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桃花节结约 愿嫁佞臣(重晗) 楔子 苏斋月每半年就会收到一张一千两黄金的银票,看着票上不同的印戳,她就能知道那个男子在苍暮大陆的哪个角落,带着心爱的人赏着什么花,品着什么茶。 那个男子,为她守过身,抢过婚,触过龙颜,放弃过几乎所有的一切……终究是没有放下那个人。 当他选择了那个女人时,她当着他的面,没哭也没闹,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每半年寄一张银票给她。君子一诺,一诺千金。他不能守诺,那就还金吧。这样,至少每半年,他还会想起她一次。 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苏斋月嘴角露出一分同样苍白的笑意,也许明年,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等待这张银票了。其实,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样的话,世上也不会有人再苦苦挣扎于那份回忆中了。 “禀皇后娘娘,无令王求见。” “宣。” 一白衣男子翩翩而入,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眉目精致,眼睛中内蕴光华,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时时具备愉悦的心情。谁看见他都会觉得赏心悦目,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商量的人。却是这人,当初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抛弃了这个国家。当初,他是怎么说的? 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以人中豪杰为帝王。庭月自鄙,无鸿鹄之大志,欠兴世之贤能,欲从世间万物而学之,正当汗漫九垓,历游四宇,读无字之大书。 留着这样冠冕堂皇的书信,这个男子信马由缰,漫游宇内,袖手天下。 二十年了,眼前的男子俊美的脸上竟然没有半点风霜的痕迹,上苍真的对他太过偏爱,给了他高贵显赫的出生,惊才绝艳的风华,俊逸温雅的姿容……给了他这么多,竟然还舍得给他随心所欲的一生。上苍何其不公平? “陈庭月,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吗?” “其实你我之间,见与不见,并没有太多分别。我只是送银票过来,想着既然来了,也许你会想问我一些事情。” 苏斋月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和羡慕:“你见过他们了。” “是。” “他们一定很好吧。” “她刚刚当上了外祖母,正拖着沐清臣追杀拐了她女儿的浑小子。” “她,还是跟当年一样爱闹。沐清臣……也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纵容她。” 苏斋月背过身去,面朝窗外。 陈庭月叹了口气,这个女子一直是这么的倔强,即使掉泪,也不愿旁人看见。 良久,背对着他的女子低低轻叹:“要是当初,我能和你一样逃婚,那该多好。” 苍暮大陆是当世版图上最大的一块大陆,与蒙尚大陆、衍与大陆、华晗大陆、繁午大陆以及幽迷大陆并列为当世六大板块。 一千年前,当其他大陆均为各国分踞、邻国间摩擦不断时,最大的苍暮大陆却为苍暮家族所雄踞,五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均为苍暮国一国的领土,国强而民富。 所谓苍暮家族,并非一个家族,而是苍家与暮家两大家族。苍家为帝,主外事;暮家为君,主内政。苍家的儿郎往往强悍铁血,用顶天立地的身躯守护苍暮百姓免受外敌滋扰,寸土必争,分毫不让;暮家的男子往往温文尔雅,用经世济民的智慧引导苍暮百姓发展国内经济,春风化雨,万物兴隆。两个家族虽然同时掌握一个国家的命运,却分外合拍,安然相处了五百年。 天下之大势,总归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极具默契的苍暮两家族终于在五百年前因为一女子而决裂,战火在苍暮大陆熊熊燃烧了整整一百年,终于渐渐消停,偌大的一个国家分化为燕、康、萨达以及阿尔丹四国。而国势最强的燕国又在一百年过后分化为南燕、北燕两国。其后,五国国势相当,倒也安然度过了三百年。 三月天,桃花宴,君夫人手里有桃花箭。 四国中,经济最盛,民风最雅的莫过于南燕。桃花节是南燕国众多风雅的节日中的一个,亦是姑娘小伙子每年都翘首祈盼的一个节日。每年的这一日,南燕国皇后的亲妹君夫人必会组织一场桃花宴,邀请南燕国贵族未婚男女参加。 不过,正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南燕国普遍的景象,桃花节也仅仅是贵族子弟们专属的节日,与平民百姓却是没有半点干系。 卖弄。 正如孔雀开屏,鲣鸟起舞般,在这桃花节里,为了求得心上人的一瞥,无论男女都做足了功夫,吟诗作画、琴瑟琵琶亦或者刀剑枪矛……桃林里的每一个角落,你都可以欣赏到千种万般的才艺。 只可惜,当才艺带上了卖弄的气息,总归是欠缺了一抹风情。 喧嚣。 与满林子的喧嚣相比,在南边临水的几株碧桃下,二男一女组成的小天地就显得静谧可爱多了。 “二哥,你再给我讲一次,这两根小箭,哪一根是第一箭,哪一根是第二箭啊?”萧重柔把玩着手里四支玉质小箭,凑到右手边的俊逸男子身旁问道。 南燕国护国将军萧衍膝下有四子一女,分唤威强,轩骄,刚至,助忌,重柔。长子威强子承父业,时任兵部尚书;次子轩骄,时任吏部左侍郎;三子刚至,少时性子就豪迈,现周游四方,不知踪影;四子助忌,出生时先天带损,自小寄养在南燕东林寺,18岁才回京都,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专五行诡道,却是实实在在无所事事闲人一枚。 萧家是典型的奉行穷养儿子,富养女儿的门户。四个儿子除了四子助忌自幼离家,其他三个自小是严格培养的,唯独唯一的女儿却是娇生惯养,千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是以,比之几位哥哥的精睿明犀,幺女萧重柔就显得娇憨有余,聪慧不足。 此刻,陪在她身边的正是二子萧轩骄。萧轩骄对谁都是一副精明算计的样子,唯独对这唯一的妹妹却是百般小心,千般呵纵,此刻,饶是被第三遍问及同一个问题,他依旧极具耐心地回道:“参加桃花宴的男女都会获得两支桃花箭。男子的两支箭色碧,分别为翡翠跟青玉打造,尾端是桃叶形状,届时,男子可将翡翠箭送与第一心仪之人,将青玉箭送与第二心仪之人。女子的两支箭色粉,分别为玉髓跟碧玺打造,尾端是桃花形状,届时,女子可将玉髓箭送与第一心仪之人,将碧玺箭送与第二心仪之人。若有人收下了第一心仪之箭,则相当于答应了与送箭之人次日再见,而若收了第二心仪之箭,则相当于答应了与送箭之人次月再见。当然,如果送箭之人与第一心仪之人达成白首之盟,就不必与第二心仪之人再见了。” “柔儿,你为何这般在意这先后顺序?”萧重柔左手边的清秀男子发话道,却是萧轩骄的至交好友上官丹青。 “我想送人呀,怕送错。”萧重柔娇憨一笑,思索了一下,抽出那支玉髓箭,将其他三支箭都塞到萧轩骄手里,“二哥,你自己的箭你自己收好,还有啊,这支碧玺箭也给你吧。” 萧轩骄莞尔失笑道:“给我做什么?” 萧重柔吐了吐舌头:“拿去哄你楚风楼的姑娘好了。反正我不能放在自己身边,待会儿我一紧张拿错了可就糟糕大了。” 上官丹青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的语气有淡淡的试探与紧张:“柔儿,你有心仪之人了?” “嗯。”萧重柔毫不避讳地重重点了点头。但是,当上官丹青接着问那个人是谁时,她却笑而不答。 萧轩骄以眼神示意上官丹青莫要追问下去,伸手理了理萧重柔被风吹乱的发丝,笑道:“只要不是沐清臣跟余纳玉就行了。” 萧重柔笑着耸了耸肩,将右手放在右耳后:“二哥,丹青,你们听,这琴声真好听。我们走近些去听听可好?” 萧重柔想听,其他两个男子自然不会拒绝。当萧轩骄将萧重柔轻轻拉起时,萧重柔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心里却不禁轻轻叹气——那个人,竟然也会弹《杏花天影》这样子的曲子。 《杏花天影》乃姜夔所创,为思念远方恋人之作。上阕,梦见伊人,惊醒成空,便假托对方的幽魂,来而又去,故词中出现的人物以对方为主。由“桃叶”而触动思念远人的愁思,“待去”写出欲去未去的踌躇。下阕向恋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隐痛。文笔细腻,深情动人。 萧重柔的心里泛起了怜惜,在这满园桃花中,弹这样子的曲子,绝不是沉敛如他愿意做的事,不愿做而做,只怕是因为他心里再也盛不下思念了——那个如明月般高贵清华的女子,昨日刚刚定了亲。 吸了口气,萧重柔低低呢喃了四个字:“相思成灾。” 三人来到水的另一岸,不近不远地停在了一座亭子边。亭子里有一对男女,女子容色靓丽,眉目间尚有些许英气,却是当今辅国大将军徐元山的二女儿徐婼瑶。美则美已,只可惜,她坐错了地方——在她对面,正在为她弹琴的男子在尚未看清他容貌时,就自然而然生出一段风华,让人为之倾倒。徐婼瑶坐在此人身边,就算充当背景都会被人忽略。 一时瑜亮。 上官丹青素来与此人不对盘,见将萧重柔吸引过来的人竟是他,不免有些酸意:“这厮总是如此讲究,处处都要精致,让他在林里草地上就坐,只怕是断断不肯的。”他知道萧重柔素来不喜欢男子太过娇气,这番话完全是说给萧重柔听的。 萧轩骄不愧是上官丹青多年的旧友,心念微转便明白了上官丹青的心思,接口道:“粗听这琴声甚为风雅,不过,若是此人弹的,就让人感觉做作了。” 萧重柔不免分辨道:“二哥,你的意思就是,同一段琴声,如果我哄你是丹青弹的,你就会赞不绝口,如果我说是眼前这个人弹的,你就嫌弃了?” 萧轩骄轩眉一挑,道:“琴为心声,如果琴音是此人所奏,无论听起来多么风雅动人,都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狠毒。” 萧重柔右肩微耸,默不作声——琴音里的狠毒,她没有听出来;可是琴音里的忧伤,却让她很是挂怀。 萧轩骄见萧重柔不以为然,面色又凝重了几分:“柔儿,此人皮相虽好,终不过是个蓝颜祸水。你可知他是谁?” “沐清臣。”萧重柔抬起漂亮的杏眼,咬字清晰,“我朝第一佞臣沐清臣。” 萧轩骄见萧重柔知道,方松了口气道:“知道就好。” 萧重柔摇了摇头,偏头冲着萧轩骄笑道:“二哥,你说他是蓝颜祸水,可我却觉得他是神仙下凡。”说话间,她右袖扬起,一道银色光华迸出。 叮。 亭中男子发髻上的簪子应声而断,一头青丝如泉而下,配上他今日的白色绸衣,身前的七弦瑶琴,悠悠而落的一两瓣桃花,轻轻吹拂的二三月和风,泠泠摇曳的三五声琴音,当真是出尘绝俗,飘逸若仙。教他弹琴的师父一定很严苛,所以他弹琴的姿势很标准,很恭谨。可是,在这一片桃花林里,他规规矩矩地坐着,却硬是夺走了桃花所有的风华,花无其玉魄,玉无其风雅,风无其纤远。 沐清臣凤眼轻挑,淡淡看向萧重柔,眉眼间无绪无波。 萧重柔迎着沐清臣的目光步入亭中,笑意盈盈:“沐尚书,对不起,我生来怕蛇,你这簪子是灵蛇状的,我一时没克制住……”言罢,就想弯身将地上的断簪捡起。 “无妨。”沐清臣抢在萧重柔前将簪子拾起,随手抛入池中。 “可是你的头发……”其实,沐清臣散发的样子很好看,只可惜现场看痴了的人不只萧重柔,所以,萧重柔不得不提醒,她可不愿意徐婼瑶被沐清臣迷住。 沐清臣随手取出怀中的翡翠箭,用它代替簪子将头发重新束好。束发的他比散发的他多一分冷峻,少一分风雅,却依旧让人着迷,移不开目光。 “沐尚书,方才是小妹无礼,改日萧某一定觅一支好簪子送往府上。”萧轩骄开口道,眉色间有一丝凝重——他这个妹妹虽然娇憨,却素来知晓分寸,刚才却是何故? “萧侍郎严重了,如要深论,还是沐某的灵蛇簪子吓到了萧小姐。”沐清臣一边说一边起身向萧重柔作了个长揖。 萧重柔赶紧躲到一边,笑道:“我可受不起。” 沐清臣作完揖后,看向被冷落的徐婼瑶,轻声道:“徐小姐,你我霸着这亭子已久,也该让位了。此间不远处的碧桃开得甚好,徐小姐可愿与清臣同往一观?” 徐婼瑶素来潇洒,此刻也不免脸色一红,羞羞答答地答应了。 沐清臣礼貌性地与萧轩骄三人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徐婼瑶离去。 “二哥,是不是我把他们赶走了呀?”萧重柔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问道。 “哼,算这厮有自知之明,不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上官丹青冷冷道。 “丹青,你说什么?”萧重柔皱眉道。 “没什么。”上官丹青发觉自己失言,赶紧转移话题,“柔儿,你不是想听琴么,我弹给你听如何?” “二哥。”萧重柔软软腻喊。 萧轩骄素来是经不起萧重柔这般语调的哀求的,叹了口气正欲解释。 上官丹青见老友抵不住萧重柔的温柔攻势,干脆自己接口道:“柔儿,你当沐清臣真喜欢徐婼瑶,哼,他看上的不过是徐婼瑶有个统领四卫的爹罢了。” 萧重柔轻“哦”了一声,嘻嘻笑道:“这么说来,我的爹爹不是更中他的意么?” 南燕的武将官职有些繁复,但主要包括如下—— 正一品:天策上将。 从一品:骠骑大将军。 正二品:辅国大将军。 从二品:镇军大将军。 正三品:左右卫上将军、左右骁卫上将军、左右武卫上将军、左右威卫上将军、左右金卫上将军、左右羽卫上将军。 其中,自南燕建国以来,天策上将唯有一人,即南燕国开国君王暮匡辉。 而当今,萧重柔的父亲萧衍为骠骑大将军,统帅全国兵力,包括禁军、十二卫六率、边防军以及暮军。 禁军由辅国大将军徐元山与辅国大将军岳湛水统帅,十二卫由各上将军统管、边防军由各疆域的镇国大将军统领。暮军是一支隐军,神秘未知。 也就是说,如果在兵权上拼爹的话,萧重柔完胜。 “萧伯父中他的意,可是这厮又怎么入得了萧伯父的眼?”上官丹青心绪微微有些浮躁,似乎很介意萧重柔对沐清臣毫不掩饰的兴趣,“所以,我说他有自知之明,不敢打你的主意。” 萧重柔点头受教,又问道:“沐清臣为何看中徐将军的势力?” 上官丹青的回答有些失去了耐心:“又岂是他看中了,不过是太子看中了罢了。”他眉目中有些气恼,却在低头看见萧重柔无辜的大眼睛时软了下来,正想温柔讨好萧重柔几句,却听得林中忽然响起了《凤求凰》的曲调,整齐而响亮,仿佛有千百张琴同时弹奏一般。 “送箭的时候到了。”萧轩骄道,眼睛却打趣地看向脸皮瞬间发红的老友,“柔儿,二哥去觅觅佳人,你乖乖跟着丹青。”言罢,不待二人回应,当先便走出了亭子。 “丹青,我也要……”萧重柔回身看向上官丹青,却见他脸色绯红,心头一突,有些忐忑道,“你……” 上官丹青从怀中取出翡翠箭,右手托着翡翠箭,左手托着右手,慢慢递到萧重柔面前,声音有些激动,有些颤抖,却只说了两个字:“送你。” 萧重柔看着上官丹青用双手托着的翡翠箭,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男子托着的并不仅仅是一把箭,还有一个高傲而无价的真心。 可她能怎么做? 咬了咬唇,萧重柔努力将笑容张大:“丹青,你太浪费了。你我几乎天天见,又何须用这一年只有一次的机会约呢?”她伸出纤纤素手,合住上官丹青的掌心,将他的手连同那支翡翠箭推了回去,“我要送箭去了,你也赶紧去觅觅合适的女孩子吧。”言罢,她不待上官丹青回答,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待上官丹青失魂落魄地离开后,萧重柔才从岸旁的树林里转出。她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看了眼上官丹青消失的方向,才脱去鞋袜,淌入水中——方才还欢快畅游的红鲤鱼,此刻已有几条浮出水面,倒翻着肚皮。 素手轻轻放在七弦琴上,萧重柔随意拨弄了几声音阶,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琴弦,隐隐的竟是一曲《欸乃》。 亭外传来三两声抚掌声,却是沐清臣去而复返。 萧重柔一笑,便收了手,止了琴。 沐清臣步入亭间,目光却看着池水,逡巡了一番,方将目光收回,看向萧重柔道:“萧小姐此曲《欸乃》,不躁不讷,不漾不坠,甚得曲意。” 萧重柔赧颜道:“我胡乱弹的,可没有沐尚书一半的琴艺。” 沐清臣淡淡一笑:“欸乃无心,方显山水之绿。”言罢,他轻轻咳嗽一声,方道,“沐某想下水寻一样东西,萧小姐可否避开?” 萧重柔从袖中摸出一物,起身走到沐清臣身边,摊开掌心:“可是这个?”素白的掌心里躺着的,正是那两断断簪。 沐清臣眉峰一皱,立即淡开,他笑了笑,道:“正是这个,此物跟了我六年,多少有些情分在。” “沐尚书倒是长情之人。”萧重柔道。 沐清臣礼节性地笑了笑,伸手取过簪子,不甚长的指甲却不经意地划伤了萧重柔的右手:“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边有上好的生肌去疤的药,萧小姐赶紧抹上吧。” 沐清臣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瓶,递给萧重柔示意她抹上:“你先倒在左手上,在左手上抹匀了,再抹在右手上。” “为何我要在左手上抹匀啊,我左手又没有受伤。”萧重柔天真道,心里却暗暗好笑,说什么生肌去疤,这东西可没这效果。 “如此药效更好。”沐清臣柔声道。 “哦。”萧重柔应了一声,乖乖照做。 见萧重柔涂抹完毕,沐清臣接过瓷瓶,往池水中倾倒了大半瓶药水,方将瓷瓶递回萧重柔手中:“一日一次,再抹七日。” “沐尚书你为何将药水倒掉?”萧重柔又好奇问道。 “这药水用多了也无益,我怕萧小姐用多了,所以倒去一些。”沐清臣一本正经道。 “哦。”萧重柔又乖乖应声,心里却分外温暖,谁说他是坏人,他想隐藏的从来不是歹毒。 微微抬头,萧重柔的目光定在沐清臣发髻上的翡翠箭上。 沐清臣却不再理她,他将簪子收好,便欲起身离去。 “沐尚书,你的青玉箭可是送给徐二小姐了?”在沐清臣步出亭子前,萧重柔开口道,语气里有些许酸意。 “嗯。”沐清臣沉默了下,淡淡应道。 “沐尚书。”萧重柔走到沐清臣面前,与他面对面,眼睛里是属于女孩子独有的娇稚,“我帮你拿了簪子,你却伤了我的手,你不觉得欠了我什么?” 沐清臣凤眸微眯,眼睛里开始了算计,最终却温文笑道:“却是沐某的不是,只是萧小姐要沐某如何补偿?” 萧重柔狡黠一笑,脸上微微发烫:“我帮你找回了一根簪子,不如,你拿你头上那根跟我换?” 沐清臣的眸光变得深邃,他淡淡笑道:“这支翡翠箭,我原本是想送给徐二小姐的。只是眼下没了发簪,才留在身边的。”其实,他倒是蛮感激萧重柔毁了他的灵蛇簪的,这让他有借口留住翡翠箭,送出青玉箭,从而避开那徐二小姐一个月。不过,至于这坏了的灵蛇簪,该如何跟那个人解释,倒有些麻烦了。 “这好办。”萧重柔一派天真,不懂面前男子的婉拒为何物,从怀中摸出自己的玉髓箭,递到沐清臣的面前,言笑晏晏,“我的箭给你当簪子,你的箭给我。” 沐清臣愣了愣,不觉摇头叹息,枉费自己一代佞臣的美名,竟然被个小女子缠绕住了,还颇有点招架不住。他原是可以冷冷推开她的——世人皆知,沐清臣好财不好色。只是,看着眼前女子天真姣好的面容,他总觉得有份亲昵的味道,竟然狠不下心拉沉脸来——这辈子,除了那女子跟沐女,她是第三个让他不忍拒绝的女子,她和沐女有些相像,如果沐女会说话,声音也该如她般甜美吧。 叹了口气,沐清臣道:“你若不想让你父兄为难,最好还是离我远些。” “你若不给我翡翠箭,信不信我现在就哭给你看,说你欺负我。”萧重柔朝沐清臣眨了眨眼睛,淘气地勾起了左边唇角。 沐清臣又愣了一愣,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不甚甘愿地取下了翡翠箭,交到了萧重柔手中。他看过自己的掌纹,命理说自己本月命范桃花,原来命理诚不欺他。 萧重柔伸手紧紧握着翡翠箭,手心里不禁冒出了密密的细汗,她的笑容更显璀璨:“如此,明日斤线潭见。” 正文 第二章  斤线潭拒亲 斤线潭,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潭。曾有人缚石投掷入潭中,往下足足放了一斤线,石块依旧没有触及潭底。因此而得名。 此间林木幽深,空气清新,静水安谧,颇具野趣。 当萧重柔策马而至时,沐清臣清俊的身影早已立于潭边,他眉目淡然,低头看着潭中自在游曳的石斑鱼,眼睛里倒是有一丝殷羡。只是这抹极淡的殷羡之意在听到马蹄声时便倏然而逝。 他转过身,礼节性地微笑着:“萧小姐。”笑容很美,也很敷衍。 萧重柔利落地翻身下马,她轻轻拍了拍马的额头,那马儿便极通灵性地跑开自去觅食了。 伸手理了理发丝,又拉了拉衣服,萧重柔才微笑道:“沐清臣你来了很久了?” “刚到。”沐清臣淡淡道,对萧重柔不再称自己为沐尚书而直接呼自己的名字有些微微的讶异。 “哦。”萧重柔应了声,轻轻低着螓首,右手拇指指甲频频摩挲着食指。 太过静默。 萧重柔是因为心中娇涩而没胆子开口,而素来玲珑的沐清臣却无意打破这僵局。 咔哧。 极静极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咔哧”,却是萧重柔折断了拇指指甲。她面上飞红,额角却泛出汗意,呆呆地盯着被自己掰断的指甲,又羞又恼。 到底是不经世事的女孩子。沐清臣心里轻轻低叹,倒也不忍再为难面前这个低着头、羞愧欲死的小娃儿了:“看来萧小姐近日与指甲犯冲。” “嘎?”萧重柔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讷讷地道,“好,好像是唉。” 沐清臣轻抚了额头,他素来对小女娃儿没甚兴趣,正如他心里记挂的那一位——那一位心里的河山只怕比他的还宽广。收回遐思,他耐着性子道:“萧小姐手上的伤口可好了。” 总算问到了一个萧重柔夜间演练过的问题,她眉开眼笑,蹦蹦跳着来到沐清臣面前,摊开了掌心,不依不饶地道:“没呢。你看,比昨天更严重了。” 沐清臣面上倒没有意外之色,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萧重柔:“萧小姐不妨再配上这个药,好得应该会快些。” 萧重柔打开瓷瓶,一抹金盏花的清香浅浅荡漾,萧重柔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这才真正修疤生肌的药,面上开心笑道:“让你费心了。” 沐清臣淡笑:“原是沐某的错。” 双方又陷入了静默,沐清臣不免有些意外。他早就听说萧家上下极其宠爱萧重柔,便先入为主地将她定义为刁蛮的天之骄女,何况她昨日的表现亦不失为小刁蛮。不想,一日过后,再见萧重柔,这小姑娘竟然褪去骄蛮的外衣,变得如此羞涩文静。 不过,这实在是与他无关。 轻轻咳嗽两声,沐清臣开口道:“如无他事,沐某先告辞了。”他肯答应来一遭,亦不过是不放心她,毕竟,昨日她曾经徒手触摸过灵蛇簪。如今,确认她没事了,他也该回去了。 “事情都还没开始呢!”萧重柔急忙抬头叫唤道。 沐清臣收起欲迈的步伐,挑了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萧重柔深吸了口气,又吞了吞口水,半偏着脑袋,左手无意识地揉着左边耳朵,她抬眼偷偷觑向沐清臣,不想正对上沐清臣探究的眼神,脸色又红了几分,结结巴巴道:“沐清臣,你是不是准备娶徐二小姐?” 对于萧重柔如此唐突的提问,沐清臣俊目中微微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不想回答,但是面对着萧重柔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又不忍心拒而不答,最终,不过淡淡说了两个字:“也许。” “你想娶她,可是因为她爹爹是辅国大将军?”萧重柔紧接着问,此刻她已经进入状态,便也不再结巴。 “嗯。”沐清臣低低应了一声。 萧重柔又深吸了口气,走近沐清臣,盯着他的凤眼大声道:“既然如此,沐清臣,你娶我吧。我爹爹军权比徐叔叔更大呢。” 该说眼前这女孩子聪明好呢,还是傻气好呢。 沐清臣伸手轻抚自己的额头。 说她傻气吧,她却看出了自己的底牌,并干脆利落地拿更高的筹码与自己交换。 说她聪明吧,哪个女孩子会相信建筑在利益上的婚姻能给她带来幸福? 可是,萧家。 自苍暮帝国建国以来就守护暮族的萧家,在他沐清臣心中的地位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他如何忍心让这凭借“忠义”立世千年的肝胆家族跟着他这个佞臣一同灭亡。萧家与苏家代表的才是苍暮家族的良心! “萧小姐,你身为萧家人,做事不该只想着自己。沐某如何的名声,萧小姐岂会不知,萧小姐又如何忍心萧家千年英明为你的儿女私情所累?”沐清臣沉下了脸,轻斥道。 “可是我……” “上官丹青实乃萧小姐之良配,萧小姐若与他结为连理,定能百年和顺。”不待萧重柔讲完,沐清臣便截口道,“时候不早了,沐某告辞。” 看着沐清臣迅速远去的身影,萧重柔呼出了口气,耸耸肩道:“你知道上官丹青对我好,这应该也算你关心我了吧,唉……” 言罢,她的眼睛偏向竹林里翠色的一角,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碧色的身影缓缓走出:“主子。” “碧睛,可探到消息了?” “苏小姐六日后出嫁。” 萧重柔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一丝惋惜:“世人皆赞她跟陈庭月双月并辉、天造地设;只可惜她心中有了人,纵然陈庭月千般好万般优,只怕也不过是场愁苦姻缘。” “那主子您呢?”碧睛大着胆子问道,“沐清臣心里也有了人,主子你若跟他成亲,岂不也是愁苦姻缘?” 萧重柔看向碧睛,眼中九色光华流转:“如果这段姻缘由我来结,碧睛怎会认为结果会一样?” 碧睛为萧重柔眼中自信的光芒所倾倒,不禁重重点了点头。她的主子,自出生以来,代表的便是叛逆、不驯、挑战以及——奇迹。 三日后,户部尚书沐清臣忽染疠疾,足不出户,亦闭门不见客。 九日后。 黄昏有月,万籁俱静,偶有几声犬吠。 一辆马车进了城门,滴滴答答地沿着街巷缓缓行进。马车在经过一条只容一辆车通过的巷子时,忽然停了下来。 “何事?”马车内男子的声音轻柔依旧,只是略显疲惫。 “主子,有一个姑娘挡在前面。” 当沐清臣掀开车帘时,看到的是这么一副景象: 一穿艾绿色长裙,着月白色小袄,梳小两把头缀一朵碧血芍药的女孩子倚着一匹颇为神骏的白马悠然立在眼前,这如夜的精灵般的女子,不是萧重柔又是何人? “沐清臣,我心情不好,你得陪我喝酒去。”萧重柔言笑晏晏,哪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凭什么?”沐清臣脸上虽然无波无绪,心情实则比萧重柔更不好,不好到连敷衍这位萧家掌珠的心情都没有。 面对沐清臣的冷淡,萧重柔倒是不甚在意,依旧笑意盈盈地走近,伸出右手,挥动着掌心:“凭这个。” 萧重柔又凑近一些,语音里又有了分刁蛮:“你看,我的手还没好。”柔柔的月华里,沐清臣眯起了眼睛,才发现白玉般的掌心里似乎还有一条淡淡的粉色痕迹——这妮子,当真是无、理、取、闹。 扑鼻而来。 沐清臣还未开口拒绝,就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酒香。偏头看去,旁边酒家的门已经在这一片寂静中悄悄打开了,店小二正将一坛一坛的酒开封,酒香溢满了整个屋子后,又懒懒洒洒地蔓延到了巷子。 眉色一暗,沐清臣看向萧重柔,后者爱娇一笑:“沐清臣,我色诱你不成,只好香诱了,这酒香可中你的意?”明明是活泼俏皮的笑容,伴着面前女子软软的语调,无端端竟生出一分魅惑。 不知是酒香太过诱人,还是眼前女娃儿无端端多出的那一分魅惑,又或是此刻他太累太想放纵一醉,沐清臣终是走下了马车,走进了酒家。 看着眼前男子萧疏的背影,萧重柔怜惜地小小叹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沐清臣走入酒家便自顾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店小二倒也机灵,立时将一坛坛的酒捧了上去。沐清臣倒满一杯,便准备一饮而尽。 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抓住了沐清臣举杯的手,萧重柔看向店小二:“小二,先上菜。”言罢,才转头看向沐清臣,“在我的场子里喝酒,就得按我的规矩来,没有七分饱,可不能碰一滴。” 沐清臣神色不动,依言放下了酒杯,拿起筷子沉默地吃着店小二送上来的饭菜。 见沐清臣对自己毫不搭理,萧重柔耸了耸肩,径自坐到了沐清臣对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沐清臣,你莫忘记现在心情不好的人是我。” 心里深深叹息,沐清臣终于开口道:“萧小姐为何心情不好?” 萧重柔语气娇娇软软,三分撒娇求宠,七分漫不经心:“爹爹想将我许给上官丹青,我不答应,我大声告诉他我想嫁给你,然后,我就被他赶出来了。你看……”萧重柔一边说一边转过左颊,拨开遮盖着脸颊的发丝,凝脂般的玉颊上赫然是一个大大的红色掌印。 “若是我,只怕打得更狠。”沐清臣冷冷道。 “才不会。”萧重柔眨眨眼睛,漂亮的眼睛里有一丝向往,“若是我们的孩子,我想你一定舍不得打,你的性子很好,肯定比我爹爹会教小孩。” 我们的孩子? 沐清臣有些无力,眼前女子还是那一日斤线潭边娇羞难抑的女孩子么,分明大胆之极,不懂羞涩为何物。 饶是如此,沐清臣还是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银盒子,沿着桌子推到萧重柔面前:“抹抹。” 萧重柔眉开眼笑,果然依言打开盒子取了一些药膏抹在脸上,沁凉沁凉的舒适感大大减弱了之前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拿人手短。”萧重柔笑道,“看在这药膏的分上,沐清臣我给你一次诉苦的机会,如果我没看错,你似乎心情也不好。” 沐清臣睇了萧重柔一眼,举杯将杯中酒饮尽。 萧重柔看着被他解决掉大半的饭菜,不再言语,默许着眼前男子一杯接着一杯的灌着自己。 四更钟起,荒鸡已近。萧重柔接过碧睛递过来的长衫,温柔披在伏案而睡的男子身上,怜惜地为他理顺发丝。 她漂亮的眼睛泛着温柔的情意,晶莹得如同会说话: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沐清臣,你心里想的可是这句?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沐清臣,经过今夜这一番大醉,你可开心了一些? 正文 第三章  痴女撞南墙 抑扬古筝,妙极琵琶。南燕太子府邸里面丝竹之声终日不绝。 南燕国皇族乃苍暮帝国暮家遗脉,太子暮钦晋沿袭了暮家子弟温文尔雅的皮相,不过,仅仅是皮相而已。暮钦晋表面上看去蕴藉儒雅,谦恭仁孝,骨子里却精明算计,阴险狠毒。 不过,他如果不是有着这样子的里子,只怕也无福消受这太子之位。今上宠极皇贵妃岳氏,如不是朝臣力阻以及他处处提防,这太子之位早就几度易主了。 暮钦晋看上去像只醉心丝竹,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的羊,实际上却是头头脑冷静、审时度势、不露声色、谋定后动的狼。 沐清臣、余纳玉是少数几个看清他真面目的人。 此刻,他们正在花厅里听着琴,琴声遮盖了他们极轻的话语,而弹琴者,均是被刺穿了耳朵的聋女。 “清臣,萧衍那宝贝女儿似乎很中意你。”暮钦晋开口道,语气里没有戏谑,而是很专注的期待,仿佛看见可口猎物的狼。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萧家卷进来。千金易得,忠犬难求。”沐清臣淡淡道。 “既是忠犬,自然该为我所用。”暮钦晋细长的眼睛闪动着精光,“难道清臣你还是不相信我会是一个明君?” “这与我无关。”沐清臣淡淡道。 “沐清臣,你既已上了这条船,就该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关系。”面对沐清臣的不敬,余纳玉冷冷道。 “别妄图把我和你们绑在一块,相信我,那样子你们没有好下场的。”沐清臣皱了皱眉,一反他平日的淡漠,显得有些不耐烦。 暮钦晋的话勾起了他的头痛,耳边响起了萧重柔离开前凑近他耳边呢哝的轻细话语:“沐清臣,我今年十六岁了,我出生时,爹爹便亲手为我埋下了一坛女儿红。沐清臣,你告诉我,那坛十六年的佳酿,好喝么?” 剑拔弩张。 暮钦晋适时开口,缓解了沐清臣与余纳玉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么说,就是徐婼瑶了。” 沐清臣眼睛里闪过挣扎,修掌成拳,深吸了口气,终于胡乱点了个头:“就她。” 暮钦晋修长的食指在桌角敲击了几下,偏头给了余纳玉一个眼色。 “这本册子记录的都是徐婼瑶的喜好,或许能祝沐兄一臂之力。”余纳玉或许不是一个好朋友,但绝对是个好盟友,他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指着上面的一本道。随后,他又将下面那本拿到上面,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这本册子记录的都是萧重柔的喜好,沐兄不妨一并拿去。” 三人又谈论了些细节后,沐清臣与余纳玉起身告辞。暮钦晋拉住了余纳玉显得过于偏小秀美的手,笑道:“纳玉,你身子虚弱,我特地让厨房炖了一窝燕窝,你吃了再走。” 余纳玉笑着呸了一声:“留着哄太子妃吧,我又不是女人,喝什么燕窝。”言罢,当先走了出去。 暮钦晋挑了挑眉,身子有些懒散地往椅子里躺去,他看着沐清臣,语气里没了刚才的温柔气息:“清臣,你还不走,莫非,你想喝燕窝?” 对于暮钦晋的不正经,沐清臣一律无视,他表情严肃道:“我奉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打萧家的主意。” 在一家又破又旧的客栈里,萧轩骄找到了萧重柔。他环视了周遭糟糕透了的环境,三分气恼七分心疼道:“就算离家出走,也找个好地方。算了,还是我给你找吧。”话还未说完,人已经上前拉着萧重柔欲往外走去。 “我不要。”萧重柔嘟着唇抗拒着。 “你存心让老头心里不好过。”萧轩骄指控道。 “是他先让我不好过的,我不仅心里不好过,脸上更不好过。”萧重柔说完,还不忘伸手指指自己依旧红肿的脸蛋。 萧轩骄伸手抬起萧重柔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着:“老头是被你吓到了。不论是谁,听到自己的女儿要嫁给沐清臣,有这样子的反应一点也不为过。” 萧重柔拍开萧轩骄的手,气呼呼道:“那你也走,现在你也被我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萧轩骄挑了挑眉:“这么说,老头已经被你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昨天就已经是了。”她不介意父亲看低她的眼光,但是她介意父亲看错沐清臣。 “怎么办,老头说今晚想见你。”萧轩骄开口道,一副幸灾乐祸的味道。 萧重柔托着下巴,用心思考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道:“他若是肯写九百九十九遍‘沐清臣很好’,我才会考虑给他一次道歉的机会。” “老头可不认为自己错了。” “我不管,你告诉他这是我唯一的条件。”萧重柔说到这里,还不忘记自夸一番,“我没有让他立马点头答应我嫁给沐清臣,已经很考虑他的感受了。你告诉爹爹,像我这样体贴的女儿,真的不多了,我替他掰过手指,这样体贴的女儿,他可只有一个。” 萧轩骄莞尔失笑,又好气又好笑道:“体贴不体贴我看不出来,但是,‘只有一个’倒是大实话。” 当沐清臣回到衙署,经过仪门时,正好与迎面怒烘烘、急煎煎走来的萧衍碰上,身后还跟着步态悠然的萧轩骄。沐清臣让到一边,让萧衍父子先过去。萧衍也不客气,当先迈开步伐,在经过沐清臣的时候,上下打量了他很久,才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沐清臣,好,很好,好极了!” 沐清臣被他说得莫名其妙,隐隐的还有些毛骨悚然,不过,他素来沉静,对于不在意的事情,倒也不会开口询问。 待萧衍离去后,萧轩骄才慢吞吞走到沐清臣面前,降低音调道:“徐将军的势力已足够支撑太子之位,奉劝你主子一句,过犹不及。” 沐清臣回视萧轩骄,唇角勾出似真幻假的笑意:“如萧兄所言,太子是主子,沐某是棋子,棋路如何走并非沐某能决定。萧兄与其警告在下,不如多花些心思看好令妹。” 当沐清臣回到自己的厅署时,当先离去的余纳玉正老神在在地坐在次座上,而他的书桌上多出了几张皱巴巴的宣纸。 沐清臣走上前,拿起宣纸,却见几张纸上面写的都是同样的内容,五个字——沐清臣很好。用的是最规矩的正楷,却依然遮掩不住字里行间的滔天怒火。想起方才萧衍那张怒烘烘的脸,沐清臣隐隐有些头痛。 余纳玉眼睛里闪着光,笑问:“沐兄对这几张纸有何高见?” 沐清臣叹了口气道:“世人皆赞萧大将军有一手潇洒的狂草,却不知他的楷书竟如此工整。” “哼。”对于沐清臣的顾左右而言他,余纳玉表示不满,单刀直入道,“沐兄起码该看出两点,一是萧重柔在萧衍心中地位极重,掌握她或许就能掌握萧家。这二嘛,”余纳玉故意顿了顿,婉转了一个语调,一字字道,“沐兄你在萧重柔心中地、位、极、重。” 沐清臣对余纳玉的暗示充耳不闻,取出公文便开始批改。世人皆知沐清臣阴险狠毒,却何尝注意到他处理公文时比任何一位官员都认真严谨。 “沐清臣。”余纳玉起身正色道,“既然你不介意卖身,为何不卖个更高的价格?” “候月。”沐清臣招来贴身侍从,从书桌里取出那只碧玺箭,交给候月,“帮我约徐二小姐。” “呵,看来我倒是把你逼急了。”余纳玉挑了挑眉,摇头离去,在跨出门槛时,抛下一句,“说实话,我仔细替你比过,那萧家小姐的长相、品性、家世都比徐家小姐好些,最重要的是,她更适合你。” 沐清臣没有回答,仿佛心神都已经被满桌的公文所吸引了。 像埋入冰雪之中。 她太清楚那样的感觉。 身躯不由自主,意识亦不由自主,空洞、寂静、无边无际的冷……她再次落入这样的梦境。 如此安静的梦,却让她难以形容得恐慌,额上渗出薄薄冷汗。 四周是无尽的幽暗,她仍想奋力地撑起上身,隐约已知徒劳无功,虽埋在三床厚厚的褥子之中,四肢仍冷得麻木,无法动弹。 醒来!她咬牙。 醒来啊! 醒来、醒来!秀气的嘴唇出现一丝红痕。 不够。醒来、醒来、醒来!当血腥味漫入口腔时,萧重柔总算如愿醒来。 长长吐了口气,萧重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有些委屈,也有些懊恼——萧轩骄说得对,这里的环境真的糟糕透了。连那久违的梦魇都开始嚣张地卷土重来了。 挣扎着起身,推开窗子,刚好又是一轮满月。萧重柔斜倚着窗子,漫看了一眼明月,轻轻叹息,此时此刻,那一人是否如自己一样,心绪复杂地欣赏着这无边月色呢? “想听听最近京城最大的八卦是什么么?” 一红衣女子忽然从窗口倒挂下来,长长黑黑的头发将她的脸庞遮住,颇有点艳鬼的感觉。 即便被这样吓过不知多少次,萧重柔还是骇得倒退了一步:“遥羚儿,你总是这么吓我!” “你也总是这么不禁吓。” 红衣女子欢快地从窗子里跳进,“你心上人仇人多,难免会遇见刺客什么的,我这是锻炼你的心理承受能力。” “遥羚儿,你还是梳着那一对包子头可爱。”萧重柔拍着胸脯道,及腰的发,苍白的脸,如果装鬼装不像连鬼都要哭了。 遥羚儿约摸十四岁的样子,脸蛋平平无奇,唯独一双大眼睛清澈水灵:“是么,我以为你会对我的八卦更感兴趣,而不是对我的发型。” “什么八卦,莫不是我被老头子赶出门的消息吧。”萧重柔没好气地道。 “那倒没有。”遥羚儿竖了个大拇指,“你们萧家的保密工作向来做得极好,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情,就算神仙也打探不出来。” “那是什么八卦?”萧重柔给自己倒了杯清茶,看看遥羚儿,又起身取出一罐花茶,给遥羚儿泡了一杯。 “徐婼瑶今天傍晚撞墙寻死了。” “为什么?”萧重柔吃惊问道。 满意于萧重柔吃惊的表情,遥羚儿也不卖关子:“沐清臣派人上徐府提亲,被徐元山轰了出来。徐婼瑶执意要嫁沐清臣,便以死相逼。” 不过是见了三次,竟然就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了。萧重柔胸口微微有些发闷:“徐婼瑶如何?” “性命无大碍,不过,额上可能会留一个疤。”遥羚儿不甚在意道。 萧重柔走到外间,打开一个柜子,捧回来一大堆瓶瓶罐罐:“沙棘油、晚桑膏、如意金黄散、鬼卿粉、地肤子皂……羚儿,你说哪个效果最好?” “晚桑膏配上地肤子皂。” 萧重柔点头道好,然后取出晚桑膏和地肤子皂,包好递给遥羚儿:“你想办法给徐婼瑶送去。” “萧大小姐,不是吧,你爹爹是将军,又不是宰相,你需要对情敌这么假惺惺么?”遥羚儿翻翻白眼道。 萧重柔白了遥羚儿一眼,一本正经道:“徐婼瑶额上多一道疤,我脸上又不会开一朵花,对我又没好处。可是,如果沐清臣因此而内疚的话,就会影响到我了。”言罢,将东西塞到遥羚儿手里。 遥羚儿抿了抿唇,点点头道:“受教了。重柔儿,你看上去傻兮兮的,没想到关键时候倒是通透。” 这回换萧重柔对天翻白眼:“谢谢你的夸奖,赶紧给我送过去吧。” 遥羚儿眨眨眼睛道:“为何你不自己送,要让我一介草民送啊?” 萧重柔道:“你少装傻,我是让你的人以他们自己的名义送,别扯到我头上。” “哇哦。”遥羚儿夸张道,“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萧重柔摆摆手道:“快去,快去。” 遥羚儿耸了耸肩,摊摊手道:“可我还是不能送。” 萧重柔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沐清臣早就买通了主治大夫,将药换了,相信我,现在就算今上用的药都没徐二小姐的好。”遥羚儿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罐头放回桌上,“你的男人强得很,你就少多管闲事了。” 沐清臣今年不过二十五岁,臭名却早已经昭著:拨弄是非,造谣离间,弄虚作假、专职户部、贪污行贿、陷害忠良、一意孤行、排除异己……有人痛斥他是“国之巨蠹,竭民膏血”,有人畏惧他“阴险狠毒,不容异己”,有人鄙夷他“一意媚上,窃权罔利”。不管他做了多少坏事,“陷害恩师,迫使其辞官”是这累累罪行里为世人最不齿之一。 他的恩师前中书令夏子升,劲迈强直,刚毅敢言,任人唯贤,清廉公允……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如果真要在夏子升身上找污点,唯一一点就是他这一生只收了一个门生,而这个门生偏偏就叫沐清臣。 京城郊外有一小镇,名为华亭。 去年,镇上住进来了一个怪老头。他买下了华亭镇的一所据称闹过鬼的宅院,带着两个仆人一个厨娘便住了进来。宅院原本是李家的,大门上挂着破旧的门匾,书写“李宅”二字。这老头住进来后,也不更换匾额,是以,饶是他在这里住了一年,镇上人依旧不知道这老头姓甚名谁。 这老头似乎也无甚亲友,唯有一个年轻姑娘,每半个月会来看他一次。 “候月,那姑娘今日可在老爷子处?”李宅不远处的酒楼里,沐清臣正斜倚着窗子看向李宅的正门。他所处的雅间采光极好,正对着李宅正门。 “是。” “可查出这女子是何来路,有甚目的?” 候月扒了扒头发,有点憨气道:“之前是一点也没查出来,不过,现在,不用我查主子你也知道了。” “哦?”沐清臣挑眉回视候月。 候月伸手指了指:“主子,她出来了。” 沐清臣凤眸微眯,眼睛里微微有些讶异:“竟是她。” “萧小姐。”萧重柔刚走出李宅大门,沐清臣便迎了上去。 见到来人,萧重柔漂亮的杏眼笑成一弯:“沐清臣,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被面前女子好不害臊的话语噎了一下,沐清臣轻轻咳嗽了一声,方道:“沐某是专程来此恭候萧小姐的。” “沐清臣,你想见我,去宝来客栈找我更方便。”萧重柔笑得更开心了,“要是你想见我的话,我去找你也成的!” 沐清臣又咳嗽了两声,方道:“严格地说,我在等这些日子以来常来探访恩师的女子。” “对呀,那就是我呀。你直接说等我就可以了,我听得懂的。”萧重柔笑着,看不出是真傻还是假傻。 沐清臣有些无力——余纳玉的眼光绝对有问题,徐婼瑶要比眼前这个傻丫头懂事多了。 再咳一声,沐清臣决定拿回话语权:“萧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我非常乐意跟你再近一步。”萧重柔眉眼弯弯,果然蹦蹦跳跳地往沐清臣身边凑过来。 “停。”沐清臣赶紧喝止,阻止了面前女子跳入他怀中的趋势,“这边请。” “请喝茶。”回到方才的酒楼,沐清臣为萧重柔斟好了茶,准备进入正题。 “茶凉了。”萧重柔举杯品了口茶,皱皱鼻子放下茶杯道。 “来人,重新上茶。”候月机灵,马上召唤小二。 “等等。”萧重柔开口道,看着沐清臣的眼睛里有遮掩不住的狡黠,“听闻沐清臣你精于茶道,不知道小女子有没有这个荣幸品一品你亲手沏的茶?” “有何不可。”沐清臣凝视萧重柔半晌,颔首低言,淡漠的口气,听不太出情绪。 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 认真的男人最好看,萧重柔的眼睛里泛出温柔情致,双手托腮,认真地看着沐清臣慢条斯理地每一个动作。这个男人对自己很是严苛,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到位,没有半点矫揉造作,贵天气成,风雅自生。 捧住茶杯,感受着茶杯上的余温,萧重柔盯着沐清臣修长的大手,色心渐长——她真的好想摸一摸那双手。 “家师身子可还康健?”沐清臣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萧重柔的迷思。 被沐清臣打断了浮想,萧重柔不禁学习沐清臣好榜样,也忍不住咳了几声,脸颊腾地红了起来。 沐清臣不禁皱了皱眉,都说女人善变,这小姑娘更是个中翘楚——一时间摇曳妩媚,一时间又青涩娇羞,时而精明得紧,时而又傻兮兮的。而且,你永远都猜不到她下一秒准备唱哪出戏,戴怎样的面皮。 “敢问萧小姐,家师身子可还康健?”沐清臣重复了刚才的话语。 “嗯,咳咳,很健朗啊。”萧重柔重重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今天还吃了夏大人亲自种的芦蒿呢。” “是么?”沐清臣眼角多了分笑意。 及时捕捉到那抹淡淡笑意,萧重柔继续加大筹码:“我今天还给他带来了一只小金毛犬和一只小狸花猫。他家的老鼠太多了,我很担心再这么下去,他要跟老鼠成忘年交了。” “有劳萧小姐了。” “我照顾我的忘年交,干卿何事?”萧重柔吐了吐舌头道。 “家师性子孤傲悍直,纵然其气节为世人所佩服,至交好友却极少。萧小姐肯常来陪陪他,自然是极好的。”沐清臣起身为萧重柔再斟了杯茶,语音诚恳。 这样子的沐清臣是萧重柔所不能招架的,她脸色又红了一层,言语讷讷,心里却暗暗着急——此刻沐清臣的心一定软极了,她应该抓住机遇攻城掠地的。可是唉: 脑子呢? 浆糊。 舌头呢? 打结。 要不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偎进眼前人怀里? 不好,脚也麻了。 低落。 马车咯吱咯吱。 坐在恢复了理智、将心防设得严严密密的沐清臣身边,萧重柔的心情很是低落。也许,回头她也该磨好墨,写它九百九十九张“萧重柔是蠢材”。 “萧小姐,你到了。”沐清臣轻柔中带些清冷的声音响起。 “哦。”神色郁郁地掀开车帘,萧重柔抿了抿唇,可怜兮兮地回头看向沐清臣,声音柔柔弱弱,娇娇屈屈,“沐清臣,不娶徐婼瑶好不好?”娶我好不好? “三月春寒未消,萧小姐回府后应该多加件衣裳。”沐清臣柔声道。 意料之中的拒绝,萧重柔倒不是很意外,令她更意外的是:“回府?”她失声尖叫,探出小脑袋瓜子往外看了看,又回头看着沐清臣指控道,“你出卖我?” 被萧重柔委屈兮兮的神气给煞到,沐清臣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萧重柔的小脑袋瓜子:“小丫头,别闹腾了,回家吧。” 于是乎,某个不中用的小傻瓜便这么轻易地被一代佞臣的美男计哄下了车,傻乎乎地走进了萧府,然后,在看到自家老爹天降红雨般的兴奋嘴脸后,悔不当初地将自己关在屋里咬牙切齿地奋笔直书:萧、重、柔、是、蠢、材。想想不解气,某女又将散乱了一地的宣纸捡起来,在六个字后又添了三个卫夫人簪花小楷:蠢极了。 正文 第四章  金镞定姻缘 “囡囡,你看,这个蔡睿邰,是大学士蔡仆正的独生爱子。今年的探花郎,文采一流,人品一流,而且最重要的是,”萧衍一边说一边凑到萧重柔的身边,讨好道,“蔡学士夫人已经仙逝,你过去还没有婆婆的压力。囡囡,怎么样,不错吧?” “哼。”萧重柔用鼻子哼了哼,“爹爹,沐清臣可是南燕建国以来唯一的一个文武双状元。而且,他自幼失怙,我不仅没有婆婆的压力,连公公的都没有。” “不行不行,那姓沐的就算懂点文会点武,品行太差就是太差。你想嫁他,绝对不成。” “哼,你以为我会听你的么?你再逼我,小心我学妈妈。” “你母亲身上有那么多优点,你干嘛偏偏学这个?” “怎么这个不是优点么?如果这个不是优点,你又怎么能够顺利抱得佳人归?” “……我可没说这不是优点。额,我的意思是,优点也分值得学习的优点,跟不值得学习的优点。” “嗯?”萧重柔老神在在地看着胡言乱语的萧衍。 萧衍绞尽脑汁,灵光一闪:“就好比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优点,但是宝贝囡囡,如果你路见不平,可以回来找爹爹或者哥哥们去拔刀相助,囡囡你自己万万不可上去。懂不懂?” 面对父亲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宠溺,萧重柔不感动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我要是真的那么贪生怕死,你就不担心我败坏你萧大将军的一世英名?” “呸。如果我的英明要用我宝贝囡囡的血来换,老子要来干嘛?来来来,囡囡,你看这幅画像,这位是国子监祭酒顾盘江……” “等等,等等,大贪官严嵩以前就做过国子监祭酒,这顾盘江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反正都嫁贪官,爹爹,我还是觉得嫁沐清臣比较好。” “……” 坚强地抵抗住萧衍的唾液轰炸,顺便把萧老头绕得晕头转向后,萧重柔轻快地步出萧府,准备透口气,顺便试试有没有机会邂逅沐清臣。 “萧小姐。”一道雌雄莫辩的声线响起。 萧重柔循声回头,看到一条纤细的身影,雌雄莫辩的脸,若不是萧重柔知道此人是谁,还真会以为哪家千金女扮男妆上街游玩呢。 “余中丞。”萧重柔偏头蹙眉低应。 南燕的文官官制分为三大块,分别是三省六部、御史台、九寺。 三省分别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其长官相当于宰相之职。具体而言,国君只和中书令共同商议政务,行使立案。立案在经过门下省同意后,交付尚书省实施。在南燕,中书为天子的权力,而门下则代表各贵胄的势力 六部为尚书省所辖,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沐清臣就是户部最高长官户部尚书,专职财政。 御史台是监督机构,最高长官为御史大夫,其下为左右中丞。 九寺分别为掌管膳食的光禄寺,掌舆马畜牧之事的太仆寺,掌宗庙礼仪的太常寺,掌天子宗族事的宗正寺,掌刑狱案件的大理寺,掌门卫屯兵、军器仪仗的卫尉寺,掌赞导相礼的鸿胪寺,掌宫中服饰的少府寺,掌货币的太府寺。 余纳玉是左御史中丞,只是这个御史中丞,忠不忠诚以及对谁忠诚却十分值得深究。 “好巧。”萧重柔颔首道,虽然自己不怎么喜欢余纳玉,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人跟沐清臣的关系还不错,她没必要跟他搞僵。 “余某守在这里等萧小姐已经一个时辰了。”余纳玉道。 “为何要守,你可以通报……”萧重柔话说了一半,乖乖闭嘴——如果登门的是余纳玉,就算通报了也是没用的。 如果说沐清臣是一条让人抓不住心思的毒蛇,余纳玉就是守护太子权益的恶犬,谁要是敢侵犯太子权益分毫,他的攻击绝对毫不留情。忠诚谁都欣赏,但是如果这份忠诚需要泯灭良知的话,就值得商榷。 “萧小姐可知今日沐兄去了哪里?”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序射节,沐清臣肯定进宫观看序射了。” 序射节是比赛射箭的节日,亦是南燕国的传统节日,达官贵族的年轻子女均可参加,男女夺魁者均有重彩。其中,徐婼瑶已经蝉联两届的女子序射冠军,男子序射冠军更是厉害,已经蝉联四年了,却是看似弱不禁风的上官丹青。而四年前的那一场比试,上官丹青获得的是亚军,冠军正是当年的新科武状元沐清臣。不过,沐清臣自从夺得武状元之后,就再不曾当众动武。这也让上官丹青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冠军总是欠了斤两。 “萧小姐消息果然灵通,只是不知萧小姐是否能够聪慧到猜到圣心?” “什么意思?”余纳玉中性化的声音总让人萧重柔感觉不怀好意,可又忍不住不问。 “意思就是余某想让萧小姐猜猜本次序射女子冠军的重彩是什么?” “清臣,你真的不上场?”暮钦晋在上场前再次跟沐清臣确认,语气里三分奢望七分遗憾。 “沐尚书之箭术精妙通神,直如纪昌转世,不上场当真可惜。”未待沐清臣拒绝,一道轩朗中略显骄纵的声音插了进来,却是当今三皇子,也就是皇贵妃岳氏之子暮钦晃。 沐清臣唇角轻勾,扫了眼暮钦晃身后咧嘴狞笑的爪牙以及周遭勾着唇角看好戏的群臣,起身行礼道:“三皇子谬赞。” 暮钦晃的言外之意沐清臣又何尝不知? 纪昌师承于史称“不射之射”的飞卫。当他把飞卫的功夫全部学到手后,自觉天下间唯有飞卫才能与自己匹敌,就起了狼子野心欲除掉飞卫。史上善射者众多,譬如后羿、飞卫、李广等等,暮钦晃偏偏以纪昌来“夸赞”沐清臣,分明是影射沐清臣迫使恩师夏子升狼狈致仕一事。 “三弟,依愚兄之见,沐尚书更像飞卫,他们都有个共同点,”暮钦晋开口道,“都不射。诸位觉得呢?” “哼。”暮钦晃挑衅地笑了笑,“皇兄可以在口角上讨得我便宜,却不知能否在这个上让小弟看看真章?”暮钦晃说完,晃了晃手里的箭,扬长而去。 暮钦晋温文一笑,眸底却愈显森冷:“来人,取箭。” “等一下。”在暮钦晋接过箭欲上场时,沐清臣喝止了他。 “何事?”暮钦晋不解道,只是看着沐清臣脸色严峻,脸上神色倒也忍不住跟着严厉了几分。 “此乃鸣镝箭。”沐清臣一边说一边取出箭筒中的箭,凝视着箭头,这箭头看似普通,却确确实实是一个鸣镝。 鸣镝,鸣为响声,镝为箭头,鸣镝就是响箭,它射出时箭头能发出响声,说白了就是信号箭。只是,世人谁都可以用鸣镝,就是暮钦晋不行。 这归因于鸣镝的来历。 秦末汉初,当匈奴族中第一个雄才大略的军事家挛鞮冒顿还是太子时,其父头曼单于宠爱阏氏,欲立阏氏之子,也就是冒顿的弟弟为太子。头曼单于把冒顿送到月氏国做人质,而冒顿前脚到了月氏国,他后脚就向月氏国发动了攻击,摆明了要将这个儿子置于死地。好在冒顿机敏,盗得好马,逃回匈奴。 从此冒顿对父亲处处提防,也不再有父子之情。他将自己的部属训练成绝对服从自己的忠犬,为政变谋位作准备。 鸣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冒顿制造出来的,冒顿规定:一旦他射出鸣镝,部属必须跟从,如有不从者,斩杀之。首先,他用鸣镝射自己的宝马,左右有不敢射者,立斩。后来,他又用鸣镝射自己的爱妻,左右仍有不敢射者,又被斩杀。然后,他以鸣镝射头曼单于的宝马,左右无一人不射。冒顿知部下绝对忠于自己了。在一次随父头曼单于出猎时,冒顿用鸣摘射头曼,左右皆随之放箭,射杀头曼。随后,冒顿又诛杀后母及异母弟,尽杀异己之大臣,自立为匈奴单于。 在如今,暮钦晋的处境与初为太子的冒顿何其相像。如果他在此次序射中射出鸣镝,就算无心,以今上性情之多疑,只怕难有活路。 暮钦晋脸色一白,与沐清臣对视一眼,偏头对属下道:“换箭。” 暮钦晋接过手下递上来的新箭,整了整行装,神色严肃的看向沐清臣:“清臣,多谢。此间就交托给你了。”他想了想,又笑道,“我为你求了份大礼,却不知清臣喜欢否。”言罢,暮钦晋昂首上场。 “大礼?”沐清臣笑叹,他的人生还有什么礼物值得期待?那个人,那个人…… “武雄图载史篇,长城万里遍烽烟。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沐清臣低声吟叹,语气里有着无尽的萧索。那个人纵然不喜欢弹琵琶,却也用她一生的幸福换来了北燕跟康之间的联盟。 半个时辰后,男人纷纷下场。暮钦晋走向沐清臣,语气里有着淡薄地赞赏:“上官丹青这厮倒也厉害,又连冠了。不过,既生丹青何生清臣?”他的赞赏终究淡薄,在厉害前毕竟还是加上了“倒也”两字,说明在他心目中,论及箭术,沐清臣还要胜一筹。 沐清臣笑而不答。 “唉。”暮钦晋长长叹了口气,“那块石头可真是好东西。我原本是想赢了来送给纳玉的。”余纳玉嗜好收集奇石美玉,而这一次男子序射的重彩是传说“霜降则飞”的石雁。 “你的箭术素来‘不精’,如果忽然大进,不免惹来是非。”沐清臣淡淡道。 “所以,我想让你去帮我赢来。唉,可惜我这做主子的,偏生没有半点威仪。”暮钦晋挑眉笑谑。 沐清臣依旧笑而不答。 这时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却是今上走上高台宣布女子序射即将开始:“……今日女子序射的重彩是姻缘一份,夺冠者可在我南燕未婚儿郎中任意挑选一人作为夫婿,朕亲自为其主婚。” 能自由选择心爱的人作为夫婿是全天下女子的梦想,饶是这些名门千金天生矜持,都忍不住欢呼出声,而徐婼瑶的眼中不禁闪烁出志在必得的光芒,她嘴角笑开了花,多情的眼睛看向沐清臣,手指下意识地摸摸额角尚未完全好的伤痕。 而沐清臣呢,他的脸色依然无绪无波,整个人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静谧得直如不存在。 辅国大将军对于暮钦晋来说绝对是份大礼,可是,徐婼瑶对他沐清臣来说,却不是什么惊喜。 “禀圣上,丹青斗胆,祈以此宝雁来换一份姻缘,还求圣上垂怜。”上官丹青忽然走到高台下,跪倒,大声道。 “上官爱卿倒也多情,却是哪家女儿收了爱卿的心去?”今上笑道。 “骠骑大将军之女萧重柔。” “却是萧爱卿之掌珠。”今上沉吟,眸光不免瞥向坐在看台上的皇贵妃岳氏——几日前,岳氏也曾暗示他将萧重柔许给他们的儿子暮钦晃。 “臣女萧重柔叩见圣上。”广场中忽然响起一道甜美而干净的声音。 “重柔是吧,你来得正好,上官爱卿正欲用他序射所得之重彩换取与你的良缘。”今上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既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臣女拒绝。”萧重柔道。 短短四个字却差点颠覆了上官丹青的世界。 “放肆。”萧轩骄忽然从人群中出列,走到高台下跪下,“启禀圣上,小妹年少无知,不懂礼仪,还望圣上海涵。” “二哥,我还没说完呢。”萧重柔道。 “无妨,让重柔说下去。”今上笑道。 萧重柔又磕了个头,方挺直腰板大声道,“我爹爹说过,无功不受禄,萧家儿女不论想要什么都要靠自己的实力去争取,功名利禄如此,金玉良缘亦是如此。” “好,有骨气,虎父无犬女。”今上朗声笑道,语气亲切,“这么说来,重柔也要参加序射。” “正是。”萧重柔甜甜笑道。 今上点了点头,宣布道:“上官爱卿的请求暂且放到一旁,一切等女子序射结束后再做定夺。”言罢,他笑着看向萧重柔,“下去准备吧,朕拭目以待。” 准备的鼓声响起。 萧轩骄走到萧重柔面前,低斥:“胡闹。” 萧重柔耸了耸肩,眼睛瞟向萧轩骄来不及卸去的箭筒。 “我不会给你。”萧轩骄余怒未消。 萧重柔又耸了耸肩,勾勾嘴边唇角:“我本来也没看上你的箭。”言罢,不再理会萧轩骄,径直往沐清臣这边走来。 “沐清臣,借我张弓,借我筒剑。” “沐某是来观赛的,萧小姐要借箭,怕是找错人了。”沐清臣淡淡道。 “那我们来打个赌。”萧重柔走近一步,眼睛里又出现了酒肆那晚的媚态,“如若你逼我亲自动手,在你身边搜到了金仆姑,你就得娶我。” 沐清臣的眼睛里闪过精光——眼前这女子为何如此了解自己?他看了眼身边的候月:“去把金仆姑取来。” 萧重柔杏眼弯弯,露出了一个酒窝:“如此才乖嘛。” 一旁看热闹的暮钦晋不禁轻吸了口气,叹道:“清臣,原来你还藏了这么件宝贝。” 金仆姑者,箭名。 相传,春秋时期,鲁国有一仆人忽然不见,怎么找寻都无踪迹,过了十日这人又忽然带着一车金镞翎尾神箭归来,声称他的姑姑得道成仙,找他去泰山之巅畅饮并送了他这一车箭,言“此矢不必善射而准”。后来此仆人将这车箭上贡于鲁庄公,鲁庄公正是凭此神箭,射中了宋国将领南宫长万。而这一车箭,也因为这个传说而得名金仆姑。 萧重柔接过金仆姑,冲着沐清臣笑嘻嘻道:“沐清臣,你没有把这金仆姑借给徐婼瑶,却留着借给我。想来,你也是希望我胜出的,是也不是?”说完,她也不待沐清臣回答,径直挥挥手,上场去也。 沐清臣嘴角抽了抽,颇有些无奈。 暮钦晋凑过来,语气暗昧道:“清臣,你不觉得这小姑娘更适合你?” 沐清臣瞥了暮钦晋一眼,冷冷道:“是你通知她来的。”肯定的语句,连询问的意思都懒得装一装。 暮钦晋得意道:“方才你一定以为我说的大礼是徐婼瑶。沐清臣,你一定想不到自己也有猜错的时候。她,骠骑大将军之女萧重柔,才、是、我、送、你、的、大、礼。” “想不到,这徐婼瑶倒也硬气。”暮钦晋啧啧赞叹。 此时,比赛已经接近尾声,前面的九发,萧重柔和徐婼瑶均是每发必中,每中必为10环,胜负就取决于这最后一发。 徐婼瑶看了眼沐清臣,心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徐元山说过,就算徐婼瑶死,他也不会让她埋进沐家的坟。这是她争取幸福的唯一机会,她必须把握。 萧重柔却盯着箭靶子发呆,神情有些傻兮兮,任谁也看不出眼前女子箭术精妙如斯。 “萧小姐?” “萧小姐?” “萧小姐!” 发令官大声道。 “啊,在!”萧重柔回过神来,娇憨一笑。 发令官颔首,高声道:“发!” 高手间比箭,往往有后发优势,先发箭之人的一点点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后发之人制胜的契机。而之前九发,萧重柔与徐婼瑶都是一起发箭的,只是这一发,可能因为之前晃神的原因,萧重柔早发了一点点时间。 这一点点时间却让徐婼瑶咧开了胜利的笑容——因为此刻,她已经看出萧重柔这一箭射偏了,能擦上箭靶子就是万幸了。她随即迅速而从容发出最后一箭,与萧重柔的箭不过相差两人的距离。 啪。 啪。 啪啪。 广场上传来四声利物相击之声。 嗬…… 随后是一片寂静以及长长的倒吸之声。 萧重柔的箭确实射偏了,它不但没有射中靶心,连五环四环都没有射到,而是射在了箭靶子边缘的铁沿上。金仆姑速度极快,与铁沿相击后,竟然不堪承受这猛烈的撞击,折为两段。带着金箭头的那一段斜斜折回,竟然鬼使神差地击中了徐婼瑶的那一箭,两支箭一头坠入离靶子一步之遥的泥土中。 稍带片刻,待众人回过神后,萧重柔言笑晏晏地走近看台,冲着今上磕头笑道:“圣上,可是臣女赢了?” 今上看向萧重柔的靶子,金仆姑的前半段虽然撞飞了,可是,它的后半段却直直地射入箭靶中,虽然是少得可怜的一环,却也是制胜的一环。 “重柔想觅谁做金龟婿?”今上笑着做出了判决。 “他。”萧重柔转过身子,纤纤玉手指向沐清臣,十二分地认真道,“臣女愿嫁沐清臣。” 听见自己的名字,沐清臣眼睛里波澜不兴,修掌却在袖中暗暗握成拳头。 “妙极,重柔不仅箭术精湛,亦极具眼光,沐爱卿文武双全,实为良配。朕现在就赐婚,让礼部尚书亲自为你们筹备婚礼,让太子主婚!” “谢圣上。”萧重柔盈盈拜倒。沐清臣也不得不上前谢恩。 “上官爱卿,你可想求其他姻缘?”今上看向一旁失魂落魄的上官丹青道。 上官丹青惨然摇了摇头。 “那朕依旧把石雁赐给你,当此雁遇霜而飞时,必能给你带来良缘。” “谢圣上。”上官丹青木然道,他无意识地看向眼前那抹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纤细身影,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层水湄,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上前抓住萧重柔的手,急切道,“柔儿,你流血了。” 萧重柔微笑着挣脱他的手,将手递给沐清臣:“沐清臣,似乎每次遇见你,我的手都流血呢。别人看见心上人是流鼻血,我却是留掌血,你说奇怪不?” 众人皆笑,不管真心假意,纷纷上前祝贺。沐清臣握着萧重柔的手,一时倒也不好放开。 没有人留意,广场上,徐婼瑶正极慢极慢地跪下来,用手指挖出那坠入泥土中的箭。 正文 第五章  迷情绝后路 三月分明是桃花的天下,却偏偏有人不合时宜地画着秋菊。 沐清臣素来是流水般的性子,随遇而安,极少做不合时宜的事情,可是今日他却已经画了七幅秋菊图了。 完成了一幅《色秀霜凌图》后,他又起笔描了幅枯菊图。八幅画,画完了菊花的一季花期。看着画中大片的留白,沐清臣只手托额,闭眼思索了片刻,提笔落下四行字: 幼年竹林对弈,一片苍翠中闲敲棋子; 少时莲舟同琴,三寸烟水间漫拨弦音; 菊花不落,流水独去。 青山常在,相逢无期。 他写到“逢”字后宣笔突顿,手腕禁不住微微颤抖,其后的“无期”二字却是如何都下不去笔。叹了口气,沐清臣萧然坐下,搁下笔伸手扶额,右手肘抵着桌面,闭上眼睛,连呼吸都显得轻薄。 时间在看似定格的房间内飞速流去。一整日不见骄阳,原该是下雨的天气,低而破碎的云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倔强姑娘,明明盈着泪水却偏偏不肯落下。 同一片阴霾下的萧府内,空气更显压抑,浓浓的阴云中不时还会有一两声雷鸣。 “胡闹,我绝不会同意的。”萧衍怒气冲冲。 “爹爹,我要的只是您的祝福,不管您答不答应,沐清臣我嫁定了。”萧重柔挺直着身子,她的神色倔强,面色却有些惨白。 “柔儿,你一时鬼迷心窍,他日必后悔不及。”萧轩骄劝导道。 “二哥,我爱沐清臣,只爱沐清臣,此生不二,之死靡他。”萧重柔眸色晶莹,温润而坚定。 “好,好一个之死靡他!囡囡,难道你为了那厮,不要爹爹不要这个家了?”萧衍痛心道。 “爹爹,我从未想过要在你跟沐清臣之间选择,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一直一直都是你逼我在你跟沐清臣之间做选择啊!爹爹,我一个都放不下,我可不可以不选?”萧重柔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 “那你就去想清楚,是要爹爹还是要沐清臣。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关门!”萧衍挥袖,背过身去。 萧重柔怔了一怔,看着萧衍宽阔的背,仿如冬日落了叶的梧桐,挺拔中透着萧索,她看了许久,直到管家树伯一脸为难地走上前来,她才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转身离去。 走出萧府,萧重柔耸了耸肩,一下子坐在了萧府的台阶上,面色虽然惨白眼睛里倒没有太过凄绝——沐清臣那种狐狸精她都抢得到手,性情率直的萧老头她又怎么可能搞不定? 啪啪啪。 大雨瓢泼而下,纵然是春天,夜风也凉。 萧重柔双手换肩,看着密密麻麻的雨帘,摩挲着双臂,自顾自道:“雨啊雨,你可要下得更大点,风啊风,你也要刮得更猛点,嗯唉,这样子,爹爹才会心疼……不过有点困,嗯,我来唱歌好了……笑这苍生,阿谀世故,宁奉伪善不自赎……愚者方以德载物 不知人心既江湖,三界阡陌 六道百苦 哪有世人不无辜,贪嗔天生,欲念自悟,善恶未必是殊途……阿欠,额咳咳……”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没有灯光。 沐清臣就这么寂静地坐在书房里。 “候月,进来吧。”看着在门外徘徊了很久的侍卫,沐清臣叹了口气。 “主子。”候月推门而入,乖乖地立在沐清臣面前。 “何事?” “萧大将军将萧小姐赶出门了。” “无妨。” “外面下着大雨,萧小姐似乎受了风寒,晕过去了。” “随她。” “可是,她被一辆马车带走了。”候月看了眼沐清臣,迟疑道,“是三皇子府里的马车。” 身子好热,脚趾头上有阵阵湿意,似乎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上面蠕动。萧重柔奋力睁开眼睛,眼神迷离,半梦半醒。 昏黄的灯光,靡靡丝竹,房内有淡淡的罗勒香气。 当她看清身边景象时,心里大声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可容三人同卧的大床下蹲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正十分投入地舔着她的秀足,伸出在外的舌头轮流舔舐着萧重柔的脚趾、脚背和脚底。感受到萧重柔醒过来,他还不忘抬头看了萧重柔一眼,眼睛里有着阴厉也有着情欲,却是三皇子暮钦晃。 萧重柔倒抽了口气,差点吓晕回去,她想收回双脚躲开暮钦晃的侵犯,可腿上的力气反而不如暮钦晃一只手的力气。而暮钦晃似乎并不着急侵犯萧重柔,他时而放松力道,由着萧重柔勉强缩回一点,又立即握着她的脚踝将她拉回来,拉回来后他眼神邪魅地看着萧重柔,将她的脚拉到自己唇边,让萧重柔亲眼看到自己的双脚是如何被他的口舌享用的。他的表情自信满满,仿佛萧重柔这只猎物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放……开我的脚。”在急得眼泪快掉下来时,萧重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好。”暮钦晃邪魅一笑,放开萧重柔的脚踝,大手却顺着萧重柔的小腿向上摸去。 “放开我!”萧重柔无力地踢动着双腿。 “好。”暮钦晃又应了一声,果然又放开了萧重柔的双腿,却“嘶”的一声撕开了萧重柔裤管,“放心,本王子素来怜香惜玉,你若肯从我,我必然由你予取予求。你看,我不仅放开你的人,我还要放开你的衣服。” “你想做什么?”萧重柔咬碎了秀唇,终于收回更多神智,缩着身子退到床角落里。 “果然是不经人事的处子,你不觉得身子很热很燥很痒很软么?”暮钦晃声音里有着虚伪的怜惜,“美人儿,你中了迷情,我在救你,我要帮你解毒。” “滚开,我不用你救。”萧重柔是有些昏迷,却不傻。 “人命关天,本王子顾不得那么多了,待会儿美人你不仅能解去情毒还能体会人间至乐。”暮钦晃说完,踢掉鞋子扑上床去。 “啊。”靡靡的房间内传出萧重柔凄厉的尖叫声。 “主子,三皇子拒不见客。”候月道。 “你们在外守着,我进去。”沐清臣走到一处偏僻的墙角道。 “可是主子,你的身子……”候月犹豫道。 “守着。”沐清臣淡淡道了两个字,身子一纵,便消失无踪。如果萧重柔落到了暮钦晃的手上,只怕……事关女子名节,如果真的不幸发生了什么,还是让他这个准夫婿去和她面对吧。 造化弄人,他用了一个白日加半个夜晚下定决心欲冒死退掉这门亲事,可是如今,万一萧重柔因此受到了伤害,他,他又怎能再推拒? 暮钦晃寝楼的下层依旧奏着靡靡之音,楼上却悄无声息,沐清臣推开门,房内除了罗勒的香味,亦有淡淡的血腥飘绕。 沐清臣眉峰轻皱,脚下却不迟疑,径直走向床榻。 床榻上只躺着一人,却是暮钦晃,他的胸口有大片血渍,却没有任何伤口。沐清臣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暮钦晃的睡穴上嵌入了半片指甲。 用目光逡巡整个房间,落在半扇打开的窗子上。沐清臣快步走近窗子,刚探出身子,一道金光便袭来,速度很快,却没有什么力气。 “别怕,是我。”沐清臣握住了袭击者的手——萧重柔果然立在外面的窗檐上,她看上去那么无助,那么脆弱,仿佛这凄冷的夜风再强烈一星半点,她就会被吹走一般。胸口微微有些泛疼,沐清臣竟有些懊悔自己之前对她的不管不顾,语气轻柔道,“萧重柔,我来带你出去。” “你是谁?”萧重柔头昏脑涨,更糟糕的是,她的耳朵嗡嗡嗡的,听不真切,而眼睛也白蒙蒙的,失去了目力。 “沐清臣。” “沐、清、臣。”萧重柔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恍如牙牙学语的婴儿,有些无助,也有些可爱。 “是我。”沐清臣的语气愈加温柔。 “把右手给我。”萧重柔甩甩头道。 沐清臣依言伸出了右手。 萧重柔又甩了甩头,似乎想集中意识,她的手先是摸着沐清臣的手掌,往上摸着摸着竟然不规矩地伸进了沐清臣的袖子,在手腕上方一点点处停住。 沐清臣眼神一跳,那里……萧重柔却放开了手,“哇”的一声准备向沐清臣扑过来,只可惜扑错了方向。 眼见着萧重柔要摔下窗檐,沐清臣赶紧伸手将她捞了回来,带着她一同跳出窗子,离开王府。 回到沐府,沐清臣将在自己怀中哭得差点透不过气来的萧重柔抱回自己的寝房。他将萧重柔安置在床榻上,轻轻道:“重柔,现在你安全了,乖,在这里安心睡一晚,明天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沐清臣对毒物素有研究,萧重柔身上的迷情他自是察觉了。不过,这种迷情倒不同于普通春药,它的功用主要是让中毒者失去气力,神智模糊,倒不会非要与人欢好不可。也好在用的是迷情,要不然,他今日可就进退两难了。 不过,看着萧重柔衣衫不整的可怜形状,红艳艳带着血丝的唇,以及布满啮痕的双足,沐清臣的眼睛里还是定下了决心。 萧重柔搂着沐清臣脖子的双手不肯放开,她眼神空洞而无助,咬着泛着血丝的唇道:“我要洗脚。”声音嘶哑,想是刚才哭坏了嗓子。 “七巧,打水来。”沐清臣吩咐道,一边说一边轻拍着萧重柔的背,有节奏地安抚着。 女婢七巧很快便将水送了上来。 考虑到萧重柔浑身软绵绵的,已然没什么力气,沐清臣又吩咐道:“七巧,给萧小姐洗脚。” “不要碰我。”萧重柔嘶声尖叫,浑身颤抖,死死搂住沐清臣的脖子。 “别怕,别怕。”沐清臣赶紧柔声安抚。过了片刻,待萧重柔情绪稍稍稳定后,他才道:“你们都下去。” 沐清臣一手环着萧重柔,一手将被子拖过来叠在枕头上。他让萧重柔倚靠在被子上,柔声道:“重柔,放开我。” “不要。”萧重柔果断摇头,伸臂环得更紧一些。 “我不走,我帮你洗脚。”沐清臣轻轻诱哄道。 “我不信。你总是骗人。”萧重柔委屈道。 沐清臣微微错愕,自己何曾骗过她?收回神思,他叹了口气,解开自己的发髻,将长长的青丝塞到萧重柔手里:“重柔,乖,你拉着我的头发,放开我的脖子。” 萧重柔试探性的拉了拉沐清臣的头发,成功换来沐清臣“嘶”地一声抽气。她眼睛鼻子皱成一团,思考了一小会,才不甚放心地松开了双手。 沐清臣起身蹲了下来,抬起萧重柔的双脚,将之轻轻放入水中。他的眼睛闪过痛惜也闪过厉色——萧重柔白玉般的纤足上满是啮痕,而且两只脚腕都有一圈乌青。他大手轻轻抚过萧重柔双脚的每一寸肌肤,力量合宜地为她清洗那禽兽留下的每一点痕迹。他做事素来认真,只是此刻认真中多了份温柔。 似乎想到了什么,萧重柔有些忐忑地将脚趾头并拢起来,纤巧的身子不住颤抖,空洞地眼神茫然无依。 沐清臣心里一软,取过锦帕为萧重柔拭干双脚,起身坐回她身边,伸手握住萧重柔的双手:“重柔,这里很安全,莫要再怕了。” “沐清臣。”萧重柔双手死死攥住沐清臣的手,声音嘶哑,开口艰难,她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小心,似乎即便说出了口还是不确定到底自己该说还是不该说,“你会不会嫌弃我?” “不会。”沐清臣道。 没有甜言蜜语,但是萧重柔知道沐清臣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他一生的承诺。微微有些放心,可是依旧还是不那么放心,萧重柔继续颤抖着问道:“那你可不可以亲亲我?”颤抖的音调,希冀的语气,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沐清臣手里。 沐清臣有些许迟疑,他素来克己守礼,即便与那人两情相悦,都不曾有任何越矩之举……掌心传来刺痛,沐清臣盯着面前的萧重柔,感受到她越来越忐忑的情绪。他想叹气,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轻轻松开萧重柔的手,他往萧重柔的身边坐近了一点,左手扣住萧重柔的后脑勺,右手托起她的下巴,凉薄的唇缓缓贴上萧重柔的唇。四唇相帖,没有一触即分,也没有舔吻缠绵,仅仅是相贴,静静相贴。沐清臣知道如果自己的吻时间太短的话,不能让萧重柔全然安心,而如果自己表现得太过火热,只怕会让萧重柔想起今夜不堪的记忆,所以,他折中之后,选择了这般静谧的吻。 良久,沐清臣才浅浅退开,面色微微泛红:“睡吧,我守着你。” “我想换衣服。”萧重柔的颤抖舒缓,语气渐渐恢复之前的柔软甜美。 沐清臣起身取过自己的一套未穿过的里衣,递给萧重柔:“我这边没有女子衣物,这套衣服我不曾穿过,你且将就一下。”说到这里,他问道,“你确定你没有受伤?”来的路上,他也粗略为萧重柔检查过,确实没发现伤口。 “没有。”萧重柔摇头道。 “这就奇了,暮钦晃……”的身上也没有伤,那血是哪里来的? “不要提他。”未待沐清臣讲完,萧重柔就尖声叫道,声音又开始颤抖。 沐清臣赶紧将她搂住怀里,安抚道:“不提,不提,别怕,重柔,别怕。” 萧重柔窝在沐清臣怀里好一会儿,方伸手想解开自己的扣子,无奈刚才一激动,身子又开始颤抖不听使唤,扣子怎么也解不开。 “我来。”沐清臣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唔。”萧重柔将脸埋入沐清臣怀中,惨白的脸色多了点点红云。 沐清臣起初将目光看向远方,试图单纯靠手指帮助萧重柔换衣服。事实上,他敢开这个口,原本是有些许自信的——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帮着沐女穿衣服。 不过,当他真正付诸行动时,才惊觉掌下玲珑有致的身躯与沐女小小的身躯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的脸一下子也热了起来。手掌与萧重柔胸口的那颗扣子交战,屡战屡败,沐清臣额上渐渐有了汗意——如果再不解开,萧重柔会不会认为自己不是在解扣子,而是趁机袭胸啊。 想到这里,沐清臣心头一突,收回了“远游”的目光,开始“认真”解扣子。一寸寸凝脂般的肌肤随着沐清臣大手的行过而慢慢露出,沐清臣先是面色微红,忽然心思一动,眸光一凛,倒是认真审视起萧重柔凝脂般的肌肤——果然没有伤口。 总算帮着萧重柔穿好自己的里衣,沐清臣累得差点虚脱。他扶着萧重柔躺下:“睡吧。” 萧重柔拉着沐清臣的手,脸色绯红,结结巴巴道:“你陪我,好不好?” 沐清臣柔声道:“重柔,我们毕竟还没有成亲。” “可是我真的好怕,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总觉得那个畜生还在附近的某个角落,一脸坏笑地盯着我,可是我真的看不清楚……” 床榻微陷,一双手隔着被子将萧重柔搂紧,身后传来沐清臣轻柔的声音:“睡吧。” 无梦无魇。 也许是身后人给予的安定力量,萧重柔虽然昨夜险受欺凌,竟然一晚好眠。 “饿了么?”感受到萧重柔醒来,沐清臣立刻放开萧重柔,从床上起身。其实,昨天他有偷偷试过放开萧重柔,但是,只要他的怀抱微微放松,萧重柔就会不安地轻轻挣扎。没办法,他只好一晚搂着萧重柔,用自己的一晚无眠换得她的一晚安睡。 萧重柔脸上一红,慌手慌脚地起身,毛里毛躁地跳下床,结果迷情残余些许,她双腿还是不怎么灵便,心爱的沐清臣没亲到,眼见着要跟地板来个早安吻了。 沐清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她带入怀中。他身材高峻,萧重柔身子却娇小,他的衣衫穿在萧重柔身上就显得松松垮垮,大大的衣领露出秀美的锁骨。 沐清臣调整视线,看着床顶的蚊帐滚边花样。 “那个,呵呵,脚麻。”萧重柔憨笑道。 沐清臣眉色一凛,来不及回答萧重柔,转眼盯着房门。 “沐清臣?”萧重柔疑惑地喊着沐清臣的名字。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道凌厉的掌风向沐清臣袭来。 沐清臣带着萧重柔往回一退,一把将萧重柔推回床上,取过被子遮住她的春光。 来人武功甚是厉害,等到沐清臣做完这些,他的背上已经吃了来人一掌,气血翻涌,眼睛不由一黑。 “萧轩骄,你住手!”萧重柔大喝道。 “打,给我往死里打。”萧衍随后赶到,他看到房里情境,一把把门关上,恼羞成怒道。 “等等。”萧重柔说话间便欲下床。 “不准动。”房里的三个男子齐声道。 “不动就不动。”萧重柔斜了萧衍跟萧轩骄一人一眼,冲着沐清臣甜甜笑道,“沐清臣,你过来。” 沐清臣勉强压住体内翻滚的气息,走近萧重柔:“怎么了?” 萧重柔伸手一把拉他坐下,取过被子包住两人,环住沐清臣的腰,恶狠狠地看向萧衍二人道:“不准打沐清臣。” “囡囡,你还有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萧衍又气又急。 “那爹爹你呢,你是堂堂骠骑大将军,干嘛像个地痞坏蛋一样,乱打人。”萧重柔顶嘴道。 “他敢欺负我女儿,我当然要打他。”萧衍咬牙切齿道。 “沐清臣才没有欺负我呢,你要打就打暮钦晃去。”萧重柔一边说一边伸出双足,指着上面的啮痕道,“这些都是暮钦晃那个畜生咬的,我的衣服也是被那个畜生撕碎的。”她虽然看上去气势汹汹,在提到暮钦晃的时候身子依旧忍不住颤抖,沐清臣心里怜惜,左手伸出环住了萧重柔的腰,右手沿着她的背由上往下有规律地轻抚着。 “怎么回事?”萧衍盯着萧重柔脚上的累累伤痕心痛道。 萧轩骄却径直转过身,开门出去,身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分可怕的杀气——三皇子暮钦晋是个恋足癖,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萧将军,此时并不适合谈论此事。”沐清臣看了眼萧重柔,盯着萧衍道,他不想当着萧重柔的面提那件事,更不想萧重柔亲口重复那件事,无论哪种情况,对萧重柔来说,都是二次伤害,“您现在最好看住萧侍郎,晚生午后定会携同令爱登门解释。” 萧衍沉默了下,开口不甘不愿道:“解释是必须要的,你把聘礼一块儿带过去。记住,之前徐家退回来的聘礼一件也不得充数放入我女儿的聘礼中,不准派属下去提亲,你本人必须亲自到场。” 言罢,萧衍心疼地看向萧重柔道:“囡囡别怕,不管哪个混蛋欺负你,爹爹一定都帮你出气。” “欺负都被欺负了,出气有什么用。”萧重柔嘟着唇道,“以后你对沐清臣好点就是了。” “咳咳。”萧衍咳嗽了两声,终究答应不出来。把他宝贝女儿嫁给这个佞臣,他真的是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肯啊。可是,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唉,女大不中留啊。唉,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他老丈人为他养了个妙人儿,他一声不吭就给偷回家了,活该他辛辛苦苦养大一姑娘被沐清臣白白拐跑了。现世报啊现世报。 “晚上爹爹让晴婶做你最爱吃的菜,榨玉米汁给你压惊,囡囡早点回来。”自艾自抑一般后,萧衍又狗腿着开口道,一派标准的“孝女”风貌。 “昨天是谁把我赶出门的。”萧重柔哼哼道。 “我的错,我混蛋。”萧衍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这倒不是做戏,他是真的恨死自己了,要不是自己发神经把宝贝女儿赶出门,她又怎么会受这种委屈,更不会让那个沐清臣占了便宜。 见老爹那巴掌声太过实诚,萧重柔立马心软了:“好了好了,你别打来打去,自己也不能打自己。我会回去啦。” 待萧衍离去后,萧重柔抬头对沐清臣对视,娇憨一笑,眼睛里满是欢欣。 沐清臣既被她之前的护卫姿态感动,也被她现在的小女儿娇态打动,不禁柔声道:“何事这般开心?” 萧重柔环着沐清臣腰的手紧了紧,她将头倚在沐清臣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律,三分狡黠七分满足道:“沐清臣,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沐清臣叹息,认真道:“嫁我未必是好事。” 萧重柔笑道:“娶我却绝对不是坏事。” 正文 第六章  算计缀婚宴 未时刚至,沐清臣的马车便来到了萧府门口,沐清臣当先走下。 萧重柔掀开帘子,轻快地跳了下来,结果,下盘不稳,又差点跌倒。沐清臣将她扶好,眼睛里有着关切:“萧小姐,你不舒服?” “嗯,我不舒服,我心里不舒服。”萧重柔气鼓鼓道,“之前你明明改口唤我重柔了,为何现在又改口喊我萧小姐了?” 沐清臣淡淡一笑道:“我们进去。”言罢,放开萧重柔,往大门走去。他迈出一步,就发现衣摆被萧重柔拉着,不由回过头,看着萧重柔,眼睛里有着淡淡的询问。 萧重柔的手指绕着沐清臣的衣摆,小脸楚楚可怜道:“沐清臣,喊我重柔好不好。” 沐清臣顿了顿,又淡淡笑开:“好。” 萧重柔脸上笑意顿现,红霞渐起,她忽然间又结巴道:“那个,那个,沐清臣,你先去找我爹爹,我去换下衣服。”她现在身上穿的衣服,是沐清臣让人在外面买的成衣,虽然不是量身定制的,倒也合身。 不过,她很想洗澡就是了。 看着萧重柔一路小跑还差点跌倒的样子,沐清臣摇了摇头,眼睛里有些许无奈与笑意——这,就是他的小妻子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虽然昨日暴雨倾盆,今日的天气却不错。只是,再好的天气,在白日里,都是看不见月亮的。就如同,心里再想念那个人,都无法逾越两千六百千里的距离。如今,他跟那人之间,不仅隔着两千六百千里的路程,还隔着两个人,当真是,嫁娶不相干。 苏斋月。 沐清臣的眼睛里有着绝望,他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再张开眼睛时,却已经无波无绪。 步入客厅,厅内坐着两个人,却是萧衍和鼻青脸肿的萧轩骄。当萧衍冲到暮钦晃府邸,萧轩骄和暮钦晃早已经打在一起了。萧衍上前一拳头打飞了暮钦晃,就拉着萧轩骄回来了——他是很想再揍暮钦晃一顿,但是,他也担心这件事情闹大了对萧重柔名节不好。 沐清臣给未来丈人跟二舅子行了礼。 萧衍先是招呼管家树伯道:“老树,你让人把这些聘礼抬到小姐房间去,让她看看可满意不满意。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让她放心大胆地说,事无巨细地说。” 树伯领命退下。 萧衍才瞪了沐清臣一眼,起身走进沐清臣,目光灼灼道:“你可会因为昨晚的事情,对我女儿心生芥蒂?” “不会。”沐清臣严肃道。 “哼,如果你以后会因为昨晚的事情嫌弃她一分半毫的,请你现在就离开。” “绝不会。” 萧衍与沐清臣对视了很久,沐清臣的眼睛清澈无伪,竟然有一瞬间让萧衍以为他是个好人。清咳一声,收回目光,萧衍不甚甘愿道:“老夫一共有四子一女,长子在外镇守边关,不会回来。三子浪迹天涯,我也不知道他还活着不活着。四子近日会跟他妈妈一起回来。待柔儿她妈妈跟四哥回来后,你们就成亲。” “是。” “等等。”萧轩骄开口道。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精光:“沐清臣,奸猾如你,未婚妻被人欺负了,你不替她出头?” “对。”萧衍点头道,“柔儿被欺负了。我们娘家人自然不会放过那个混蛋,但是,身为她的未婚夫以及以后的丈夫,你要养成保护她守护她疼惜她的习惯,懂不懂?” “是。”沐清臣应诺道,“这件事情交给我。”顿了顿,他不甘示弱地看向萧轩骄,“昨天是我不好,没保护好重柔。但是,我发现问题依旧还是比萧侍郎早,不是么?你们有本事将她赶出家门,怎么就不派人好好跟着她?” 沐清臣的话意里有着淡淡的责难,如果不是萧家将萧重柔赶出门,萧重柔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他也不会背上这份情债。 萧衍却以为沐清臣是为萧重柔抱不平,不怒反笑:“好,好,就是这样,不管谁欺负了柔儿,你都要跟他们发难,我们也不能例外,好,好得很!”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一下子严肃了下来,“沐清臣,你作恶多端,我如果还有路可选,绝不会将女儿嫁给你。但是,我的女儿既然要嫁给你,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们萧家自会与你一同担待,还望你以后好自为之,不可再犯罪孽。” “我做不到。”沐清臣迎上萧衍的目光,同样严肃道,“但我可以保证,不论我做什么坏事,都不会将重柔牵涉进去。” 冠婚丧祭。 这四个字概括了南燕男女一生的礼仪。婚礼属嘉礼,是继男子的冠礼或女子的笄礼之后的人生第二个里程碑。 沐清臣有条不紊地完成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不管乐不乐意,终于步入了“亲迎”之礼。 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沐清臣神色缥缈——日落以后,明月依旧会升起,可是,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能一个人静静地与明月为伴了,有另外一个女子会入主他的生命,名正言顺、冠冕堂皇。 自苍暮帝国以来,人们均认为黄昏是吉时,所以一般在黄昏行娶妻之礼,婚礼故而得名。因为阴阳五行、神道设教的观念里,女子属阴,黄昏是“阳往而阴来”,婚礼的一切都合着迎阴气入家的含义。 在南燕国,成亲时,男子官位四品以上者着冕服。沐清臣是户部尚书,正三品,自然也以冕服进行婚礼。今日的他,戴冠、穿玄色上衣、黄色下裳、玄色舄(重木制鞋),佩以蔽膝、绶、佩等物。当他以这样子的行头策马而来时,第一个看呆的人不是萧重柔,而是萧衍。萧衍偏头看向立在自己身边的爱妻,他精明娴雅的妻子那一双聪慧的眼睛也现出了迷惑的眼神,他们对视一眼,神色迷惑而复杂。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待沐清臣下马上前,萧夫人将披着红盖头的萧重柔扶到沐清臣面前,说了一段祝福的话,然后极缓极坚定地将萧重柔的手放入沐清臣手里。 沐清臣当先跪倒,执着萧重柔的手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重柔盈盈拜倒,握紧沐清臣的手回道:“海枯石烂,死生同君。” 在南燕国,男子从女方家里迎娶女子时,需要拜倒倾诉誓言,让女方家人安心。而女子也会回拜,回应誓言。婚礼誓言男女各有三句可选。 男子的分别是: 天荒地老,唯卿一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相敬如宾,琴瑟甚笃。 沐清臣选择的是第二道誓言,昭示自己一生都不会对萧重柔做出休妻、和离等事情。 女子的分别是: 海枯石烂,死生同君。 心慕影随,不离不弃。 举案齐眉,两相欢悦。 萧重柔说的是第一道誓言,却是表明如果沐清臣先去,她必会殉情的意思。 当萧重柔说出这道誓言时,不仅沐清臣,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 原本,沐清臣跟萧衍等商量好的,大家都说第二道誓言的。萧夫人也将商量好的结果告知过萧重柔。不想,今日萧重柔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选择了第一道誓言。 沐清臣的心跳得快了些,似乎承受不住萧重柔太过明显的爱意,而他的耳边却响起了另外两句诗,在他今日说出誓言后,一直回荡在耳边的两句诗——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叹息与你久离别, 再难与你来会面。 叹息相隔太遥远, 不能实现那誓约。 沐清臣怔怔盯着萧重柔,双手不由得握得更紧,眼睛里有着愧疚——在他说着婚礼誓言念着另一个女子时,他的妻子对他许下了一个女子能够付出的最高誓言——他,何德何能? 他小心拉着萧重柔起身,将她拦腰一把抱起。萧重柔吓了一跳,赶紧将他脖子搂住,红盖头差点落下。 “沐清臣。”萧重柔小声道,“你做什么?” “抱你回家。”沐清臣认真道。 在南燕,成亲时有一道仪式叫——同路。是由新郎抱着新娘走路,一直走到新房为止。同路的终点不能改变,但是,起点却可以选择。一般都是离新房九丈左右,也有体力好的或者感情深的,会抱着走个九十九丈。事实上,之前,沐清臣跟萧衍商量好的,也是九十九丈。 而如今,萧重柔语气有些焦急:“沐清臣,别闹,萧府跟沐府相距33。44里!” 沐清臣为萧重柔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柔声道:“抱好。”言罢,迈开步伐往回走去。 “老头子,你一直说丫头眼光不好。”看着二人离去的声音,萧夫人睇了萧衍一眼,眼睛里笑意盈盈,满是赞赏,“我却觉得丫头的眼光好极了。” 萧衍却有些担忧道:“如果这白斩鸡半路抱不动了,囡囡怎么办?” 萧夫人嗔道:“老头子,莫忘记,你这女婿可是武状元出身。” “沐清臣。”萧重柔软软叫唤道。 “嗯?”沐清臣柔声应道。 “会不会有很多人看着我们?”萧重柔的头上戴着红盖头,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但是,新郎抱着新娘走33。44里,这摆在南燕国任何一方土壤上都是一个重量级的八卦,更何况,男女主角还分别是南燕第一佞臣跟南燕第一忠良之女。 “看得人越多,你不就越有面子。”沐清臣随口道,他素来不介意他人的眼光,如果介意,也没那个心理素质活到现在了。 萧重柔松开环着沐清臣脖子的手,将右手轻轻放到沐清臣心口:“我要面子做什么,沐清臣,我要的是它!” “抓紧。”沐清臣淡淡道。 “沐清……”萧重柔还欲再说什么,一道尖利的剑吟响起,听着声音,似乎正在向自己袭来。 沐清臣一身新郎装扮,自然没带兵器。他手上又抱着萧重柔,行动也不可能太快速。面对来人的攻击,他往后退了一步,转了个身,试图用身体替萧重柔挡下那一剑。 鲜血在沐清臣肩胛上漫开,却不是由里向外翻涌,而是由外向里渗透。沐清臣微微错愕,心痛与懊悔并起,他长袖翻飞,那刺客再次袭来的长剑被他轻易折断。 而此时,跟着这对新婚夫妇的侍卫也纷纷上前,将刺客制伏。 待侍卫将刺客押走后,沐清臣试图将萧重柔放下来好检查她的伤势,却被萧重柔阻止:“我不下来,路还没走完!”萧重柔固执道。 沐清臣没有作声,施展轻功抱着萧重柔往沐府飞掠而去。 在萧重柔的坚持下,沐清臣先与她完成了婚礼所有的仪式,才准备召唤大夫来为萧重柔治伤。 “我不要大夫。”此时,萧重柔的红盖头已经被沐清臣取下,新娘装扮的她明媚动人,只是少了分血气,她嘟着唇认真道,“沐清臣,今天是我们成亲,定下白头之盟的日子,我不想让其他男人碰我一下下,哪怕是手也不行。” 沐清臣看着萧重柔,眼睛里暗波涌动,他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沐清臣?”萧重柔伸手拉住沐清臣的衣摆,小声叫唤。 “我去拿药箱。”沐清臣叹息道。 按着沐清臣的设想,那刺客的一剑原本是该刺在他的左肩的。他委实不曾料到,他的妻子会伸出右手为他挡下那一剑——娇弱如她,应该躲在他怀里寻求庇护才对,倒不是他小看萧重柔,遇到困难寻求男子的保护本就是女子的天性。是什么让她如此勇敢,对他的喜欢么?沐清臣嗤之以鼻,她到底喜欢他什么?他一无是处,连颗真心都给不起! “沐清臣。”看着眼前男子温柔细致地为自己包扎伤口,萧重柔的眼睛里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开口。 “等等。”沐清臣小心地包扎好伤口,方抬头看着萧重柔道,“何事?” 萧重柔避开了沐清臣的眼睛,装作低头看包扎好的右手:“今天的行刺事件,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头顶的男子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好一阵子,才淡淡应声道:“嗯。” “哦。”萧重柔也应了一声,头低得更低了,仿佛找不到太阳的向日葵。 “你是怎么发现的?”喜气洋洋的新房内,静默了许久,终于又有了声音。 萧重柔抬头冲着沐清臣笑了笑:“沐清臣,心思缜密如你,要不是有心为之,由你一手布置的婚礼,怎么可能任由刺客闯入?” 沐清臣怔了怔,不禁错愕笑开——萧重柔给出的答案大大超出他的预期。他原以为萧重柔会指出他计划中的某一处破绽,可是,谁又能料到,萧重柔识破一切的原因竟然仅仅是因为她对他能力全然的信任。 萧重柔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沐清臣,你明明可以不受伤,为什么任由那刺客刺那一剑?” 沐清臣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流光,静静的,没有回答。 萧重柔的心里有些气苦,但她还是选择把话说开:“受了伤,就不用跟我圆房了,对不对?” 沐清臣低头看着萧重柔,他依旧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默认。 萧重柔抿了抿唇,诚恳道:“沐清臣,我喜欢你,所以,不管我做什么,我的本意绝不是让你难过。你若不想跟我圆房,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我虽然觉得难过但是可以接受。”说到这里,她窝进沐清臣怀中,将头埋在他胸口,“沐清臣,求你以后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法来躲避我,那样子,我不仅难过,还……难堪。” “我原以为,你的心思不会如此细腻。”沐清臣叹了口气,诚实道。 “沐清臣,你不好懂,可是我很认真地在了解你。而我,很好懂,只要你肯将你的聪明才智放一点点到我身上,你就能了解我懂我,甚至,掌控我。” 沐清臣没有回答,只是轻抚着萧重柔的头发,无言安慰——她的声音有着哽塞。 过了好久,萧重柔终于控制住自己,找回了甜美的声音。她抬头,笑嘻嘻地看向沐清臣道:“沐清臣,在你想好之前,我们可以不圆房。”说到这里,她伸手环紧沐清臣的腰,娇蛮道,“但你要睡在我身边,不能睡到其他地方去。” “混账!竟然敢破坏朕亲批的婚仪,着令大理寺少卿上官丹青彻查。”今上怒不可遏。 从万和殿出来,萧轩骄破例没有与上官丹青一起走,反而追上了沐清臣:“妹夫。” “二舅子。”沐清臣回礼道。 “你可真出息,让我妹妹为你挡剑。”萧轩骄不满道。 “我的错。”沐清臣坦承。 见沐清臣一副不反击的模样,萧轩骄也失去了责难的兴致:“据丹青初步了解,刺杀你的人是三皇子门下。” “是么?”沐清臣淡淡道。 “可我不信三皇子有这么蠢。”萧轩骄道。 “查案子没有信与不信,只有真相。”沐清臣淡淡道,果然是兄妹,判断事情都凭直觉,不看证据。 “我说三皇子没有这么蠢,就是证据。”萧轩骄道,“之前他绑架柔儿,虽然嚣张可恶,却是一步凶险而大胆的棋。他看似看上了柔儿,其动机却更深。如果柔儿真的委身于他,就算我萧家再生气,最后也唯有把柔儿许给他。而柔儿一旦成了他的妻子,就算我们萧家不当他的靠山,也绝不会当其他人的靠山。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我完全找不出暮钦晃行刺你们的动机。” “听上官大人道,该刺客在临死前承认过,暮钦晃派他来行刺柔儿的原因是‘他三皇子得不到的女人,也绝不允许别人得到’。”沐清臣道。 “如果这刺客真的抱着必死的心,他为何要等到被严刑拷打一番,才自杀?”萧轩骄继续追问。 “也许他承受不住大理寺的刑法,才寻死的。”沐清臣淡淡道,眼波一转,语气悠然,“二舅子,妹婿是管理户部的,办案是你好友上官丹青的专长,你该问他才是。” “沐清臣,算你狠。”萧轩骄撂下这句话,负手离去。 南燕的司法机构是苍暮大陆最完善的,属于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三权分立式的司法审判制度。大理寺相当于康国等其他国家的廷尉,是南燕最高的司法审判机关,掌管审理全国处于流刑以上的案件。刑部负责复核大理寺所判流刑以上的案件。御史台掌管监察文武百官。但也可参与冤案大案的审理。因此形成了大理寺的主管审判,刑部主管复核,御史台主管监察的司法审判制度。当然在三大司法机构的上面还有国君,一旦国君也介入到案件的审判中,最终如何判决,就要今上说了算了。这个案子事关今上最宠爱的儿子,最终如何的结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今上的态度。 “丹青,这案子查得如何?”萧轩骄问道。 “凭我的经验跟直觉,我断定暮钦晃是被嫁祸的。但是,查案子讲的是证据,我们的人找到了很多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暮钦晃策划的,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暮钦晃是无辜的。”上官丹青皱眉道。 大理寺长官是大理寺卿,下设少卿二人。上官丹青为右少卿,他断案多年,素有清名,如此棘手的案件却不多见。不过,他自信,再给他些时日,一定能发现真相。 “丹青,有些话我原不该说。可我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沐清臣设下的陷阱,还是不能够不对你说。”萧轩骄挣扎着道。 “什么话?”听到沐清臣的名字,上官丹青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前些日子,柔儿差点被暮钦晃欺负。” “什么!” “丹青,这个案子说到底,不过是太子跟三皇子两派势力的比斗,根本就没有真相不真相可言。因为在整个案子里,本就没有正义,只有赤裸裸的尔虞我诈。你越是深入调查,越是找不到良心,只能看到各自让人唾弃发指的手段。” “你可知道今上为何点名让我调查?” “因为不论是朝野内外,还是邻国他疆,上官丹青四个字代表的就是绝对的公平与正义。”萧轩骄说到这里,语气里有着对老友的钦佩与骄傲。 “你先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上官丹青疲惫道。 正文 第七章  魂断兮忠良 三日后,大理寺少卿上官丹青将审判结果上呈今上并附一密函。 今上阅之勃然大怒,下令杖责暮钦晃一百七十,罚俸一年,禁足三月,赐死暮钦晃近臣、近侍丁蚕等十数人。取消暮钦晃参加两年一度的五国会资格,由太子暮钦晋代替前往。 五国会是五国聚集商讨当今政治形势,通过争取与妥协,达成新一轮平衡的重要盟会。一般由国君或者国储参加。而之前今上却钦定了三皇子暮钦晃参与,明示了他对暮钦晃的偏爱以及暗示了换储君的可能。朝野内外均认为太子之位易主不过是时间问题,没想到,这么一闹,倒是给了太子翻身的机会。 群臣从朝中退下。 上官丹青一脸阴沉地从宫中走出。 “我们辛苦断案,到头来却便宜了太子那帮人。”大理寺其他部臣不服气道。 “应大人此言差矣。”余纳玉从后面走了出来,笑意悠然,“世人皆知上官大人断案只讲真相,不涉私情。这真相就是三皇子心术不正,苍天暮地都认为这五国会该有太子参加,这就是天意。” 那应姓官员哼了一声,不再接话。 “上官大人,辛苦了。今日太子殿下在府中设宴,上官大人有时间一定要来聚聚。”在经过上官丹青身边时,余纳玉还不忘笑着招呼。 “轩骄。”与群臣分开后,上官丹青冲着老友道,“我原以为自己才智不逊于沐清臣,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胡说什么,你才智不输他,只是没他阴险狠毒罢了。”萧轩骄安抚道。 “阴险狠毒?哼,他堂而皇之地将他的阴谋摆在我面前,我纵然再心不甘情不愿,却唯有步入他为我摆好的位子,做他想让我做的事情……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屈辱。”上官丹青说完,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之前今上钦定暮钦晃参与五国会时,三皇子一系得意洋洋,而太子一系则人心惶惶。如今,绕了一圈,这个资格又回到了正主儿手里,那些支持暮钦晋的朝臣欢庆自不在话下,那些墙头草的官员也纷纷道贺,太子府原来萧条了多日的门庭近来又语笑喧阗、络绎不绝。 酒过一旬,暮钦晋假装不胜酒力,招呼了群臣后,转入内堂。沐清臣正与余纳玉对弈,余纳玉紧蹙的蛾眉昭示着他显然是落败的一方。 “这里。”暮钦晋握住余纳玉执翡翠棋子的手,落下一子。翡翠棋子深入白色棋子腹地,却是治孤的走法。治孤是以弱胜强,死地求生的走法,其精髓在于计算,不是高手很难掌握其中精要。余纳玉匆忙挣脱暮钦晋的手,赞叹道:“殿下妙手治孤,纳玉佩服。” “妙手?”暮钦晋低低笑道,声音里有着蛊惑般的磁性,“我的手都是老茧,哪有纳玉你的清白葱手妙!” 余纳玉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丢下棋子,起身,坐到了离暮钦晋远远的地方。 暮钦晋摇头戏谑一笑,坐在了余纳玉原本的位子上,取过棋子与沐清臣下了起来:“今日之事,多谢你。” “你我原就是同盟关系,无需相谢。”沐清臣淡淡道。 “我谢你,不是因为你让我取得了参与五国会的资格。我的谢意你领着就是了。”暮钦晋话意未明道,未说完的那句话却是——我谢你,是因为你给了我机会再次见到那个人。 “沐清臣,这一次我是真心佩服你。”余纳玉开口道,“设计陷害暮钦晃那厮不难,让素来公正的上官丹青明知被利用,却依然咬牙给你当刀使,这一点除了你,只怕没人能够做到。” “最妙的就是,老头子就算心里怀疑是我们搞的鬼,可是,案子是铁面无私兼与我等嫌隙颇深的上官丹青断的,他就算有十二分的疑虑,也不得不信了。”暮钦晋手指敲着桌面,颇得意道,“哼,上官丹青再傲娇,还不是乖乖为清臣所差遣。” 沐清臣淡淡笑了笑:“却也不是我的功劳。” 暮钦晋凤眼一转,邪魅道:“你怎么不把你的小妻子带来?” 沐清臣警告地看了暮钦晋一眼:“休想打她主意。” 暮钦晋啧啧叹息:“沐清臣,你可知道你全部身家都不及你那小妻子珍贵?这一次如果被欺负的是其他女子,哪怕就是徐婼瑶,凭借岳氏的手段,也定能保得暮钦晃平安。” “禀太子,急报。”门外传来暮钦晋贴身侍卫郑归的声音。 “何事?” “潘完淳自尽了。” 北苏南萧。 所谓的北苏南萧,分别指北燕的护国氏族苏家和南燕的护国氏族萧家。早在苍暮帝国时期,这两家就分别是苍族与暮族的守护侍族,因此,这两族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强大,人杰辈出;一样的忠诚,绝无二心;一样的耿直,额,是最值得让帝王倚重的家族却常常不讨帝王喜欢……而今又多了一样,一样于今年嫁了女儿。 “不过啊,同人不同命啊。”路人甲唏嘘,“想那苏家的女儿,可是嫁给康国太子,且不说那是当皇后的命,就单单是嫁给那神仙般的陈庭月,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路人甲啧啧几声后,又道:“唉,而我南燕国萧大将军的女儿却是嫁给当今第一佞臣,怎一个惨字了得!想那沐尚书,虽然花心倜傥,才华横溢,据说是我南燕唯一一位文武双状元,可是他巴结太子,陷害恩师,贪赃枉法,大兴土木……据说还勾结外敌,额”路人甲一时词尽,摆摆手“罄竹难书啊,萧家小姐以后估计难有好的结果啊,可怜啊,一代忠良!”路人甲说得哀声叹叹,那茶杯抖阿抖,都抖在紧挨着他听故事的大眼睛少女上。 大眼睛少女梳着一对可爱的包子头,约摸十四岁的样子,脸蛋平平无奇,唯独一双大眼睛清澈水灵,此时正用着最虔诚的学生也没有的求知精神看着路人甲,让路人甲恨不得把平生所知统统相告:“那为什么萧小姐要嫁给沐奸臣?” 路人甲清清嗓子道:“据说那沐奸臣虽然有美姬无数,却没有正妻。据说他近期与徐大将军的千金过从甚密,可是徐大将军向来以萧将军马首是瞻,两家是一样看不起沐奸臣的。据说沐奸臣去徐家提前,英明神武地徐将军将他轰了出来,可那不害臊的徐小姐竟然为了沐奸臣自尽。据说,最喜欢风花雪月的今上听了这肉麻的情事,竟然生了做月老的心,想给沐奸臣指婚。据说在今年序射时,他找来了各家千金,让她们比试射箭,号称胜出者就将其指婚给沐奸臣。呸,这徐大小姐,还有那些不害臊的各府小姐,真是色迷心窍,还真的各个拼尽全力,当然了,据说徐大小姐技高一筹,眼看着就胜出了,这对狗男女就可以狼狈为奸了。谁知,那时候,据说萧家小姐刚刚进宫,据说不知道这缘由,看徐家小姐射得不错,竞技之心一起,也射了一箭,据说萧家的小姐箭法自然要比徐家更好了喽。就这么稀里糊涂一箭,就把自己终身给赔进去了,啧啧。” 此时,店小二将包子头点的外带的云吞面送上,包子头起身接过,向路人甲眨眨眼睛:“大叔果然如‘据说’一般见多识广,嗯,据说,我该谢谢你。” “……” 闲落棋子敲月凉。 明灯如昼,光景犹照于外,房内勾勒出两条窈窕的身影,一个长发垂腰,一个梳着包子头,纤纤玉手中都拿着一枚棋子,似乎在对弈。 “小柔儿,你明明傻不拉几的,为何这围棋却下得这么好?”遥羚儿执着黑子皱眉道。 “这叫名师出高徒。”萧重柔得意洋洋。 “名师?萧助忌么?”遥羚儿好奇道。 “不是。” “那是谁?” “不告诉你。”萧重柔爽快拒绝。 “哼,有什么了不起。”遥羚儿吐吐舌头,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后,一肚子算计地看向萧重柔,“小柔儿,身为尚书府女主人,你权力到底有多大?” 萧重柔皱眉道:“干嘛?” 遥羚儿环视一周,方贼兮兮地从怀中摸出一本泛黄的书卷:“这是我从你老公书房里顺出来的,真迹!孤本!” 萧重柔的脸腾一下红了,什么真迹、什么孤本都没有听见,唯独某人粗俗的一句“老公”让她的脸红了又红,一刻比一刻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送我了啊。”遥羚儿抓住机遇敲定事实,心里乐开了话,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本泛黄的书卷。好一阵子,她才叹了口气道,“小柔儿,你比我想象的聪明,所以,我就不留下帮你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萧重柔总算抓住了思绪,开口问道。 遥羚儿挥了挥手里的书卷,笑道:“如果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傀儡,起码也要做一个有着自己兴趣爱好的傀儡。”言罢,留下那句必输的棋局,潇洒跳窗而去。 萧重柔钦佩地看着遥羚儿离去,在她见过的人中,以洒脱而言,除了陈庭月就是遥羚儿了。叹了口气,萧重柔摇了摇头——如果,沐清臣有遥羚儿一半的洒脱,他这辈子就不必如此辛苦。 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今日遥羚儿跟她讲的话,萧重柔拿脸颊磨蹭着自己的左肩,自己哪里是稀里糊涂把自己赔了进去。那日,她可是拼尽全力才赶至射场,硬是抢来这个丈夫的。思及此,萧重柔还觉得心口扑扑的跳,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唉,谣言总是这么似真还假,要不是自己刚好是当事人,说不定还真信了遥羚儿听到的那段话。 一红衣女子忽然从窗口倒挂下来,长长黑黑的头发将她的脸庞遮住,颇有点艳鬼的感觉。萧重柔手指一动,一粒白芒飞掠。艳鬼哀叫一身,滚入窗内。 萧重柔没好气道:“红瞳,你要是再这么吓我,我让你回去伺候遥羚儿。” 红瞳是遥羚儿为萧重柔挑的女婢,以前是遥羚儿的女婢,性子十足十地像极了遥羚儿,连装鬼吓人这一套,也十二分得像极了遥羚儿。 “别呀,主子。”红瞳欢快地从窗子里跳进,“姑爷仇人多,难免会遇见刺客什么的,我这是锻炼你的心理承受能力。”瞧,这话也是照搬遥羚儿的。 萧重柔无奈的望望屋顶:“要是我遇到刺客,你就不知道提前帮我解决他们?” 红瞳垮了一张脸:“姑爷树敌无数,我们防不胜防啊。” 萧重柔赏红瞳一记栗子:“不准总是说姑爷坏话。姑爷回来了?” “刚回来,这后院亭子里看着湖水上的月影发呆。湖面上的风吹着姑爷的衣摆,翻啊翻的,翻啊翻,翻啊翻……要不是知道姑爷艳若桃李,心似蛇蝎,我还以为姑爷是神仙下凡呢。” 对自己这个多嘴且爱乱用成语的丫头,萧重柔有深深的无力感,深刻地觉得遥羚儿是嫌弃她烦,所以才将红瞳踢给自己的:“你先下去。” 待红瞳走后,萧重柔也起身,低喃道:“他一回来就这般光景,看来是已经知道潘完淳的事情了。” 潘完淳是原工部尚书,他一生清白,却因贪污渎职入罪。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修身虽好,齐家却不行。他唯一的儿子潘钱熙因为自幼失母,缺乏管束,是个十足的花心子弟,成日里跟着三皇子胡喝鬼混,养成了花钱如流水的恶习。而潘完淳两袖清风,哪里养得起这个祖宗。只可惜,他忙于政务,对自己的儿子终归疏于管教,连潘钱熙利用他的职务收受贿赂都不知,故而酿成此番大祸。羞愧难抑之下,这个一年到头穿着补丁衣服,连寿辰都不过买点猪肉庆贺一下的清白尚书竟然选择亲手杀死自己独生爱子然后自尽的方式结束了一生。而揭发潘钱熙贪污纳贿的,正是沐清臣的人手。 正文 第八章  生香兮活色 桃花开尽,春寒未褪。 微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月色零碎。 轻浅的脚步如涉水慢行的人鱼,可还是惊醒了望着月影发呆的沐清臣,他轻轻回头,却见萧重柔拎着绣鞋,蹑着脚缓缓走来。 迅速整理好心情,沐清臣笑着迎了上去:“夜寒露重,重柔不该出来。” 萧重柔秀气地打了个小喷嚏,笑容讨喜:“我也觉得晚上有点冷,怕你冻着,所以来喊你回房。” 沐清臣解下自己的外衫给萧重柔披上,目光停在了萧重柔赤着的双足上:“鞋不合脚?” 萧重柔摇摇头:“合脚。” “既然合脚,穿着鞋子走总比赤脚走好。”沐清臣皱眉道,目光依旧定格在纤纤玉足上被石块划出的小小血痕。 萧重柔伸手挽住沐清臣的手臂,看着沐清臣的眸光中丝毫不掩情意:“我刚才看见你时,觉得你就像神仙一样。我好害怕一旦被我这样的凡人惊扰到,你就会腾云而去。所以,我才脱下鞋子,”她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将沐清臣搂得更紧,“多几道小口子是小事,要是丢了我的夫君,我可该如何是好?” 沐清臣笑了笑:“嘴巴这么甜,看来我让人送过来的那些糕点你都吃光了。”一边说一边弯腰抱起萧重柔。 萧重柔轻呼一声,不确定地轻唤:“沐清臣?” 沐清臣淡淡道:“我抱你回房,以后不准赤脚。” “哦。”萧重柔乖乖点了点头,将小脑袋轻轻搁在沐清臣的肩上,脑海中不禁跳出遥羚儿那句“老公”,血液又不由自主的往脸上冲。 感受到怀中人体热的变化,沐清臣有些无力,随意找了个话题:“那些糕点你真的都吃完了?”他可让人挑了十八样花色,每样挑了两块,思及此,他的眼睛不由瞟向萧重柔平坦的小腹——这妮子小小的肚皮装得下? 一提到糕点,萧重柔笑得更开心了:“沐清臣,那些糕点真的很好吃,早知道太子府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就该跟着你去的。” 沐清臣顿了顿,继续笑道:“想吃哪些,我让厨子给你做。” 萧重柔伸手拨了拨发丝,赧颜道:“我只会吃,叫不来名字唉。” 沐清臣道:“你说形状颜色也可以。” “嗯,有一种长得像梅花的,入口甜而不腻,软脆适中……” “飘香梅花糕。” “还有一种乳黄色的,里面是海绵状的,很有弹性,甜绵柔软……” “面枫糕。” “嗯,然后有一种长得像海棠花,酱紫色……” “海棠糕。” “还有啊,还有啊,有一种颜色洁白如雪,有浓郁的薄荷香味的……” “薄荷香糕。” “沐清臣。” “嗯?” “你真会吃。” “……” “然后,是一种粉红色的,可好看了,入口甜糯……” “定胜糕。” …… “重柔。” “嗯?” “十八种糕点你果然都吃过了。” “是呀!” “你真能吃。” “……” …… “沐清臣。” “嗯?” “能吃跟会吃,是不是很般配?” “……” 将萧重柔抱回房间,沐清臣偏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上面有淡淡血迹。眉心微皱,他执起萧重柔的手掌,摊开,新婚那日留下的那道伤口果然还没好:“你浸水了?”疑问的句子,肯定的语气,淡淡的不悦。 “我要洗脚啊。”萧重柔语音弱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可以让红瞳帮你洗。”沐清臣不悦道。 “我才不要别人洗呢。”萧重柔嘟唇道,做错事的小孩子又开始耍赖了。 “七巧,打盆水来。”沐清臣淡淡道。 萧重柔嘟着唇,委委屈屈地看着沐清臣:“沐清臣,我自己洗好不好?” 沐清臣冷冷没有说话。 萧重柔低下了头,左脚摩摩右脚,右脚揉揉左脚,正当两只脚相亲相爱,你侬我侬时,却被一双手强拆鸳鸯。 “别动,泥会跑到伤口里面。” “哦。” 待七巧将水打来后,大手将那对泥菩萨放入水中,柔柔覆上温水,还原其如玉本色。水很暖,萧重柔的心更暖,今日滑过喉腔的各种甜点都不如眼前人温柔蹲在自己面前为她洗脚更让她感到甜蜜。 将萧重柔的双脚洗净拭干后,沐清臣又取过伤药为萧重柔抹上,包括一直没好的手,方柔声道:“你的手没好前,不要浸水。洗脚的事情,等我回来。” “哦。”萧重柔又乖乖应了一声,然后倾身搂住沐清臣的脖子,很认真很认真地道,“沐清臣,我喜欢你。” 房内有瞬间的沉默,沐清臣松开萧重柔的手,起身淡淡道:“你先休息,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言罢,冷冷转身,没有半点留恋。 一晃半个月过去。上官丹青在刺客事件后便上书今上,自请外出巡按,今上准之。而惯常跟随上官丹青外出办案的仵作在途中突染恶疾,无法继续随行。上官丹青不得不临时招募仵作,而经用人极其挑剔的上官丹青千挑万选后,屏雀中选的却是一位女仵作——这在朝野中倒也不大不小地掀起了一朵小小风暴。 想到女仵作,萧重柔的头不禁痛了起来——她一直没敢告诉沐清臣——他老人家书房里面那本宋慈亲笔所写的《洗冤集录》已经被他傻傻的夫人傻傻地“送”人了。 唉唉唉,算了,总得说的,还是早点招了吧。 “追月,沐清臣呢?” “禀夫人,主子他今天跟余公子出去了。”追月结结巴巴道。 跟余纳玉?萧重柔眯了眯眼睛:“去哪儿?” “楚风楼。” 楚风楼是京城最富盛名的女肆,有名到即便萧重柔是女子都知道这楚风楼是什么营生的——更何况她还有个楚风楼常客的二哥。 与其他女肆一届只选一位花魁不同,楚风楼一般每届会选出两位花魁,一位赐姓楚,一位赐风。唯独七年前,楚风楼只选出了一位花魁——楚风无与。因为楚风无与无论是容色还是才情都是无与伦比,世所无双的。而事实上,楚风无与成为楚风楼唯一的一个独列花魁仅仅是她传奇人生的小小一抹飞絮——如果有谁知道,她迷惑了在南燕为质子的萨达四皇子,与之双双逃回萨达之后,又迷惑了萨达国王,上演了杀子夺媳的肮脏血案……在入主萨达后宫后,又扫除重重阻碍,荣登后座,最后成为挟幼子令百官的萨达太后的一整个传奇的话,又有谁会觉得花魁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称谓呢? 如今的花魁自然不是太后楚风无与,而是楚楚跟风幽,而风幽自从接了余纳玉之后,便对外宣布为余纳玉守身,此生只接余纳玉一个客人。于是,楚风楼能够远观近玩的花魁就只剩下楚楚了。而楚楚,正如其名一般楚楚动人。她的客人名单里面,似乎也确实有不好女色,却也不拒绝女色的沐清臣。 一时一口气堵得慌,萧重柔施展轻功,沿着后山小跑了一阵,不知不觉停下来时已经到了山腰的温泉。她不禁又有些好笑——这后山竹林是依着五行而种的,里面还种了一片迦叶榕树林,以往家仆误入这片竹林便如进了神奇的迷宫一般,是连迦叶榕树都见不着的,但是不管怎样绕总是能够绕回林外,不会在林内打转,也不会有生命危险,这倒可以证明布阵者的智慧和仁慈。 萧重柔向来疏懒,也不曾想要破解它,今日一时气愤,倒算是急中生智,闯了进来。这山腰温泉是五行的正中心,萧重柔绕着温泉看了一周,不禁汗颜——自家夫婿辛辛苦苦种这么片林子,竟然只是担心洗澡时怕被人偷看——聪明人的智慧就可以这么浪费么? 小跑之后,气息有些不稳。萧重柔也决定浪费一下自己的智慧——她再次绕着温泉转了圈,动用脑力寻了片五行中的死角,便攀上附近的一棵迦叶榕树小睡。 明月渐起,月的银华洒在迦叶榕树的叶片之上,光与影的交叠是夜最美的魂灵。萧重柔素来是喜欢迦叶榕树的,虽然这树会令人产生幻觉,使接近它的人产生恐慌,被世人称为妖树。恍惚中,她记起那个如月一般清冷的男子说的话“迦叶榕树并没有使人产生幻觉,它的气息只是让人在脑海中放大心中最执念的东西罢了。”她还记得她问他他在林中行走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 那个男人似乎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抬头看着清贵的明月,气息清清冷冷,眸光中却荡漾着温柔。 一阵水声打断了萧重柔半梦半醒的迷茫,循着声音看去,萧重柔的心跳不禁漏了半拍。月光之下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美男入浴图。清冷的月光洒落了一地的银霜,也为那修长的身躯蒙上了一层银纱。那人平常束起的黑发湿答答的披散在肩后,水珠不停地从他漆黑的长发上滑下,滑下白皙而优雅裸背,划下纤细的腰,然后……滑入水中。萧重柔觉得热气一阵儿往脸上串 ,温泉氤氲的水雾仿佛漫入了自己眼中,世界比方才更为寂静,却又听不见之前的水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打鼓般响的心跳声。不知所措中又带些气恼,她不喜欢生命中有太多事情不为自己所掌控。 在理智回笼之前,萧重柔已经飞身至温泉边。 一道水剑向她射来,堪堪射穿了她的衣袖,但没有妨碍她拿下他挂在树上的衣服。她躲到树背后躲避更多的水剑,但是水面却不再有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传来男子略带些不确定的声音:“重柔?” 从树背后转出,理智在这瞬间回笼,但是萧重柔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她对着自己抱着的一堆男子衣物发窘。 沐清臣显然也没有认清楚目前的情况,看着自己面前脸红眼眶也红的女子,他感受到了生平少有的无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的理智显然要比萧重柔多点,他顺着那对小兔子眼睛的方向看去——回路,那丫头不会是想带着他的衣物落跑吧? “夜凉如水。”沐清臣的声音有点儿哑,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接下去,“重柔可否先把衣服还给我?” 萧重柔一见他一开口就把话题引到衣服上,刚降下去一点的温度再次回到脸上,理智也被烫晕了:“我很热!”说完,萧重柔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要晕了。 沐清臣感觉额上淌下了一粒粒的液体,但不知是水珠还是冷汗:“但是我冷。” “胡胡胡说,你你你的是是是是……”重柔指着沐清臣所处的水面,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温泉。” “对!” 萧重柔觉得此刻迦叶榕树真的是妖树了,在它的气韵中,她满脑子的都是那个裸背,哦不,那个男人。哦,不行,打住! 不理会身后男人近乎绝望的那一声“重柔。”萧重柔义无反顾,不负众望地落跑了。 在竹林内,摆脱了迦叶榕树香的萧重柔回过神来,笑不可抑,不管过程有多尴尬,自己有没有动脑子,这一次,自己显然胜了沐清臣一回。 那晚之后,户部尚书府又有了新谣言——府内不仅有片鬼林,林里还住着女鬼,那女鬼到夜里还会发出恐怖的笑声,延绵不绝。关于女鬼的版本有很多种,有人说是被沐清臣强抢来欺负致死的好人家女儿,有人说是被沐清臣陷害致死的忠良妻眷,有人说这女鬼其实就是沐清臣的原型…… 沐清臣听见竹林内传出的笑声,不禁也附和着苦笑两声。今日余纳玉还取笑自己把萧家小丫头吃的死死的,现在自己就被这萧家小丫头给“镇”住了,当真是“艺高胆大”啊。环顾四周,沐清臣用水再洗了把脸。目前最坏的打算就是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去,只是……实在是丢脸啊。为今之计,还是等自己的小娘子良心发现给自己送衣服来吧。 思及此,沐清臣眉峰不禁一皱,自己这五行阵没有任何破绽,除非是知道自己布阵法门的人才有可能进入——如果是这样,萧重柔又是如何进来的?莫非,萧助忌比自己想的还厉害? 月色西移。 看着远远站着的小女人,沐清臣有些感叹,看着自己被水泡得皱皱的手掌——整整一个时辰,眼前这女人良心藏得真深。她再不回来,估计自己都可以扒下一层皮给自己做皮袄了。 “重柔,快把衣物还给我。” “我不喜欢你叫我重柔,我喜欢你喊我柔儿。”萧重柔站着不动,笑着开出了条件。 “好,柔儿,可以把衣服拿给我了么?” “我不喜欢你一天到晚都跟你的公事相亲相爱,戌时之后你得允许我进你书房,亥时之后你得放下公事陪我玩儿。”萧重柔往前一步,继续开条件。 “好。” “你书房里有一本《洗冤集录》,给我。”又往前一步。 “可以。” “你的那些姬妾也留不得。”再往前一步。 “月影留下,其他随你。” “月影是谁?”萧重柔瞪大了眼睛,她知道沐清臣有很多妾侍,但也知道绝大部分是太子赏赐的摆设,有时候沐清臣想用女色贿赂他人时,就直接从中挑顶绿帽子给自己带。都说沐清臣不近女色,莫非这月影例外? “留下她,我有用。”沐清臣淡淡道,语气摆明了没商量。 “以后不许逛花楼。”萧重柔决定跳过月影,继续新的话题。 没有听到预期的回答,重柔有些迷惑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柔儿,萧大将军应该教过你,做人不能太贪心。” “我爹爹自然教过,可是,他也教过我,当机遇来临时一定要死死地把握。”就在萧重柔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时,迎面扑来一道水墙。沐清臣从墙后窜出,窜到萧重柔身后,将她制住。 沐清臣用外衫将萧重柔脑袋盖住,然后抓来衣服穿上。萧重柔被他点了酥麻穴,软软的不能动弹。 “柔儿,你要不要也洗个澡。”沐清臣有些气恼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子——虽然只是光着身子跑了一小段,他还是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 “沐清臣,欺负自己的妻子算什么?”萧重柔很生气,很气自己还是没有听明白阿爹的话,没有好好把握机会,很气自己明明知道沐清臣不好惹,还是不够小心。心里很火,身上却有点冷,萧重柔觉得自己气得有点哆嗦了。 “似乎是我的妻子先欺负我的。”沐清臣语气里有着逗弄。 “沐清臣,我怕黑。”又黑又冷,萧重柔的语音里带点颤抖。 一双温暖的大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萧重柔慌得掉下了眼泪:“沐清臣,你真脱啊。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外衣被剥落。姑娘家抖得更厉害了。头上的衣服被拿开,萧重柔不服气地瞪视着沐清臣:“你要是再脱我衣服,我就把这林子全烧了,让你解衣服给全部人看;我还要把沐府也烧了,让你没地方住;我还要把京城所有的花楼都烧了,让你……”一件温暖的外衫代替她湿透的外衣,裹上了萧重柔颤抖的身躯,也裹住了她未说完的话。 沐清臣一把将她抱起:“我的衣服虽然比你的干一点,但也毕竟是湿的。你要怎么烧随你,不过,我们得趁你把沐府烧了之前先找身干净的衣服穿上。你说,是不?” 萧重柔终究没有放火烧了沐府,反而是沐府在这位女主人入住后,变得越来越适合人居了。 第三次被窒息折磨而醒后,萧重柔睁开眼睛瞪着悠哉着起身的沐清臣,脸颊如往日一般红红的。只是第一次脸红是为自己的睡癖愧疚而红的,之后的脸红则完全是被沐清臣气红的——自己又是被他拧住闭气无法呼吸才醒过来的。不过,虽然很气他不懂得怜香惜玉,美女投怀送抱也不知好好珍惜,她还是越来越喜欢沐清臣了。这个男子虽然声名狼藉,不过却是个极骄傲的人。原以为那日被他反败为胜,自己就算不用割地赔款,到手的好处也会飞了。他却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不但从善如流地将那些小妾遣散了,还留出了部分时间,听她叽叽喳喳一阵子。 起身穿戴好之后,她跟着沐清臣去厅堂用早膳。忽见沐清臣下属望月匆匆从外间走来,将一封书信递给沐清臣。沐清臣看罢后,笑着转身对重柔说:“柔儿,可想去逛街?” “嗯?”萧重柔迷惑地晃了晃脑袋,眼睛晶晶亮,“沐清臣,你要陪我逛街?” 沐清臣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明日我会先陪同太子去楚风楼小坐,你申时左右去楚风楼下找我。” “我可以上去看看么?”萧重柔好奇道。 “随你。” “余纳玉的相好是那里的头牌花魁,沐清臣,你的相好是谁?” “……” 正文 第九章  三女争一男 楚风楼在京城无辖街上,无辖街是京城出了名的堕落一条街。在这条街上,坑蒙拐骗、吃喝玩乐、打架斗殴,只要不犯人命,都可以。在无辖街上吃的亏,要么在无辖街上再讨回来,要么就咽肚子里。街上,除了花楼,赌场还有奴市。 在行过奴市时,里面传来一片喧哗声。萧重柔刚打算径直走过,却被红瞳拉住袖子:“主子,有热闹不凑不是您的风范啊!” 萧重柔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是你想凑热闹的,我可不想。” 红瞳奇道:“主子,你撞邪了?” 萧重柔点了点红瞳的额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要是惹事了,反正有爹爹哥哥撑着,他们又不会骂我。可是如今不一样了,沐清臣名声本来就不好,我可不想给他惹事,让他烦心了。” 红瞳继续怂恿道:“没关系啦,没关系了,就算姑爷不管,老爷少爷还会给您收拾烂摊子的。” 萧重柔拧了拧红瞳的脸颊:“笨啊,就算我爹爹哥哥给我收拾烂摊子,他们也肯定要迁怒沐清臣的,懂不懂?!” 红瞳垮了张脸:“主子,你确定你要被姑爷吃的这么死嘛?” 萧重柔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现在是我给他吃,他也不屑一顾,好不好。” 红瞳眼泪汪汪道:“可是主子,好像是徐家四小姐徐婼玬和莳晗公主,她们好像在抢一个家奴。” “哦?”萧重柔本来就蠢蠢欲动地惹祸因子在体力奔跑得更欢了,“爹爹虽然跟徐大将军交好,但是我素来是不喜欢这两姐妹的。更何况她姐姐与我有夺夫之恨。可是,这莳晗公主却是暮钦晃的同胞妹妹,就讨厌程度来说比这徐婼玬也没差多少。我该帮谁呢?”一边说一边往前面凑去。红瞳边跟上去边更正:“小姐,是你与她姐姐有夺夫之恨。” 萧重柔赏了红瞳一颗“栗子”,弯下腰想看清那低着头的家奴的脸。能让徐家四小姐不惜和皇帝最宠爱的莳晗公主撕破脸的,一定是不简单的人物。 一张很清俊的脸。虽然跟沐清臣这个南燕第一美男相比还是有点距离,但也值得这两女人为其大打出手了。耳边传了称职的小忠仆的声音:“是前前任工部尚书叶炼骨的三子叶酬律。姑爷下年的状元,但是名声可比姑爷好多了,据说工部尚书落得如今下场,跟姑爷……” 萧重柔拍了下她的脑袋,打断了她的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主子我最讨厌据说。” 红瞳摸摸自己二度受伤的额头,瘪瘪嘴:“那就是‘是’了。”然后恪尽职守地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说与萧重柔听。 平心而论,叶炼骨一生为政为人,光明磊落、勤勤恳恳。只可惜他与沐清臣素来不和,特别是修运河一事,他更是在朝堂上放话说“只要自己一日是工部尚书,这运河就一日不修。” 叶炼骨敢在朝堂上公然叫板主张修运河的太子一系,自然有他的底气。他这一生未做过任何有违律法,有违道义之事。这一年过半百的老头骨子里却还有一份天真——他认为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鬼敲门。却不知,鬼若要来找他,那是不敲门的。 在叶炼骨放话之后,太子一系沉寂了许久。后来不知怎的,叶家长子叶酬勤忽然与沐清臣交好。时萨达与南燕在边疆发生摩擦,叶酬勤素来有志于保疆卫土,在沐清臣的鼓励下,以先锋之职随军出征。出发的前一晚,沐清臣设宴饯行,和叶酬勤一起喝酒谈心。叶酬勤席间喝到高处便激动起来,拉着沐清臣的手要和他结拜兄弟。沐清臣却拒绝了,说要等叶酬勤凯旋后方结拜,并送给叶酬勤自己使用的宝剑,叶酬勤大是感动,想也不想就摘下代表自己身份的玉扳指送给沐清臣。这互赠事物一事,他的父亲叶炼骨却是不知的。 战斗异常的艰辛。在一次战斗中叶酬勤被俘,和他同时被俘的另一些世家子弟均被杀害,脑袋都送回了南燕国,独独少了叶酬勤那一颗。时南燕国便传出谣言,说叶炼骨以南燕的城墙工事图纸为条件保下了叶酬勤的命。 南燕国君起初并不在意,但是,随后的几场战役,萨达尽挑城墙脆弱的地方攻,不由让这本就不英明的帝王感到又惊又疑。此时,南燕军抓获一名前往萨达的南燕人,却是叶家的家仆,怀里揣着的除了银两还有叶炼骨的书信。南燕国君大怒,本来是要让叶家满门抄斩的。是一干重臣纷纷为叶家求情才勉强收了帝怒,判其抄家,不论男女,世代为奴。 交代完渊源后,红瞳还补了一句:“据说这徐家四小姐中意叶家三公子,可惜那三公子不中意她。之前曾婉拒过徐家的提亲。” “叶家其他人呢?” “叶炼骨叶大人受不了这份羞辱,出了监狱后便一头撞死了,叶夫人也跟着自尽了。叶大公子已经娶妻了,并育有一子。不过在他出事后,他岳丈就让人将女儿接回去了,并声称与叶家再无瓜葛。那孩子却不知流落到哪里了。叶家二小姐因为已经嫁出去了,算是躲过一劫,不过,据说在夫家日子也不好过。哦,对了,叶大公子的岳丈就是尚书令岳湛泽,说来叶家也算三皇子一系的。” 重柔冷“哼”一声,什么一系不一系的,大难临头,撇得比谁都干净。 只听徐家四小姐徐婼玬道:“公主,你将这厮买回去能有什么用,当太监么?”说完便引起围观的人一片哄闹声。 莳晗公主又羞又恼:“怎么用不关你事。老板,你再出个数。” “老板,我的钱你可是已经拿在手上了。我们买卖可是已经成交了的。” “老板,我付四倍的钱,一份你赔给她,一份你自己收着。” “老板,他出多少,你再给我补多少。” …… 那老板倒是乖觉,一声不吭,任由两位姑奶奶斗得不可开交。反正,不管卖给谁,自己这次都是赚大了。 萧重柔瞥了一眼那老板,待看清他眼睛时,不由一笑。低声跟红瞳说了几句。只见红瞳推开众人,伸手就揪住那老板耳朵,将他拧到萧重柔面前。萧重柔要笑不笑地盯着他看:“老板,这人夫人我三天前就定下了,你竟然背着我想将他偷偷卖了。不怕夫人我抽了你的皮么?” 那老板先是极为愤怒,嘴里嚷嚷着:“是谁家小娘子吃了豹子胆子,爷的场子也敢搅?你可知道爷的后台老板是谁……谁……咳咳……谁……” “谁呀?”萧重柔要笑不笑道。 待看清萧重柔的脸后,那老板的臭脸立时化为谄媚的笑容,极为狗腿的送上叶酬律的卖身契:“哎哟喂哦,沐夫人啊,瞧我这记性,确实,确实,这人确实是您买了的。这卖身契您收好,呵呵,嘻嘻,哈哈,嘿嘿嘿……”在红瞳放开他耳朵后,那老板一溜烟跑没了影。红瞳哪肯放过他,亦是紧跟着追了上去。 看向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两个女人,萧重柔有些发毛。跟一个女人抢男人,她还能胜任,事实上,她也的确有成功的经验。可是跟两个女人抢男人,还不是自己心爱的,她就觉得实在是没勇气了。 她摸摸脑袋,暗自叹气,自己真是个惹祸胚。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萧重柔嘿嘿一笑,正准备撤退,徐婼玬一把扯住了她:“萧重柔,你要不要脸啊,三天两头跟别人抢男人!” 嘿,萧重柔眯了一只眼睛,这话说得也太重了吧:“啊,不好意思啊,徐四小姐,我不知道这个奴才是你的男人啊。”萧重柔强调怪怪道,说完立马引来一堆哄堂大笑。 甚至有好事之徒还火上浇油用有些低却谁都可以听到的声音道:“之前徐二小姐为了嫁沐奸臣不惜自尽,如今徐四小姐又为了叛徒之子顶撞公主,徐家的女儿真是不知检点啊。” 徐婼玬一张俏脸气得通红:“谁说他是我男人。” 萧重柔摆摆手,无辜道:“既然他不是你男人,我就没有跟你抢男人啊。” “你强词夺理!”徐婼玬一边说一边挥出腰上的鞭子。 “喂,你抢不过就打人啊。”莳晗公主眼疾手快,伸手夺过徐婼玬的鞭子摔在地上。 “喂,你看清楚,是萧重柔不对,她抢走了叶酬律!”徐婼玬气不打一处来。 “那老板也承认了,是沐夫人最先订下……订下叶公子的。”莳晗公主道,说道最后几个字时声音越来越轻,还轻轻抬眼窥了下叶酬律,似乎怕伤着这位曾经的状元郎的自尊心。 “你有没有脑子,摆明了是萧重柔耍诈!”徐婼玬恨恨道。 “我堂堂一个公主没脑子难道你有?枉费你还是辅国大将军的女儿,兵不厌诈都不懂。技不如人,起码也该知道愿赌服输。”莳晗公主厉声道,倒是多了几分天之骄女的味道。 徐婼玬见莳晗公主站在了萧重柔那边,知道自己讨不到好处,跺了跺脚,也不捡鞭子,怒气冲冲地离去。 待徐婼玬离去后,莳晗公主笑着对萧重柔道:“沐夫人,你可以把他让给我吗?” 萧重柔道:“否。” 莳晗公主好声好气道:“为什么?” 萧重柔道:“你还算不错,可是你的哥哥太讨人厌了。” 莳晗公主遗憾地笑了笑道:“这我就没办法了,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当公主,更不想当岳家的外孙女。”她说到这里,赶紧打住话题,“可是,叶家跟沐尚书之间……我怕沐尚书会对叶公子不利。” 萧重柔一字一句道:“公主莫忘记,真正伤害叶家的是您的父亲,不是我的丈夫。” 莳晗公主俏脸一白,不由自主看向自始至终低着头的叶酬律,叹了口气,虔诚道:“沐夫人,萧家素来以耿直纯良著称,看在叶大人的份上,还望您多多关照……他。”言罢,茫然转身,缓缓离去。 萧重柔叹了口气,看向叶酬律道:“叶公子,请随我来。”说完,朝着红瞳离去的方向走去。 在不远的角落,萧重柔看见红瞳正押着那老板狂殴。为自己丫头的威猛汗颜了一把后,萧重柔款款而上:“我说绿眸,你不好好跟着我三哥,怎么干起这勾当了。” 那唤绿眸的正是萧刚至的贴身小厮,却跟着他主子一个德行——遇见他十次,十次准都在干不正经的事儿。 绿眸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青青紫紫的脸,连萧重柔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回姑娘,小的把三爷跟丢了。没脸面回家,便干这勾当混口饭吃。” 萧重柔冷“哼”一声。红瞳会意,又拎起拳头准备继续。 “别别别,回姑奶奶的话,是三爷觉得奴市大有商机,让小的先来摸摸底的。” 萧重柔又冷“哼”一声。红瞳会意,又拎起拳头准备继续。 “别别别,回姑奶奶的话,三爷现在是京城奴市的大老板,京城奴市都归他掌控。” “啧啧。”萧重柔点了点头,由衷叹道:“我这三哥可真厉害。” 言罢,萧重柔回头看看静静站立在自己身后的叶酬律,眼睛微眯——这人,恐怕就是沐清臣好心邀她外出逛街的原因吧——如果是沐清臣自己想买叶酬律,估计三哥肯定是不会卖给他的。可是,沐清臣又怎么知道行踪不定的三哥已经偷偷回京,并成为这个奴市的后台大老板呢? 摇头一笑,萧重柔耸耸肩——管他呢,三哥虽然不羁,但是,本性却极好。他掌控奴市自然要比其他人掌控好。想来,是沐清臣自己买不到叶酬律,才会让她出马的吧。 摆摆手,萧重柔冲着红瞳道:“红瞳,我们找姑爷去。” 楚风楼下,沐清臣早已经守候着。 萧重柔笑容扩大,走上前挽住沐清臣的手臂,凑近嗅了嗅,不满道:“好大的脂粉气。” 沐清臣笑道:“有么,为何我只闻到一股醋味?” 萧重柔笑了笑,有点遗憾道:“沐清臣,要是我能在你身上闻到醋味,那就好了。” “候月。”沐清臣招来候月道,“将我明天穿的衣服用陈年好醋熏一熏。” “候月,不用。”萧重柔赶紧道,然后半笑半嗔道,“沐清臣,这不好笑。” “那柔儿可有什么好笑的事情要跟我说?”沐清臣柔声诱哄道。 萧重柔挑了挑眉毛道:“没有。” 沐清臣怔了怔,再问一遍:“当真没有?” “沐清臣。” “嗯?”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喜欢惹是生非啊?”萧重柔软软道。 沐清臣顿了顿,道:“何出此言?” 萧重柔耸了耸肩道:“随便问问,不过,我今天真的惹是生非了。” 沐清臣探寻的眼里多了分了然,柔声道:“什么事?” “我在徐四小姐跟莳晗公主的手底下抢了个奴才回来。”萧重柔试探道,“沐清臣,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要不要把人送回去,免得给你惹麻烦?” “柔儿。” “嗯?” “我们成亲时,大舅子没能来,我一直觉得遗憾。所以,我特备了一些薄礼,想送到边关给他,刚巧缺了送礼的人手。” “可是,沐清臣,我忘记告诉你了,这个奴才是从大理寺放出来的罪奴。” “没关系,柔儿的眼光我相信。” 正文 第十章  五国会一堂 五月五日,五国会在康城名城安临召开。 南燕国由太子暮钦晋带队,沐清臣与其他幕僚随行,余纳玉留在京城。而萧重柔却是南燕国使臣里面唯一的女眷。 暮钦晋素来认为萧重柔是个宝贝,所以对萧重柔格外照顾,刻意拨了一辆马车,让沐清臣与萧重柔二人世界去。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饶是萧重柔百般妖娆,千般耍宝,沐清臣却是一日安静胜过一日。 看着静静盯着车窗外发呆的沐清臣,萧重柔叹了口气——某人近卿情怯呢。 无聊,萧重柔低头掰掰手指。 吱嘎,吱嘎。 让人不舒服的声音唤回了沐清臣的神智,他皱眉按住萧重柔的手:“别掰手指,小心受伤。” “沐清臣。”萧重柔趁机挪到沐清臣身边,搂住他的脖子,右颊贴着沐清臣的左颊,小脑袋在沐清臣肩头摩啊摩。 “怎么了?”沐清臣扣住在自己肩头“作乱”的小头颅,好脾气问道,语气里有些愧疚——这几日他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确实把萧重柔忽略得比较彻底。 “我忽然发现你比我足足大九岁呢。”萧重柔在沐清臣耳朵边轻轻道,语气似乎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般。 沐清臣莞尔失笑道:“现在才嫌我老?” 萧重柔嘻嘻一笑道:“你不老,是我嫁得早。我爹爹其实是准备养我到23岁再把我嫁出去的,就跟康国太子妃苏大小姐一样。”萧重柔说完这句话,明显感觉自己搂着的身子突的一僵,她懊恼地咬了咬唇,来不及得意自己恶作剧成功就开始心疼地暗暗责骂自己:萧重柔,你个坏丫头,自己心里不舒服,为何要去戳刺沐清臣呢? 为了方便五国使臣相互交流,五国驿馆均建在一处,只是各自有独立的门户。 这一次五国会,各国的使臣分别是: 南燕:暮钦晋、沐清臣等。 北燕:今年初登大宝的新君苍绝、苏斋风等。 康国:新任太子陈庭旸、太子妃苏斋月等。 萨达:太后楚风无与、定安王、定宁王等。 阿尔丹:大皇子可足浑鹤溪、六皇子可足浑鹰涧。 五国会的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各国使臣在各自的驿馆安顿下来后,便立刻组织了会谈。每次会谈的时间都很长,楚风无与是萨达的实际掌控人,自然要参加这个会谈,而太子妃苏斋月素以贤能著称,是以也参加这个会谈。唯独萧重柔是货真价实的“女眷”,也被货真价实地晾在驿馆里喂养着初夏的蚊子。 啪。 一手鲜血。 萧重柔抓抓脸上肿起的大包,欲哭无泪——过冬的蚊子有牙齿——古人诚不欺我啊。 迷迷糊糊的,萧重柔呢哝一声:“红瞳,现在什么时辰?”说完,才想到红瞳并没有跟过来。 打了个哈欠,看着另一边空落落的床位,萧重柔翻身下床,走出房门。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当萧重柔打开房门时,对面暮钦晋的房门也同时打开,而打开房门的却是一条窈窕动人的身影。 萧重柔瞪大了眼睛,看看对面大门上的匾额,又看看对面大门里的楚风无与——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深更半夜的,萨达太后楚风无与地会从暮钦晋房中出来,而且,发丝离乱,嘴唇潋滟,满身散发出情欲的气息。 楚风无与也被吓得不轻,但她显然比萧重柔沉稳多了,略一定神,她的眼中便现出杀机,一个小小的暗器筒扣上了手腕。 就在这时,萧重柔忽然微笑了起来,她冲着楚风无与招了招手,然后翩然转回房内。 楚风无与略一凝眉,关上暮钦晋的房门,跟着走入萧重柔的房间,关上了门。 “你刚才想杀我,对不对?”萧重柔开口问道。 “刚才想,现在还想。”楚风无与冷冷道。 “楚风无与名动天下,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萧重柔开口道,眼前女人真的是美到了极致。 “阿谀奉承救不了你的命。”楚风无与冷冷道。 萧重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走近楚风无与:“我承认你比我漂亮许多,可是,我身上也有比你美的地方。” “哼。”楚风无与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着我的眼睛,你不觉得我的眼睛比你的眼睛漂亮?”萧重柔甜美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蛊惑。 楚风无与冷静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惊慌,她仓促低下了头:“你……”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萧重柔淡淡道。 “什么问题?”楚风无与低头问道。 “你是南燕国人,对不对?”萧重柔开口道。 “世人皆知,我是南燕国楚风楼花魁出身。” “那你可知道帝师郑尹。”萧重柔接着问道。 楚风无与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据说,郑尹的夫人是他的同门师妹,美若天仙,不似凡人,却在生产时不幸仙去。”萧重柔一边说一边看着楚风无与,“只给郑尹留下了一个女儿郑伊。郑尹此后一直未娶,极其宠爱唯一的女儿。但郑伊出身时便带夭,郑尹怕她被外人的污浊气息感染,从不让她见外人。只可惜,饶是郑尹如此精心地呵护,郑伊还是在七年前暴病而亡。郑尹哀伤难抑,不久亦仙去。” 楚风无与依旧静默不语。 萧重柔接着道:“巧的是,七年前,不仅仅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郑伊早夭的时间,亦是你楚风无与与萨达四皇子私奔的时间,而且,还是南燕太子暮钦晋入萨达为质的时间。” “那时候,世人皆认定暮钦晋此行有去无回,甚至,他出发之前,他门下很多幕僚就已经改投入三皇子门下。连我爹爹都断言暮钦晋此去必亡,为此我爹爹还曾跟今上抗争过多次,只可惜,终究没有保下暮钦晋。” “可是,两年后暮钦晋竟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不仅毫发无伤,还带回了被萨达占去的南燕五座城池。凭借他死里逃生的能力以及那五座城池,他不仅重新回到了朝堂,还赢得了许多朝臣的心。就算这些年今上对暮钦晋多番打压,岳氏一族对暮钦晋几多陷害,暮钦晋又看似纵情声色,那些朝臣却始终忠心耿耿地守卫在暮钦晋身边,因为,他们相信——一个在众叛亲离,举目无助,深陷敌国如羊在虎口都能叼一撮虎毛回来的羊,绝、对、不、是、一、只、羊。” 萧重柔盯着楚风无与道:“楚风无与,请你告诉我,七年前,是谁给了暮钦晋坚持下去的勇气,是谁为他铺就了归路千里?” 软软的舌头在红润的脸颊上欢快地舔舐,萧重柔有一丝迷茫——谁在亲她?沐清臣么? 不对! 沐清臣绝不会如此热情地亲吻她! 那是谁?! “啊。”萧重柔惊叫着醒来,死死攥着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轻柔的男子声音从身畔传来,沐清臣伸手搂过萧重柔,让她窝入自己怀中,左手轻拍着萧重柔的背,右手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 萧重柔紧紧攥住沐清臣的衣服,继续大口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沐清臣,刚才是你亲我吗?” “不是。”沐清臣道。 萧重柔的身子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甜美的语音同样颤抖:“那……那刚才是谁在亲我?” “没有人。”沐清臣轻轻皱眉,为萧重柔莫名其妙的恐惧而疑惑。 萧重柔狐疑地抬眼看沐清臣,伸手摸摸自己仍带着湿意的右颊:“可是……” “汪汪……” 带着些委屈的幼犬声音从床脚传来,控诉着自己被新主人踢下床的凄惨经历。 雪白的皮毛,毛茸茸的一个球,微笑的脸,黑黑亮亮的杏仁眼睛,看上去傻不拉几,傻得好想让人欺负的样子。 萧重柔在与床底下那只幼犬大眼瞪小眼好久后,忽然“哇”地一声钻入沐清臣怀里大哭起来,小手还不停地捶打着沐清臣:“你坏死了,坏死了,我被你吓死了,吓死了。” 沐清臣奇道:“好好的,怎么就被吓到了?” 萧重柔抽抽噎噎道:“我以为是暮钦晃又来了,那一次我也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被他舔醒的……” 未待萧重柔说完,沐清臣赶紧轻抚萧重柔的头发,将她的小脑袋压在自己胸口:“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萧重柔委委屈屈地从沐清臣怀中抬头,嘟着唇道:“你保证?” 沐清臣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笑容:“我保证。” 萧重柔破涕为笑,伸手拧住沐清臣的鼻子:“老大爷,大清早的,不待这么吓人的!” 沐清臣笑着回拧了拧萧重柔的鼻子,戏谑道:“看来我真的老了,老到我的小妻子在我的床上幻想吻她的是其他男人。” 萧重柔气呼呼地拍掉沐清臣的手,控诉道:“这能怪我么,你什么时候亲过我了?那天晚上的不算!” “现在。”沐清臣的声音有着些许蛊惑,他的声音随着他的鼻息慢慢靠近,薄凉的唇在萧重柔的脸颊上烙下了一个烫烫的吻,温温的鼻息为萧重柔萦绕了一个意乱情迷的梦。 萧重柔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又甜蜜又羞涩又无助的样子比床底那只无聊到啃床脚的雪毛犬儿可爱多了。 沐清臣叹息般地笑了笑,勾住萧重柔的下巴,低柔地声音恍如蛊咒:“柔儿,记住,以后会吻你的人是我,沐清臣,不是暮钦晃。别再胡思乱想,更别再做噩梦了。” 萧重柔的三魂七魄如浸入蜜缸,又如浮上云端,甜甜蜜蜜,飘飘漾漾,她笑得有些傻,回话的声音有些呢喃:“沐清臣,我喜欢你。” 沐清臣却没有回应她,他松开了托着萧重柔下巴的手,伸手捞起了地上的小犬,塞到萧重柔怀中:“这几日,我都会很忙,让它陪你。” 萧重柔忽然大笑了起来,笑不可遏,笑着搂着小犬滚入沐清臣怀中,笑得小犬不安地小声呜咽,生怕自己的主人脑子有问题。 沐清臣也被萧重柔笑得一头雾水,他摇了摇头,好奇道:“柔儿,你笑什么?” 待笑够了后,萧重柔将小犬举到沐清臣面前,让他跟它的视线平视,然后她拉平脸皮,一本正经道:“沐清臣,原本应该是你陪我的,你说你忙,让它陪我。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你眼里,你跟它是同价的,呵呵呵……”萧重柔一口气把话说完,又笑着滚回沐清臣怀中,她笑得太过激动,还不小心拔下了一撮狗毛,惹得小犬汪汪乱吠。 沐清臣无语望了望天,一边望天还一边为在自己怀中打滚的傻丫头拍着背顺着气,生怕她笑得太开怀会走岔气——这就是用九岁来衡量的代沟么? 待萧重柔笑得没力气了,她才偏头凑到沐清臣的脖子边用小鼻子胡乱嗅嗅沐清臣,一如她怀中忙着嗅她的小犬。 沐清臣伸手点了点萧重柔的鼻子,然后修指又点了点小犬的鼻子,笑道:“人模狗样。” 萧重柔吐了吐舌头道:“没有脂粉味。”淡淡的皂香,属于沐浴后独有的清爽气息。 沐清臣偏过了头,逗弄着小犬,眼睛里闪过些许心虚。 萧重柔凑近摸摸小犬的脑袋,好奇道:“沐清臣,你确定它是狗?长得跟狐狸似的。” 沐清臣道:“这是萨米耶犬,蒙尚大陆才有的狗。” “哦。”萧重柔伸手拧拧小萨摩微笑的脸颊,“沐清臣,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沐清臣怔了怔,伸手抱起小萨摩:“我不知道,我看看……” “等等。”萧重柔一把抢过萨摩,“你看什么看,你要怎么看,万一……万一……它是母的怎么办?” “母的就母的,还要怎么办?”沐清臣奇道。 萧重柔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如果它是母的,不就被你占便宜了。” “咳咳。”先是怔了怔,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沐清臣忍不住清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道,“那它如果是公的,你这般搂着它,还把它搂在……” “汪……呜……”某只前刻还在女主人柔软的怀中嗅来嗅去的小狗被无情的女主人扔到了地上。 沐清臣又好气又好笑,无力地伸手扶额,叹了口气,起身下床捞起可怜的小萨摩。 “不许看!”萧重柔急巴巴尖声叫道。 “候月。”沐清臣唤了一声,三分汗颜七分默然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将小萨摩递给候月,“你帮我看看,这是公的还是母的。” “……”候月一脸惊悚地看着沐清臣,肩膀可疑地微微颤抖着。 “还不快看。”沐清臣沉下了脸。 候月赶紧将小犬翻过身来看了下,然后快速道:“母的。” “好。”沐清臣伸手欲接过小犬。 “等等。”萧重柔从房内闯出,一把抢过小犬,“我来抱。沐清臣,你听着,它是母的,你不准抱!” 候月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沐清臣面无表情地看了候月一眼,冷冷把门关了起来——今天这脸,丢大了! 五国会的第二日,康国太子陈庭旸做东道,宴请四国使节。 入宴的乐声刚起,陈庭旸携太子妃苏斋月缓缓登上主位。 虽然是同一个父亲所生,陈庭旸跟其兄长陈庭月的容貌却相差甚多。如果说陈庭月的外在形象清贵如月,则陈庭旸的外在形象就热络如阳。如果说陈庭月是凝月华而成的神仙,除了洁白的云层,不论金砖玉瓦还是大理石,他踩在哪里都会让人觉得会脏了他的鞋子。陈庭旸就仿佛是出生在乡野间,沐浴着最健康的阳光成长起来的少年,他对一切都充满着喜爱与热情,而世上的一切事物似乎也喜欢着他。月色再美,人们也习惯隔着窗子仰望,而如果人们看到温暖的阳光时,总是会忍不住走出门亲切地感受下阳光的温暖与健康。 萧重柔的目光却定格在苏斋月身上。苏斋月的身形很纤细,看上去轻灵到没有存在感,可是当她抬头挺胸地往前走时,她的每一个脚步都是那么的庄重,让人忍不住想跪倒膜拜。 萧重柔没有想跪拜,她的眼睛随着苏斋月移动,但是她的目光却一直死死盯着苏斋月的手腕。那同样纤细的手腕上有一条珍珠串成的手链,每颗珍珠的大小一模一样,不过,对于康国太子妃来说,一条昂贵的珍珠手链并不显得多稀奇,稀奇的是手链末端缀着的那颗珠子,纯黑色的珠子,看上去像黑曜石,实际上却是九曲珠。 相传有得九曲宝珠的人,穿之不得,孔子教以涂脂于线,使蚁通之。 九曲珠,最适合隐藏毒素的珠子;九曲珠,一直挂在沐清臣胸口的珠子。 苏斋月为何需要九曲珠?没有了九曲珠的沐清臣会遭受什么样的痛苦? 萧重柔的胸口越来越闷,隐隐有些痛,脸色不禁慢慢泛白。 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了萧重柔,萧重柔愣愣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沐清臣关怀的眼神。她仓促闪避,装作环顾四周,才发现其他宾客都已经坐下,只剩下傻傻站着的自己以及陪着自己傻站的沐清臣。她尴尬一下,拉着沐清臣赶紧坐下。 “你怎么了?”沐清臣压低声音道。 “没什么。”萧重柔笑笑。 “你的脸色很白。”沐清臣道。 萧重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双颊,然后道:“这样好点没?” 一道冷凝的目光淡淡落在沐清臣与萧重柔之间,打住了沐清臣原本想继续探问的想法,他不再看萧重柔,目光移向了大厅中刚刚开演的歌舞。 萧重柔却不躲不惧,顺着那道冷凝的目光迎向苏斋月,目光中有着浓浓的挑衅——当年,是你放弃了这个男人,你又有何资格要求他拒绝其他女人? 就在这时,萧重柔忽然感觉一阵冷意,一道比苏斋月的目光更冷冽的目光同样落在了她身上,这一次她却没有勇敢地迎上去,而是害怕地挨近了沐清臣。 沐清臣皱了皱眉,侧目望去,左手边的北燕国新君苍绝正冷冷审视着萧重柔,待他看到沐清臣看过来时,还微笑着举起酒杯朝沐清臣敬了敬。沐清臣没有举起他的酒杯,而是将身子坐的更靠前一点,为萧重柔遮住了苍绝审视的目光。 待身上莫名的压力消解掉,萧重柔忍不住松了口气,伸出左手攥住了沐清臣的衣摆。沐清臣伸出右手,在桌底下轻轻拍了拍萧重柔的右手,然后柔声道:“尝尝这道砂锅雅鱼,雅鱼是康国独有的鱼类,回了南燕就吃不到了。” 萧重柔拨弄了砂锅,皱眉道:“我不喜欢吃鱼头。” 沐清臣取过筷子,将雅鱼鱼头细细分开:“相传女娲在补天时,将一把宝剑落入江中,化作雅鱼,所以雅鱼的鱼头里有一枚酷似宝剑的骨刺,剑柄、剑把、剑刃概概如生。你看,像不像?”说完,他果然挑出了一把小小的鱼骨剑。 “哇哦,真的很像。”萧重柔的眉眼弯弯,接过沐清臣手里的鱼骨兴致勃勃地把玩着。 忽略左手边越来越冷冽的目光,沐清臣抬头似有若无地看了高坐于主位却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扫到这边的苏斋月,然后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耐心看着萧重柔研究者雅鱼头骨。 待小妮子新鲜劲过去后,他已经挑去了雅鱼的刺,将一块块大小均匀的鱼肉夹入萧重柔碗中:“尝尝,雅鱼肉质鲜美可是出了名的。” 萧重柔笑嘻嘻地将碗中一半的鱼肉夹回沐清臣碗中:“沐清臣,你也吃呀。” 沐清臣笑道:“你吃你的就好了,别四处张望。” 萧重柔轻“哦”了一声,目光却看向楚风无与,她的眼睛很敏锐,敏锐到能够看见楚风无与眼睛里暮钦晋低头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倒影。 酒过一半,沐清臣起身告罪离席,不久,苍绝亦离开。 萧重柔无聊地用筷子夹出一粒粒米饭,用米饭摆出了一笔一画。 “沐夫人。”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萧重柔抬头,却是陈庭旸举杯立在她面前。 “太子殿下。”萧重柔起身行礼道。 “你……”陈庭旸顿了顿,似乎犹豫着该不该问,他笑了笑,选择开启了另一个话题,“你觉得康国如何?” 萧重柔笑了笑:“很好啊。” “怎样的好法?”陈庭旸问道。 萧重柔想了想道:“因为康国有一个让她的子民真心赞扬的太子殿下。” 陈庭旸笑着摇了摇头:“论到赞誉,我兄长陈庭月受到的赞扬绝对比我多更多。”他提到陈庭月时刻意放慢了语调,眼睛盯着萧重柔。 萧重柔耸了耸肩,问道:“陈庭月为什么不当太子了,他又在哪里?” 萧重柔毫不掩饰自己与陈庭月曾相识的做法让陈庭旸不禁挑了挑眉,他顿了顿,语带深意道:“这个问题你应该亲自问他。”最应该问的那个人就是你。 “好啊,等我下次遇见他,我再问问他。我猜他肯定是嫌太子的担子太重了。”萧重柔笑了笑道,“不过现在,我要去看看我夫君,可不能让他被你的宫女勾引了。” 当萧重柔走出正殿时,她漆黑的眼眸忽然闪烁出红色的光芒,她连环顾四周都没有,径直往东北方向走去,果然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地带,看到了两条修长的身影,而当她快走近这两道身影时,她眸光中的红色消退,换上了蓝色的光芒。她吸了口气,莲步轻移,慢慢靠近那两条人影。 苍绝,苍暮家族嫡传的子息,苍暮大陆上最正宗的高贵血脉,无人可与之同立的天潢贵胄。就血统而言,连南燕国国君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南燕国国君虽然比苍绝还高上一辈,却是暮家旁系所出,在苍暮家族崩离的最开始,暮家嫡系便失去了传续。 刚强狠辣一直是苍家的传承,只是传到了苍绝这一代,他将“狠辣”二字诠释到了极致——弑父杀君,戕尽兄弟,杀妻子三任,灭妻族三次,这一切,不过短短七年。 “清臣,你莫忘记,我让你去南燕只为了一件事情,就是毁了它!”苍绝的声音带着狠辣。 “我该如何做,不用你提醒。”沐清臣冷冷道。 “你去的头几年,做的确实很好。你扶持暮钦晋,让他与岳氏一族明争暗斗,折损了南燕三分国力,使岳家疲如内斗,阻拦了岳湛水收复北疆的步伐。可是现在,暮钦晋的势力太大,实力也过强了。清臣,你该收手了。”面对沐清臣的强硬,苍绝的声音多了分退让,“你我都清楚,暮钦晃是圈养在皇宫的猫犬,暮钦晋才是从修罗场归来的虎狼。” 沐清臣淡淡道:“如今,我还会受制于你吗?你缘该清楚,我肯听你摆布,从来都不是因为克心蛊毒。” 听到克心两字,苍绝似乎想起了什么:“你的灵蛇簪为何不见了?” “断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早点为你再制一支……” “饮鸩止渴?”沐清臣冷冷打断苍绝的话,“我带着灵蛇簪不过是因为它可以暂时压制我体内的克心,可是灵蛇簪长期的危害又岂小于克心蛊毒?我懒得理会这些,不过是因为我从未想过活那么久,也懒得麻烦你再浪费精力想其他法子束缚我。可是我既已经娶了萧重柔,又岂能容你再制一支灵蛇簪。” 苍绝退了一步,背过身去:“灵蛇簪的秘密,原来还是瞒不过你。” 沐清臣冷笑道:“能够碰触到灵蛇簪的人,必然是与我极其亲密之人。于普通人而言,碰触灵蛇簪,不出三日必亡;而于我而言,长期碰触灵蛇簪,却会成为白痴。可是苍绝,如若我有亲密之人,我又岂会容你伤害她,如若我真的可能变成白痴,我就算自戕也不会沦落到任由你摆布的地步。” 苍绝皱眉道:“我还是会给你送一支灵蛇簪,你起码应该在小满那几日带着它。” 沐清臣断然道:“不必。” 苍绝试探着问道:“清臣,你与我翻脸,是以为我逼她嫁人吗?通透如你,自该知道与康国联姻是苏斋月未出生前就订下的计划,也是苏斋月存在的原因,不用我逼迫,苏家也会主动要求的。就算你人一直在北燕,你也不可能与苏斋月结成姻缘。更何况,在苏斋月出嫁的途中,你自己有去阻拦过她,不是一样没有成功。清臣,你该知道那个女人的对你的爱并没有你想象的多。” 沐清臣沉默一番,终于开口道:“你不该对她下毒。” 背对着沐清臣,苍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戾、一丝骄傲跟一丝挣扎,这一切,沐清臣看不到,萧重柔却看到了。 苍绝沉默了一阵子,冷酷道:“苏斋月已经嫁做他人妇,你现在不也挺钟情于萧家那个小妮子的?”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一凛,回过神来,盯着沐清臣道,“昨日你当着我的面问陈庭旸索讨萨摩耶犬,今日又百般呵护地哄她吃雅鱼。清臣,这不是你的风格。你喜欢一个人,会把她保护得很好,藏得很深,不让我发现。你跟苏斋月两情相许,在我眼皮底下了两年才被我无意间撞破,你把那份感情藏得多好!你故意在我面前表达你对萧家丫头的喜欢,其实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我放过苏斋月,对不对?” 沐清臣未曾犹豫:“不错。” 苍绝道:“清臣,你变蠢了,你应该知道这是骗不过我的。” 沐清臣不屑一哂:“我原就没想骗你。” 苍绝回过神,盯着沐清臣道:“此话何意?” 沐清臣道:“我与苏斋月断绝来往已经五年,你依然控制不住自己要去伤害她,不论她对北燕、对苏家有多么重要,你都无法控制你自己。”沐清臣说到这里眼睛里有些鄙夷,亦有些浮躁,语气变得快了些,“你既然管不住自己,我为你安排一个更合适的发泄对象,岂不更好?” 苍绝皱眉道:“你的心不在她身上,我对她没兴趣。” 沐清臣淡淡道:“不管我的心在谁身上,诚如你所说,苏斋月是别人的妻子,萧重柔才是我的妻子,才是躺在我床上,睡在我怀里,有资格亲我,也有资格要求我亲她……” “够了。”苍绝暴喝一声,打断了沐清臣的话。 沐清臣却不依不饶道:“我对她这么好,混蛋如你,难道能够放过她?” 苍绝一拳挥出,击断了一株刚刚蕴出了花苞的广玉兰,露出了狠戾的笑容:“清臣,你说得对。苏斋月是最听话的棋子,我应该更珍惜一些的。清臣,我听你的,暂且不去动她。” 沐清臣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 “可是清臣,你记住,最终的结果一定是,除了我谁都不能霸占你,不论是身还是心,那两个女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狠狠抛下这句话,苍绝握掌成拳,当先离去。 沐清臣站在原地,迟迟不见动静。 待苍绝离去后,萧重柔收回了蓝色的光芒,恢复漆黑的瞳眸。在她蓝色光芒隐去的一刹那,沐清臣带着杀气的眸光立刻射来,却在看清萧重柔的脸庞时顿住,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两两相望,沐清臣的脸色惨白,萧重柔的脸色更是惨白。 良久,沐清臣开口道:“你听到了多少?” 萧重柔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语调如黄梅天的雨,闷闷的带着雨滴:“沐清臣,原来你想让我当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