽然还是大学生,却早已涉及家里的生意,并且有着与父亲不同的想法。彤花自跟着住进白家的公馆后,听到最多的词,就是振兴民族企业。 当然这些她当时并不懂,她只管站在白落的身后,仰头看他和穿绸袍戴金丝眼镜的白老爷在走廊上争论得有些面红耳赤。两人目光时不时都向她望过来,很明显是在谈论她。 最后白老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走开。白落走过来笑嘻嘻地告诉她,我问老爷子借了一百块钱。走,我替你去打扮打扮。 一百块钱!这在乡下,可以买多少头牛啊!彤花有些微拘谨地双手扭着胸前的长辫子,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在她身上,就已经被大踏步走出公馆的白落拽了出去。 一张张洋纸簿子,簇新的墨盒,还有叫做自来水笔的洋笔。彤花虽然在少爷的书房里也看到过这些,却从来没有和这些特殊的文房四宝如此亲密接触过。她的手有些发颤地抚摸了一下,就象在衣料店里,痉挛般地抚上那些西洋衣料一样。 白落果然替她从头到脚全部重新整饬了一番,青花旗袍,几近透明连名字都是叫做玻璃丝的长腿洋袜,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也剪成了清清爽爽的齐留海。一派时髦女学生的模样。焕然一新的彤花站在穿衣镜前,有些拘促不安。 这里的一切,让她即觉得陌生又新鲜,即有些隐隐的喜欢,却又不由自主地想抗拒。当她在雪白冰凉的浴缸里掬着一捧捧比溪水要温和许多的洗澡水时,心里有些惶恐不安。啊呀,她如果以后回到惠映镇,可怎么打猪草呢。 可是她一想到叶长礼看到她新形象又惊又喜的神情,就忍不住将自己埋在水里笑出声来。 于是新时代的新女性彤花姑娘,站在书房里有些笨拙地拿着自来水笔,认认真真地练习白落教给她的字。她是个聪明好学的女孩子,最初是最简单的汉字,后来学着写自己有些烦琐的名字。再后来,就连洋话都学了几句。 比如别儿特福,她知道就是漂亮的意思。因为白落每次见到她都会这么夸她,然后赞她的进步越来越大。 但是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少爷的面前呢?彤花几乎就要将自来水笔头咬到嘴里,蹙着眉头这样想。忽然就听到门口有惊喜的声音。 你别动,对,就是这样。 "砰"地一声,白落手里揣着一个称为照相机的奇怪玩意。彤花知道这东西能将人的影像完完整整地画上去。真实地简直是吓人。不过她已经见识过,也没有第一次那样大惊小怪了。 她的第一张照片,是刚进城时,还是那身碎花布衣,土气的麻花辫,白落说以后你就不再是那个乡下小丫头彤花了,一定要照相留念一下。 白落满意地收好相机,走到她面前看她一笔一划地在写自己的名字,很随意地将一叠纸放在书桌上。默默地看了半晌,与平日一样称赞她,彤花,你真是个即聪明又...... 别儿特福的女孩子。彤花说着有些生涩的洋话,大眼睛笑得波光盈盈。后者看得有些发傻,咳嗽了下说,彤花,你给我洗的衣服香极了,谢谢你。 彤花看得出白落很喜欢这些用各色花汁配成的汁液,她为报答,一再地迎合他的爱好,最后精心配了一种淡淡而清爽的花汁给他。还替他想得周到。白少爷,我干脆将配的方法告诉你,以后我回去了,你也好让别人给你调。 白落的神情便有些僵硬,好一会才点点头,过了许久突然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半句,彤花,你可愿意留在这里? 正文 第七章 可是她执笔写得认真,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蓦然发现纸上已经写满了名字,再没空余的地方。就顺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纸张,问他,我可以写这吗? 白落明显心在不焉,过了好久才点点头,艰难地吐出可以这两个字。 很快一个暑假就过去了,彤花成天向白落打听少爷的消息。可是最近白落变得特别地忙,除了上学,还要经常去洋行帮忙。她有时问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决定自己到他们的大学门口去等叶长礼。 她那时是精心打扮过的,象一个新派活泼的女学生一样站在门口翘首以待,想给好久未见的少爷一个惊喜。放学后一个个谈笑风生的学生走出来,有很多年轻男学生都悄悄在打量她。可是她瞧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有见到叶长礼的身影。 最后她有些失望正想转身走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又娇又嗲的声音,还夹杂着几丝惊讶。 咦,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啊。小土鸡也变成孔雀了。 彤花回过头,看到正被几个男生相拥而出的女学生苏苏,她象公主一样,神情倨傲地上下打量她。她将这种讨厌的表情忽视掉,象抓到救命稻草一样问她,我家少爷呢,他来了没有? 叶长礼?他父母为他订了亲事,他请了一星期的假。咦,你不知道吗?哦,我忘了,你早不是叶家的女佣人了。 苏苏有些做作地掩唇笑,故意将女佣人三个字叫得几乎人人都听见。但是彤花一点都不在乎,她已经被亲事这两个字所震憾到了,只觉心里就象突然压了座山一样,堵得胸闷烦燥。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飞一般地夺路而逃,耳畔听到苏苏和那些男学生在讲,叶长礼可真是老套,现在都是自由恋爱的年代了,他还那么封建。 她并不是很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满脑子只走马灯似地闪着一个念头,少爷要成亲了。她花了两个月塑的新形象,他甚至还没见到一眼。 那么她现在该怎么办呢?彤花仓惶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踱步,最后陡然地就撞到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抬起头看到一脸关心之情的白落,这时已经入了秋,她才发现穿着笔挺中山装白落眉眼间居然有着几分憔悴和寥落。不过彤花已经无暇去问他有什么心事。她只觉满腹的心酸终于可以找到一个人倾吐,于是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的身体微微向白落那里倾斜,后者神情有些僵硬,最后终于伸出手,任由她象朵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花般,哭倒在他的怀中。 连说话都是带着哭腔,白落,少爷就要成亲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听她哭到喉咙都沙哑了,抽抽噎噎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彤花是这样的惶恐不安,白落突然觉得没来由地心里抽搐,蹙了蹙眉,果然地低声告诉她,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还有我吗? 等她终于听清他言下之意时,心里就愈发地惶恐,最后就连哭泣都忘记了。她听这个新派作风的公子哥神情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告诉她,彤花,我很喜欢你。 他甚至轻轻地在自己耳畔对她讲一句并没听过的洋文。爱老虎油。 可是现在就算是爱大象油,她都没心思去管,彤花感觉他温热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刹那间他的唇居然就轻轻地点在了她已然紧张得都有些泛白的唇瓣上。蜻蜓点水,但她却感觉象是被火灼烧了一样。 彤花象个兔子般迅速地跳起来逃走了,虽然自己都不知该逃到哪个方向去。身后只剩下一个欲语还休的白落,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有些许怔忡,最后很沉重地叹了口气。 彤花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去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呢。最后她一横心,偷偷地买了张回惠映镇的火车票,只身一人带了些许的行李,就这样跑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她不想太张扬,还是换回了离开时穿的那套碎花布衣。因现在已经不再是酷暑,她又加了件素色的披风,躲在人群中,尽量地不让镇上的人察觉。 她在惠映镇的小客栈里住了两天,三天后是叶家的少爷长礼正式娶亲的日子。彤花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想看个仔细,却又怕被少爷给认了出来。就这样躲躲闪闪地看到琐呐后面抬着一顶花轿,锣鼓喧天地一路抬进了叶家。 少爷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红簌簌的新衣,微笑着向看热闹的亲朋好友挥手,依旧是那副温和如玉的模样。 等彤花亲自看到了,她的一颗千缠百结的心就突然安定了下来。自己本以为的心酸和痛苦出乎意料的一点都没有出现。除了心里那点隐隐的失落和惆怅,居然连委屈都没有半分了。 她看着叶长礼那春风得意的模样,不由就想到,少爷明明是喜欢苏苏小姐的,虽然是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可是看今天这个样子,他似乎是连一点抗拒都没有去做。于是她没来由地便想起白落来。 奇怪,同样是接受了新派思想的学生,为什么少爷的性情就不象白落那样干脆利落,敢作敢为呢? 当叶家的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过去后,她的所有心思其实早就放到了白落的身上。最后头脑昏沉沉地随着四散的看客往回走。一直走到小河边上,抬头看到那棵少爷经常依傍着读书的柳书,心里也是唏噱不已。 可是猛然地又想起自己和白落在这里的初次相遇。她那时的行为是多么的可笑。彤花想着不由就扑哧笑出声来。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白落在学校门口跟她说的那番话,两颊就有些滚汽灯,心里又有些懊恼和责怪,自己明明是喜欢了少爷这么多年,可一个纨绔公子白落居然就将自己这番感情打击得七零八落。 她正心里烦恼,忽然听到一个愤怒而娇滴滴的声音。你这个土里土气的丫头真讨厌!不要打着为民族企业恭献力量的幌子,就去勾搭白落。 正文 第八章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她回过头看到苏苏一脸愤懑地怒视着自己,身后跑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山装男子。 见到彤花的白落是一副欣喜交加的神情,他说太好了,原来你果然在这里,快跟我回去罢。 白落和苏苏是受邀来喝叶长礼的喜酒的。不过他为了找到偷偷离开的彤花,就连喜酒都顾不得去喝了。 彤花被他忘情地握着手,便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站在一旁的苏苏却明显脸色变得又青又白,愤怒地插到两人的中间,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闹。彤花在恍惚之间,听到香水,授权什么字眼。等她终于听明白的时候,她的脸色也如苏苏般又青又白。 苏苏一直喜欢白落不是没有道理的,白落家世好,长相也俊朗,而且还年纪轻轻胸怀大志。白落说服了自己的商人父亲花一百块钱来重新塑造彤花,还搭了时间精力下去,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落从一开始和她相遇时,就是看中的她会调配的那种媲美法国香水的花汁,他要创立一种中国人自己的香水品牌。 白落是商人的儿子,从骨子里就透出商人的精明。原先是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让她将秘方交给她,并借着她练签字的机会,在秘方无条件转让的协议上签了字。甚至借着她新旧对比的两张截然不同的照片,拿来做宣传,以示用了香水后哪怕是个乡下丫头也会凭添不少的女性魅力。 原来白落并非纨绔,而是个振兴民族企业的年轻企业家。这个名号听上去是这样的光鲜亮丽。可是他却卑鄙到来利用自己这样一个懵懂不知的乡下少女。 彤花将自己的手慢慢从白落的手心抽离,就象抽离了自己那颗伤得被千疮百孔的心。她狠狠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跑开,根本不去管身后被苏苏拖住的白落正焦急万分地喊她的名字。 彤花彤花!一声声是这样的急切,她捂住双耳听都不听。 如果说少爷的成亲只是让她的心略微有些不舒服的话,那么白落对她这样残忍无情的欺骗,简直就是将她的一颗心直接就血淋淋地掏了出来,伤得她体无完肤。 白落偷走了她的秘方其实她并不介意,可是他却连她的心一起偷走。 她到底该怎么办! 之后彤花足足就有两年没有见到白落。在她的记忆里,就象是将这段完全抹去了一样。没有了少爷叶长礼,没有了苏苏,也自然没有了白落。 就是她自己,也象凤凰涅槃重生。连性情都有了改变。彤花最后拿了白老爷给她的一笔钱,风声水起地开起了小铺。小铺什么都卖,除了女人们爱的香水。 白家果然大张旗鼓地办起了卖起了国产的香水,取了个名字叫花露水。打的是国货当自强的宣传标语,销量分外地好。 但是彤花从没去买过,因为她的小铺离白家的洋行很远很远。但就是这样,她有时在街头还是能见到花枝招展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过,嫣红十指纤巧地从襟前拿起帕子,便有那种久违的清爽怡人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 她的心有一点点地疼痛,但是随即她就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见到。 花露水的创始老板白落从未来找过她,其实这也是她和白落的父亲谈成的条件。她不想再见到他,白老爷也不愿两人再有什么牵扯。于是彤花想,他们之间的故事大概就这样结束了。两人大概是再也没有重逢的时候了罢。 如果不是战争的话。 其实日本兵要打进来的消息,很早就在城里流传了。但是彤花从来就没放在心头。她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的,似乎什么都没放在心头过。 有相熟的朋友已经一个个都在往城外逃。她波澜不惊地听他们讲,城里的大户早就都跑得没踪影了。就是白老板一家也都早走了。然后又说,白老板的公子是个极讲民族气节的人,他怎么会肯将国货凭白交到日本人的手里。 彤花的唇边轻轻泛起一丝弧度,是冷笑。 这样的消息日复一日地讲,到最后彤花的心里竟然都没有一丝惧意了。甚至最后城门被凶残的日本军队轰了一个大窟窿,成群的日本兵拿着刺枪将她们那条街团团围住的时候。她都是静静地坐在家里,眉目间清冷寂然,竟是一派随时赴死的架势。 可是蓦然地却看到外面的军队正在加强,冷酷而狰狞的日本士兵正在逐家逐户地查找。她倚在窗口听到翻译官在狐假虎威地质问卖豆腐的大婶。 说,白家的少东家到底在哪里? 她的心猛地一抖,往后退了两步,果然就看到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影缓缓地向她走过来。依旧是那样清俊倜傥的眉眼,却有一缕暗愁悄悄地渗出来。 她尽量平静地张口,却抵制不住胸腔内那颗都快跳出的心。 好久不见了,白落。 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就这样牢牢地抱住她。她以为已经忘了两年的人在她耳畔絮絮地说着情话。彤花,请原谅我罢。我虽然是欺骗了你。可是有一件事我从未骗过你。 彤花瞪大眼,看他启唇,将两年前那句她并不是很懂的洋话又重复了一遍。爱老虎油。我爱你,彤花。我现在既然已经见过了你,那么就算被他们抓去,也没有关系了。 彤花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刷白,日本兵在抓白落是因为他们知道他并未离城。他是日本人要擅加利用的大好资源。可是依白落的性情,怎么肯苟且偷生来和他们合作。 她的房门已经响起了被刺枪敲打的通通声。彤花心里一急,就将白落拼命拖进了内室,她俯身掀开地板一角,将他拼命地塞了进去。 这里的空间正好能容一人站立,那是她早早地修好了,以备不时之需的。 她不去理白落的抗拒,因为门已经被日本兵推翻了。她俏生生地独自一人站立着,脚下就是与她一板之隔的故人白落。 正文 第九章 那时的彤花看上去是这样的风华绝代,以至走到她面前的日本兵都看得入迷,不怀好意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蛋。却看她笑得越发的美丽而冷静。 撕碎衣衫的声音,敌人放肆的淫笑声。 只那么一刹那间,白落痛苦地几乎就要掀板而出,可是他却听到上面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和日本兵的怒骂声。 有血滴嗒滴嗒渗进了地板,落到他的头顶上,鲜艳得触目惊心。 彤花用自己的身体迎上了日本兵的刺刀,带着笑意轰然塌下,将底下的密室遮盖得严严实实。 她在临终前,讲了一句令敌人莫名其妙的话。她说,你们知道吗?我这两年夜里经常做梦,梦见少爷在河边捧书苦读的样子。 头顶上传来日本人低声的咒骂和悻悻离去的脚步声。白落无比痛苦地低下头,泪水伴随着上面滴下的血水,淌成小溪。 其实彤花这两年的确是夜里经常做梦,梦里总是清晨,阳光灿烂地照过来。她在河边一下下地搓着衣物。河边的那棵柳树下,温和如玉的叶家少爷长礼,正在捧书苦读。 可是少爷回过头,那张脸却赫然是白落清俊倜傥的面容。梦里的白落渐渐地走近她,深深地嗅了嗅鼻子。 微笑着问她,咦,什么东西这样的香? 可是彤花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选择了欺骗白落,因为她不愿他日后太过于沉溺在对她的愧疚和伤心中。 他欺骗了她两年,最终就以被骗一生来相还。                    画舫上的窗格透过一丝溢彩流金的光,有红彤彤的灯笼被扔了进来。刚踏上船头的罗素心下暗叫不妙转身欲逃,可是头还未回,已经感受到了有冷瑟的凉意自身后传来。 那是两排坡着甲胄的女子,个个手握剑柄,英姿飒飒,望向他的神情冰冷得有如审视囚犯。有个他一直相好的风尘女子被她们押着推进来,却还不忘向他通风报信:"罗公子,李家小姐来了。你快躲躲罢。" 于是满舫的寻欢客和姑娘们便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船舱门口,半开莲双鬟,衣裙被船上的灯光映成了酡颜红,走上前两步,陡地翻手从袖中取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来。 锋利的匕首在那个吓得脸色煞白的歌女脸上比划,当朝大将军的千金李绮真如谈论货物般低眉浅笑:"罗郎啊,你是喜欢她这高挺的鼻子呢还是这樱桃小嘴?" 满船皆惊。 说起来,大家都不晓得这个将门虎女怎么就会和罗素这个文弱书生有了牵扯。罗素祖上皆是文人,自身也有些才气,诗画俱佳。只是除了这几样能在风月场所博美人一笑的本事,再无所长。 李绮真偏偏铁了心,日日如悍妇般盯住他的身影,争风吃醋,逼得他逃无可逃。 只是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逼急了也有狠劲冲上头。罗素一跺脚,向前挺起胸膛干脆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样:"李小姐,今日不若你将我的性命取走算了。一了百了。" 复又苦笑着近于哀求:"在下实在配小姐不起,你又何必非苦苦相逼呢。" 李家小姐绮真蓦然地就放下匕首,怔怔看他拉起那歌女如脱兔般一溜烟跑开,几番启唇,却终于没有让那些娘子军将他们拿下。 隔着窗棂,她望见如雪一般堆满船头的灵宵草上,有一个身材窈窕的红衣舞娘反手作飞天,舞姿曼妙,万般妩媚地望她一眼,樱唇微动。 绮真从对方的唇形辨出那句话,一颗心就如同灌了铅沉入冰潭,悲哀得连血液都凉了。 她说你就死心罢,你解不了他对你心里的怨恨。你破不了镜碎。 那个红衣舞娘绮真是认识的,她的名字唤做曼月。每次绮真见到曼月的时候,她都是一身红衣如血,如细柳般窈窕的身材称托得她如同一朵在风里跳跃闪烁的火焰。 曼月的身份,又每次都不同。她来无影去无踪,就象个躲在角落的鬼魅般,冷不防地便会出现在绮真的面前。 绮真初次见到曼月的时候,她正孤身一人满大街追着罗素跑。罗素那时是在街头卖字画的书生,原也有点名头,围之者众,他正执笔当场写狂草,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不防李家小姐正从一顶软轿中探头而望。 只这一眼,仿若就着了魔。从此绮真就日日去他摊前纠缠,恨不得就换了罗裙,挽了发髻作他的良人陪他卖字作画。 罗素每回见到这位彪悍的大将军爱女,都逃如脱兔,惊如老鼠。那日绮真追进一条深巷子,明明应该堵截得住,却一晃眼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恼怒起来,低身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就往前方掷过去。 无端地却起了风,将那石子越卷越远,最后从空中落下来时,却怪异地发出了清脆叮铛的声音。 她在恍惚间向前走了几步,惊觉这小巷何时竟改头换面,四面全是透明如水的琉璃镜,有虚无飘渺的幻影在里面浮动。手指轻轻碰上去,透骨澈心的冰凉。 "你就死心罢。罗素永远也不会爱你。" 一声幽渺绵长的叹息,曼月如一朵红莲般翩然而降至她面前,不待她柳眉倒竖,便微笑着解释给她听:"只因你前世负了他,今生就要千百倍地相还。不信你来看。" 她的目光随着曼月纤长白暂的手移过去,看到有一块清澈透明的大镜子里,正有光影浮动。渐渐景象清晰起来,绮真看到两张熟悉的脸庞。那个笑意盈盈眸中波光流转的白衣少女,赫然便是她自己。 仍是那般俏丽模样,只是眉眼间分明透着些狡猾,镜中的自己正无限温柔地在和身畔的少年说话:"这一趟十分的凶险,你我是初识,哪能麻烦你去替我取药?" 那少年的样貌与才子罗素分明是一样,只是举手投足间另有股豪迈英气。他并未看出眼前少女心底里暗藏的鬼胎,只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你放心,我木申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替你办到。" 正文 第十章 绮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面镜子里的幻象就象一把钥匙,将心里被封锁了许多年的前尘往事都给解开。蓦然地她便想起了许多事。 其实在这一世之前,她是生在畜牲道,天生是只小雪狐。后来跟随着一帮姐妹修练了许多时日,终于成了精,能变成娇俏可爱的少女,到人间去骗人。 可是当个狐狸精,白天要抵防被有眼力的高人识破抓了去,晚上又要被法力更高深的妖精欺负。又有什么好。 她日日绞尽脑汁,想变成真正的人,而后找个心爱的男子,嫁人生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后来她听说,妖精若想脱胎换骨,去了一身狐气变成人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能拿到补天五彩石碎片的话。 补天五彩石俗称女祸石,已为当年女娲补天全部用尽。然而整个妖族都在盛传,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取到天之碎屑的人,便是这个名为木申的凡人。 木申并没有通天的本领,但他有一项绝技,他吹得一首好箫。 木申的箫声小狐精也听到过,那是如雪莲花在心头缓缓而开一般的仙音,如风飘渺,清冷无香。她相信天下没有任何生命能抵挡得住这样美妙的箫声。 而昆仑山上有赤凤,极喜音乐,这只赤凤擅飞,飞到极高处,甚至能触到天际,用喙啄破补天五彩石的石屑。小狐精便精心布了局,假装自己有心口疼的顽症,骗木申说唯有补天五彩石屑能治好她的伤。 可是木申凭什么要跋山涉水历尽艰辛而且冒着生命危险去为她取药呢? 镜中木申的幻象愈来愈模糊,可他望向狐妖少女那双充满绵绵爱意的双眸已让绮真知晓了答案。木申爱上了这个表面看上去纯真良善的少女,甘愿任之差遣,甚至不惜性命。 绮真尚自怔忡,不觉镜中幻象已彻底消失。耳畔曼月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狐狸,你再看这里。" 她好容易才理清脑中混沌一片的思绪。转过身看另一面镜子,里面的木申正欣喜万分地摊开手,掌中赫然有五彩光芒射出,如水晶般煜煜生辉。 他身上到处伤痕累累,额头上冷汗涔涔,象献宝一般塞进小狐精的手里,可是对方却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将他推了下去。 下面是万丈深渊。 绮真啊地一声叫出来,只觉心口如被刀绞了般生疼。疼得一对秋水泪光莹莹,她不知道自己的前世原来是这样无情无义,歹毒阴狠。 "如今你总算能明白,为何今生罗素一见你便逃了罢。木申临死前的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怨恨,这种怨恨形成了一种诅咒。名为镜碎。你破不了镜碎,永生永世都得不得真心所爱的人。" 曼月白暂纤长的手抚上她的脸,为她抹干眼角的余泪。曼月的手冰凉若冰雪,绮真猛一激灵,方从恍惚中醒过来。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奇怪过,又不是世间男人都死绝了,为何自己一见到罗素便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又不顾旁人的闲言碎语,无比任性地要自己的将军父亲近乎逼婚似地找上罗家。可是罗素却连望她一眼都悭吝不舍。 原来都是报应。 眼前的所有幻象都皆消失。自己的面前又是这一条黄砖青苔的古老小巷。绮真茫然地寻找着已消失不见的红衣女子,可哪里能找到她的身影。 可是她的心里还是有百般地疑问。为何木申对我的怨念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还有曼月你又到底是谁? 空中只余萧萧的风声,不见任何回答。 绮真不信自己破不了镜碎。 可是她用极了各种手段,都无法让罗素回心转意。她也曾放低身段,柔声细语地侍侯在他画摊左右。然而他一见她便心惊肉跳,慌忙地摇头摆手请她回去,便象赶走瘟神一般。 最后绮真将他的画摊都掀翻了。 她也不是没反思过自己这种暴燥任性的行为。可是细细想了半日,大概是自己前世对他有着太深的愧疚,所以这辈子,总想特别对他好,只是这种好,她太急于表现了点。罗素反而无福消受美人恩。 想起镜子里那个意气风发对她情深意重的少年,绮真没来由地便落下泪来。心绪波澜起伏,突然就很想见到罗素。 于是她继续一路跟随,这次去的是熏香店。 罗素是文人,文人好附庸风雅,书厮画铺熏香店,整个城她几乎都是熟识的,他去哪一家,都有专人替她通风报信,她只身前往,轻车熟路。 这一家熏香店是最近新开,一走进去便有着甜蜜浓厚的香味,绮真隔着重重香雾看到罗素正抱着一小纸包熏香举步要出去,瞧见是她来,慌得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去,又向那老板娘哀求:"快助我躲一躲。" 绮真怔怔地站在缭绕烟雾里看到老板娘那身绯红光鲜的衣裙,妩媚熟悉的双眸向她眨了一眨。她便定下心来,上前去揪罗素的衣领。 绮真知道曼月会出手相助,只因她曾微笑着对自己言道:"你放心,让你们重新相爱,即是你的夙愿,也是我的。" 为什么又会是她的夙愿呢?曼月与自己的前世又有些什么牵扯?这些都是一团迷雾,而绮真并没有时间去拔开细查。况且她对曼月是十二分的信任。 果然曼月不动声色的站起身,覆脚的长裙有意无意地将罗素绊了出去。后者如弹珠一样笔直地朝绮真那个方向飞了出去。 绮真笑盈盈地看过去,只待抱住他,不防这力度过大,一下子却又将她给击倒摔了出去。她撞倒了熏香店的屏风,额头重重地击上了冰凉坚硬之物,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张清朗的男儿脸庞,但她知道那不是罗素,这时的罗素正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出,慌张地连熏香都来不及去捡。 眼前一黑,她都来不及唤他,便双眸一闭晕了过去。 曼月蹙起眉头,想了想,便走到壁角将用来熏香的铜管用塞子塞住,满屋的浓郁香气渐渐退散。她上前将屏风扶起,一双妩媚的眼静静地望着被撞晕过去的李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