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抹孤影,默默独立于这月色如霜的秋夜。晚风渐起,夜色凝固,树影斑驳,落叶满地。 一双充盈着灵巧的手微微一动,拂了拂落在青丝长衫上的落叶。双眸紧锁,嘴角曲线轻轻滑落。金黄细碎的落叶沙沙作响。月华的笼罩下,一切显得那么幽静。 秋夜的孤寂和苦闷涌上心头,这个仰望星空的少年,在这个寂寥的短夜,困倦了。 秋夜的风,格外得清冷。单薄的青丝衫,虽然洒脱,但对于渐冷的天气,已经不再温存。少年陷入了沉思,低头闭目,长叹一声…… 一位面色红润、背略弯驮的老翁,打着一盏朱红灯笼,来到少年身旁。“少爷,天冷了,早点歇息吧。” 少年略微思索了一会,问道:“阿翁,父亲大人来信了吗?” 老翁听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老爷奉命训练水军,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少爷,您也知道,老爷公务太繁忙,少有家书也该理解。只是老爷临走时吩咐过老奴,要好生照顾少爷。再说,下个月就要武试了,少爷您要加倍努力才是。” “哼!又是武试!父亲在家,每日唠叨我。如今,他走了,你又来了!”少年神情有些激动,一只手狠狠地拍了拍身旁的青石桌。 老翁见少年发怒,抿了抿嘴,微微颔首,说道:“少爷,老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是为您好呀!”老翁说完,将手提的灯笼轻轻放在青石桌上。微暗和顺的灯光,映照着少年淡然的神色。 “阿翁,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父亲交代过的,我会铭记于心的。”少年抬头望着夜空,一片空寂之中,却又掺杂着几许苍凉。 “少爷说的是,老奴明白。少爷还要保重身体才是。”老翁佝偻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板上,越发显得苍老。 “嗯。我只是有些心烦,想来花园走走。阿翁,你也早点休息吧。”少年将青丝衫一摆,起身踏入曲折幽深的回廊。 片刻,风停月隐,万籁俱寂,一切又恢复到伊始的宁静······ 正文 第二章 这位面色凝重,神色黯淡的少年叫石义,他就是镇南大将军石擒虎的儿子。石擒虎是驻守千里南疆的封疆大吏。用兵如神,骁勇善战,长戟挥指,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 十几年来,为了国家的安宁,平定过无数次的叛乱和蛮夷的入侵,立下了朝野上下无人可比的赫赫战功。近几年,疆土四扩,河清海晏,进入了太平盛世。当朝圣上,对石擒虎更是厚爱有加,大肆封赏。 石擒虎虽忧国忧民,心怀大志,但不愿身陷朝野权力之争。五年前,又主动请缨,来到国土最南端的落河城,为国出力,镇守南疆。 石家一门几代武将。石义天资聪慧,从小耳濡目染,对武学的悟性也颇有灵性。石擒虎一心想把石义培养成叱咤风云的名将。石义也不负父望,文武兼修,终于略有小成。当务之急,石义要面对的是靠自己的实力,在四年一度的武试大会上拔得头筹,考取功名。 沃土南疆,众山环绕,山川旖旎,鸟鸣幽涧,深山寂寂,物产丰富。落河城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南疆秀美的平原与山峦水泽之间。一条大江由北向南奔腾而来,直穿而过,又与众山暗暗相合,奇幻而动人。这条滚滚而来的北望河,与发源于云泽群山的落江在此相会,呼啸而来,汹涌而去,一同注入海洋,故此而得名——落河。先前的落河城,只是畏缩在南疆之中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小镇,与外界相联系的只有一条穿行在茫茫云泽山中的官道。由于这里地处边陲,朝廷少有问津,又加上年久失修,风雨凋敝,残破不堪。山林之中,常有猛兽、山贼出没。行路的商贾即使中途未有波折,翻越崇山峻岭,也异常艰难。所以,落河城是个被世人所淡忘,朝廷所遗弃的角落。 石擒虎的到来,为落河子民带来了福音。修复了与外界来往的官道,又在北望河与落江上修建了两处大船码头。人们得以借助江水流动,对外贸易。又依托地形,筑城墙,修水营,建成了连绵数百里,牢不可破的防线。落河军营旌旗猎猎,战鼓声声,一些流寇水盗,畏于石擒虎的威名,秋毫不敢所犯。从此,落河城变成了富庶繁华、商贾云集的边陲重镇。 自从远离了喧闹的京都,来到这人间仙境般的落河城,石义便深深地爱上了这片美丽的土地。 随着四年一度的武试大会的临近,各地武生正加紧准备武试的相关事宜。家境贫寒的武生忙着筹集路费,讨借车马;富家子弟打点行装,带着仆人家丁,踏上迢迢路途。 武试大会,为朝廷选拔武将良才,所以,皇上颇为重视。亲王、藩王、封疆大吏、都督、将军,都要随同皇帝亲临大会。 此届武试大会,设在南疆之都会江城。落河城与会江城都地处南疆,相隔仅有百里。两城之间,水路通达,乘大桅帆船,当日便可到达。离武试尚有一段时间,石义并不忙于赶去。近几日,他深居简出,积蓄精力,准备在武试中一展宏图。 石擒虎的将军府,坐落在落河城繁华的大街上。一尘不染的青石板,铺就了府前大道。门口的卫兵腰杆挺直,紧握长枪,目不斜视,透着官家的威仪。大门两旁,威武的石狮,目露凶光,似咆哮怒吼,又似傲立雄起,俯视一切。锦绣的门庭,透着非凡的魄力。朱漆的大门上,整齐排列着镏金铜钉,熠熠闪光。门庭之上,“敕造镇南将军府”七个大字,笔法苍劲有力,格外醒目。 将军府可谓落河城中最气派的建筑,雄伟却不奢华,壮阔透着威严。占尽了落河城的日光天华,采尽了南疆边陲的地利灵气。 正文 第三章 天刚蒙蒙亮,启明星的光亮透过淡淡的薄雾,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幽静的花园中,晶莹剔透的露珠,垂挂在细嫩的花叶上,摇摇欲坠。 “吱”,尖脆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石义轻轻推开镂空雕花的木门,一股凉风瞬间刺透浑浊的空气,扑打在石义单薄的青衫上。 “好凉啊!”石义不禁感叹道。抬头遥望如水的天空,几片浅浅的流云,若隐若现地飘了过来。茫茫天色,透出无限的空寂。 满头的乌发,在微风中轻盈飘逸。伸出双手,轻轻地理了理两鬓飞起的头发。朝阳把微弱的晨光投在身上,背后有了淡淡的影子,显得更加落拓和萧索…… 深秋的露水,浸湿了庭院中的泥土。一片秋叶,在弯曲的树枝上轻轻摇曳,做着最后的留恋,终于在反复不停地摇摆之后,凋零落下,静静地吸附在湿润的泥土上,没有一丝的声响。 石义望着枯叶出神。一株孤寂的海棠花,跃入他的眼帘。娇艳的花朵,在冰凉的薄雾衬托下,格外刺眼。手指一抖,石义掐断了一枝嫩茎。淡淡的汁液,顺着手指的纹络,滑到了掌心,将手掌染成了斑驳。 “终究是要落的!”石义感叹时光的流逝与万物的轮回,不禁一声感慨。 “少爷,您醒了。”一声清脆略带稚嫩的声音,将石义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石义慢慢将头回转。一个身着粗衣的少年仆人,恭敬地立在石义的身边。少年面目清秀,神情中透着一股特有的机智和灵活。 “嗯。”石义挺起胸脯,舒展双臂,对着晨光深吸了一口气。积攒在体内的浊气,好似瞬间被排出体外,整个人倍感清爽。 石义面色和悦,在花园中踱起步来。“阿福!”石义唤着,而少年却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没有听见石义的呼唤。石义停下脚步,感到有些诧异。“阿福!”石义重复地叫着。 少年猛然回过神来。“少爷,小人刚才走神了。小人不该!”少年非常懊悔,面露难堪之色。 石义笑着,不置一辞,轻轻地拍了拍阿福瘦弱的肩膀。“没关系。这秋景着实令人暇思无限。”阿福听到石义并未责怪自己,心里才略感放松。石义一边朗声笑着,一边将手掌上的花叶丢掉。“天气不错,好久没出去走走了。阿福,我去换件衣服,咱们出去逛逛吧。”说完,石义迈着轻盈的步履,快步拐回房间。阿福随后也跟了进去。 十月的金秋,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红红火火的太阳遥挂在天边,普照着大地,暖融融地滋润着万物。 将军府前的青石板路上,行人渐渐增多。不远处的集市上,叫卖声也伴着日头高涨了起来。沉寂了一夜的落河城,渐渐复苏了。 石义更衣完毕。席丝帛锦的长衫,绣着朵朵祥云,吉祥瑞兽若隐若现。腰间束着一条锦丝玉带,手握一把檀木折扇,随手一抖,开合自如。一身装束,更加儒雅倜傥。踏着扑扑清风,穿越幽邃曲折的回廊,冉冉而至门口。 卫兵看到石义,胸脯一挺,手中的长枪握得更紧,表情更加严肃,不敢有半点的懈怠。 石义自幼习武,步伐稳健而轻快。阿福一溜小跑才勉强跟得上他的步伐。 “少爷,您出去啊?”石义抬头,看到管家阿翁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阿翁见石义驻足,又向前挪动了一下,颔首一拜,“少爷,您需要什么东西吗?吩咐老奴和下人去办就是了。” 石义双眸紧紧锁起,有些不快。看到阿翁满脸笑容,又不忍心发作,强忍住火气说道:“不劳烦阿翁了。我好久没去街市上走走了,难得今天天气不错。” “哦,那老奴就不打扰了。”说完又板起面孔,训斥似的对跟在石义身后的阿福说:“阿福,要好好伺候少爷,不准懒惰,知道吗?” 石义不耐烦地听着阿翁的唠叨,不停地摆弄着手中的折扇,发出噼啪的声响。 “少爷,昨晚水军大营的杨都统来过了。说是水军大营要迁往会江城,问您是否与他同行?” “杨都统?”石义对阿翁的话感到突然。 阿翁尴尬地笑了一声,“少爷,我忘了告诉您。老爷前去京都之时,特意吩咐过老奴,要好好地照顾少爷去会江城参加武试。” “哦,我知道了。你替我谢谢杨都统吧。我已经与几位同窗约好一同前往,水军的船只还是不要劳烦的好。这事,阿翁还是少费心吧!”不知为什么,石义觉得十分别扭,转过头去,不愿再看阿翁一眼。 “这可是老爷吩咐过的。”阿翁的话软中带硬。他见石义不回答,索性又说道:“老爷为官多年,一向刚直不阿,虽不参与朝野党派之争,也难免得罪一些人。听说西域王的世子也要参加本次武试。西域王向来与老爷不和,时有摩擦。他为人刁钻阴险,暗箭伤人之事不得不防。如有闪失,老奴无法向老爷交代呀!” 阿翁有种被训斥的感觉,焦急的脸上,微微涨红。 “够了!这些我都知道。要是我连这些都对付不了,那就不用参加武试了!”石义别过头,显然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管什么王孙贵胄,更不怕西域王玩诈耍阴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石家的长枪也不是吃素的。你放心,我不会丢石家的脸。如果随兵马车队前去,更会被他们所耻笑。阿翁,你还是替我谢谢杨都统的好意,告诉他不必劳烦水营的弟兄了。他们肩负保土卫疆的使命,我石义区区一个武生,不足挂齿!”怒意弥漫的声音,带着无所畏惧的铿锵,一字一句迸出。 阿翁在石家效力几十年,时光流转,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整洁的发髻下,鬓如霜雪。虽德高望重,毕竟主仆有别。石义坚持自己的主张,到底是年少气盛,面对这样的少主,忠心耿耿的阿翁,除了担心,惟有叹息。阿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点头默许。 石义立在晨风中,努力地呼吸着,想让清凉的空气令自己平静下来。他没有注意到阿翁呆滞的脸庞在微微抽搐。 阿翁与石家风雨同舟,无微不至地关照着自己,虽是石家的下人,但在石义心中,如同自己的长辈一般。阿翁一席话,婉转恳切,如今因为这点小事责备阿翁,大发脾气,真是有些懊悔。 朝阳的光辉洒满了清冷的庭院。荒凉的花圃中,海棠花瓣上,衔着颗颗晶莹的露珠。石义犹豫了一下,淡淡一笑,“阿翁,石义失礼了。不要往心里去呀!” 阿翁浑浊的眼球,闪过诧异的光。他认真地看着石义,“少爷,老奴真的是老了。我十几岁时家乡闹瘟疫,时间不长,百余口人的村庄,所剩无几。不得已,四处乞讨流浪。在快要饿死,生存无望时,我命不该绝,祖爷收留了我。石家三代虽都是习武出身,可心底透出的善良,真是让人从心底里佩服!”阿翁止不住泪水盈盈。良久,缓缓抬起头,继续道:“说实话,这些年,看着少爷您一天天成长,老奴实在是高兴。不过世事难测,望少爷遇事要三思,多保重!既然少爷心意已决,老奴过会就去转告杨都统。这样也好,少爷可以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其实,阿翁最了解石义的心思。石义年少,有时不免顽皮,却少年大志,心怀天下。 石义盯着阿翁,目光真切,“阿翁,我明白了。石义不会辜负父亲大人的一番苦心的。” 阿翁看着石义的身影,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少爷,北望码头后日有去会江城的商船。” 石义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嗯,阿翁,劳烦你去盛江号预订一下船位吧。”石义熟练地将折扇换到左手,拭去掌心沁出的汗水,双手一拱,拜过阿翁,大步流星地步出门庭。 阿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踉跄地紧跟着石义。 镇南将军府外的街面,绣楼朱阁,遍布茶司酒坊。豪门贵族,富商大贾,也多居于此。石义与阿福快走几步,融入门前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绕过几户深宅府邸的门庭,落河街市热闹升腾着的气息,迎面而来。叫卖声声,不绝于耳;过往行人,来去匆匆,络绎不绝;店铺小摊,次第敞开。身处闹市,石义忽然有了某种超然洒脱。整日为功名所奔波,积淀下的疲惫,掩盖了许多本该自然流露的情感。 穿行于滚滚的人流之中,石义突然止住脚步,不自觉地朗声大笑。表情木讷的行人,丝毫没注意石义异常的举动。 阿福诧异地扯了扯石义的衣襟,扫视一下四周。除了讨价还价的小贩和路人,并无异常。阿福低声问道:“少爷,您笑什么?” 石义将折扇缓缓放入袖中,光亮的帛衣,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富贵的气息。畅快淋漓地大笑之后,石义忽然觉得心情更加清爽。“我笑什么?我为什么不能笑?人活一世,高兴就好。囿于眼前,必定潇洒不起来啊!”阿福愕然。石义随即走开,驻足到另一边。 阿福跑上前,饶有兴趣地说道:“阿福没读过书,不懂的大道理。少爷说的,太深奥了。” 石义用手轻轻地理了理鬓发。“阿福,你觉得快乐吗?” 阿福挠了挠头,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快乐。吃穿不愁,又有银钱花,哪能不快乐!要说烦恼嘛,也有,不过也都是些小事。与少爷忧国忧民的大事相比,微不足道。” “哈哈……”石义不禁又一次放声大笑。“阿福,你说的没错。虽说不读书,不习武,不求取功名,会觉得枉费一生,我一直也这么认为。人生在世,就得求得能高人一等,做人中之龙。可读书越多,看得越透彻,对人世间的事就越困惑。看似平淡的表面下,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已经想开了许多,虽然不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也不错吧。”石义合住衣袖,默默地沉吟道。 “少爷,您说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我知道,您绝对是非同一般之人。” 石义低声说:“阿福,等这次武试之后,我也教你认几个字,学几篇文章。”阿福点点头,从来都是如此。 石义认为自己承担着太多太多。出身将相名门,他无法选择,更没有时间去犹豫和等待。 机智的阿福也弄不懂自己的少主。自从进入石家,跟随少爷以来,很少能见到他像今日这样朗声大笑,总是给人深沉忧郁的感觉。 阿福一直羡慕石义。身出名门,富贵荣华,又能平步青云。当他发觉石义并不快乐时,阿福才觉得这世间没有太多的绝对可言。 南疆的天气善变,一会儿还柔和的风,瞬间如刀割一般袭来,刮过落河城,撞击在深宅大院暮暮沉沉的高墙上,发出刺耳的呼啸。凉风吹过,将军府门前的卫兵,感到透心的冰凉,厚重的盔甲根本抵挡不住冷风的侵袭。卫兵抱紧了长枪,希望能保存些许体温。 正文 第四章 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传来。石义抬头望去,不远处,人头攒动,争相聚集,不时还有行人兴奋地奔跑上前。 “聚宝斋!”石义眉头紧锁,向人流尽头凝望。 “少爷,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阿福有些焦虑不安。 石义小声说道:“那人群聚集的地方是聚宝斋。它是落河城内最大的古玩店。” “哦,原来是古玩店啊。”阿福恍然大悟。 “聚宝斋虽说是家普通的古玩店,但却做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买卖。听父亲说过,聚宝斋的老板叫钱财,曾经是云泽山中的一名土匪。军队剿匪时,他的山寨被捣毁,不得已才投降,并主动交出了打家劫舍的财物,这才得以被宽恕。但不知何时,又在此处开了这家古玩店。” “我最痛恨土匪了!为什么不直接剿灭他们呢?” 石义摆了摆手,无奈地摇摇头。“我父亲虽说是皇上钦点的镇南将军,他的本职是为朝廷镇守边疆。维持地方治安是当地官府的职责。消灭山林土匪,不过只是应当地官府之邀。父亲毕竟不是当地官府的人,怎样处置土匪是他们的事。钱财既已认罪,父亲也没有权力诛杀他。不过像钱财这样的土匪,大多数都买通了官府,也就相安无事了。就怕他本性不改,再生歹心,祸害落河百姓。” 阿福有些不屑道:“少爷,以前他们是土匪,我们都不怕他,如今放下了屠刀,还敢再祸害人吗?况且老爷威震南疆,量他也不敢了。” “但愿吧!” “老哥,麻烦问您一件事。”石义声音不大,拦住匆忙往前赶的一位大汉。大汉回头一看,发现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由得停了下来。 “老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石义双手一拱,礼貌地问大汉。 大汉不耐烦地一挥手,愤愤地道:“自己不会去看?” 阿福一把抓住大汉,“怎么跟我家少爷说话!”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完,蛮横地摔开阿福。瘦弱的阿福被带了个趔趄。 石义神色微变,不再说话。大汉被石义冷冷的目光一扫,自知理屈,威风不知不觉地去了大半。石义面色一沉,对大汉说:“你这人好无礼!你不愿答理也就罢了,却还耍横打人。”说着,双拳紧握,关节迸发出“咯咯”的声响。 大汉与石义对视着。石义神情自若。 大汉心虚,额头渗出汗水,后悔不该惹怒这位少年。“小兄弟勿要发怒,刚才是我错了,不该无礼。”说着,忙向前扶阿福,被阿福冷冷地推开。 “念你也是无心,今天的事就算了。如有下次,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不敢了。我粗人一个,有口无心,还望这位兄弟海涵。听说聚宝斋钱掌拒正在展示新得的一件宝贝,据说还是一件难得的稀世珍宝。”大汉双手抱拳,过头一拜。 石义淡然一笑,“无妨,不耽误你了。”说完,拉起还在生气的阿福,向聚宝斋走去。 大汉长吁一口气,浑身一放松,才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走近聚宝斋,石义才发现,不大的门庭,被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阿福一脸焦急,拍着大腿,“少爷,我们来晚了,挤不进去了。真倒霉,还白白挨了一下,哎……”嘴中不停地嘟哝着。 哗然叫好声和啧啧称赞声不绝于耳。“少爷……”阿福推了推发愣的石义,“少爷,我们还看不看?” 石义悠然地拍了拍阿福的肩膀,“呵,小小的落河城都出稀世珍宝了。怎么能不看?当然要看。” “少爷,咱们想挤进去,根本不可能了。”阿福指了指还在不断聚集的人群。 石义眼光一扫,拍了拍手,“阿福,站得高,看得远。咱们到高处看这稀世珍宝如何?” “什么?高处?”阿福张大了嘴。石义不慌不忙地将手指向了半空。阿福顺着石义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瞭望塔拔地而起,直耸半空。悠悠颤抖的上端,高高挂着一面旗子,一个大大的“防”字特别醒目。来回游动的哨兵,马甲上的“卒”字清晰可见。原来,聚宝斋的对面是城防大院,瞭望塔就在院内。 阿福使劲揉了揉眼 ,“少爷,您不会是说到塔上去吧?” 石义微微点头。阿福长长地伸了伸舌头。“少爷,能进得去吗?再说,也太危险了!掉下来会摔死的。” “放心,城防营的弟兄我认识,我带你上去就是了。” 站在瞭望塔上,落河城貌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阿福,怎么样?想不到这小小的塔顶,会有这么好的视野吧!” 阿福惊魂未定,双脚不停地颤抖。“啊……”沉默多时的阿福,应了一声。 远远望去,人群中,一位衣着华丽,身材短小,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家伙,正喋喋不休地向人们展示着物品。 “瞧,那个就是钱财。”石义对阿福说道。 “呵,就他这副德性,还能做山大王?我看,我都能当海盗了。”阿福对钱财嗤之以鼻。 “别看他面细皮白,四肢短粗,可这家伙颇有心计。盘距云泽群山之中数十年,落河官府多次派兵围剿都一无所获。这种人靠的是头脑灵活,要不能人模狗样地活得这么自在?”石义朝阿福挪动了一下,靠在栏杆上。 微风徐徐,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此时,摆在聚宝斋门前雕纹木桌上的杂乱物品已经撤去。空荡荡的桌面上一尘不染。短短的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石义心想,也许这才是宝物真正现身的时候,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他都不放过。 钱财阴阴地捋了捋分叉的胡须,得意地扬起头。“承蒙各位厚爱,前来捧场。”说着,双手抱拳,朝众人拜拜。“钱某前些日子到京都走货,无意间发现一件稀世珍宝,并花重金买了下来。钱某不才,想借此机会,让大家一饱眼福。” 话音刚落,人群哗然而动。钱财得意地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双手一拍。不一会,一个店伙计捧着一只长方型的雕花木盒,从聚宝斋内走了出来,小心地放在木桌上,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钱财高扯着嗓子叫道:“此物闻名遐迩,想必各位听说过《江山如画》图。” “《江山如画》图?”石义拧紧了眉头,手握折扇,气息凝固,死死盯着钱财。 钱财诡异地笑了笑,又朗声说道:“我朝第一画圣,丹青子的《江山如画》图,世间仅存一件。”说着钱财打开木盒,取出画卷。 画卷被慢慢展开,大家好奇地将目光投向画卷。只见月色朦胧,烟雾升腾,树影婆娑,花香浮动,水浪滚滚,山耸入云,峻奇秀美。 “不错,真不错!”石义喃喃低语。 “少爷,这画……这画好眼熟啊。”阿福看出其中玄机。 “这笔法,这风韵,没错!”石义愕然。又是一阵无尽地沉寂。 “画圣丹青子,笔法精妙,出神入化。相传这《江山如画》图乃丹青子封笔之作。丹青子前辈生前虽作画无数,可惜的是大都在死前焚掉,存世绝少。世间只此一件,别无二幅呀。”钱财得意地把手一扬,将画高高挂起。 “画虽好,有何凭据说是丹青子的真迹,而不是出自他人手笔?”人群内侧,一位富商打扮的人说道。 钱财定睛一看,哑然失笑。“原来是澹海楼的张守诚——张掌柜。难道你没听说过吗?丹青子前辈作画有一嗜好,凡所作之画,从不落款,但作画所用颜料都是极为挑剔的。所用之水,必是孟夏之时,天山冰雪融水;所使之墨,必是用百年黑松熏烤而成的玄黑墨。就连用的纸张都是棉麻浆制,并调以波斯香料制成。每幅画都用雪松油脂浸过,所以水露不沾。” 说着,钱财不紧不慢地将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喷到画上。“嗤”的一声,水天一线,水从画面上缓缓下滴,经过清水的洗礼,画面更加生动了。 张守诚惊讶不已。“妙,太妙了!果然是丹青子前辈的手笔。钱掌柜,两千两,我收藏了。”张守诚手一扬,从怀内掏出一张银票,脸上掩饰不住喜悦之色。 “父亲,您真打算用两千两买这幅画?”说话的也是一位少年,年龄约摸与石义相仿。皮肤白皙,面目清秀,举手投足间透着股优雅,也不乏阳刚之气。 “闻远兄怎么也在这里?”石义面露一丝揶揄。 “少爷,您认识那位公子?” “何止认识,他是我的同窗好友。这次他也前去参加武试。” “原来是少爷的朋友,怪不得。”阿福抿了抿嘴。 聚宝斋外,张守诚还沉浸在兴奋之中,“远儿,你也是读书人。两千两只不过是俗银,而这画才是世间宝贝,花多少,爹觉得都值。” 张闻远面露疑惑,“父亲,我总觉得这画有诈。丹青子前辈的画,世间所存无几,就是在京都皇城,有钱也难买到,更别说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落河城古玩店,天底下哪有这种巧事。” “张公子怀疑这画是赝品,不是出自丹青子前辈之手?大家都看到了,这幅画水泼不进,画工精美,栩栩如生。试问,世间谁有此本事能模仿丹青子的画?”钱财脸色铁青,一番话问得张闻远哑口无言。 “我不懂丹青,辨别不出真伪。就算是真迹,当街叫卖也是对丹青子前辈的不敬!父亲,咱可别上了人家的当。” 钱财恼羞成怒,猛拍木桌,“张公子,说话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画买不买是你们自己的事,但不要败坏我钱某人的名声。这幅画是真是假,明眼人都能辨别。不要以为念了几年书就可以随便胡言乱语。张掌柜,这画我不卖了!”钱财愤愤地拂袖而起。 张守诚忙拉住钱财,面堆笑容,“钱掌柜,钱兄,别和小辈一般见识嘛。两千两,我张守诚说一不二。”说完,张守诚把手中的银票放到桌上。 刚才还一脸怒气的钱财,看到银票,马上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张掌柜,我哪能和小辈计较。你现在带走,还是我差人送到府上?” 张守诚大手一挥,“不劳烦您了。这等珍宝,我要亲自带回家。” “等等!”一声断喝,挟着劲风掠了过来。随着声音的迫近,张守诚惊愕不已,转头看向来人。 “云浩兄。”张闻远向来者拱手施礼,来者回礼。原来,说话之人也是一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身着蓝领衣衫,两道秀气的眉毛,弯挂在额头,气度非凡。少年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言若止水。 张守诚随即说道:“上官世侄啊,你怎么不在府中?世侄,你看这幅画怎样呀?” 上官云浩眼中闪过异样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道:“世伯,您被骗了。这幅画不是出自丹青子前辈之手,而是他人所仿。”声音落地,人群变得噪动不安。 刚刚还欣喜有余的钱财,怒气又冲到脸上,两眼瞪得血红。“张掌柜,这是什么意思?方才,张公子怀疑这画是假的,如今,你世侄又说这画是他人模仿,难道你们闲着无事,想来戏弄钱某不成?”言语咄咄逼人,一派无赖架势。 张守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半信半疑。“世侄啊,这话可不能乱说。这画怎么会是假的呢?” “请问钱掌柜,这画到底从京都何古玩店得来的?”上官云浩似乎话中有话,虽未言明,却也玄机重重,令人费解。 钱财被上官云浩的话问得张口结舌。“这……我,我忘记了。” 上官云浩朗声一笑,“是记不清了呀,还是不敢说啊?这等重要大事,你会忘记?笑话!” 钱财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幅画从哪购得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凭什么说这画不是丹青子的手笔?” “这位仁兄说得没错。这幅画,的确是假的!”声音凛冽寒彻,不容置否。不知何时,石义已挤进人群。 “石义兄,原来你也在这里,想不到你也有如此雅兴。”张闻远莞尔一笑。 石义颔首拜过张守诚。“张世伯,方才这位仁兄无一虚言。这画不是真的。” 张守诚一惊,“石公子,此话当真?” 石义拍拍胸脯,说道:“我敢用性命担保,这决不是丹青子前辈所绘。” 钱财看到张守诚对石义如此恭敬,瞠目道:“这位是?” “我叫石义。”石义并未抬头。 “石义?难道是石将军家的公子?” 张闻远仰天大笑,“这落河城内,有几个石义?没错,他就是镇南将军石擒虎之子。” 钱财的目光有些散乱,脸色铁青。“石公子,我钱财做人老实,您可不能乱讲呀。” “哼!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家伙。”石义目光如利箭,似欲将钱财杀之而后快。“这幅画,乃是我仙逝的外公寥无尘所绘。”石义目光一扫,刺得钱财心中一颤。 “寥无尘?难道是本朝御赐画神寥无尘?”上官云浩心中蓦地一动,惊喜地说道。 石义双手握在一起,点头道:“正是。这幅画是我外公寥无尘遗作,而且,这幅画早已陪葬在先帝的陵墓中。”石义猛捶木桌,桌上的木盒咯噔跳起,险些翻倒。钱财已吓得魂飞魄散。 上官云浩怅然。“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石义微一闭眼,手一抖,手中的折扇缓缓打开。折扇上面绘着与钱财的画一模一样。色彩虽不那么艳丽,却充满着高深莫测的虚实感,令人眩目。在场的人都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画中。 站在一旁的上官云浩眼眸微敛,惊诧至极。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江山如画》?上官云浩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更清醒些。“这世间果然还存有《江山如画》图!石义兄,你让我开眼了。” 石义将折扇一挥,扇面瞬间被收起。长吁一口气,“仁兄,博闻啊。的确,我手中的折扇,才是丹青子前辈亲手所绘的《江山如画》图。” “世间传闻数十年,无人亲见,看来真有此物。”上官云浩来了兴致。 石义微微道来,“丹青子前辈与我外公寥无尘,都是绘山河的门人。绘山河是百年前民间兴起的丹青书画门派。丹青子前辈与我外公同窗学画数十年,情同手足。三十年前,先帝请外公与丹青子前辈去宫中作画,外公欣然前往,而丹青子前辈不为功名利禄所动,只求快活逍遥。从此,外公作了宫廷画师,而丹青子前辈依然追求自己的梦想,一生寄情于田园,绘尽名山大川。无奈,天妒英才,丹青子前辈身染重病,不久便仙逝了。临终前,将自己毕生所学,绘在这把折扇上,托人交与我外公。外公听闻丹青子归西,痛心疾首,却无力回天。为怀念丹青子前辈,外公临摹一幅,献给先皇,先皇甚爱,遗诏陪葬。外公生前将折扇传与我。折扇上的《江山如画》图,记载了丹青子前辈与外公亘古不变的情谊。”石义说完,紧握折扇,一叹,又淡淡道:“远空浩广,浮云飘荡。丹青子前辈一生清贫,将所有都献与了丹青,献与美丽的河山了。”石义将手中纸扇高举过头,纸扇侧片上,镂空雕刻着八个大字,“此生真义,勿忘勿离”。字若流水,潺潺淙淙。 上官云浩被丹青子和寥无尘的情谊所感动,说道:“丹青子与寥无尘两位前辈,情义惊天动地。”言语间,充满了敬佩之情。 正说着,一声嘶鸣,骏马骤然止步。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带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大声喊着,拨开人群,人们方才醒来。来者正是城防营的官兵。将领风尘仆仆,快步冲到桌前。 “呼啦”一声响过,手持长枪的士兵们,将钱财团团围住。 将领喝道:“有人举报,聚宝斋内有先帝陵内遗失名画一幅。相关人等,不准轻举妄动,违者,格杀勿论!” “刘统兵。”石义朝刘统兵摆了一下手。 刘统兵看到石义,收起手中的长剑,低声道:“末将来迟了。” 石义顿了顿,随声说道:“聚宝斋掌柜钱财所贩卖的这幅画,正是先帝陵中被盗的《江山如画》图。” 空气似乎凝固了。刘统兵扶了扶头盔,抽出利剑。“把一干人等,给我拿下。查抄聚宝斋!” 钱财一听,晕倒在地,口中还喃喃道:“石公子饶命呀。” 石义听后,仰头大笑。“哈哈,我本一介布衣,无官无职,求我何用?你狗胆包天,亵渎先帝英灵,天理难容!刘统兵,麻烦您将他交给官府,严加拷问。” “卑职明白。”刘统兵回应一声,士兵蜂拥而上,将早已瘫倒在地的钱财捆绑起来,押出聚宝斋。 惊魂不定的人们,忙四散离开聚宝斋,生怕再惹什么麻烦。刘统兵翻身上马,朝石义一拜,呼啸而去。 躲在一旁的阿福,颇有些得意地靠近石义。“少爷,幸亏咱们及时报告了刘统兵。不然,钱财这家伙又发横财了。”说完,朗声大笑起来。 石义冷静下来,打量着气宇不凡的上官云浩,“仁兄博学,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上官云浩神秘地笑了笑,“姓上官,名云浩。谈不上博学,只是粗浅读过些书。” 石义上下打量着,“上官兄是生面孔呀。不是落河人吧?你怎么知道我叫石义?” “镇南将军石擒虎家的公子,世出将门,自幼饱读诗书,且传承石家一身好武功,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整个南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呀。我一路游历南疆,多次听到您的大名。这次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游历?上官兄还喜欢游历?”石义问道。 沉默多时的张闻远拍了拍石义的肩膀,“石义兄,上官兄是西域人!” “西域人?”张闻远的话出乎石义的意料。张闻远又接着说:“上官兄家住西域楼兰城。父亲是楼兰人,母亲是我们会江人。上官兄的父亲是西域的香料商,南疆的香料大多是由他家供应的。我家与上官兄家有多年的生意往来。这次上官兄准备游遍中土,听说落河城景色美,所以先到落河来了。” “哦,上官兄还有如此雅兴。西域人,西域也有姓上官的吗?”石义接着又问。 “家母姓上官,所以,这次游历,我特地又取一中土名字。” “云起鸣若万水惊,浩荡光华烂漫舞。上官云浩,好名字呀!果然不同凡响。”石义比画着,喃喃道。 “石义兄,好才学。”上官云浩一怔,微笑而不露齿,使的整个人更加俊美。 一直懊悔的张守诚,缓过神,抬起头,对石义道:“石世侄啊,今天多亏了你呀!我也是被这幅画迷住了,还请不要见笑。只是刘统兵收走了我的银票,这……” 石义不屑地一摆手,“世伯不用担心。刘统兵把案情弄清楚后,自会还你。”听了石义的话,张守诚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世侄啊,万分感谢!”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已近中午。张闻远举头望了望高挂的红日,说道:“石义兄,上官兄,请到我家酒楼去喝一盅如何?” 张守诚接着道:“对,石世侄,你可有些日子没来我的澹海楼了。今天你又帮我解了围,世伯要好好地款待你才是。” 石义笑着道谢,随即转身对上官云浩说道:“上官兄,一同小饮几杯,可有雅兴?” 上官云浩拱手道,“君子成人之美。走,去澹海楼。” 正文 第五章 澹海楼,玉柱雕砌,珠帘匀疏,碧影沉沉,江雾环绕,依山而建,面海而成,侧卧江畔,背枕翠岭。 刚踏进门庭,一阵酒肴的香味迎面扑来。石义看着举杯换盏,进进出出的酒客,禁不住一声赞叹,“张世伯,您的生意好红火。不愧为落河城第一酒楼啊!” 此时,张守诚脸上的愁容全无,笑呵呵地答道:“我们生意人,图的就是个安生。如果没有石将军的镇守,我们怎能生活得如此安逸。更别说是生意兴隆了。” “食朝廷俸禄,为百姓做事,乃落河官兵的天职。” 石义说道。 张闻远看了看满厅的宾客,皱了皱眉,不悦道:“如此喧闹,恐怕难提雅兴。我看不如更上一层楼,望江而歌,把酒畅饮。” 张守诚忙点头,“对,石世侄是稀客。远儿,你们去天海阁吧。我去安排一下酒菜。” 三人互相谦让着,缓缓绕过大厅。雕花屏风后,一阶楼梯暗暗地隐在其中。 石义说道:“闻远兄,澹海楼变化甚是不小呀。” “石义兄,这段时间你只顾忙于用功,可有好长时间不来澹海楼了。只是这楼下人太多,且鱼龙混杂,扰人清静。所以,家父特修了几个雅间。” “闻远兄好兴致啊!”通过曲折的楼梯,登上楼顶,石义顿时觉得豁然开朗。 透过浩渺的烟波,隐隐地一片片碧绿在闪动。上官云浩情绪高涨,朗声说道:“莽莽大江,浩浩荡荡。南疆深处竟有如此绚丽景色,确实令人神往。” 江雾升腾,又渐渐化开。薄光无日,四周虚实幻化,如过眼云烟。 “入中土,才知山河之壮丽。我现在才明白,丹青子前辈为何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尽毕生之精力,将山河之壮美,尽情融入画中。”上官云浩沉思的眼神,遥远而深切。 石义也凝立不动,说道:“自然的一切都太短暂。我等乏术,无法将其留住。而丹青子前辈,却把一生所见都留在了画中。” “石义兄深知丹青子前辈之心。”上官云浩赞道。 石义从袖中抽出折扇,深切地看着。“作为一名画师,有如此之境界,已远远超出作画本身。石义凡人俗子,怎知丹青子前辈之心?云浩兄性情之人,难免会有所感怀。”石义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上官云浩的耳中,却是十分得和顺。 张闻远接道:“石义兄向来悟性极高。虽是习武之人,却更有文人的儒雅。” 石义轻叹一声,说道:“习武本是为强身健体,除暴扶弱。可当今,武试却是为了功名。” 张闻远起身说道:“石义兄不必多虑。考取功名,剪除大奸大恶,安邦定国,造福苍生,何乐而不为。” 石义将身边一扇门窗轻轻推开,江面的凉风夹着水汽涌来,沉厚的感觉仿佛有所压抑。 “石义兄,你想过放弃习武吗?”上官云浩将愣神的石义引到避风处。 “我如果出身平民之家,尚有选择余地,可我是镇南将军的儿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无法选择的命运。”石义呆呆地望着江面,看着波纹牵着浮舟摇荡。石义的一席话,令三人陷入深思,许久都没说话。 “闻远,别愣神了。”张守诚笑呵呵地走上楼,身后,几个伙计端着佳肴和美酒。“远儿,我还有事,你好好款待石义和云浩。” “张世伯客气了。”石义和上官云浩拜过,张守诚径自走下,空荡的房间只剩下三人。 “良辰美酒,知己佳境,人生一快!”张闻远边说边将酒壶放入热水盆中。壶嘴中不断吐出缕缕酒香,袅袅冉冉,熏袭着整个房间。 “碧水连天一共色,玉娥人间散金珠,云梦深泽不问食,甘醇玉液醉仙人!”石义深吸一下酒香,赞叹着。 张闻远将热乎乎的酒倒入盏中。“石义兄,想不到你对酒还有研究,而且一闻便知这是甘醴酒。酒好,你的诗更好!有此陈年佳酿,又得石义兄诗一首,其不妙哉。”三人举杯换盏,朗声不绝,偶尔又有欢快的吟唱声。 大江滔滔数不尽,多少斑驳凝水露。 酒过三巡,三人脸上已渐渐泛起桃红。酒气微熏着,只有碎碎的光景从窗户透进。 石义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道:“云浩兄,你们西域可曾有些美酒吗?” 上官云浩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葡萄美酒夜光杯。西域处处都是风沙大漠,却适合葡萄生长,有用葡萄酿造的美酒。” “葡萄酒有我们落河米酒好喝吗?”张闻远脸色通红,显然已醉意朦胧。 “家父的香料场边就有一个葡萄园。楼兰当地的居民,没有什么生活来源。在中土可以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在西域,除了出产宝石和香料,就只有种植葡萄。这落河米酒和西域葡萄酒相比,落河米酒醇香殷实,给人厚重的感觉。而我们西域的葡萄酒,则更加香甜,让人飘飘欲仙,各有特色吧。” 石义眯着眼,又畅饮一口。“黄沙大漠,茫茫无际。飘逸飞驰的汗血骏马,悠扬的胡哨,雪亮的弯刀,热情如火的楼兰少女,再加上欲醉欲仙的葡萄美酒。上官兄好自在啊!” 上官云浩苦笑着一摇手,“哪有石义兄想的这么安逸闲散。在西域,时刻都有生存的危机。每天都要为水源和食物担心。特别是我们商人,辛辛苦苦种下的香料,一场风沙就一无所获。贩运途中遇到马帮强盗,运气好能留下一条命,运气不好,连命也不保。即便运出西域,也会遇到重重关卡。等到了中土,卖了香料,一路打点下来,其实也赚不了多少银子。” 石义听完,眉头一紧,将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下。“黎民生活困苦,就没向朝廷要过资助吗?” 上官云浩也放下酒杯,说道:“资助?石义兄有所不知,西域人并非都这么贫苦。楼兰是朝廷附属,每年朝廷都会拨下大批银两,可到不了平头百姓手中,就被大小官员一层一层瓜分完了。百姓不但得不到朝廷的恩赐,每年还得向西域王交纳各种赋税。哎!”话到此处,上官云浩神色淡然。 “西域王是不是叫忽台?他竟敢私自收纳赋税!”气愤的石义将酒杯重重顿到桌子上。 “石义兄,你怎么知道西域王叫忽台?难道你认识他?”上官云浩神情突然紧张起来。 “家父曾在西域做过参将。听父亲说,那时忽台还是一名王子,就相当的飞扬跋扈。”石义仰头又饮一口酒,接着说:“不过,这都是听家父说的,我也没亲眼见过他。” 上官云浩抿了抿嘴角的残酒,低声说道:“战乱年代,受苦的都是我们百姓。如今,动乱平息,四海升平,受苦的还是我们百姓。我真是不懂。” 石义将二人的杯中倒满,半醉地举起杯。“上官兄,你我相识就是缘分。你有如此的才华,不如留在中土求点功名。咱们兄弟几个快活一辈子,何如?” 上官云浩就势举杯,眼中布满血丝,红红的脸映着杯中清清的酒,二人一饮而尽。上官云浩无奈地摇摇头,“我平头百姓一个,虽说读过几年圣贤书,现在看来也是无用。就是考取功名,朝中无靠山可依,家中又没有余钱打点,无奈啊!” “上官兄,难道你就甘心回到楼兰,做一辈子的香料商人?” “经商实属无奈之举。如今,家父也老了,家中又有很多事要办,毕竟我要先养家糊口啊。石义兄即使不愿身处官场,手沾杀戮,也能锦衣玉食生活无忧,是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官云浩道完,将袖一提,打开窗户,任凭凄冷的江风拍打着灼烧的身体。 “上官兄,我可以帮你。有我石义在,就不会让你受苦的!” 上官云浩苦笑着,摆摆手。“多谢石义兄的美意。我上官云浩闲云野鹤一只,漂泊惯了。况且我也无意留在中土,西域虽穷,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我是喝塔木河的水,吃西域的麦饼长大的,我离不了故土。” 石义表情骤然严肃,却也透着激动。“上官兄至情至义,石义自愧不如。我自出生起,就随家父漂泊,我连自己的家乡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二人话到此处,眼角都微微湿润。 石义提了提酒壶,将最后一点酒倒出。“哎,怎么越说越伤感了。你我今日相识,本是高兴之事。来,不说了,饮了这一杯。”二人将杯中酒饮尽,才发现一旁默而不语的张闻远已鼾声大起。 石义拉了拉张闻远,可他纹丝不动,早已进入了梦乡。石义将开着的窗子逐一关上,以免凉风侵袭熟睡的闻远。 “同窗之中,闻远是最好酒的。家中又开着酒楼,所以我们都叫他半酒仙”。 上官云浩兴致大起,追问:“为何叫半酒仙?” 石义呵笑一声,“闻远性情豪爽,喜欢请同窗好友饮酒。可他每饮必醉,酒量更是不行,只能称半个酒仙了。” “哈哈,有意思。”上官云浩仰头大笑,爽朗的笑声惊扰了沉醉梦中的张闻远。 只见他抹了抹嘴,睁开惺忪的睡眼,整了整凌乱的衣服,看了看翻倒在桌面上的空酒壶,说道:“对不住,又睡着了。怎么没酒了?”说完,捡起一个空酒壶晃了晃,接着道:“难得二位仁兄如此尽兴,我再去取几壶。” 石义未阻拦。 张闻远起身,摇摇晃晃,“小二,小二,拿酒来。”边大声叫着,边走下楼梯。 “闻远真是快人快语啊,豪爽!”上官云浩赞叹道。 石义夹了一片五香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我与闻远相交多年,脾性相知。他看似没什么大志向,只求守着酒楼安顿一生。虽然如此,但也是不俗之人。”石义将口中的肉咽下,又说:“本届在会江的武试,上官兄可知否?” 上官云浩点头说道:“我曾听闻远兄讲过。这武试乃国家选拔栋梁之会,不但要文略武功,而且要德才兼备。你与闻远兄不是都要去参加吗?” 石义避而不答,反问道:“上官兄可有意前往?” 上官云浩一怔,不假思索地答道:“石义兄,你抬举我了。我不懂武功,何以参加武试?” 石义诧异地看着上官云浩,“上官兄真不会武功吗?不可思议。一个不会武功之人,纵横强盗出没之地,来去自如,不简单啊!” 上官云浩站立不动,答道:“石义兄说得太夸张了。我只是在大漠中寻求安生之所,别无他求。有时,武功越高,招来的灾祸也越多。” 此时,店小二又提来两壶酒。上官云浩抬手端起酒杯,“石义兄,你我投缘,在此相见,我上官云浩交下你这个朋友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石义得一知己,心中欣然。而上官云浩漂泊的灵魂,在此刻,在落河城内的澹海楼,也有了少许的安慰。 正文 第六章 夕阳在淡淡的红帐上明明暗暗。 澹海楼上,石义、上官云浩,二人还在不停地举杯畅饮,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 石义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扶着窗台,眯着眼朝窗外一指,“上官兄,你看。” 上官云浩白皙的脸更加绯红,半眯着眼,顺着夕阳的余光往外看去。一只孤鸿在江风里微微低叫,艰难地飞行。咆哮的江水拍打着它的身体,而孤鸿不曾停歇,一如既往地逆着江风向下俯冲。忽然,那只孤鸿一头扎向了波涛汹涌的江水。没有挣扎,任凭身体缓缓地沉入水中。水波一卷,如游龙般狂涌而去,许久,江面又恢复了平静。上官云浩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江面很久,才缓缓地问:“这是何鸟?” 石义猛地一仰头,晶莹的米酒,顺着长衫滴落,泛着血丝的眼球变得浑浊。“这叫踏日雁,是种有信仰的灵鸟。每天踏着朝阳而来,迎着落日而去,不管暴风骤雨,从不间歇。踏日雁,成双成对。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只有一只踏日雁在江面徘徊,那么,一定是它的伴侣已经死亡,它会不顾一切地冲向江面,然后……” “一个生命的消亡,为何又要使另一个生命一同殉葬?”上官云浩不顾半醉的身躯,艰难地移着步子,靠到窗边。 石义摇摇头,拍着上官云浩的肩膀,从沾满酒气的衣袖中掏出那把折扇。“此生真义,勿忘勿离!上官兄,踏日雁如此,人亦如此。人要有崇高的信念,更需要知己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就是这个道理。”石义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拉过上官云浩的手,将折扇轻轻放入上官云浩手中。 “石义兄,这……”上官云浩很是惊讶。 “云浩兄,你认为在丹青子前辈心中,什么最重要?”石义认真地问着,表情严肃,似乎并未醉酒。 上官云浩默默不语,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是画?” “哈哈……”石义大笑,“云浩兄,差矣!丹青子前辈虽沉迷于山水,寄情于绘画,可在他心中有一样东西,已超越了作画本身。” 上官云浩两眼一闭,微微调和着呼吸。“是情义,对吗?” “没错,就是情义。丹青子前辈无牵无挂,看似疯癫,真正了解他的只有我外公寥无尘。这折扇对丹青子前辈来说甚是重要,为什么偏要留给我外公?这是他们情义的见证。谁是主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生真义,勿忘勿离’。我看,它也该是咱们情义的见证。” 上官云浩心中,由淡及浓,升起一种慰藉。“石义兄,枉我游历多年,所得智慧与灵气远不及石义兄。好,折扇我收下。”上官云浩仔细摩挲着折扇,“古人醉酒吟诗,抒情怀,留千古。今日,我上官云浩也题诗一首,赠石义兄,愿‘此生真义,勿忘勿离’。” 碧涛云海,大江东起,落日余辉,青烟袅袅。 澹海楼上,上官云浩挥毫泼墨,纵情于天地之间。大笔狂掠,开合有势,无拘无束,飘飘逸逸。不知不觉,已是皓月当空。 “深山寂寞空,鸿哀鸣幽涧。落花似滴露,皎月当幽岚。可堪二十载,无奈音方断。挥笔绘山河,吾生情义在。一酒一笔一诗词,两情两义两知己。” 石义看着浮动在墙壁上的墨迹,簌簌泪下。“云浩兄,今日相识,此生无憾!” “石义兄不必伤感,我为你吹奏一曲何如?” “云浩兄,你还懂音韵?” “呵呵,西域大漠,茫茫无边,一次商旅就是几个月,家乡的笛曲,能排遣旅途的孤独,心中的郁闷。”说着上官云浩从腰间取出一支玉笛,凑到唇边。笛声响起,一股清悦之音,幽幽飘来。长歌漫漫,冷月无边。修长的手指在笛孔上颤动,笛音随之高低起伏,波澜渐起,远近飘移。细碎的冷风,也随和着笛声。莺歌燕舞,九转回肠。连绵错落,宛若凤吟。 “浮华随落尽忧伤,一曲离歌出愁肠。沧海波涛转轮回,自此破风染血肠。”笛声刚落,上官云浩又赋诗一首。 江涛声中,澹海楼阁,烛光摇曳,笛声荡漾。 身已醉,心犹醒。石义、上官云浩,二人相互搀扶着,颤颤走下楼梯。上官云浩手中多了一把折扇,石义腰间别了一支玉笛。 “少爷,您可下来了。”阿福坐在靠窗的空桌旁,看到石义与上官云浩下楼,赶忙起身。 石义眯了眯眼,看了看阿福。“哦。阿福,你怎么还没走,什么时辰了?” 阿福忙回道:“不早了,快子时了。” “子时?上官兄,看来真的不早了。” “好一曲《大漠飞沙》!”石义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女子。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躯轻盈飘逸。 “青花!”石义猛一回头,面露惊喜之色,“你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 女子笑靥泛开,脸颊微红。“石义,还有几天就武试了,你还在这里喝酒!” 石义沉默良久,眼中忽然有了些光彩。“青花,我给你引见一下。”说着特意拍了拍上官云浩。“这是我刚结识的好友上官云浩,西域楼兰人。” 女子细眉一挑,说道:“《大漠飞沙》,怪不得,原来你是西域人。” “云浩兄,这是慕容青花姑娘。”石义解释道。 上官云浩拂袖,深施一礼,“见过慕容姑娘。” 一缕暗含清凉的胭脂,飘零而过。慕容青花略带一丝羞涩。“今日本想去见你,遇见阿翁,说你去街市了。后来,我就找到了这里。见过阿福,方知你又得一知己。不忍打扰,就在此等你。” 上官云浩拱手道:“石义兄,不打扰了。我和闻远住在一起,明日若有兴致,咱们再继续喝酒,告辞了。”不知是因为外面的寒冷,还是因为美酒醉人,上官云浩觉得飘飘欲仙,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上官兄,没事吧?”石义一个健步上前,扶住上官云浩。 上官云浩道:“不碍事。” 石义抬起头,“哎,喝得实在太多了。”边说边把上官云浩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石义兄,不用,你陪青花姑娘吧。我没事。” “石义,你还没问我为什么找你呢。”慕容青花声虽孱弱,语调却透着哀怨。 石义艰难地转身,犹豫了一下,“青花,我实在是醉了。有事明日再讲好吗?” 慕容青花与石义对视一眼,冷冷地扔下一句,“父亲让你明日去府上说话。”说完,转身而去。 石义仿佛从梦中惊醒,“云浩兄,你觉得什么才叫美?”石义打了个酒嗝。 此时,上官云浩也被冷风吹醒大半,两人并着肩,摇晃在清冷的路面上。“你觉得呢?”上官云浩似乎也在思考这个话题。“当然是自然的美。春花秋月,总在自然中轮回,永不消逝。” “也许吧。痴迷会使人觉得更美,等待又会增加痴迷。我们不也在如此轮回吗?” “等待是长久追求的过程。有时,我也会茫然失落。还好,这份等待已经快要结束了。寒窗苦读,闻鸡起舞。读书习武之人,为的也就是这一天。” 石义叉开腿,站在街上,全身被风吹得轻飘飘的。上官云浩气定神闲,把手缩到袖中。 “石义兄,你与刚才那位慕容姑娘?” 石义闻后,神思联翩,感叹道:“什么都瞒不住云浩兄。慕容家与我们家是世交,我与青花早已定亲,所以……” “哈,果不其然。”上官云浩面露笑意。 “青花性格虽强,不过她毕竟出自书香门第,又温柔体贴……”石义不知不觉快步向前。 “石义兄好福气啊!今日就此别过吧。”上官云浩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石义戛然止步,吁了一口气。“上官兄保重!” 银白的流水,被青红的云翳染成月色。沉静的落河,仿佛散发着一种讯息。 石义欲乘风而去,摸了摸腰间的玉笛,大笑一声。 “楚水天江散清秋,青苔萧雨畅进高!” 夜又静了,微风阑珊在枝头。 夜里的更声渐渐稀薄。一场秋雨涔涔而下,涓洗着大地。空气中混合着雨露的潮湿。在这月隐月现的夜晚,石义翻覆难眠。潮起潮落,情殇如波。亦真亦幻,心中竟带起一股苍凉。 独坐月夜,银色如乳的月光,与清风轻轻搅和。树影烟岚,海棠花,搅起一圈微香的涟漪…… 正文 第七章 天空第一缕光亮,突破远山。火烧般的云霞渐渐显露,撕开了占据天空的铁灰色的阴影。黎明的到来,将昨夜那场秋雨化开、消尽、升腾。 闭上眼,长吁一口气,一抹新月似的笑意浮上嘴角。浩浩秋风中,石义衣袂飘飘,悠然若飞。“萍花隔旧岁,笑伴一城春。”石义喃喃自语。 “少爷,现在可是深秋了,怎么笑伴一城春?”阿福蹲在海棠花丛中,用沾满泥土的手,拂了拂衣角的晨露。 石义呵笑一声,踱步踏进花丛。“秋逝冬近,春还会远吗?看,多美的秋海棠!昨天还萎靡不振,一场秋雨之后,又芳馨满院,光艳逼人了。” “藏风不露水,依波聚地气。一年四季如春,落河城真是南疆的风水宝地。少爷说的极是。”阿福躬躬腰,在刚栽好的海棠花边上,培了一捧土。 石义诧异地看着阿福,“想不到,你还懂风水?” 阿福傻笑一声,说道:“街面上的算命先生都这么说。在未进府之前,我常去街市上看人家算命,时间一长就略知一二了。” “好一个美丽的落河!可惜,当我渐渐发现,我越加离不开这片土地的时候,可真正能待的时间也就不长了。” “少爷,您不是去参加武试吗?中了头举,也可以回来在老爷军中做统兵,在落河生活一辈子,那多好啊!” 石义拈起一片细小的花瓣,轻轻捻碎。“阿福,你不懂。落河虽是我家,可毕竟是皇上的天下。做臣子的,一生都得听从皇上的召唤,奉献给江山社稷。西北战事吃紧,西域王忽台暗地里正在招兵买马。父亲已被急召回京。恐怕这次武试考中的生员都要去西北边关。世事难料呀!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回落河来了!”檐下不时还有水滴,悄然而落。 “少爷,您不必这么想,好人会如愿的。您是饮过落河望江水之人,这片沃土会保佑您的。”阿福的话虽迷信,但石义不得不承认,物竞天择的法则,既选择了自己的存在,又选择了感情的方式,也许自己应该有所悟。 “少爷,今天一早,骑兵营来过人了,让您去选匹马。运送战马的船,明天要先行一步去会江了。” 石义一拍脑门,说道:“昨天光顾喝酒,把正事给忘了。还有天宝船那边的事。”石义又想了一会儿,“哎,天宝船恐怕没有空位了。” 阿福一脸着急地看着石义,“少爷,还有慕容小姐那里。昨天……” “阿福,快!要不就来不急了。”石义跳起,跃出花丛,身后带起的劲风,吹乱了娇嫩欲滴的秋海棠。 落河城北望河畔,巨大的盛江号天宝船,已被纤夫从船坞中拉出。高大华丽的船身,铁链缭绕四周,如巨神般降临,倾倒了满城的百姓。船帮吃水较深,而梭子一般的船头,在大海中劈风斩浪,摆出一副勇往直前的架势。 码头上,天宝商号门前,高高挂起‘船位已满’的木牌。可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仍不死心,紧盯着商号内的动静。 “没有空位了,上面不是写着了吗?不用再排队了,就是再排一天也没用的。”一个干瘦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嘶哑着嗓子喊着。 石义和阿福远远地站在船边,依然能听到叫喊声。 阿福摇摇头,“少爷,我们来晚了,船没有空位了。我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石义自信地裹了裹衣衫,呵了一口气。“走,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商船,会没有空位?” 大堂正中一把宽椅上,坐了位满面虬髯、银丝飘散的老者。头也不抬,手中不停地玩转着铁蛋。阿福料定他就是船主,拱手道:“老人家,我家少爷赶去会江城参加武试,想搭乘贵号宝船,不知是否还有空位?” “没有了。”船主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阿福的话。又不紧不慢地自言自语道:“老人家?我老吗?不懂规矩!” 船主身边,一个大汉正低头喝茶。“咕咚,咕咚”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还大嚼着茶叶,“呸”的一声又吐出。“说没有,就没有,快走吧。落河城参加武试的武生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水路就别想了,兴许骑马走陆路还来得及,快走吧!”大汉说着就想将阿福往外撵。 “船主,这点面子都不给?我石义只好走陆路了。阿福,咱们走!”石义对盛江号船主的傲慢,非常气愤,欲摔门而去。 船主听完石义的话,把玩铁蛋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抬头凝思片刻。“石义?”打量着气度不凡的石义,才猛然回过神来。“石少爷,真没想到是您呀。伙计们不懂规矩,别见怪!”船主赶忙让座,又将沏好的茶端到石义面前。 “船主,客气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贵号宝船还能否腾出些位子,让晚生搭乘去会江城?实在不行,货仓也行。” “石少爷大驾,怎能让您去货仓。后天晌午,您来便是,老朽会准备好的。” “四位能行吗?”石义问道。 “石少爷放心,绝对没问题。” 石义打量了船主一眼,抬手将两边飘散的头发拢回耳后,起身双手一拱,“就多谢船主了!”轻轻一拍桌子,然后,拂袖而去。 船主闷在胸中一口气,不敢吞吐,猛然间又发现,两锭银光闪闪的元宝,被扣在木桌上。“好功夫,真是好功夫!阿来,快去赌坊再给我押一百两,我押石少爷中头举的签。” 石义悠闲地走在大街上,身后的阿福兴冲冲地边走边道:“少爷,太棒了!看这老头以后还敢瞧不起人。” “呵呵……生意人,无须和他过分计较。船主每次都会留下一些空位,为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阿福低头道:“那没能上船的考生,不就误了考期吗?这些奸商!” “商虽奸,可官家不奸。没有商船,还有官渡。不过就是时间紧点。武试乃头等大事,各地官吏不会怠慢的。就是没有官渡,还有兵船。虽说上了考场是对手,毕竟都是同窗,不能落下一个。”石义自得地踱着步。 “少爷,我们现在去哪里?是去军营,还是去慕容家?” “先去军营看看战马。不知道这段时间追风怎么样了?好久没骑马了,得好好遛一圈。” 崇山峻岭中,兵马营边的山岗上,几匹黑色的健马,铜钉铁掌,不停地弹动。静静伫立在马旁的骑兵,青一色的黑色披风。黝黑的皮肤,隐藏在黑色的铠甲下。长长的马刀虎虎地挂在腰间。瘦削凌厉的脸上,一双双冷峻的目光,透出鹰一般的神采,机警地扫视着空旷的一切。 石义的目光在山岗上停留了片刻,两眼似乎有什么闪过,瞬间又消失了。“这次连黑骑兵都要出动了。看样子是要拔营了。”石义自言自语地说道。 沉闷的马蹄声阵阵传来,战马个个躁动不安,来回踏换着蹄子,似乎觉察到周围有生人的气息。终于,一匹战马按捺不住,长鸣一声。 “百闻不如一见,黑骑兵果然非同一般,就这区区铁骑,足以抵抗数倍来犯之敌。”石义看着威武的骑兵,心潮澎湃。 “石义。”一名黑骑飞奔而来。 石义眯着眼,惊讶道:“刘统兵,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城防营吗?怎么来骑兵营了?” 刘统兵揭下厚重的头盔,呼一口气,半晌才说道:“石将军令南疆境内所有的军队都要调防。我们接到的是原地待命。除了水军和少部分城防营外,都要撤走。”刘统兵说罢,敏捷地翻身下马。 “都要走?是不是西北……”石义问道。刘统兵扬手,止住石义的话,“石少爷,不可乱讲。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服从军令就是了。”刘统兵将弯刀解下,与头盔一起挂在战马侧甲的绑带上。 “刘统兵,我是来看看追风的。那边是不是凉州的黑骑兵?怎么也调到这里来了?”石义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骑兵。 “嗯,都是将军大人从凉州调来的,已经编入骑兵营。将军吩咐过,要精心训练追风马,现正在马厩里。” “刘统兵,带我去看看吧。” 一阵带着沙尘的山风刮过,刘统兵从衣甲中掏出一面黄色令旗,左手一挥,骑兵上马,猛地加速,转眼间,便没入四周诡异的山林中。“黑骑兵行踪不定,出没于丛林大山之中,这都是将军的意图。” “父亲大人来信了吗?”石义问道。 “我也是前日才接到将军大人的密令,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并没多说什么。听传令官说,这次武试可非同一般,个中原因我也不能细说。总之,万事要小心!” 刘统兵和石义边走边说。 正午的军营,太阳分外炽热。天际垒起万朵白云。茫茫山丘,如起伏的波涛,自无尽的远方一浪浪地涌动。 兵勇的呼喊声,与刀剑的碰撞声混作一团,个个紧张忙碌。战马长嘶,披重带甲,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战将至的气息。 “石少爷,追风还在马圈里,我带您去看看。”刘统兵索性将长弓挂在背后,左脚点地,右腿腾空,翻身上马,挥着手中的令旗,喊道:“大家都快点,正午之时,务必做好拔营的准备!”说完,又仰头看看天空高挂的太阳。 石义撮住嘴唇,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一匹黄色的骏马,从帐篷后的马厩健步跑来。身躯健壮优美,似乎比黑骑兵的战马还要高大,宽阔的胸膛就像一面巨大的风箱,吞吐着白色的呵气。腿上的肌肉,好似在皮下滚滚翻动。长鬃没过铜铃般的大眼,露着尖利而不可冒犯的目光,像是怒对着来犯之敌。 石义上前轻轻抚着马背,贴在马耳边呢喃道:“追风,追风,好久不见了……”石义在马臀上用力拍了一记,黄马扬起前蹄,有力地嘶鸣一声。石义轻轻地跃到马背上,低首说道:“刘统兵,借你战刀一用。”石义一边扶住马鞍,一边向刘统兵喊着。骑上黄马追风,跨下立即有一股高昂的冲击力。 “如此好马,怎能没有好刀?”刘统兵回过神,解下弯刀,递给石义。 弯刀闪光轻王侯,脚踏黄土跨追风。“驾!”粗狂的喉咙,放肆地搅动了军营。 跳跃着、翻滚着、呼啸着,弯刀出鞘,湛蓝的刀光,薄雾般散开,辉映着日光,迎风一闪,黄马风驰电掣般地奔跑着,占据了人们的视线和空间。 寻尽烟波醉后,笑看功名谁留! 石义姿态稳健沉着,就像胯下纵横驰骋的追风马,踏尘而来,驾云而去。急速奔跑过后,石义勒住缰绳,缓缓停了下来。密林中的黑骑兵,望之兴叹。 石义双手递上弯刀,“刘统兵,我前去会江城,不是乘官渡,带上追风恐怕多有不便。” “没关系,军营没几日就迁了,而且可能在会江城集结,我差人送去便是。” 刘统兵说道,“我生平打仗无数,见过的名马也很多,除了将军的座骑,这世上恐怕无马可及此驹!” “刘统兵,追风全靠您照料了。将士们还有事,石义就不打扰了。多谢!”石义客气地拱手相谢。 “少爷,您骑上追风马甚是威风。特别是手执弯刀的架势就像老爷。我想老爷年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阿福称赞道。 石义微笑道:“我爷爷是将军,我太爷爷也是。我们家族中的每一名将领,都是靠真本领打出来的。阿福,统兵不同做官。为官昏庸,祸及一方。而为将者无能,丢的不止自家性命,危及的是江山社稷。这安稳平和的生活,凝聚着将士们多少的鲜血呀!” 正文 第八章 潮湿的小巷,一地青苔,万籁俱寂。石义轻轻的步履踏在上面,寂然无声。 “少爷,是去慕容小姐家吗?”阿福问道。 石义目光柔和,默而不答。“秋海棠,青色的秋海棠!”石义深情地闭着双目。 阿福抬着头,不停地张望着四周空寂的幽巷。 石义伸出手指,带着莫明的依恋,无拘地在胸前画着、写着。“阿福,你体会不到。青色海棠,只有青花。看而有所思,思而有所悟,才会更加透彻!” “菊花荣,尔来烟淡润无声。近香飞,岁华然生芙蓉面。” 慕容府不大的门庭上,飘逸地书写着一副对联。 石义轻轻地扣着门环。亮亮的铜环,映着光滑放亮的朱漆。 “吱……”,厚重的木门被打开,一位白鬓老者佝偻着腰伸出头,诧异地看着石义,“您是?” “余伯,晚生石义,特来府上拜见慕容先生。”石义退后一步,半躬行礼。 老者恍然大悟,“哦,是石少爷,快请进!”老者吃力地拉开门,迎石义和阿福进门。 慕容府内,庭树异花,争相竞开。树影、花香,搅起一圈圈微香的涟漪。远处隐约的琴声和着恍若幽兰的气息,声起声落,令人如痴如醉。 “余伯,是青花在弹琴吗?”石义问道。 “石少爷,您不懂音韵吗?”余伯捋捋白须。 “石义粗莽,只略通文墨。对于音韵,只是初窥门径。” “石少爷,是老爷在书房弹琴。” “是慕容先生吗?” 余伯不答,默默在前带路。 风轻吹,树欲静而风不止。琴音袅袅,幽色茫茫。 “生命就似一只青春的芦笛,而世上总少了高山流水的知音。”石义渐入幽深的府邸,琴声更加清晰明朗。 “老爷,石少爷来了。”余伯在一间侧房门前停下。 动人心魄的琴声,正是从这间不起眼的房中传出。琴声并未停止,无人应答。声渐远,如梦如幻。石义仿佛觉得自己的气息,共归闲花浮萍了。 清朗的声音从房中徐徐传出,琴声断断续续,戛然而止。 “余伯,让石世侄进来吧。” “是,老爷。”余伯上前推开门,一摆手,“石少爷,请!” 石义踏步上前,走进书房。阿福欲进,被余伯拦住。 “余伯,我怎么不能进了?” “老爷的书房,乃高雅清休之地,岂是我们下人能进的?” 踏入书房,一股清新的檀香气,沁透心脾。未了的余音,在耳边盈盈不尽,让人沉醉不知何处。 一支玉笛,《大漠飞沙》曲,荡尽了英雄豪杰尽白头;一台古琴,高山流水意,揉碎了才子佳人一帘梦。石义越发感到音韵的奇妙。 “石世侄,请坐。”出神的石义,不知何时慕容杰已走到自己身边。 风吹衣袂飘飘,一派仙风道骨。慕容杰虽已年过天命,看上去却很年轻。 名画、古卷井然而陈。窗口下,一台古琴,静放在几案上。香炉中,缕缕香烟不绝而出。 “慕容先生,不知今日邀我前来何事?” “呵呵,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称我为先生。还是称先生的好,听着亲切。”慕容杰拍着石义的背说道。“石少爷,你觉得刚才那首曲何如?” “先生,石义不懂,怕扫了您的雅兴。”慕容杰拂平皱起的衣衫,说道:“但说无妨。” “高山流水曲,看似音平韵低,却有起伏波澜,大开大合之势,让人如美酒微醉,忍不住随节律而动。” “再说!”慕容杰对石义的话越来越感兴趣。“听乐如饮酒,人醉心醉。挽留与曲共醉的流光,如同人醒醉意无,一切皆是过程而已。挣脱万丈红尘的羁绊,无非也就是个无言的结局。恰恰相反,酒醉人身不醉心,曲醉人身亦醉心。” “好!老夫习乐多年,今日方得知音。你虽不懂曲乐,却懂曲乐的本心。此中道理,多少乐师,参悟一生未必悟透。”慕容杰朗声说道。 “慕容先生不囿于功名,没于山川大野之中,这就是您对乐的追求吗?”石义问道。 慕容杰抿了一下嘴,道:“此生无求,而乐有求。唯在这宁静环境中,方知其中奥妙。”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请你来,听曲是其一,还有,听青花说你要去参加武试?” 石义清了清嗓子,“是,两天后出发,前去会江城。习武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慕容杰无奈,苦笑一下,似乎有所不快。“你真这么想戎装战马,纵横沙场?以我对你的观察,你虽是习武之人,却少了武夫的蛮野。” 石义思索了一会,答道:“身寄浮沉,又怎能容己选择。我既是将门之后,食之官禄,理应以身报国。至于书画诗韵,唉,只能暂时弃置一旁,别无它法。” “人心不得以天意而违之,既生则安吧!石世侄,你可是这世上少有的音韵奇才,从戎为军实在太可惜了!如能习音韵书画,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单就你对音韵的悟彻,就非庸俗之辈。” 书房中,香气依旧弥漫。古韵优雅,石义也醉心于这片宁静。 “父亲,石义。” 慕容杰和石义正畅谈着,慕容青花迈着轻轻的碎步,姗姗而来。面容细润如脂,不施粉黛,面颜却如朝霞映雪。手中的托盘上,两盏茶正微微冒着热气。 “父亲,请喝茶。” 慕容青花将一盏茶放在慕容杰面前,就势将另一盏递给石义。 慕容杰端起香茶,细呷一口,香气徐徐滋进鼻孔。“石世侄,尝尝从云雾山顶采摘的茶叶,味道何如?” 石义放下茶盏,道:“云雾茶,出自茫茫云雾山中,餐风饮露,吸日月光华,尽地之灵气。春季,叶嫩绿,微宽厚,味新而不浓者为上品。”说完细品一口。 “哈哈,真想不到,石世侄对这茶饮还有研究。”慕容杰兴奋地端起茶盏。 “家父在京都之时,父亲曾让我在皇觉寺的藏经阁修行。我翻看过一本《茶经》,所以就记下来了。” “太难得了。既识大义,又精武功、通诗书、懂礼乐,样样精通,真奇才也!” 石义谦虚地说道:“慕容先生过奖了。” “石义,你昨天那个朋友呢?会吹《大漠飞沙》曲的那个。”慕容青花插嘴问道。 “上官兄啊。昨日一别,今日并未曾相见。可能还在闻远兄府上吧。”石义答道。 “《大漠飞沙》曲?青儿,你当真没听错?”慕容杰神色亢奋。 慕容青花眨眨眼,“没错,是《大漠飞沙》曲,在澹海楼听到的。” “石义,是《大漠飞沙》曲吗?” 石义答道:“是上官兄吹奏的。连绵悠长,让人有种身处大漠黄沙,豪情万丈的感觉。对了,他还送我一支玉笛。” “快拿来看看!”慕容杰急忙道。 石义小心地从腰间束带里取出玉笛,双手捧于慕容杰面前。 “好笛!好乐!”慕容杰摩挲着玉笛,说道,“如听往日柔歌,飞沙茫茫连大漠。依稀摇响驼铃,为曲乐凭添诗意乐根。石义啊,只有这玉笛奏出的‘飞沙曲’,才最撩心,最动人!乐人视乐器为珍宝,你这位朋友能舍爱与你,看来他已视你为知己。相识未有时日,就有如此厚谊,老夫佩服啊!”慕容杰又抚摸了玉笛一下,恋恋不舍地还给石义。 “上官兄虽是西域人,但精通中土文学史事。不但懂音韵,而且也会作画,这世间真是人才济济。”石义将玉笛束回腰间,把长衫覆于笛上。 慕容杰赞许道:“英雄不问出处。荒蛮的西北,也有德才双全之士。”一片朗声笑后,气氛更加轻快。 叶落枝疏的秋天,空阔而苍凉。悲凉的气息弥漫成雾气暮霭,把光影积满深深的庭院。芭蕉拔卷成瘦影,岁月雕琢玉容颜。粉色的秋海棠,点缀着美人粉红的脸庞,恍如一梦。依旧是幽深的小巷,鸟鸣婉转,花香醉人。 “石义,你还会回来吗?”慕容青花粉腮红润,秀眸惺忪,半依着门框,喃喃问道。 “会的,会回来的!” 镜中貌,月下影,隔帘形,睡未醉,空幽谷,玉玲珑,皎若秋,人消瘦,一切仿佛都在缠绵之中…… 正文 第九章 落河城,北望码头。 “上—船—了。” 水手的号子声,响亮、粗犷。 浩瀚的烟波间,隐约有一艘大船,浮在波浪起伏的水面上。一跃而起的鲤鱼,银光闪动。北来的雁群鸣叫着,在雾蒙蒙的河面上盘旋环绕。 小山似的船头上,一个年轻人倒背着手,眺望远方。白色的衣衫,在风中上下翻飞,宛如鸟翼。 “石义兄好悠闲啊!”石义缓缓回过头,上官云浩和张闻远正站在身后不远处。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石义走过去,与上官云浩、张闻远并排在一起。 “云浩闲人一个,就当游历,何况是二位仁兄飞黄腾达之时,云浩怎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哈哈……”石义放声大笑。 “少爷,少爷。”阿福安排好行装,气喘吁吁地爬到船头。 “阿福,怎么了?”阿福深吸一口气,“听船老大说,船不走落江了,好像要走海路。” “什么?这船老大是怎么搞的,走海路要延误好几天呢!”张闻远气冲冲地欲去找船主。 “闻远兄,不必了。看来这次水师营都出动了。”石义说道。 “水师营,什么水师营?”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现在正值秋季枯水期,水浅道窄,水师营的艨艟要通过北望河,盛江号必定得让道走海了。”石义解释道。 张闻远懊恼地摇摇头,“还想能早去几天,这下可好,误了考期,如何是好?” 石义拍拍张闻远的肩,安慰道:“不会的。就这盛江号,扬起大帆,不比走江慢,何况又能一睹大海之胸怀,何乐而不为!” “石义兄说的有道理。” “哈哈……”三个年轻人的笑声传遍甲板 。 “少爷……”阿福神色慌张,极不自然。 “阿福,又怎么了?” “慕容小姐,慕容小姐她来过了。”阿福吞吞吐吐地说道。 “她在哪里?”石义忙问。 “走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少爷,嘱咐少爷一定要尽早回来。”阿福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锦帕递给石义。 罗帷绮箔脂粉香,雪白帕面上,“梨花带雨,蝉羽秘枝”,八个字细绣于上。石义看着,心起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石义兄,美人在时花满堂,至今三载有余香。你若成为国之栋梁,可不要忘记这落河城,和这一往深情的慕容小姐呀!”上官云浩道。 船尾处,船主手托水烟壶,看看天色,神色微微一变,起身抖灭烟火。 “起—锚。” 船体颤了一下,几十条长蒿撑入水中,十几根大浆,被青筋暴凸的水手费力地摇动着。大船缓缓离开码头,投入宽阔的河面。大浪拍击着船帮,大船左右摇晃着顺流而下。人们的视线也渐渐远离了码头。 “扬—帆。” 随着一声有力的呼喊,宽阔的巨帆徐徐升起。随着主帆扬起,船动了,离开了河道,驶向了远方…… 清秀的山峰,远远矗立在天边。宁静傲立的姿态,耐人寻味的神秘,不容亵渎的威严,令人仰止。 山水融积成河,滔滔东逝。近处大山,树木森郁。江风拂过,绿波翻滚,犹如翻江倒海,巨浪排空。 石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遐思,隔着小窗,蓦然发现,两岸山水格外动人心魄。江水托绿山,像是被仙人偶尔拂开天眼,窥见了万般红尘,更将自然的灵气烘托得淋漓尽致。 “醉梦离殇衔菊蕊,秋怨留残离人苦。”上官云浩吟道。 石义略思,接道:“雨霁潇潇沐沐下,不曾试问天涯路!” “石义兄,上官兄,古人觅句寻段难成谱,你等却出口成章。哎,自愧不如啊!”张闻远坐在靠着窗的一把椅子上说道。 石义起身,拉起张闻远,指着窗外,“闻远兄,看那座山!”张闻远顺着石义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满是青色的小丘映入眼帘。 “哎,一个丘岭有什么好看的,落河城外多的是。” 石义摇摇头。“那座山,不求雄伟,不求奇险。天晴时,绿得亮眼;下雨时,云蒸霞蔚;上有飞禽栖息;下有行人踏青。波涛汹涌,急流滩险,都丝毫影响不了它。常有流水,冬能汲水煎茶,夏能清心消暑,其不快哉!” 上官云浩仔细地看着,接着道:“我也这么认为。山水都有一种雅韵,如琴余音,如画留色,如昼夜之变,如四时更替,缓缓的情调,天地间,人心中,慢慢滋出。怀一颗淡泊的心,寄一片灵悟的山水情,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 张闻远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敦厚如山,高洁似水呀!” “想不到闻远兄也卖弄起文墨来了。” “闻远兄,今年的雨水好大啊。”石义说道。 “嗯,秋季枯水期了,航道还这么宽阔,实属少见。” “石少爷,我们船主吩咐,给几位少爷送些酒菜来。”一阵叩门声,伴着粗犷的声音传来。 “进来吧。”石义说道。两个身着粗布装的船员,手提酒菜食盒,走了进来。 “替我谢谢你们船主!” 两位船员摆好酒菜之后,便退了出去。 “哎,这都是什么菜,船老大也太小气了吧!”张闻远不屑地用筷子翻动着,又端起酒杯,仰头一饮,又吐了出来。“这酒,淡得和江水一样。” “酒菜虽不及澹海楼的有色无味,但动静之景和着酒食,畅饮一番,其不快哉!” 薄酒、细风,举杯相酌。浅浅的,不满不溢,醉也只是朦朦胧胧,映着欲忘不能的人和事。 晚风凉意轻袭,月光泻满了船仓。石义摇晃着身子,把目光投向窗外,才发现,盛江号已通过入海口,驶向了茫茫的大海。 波涛汹涌的大海,解读了世人多少心语,静观了世间几多沧桑,包容了人间多少苦难,分享了世人多少欢愉!人们把绵绵情思和爱恨情仇都向它倾诉。它荡涤一切的涛声,拭去世人多少痛苦忧伤。在这里,群山和深渊都化成了平川。 盛江号鼓满了风帆,满载着学子一船的梦想,像一只海蛟,沉沉浮浮,航行在波浪翻滚的海面上。 月光把影子投在船壁上,三人围坐在桌边,喝酒的畅快淋漓过后,又开始了沉默。夜静时分,喧哗的人世离自己越来越远,思维扩散,直至弥漫。眉头在黑暗中微微皱了皱,石义犹豫了一下,对着张闻远说道:“闻远,比武的事你准备的怎样了?” “比武尚有把握,文试恐怕不行。” “文试不行尚无性命之忧,可这武试……” 石义的眉头紧锁起来。 上官云浩问道:“怎么?还有性命危险?” 石义叹了一口气,“头三天的文试,分为行文、礼乐和兵法;后三天的武试分别是兵器、拳脚和气力。全部过关后,还要参加马战。最后在三甲之中,选出一名头举。草包连文试也过不了,功夫一般者,过后三关也很难。最后的马战更是高手云集,而争当头举的对战,则更是危险重重。” “性命无忧就行了。我张闻远有多少本事自己最清楚。我看,能中头举者,非石义兄莫属了。” “闻远兄刚才还说要列士封侯呢。”上官云浩道。 “我说过吗?不记得了。”张闻远醉酒,不知所云。 石义眉头未展,“闻远,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次武试可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以我的武功,一般人伤不了我。如果遇到高手,我会知趣地退出的。” “怕就怕到时候连退出的机会都没有了。那时丢掉的可是性命!”石义缓缓摊开手掌,里面全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上官云浩抚摸着那一道道的伤疤。石义皱着眉收回了手。 “石义兄,这是被何人所伤?”张闻远忙问。 “像是剑伤,而且是一种很诡异的剑法。”上官云浩试探着回答。 窗外一阵微风刮过,张闻远下意识地缩回了头。 石义不紧不慢地道:“三年前,我随父亲去京都,正遇西域王忽台进京朝拜,狂妄的西域武士竟对中原武功不屑一顾,这伤就是我与西域武士比武时留下的。” 张闻远惊奇地问道:“他们使得是什么功夫?” 石义缓缓抬起头,又看看上官云浩。上官云浩轻叹,“我只知道这种剑法是出自我们西域。一剑刺来,仿佛千万把利刃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躲闪不及。” “这剑法实难对付,幸亏我有宝甲护身。”石义边说边从身边行李中翻出一件软甲。“这件袍甲名叫乌蚕金丝甲,是先帝当年赏赐给我爷爷的,后来爷爷又传给了我父亲。此甲质地看似柔软,却能以柔克刚,挫刀化枪。”借助月光,鳞鳞发光的甲面上,几道剑痕清晰可见。 上官云浩边细细地看着宝甲,边说道:“我曾经耳闻,大内之中有这种宝甲,想不到今日能在此得见。” 石义手一摊,将软甲放到张闻远面前。“这软甲你收好,危难之时可救你性命。” 张闻远迅速地缩回了手,“只此一件,你把软甲给了我,你怎么办?” “是呀,此次武试,西域高手有备而来,你又是中原最具实力的武生,他们极有可能跟你叫劲。这件软甲还是你穿,闻远兄自有分寸。”上官云浩说道。 石义收手未接。“我曾与他们交过手,对他们的功法了如指掌。”石义又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本次武试,西域王世子达达,还有号称西域第一神剑的扬哥都在此列。皇上亲临,亲王和三大藩王、都督府官员也都随同。忽台真正的目标应该是他们。” “有你在,大家就多一分安全。那就更不能用你的软甲了。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张闻远说道。 “如果他们真想置我于死地,这软甲根本就抵挡不住。既来之则安之吧。我石义苦练十几年,不会让石家武功就此蒙羞。闻远,你就收下吧!” 张闻远不好再推辞,只好收起了软甲。 正文 第十章 “云浩兄,借今夜之兴,为我们吹奏一曲何如?”石义将玉笛取出,递与云浩。 上官云浩盯着虚无缥缈的夜色。“我就吹奏一曲。” 调声婉转,时起时伏,好像淅沥春雨打在瓦上,清脆悠扬。一曲又一曲,一遍又一遍,恬适安闲,潺潺流过心田,滋滋润润,如梦如幻。 石义渐入梦境。薄雾中,雨洗的庭院,青色的秋海棠已经盛开。慕容青花回眸一笑,踏着春泥,翩然起舞。直到梦醒,眼前还是跳跃着熟悉的脸庞。 清晨,上官云浩与张闻远相依着,酣睡正香。石义不忍打扰,独自迈出船仓,走向甲板。海上的颠簸,让不习惯于海上生活的武生们疲惫不堪,偌大的甲板上只有石义孑然的身影。 “这位公子,起得好早啊。”一位朴素的老者,依在桅杆上说道。 石义礼貌地回敬道:“老人家早。睡得可好?” “呵呵,漂泊了大半辈子,只求睡个安稳觉。还好,早就习惯了。”老者起身,伸伸腰,折折腿,脸上透出饱满的精神和阳光般的笑容。 “从江到海,从海到江,几十年了。年轻人,你觉得大海何如?”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广阔博大,恬静温馨。临海而观,心中就会多一种精神,多一分怅然。眼前一片真真切切,浩瀚无垠的蓝色,无瑕透明,纯洁安静,足以融掉一切不安的杂色。” “公子博学呀!我每日面对的可不只是快乐,还有许多不可预知的危险。”老者将身边的帆布移开,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海螺,“年轻人,听过海的声音吗?” 石义微微点头,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 老者笑呵呵地说道:“大海的广博,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去感知。海的声音也不只是用耳,也要用心去聆听!一切波涌涛声,辨其虚实,才能感其本质。”老者将海螺递给石义。 “听人说,如果将海螺放在耳边,便能听到海的声音,真的吗?” 老者捋了捋枯黄分叉的长须,细细地说道:“只能自己去体会了。” 石义将海螺凑到耳边,只听到细小的不可琢磨的杂声,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海浪滔天的壮阔景象。石义怀疑地问老者,“我怎么没听到大海的声音?” 老者放声,高亢地说道:“年轻人,你要听的,不是这有形的大海。时间可以改变这里的一切,但有一种海永远改变不了。它就在容易被忽视的角落。不难猜想,当你心绪宁静时,它是多么安静。而当你倍感失落时,它又惆怅地晃动。你要找到它,就要真切地去感受它。” 一个浪头涌来,石义便觉得,眼前如竖起一座高墙,朝雾似的,暮烟似的,空际细雨般地,挡住了视线,直到遮住了整个天空。 浪沫飞溅到眼中,飞溅到嘴里,泛起淡淡苦涩。 船身摇晃了一下,石义突然发现,老者已经不见了。 “老人家,老人家!”石义感到有些蹊跷,忙大呼道。 空荡荡的甲板上无一回应。 石义不知为何,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额头上渗出一些淡淡的冷汗,也被吹得无影无踪。 “老人家,老人家。”石义顺着甲板寻找,依然一无所获。 “石少爷,您找谁?”船老大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甲板。 “一位老者,约摸六十岁光景,留着长须,衣着像是一位老水手似的。” 船老大听后,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笑着说:“石少爷,您八成是看花眼了吧?我们船上没有您说的人。” “不会的,我们刚才还在聊天。他还送给我一个海螺。”石义举起手,突然感觉手中空空的,低头一看,手中的海螺也消失不见了。 船老大看后,忍不住偷笑。“石少爷,大清早您拿我寻开心啊。我都一夜没睡了,不陪您了。”说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走下甲板,剩下石义尴尬地站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