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1章 我姓谷梁,不是谷 谷梁珞从乌黑油亮的小酒馆西南角的柴堆上爬起,微醺的酒色在月光下宛如抹在象牙白玉上的胭脂。 她抬起眼朝着鹅黄的月轮望了两望,浅如泠溪的眸子便眯了些紧,像是一只懒散又暗藏锋芒的猫。 “这样个晴朗的月色,不好做,九爷需加个价。” 她声音略微低沉,声线不澈,犹如恰到好处的买命夜行人。 “加价?” 地上一身翠绿竹染的富贵少爷瞪大了眼: “姐姐,做人怎可如此厚颜无耻!你今晚已坐地涨价不下三五次,我最珍贵的太禧白也割爱孝敬了四坛与你,你可知道,那些个若拿出去,可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哇!我换了银子买一堆杀手也比请你实在。” “那你便请别的杀手去,我也不愿意做不情不愿的买卖。” “哎别!六百两,不能再多了。” 见谷梁珞转眼要跳下来,男子很快色变,连连摆手,边说边面露肉痛之色。 “嗯,封九爷的名声就值这个价啊?” 谷梁珞还不依不饶。“那方写满淫词艳曲的药水锦帕若是不慎落了水,那字迹显了形……兮子月怎么说也是当朝大学士的明珠,要是知道自己被觊觎调戏了,九爷明日,在京城必是好看的。” “八百两!” 封沉言咬着牙,纸扇用力颤抖指着她:“我说……八百两让你拿回个帕子,真的不能再多了!” “可我的月钱已经超支三年零二个月,怎么也得上千才还得起本……” 谷梁珞还在掰着手指头犹豫,底下已经一把折扇横空袭来,地上的人终于跳脚: “姓谷的!你是不是见爷好欺负所以来瘾了你?老子爹又不是城东的王富贵大财主,我月钱近月也削减了不少,你这是要钱要命呢?你要是怕拖累了哪个,不敢去就直说,爷转个身就去找专业的盗贼!” “怕?” 谷梁珞笑了,轻轻松松伸手截住那支碧玉骨的折扇,顺手收往袖中,唇畔有些弧度有些勾人又有些凉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害怕的东西。” 墙边的柳梢头晃动两下,声起,影已落: “还有,我姓谷梁,不是谷。” …… 谷梁珞从酒馆的屋脊轻松跳落另一个屋脊,一个接一个,脚步却不甚平稳。稀稀落落,偶尔掉了两块乌青的瓦。 她踉跄两下晃晃脑子,捂着嘴无声打了个酒嗝。那太禧白味道甚好。 万籁俱静,城东,长熙王府。 偌大的宅邸在夜里甚是冷清,回形的外墙建筑里,俱是阻挡视线的花丛草木,老树亭阁,与外墙的华丽堂皇甚是不符。富贵的京城怎会有如此破落,又葱绿的地儿? ……然而这视线阻隔得让人甚是烦躁,不及多想,谷梁珞早已避着巡逻的下人,从一个吻兽落到另一个吻兽。 她屏着呼吸,视线略略扫了一圈,总算有了着落。 听闻这个兮子月,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的闺秀女子。这么晚,那唯一掌灯的房间,想必就是她的。 嗯,对,从兮子月身上偷回封沉言的那块罪恶的手帕,一千两就到她荷包里了。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2章 什么人?路人 须臾,谷梁珞摇晃的身影出现在了尚留灯光的琉璃瓦房顶。 整个院子就属这里香气最浓,灯火如豆,兮子月说不定正在掌灯夜读。作为一名合格的梁上君子,扒开瓦片先瞧清楚下面的情形是必须的。 要扒瓦片就要先跪下。 就在谷梁珞两膝盖毫不认生地朝前一赴,城南这边的酒馆,吃着酒的封沉言突然一拍桌子,朝着身边的随从大喊: “坏了!我忘了告诉谷梁珞,我之前去过人家房梁,结果认错了地儿,还白揭了一大片的瓦,还没来得及补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遮光……若是她也经过人家王爷沐浴的地儿,崴了脚可怎么办?” 话音刚落,城东这边“哗啦”一声! 有瓦片碎裂坍塌的声音。一个青墨的身影天火坠流星地从房顶大坑掉落下来。 再次“哗啦”一声—— 这次是落水的声音。 咕噜噜,天旋地转,谷梁珞肺里倏忽进了水,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冷香的味道。 一阵冒泡乱抓之下,谷梁珞她摸到了……赤条条的肌肤。温润的,滑腻的,带着良玉的触感。 兮子月在沐浴?! “咳咳——”她立马头冒出铺满花瓣的水面,想要扶住一切能扶的东西让自己站起,却不期抓到了……胸口。 而那胸,是平的。再抓了两把,确实是平的。 ……男的。不是兮子月,是男的! 身侧的男人受惊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电光火石之间,她不用想,也不用回头,似乎也能知道浴桶里的男人是谁。 长熙王府里住着的男人那还能是谁?长熙王。 直到手掌贴靠的肌体浑身一紧,谷梁珞才惊觉手上的触感是多么的细腻……竟然……竟然像是上好的玉石,不怪她以为了这是兮子月。 “什么人?!” 比浴桶中的男人反应更快的,是屋子外听到动静的侍卫长,一声厉喝之下,哐当冲进了屋子。 谷梁珞心里暗骂一声,想不到堂堂长熙王府,房屋修缮居然如此之差。二话不说,再次沉入了水中! 一大片青墨的布料包裹着空气浮在水面,还有随之漂浮起的长发和大片的花瓣涟漪。 恍惚了一瞬,感觉到有人用力拉住了她的头发,水面低低地传来一声:“起来”。 那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却低得像是染了几分危险抑或愠色的警告。 起来?说什么笑话。若是被人瞧见了她的脸,那,可就热闹了……很快,又传来一声侍卫的厉喝: “什么人!赶紧滚出来!” “路人。” 答了一声,谷梁珞吃痛,肺里含着一口气把扯她头发的那只手软筋狠狠一捏—— 顾不上她踩着的是个不能踩的主,倏忽,从水中暴揭而起! 大串的水花被带起,脚下用力一蹬,借力重新掠上房顶大坑,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黑影。 余下便闻一声闷哼,众人望向桶中。 只见向来面色羸弱苍白的男人,脸色此刻更白。也不知方才,桶中生了什么光景。 ……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3章 据说采王爷花的人凶猛 “追!” 耿直的侍卫长很快一声洪钟大喝,众人四散开去涌出了房子,直到侍卫长最后也跑出了屋子好几步,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如珠溅玉的叫唤: “肖扬!” “王爷,何事?” 侍卫长回头,便瞧见房中月色正从房顶那片天坑漏下,在地板上洒下一大片如霜的皎白。 桶中水雾缭绕,像是远山深林里涌出的透明雾气,蕴汽疏疏。男子宛若玉瓷一般的肌肤掩映其中,墨玉般的长发铺下,遮住几分缥缈细致的容颜。 唉……也只怪这人太过实诚,屏风已倒,一干王府下人还在齐齐围观。 啊,他们的王爷真真是天下少有,艳色无双!瞧这脸,瞧这肌肤…… 静坐浴桶中的男子虚叹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抬起荷塘青藕一样的手臂将篮子翻了,花香草药,悉数落在了水里,遮掩水面以及水下风光。 他笑得不能更柔和危险,冲他周围寒意顿起的侍卫,咬牙切齿地提醒: “你能不能在跑去抓人之前,帮本王把门带上?” …… 沥国一八九年,太平盛世,京都临川。 谷梁将军府,后花园。 “四姐五姐,你可知昨晚出了件大事儿?” 将军府的七小姐谷梁姝托着粉腮,撑在石台上,隔着糕点果脯殷殷切切望着另外几位小姐,口气甚是激动。 “你都知道了,我的红儿可比你的雪儿消息灵通,如何不知?”开口的是五姐谷梁晴,和粉嫩的小妹不同,她着装,口气都甚是骄奢。 “就你俩知道?”开口的是阴测测的四姐谷梁柔,“这事儿可数我有关。大哥说了,王爷体弱,最喜欢的,可能还是我这类瘦弱的黄花女子。” “真不害臊!”另外两人纷纷指着鼻子和她争,同时更关心昨晚的大事儿: “昨晚熙王爷洗澡时被采花了!据说来人凶猛,似乎已经偷窥多日,连房顶都给挖了一大块!” “唉……” 齐齐传来一片惋惜的叹气声,“貌美果真就是罪过……我们沥国百年里,何时出过一个连男人都能吸引的男人!” 话音刚落,花园旁边有颗小石子“咔啦”一声,谷梁珞走路好好的,莫名地磕碜了步子,立即引了几个小姐的目光过来。 花园边走过来的谷梁珞,外貌上看着丝毫不像这边的几个小姐,倒更像是个武士: 浑身穿着玄黑劲瘦的练武劲装,脚上踩着水獭皮的长靴,背脊纤直。一头青丝不作过多缠绕坠余,仅分了髻,上半部分用了湖蓝的发绳缠绕,余下部分披着。只是手腕上还缠着一根湖蓝发绳,想必去了校场,迟早也得全部束拢了。 上下不过灼灼的桃李年华,却眼眸漠然,唇色浅淡。 “这不是六姐吗?平日里可不犯踉跄的,女步走不好,男步怎么也磕碜啊?” 谷梁珞,沥国边防大将军谷梁生之女,将军府的六小姐。 谷梁将军府后辈有七,长子二子之后,均是小姐。三姐亡故,四姐五姐乃至七妹,都是名门闺秀门当户对的姨娘所出。 唯独六小姐谷梁珞,母亲出身寒贫,据说是由将军醉酒后伺候的婢子所生。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4章 不像女人 门不当户不对地入了族谱,孕育她出生三五年后,便身体病弱抱疾而去。 是以落在府里老太君,各个姨娘,兄弟姐妹眼里,兴许还添了一项:一个卑贱又不讨喜的人。 一干人方才还你争我抢的,眼下见到了谷梁珞,脸色倒是变得一致,将笑不笑的,矛头整齐。 “姝儿,六妹又不是和我们一类的一般人。她可是皇城羽卫军教习教头,以后说不定得升了教母的。连父亲都不放在眼里的女豪杰,可不用学什么女子家家的女步!” 说话的是四小姐谷梁柔,话里倒是帮衬,可惜除了讽刺,也听不出什么善意来。果然,谷梁柔说着,下一句还朝她招手: “珞儿,时间还早,不赶着去校场操练男人,过来赏脸陪姐妹吃块桂花糕啊。” 操练?……这话儿说得模棱又难听,尖酸和攻击,居然比小妹的厉害了不下数倍。 几个小姐身后的丫鬟下人听了,也都窸窸窣窣掩着袖子笑,有些肆无忌惮看笑意味。大抵是在讥诮她一个大家闺秀,偏偏成天在外抛头露面。 “你、你你你们……”身边的丫鬟气得面色涨红,刚要上前理论,被谷梁珞扯了袖子往身后一拽,认真朝小丫鬟道:“你别开口。” “可可可、小、小姐,她们话里欺、欺负人!”小丫鬟湘湘满面通红。 “欺了又如何,想骂回来?……你是个结巴啊。”她的主子淡声提醒。“结巴就不要讲话,讲了也是输。” “……” 湘湘转眼泪奔,结、结巴,小姐这是,又嫌弃她了。 谷梁珞面上没什么表情,面对谷梁柔不阴不阳的攻击和邀请,眯了眯眼,居然说:“是还早。”话落当真还变了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 “姐姐方才说了什么趣事儿,这么热闹?”谷梁珞坐下,脊背笔直地问。 “妹妹居然会对这些个事情好奇?从前皇上问及,你不是在殿试上信誓旦旦,说从武是对女人们嚼舌根子不感兴趣?” 那几个倒是惊奇,口气不善。料想谷梁珞断不是个会和她们坐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聊磕喝茶的女人。 “总有即兴。”谷梁珞耸肩,也不和她们争辩,这更让那几个心里更不舒爽。 “莫非你对长熙王爷也倾慕?听说他昨个沐浴被一个采花淫贼轻薄了,这么上心?”小妹谷梁姝不客气,眼睛朝上,撇撇嘴。 “采花淫贼?……男人?”谷梁珞挑挑眉,不动声色地捡着字重复。 ……哈哈哈,她居然不仅样貌没被人认出来,连性别也没被人认出来,嗯……昨晚,她可是连鞋子都险些跑掉了的。 “是啊!真是天妒红颜,老天瞎了眼!可怜我们长熙王爷,一身凄苦的病,身子又瘦弱,居然被人在浴桶里轻薄了!” 就摸了两把,怎么还谈到轻薄上了? “可王爷是个男人啊……那采花贼,怎的也是个男人?”谷梁珞一边不动声色地拾起茶盏,一边还在兀自起疑: 她这身板,真的一点不像女人么? “说是那采花贼丢了一把折扇呢,哪个女人像你能飞檐走壁,还用折扇的?” 说起这个七妹就痛心疾首,锤着心口,“这采花的如今也兴起断袖了啊,谁人不采,偏偏……唉,不过总归幸事,据说,那持着扇子的人是何许人也,如今估摸着已经有了方向,正在查出处呢。” 噗!刚抿了一口茶水的谷梁珞倏忽又是一呛。 此刻怀中一摸—— 坏了,封沉言传家的宝贝扇子,果真是掉了! ……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5章 女教头 “去校场需晚,我走了。”谷梁珞坐不住了,匆匆起身。 谷梁姝却故意伸脚,想不着道地绊她一绊。 谷梁珞眼角一眯,抬起的脚稍停一秒,然后——唇角一勾,踩在了谷梁姝脚上。 “啊啊!”一声痛叫。 谷梁姝被踩得乱叫,一挥手,不期,又带倒了一杯茶。未凉的滚烫茶水转瞬落下,倾倒在谷梁柔裙子上,惹得谷梁柔一阵恼怒的尖叫: “呀——我的新裙子!谷梁珞!”……谷梁柔恼怒之余,条件反射地扬起手,劈手就要落在谷梁珞脸上。 “啪!” 却是手腕被轻松截住的声音。 谷梁柔的脸上渐渐露出痛色,手腕被一截截扭紧。谷梁珞神情似笑非笑:“四姐,弄脏了你裙子的又不是我。这么多年,脾气怎的还这么躁呢?” …… 谷梁柔猛地才后悔了——这么多年,她对谷梁珞动手动惯了。 小时候谷梁珞虽然也眼神倔强地咬人,却是横不过她们一干人一起,每次还手最后还是被她们压制住一顿欺凌,可现在…… 她是皇城羽卫军唯一一个女教头,沥国唯一一个考过武状元的女人。估摸着血液里流的还是将军府的血,武力已经不知不觉中,扶摇长成。 谷梁珞不知她心中所想,也没兴趣知道,她转着手腕,从石桌边不紧不慢离开。走几步远的时候,身后还传来她几个姐妹的叫嚣和谩骂: “贱蹄子,故意的,她肯定是故意的!” “可不是,仗着自己会功夫就用拳头欺人,真当我们可以随便欺负是不是?姐姐咱们去告诉老太君,她别想好过……” “父亲早年合该铁了心,把她嫁给草原的蛮子弄死才好……” 一切声音抛诸脑后,谷梁珞对身后的叫骂诅咒充耳不闻。 比这些更难听的谩骂在她不足以还手的小时候,能听到更多。这么多年听着听着,麻木了。 ……谁让她穿个越,投胎不好,投到了“卑贱的婢女”肚子里呢?谁让她的父亲,是身正又容不得污点的大将军谷梁生呢? 求不得庇护,得不了宠爱,低不了出身,又高不了姿态。 谷梁珞。 这是刚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花了将近十八年,才逐渐接受的名字。从婴孩到垂髫再到豆蔻,她又活了一遍,可花了十八年,她眼前所有还是一片陌生。 因为她本不属于这里。 她至今找不到归属感,一丝一毫。 …… 日子久了,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什么都开始麻木,她只是幽幽在寻思起另一件事儿: 京城里,著名的病娇王爷昨晚被“采花贼”一丝不挂地轻薄了。且“采花贼”还留下一把作案折扇。而那扇子仔细打听,便知那是京城阔少封沉言不离手的宝贝…… 如此看来,京都今天,是要满城腥风血雨啊。谷梁珞目光放远到天际,心中划了个十字: 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封九爷,真真是对不住了。 …… 封沉言其实原本没有“九爷”这称号的。 京城里向来只有皇子王爷大家才会放开了胆儿直接三爷四爷的喊,其余人等,喊字儿一定要带上姓氏。 当今皇上加上王爷,整好的八个,而封沉言并非皇族,而是太师之子。 若不是他行事比贵族还贵族,排场比皇族还皇族……是断得不到这美誉的。 可“伪九爷”居然把当今的“真三爷”给轻薄了。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6章 九爷冤? ——京城荆门卫巡抚查出来的事儿,还能有假? 都说封沉言平日儿行事大刀阔斧,侃侃嚣张也便罢了,眼下居然把手伸到临川城里,闺心所向的长熙王身上…… 这胆子已经超越“九爷”他爹能羽庇他的极限,当天真相大白,隔日便携了这逆子,在金銮殿上跪了一个早朝。 而沥国那日的早朝格外的长。 当天,年纪轻轻的皇帝叶弦何——长熙王的亲弟弟,龙颜不见霁色地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早朝。直跪得封沉言的膝盖骨都要裂开,还没有发话的意思。 最后还是封沉言他爹,当朝太师大人沉不住气了,大义灭亲地一个耳刮子甩在封沉言脸上,不顾他儿子火辣辣的疼,破釜沉舟地怒喊: “孽障!你如今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子不教,父之过。老夫已经无言面对封家列祖列宗,今日便将你交由圣上亲自发落,车裂刀剐,悉听圣言!” 封沉言也长得俊秀,身板不厚,当场被打得一个趔趄歪倒在金銮殿上。 “爹,我冤枉啊!” 可怜平日里细皮嫩肉,风光无限,从没挨过打的九爷,竟不知自己何故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一大早地在被窝里就被揪到了殿上。 “冤!你还敢喊冤!” 他爹气得胡子抖,再次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抽出一把银骨金箔玉吊坠的折扇,甩到他脸上: “孽障,你仔细着瞧瞧,这不是我们封家祖传的闭月扇,何时不是你贴身携带,王爷在浴桶里拾起了这个,莫还有假?!” 封沉言随之一僵,木愣了半晌又半晌。 后面,才款款回过神来,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定是那个该死的女人,把他扇子不小心落在人家浴桶里了! 封沉言一阵痛心疾首地难受,心中只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三个字:谷、梁、珞! …… 朝堂那边热闹,校场这里也热闹。士兵们哼哼哈哈的操练声,秋风暴烈,士兵气势如虹。 谷梁珞待在校场边的小凉亭里,坐在栏杆上靠着柱子,一圈一圈把手上的布条拆卸下来。 毕竟是女子,那娇嫩的手掌不比汉子,把布条解了,便透出白皙与细腻,看着如嫩生生的白葱,糙不起来。两条腿劲装之下绑得紧,笔直又纤细。 副官刚刚汗津津跑过来,便看到这幅光景。不禁滚滚喉头,舔了舔嘴唇。踟蹰地从背后掏出一把新的花花布条,脸红地塞给谷梁珞: “珞教,我昨个回家见我娘亲在缝褥子,便顺便朝她要了点碎布来,送你了!” “给我的?”谷梁珞略有意外,盯着那布条,迟疑了一下接过,望着副官。 “莫非还有别人用这个?” 副官嗓子浑厚又粗,说完黑脸一红,便佯装出一副“顺便”的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不贵,我看你手上的那个都烂了,我这是绸缎料,用着不糙手。”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7章 心情比较复杂 说起来,在手上绑上一圈圈的布条,倒确实是谷梁珞个人特有的行为。谷梁珞点头道了声谢,塞进怀里,也不多说。 “教头你不换上?” “不用了。”谷梁珞望着远处,淡声回答。眼角瞥见副官瞬间暗淡下去的脸色,便添了一句:“……用不了。” 确实用不了。 不是这鲜艳的花色问题,她绑布条从来不是为了好看。但是要怎么跟这个世界的他们解释,这是21世纪,进行自由搏击练习的时候,大伙的习惯性行为呢? 仅仅只是……副官送的布料,太柔软了,起不了多大作用。 …… 副官还在心中疑惑之际,空中突闻破空之声。女教头谷梁珞已经一个转身跳了起来,勾起脚在空中踢了一道。 “叮当”一声,闪亮的刀光划过,木柱子上便插上一柄寒利的长刀! 谷梁珞握住刀柄一把拔将起来,盯着刀柄处刻着“言”字的雕花,这才懒洋洋转身。方才投掷大刀的人,转眼已经到了眼前。 “郝剑,我给你留了正门。”谷梁珞说。 “……”来人默然半晌。 所以说,郝剑,持续性地,特别憎恶他的主子封沉言给自己赐的名字。 别人都尊着主子的面,给三分薄礼地喊自己“郝护卫”的时候,这个女人却总喊他“好贱”。 虽然她那张脸漠得,不像是个开玩笑的脸……可偶尔隐隐恶意十足。 郝剑只好干巴巴鞠了一躬,沉声答道:“方才对不住了,珞教头,砍你一刀是主子的吩咐。” “哦,从房脊上跳下来刺我一刀,他心情会好上些许么?” 谷梁珞也不恼,重新把刀递还给郝剑。“他现在不会被他老子打断了双腿,在跪祠堂,连路都起不来了吧?” 毕竟要一刀砍死自己这种事,能亲自动手,封沉言这人绝不会由着别人。 “没,被收监了。”郝剑回答。 “天牢?” 谷梁珞略有诧异,“凭他老子的权势,这不就是件小事,怎会进了天牢?” 朝堂上哪一个不是老狐狸,知道见风使舵唯权是尊。太师在朝中老牌根基了,封沉言再混账,他老子在,顶多被打一顿,跪个几天祠堂,也就罢了。 “这回群臣求情也不顶用了。据说,殿上不是皇帝不饶,而是未露面的长熙王爷带话来,不饶人。” 唔……皇家身体被一个男人轻薄了,任谁面子上也过不下去的,那王爷心里一定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谷梁珞点点头,艰难地变出一星半点的同情和歉疚: “我晓得封沉言他现在心情应该比较复杂,那帕子我没拿回来,一千两我也就不要了。” “是八百两。”郝剑纠正。 “……随意了。” 谷梁珞挥手,早该知道郝剑和他主子一样,对钱财抠的极紧。“总之你告诉他……那扇子真不是我故意落下的,我当时走得慌,没留意。我知道他对我有气,我让他怨。日后我定会常备些好鱼好肉和便宜酒,去天牢看他,快叫他休要伤心了。” 郝剑点点头,又将手里的刀重新转交给谷梁珞,郑重其事:“其实,少爷交代我,砍您一刀后您若无事,便把刀交给您。” “何意?”谷梁珞挑眉。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8章 整件事说来话长 “圣上说了,长熙王爷身份尊崇,深得民心。从前行军为沥国立下了半个江山的汗马功劳,即使现在身陷顽疾,也断容不得孟浪之徒污辱。因此,少爷罪责大了。这一收监,还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所以?”谷梁珞更为挑眉。 “所以少爷说,这事儿直接是您贪杯,形神恍惚所致。三日内您若不想法子弄他出来……多年的情分,他也不忍心怨你,把您直接供出来,日后换他来天牢看你,让您怨他为佳……” 话音未落,郝剑喉头,已倏忽划过一道尖锐的刀光。好在他早有准备,瞬间腾挪给堪堪躲开,跳上房梁! 谷梁珞在原地沉默半晌,然后一言不发地,也提刀跳上房梁,活脱脱一女暴徒。 郝剑再抬眼,先前听闻封沉言被揪去大殿收关天牢眉头都没动一下的谷梁珞,早已沉下了脸,堪堪比变天的色儿。 谷梁珞浅浅冷笑:“过河拆桥,封沉言那个混账东西。” …… 郝剑愕然,心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先不说这两人之间毫无赤诚和心肝的损道义气。这谷梁珞,果然是个杀伐无度,说风就是雨的京城母虎! “珞教,我家主子也冤。”郝剑苦着脸说。 “他冤?”谷梁珞淡淡笑:“这档子龌蹉事儿,起头的可是他自个儿!” ——整件事说来话长。 封沉言和谷梁珞私交甚笃,熟得有多么的狼狈为奸,整个临川城其实是不知道的。 可是,可能只是因为封沉言油头粉面太不像个男人,而谷梁珞英气外泄不太像个女人。阴阳不调,某年某月某日的孩提时期,两人一遇,便一拍即合。 当然,这种“熟”无关男女之间的旖旎情事。因为封沉言,他只对京城里名誉“天下第一”的美女兮子月钟情。 用他的话来说,谷梁珞不是不像女人,她就不是个女人。 女人嘛,都该像兮子月一样,出身名门,洛神之姿,琴棋书画,诗词女红样样精通,那才叫矜持啊!谷梁珞这成天舞刀弄剑,扛沙袋滚草场,和汉子骑马比腕力的……那顶顶了,也只能成个巾帼。 虽然知道封沉言对兮子月垂涎已久,这件事的由头说来,依旧让人糟心: 前几日贵族里举行诗会,封沉言在诗会上,见到了名满京都的第一美女,兮子月。此人一时间春心荡漾,难以自持。居然因着酒劲,用筷子蘸了不知道什么隐字的药水,在帕子上作了一首淫词,偷偷塞到了人家腰间,还落下了自己的大名。 后面酒一醒,忆起那张帕子上落了款的淫诗艳曲儿,惊了一身的冷汗。 ——那兮子月除了身负天朝第一美女的盛名,更是当朝天阁大学士之女。大学士身份名望之高,世人不可轻易亵狎。 量他小名是京城“九爷”,也惹不起这种祸事。那帕子遇水就显字。要命的是,帕子这种常洗常换的东西,遇水似乎要不了多久…… 封沉言说什么也得把那帕子拿回来。巧的是,近段时间,兮子月正好在长熙王府客住。 封沉言怎可放心把这差事交于其他人?知道谷梁珞是个不一般身手,又不一般嗜酒的女人,当下忍痛割爱请出四坛上好的太禧白,求上了她。 哪知那酒太醇,让谷梁珞月下恍了神,而封九爷又已经做过梁上君子,掀过人家的屋顶,之后的事情,便…… 便这样了。 ……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9章 往事 对于封沉言危言耸听的话,谷梁珞自然是没怎么放到心上的。 果不其然,封沉言也自是知道其中利害的,并未供出她。三日过了,除了原来的波澜,并未起什么新的涟漪。 日子继续过,谷梁珞却也终于觉出了几分诡异:一个月,京城仍旧是个沸反盈天的状况,封沉言他爹,竟也没魄力能把他宝贝儿子给救出来。 封沉言愣是在大牢蹲了整整一个月,有人街头巷尾传着,说看见太师大人天天往御书房去求情,然而无果。 一个月了,本不该如此之长。 …… 直到一个午后,太师大人没去御书房找皇上,反倒怒气冲冲去了校场路上横截谷梁珞,这才生了变化—— “谷梁珞!好你个险恶用心的女娃,我儿若不是你拖下的水,如今怎么会进了天牢!” 封太师大路中间叉腰,虎目圆瞪地朝着谷梁珞吹胡子瞪眼。 谷梁珞看着太师这一帮抬轿子的家丁,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围起的架势,不免失笑。 瞟着一旁目光有些躲闪的郝剑,知定是他见主子出不来,急了,把原委悉数告知了老太师。 “太师这话有失偏颇,若是您的儿子自己不肖干了那混账事,也不会有今日。”谷梁珞却笑意不减,言笑晏晏。 “岂有此理,你是说他罪有应得?” 太师更为气愤,吹胡子瞪眼:“落下扇子的人可是你,轻薄长熙王的也是你!亏得我儿心地纯良,受苦至今,硬是不肯供出你。你居然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心思!” 不待谷梁珞开口,太师紧接着又是老泪纵横,拍着大腿痛心叹道: “吾儿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 谷梁珞额角难免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 “其一,是他求的我,我不去,落草的仍旧是他;这其二,我失足掉水里这事端,说白了还得怨他,非把人家的瓦房挖出个大窟窿。” 纵然太师有颠倒黑白的演技与本事,谷梁珞也是不慌不忙,仍旧尝试着跟他晓之以理,就事论事。“既然如此,太师大人,您儿子对我,何来恩义之说?” 要说太师和谷梁珞的交情和熟识程度,也并不算浅。 眼见这丫头越长大,性子越发的刁钻薄凉,太师难免一阵心头火,一下子遣退了所有众人:“好!你谷梁珞是个刁牙!” 遣退众人,只余下二人之时,太师捋捋袖子,大喝一声,“不谈近的,那老夫就来和你谈谈远的!谷梁珞,你可曾记得八年前淮水岸边,是谁替你挡了一箭,从此毒入骨髓,记忆全失,终生不能习武?” 谷梁珞皱皱眉头,泠眸闪了闪,这种尘封往事牵出来,就是债。 “封沉言。”虽然不愿提及,谷梁珞仍旧老实答道。 八年前淮水边,她和封沉言都不过九、十岁的小孩。然而,却发生了一些……太不愉快的事。 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她娘原来也不是个简单的奴婢主儿,居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毒师。她甚至都不知道为何,毒师谁都想要,却谁都难找到。 她娘早就故去了,那些人便把心思打在了她的身上,要抓她回去,做什么药引。 若不是封沉言挡了那一箭,她趁机装作两人一箭穿心都死了,现在的她,还不知道被掳去了哪里。 …… “你可记得你抱着他回到我太师府的时候,说了什么?” 谷梁珞当然记得,她当时浑身是血,抱着浑身是血的封沉言回到太师府,跪在眼前的太师面前满脸泪痕,说: “封伯伯,要是他死了,我就还您一条命;要是他残了,我就照顾他一辈子。” …… 第一卷 皇家墙头凤 第10章 果真是你 “他打小本是爱习武的,说白了,我言儿是因为救你,才伤了一身的筋骨,变成了如今这幅纨绔模样。他是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救过你,你岂能忘!”太师气吼吼的。 那年更细节的事情,他从小孩嘴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道原委,只得囫囵作罢。 但谷梁珞当时的那几句话,他还是记得清楚的。 “……不敢忘。”谷梁珞摸摸鼻子,有点儿无话可说了。 沉吟半晌,最后,终于吐气,在太师面前松了口:“知道了,我回头想想办法便是。” 当年她还是太实诚。 当时应该直接说是封沉言那家伙自己往箭口子上撞的……反正他也不记得。这样她还能落个英勇救人的称号,何苦给自己讨了一身的债? 谷梁珞倒是真不知道,自己这一句应答,为自己以后,讨了多少的事情。 …… 谷梁珞第二次来了长熙王府。 本来是带着丫鬟正正当当拜进的,不料带着湘湘来的途中,小丫鬟迷糊的很,钱财外露,被小贼给顺手牵走。 本来没几钱银子,小丫鬟却视钱如命,半分不愿意放手,紧紧追着那贼跑没了踪影。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算起来,谷梁珞平日里算是和这个长熙王毫无交集,也不大相识。皇城那么大,她和这个深居简出的王爷,完全不在一个圈子里。 …… 王爷正巧小憩转醒,她便被人带去了客厅。 “草民拜见王爷。”对于陌生人,谷梁珞也不含糊,进门就拜。 半晌,无人让她起身。她不禁眼角上瞟。 白,滚雪一般的白,眼前的人,无论穿着还是肌肤,都像是从雪山漫天的风雪里捞出来的一样。 上座的梨花木椅上,倚着藤手边沿懒懒靠坐的,仿佛不是个身居高位的贵族王爷,而是个误落尘世的谪仙。时值深秋,他身子骨透着虚瘦,外边披了一件浅貂毛的滚雪披风。散在手上地上,随意的中衣白袍里,裹着的,竟像是温柔雪花里的晶魄。 长发未束冠,墨冶如荻,眉眼玉致修长,惺忪半眯,似刚刚起塌之态。端的天然风流雅致,不似人间人。 谷梁珞心中此刻才评价道,叶拂城,果然如外界传言,有天人之姿。 而他正盯着她。 那是种什么目光呢?谷梁珞第一次正式见到了长熙王,却在对方那张苍白玉致的脸上,看到了第二次相见的再遇意味。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谷梁珞与他对视片刻,面色无澜,很快便垂下眼帘,再度重复:“草民,参见王爷。” 听她自称“草民”,倒是个疏冷的性子。叶拂城那双云柔雾澈的黑眸子盯了她半晌,方才启了檀唇,声音如雨溅珍珠落: “免礼,坐。” 他抬手示意谷梁珞也坐下,来人,上茶。 茶是上好的口感,不大认得,兴许是雪藏的齐云。谷梁珞吹着茶喝了一口,一股子冷香在唇齿之间缠绕。她一顿,脑子里莫名忆起掉落水里时,呛入鼻腔的那丝丝缕缕的奇异冷香。 这茶,竟像是有人故意的。 倏忽间抬眸,朝上面那人飞快地一瞥。不期,却与他的目光再次撞个正着。又或者说,他的目光,方才一直停在她身上。 “果真是你。”又对视了几秒,叶拂城终于说。 “……” 谷梁珞心中叹口气,坐不住了,放下茶盏,重新站起身朝他跪下,“草民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