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横祸天降 天养镇寒冬的雨夜,一如常时,漉漉却非凄黯,明月竟未受涔云之缚,倦懒地悬挂在空,淡淡的蟾光铺洒而下,如无数柄利钩袭向了萧寥,袭向了寂寞。 枕边人已在打鼾,崔映月却小心翼翼地滑出衾被,掌了盏豆点大亮光的烛台。借着跳踃着的褐色烛光,她向兀自酣睡的丈夫瞥了一眼,瞧见了那张苍白臃肿的老迈脸庞,不禁露出厌恶的神情。 崔映月踮起脚尖,踱离床榻,突听头上屋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宛如裂帛的嘎吱声响。她没有在意,伸手将衣架上柯子昆那件裘皮大氅披在身上,这才发现屋外雨势渐盛,朔风呼啸,檐头上一整排槎牙状的大冰锥子几乎要悬进室内来。 崔映月心中没来由地一悚,紧了紧大氅,径入了隔壁的书房,搁起烛台,取下那本藏在书架最里的唐诗选集,快手翻到了有着折痕的那一页。 这是首张籍的《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持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崔映月逐字逐句地反复吟读,娇艳的脸庞上渐渐披上了一层红晕,身子轻飘飘的,如痴如醉,正当吟至“知君用心如明月”这一句时,她忽想迎附诗意,抬头望一望夜空中的明月,看那月光是不是当真饱含情意,倏然心头冒起一个疑窦:淅沥雨夜,如何还能见到明月? 她不禁满腹狐疑,透过窗槅子瞭将了出去,就在这霎那间,身躯如同冰雪裹凝,双目圆瞪似僵。 原来之前她所见到的那轮光辉皎皎的圆盘并不是明月,而是一个赤亮的碟盘状怪物,不断闪烁着从西方大恩山方向升起,比之月亮还要晶光耀目。 那发光的怪物愈上升,愈显得巨大非常,更可怕的是,自那光盘之中,竟然还射出了一道束状的光芒,直指自己所在的方位。 崔映月简直不信双眼所见,双脚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数步,眼睁睁看着那亮盘扶摇直上,越过了大恩山的峰顶,悬浮在紫穹中,那道光束始终连绵不绝地射向镌琢居! 崔映月脑中嗡嗡直响,已在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梦境,正欲踏出屋子去瞧个明晰,突然间听得身后的卧房传来轰然一声爆烈巨响,随即便是垮剌剌的房屋倒塌之声,紧接着烟尘磅礴,火光冲天,尖叫声,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崔映月瞬息间回过神来,自己的丈夫,神兵门门主柯子昆还睡在那间崩塌了的卧房里…… “甄少侠,这儿便是镌琢居了,为查明真相,王某已命人在四周设好篦篱,日夜看守,旁人一概不许靠近。”伴着叠沓的脚步声,一位身披缟服,神色浓重的健硕男子恭恭敬敬地将甄裕迎入一片用竹篱围起的残垣断壁之内,言辞恳切,“这便有劳甄少侠了,若需援手,即便是敝人王修同,亦任由差遣。” 甄裕摆摆手:“王大哥当真抬举我了,这儿我一个人便已足够,你去忙吧。”王修同点头道:“那王某不敢打扰,先去潜锋堂中等侯。”说着躬身告退,可脚步迟迟没有迈出去。 甄裕瞧他双唇开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王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内情相告。”王修同几乎要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强自忍住,只是叹了口气:“贵派最讲究真凭实据,这件案子离奇至极,我心中纵有怀疑之人,苦于无凭无据,不敢妄加揣测,只盼甄少侠抽丝剥茧,查得水落石出,不令吾师黄泉饮恨。”说罢深深一拜,带着守护弟子而去。 甄裕微微蹙眉,转过身来,这才首次审视起这匪夷所思的凶案现场,但不过是用双目粗粗扫了一眼,便发觉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是多么幼稚可笑。 六天前,他尚身处洛阳,突然接到濯门门主的传信,说神兵门门主柯子昆在熟睡时突遭魔光天降,以致屋塌人殒,命自己急赴此地调查此桩奇案。 神兵门地处冀北的天养镇,武学造诣不见得有多高,却是江湖中炼制兵器的头号门派,各门各派弟子所执的兵刃起码有四成都是出自于神兵门,即便是濯门,也有不少特种兵器是在神兵门定制的。神兵门门主柯子昆在武林中也享誉甚隆,与许多大派掌门交情深厚,也难怪他突遭横祸,濯门门主会如此重视。 有此思虑,甄裕忙不迭地赶往西平,但这一路上总是难以信之为真,甚至在见到神情悲戚的神兵门首席大弟子王修通之前,仍然觉得什么火盘凌空,飞光毁屋,这简直比蛰鳞湖中那头“龙”还要荒唐。 他早在心中推敲过,那倒塌的屋子兴许是间朽败不堪的旧宅,年久失修才致坍毁,柯子昆不过是个生不逢辰的倒霉鬼罢了,什么火盘飞光,定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幻象……但此刻眼前的一切,霎时把自己之前的推绎击得粉碎:即便是废墟,仍可以看出这镌琢居乃是新筑不久的,除了墙是石砖所砌,檐顶柱梁都是质地上成的榉木,而且檐上还架设着用斗形木块和弓形横木交错而成的斗拱,承重之能远超寻常民宅,绝不可能腐朽倒塌。 甄裕不由地蹲下身来,果然发现屋顶的大梁乃是从正中断开的,断口周围遍布灼烧爆裂的痕迹,反观墙柱则不显然。 “这便明了了。”甄裕摩挲着腮帮子,脑瓜急速运转,“这种建筑是以木柱、木梁构成房屋的框架,重量由屋顶与房檐通过梁架传递到立柱上,再由立柱传至地基卸尽,墙壁只起隔断之用,而非承重。正所谓‘墙倒屋不塌’,这镌琢居坍塌的根源,应该是在屋檐和大梁上。但……但究竟是什么导致檐裂梁断,难道真的是那不知所谓的火球所发射的魔光么?” 他凝视着那些焦灼的痕迹,突然间灵心闪烁,一拍大腿,急忙取出濯门特制的竹镊子和纳物瓶去刮取废墟中的埃尘,恰在这时,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蹦进耳中:“你猜想是火药么?” 甄裕如同坐到针毡一般跳起身来,循声凝视过去,登时张口结舌:“师……师姐。” 距他东南方两丈远处,伫立着一个磊落飒爽的俏丽女郎,柳眉下的一双寒瞳炯炯逼人,翠发简单地束在头顶,全身劲装包裹,却没有一点儿女孩家佩带的饰物,只有缠绕在双腕处的紫布上嵌了两头薄金凤凰,耀光照射下仿佛浴火新生。 “睽违了,师弟。”女郎虽冷面而对,仍旧娉婷若春醠。 甄裕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低声道:“柯师姐,柯师姐你几时重出江湖的,也是师父派你来的么?” 女郎不答他话,看着他手中的纳物瓶淡淡道:“我已细致查过废墟中的每寸地面,没有发现丝毫硝石、硫磺、木炭的痕迹,此外,我还打听到,案发当日是下着雨的,而且是不小的雨。” 甄裕闻言大愕,哑口无言,几乎连乳臭小儿都知晓,在那样的雨势之下,即便当真在屋顶上埋设了火药,也是不可能被点着的。 “若是那处被毁倒还能解释。”女郎指向镌琢居远处东北边一间漆黑色的大厅,“这是淬砺厅,是神兵门制造火器的场所,好比‘霹雳炮’、‘震天雷’、‘子巢’、‘火弩流星箭’这些,火药的配料必不可少,稍纵火苗便有可能酿成大祸,但怎么偏偏是镌琢居呢。而且,这件案子最离奇、最难以解释之处,是当夜出现的那轮火盘和它所射出的奇光。” 甄裕见她对神兵门内情如数家珍,既惊且佩,疑惑却又加深了一层,嘀咕道:“莫非、莫非当时那些人都看花了眼?”女郎坚定地道:“那位门主夫人的证言暂不取信,我走访了附近的人家,查知案发时虽是深夜,仍有十多位尚未入眠的百姓目睹了这一奇象。你莫讲什么痴人说梦,对面巷子的徐三伯,东边街口的韩大婶向来都是老实人,绝不会胡诌。” “难道当真有这等千古未闻的奇象!”甄裕发出一阵长叹。 “千古未闻,不见得!” 几乎在甄裕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和女郎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甄裕当即欣喜满容,女郎初始讶意,继而秀眉紧蹙,面带复杂神色。两人同时转身,只见西方潜锋堂门边伫立着一男一女。男子二十六七岁,身材欣长,气度肃淡,女孩十八九岁,桃腮杏脸,蚕眉修眸,恬夷地伴在男子身旁。王修同伸手拦着两人,面带狐疑地看着甄裕。 甄裕急忙说:“王大哥,这是小弟的朋友,同是为查案而来的。”王修同闻言眉头舒展,向欣长男子鞠了一躬:“方才失礼,万乞海涵。”欣长男子和颜善目地摆摆手,和那女孩缓步向甄裕他们走来。 甄裕大步向前,抱了抱那欣长男子道:“你脚程可真快,竟与我同日而至。”欣长男子只是微微笑了笑,反而他身边的女孩抢嘴道:“你自己慢吞吞的才是。”甄裕急忙还嘴:“跟屁虫。”女子难以措辞反击,只得怒目嘟嘴。 甄裕靠近男子,小声地:“怎么了,那件某个人凭空消失,灰飞烟灭的谜案解开了吗?” 男子叹了口气,白了女孩一眼:“什么谜案啊,那就是一面来自欧逻巴的镜子,映照出的人像与真人无异,这才造出凭空消失的假象。”女孩小声插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能把人照得那么逼真的镜子嘛。” 原来这对男女正是钩赜派弟子华玄和灵蛟山庄的大小姐夏静缘,两人因蛰鳞湖之案结缘,夏静缘将灵蛟山庄交由总管缪霜打理,自己便半赖半求地跟在华玄身边,半年来两人走南闯北,探察各地所发生的诡谲怪诞之迷,但最终都证实不过是一些无聊恶趣之人的故弄玄虚罢了。华玄好不气恼,痛惜浪费了不少大好时日。夏静缘却整日乐乐陶陶,似乎只要自己能跟着华玄便心满意足。直到三天前,华玄接到甄裕的飞奴传书,得知了神兵门这桩奇异之事,两人即刻启程,幸得相距不远,竟与甄裕同日而至。 华玄与甄裕寒暄过后,随即注意到了他身边的女郎,凝视半晌,顿时惊诧:“柯小豫?”女郎瞧也不瞧他,却向甄裕瞪了一眼。甄裕慌神道:“师姐,可……可不是我邀他来的。” 柯小豫冷哼一声,目光忽如锥子般钉向夏静缘:“你是什么人,他的师妹么?”夏静缘也在奇怪这女子与华玄是何关系,闻言一愣,摇了摇头。 柯小豫又问:“那是他的跟班?”夏静缘又晃了晃脑袋。柯小豫双目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难道,难道是他的情人?”夏静缘霎时飞霞扑面,使劲摇了摇头。柯小豫冷笑道:“那是什么?” 夏静缘自己也说不出,憋了半天才吐出字来:“是……是朋友。” 柯小豫哼了一声:“好笑好笑,除了甄裕这个冒失鬼,姓华的竟然还会有朋友,而且还是个女的。”甄裕闻言眉毛跳了跳,却不敢还嘴。 华玄向柯小豫道:“一别三载,想不到还能与你联手查案,此案有你相助,定可事半功倍。”柯小豫毫不领情,破口大骂:“谁是来相助你的,这案子我自己便可破解,何须你来插手!” 华玄只是笑了笑,并不在意,顾自蹲下身子,正要仔仔细细地查看着眼前的废墟,忽听得夏静缘一声尖叫,当即转头望去,却见她捻住裙角,脸色惨淡,身前的废墟里似乎露出了一头老鼠的尸体。 柯小豫嘲讽地看了夏静缘一眼,取出手套戴上,蹲下身子将那死鼠来回翻弄,语气平静:“颈部有利器割划的痕迹,但死因乃是头部被滚烫之物重击,应该是屋子倒塌时被烧着的砖瓦打着了,没什么特别之处。”夏静缘虽已恶心欲呕,见柯小豫如此若无其事,生怕被她小瞧了,当下强逼自己神情坦然。 华玄看了一眼那死鼠,眉头一皱,回首细审废墟,很快便发现了导致屋塌的主因正是那根从中断裂的大梁。甄裕附到他耳边道:“阿玄,当夜雨势涟涟,而且也没有火药的痕迹。”华玄点点头,继续细审,忽然双眼一亮,伸手将一片碎瓦扫开,顿时发了出了一声惊咦。 听见这一声惊咦,正尴尬相向的夏静缘和柯小豫登时都被引了过来,却见华玄面前斜躺着一根一尺正方,五丈来长的横木。两人都看得出这是镌琢居屋顶上的脊檩,也就是屋顶上两坡相交的正脊,但是奇怪的是,迥异于大多数断裂破损的梁柱,这根脊檩几乎是完好无损,唯有在大概靠左端一丈多处,竟有一个焦煳煳的的破洞。 甄裕凑近了一些,仔细审视这破洞,目测出这洞大约六七寸径圆,是整个儿将脊檩上下穿透了的,洞口上沿齐平,上五寸深浅呈圆柱状,下五寸深浅却呈倒锥状,底部缘口还残留着一圈不规则的薄木片,但是左边要比右边略高了大约半寸,整个洞口尽被焦痕覆盖,好像是给什么剧热的气劲一下子贯穿了。 “那怪盘射出的奇光穿透了屋脊,然后击断大梁,才致屋毁,这洞口便是因此留下的!”柯小豫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华玄不置可否,却向甄裕要来一柄铁尺,仔细丈量了那洞口的尺寸和方位,再比对了那根断裂的大梁,随即连连摇头。 柯小豫怒目向他:“我说得不对么!” 华玄尚未答话,却听他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柯姐姐,华大哥他是发觉,这破洞在屋顶左端一丈多处,大梁断裂处却在正中,而那火盘高悬在空,三点难成一线,你的说法似乎,似乎还值得推敲。” 柯小豫瞥头望去,却见说话的正是华玄身边的女孩,不由面皮微微抖动,兀自嘴硬:“那火盘本就是稀奇古怪之物,岂能以常理揣测,射出的怪光定是成一直线的么?” “师姐说得极是,那怪光必是蜿蜒弯折,萦回屈曲之貌。”甄裕急忙笑着附和。 夏静缘白了甄裕一眼:“马屁精,墙头草。”甄裕嘻嘻一笑,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柯小豫和夏静缘之间。 夏静缘本来还想和柯小豫争论几句,现在被甄裕一搅合,顿时气消了不少,转头望着镌琢居的废墟,依稀可见当中床榻的残骸,不由奇怪道:“我好不明白,案发时已是深夜,柯门主便是死在睡眠之时,可为何当时与他同榻而卧的柯夫人安然无恙?”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莫大疑团!”远处一人鸿声传至,满腔愤意。 甄裕他们扭头瞧去,却见王修同大步流星而来。他踏至众人身前,正待一剖肺腑,乍一眼却瞥见了柯小豫,顿时惊喜交迸,脱口叫道:“小豫儿!” 柯小豫看着王修同,终于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修同哥,好久不见了,我查案心切,是自己从后面的隐门进来的,恕我僭恣之罪。”王修同摆手道:“这儿便是你的家,出入自己的家,有什么僭恣不僭恣的,门主出事后,我便想到你一定会来的。”柯小豫颌首道:“修同哥,你放心,我定然会查出害死叔叔的罪魁祸首。” 甄裕看着柯小豫与王修同如此亲络,不免一头雾水,直到听闻她最后一句话,终于恍然大悟,忍不住问:“师姐,原来你与柯子昆是血亲?” 柯小豫点点头:“这位神兵门门主,便是我的族叔。我父母早亡,是叔叔养我到十二岁,才将我送入濯门,他待我如同亲父。”她虽在叙述亲情,却始终面色平淡,莫说眼泪,便是丝毫悲哀的神情也瞧不出来。华玄与夏静缘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时柯小豫却向着甄裕一字一句道:“濯门规条第八戒,弟子不可插手亲眷所涉之案,以免意气用事,有失公允。但当我向师父请命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没有阻拦,你可知为何。” 闻得此言,甄裕登时肃然起敬:“因为你是柯小豫,江湖人称‘冰魄雪骨、铁心石肠’的濯门第一女神捕。” 华玄听得“冰魄雪骨、铁心石肠”这八个字,不由一阵嗒然。夏静缘偷偷看了他一眼,却见那双望着柯小豫的深邃眼睛里,盛满了敬意,却又带着稍许忧怜。 “自我十二岁入濯门学艺,便再未回过神兵门,几个月前闻知叔叔大婚,原想返家道贺,不想今日归来,却已与他天人相隔。”柯小豫雕像般沉默了一阵,忽然向着王修同说道,“你是怀疑那个女人害死了叔叔么?” 王修同双拳紧握,牙关交击:“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门主尸骨未寒,她,她便……”他愈说愈恼,竟气得难以为继。 柯小豫长吁了一口气,面向南方一座高耸的阁楼,淡淡道:“这位素未蒙面的婶婶,是时候见上一见了。” 正文 第二章 怨妇之诡 这位柯夫人的来历,甄裕他们略微知晓一些,但此刻听着王修同的述说,方知内情之错综,并非仅仅牵涉到神兵门。 原来百年前,神兵门所处的天养镇,与东境相邻的天赡镇,原本同为一个大镇,名为西平。西平镇四季温宜,物产丰饶,从未闹过旱灾洪水,人人富足,正所谓穷学文富学武,西平镇崇尚武风,镇中便有不少名声响亮的江湖门派。 但这一切宁静都因一座山峰所沦。西平镇正中矗有高峰,名为大恩山,此山不予耕种,原本是镇中人埋葬逝者,祭奠先烈的圣地。可大约一百年前,镇东的村民在大恩山东麓突然发现了山中藏着丰巨的铁矿,所有人闻风而至,随即镇西的村民也发现在大恩山西麓埋有广盛的玉石。镇东镇西为了矿石的争执,持续了数年,终于双方定约:以山为界,一分为二,西为天赡,东为天养,各取所需,分道扬镳。 于是好好的一个镇子,至此分崩离析,原本亲如一家的乡邻,从此成了冤家对头。但靠着源源不尽的矿藏,历经百年衍变,天养镇利用铁矿冶炼钢铁,铸造兵器,声名日益壮大,诸派中首屈一指的便是神兵门;天赡镇则渐渐发展成由江湖人士掌控的买卖珠宝玉石的大商会,其中最负盛名的帮会,叫做灵璧派。 神兵门和灵璧派可以说是势不两立,可谁又会想到,神农门门主柯子昆偏偏娶了灵璧派的女弟子为妻。 这位三个月前才过门的神兵门门主夫人,名为崔映月的年轻女子,正是天赡镇灵璧派掌门韦综的嫡传弟子。 当时柯子昆对外宣称将迎娶崔映月过门之时,整个神兵门一片哗然,不仅因为天赡天养间的复杂干系,而且这时的柯子昆已年届半百,崔映月却尚是二十多岁的芳龄。众人虽不知她如何与柯子昆相识相恋,但都怀疑这女子另有所图。 但即便王修同一干弟子极力劝阻,柯子昆依然力排众议将崔映月娶进了门。好在三个月间相安无事,柯子昆对这位新婚妻子也愈来愈疼爱,半个月前他赴外地晤商前甚至将神兵门暂交由崔映月执掌,可哪里知道,便在他归来的当天晚上,便发生了这件惨案。 “出事后,那个女人便搬至嘉宾阁暂居,我还以为她会规规矩矩的守灵,哪里知道,出事的第二天,那两个人便来了。”王修同气愤填膺地述说着,把众人往神兵门南边的那座阁楼引去。 一路缓行,甄裕和华玄已将神兵门内大致的格局看在眼中。不愧是天养镇最显赫的门派,其所处的正是镇中最接近大恩山的阔地,占地广阔,格局雄宕,西方潜锋堂正对大恩山,每日既有数以百计的天养镇村民将从山上采得的铁矿背负到此检验成色,交易买卖,同时也接待着每日络绎不绝自四面八方前来购置兵器的商贾或帮派;正北三厅排列一线,分别为熔炼厅、锤锻厅、淬砺厅,正是神农门弟子冶炼锻造兵器的所在;东边被毁的镌琢居便是门主的寝卧和书房;南方的嘉宾阁则是间分作上下两层,每层七间居室的大阁楼,用以接待贵宾,留宿商客。 只是他们尚无暇得见神兵门锻造的神兵利器,却发现在神兵门的各个角落,竟安置着不下百只用青铜铸就的铜兽,每一只形态大小都不相同,有蟠螭、灵鳌、苍鸾、狻猊、猱玃、椶熊等,雕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唯一怪异的是,这些铜兽的某个部位都似乎被有意夸大地雕琢过,好比灵鳌的背,苍鸾的翼,狻猊的齿,磋磨得光滑平整,冷森森地将过客的身影容貌映照其上。 这些铜兽自成风格,教人过目不忘,神兵门高超的锻铸工艺由此也可见一斑。大伙的目光正被铜兽吸引着,忽觉眼前一亮,只见身前朱甍碧瓦、檐楣耸拔,竟已经到了嘉宾阁前。 “镌琢居既毁,那位崔映月自然只能搬到这嘉宾阁暂居,可王修同口中的‘那两个人’又是谁呢?”众人抱着相同的疑惑,随王修同上至嘉宾阁第二层。华玄很快注意到,这嘉宾阁每层七间房的房号由西向东分别以“金木水火土风雷”命名,好比首层自西第一间房叫做金字一号房,二层最后一间则为雷字二号房。 王修同的脚步在火字二号房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随着嘎吱的启门声,华玄与甄裕定睛凝视,夏静缘瞪大了眼睛,就连波澜不惊的柯小豫也摄起了神。 只见略显昏暗的房间正中,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妇,大约二十六七岁,相貌说不上极美,却有一股骨子里渗出来的媚态,此刻她身着素缟,面无神情,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这本是一个新近丧夫的寡妇该有的姿态,似乎并无不妥,但碍眼的是这时在她身子两边,各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左边男子身材干瘦,乌油油的脸,下巴笔直,脑门上布满皱裥,穿着考究的麚皮夹袍,腰间佩着一块碧莹莹的瑶玉,不像武林人士,他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正吹散了热气,送到少妇嘴边;右边男子浓眉高颧,长着连鬓胡髭,模样颇为孔武,可油锤般的拳头里偏偏握着一块素净的绢帕,似在为那少妇拭泪。 华玄他们霎时猜到,眼前这两位男子,便是王修同口中的“那两个人”。 那少妇看到来客,立即直起身子,两位男子也收敛姿态,肃立在侧。王修同没好气地说:“濯门的柯女侠、甄少侠和他们的朋友来查案了。”少妇尚未答话,那干瘦男子却冷冷地道:“无礼小辈,连声师母都不会叫吗!” 王修同冷面朝外,看都不看崔映月。 两名男子脸上齐覆青霜,孔武男子向干瘦男子瞥了一眼,骤然如箭脱弦,向王修同飞射而来。王修同微微一诧,急施双拳应对,斜地里击向孔武男子的小腹。孔武男子身子急趋,势如凌虚,其实仍有一只左足撑持在地,见状却不挪足闪避,只将左掌在胸前划了一个半圆弧,恰好将王修同的拳劲卸到胁下的空处。 孔武男子以划圆招式化解去敌劲,却不收止姿势,反而继续将这半圆画满,而且他划至半圆之前掌心向内,尚是守御,划过了半圆掌心遽然外翻,便变化成了攻势,反过来袭向王修同的胸口。 王修同料不到这孔武男子竟能在一招之内由守转攻,大惊之下总算没有乱了分寸,双拳仅在身前一尺见方的方域内格挡,双足却一掠近丈地前后跃动。那孔武男子始终与王修同维持两尺距离,双掌仍自不停地划圆,有时变为前半圆为攻,后半圆为守,有时又逆反之,两手又各有不同,如此诡谲多变,直迫得王修同左支右拙,大汗淋漓。 两人来来往往不过数招,旁人均已瞧得目眩神摇。唯有华玄双眸如电,如生虚幻之手,虚拟地施展出钩赜派的溯源手,凝神比对双方的一招一式,脑中不由地念头四起。 神农门以锻造兵刃为擅,强项当在使用武器上,拳脚上的武功应当只是稀松平常,王修同能够撑持如斯,实属难能可贵。反倒是这孔武男子的掌法奇异非常,他划圆的招式初看似乎属于太极一派,若是细细探究,却发现实则大相径庭。 太极拳也是由一系列的螺旋缠绕招式组成,一举一动均为划圆,行拳时以腰为轴,节节贯穿,沾手极发,以内力催动外形,正所谓“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要义乃是示柔缓于外,寓刚疾于内,以巧胜拙,以慢胜快。但这孔武男子的掌法形似太极,意却迥然,其施掌时轴心在足,劲源却在双肩,乃是以招式驱使内力,对敌时处处反客为主,得寸进尺,虽然诡变多端,令人莫测,实则精妙处比之太极要义却是大为不如,而且华玄还隐约发觉,在这划圆的招式中似乎还暗藏着一个巨大的破绽,只是自己并未以溯源手与之实战,仅靠想象尚不能指明其破绽所在。 华玄仅凭心中臆揣,便可击败那孔武男子。可王修同已然支撑不住,勉强抵挡了两个回合后,双拳伸展过甚,以致颈项门户大开。孔武男子见状嘿嘿冷笑,左掌先攻后守,仍以划圆姿态诱得王修同向自己趋近了两步,随即右掌在半空中抡了一个大圆弧,朝王修同左脸颊狠狠劈下。 眼见着王修同就要被扇个响亮的大耳耳聒子,恰在这时,半空中倏地横出一条带着皮鞘的长剑,直指孔武男子举起右掌的掌心。孔武男子微微变色,右掌划过半圆,变攻为守,御住了那长剑的奇袭,随即继续划圆,预备反守为攻,飞击那长剑,哪知道半圆未满,那长剑竟顺着他所划的圆弧追上来,剑首依然指向自己的掌心。 孔武男子无计可施,只得将圆弧倒着划回去,重新转为守势,稍待后蓄势转攻时,却又给那长剑迫得维持守御。如此连着几个来回,在那如同影随行的长剑逼迫下,他只是忽逆忽顺地划着半圆,始终难以将一个圆划满,最终圆弧渐缩,直至消逝。孔武男子无心恋战,迭迭倒退,跃回到那少妇身侧。 那长剑也不追击,潇洒一个回转,落入一个英姿飒飒的人儿手中,正是柯小豫。 “好一招濯浊剑!”身为同门,甄裕既感自愧弗如,又觉骄傲敬佩。 王修同与夏静缘也都同时发出赞叹之声,唯有华玄露出惊诧的神情。 “是巨阙穴!”原来他瞧得清清楚楚,柯小豫运转长剑遏制孔武男子双掌时。孔武男子双掌劲风霍霍,如筑坚屏,但始终难以包拂到两肋骨相交处再向下二指宽处的巨阙穴,换言之,若是当时柯小豫用长剑直击他的巨阙穴,这男子只怕立即便溃败了。 但这一巨大破绽暗藏得实在隐秘,柯小豫可能都没有发觉,华玄也只是仗着旁观者之利,再加上钩赜派的神通才明晰罢了。他生性便爱探奥索妙,无论奇人异事,还是材技武功,定要钻研透彻,可一旦想通了,便不会深究,此刻自不会出言点破。 这时却见柯小豫并非张扬姿态,却向着那少妇执了一礼:“晚辈柯小豫,拜见婶婶。”那少妇正是崔映月,听到“柯小豫”三个字甚是惊讶,半天才答道:“你,你就是小豫啊,子琨他,他常常提及你。”柯小豫微微点头,又向那两位男子额手道:“不知阁下两位如何称呼?” 这次却是那孔武男子开了口:“在下倪景声,灵璧派首席大弟子,映月的大师兄,那位叫季霖,原本是我师弟,但如今已非灵璧派弟子。”干瘦男子季霖似笑非笑道:“季某如今做的是珠宝营生,诸位假若有需,可来光顾。” 听到这两人自报家门,华玄他们都不自禁有些吃惊,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竟是如此身份,但也清楚了王修同为何恼恨的源头,确然,师母才刚成了寡妇,便和别的男子如此亲昵,任谁瞧了也按捺不住心头冒火。 王修同仍觉愤怒难当,向着倪景声道:“有本事咱们挑拣兵器,再去嘉宾阁外斗一场。”倪景声轻蔑道:“就凭你么,省省吧,还不如那个姓程的毛头小子,若非濯门插手,瞧我不以灵璧掌打得你跪地求劳。” 华玄乍听灵璧掌三字,顿时恍悟,璧者,平圆形中间带孔之玉也,灵璧掌之孔,莫不是巨阙穴么。 这时一直神情漠然的崔映月突然忧愁道:“大师兄,你和少冲动过手?”季霖插口道:“此前我们听闻神兵门噩耗,便即刻赶过来安慰师妹,一时心切,硬闯了潜锋堂,那小子现身阻拦,与景声过了三四百招,后来听闻我们是你师兄,方才罢了手。” 崔映月脸色稍缓,又不言语了。柯小豫却径直走到她身前,抬声问道:“婶婶,你能将当日见到的事再描述一遍么。” 崔映月原本神情痴迷,倏地娇躯一震,吞吐道:“那……那是好可怕的一轮光盘,好,好诡异的一道光束,那绝非是人世间的事物,绝非天地间的生灵。”说到此处,双目骤然放光,好像当夜那恐怖的记忆把她眸子都点燃了。 “不错,你这倒说对了,这等异物绝然不会存在于天地之间。”王修同冷冷地道。 “怎么没有,我小时候便亲眼瞧见过……”倪景声听出王修同话中有话,急忙替崔映月帮腔,可话至一半,便见季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急忙把下半截生生咽了回去。 王修同反而愈说愈大声:“我看哪,这等奇观千百年来不曾发生,根本不是天地间的异象,恐怕是某些小人心中的鬼胎,是叵测者假造的阴谋!” “千百年前未曾发生,这倒不见得,天外幽客,自古有之。”一个清昶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扭首,目光顷刻间聚集到了那张年轻但蓄满智慧的脸庞上。 “远在东晋,便有庾翼撰《晋阳秋》,书载‘有星赤而芒角,由东北西南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北宋沈括于《梦溪笔谈》中详述了这般一件奇事:‘嘉佑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居民行人常常见之。余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初徽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钱。俄顷忽张亮,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加拳,灿然不可正视,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 华玄正视着众人惊异的目光,顾自侃侃滔滔:“沈括此人学识渊博,却是个官场小人,道德败坏,纵然他的话不可信,便来听听他的对头大诗家苏轼的这首《游金山寺》:‘是时江月初生魄,二重月落光深黑。江心似有炮火明,飞焰照天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让,非鬼非人竟何物?’诗罢东坡先生还加注曰:‘是夜所见如此’,说明并非虚构,而是实见。此外《三国志》、《通志略》、《文献通考》等书中都有类似的记载,这些描述与柯夫人所见的光盘均极为相似。” 听完华玄叙述,众人均已目瞪口呆。夏静缘和甄裕虽然习以为常,仍然用略带敬佩和惊喜的眼神凝望着他。柯小豫努力要装出不屑一听的骄傲神情,但明眸里透出的好奇之光还是出卖了她。 “原来……原来世上当真有这等事!”王修同显然料不到华玄如此神通,不自禁露出既惊且佩的神情。 “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宇宙浩瀚,未知无尽,若是见到不可思议之物便称其诪幻怪诞,未免妄断了。”华玄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观察崔映月、倪景声和季霖的神情,却见两个男子面色如旧,并无殊状,唯见崔映月双目中的惧意似乎不减反增。 “王大哥,你放心便是,玄虚也好,诡计也罢,华大哥一定能替你查个水落石出的。”夏静缘认真地向着王修同道。 王修同恭恭敬敬地向华玄一稽首:“这便仰仗华少侠了。”华玄伸手抬住他的手肘:“王兄无须多礼,华某必当尽力而为。” “华玄,可别太得意了,这案子你定能破的了么。我柯小豫第一个便不服气,好,今日咱们便以此案为契机,较力较智,以决雌雄。”柯小豫忽然踏步到华玄身前,语气咄咄逼人。 甄裕小声嘀咕:“谁是雌,谁是雄,这不一目了然吗。”华玄却只是淡淡地看了柯小豫一眼,微微一笑,不再搭理,只把柯小豫气得涨红了脸。 王修同急忙化解尴尬:“诸位远道而来,定已疲惫,王某即刻在嘉宾阁内安排宿地,予各位养精蓄锐。”说罢引领华玄四人离开火字二号房,下至嘉宾阁底层。 直到甄裕他们身影消逝,季霖才转头向着倪景声道:“濯门的两个也还罢了,你不知那个姓华的钩赜派弟子非同小可,多嘴多漏,你日后还是少说为妙。”倪景声哼了一声,转身抓起了崔映月的左手:“好师妹,谁胆敢对你稍有不敬,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崔映月仿佛置若罔闻,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外天空中那轮向西倾落,光耀渐失的火日。 季霖灵机一动,自怀中掏出一串明光灿灿的珍珠链子,在崔映月面前摇晃道:“师妹,你瞧瞧,颗颗珠形圆满、色泽银白、光莹无丝络,可都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品珍珠,特意送于你的。” 崔映月漠然的双目霎时被珠光吸引住了,骤然伸手将那串链子抢在手中,细细摩挲审视,爱不释手。 季霖欢喜无限,向着倪景声挤眉弄眼。倪景声好不气恼,偏又无可奈何。 用过晚膳后,王修同很快替华玄他们安排好了住所,由于火字一号房是间佛祠,风字一号房和雷字一号房则分别为倪景声和季霖所占,所以华玄和甄裕合住入金字一号房。柯小豫入住木字一号房,夏静缘则在她的隔壁水字一号房。 神农门弟子几乎都是镇中居民,大多自有家室,除了当班轮值的以外,昼间在神兵门劳作,夜晚则归家休息。王修同安排妥当,便要离开。 柯小豫突然喊住了他:“修同哥,少冲呢,怎么整日都没见着他。”王修同感伤道:“少门主去后山了,你也知道,他心中堵得发慌时,总爱独自去那儿。” 夏静缘凑到甄裕耳边问道:“那个少冲是谁啊?”甄裕小声道:“是神兵门的少门主程少冲。”夏静缘好不奇怪:“神兵门门主不是柯子昆么,怎地少门主却姓程?” 甄裕正要解答,突觉华玄顶了顶自己的手肘,示意似有异状。甄裕抬目远眺,果然见到远处一幅奇怪至极的画面:五名蓝衣人步履如风地向着嘉宾阁而来,他们的模样十分古怪,全身深蓝,口袋众多,戴着铁扣连接的手套和宽厚的竹制绑腿,一条细白长布直从脖子缠到胯下,最后绑在腰际,此般装束不仅与神兵门弟子大相径庭,就连整个中原武林也不曾一见。 这群人几乎都是布裹全身,只露出一双寒渗渗的瞳子,唯有最前方一人露出头脸。那是个魁梧健壮的中年汉子,鼻梁若悬胆,眉梢如剑锋,他额发全被削尽,圆如月样,余发在脑后梳作椎髻,这发式倘若存于旁人头顶,定然惹人嘲笑,但与此人面容配搭,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骠悍坚韧之气。 这一群人面容肃穆,嘴唇紧抿,即便在日光照耀之下,仍觉得周身似乎给一片灰霾包裹着。他们如鬼魅般从华玄数人身边疾步而过,几乎连眼珠子也没转动。 “东瀛人。”正当夏静缘微觉诡异的时候,华玄口中忽然迸出这三个字来。 王修同点头道:“华少侠好眼力,这些怪人乃是一个东瀛大商贾派来与神兵门谈武器生意的武士,抵达那天恰是我师父遇害的次日。原本这生意是谈不成了,但我们想到神兵门信誉为重,绝不半途而废,待师父的后事处理毕,再与他们商谈。故而便留他们住在嘉宾阁风字和雷字一号房内。这些人古古怪怪的,也不与旁人打交道,除了那个叫做高崎拓夫的头领,都不通汉话,你们自顾自的,不理会便是。” 甄裕仍自不解:“谈生意罢了,何故穿得如此怪异。”柯小豫解释道:“那可不是普通的东瀛人,他们是忍者。” “忍者?”夏静缘从未听过这么个称谓。 柯小豫点点头:“所谓忍者,便是执守忍道的武者。你别瞧他们穿得怪里怪气,其实深有讲究,深蓝之色可防毒蛇蚊子侵袭;那条细长白布可随时从脖后抽出,当作绷带或绳子应急;上衣口袋众多,可放置火药、缝衣针和救急药,手套与绑腿中也通常藏有暗器。但既是谈生意,为何随同这般多的忍者高手,看来这个高崎拓夫也不可忽视。” “不错不错,这些人鬼鬼祟祟,谁知道会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甄裕边说边取出录簿,将高崎拓夫的名字和来历添上,抬眼再看时,却已不见了那群东瀛人的身影。 “别总把人往坏处想啊。”夏静缘笑着说甄裕。 甄裕故意吓她:“你可别不上心,听说东瀛人喜欢吃女孩,特别是长得漂亮的。” “胡说八道!”夏静缘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三岁小女孩,会信你这种鬼话。” 柯小豫听到“小女孩”三个字,脸色霎时严峻起来,她看向王修同:“修同哥,十二年前那件案子还是没头绪吧。” 王修同叹了口气:“毫无头绪,天养镇的百姓都几乎淡忘了。” 柯小豫忿忿地:“可恨那凶手至今逍遥,待查明叔叔被杀真相之后,我一定要重翻此案,告慰那个女孩的冤魂。” 甄裕不禁好奇起来:“师姐,你们说的是什么案子?” 王修同愁容满面:“不瞒甄少侠,十二年前,我们天养镇曾发生过一件惨案,有一个才十岁的放牛女娃被发现死在大恩山西麓的泥沼中,而她的牛则被剖开肚子,挖空了内脏,现场惨不忍睹,可惜至今还不知何人所为。” “竟然有这样的事。”甄裕也愤慨地看向柯小豫,“师姐,这件案子我也跟定了。” “我和华大哥也会留下来帮忙。”夏静缘急忙说,华玄也缓缓点头。 谈完旧事,王修同随即告辞。夏静缘与柯小豫也各自回房,甄裕知晓华玄脾气,便不扰他,顾自入睡。华玄倚栏而伫,仰望苍穹,自昏夕始,直至三更鼓鸣,唯见皓月当空,群星璀璨,却无其它异象,方才和衣而卧。 正文 第三章 东瀛兵戈 熟料翌日清晨,房外铿铿锵锵,竟是传来阵阵嘈啐。华玄甄裕同时惊醒,奔出门外,却见位于潜锋堂正东的大校场上,黑压压地围站满了人,西首有数十人,身着黄衫,由王修同率领,显然是神兵门弟子。东首却只寥寥五六人,竟是那群举止古怪的东瀛人。 华玄与甄裕踏出嘉宾阁不久,柯小豫、夏静缘,还有崔映月、倪景声和季霖也都闻声而至。神兵门弟子显然对这位门主夫人均无好感,见她到来,竟无一人出列迎接。 华玄他们慢慢走近,定神再看,才发现在校场中心竟有一黄一蓝两道旋风斗作一团,骤分骤合,火星闪烁,炫目欲花。 定睛凝视,这才发现那黄衫的正是王修同,只见他手执一柄环柄大铁刀,刀身宽约普通剑的两倍,刀身直如流线,单边开刃,背厚,刀柄与刀身乃一体锻造而成,柄末有环,通体铮亮,不愧是锻造工艺天下第一的神兵门所铸利器。 另一条蓝影身材削瘦,正是那些东瀛忍者的首领,似乎叫做高崎拓夫,他手中兵器怪异非常,窄刃厚脊,刀身和刀锋均带着一定弧度,刀非刀,剑非剑,叫人好不纳罕。 两人不仅兵器各异,武功套路也截然不同。王修同单手舞刀,来去一条线,横身而进,侧身而落,使身体受敌的范域降至最低,非持刀手也呈劈掌姿势,辅为持衡守御,步伐灵巧,进退自如;反观那高崎拓夫,招式十分简约,大多以斩击侧刺劈砍为主,但握刀手法变化多端,有时单手持刃,有时双手握柄,或正握突刺,或反手立刀,刀刃向上,握住刀靶的后部,自下而上地撩劈,劲势惊人。 众人从未见过东瀛人的刀法,此刻得见庐山真面,既感新奇吃惊,又觉鄙夷纳罕。 有名神兵门弟子见到柯小豫,疾步到她身边,神情愤懑:“这群东瀛人当真狂妄,门主后事未了,但神兵门不可就此垮了,今早大师兄便命人开炉操业,哪知那些东瀛人走到锤锻厅来,指指搠搠,语气轻藐,说咱们的锻造工艺还不如他们东瀛的。大师兄气不过,便说要以咱们神兵门锻造的兵器与他们比武,瞧瞧他们还敢不敢小瞧咱们中华武器。” 季霖冷笑道:“可别给自己戴这么大的高帽,神兵门便是神兵门,如何成了中华武器的表象了,比武赢了也还罢了,若是输了,岂不把我们整个中华武林的荣辱都搭进去了。” 那弟子气得满脸通红,正要反驳,却突然双眼睁大。 “砊!”尖锐的铁器切削声将所有神兵门弟子的笑容凝固住了。 原来王修同正在举刀格挡,孰料高崎拓夫一劈之下,刀刃已自环柄铁刀的背脊砍入,硬生生将神兵门引以为豪的利刃劈成了两截。 这下子不仅王修同与神兵门弟子面如死灰,甄裕和夏静缘都是满脸失望之色,季霖与倪景声的神情更是可想而知。 高崎拓夫虽不说话,嘴角微微上翘,骄傲面色更甚,取出一块白帕拭了拭长刃,便要下场。 “慢着,还没完呢,你们东瀛人的横刀,乃是抄袭自我国唐刀的样式,锻造法也是我国传过去的,孙子辈打败老祖宗,可不见得就是你们东瀛人技高一筹了,修同哥,使这个对付他。”柯小豫说话间袖风一滚,将场边兵器架上的一条铁棍送到那阿伦手中。 华玄点头道:“这就对了,何必以已之短,功敌之长,当年少林僧人迎战倭寇,倭寇遇到少林棍法,往往都是连人带刀一起被打烂,以铁棍对付横刀,再好不过。”柯小豫得他称赞,面上一道红晕稍现即泯。夏静缘斜眼一瞥,恰好瞧在眼中。 王修同听到华玄所言,信心大涨,铁棍挥舞,又向高崎拓夫袭去。神兵门擅铸兵刃,众弟子自然也熟知十八般兵器的法门。王修同所使的恰是少林棍法一脉,上剃下滚,中平正直,打翦急进,粘连圈转,虎虎势势的劲道接连奔涌而去。 倪景声料不到王修同刀法和棍法都如此精妙,心中不由暗叫侥幸,幸好方才未答应王修同持械比试,否则定然要栽个大跟头。 高崎拓夫谙晓汉语,先后听得柯小豫和华玄讥讽,颜面已然大挫,此刻见王修同的棍法雄浑难当,匆忙运刀抵御,哪知使尽了本国刀法中的各种技巧,什么袈裟斩、逆袈裟、左雉、右雉、左切上、右切上、逆风、刺突,却发觉竟都不管用了。 不出柯小豫和华玄所料,少林棍法正是东瀛刀法的克星。过不了多时,高崎拓夫刀锋起卷,虎口青筋暴出,几乎就要拿捏不住。王修同已然胜券在握。 眼见高崎拓夫便要落败,出人意料的是,他突然抛掉横刀,在怀中掏了一把“卍”字型手里剑向王修同抛去,同时双手探向腰际,套上手甲钩,身子纵起,以疾风飞燕之姿掠向王修同。王修同一心施展棍法,哪料到高崎拓夫突然转使暗器,惶急中不假思索,挥棍扫击。铿铿数声响,手里剑全被格开,但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眼前一黯,大鸟般扑至的高崎拓夫遽然扑至! 这下子快若电光石火,柯小豫待要援手也已不及,眼看王修同必伤无疑,突地里两人之间多出了一条锃明彻亮的银梭,扯住了王修同的腰带,登时将他拖出了两丈有余。高崎拓夫脸色微变,依然紧追不舍,哪知道那条银梭犹如长了翅膀,救下王修同后,竟然重新向前窜出,飞击高崎拓夫的左足。高崎拓夫大惊失色,挥舞手甲钩抡扫地面,那银梭又像是生了眼睛,竟避开了高崎拓夫的手甲钩,折锋飚起,自他双足之间直冲而上。 高崎拓夫正欲以手甲钩回撩,突然眼前一亮,却见那银梭快得超乎想象,竟已经掠过了自己胸口,距下巴不足一尺。 这下子猝不及防,就连闭目就死的时机也没有了,可刹那间他却见那银梭如同玄蛇敛信,瞬息间收纳而回。高崎拓夫大口喘着气,重摄心神,顺着残留的银光痕迹遥视过去,这才发现不远处伫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汉人青年,体格匀称,奕奕有神,此刻已是寒冬,却只穿着单薄的衫褑,左手光亮闪烁,握着的正是方才那只鬼魅般的银梭。 王修同已是大喜之容,欢呼道:“少门主,亏得你及时赶到。”那青年正是神兵门少门主程少冲,他拍了拍王修同肩头,撕下半幅衣袖,替他包扎了脚上伤口。随即行至高崎拓夫身前,恭敬地鞠了一躬:“高崎先生受惊了,您是鄙派的贵客,本门弟子竟然与您动手,万万不该,少冲替他们陪个不是。” 甄裕在远处骂咧咧道:“陪个屁的不是,东瀛人奸猾似鬼,使那下三滥的招数!”华玄却微笑道:“听说东瀛忍者的戒律是,为保性命,用尽任何手段,舍弃一切自尊,倒不能说这高崎拓夫卑鄙无耻了。” 这时却见高崎拓夫指着程少冲手中的银梭,用怪腔调的汉语问道:“这是什么宝物,既已脱了手,怎么还能凭空驾驭?”程少冲摊开右手手掌:“这是晚辈自己研制的一件兵器,叫做‘隐翼’,雕虫小技,让高崎先生见笑了。” 高崎拓夫凝视向他掌心,这才发现那银梭的末端紧贴着他右手无名指和食指上的两个铁指环,不由奇怪道:“方才的就是这个?” 程少冲微微一笑,右手甩向东方无人之处,同时松弛开无名指和食指。惊奇之象发生了,只见那银梭顿时脱手飞出数丈之遥,翩跹挪移,上下翻腾,宛若附灵。高崎拓夫双眼越睁越大,走近两步细审,终于看清了,原来程少冲右手两个铁指环上侧边各有一个小孔,从中穿出了两条比两条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铁线,一直连系到那银梭末端。 自那银梭出现,华玄便上了心,一直也觉蹊跷,猜不透此中玄机,直到此刻见得那两条铁线,稍加思索,登时恍然:“原来奥妙在此,那两个铁指环中应当藏着一个可以旋转的铁轮,轮缘缠绕铁线,中心依靠弹簧拉拽,银梭飞出时,铁线随即被拉长,轮子跟着旋转,弹簧便一次次被压悬,靠指力摁住,一旦手指放松,弹簧复原,便能使轮盘归位,拽回铁线。至于要用两根铁线,那是为了在银梭飞出后能有两个着力点操纵其变向发力,提升了攻击的力度和准度。” 要知道那铁线拽直后少说有数丈长,竟能缩卷入这么个小巧的铁指环中,如此精妙细小的机括,要何等巧夺天工的技巧方能铸就。华玄纵能猜透其中玄妙,亦难以不佩服。 这时的高崎拓夫也是一副既惊讶又服气的神情:“我原本以为东瀛的锻造术已在中土之上,今日得见这名副其实的‘隐翼’,方知自己才是井底虾蟆。” 程少冲笑道:“高崎先生言重了,锻造工艺两国各据擅场,何必硬要分出高下。今日误会由神兵门而起,便由在下作东,在嘉宾阁上设宴赔罪,先生以为如何。”高崎拓夫沉吟半晌,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王修同似乎对这少门主言听计从,纵对那高崎拓夫仍不怎么待见,闻说要与他同宴而席,也没出言异议。 争端既解,程少冲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场下,登时容光焕发,奔跑过去道:“豫姐姐!” 柯小豫紧走上前,欣慰地笑道:“好小子,比我还要高了。”程少冲眼中蓄泪:“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可惜大伯他,他却瞧不见了。”柯小豫叹了口气,忽见他衣裳单薄,顿时关切道:“热病还没好么?”程少冲笑道:“不碍不碍,除了身子发热,倒也没什么,到了冬天反而省事呢。” 他正与柯小豫寒暄着,忽地余光扫到左方地面,只见那儿散落着一堆卍字型的古怪暗器,再往上瞧,却是崔映月那张惨淡的脸。 “大娘,还好么,没有受伤吧。”程少冲脸色忧急,拔步到崔映月身前,上下查验她是否受伤。崔映月少见地露出温柔,望着他道:“这些天去了哪儿,我怎么都寻不见你。”程少冲歉疚道:“没事了,我不会再耽于哀伤了。” 甄裕他们原本料想程少冲定然也会和王修同一般对这崔映月防范敌视,哪知两人亲近如斯,均觉大出意料。倪景声与季霖均掩不了面上嫉色,倪景声忽然指着地上那堆卍字手里剑向程少冲吼叫道:“我正要找你算账,你们神兵门究竟安得什么心,方才那姓王的是不是要存心害死我师妹!” 原来先前高崎拓夫向王修同施出一把卍字手里剑,王修同虽然奋力挡开,但卍字手里剑锐势不减,只不过偏转了方向,恰好向崔映月而去。好在倪景声眼疾手快,运转灵璧掌划出一道圆弧气障,将卍字手里剑尽数挡下。 那时情况紧急,王修同一心自保,可没另存他念,见倪景声胡乱栽赃,气得龇牙咧嘴地要和他动手。程少冲一把拽住他,反而恭声向倪景声与季霖道:“待会的宴席,便请倪大侠和季先生也出席吧,还有豫姐姐的这几位朋友,程某并尽地主之谊。”甄裕和夏静缘拱手称谢。倪季两人互瞧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鼻孔中白气萦缠。 高崎拓夫冷冷地瞧着旁人,突地挥了挥手,旋即身后两名忍者飞奔而出,将散落在地的卍字手里剑一枚枚地收回,直见数量无误,这才复归到高崎拓夫身侧。甄裕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东瀛人可当真小气。” 宴席便设在潜锋堂二层的西北角,程少冲将高崎拓夫、倪景声与季霖奉至东边的上座,自己坐在北边靠窗的座位,崔映月、王修同和柯小豫坐在西侧,华玄,甄裕和夏静缘的位置则在正南。 众人依次坐定,傍着菜香酒气缭绕成的氤氲,程少冲端杯自饮,开宴陈白,大致说了些向高崎拓夫、倪景声和季霖致歉的言语,然后便是恳请柯小豫和甄裕定要找出柯子昆被害的真相,又说那晚自己正与几个神兵门的好兄弟一起饮酒,抬眼见到那轮奇异的光盘时,大伙都以为是醉酒眼花,直到听到那声巨响,急忙赶过去,哪知却发现……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崔映月和柯小豫急忙连声安慰。 程少冲抹了抹眼泪,逐一敬酒,直到持杯至华玄面前,目光中掠过一丝疑色,言语却不失恭敬:“这位兄长峥嵘之相,莫非也是濯门的俊彦?”华玄摇摇头:“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程少冲微微一愣,转向他身边的夏静缘。夏静缘未等他开口,便笑着道:“我啊,乃是无名小卒之友,同样无足轻重,程大哥不必多礼。” 程少冲闻言好不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对桌的柯小豫没好气地说:“这个高傲的家伙叫做华玄,是钩赜派的,旁边那个是他的小跟班。”夏静缘大声抗议:“我才不是跟班呢。” “钩赜派?”程少冲吃惊不小,“可是江湖中盛传最擅探奇穷异,钩玄索异,破解谜团无数的钩赜派!”听闻华玄乃是钩赜派弟子,神情冷傲的季霖和倪景声也都露出诧异之色。 程少冲似乎有意想与华玄多做攀谈,却见这怪人既不捧酒酣饮,也不开唇畅言,不觉自讨没趣,只得坐回原位,场面顿时冷寂了下来。 如此丰盛的宴席,勾人馋涎的佳肴,甄裕只盼赶紧大快朵颐,可不想气氛就这么僵下去,当下打起圆场,掉转话题,与高崎拓夫,倪景声和季霖搭起了腔。高崎拓夫似乎不想多说言语,神情严肃,自斟自饮。倪景声和季霖知晓甄裕乃是名贯天下的濯门弟子,倒也想和他攀个交情,回话时也未失礼数。甄裕趁着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两条竹筷也开阖不止,往自个碗中添了不少菜。 夏静缘坐在甄裕边上,早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瞧着他一边附和倪景声季霖一边猛吃猛喝的滑稽样子,几乎要忍不住发笑,转眼去瞧另一边的华玄,却见他既不喝酒,也不夹菜,左手端着右肘,右拳支着下巴,双眼盯着酒杯中映出的日光倒影,又变成了一尊石刻雕像。 夏静缘愣愣地瞧着这尊石雕,觉得自己也快变成石雕了,突地听闻一声怪里怪气的叫声,这才回醒过来,循声望过去,却见季霖指着高崎拓夫的胸口,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想不到高崎先生也好这个,这些可都是上等货啊,玛瑙、紫晶、鸽血红、滴水蓝、巴王刺、昆吾、翡翠、紫鸦乌和夜光璧!” 所有人都顺着季霖的指尖望过去,透过高崎拓夫敞开的衣襟,只见他纯白色的襌衣上,从领子处一直到肚脐,依次绣着九颗颜色纹络各异,光彩璀璨夺目的宝珠,虽是丝线织绘,却几乎可以乱真。 众人均非鉴定珠宝的行家,见之却不知其名,唯有季霖目光如炬,能够逐一说出名称来。高崎拓夫似乎极不喜欢被人瞧见这些隐秘,急忙拉过外衣将胸口遮盖得死死,眼光如电一般直射着季霖,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季霖也是个善见风使舵的人,见高崎拓夫如此介意,当下笑说几句,将话题绕开。 正在这时,程少冲把王修同唤到跟前,将其酒杯斟满,要他去向高崎拓夫和倪季两人赔罪。王修同不敢违逆,硬起头皮向高崎拓夫敬酒赔了罪,可到了倪景声与季霖身前,咬牙切齿地,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程少冲上前把住王修同的手,厉声道:“你这臭脾气,说好听了是直爽,不好听便是蠢莽,他们是大娘的师兄,便是你的长辈,岂能以下犯上,快快赔罪。”季霖和倪景声从旁添油加醋:“看来还是你们少门主识大体,你这夯汉还得好好学学待人处事之道。” 王修同本就是倔强脾气,见这两人嘴脸如斯,反而犟劲上了来,一把挣开程少冲:“你怎地这么糊涂,这两个人居心不净,你还要我向他们低声下气!” 程少冲脸涨得发红,硬要把他拉向季霖,王修同也和他卯上,拼命稳住下盘,丝毫不退让。僵持之中,一旁柯小豫再也坐不住,起身来拉开他们,哪知恰在这时,突见王修同身子摇晃,一时拿捏不住,杯子翻转,整杯酒水尽数浇在了季霖身上。 这下子事出突然,程少冲显然认为王修同是有意为之,怒气勃发,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王修同怔怔地愣在当地,好一阵子才回过了神,虎目中隐有泪光,突然转身跑下楼去。 场面霎时一僵,正撕扯着鸡腿的甄裕也不得不停下了咀嚼。程少冲深深叹了口气,颓然坐下。季霖身上好几处衣裳都给酒水渗透,只冻得瑟瑟发抖。他虽曾是灵璧派弟子,可中途弃武从商,底子早已荒废,既无内力抵御,唯恐染上风寒,当下也无暇和程少冲计较,急急忙忙离了席,回去嘉宾阁换套备衫。 季霖嘴里兀自嘟囔着王修同的不是,离开了潜锋堂,踏过校场,正要往嘉宾阁而去,突然间脚底一滑,不知踩中了什么事物,急忙低头,只见地上莹莹发亮,竟是一粒泽润饱满的大珍珠。他心中欢喜,赶忙弯腰拾起,可细细一看,却顿时皱起了眉头。原来这珍珠是上等佳品,品种十分少见,竟与之前他送给崔映月的那串一模一样。 不会这么凑巧吧,他琢磨着,先将珍珠揣入怀中,可这时余光一瞥,又见到左首珠光闪亮,拔步过去一瞧,竟又是一颗同样的珍珠。这下他发觉不对劲了,望远处瞭了瞭,果然发现面前散落着几十多粒珠子,呈线状排列,一直延伸向校场中心。 季霖再拾了两粒,仔细鉴别下,登时断定这便是自己送给崔映月的那串珍珠,不由疑窦丛生,想不通她为何会丢弃在这儿。他想回去径直问她,却又生怕这些珠子给人捡走,当下边走边弯腰,开始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珍珠一粒不漏地收入怀中。 可当拾到十七八粒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后背上似有大约巴掌大小的一块炽热异常,开始他也未曾在意,以为只是被酒水浇过后的自身真气反噬之效,可再走了几步,便愈来愈不对劲,只觉那团炽热并非固定在后背某处,而是游弋不定,仿佛游荡的鬼魂。 季霖脸色大变,慌忙转身寻找蹊跷,恰此刻双目刺痛,似乎发觉有一个极亮的光球在眼前闪过,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猛然一团火焰从胸口窜起,刹那间把他上半身包裹在内。季霖登时疼得哇哇大叫,心头既惊且悚,情急之中瞥见不远处的淬砺厅外放置着三四只用来淬火的水桶,当下狂奔而去,却见几只桶中盛满的水大多已经结冰,唯独最末一只水波晃漾。 季霖不假思索,环抱起那只水桶,双臂伸直,翻转桶口,当头浇下。 “轰!当发觉到桶中的液体触及到自己头顶,季霖便后悔莫及了:他身上的火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熊熊燃起,犹如咆哮着的魔鬼,将自己囫囵吞下! 季霖匆匆离开,程少冲起身向崔映月致歉:“大娘,实在对不住,又让你为难了。”崔映月微微摇头:“别在意,我师兄总爱饶舌调唇,也有他的不对之处。倪师兄,大伙如今和睦而处,你可莫再惹事了。”倪景声先前一贯睥睨姿态,听闻崔映月吩咐,竟而点头不迭。 “好了好了,没事便好,大伙快吃菜,都快要凉了!”甄裕一边招呼,一边夹起菜盘里的最后一只红烧牡蛎,正要送入口中,冷不防左首探来两条竹箸,将牡蛎从他嘴旁生生夺了去。 “你一个人都吃了十多只了,还没吃够呢,华大哥还一只都没尝呢。”夏静缘一边埋怨,一边把牡蛎放到华玄的碗里。甄裕咂咂嘴,吐吐舌头,脸上通红。柯小豫望着夏静缘,神色异样。 华玄见夏静缘替自己夹来这只牡蛎,向她感激一笑,夹起牡蛎,便要送进嘴里,忽地耳根抽动,背后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众人脸色齐变,同时从窗口外探望出去,却见到正东方向的校场正中,一个人边惨叫边狂奔,上半身被一团赤色火焰吞噬着,不是季霖是谁! 正文 第四章 幽客重临 当倪景声、华玄、甄裕、程少冲和柯小豫从潜锋堂狂奔到季霖身边,费尽力气扑灭了他身上炎炎炀炀的烈火时,只发现面目全非的季霖仰面倒在地上,气若游丝,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麚皮夹袍几乎已经烧尽,全身嗤嗤地冒着黑烟,唯有腰间的那块玉佩尚存莹亮,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校场。 随后赶到的崔映月和夏静缘吓得几乎不敢看。倪景声俯到季霖身侧,牙关交击道:“是谁,是谁害了你!”季霖嘴唇黏连,已经发不出声,两个眼珠子暴露在烧光的眼睑子外面,仰视着天空,焦黑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向那轮杲杲的红阳。倪景声抬头看了看,身子大颤,吞吐道:“难道……难道是那个……”季霖双目惧意更盛,突然全身一阵剧烈摇晃,就此一瞑不视。 倪景声僵凝半晌,倏地嚎啕大哭,崔映月以掌遮面,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渗出。甄裕与柯小豫互瞧一眼,顿生默契。两人让旁人都远离季霖,随即分开查验周遭状况。 两人很快发现了散落在他身周的那些珍珠,但季霖本就是珠宝商人,身携珠宝在情理之中,他们将珍珠和尸身上的玉佩收起,交到崔映月手中。崔映月见到珍珠好不惊诧,摸索颈脖,却是空空如也,不由瞠目挢舌。 甄裕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只顾仔细审视季霖焦黑的尸身,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自己凭空燃起来,而且焚烧得如此猛烈,而且他仔仔细细地查看过了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会引起火祸的源头。 “就算是衣裳被火点着了,也不至于被烧成这样。”一旁的华玄也是疑惑不解。 “除非,除非浇满了油!”夏静缘突然喊道。 不错,只有全身被油覆满再被火点燃,才会酿成如此惨象。甄裕和柯小豫急忙环首扫视,随即便发现了不远处那只倾倒着的水桶,两人依稀记得,在抢救季霖之前,曾见过他举桶自救。他们赶忙奔过去,很快发现那水桶是神兵们用来盛淬火水的,桶外用三根铁条牢牢箍住,坚固异常,但桶底似乎给季霖摔开了一条细小的裂缝。 桶中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但好在并未逝尽,甄裕急忙先吞下一粒濯门的避毒丸,然后用手指蘸了少许,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是水,千真万确的水。”过不了一会,便见他失望地摇摇头。 柯小豫不信,亲自蘸指品尝,也发现那的的确确是掺不得假的纯净之水,走到淬砺厅旁逐一查验另外几个木桶,发现这些也无一例外都盛满了结成了冰的水。 远处的倪景声听到甄裕和柯小豫的对话,突然发狂似地大叫:“幽火自焚,覆水难灭,是……是天外的光魔,杀……杀了柯子昆的一定也是它,一定是它!”他五官扭曲,双手乱舞,险些要伤到崔映月,幸好程少冲飞步跨至,及时点中了他的穴道。 程少冲向夏静缘道:“夏姑娘,我将倪前辈安排妥当,烦劳你扶我大娘回去,这儿的事,便交由三位神捕吧。”夏静缘点点头,搀扶住崔映月往嘉宾阁而去,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她的脸,突然发现那双眼睛中除了哀伤,竟然也充满了不知名的惧怖,与倪景声一样的惧怖。 甄裕使劲拍着脑袋,实在想不透其中诡异,只得求助于华玄:“阿玄,你想得透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听见方才倪景声说什么了么?”华玄捏着自己的下巴,更像在自言自语,“天外光魔,你们注意到了么,方才季霖身子着火的时候,腰际处似乎漂浮着一个明亮刺目的光球,闪了几下,过了一会便不见了。” “我也瞧见了,瞧得清清楚楚,方才还在想,那是什么鬼东西,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幸好你也看到了。”甄裕正要摇头,却听柯小豫难以置信地应答道。 “这个案子的迷雾越来越深了,这等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非凡人所能逮及,难道……难道当真是天外幽客所为?”华玄意味深长地说着,稍稍转首,突然见到不远处,面无神情的高崎拓夫,身子半蹲,凑得极近,是像在观鉴工艺品一般审视着季霖的尸体,阴幽幽的双眼里透着迷一样的气息。 “茫无端绪,满头雾水,想不透,想不透,柯子昆的案子还没结,又出了季霖这档子事,想让我头痛死啊!”甄裕不断在房内来回踱步,把头发抓得乱蓬蓬。 身边华玄、柯小豫与夏静缘都也聚在木字一号房内,不过都各自沉默着。华玄神情如旧,虽展疑容,却无丝毫焦色。柯小豫倚墙而坐,一双剑眉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隔壁不时传来倪景声的怪叫声,自从中午他见到季霖的惨死之象后,似乎深受刺激,大叫什么因果报应,光魔索命,现正由程少冲与崔映月照看着。 华玄走到窗前,远远见到校场上,王修同正在命神兵门弟子清除焚烧的痕迹。方才甄裕还一度怀疑是否是王修同在被程少冲气跑后藏身暗处对季霖下了毒手。然而调查后发现,王修同离开潜锋堂后便奔至锤锻厅去和神兵门的兄弟们大倒苦水,并没有动手的时机。柯小豫更是坚信以王修同的为人,不可能为了那点龃龉便起杀心。华玄也觉得,即便王修同有时间动手,也很难做到令季霖凭空自焚。 “季霖无故自焚与柯子昆被害当晚出现的那轮光盘一定有某种关联。”华玄脑中的潜思愈来愈笃定这点,“天外幽客,你究竟存何居心,是有谋划的害人,还是滥杀无辜?” 夏静缘满面忧愁地看着他们三个,她虽然也在努力试着解开哪些蹊跷,但终知自己能力不及,难以帮上什么忙,正自懊恼,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纳罕许久的疑惑,忍不住向甄裕问道:“阿裕,早先我便想问你了,程少冲与柯子昆究竟是何关系?” 甄裕答道:“程少冲与柯子昆之间并无血亲。神兵门是宋朝时的洛阳人程空明所创,近百年来都是嫡脉相传。到了程少冲上辈这一代,他父亲程莫筹任门主,柯子昆与其是结拜兄弟,神兵门的第二把交椅。程莫筹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十二岁的程少冲这一独子,故将神兵门交托于柯子昆。柯子昆并未娶妻,也无子嗣,似乎从来都将程少冲视作了接替人。” “但柯子昆终于还是成婚了。”夏静缘脱口道。 甄裕倏地一惊,不禁瞧了一眼身旁的柯小豫,见她顾自凝思,并未在意自己两人的对话。 他自然听得出夏静缘的话中之义,眼看着祖宗基业落入外姓之手,程少冲心中会如何作想,纵然他以为最终柯子昆会将门主之位重新归还,但当他眼睁睁瞧着柯子昆娶了崔映月后,会不会心中起了变化,觉得倘若柯子昆的亲生儿子出世,神兵门势必自此改姓更名。 “而且程少冲似乎与崔映月关系不同一般,夺权加上孽恋,杀人的理由已经足够了。”甄裕碍着柯小豫与程少冲交情匪浅,不敢明说,只得附到夏静缘耳边说道,“但是,即便他有再大的杀人嫌疑,终究要靠凭证指认,话说回来,其实除了程少冲,这儿的每个人似乎都脱不开干系,倪景声与崔映月暧昧不明,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王修同看似老实,可人心隔肚皮,打得什么主意我们也猜不到;还有那个高崎拓夫,鬼鬼祟祟的,往往这种人最难防范……” “我想到了!” 甄裕话未说完,突然被柯小豫的一声大叫吓了一跳,转首望去,只见柯小豫眺望窗外天空,喃喃道:“我猜出天外幽客的真实面容了,猜出它怎么杀人了!”甄裕大喜:“快,快说,究竟是什么?” “还需要一些试验以作佐证,你们等着瞧便是,傍晚我便能揭晓真相。”她瞧向了华玄,不无得意,“姓华的,还什么都没想到吧,抱歉,这回本姑娘占先了,届时定教你心悦诚服。” 华玄语气平静:“静待姑娘阐幽明微,揭示真相。” 柯小豫见华玄丝毫没有惊奇钦讶之色,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转身向王修同呼唤了两声,要他随自己去后山帮忙,旋即疾行而去,沉而有力的步伐声昭示其信心满腹。 甄裕好是猜不透这骄傲的师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正要细询华玄,却见他倚在方才柯小豫所站的窗边,也如她一般凝望着天空,俄而身子一颤,转头道:“我要独自沉思一会,一个时辰内切莫来扰。”说着顾自走去隔间的金字一号房,阖上了房门。 “这两个人看到了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古怪?”甄裕挠着头,走到窗边向上望去,这才注意到,朗空之中,正有一只只纸制罩子缓缓漂浮着,荧荧微亮,玲珑剔透,犹若承载炳灵。甄裕一眼瞧去,便再移不开目光。 “那是天灯,百姓们在祈求来年五谷丰熟、福寿康宁呢。”夏静缘含笑道,她与甄裕望着天灯冉冉飘过,均不觉有些心往神驰,真心期盼上天能自这些天灯中收到百姓们的祈愿,让世间少一些祸患,少一些恶念。 天灯逐渐消逝在视野中,夏静缘重新坐下来,几次想去隔壁瞧瞧华玄,终因不想扰他而打消了心思,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忽然鼓起勇气,向着甄裕问道:“阿裕,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许瞒我。” 甄裕想也不想便回答:“是那些孔明灯怎么制做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待会我教你便是。” “什么跟什么呀,我,我是想问你,华大哥和柯姐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柯姐姐为何老是与华大哥针锋相对。”夏静缘认真地道。 甄裕终于把头转了回来,蹙眉道:“你真想知道?”夏静缘用力地点点头。甄裕叹了口气:“唉,说起来,不能不提三年前那桩骇人耸听的案子……” 夏静缘心中早有预备,但听着甄裕叙述旧事,才发现和原本所想的大不一样。 “三年前的陕州城,曾经出现过一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狂魔,人称‘凌迟叟’,这怪物折磨人的手段是超乎想象的,连刑部最擅长严刑逼供的刽子手也自愧弗如,什么心狠手辣、狼猛蜂毒这等词用于其身都算辱没了他。当时的我已经出师三四年了,也接手过不少惨不忍睹的案子,但当我见过那具被‘凌迟叟’摧残而死的尸首时,竟然连着半个月噩梦连连,至今仍有余悸。我不和你细说,实在是怕吓坏了你。” “不要细说才好,就是这样,我心里已经毛毛的了。”夏静缘拍着胸脯。 甄裕微微颌首,继续道:“当时这‘凌迟叟’已经犯下了十多条人命,可衙门和仗义锄恶的武林人士都查不到丝毫关于这杀人狂魔的蛛丝马迹,反而折损了好几位人手,死相更是极惨,以至于到得后来,竟没有人胆敢接手。” “这个时候,定是华大哥挺身而出了?” “不,那时阿玄隐居深林,与世隔绝,若非后来我去寻他帮忙,他还不知晓此事。那时首先挺身而出的是,柯师姐。” “啊,连那些男子都怯懦胆寒,柯姐姐竟然……” “这正是师姐难能可贵之处,但她勇气可嘉,却着实低估了那‘凌迟叟’的獧狡。几番斗智斗力后,她非但没有揪出真凶,反而堕入对方的圈套。正当她危在旦夕之时,幸好被我从深山中硬拽来的阿玄及时发现了那‘凌迟叟’的破绽,找到了这恶魔的老巢,救出了柯师姐,击毙了‘凌迟叟’。我们这时才发现,这个‘凌迟叟’竟然是陕州城一位曾经在抵抗外虏之战中立下赫赫军功的老将军。” 夏静缘嘴张得老大:“竟然是这样,那柯姐姐应该感谢华大哥啊,怎么会落得现在这种局面?” 甄裕愁眉苦脸着道:“这个我也觉得奇怪,两个人开始都好好的,后来我们三个还联手破了几桩案子,从没闹过什么别扭。直到半年后的元宵那天,阿玄欢喜解灯谜,早早便去街上了。我本也要去凑个热闹,可师姐偏偏不许我跟着去。更奇怪的是,她从来不喜梳妆,那天却扮得花里胡哨的。我好生没趣,便动手弄了一锅汤圆,准备等他俩回来吃。结果到了半夜,却见只有阿玄一个人回来,问他师姐去哪儿了,他只是淡淡地说她已经走了。我好生纳罕,想当面问问师姐,却再找到机会,后来才听说她回去濯门闭门修习。去年我回濯门的时候特意去看望,可她还是闭门不见,只让人捎话给我,说总有天她会和华玄重决高下。” 他才面带疑惑地说完,突见夏静缘双目莹莹,好是不解:“怎么,吓坏了?”夏静缘瞪他一眼:“你这个笨蛋,和他一样,一点也不懂得女孩家的心事。” 甄裕无故挨骂,又气又急,硬要弄个明白,可夏静缘紧阖朱唇,再也不吐半子。他无可奈何,只有躺在榻上养神,谁知一养过了头,竟然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房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王修同浑厚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小豫让大伙都去后山,她会在那儿揭示天外幽客的真容。”甄裕睁开眼睛,从榻上一跃而下,与夏静缘四目交投,两人心中不禁都怦怦直跳:“真相,马上就要揭开了么?” 当甄裕和夏静缘赶到大恩山东麓时,华玄已先他们一步到了。崔映月、程少冲与倪景声随即而至,倪景声听说柯小豫已知真相,显然神志清醒了许多,但面上惧意不减,瞳子里满是戒备。 柯小豫昂然伫立,胸有成竹,但直见高崎拓夫到齐之后,才开口说道:“这几日连出离奇命案,搅得满门风雨,人心惶惶。这世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什么天外幽客,光魔作祟云云,我可是不会信的。此刻劳烦众位驾临此地,乃是因为经小女子深稽博考,已发现了此案枢要所在,正是要当着大伙之面揭破真相,揪出凶手!” 众人一片哗然,但大多都还是愕然不解。甄裕难掩惊喜,大声问:“师姐,难道那凶手就在我们之中么?”柯小豫凌厉的目光从每个人的面容上扫过去,淡定道:“那人依然如约而至,想必仍是觉得自己的诡计毫无破绽,不信本姑娘有如此才慧。也好,柯小豫就此向你提出挑战,瞧瞧是谁笑到最后!” 她气势如虹的说完开场白,身子一纵,跃上一处矮坡,声音又抬高了几分:“先从季霖被害一案说起。此案最令人不解之处正是为何他无故自焚,我们开始都以为起火之因源于外力,殊不知火源早藏其身,那是在宴席之上,趁我们不注意时,凶手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物塞进死者的衣裳内。” “常见的易燃之物无非是草木与膏油,当日在季霖尸身上并未发现草木灰烬,可摒此猜测。那应该是膏油了,但是浆液之态,如何携带在身?”甄裕不无疑惑道。 “是迦罗鱼的鱼鳔!”柯小豫看了一眼华玄才继续道,“听说这种深海怪鱼的鱼鳔韧性极强,但是遇火即溶,不留痕迹。凶手便是以此为囊,储满膏油,分别暗藏到季霖的胸口、衣袖、腰际等处,此时尚是寒冬,穿着颇厚,身子增重后也不易发觉。” “但,但这些油又是如何凭空燃起来的?”夏静缘不解道。 柯小豫凝眉道:“燃性猛烈如斯,这些油很有可能是从海鲵,大鲸身上提炼出的,遇到火星便可能焚燎而起。所以只需另有一人藏身暗处,向毫无防范的季霖掷出一枚诸如霹雳子的细小火器,一只油囊倍被炸裂起火,随即便可蔓延至其余,瞬息之间,季霖便成了熊熊自焚之躯。” 甄裕与夏静缘相顾恍然,程少冲和王修同连连点头,就连高崎拓夫都透出讶然之色。崔映月与倪景声似乎报着宁愿季霖是为人所害,也不愿他是死于怪力乱神之心,听着柯小豫推绎,紧张的神情慢慢舒缓。 甄裕迫不及待问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就不止一人了,他们究竟是谁?” “你别急,等我先揭开天外幽客的真相,此时天色已暗,时机恰好。”柯小豫说着话,忽然瞥见华玄神容如常,全无半点惊讶抑或异议,不禁微微有些生气,好强之心更盛,凝视向王修同,“修同哥,有劳了。” 王修同在此处陪伴柯小豫半日,深知她意图,当下驾轻就熟地走到不远处的山壁之后。大伙视野被遮挡,见不到他在做何事,不禁都满腹疑窦,正在这时,突听柯小豫拍了三次手。 第三次拍手声方落,大伙眼前忽觉一亮,只见一圈光晕在山壁后绽放开来,似有甚光耀之物缓缓升起。崔映月惊呼一声,倒退了两步,旁人也都身子凝固,唯有头颈随着亮光上升向上仰起。甄裕脱口道:“这,这难道是……” 他话未毕,须臾后出现的情景印证了所有人的猜测,随着辉光夺目,一只形似硕大圆磬的光钵飞升至高空中,犹如从山脊间破岩而出,冉冉腾空,通体彻亮,内中似蕴幽冥之火,闪烁不定。 甄裕、夏静缘和程少冲都不禁发出惊叹之声,倪景声惶恐之容愈盛,可不知为什么,崔映月的诧异之色却反而淡了。 正当众人一脸茫然之际,突听“啪”一声锐响,那光钵乍起突变,一簇光茫从中射出,斜斜地掠过半空,恰好击中山岩,登时火星四溅,石屑纷飞。 倪景声惊呼:“天外幽客!”甄裕拊掌大笑:“不愧是柯师姐,果然已经揭开了天外幽客之谜。”程少冲也欢喜道:“豫姐姐,莫再卖关子了,快快将其中玄机告诉大伙吧。” 柯小豫面呈得色,又拍了拍手,不久便见王修同从山壁后走出,手中牵着一条又长又细的铁线,线身竖直而上,连系的另一端竟然便是那只尚悬浮在空的“天外幽客”。 甄裕向空中凝视半晌,倏然恍然大悟:“这是孔明灯!” 柯小豫点点头,接过那铁线,双手交替拉扯,将那“天外幽客”渐渐扯到地面。众人定睛审视,果然发现这“天外幽客!”不过便是一只体形大了几倍的孔明灯,整个灯罩虽然庞大,却浑然如一,严丝合缝,正中点了四根手指粗细的灯芯,通体用棉花包裹着,浇满了黄澄澄的灯油,外皮也并非纸张,而是更薄更透光的类似蝉翼的物质。唯独有别于寻常孔明灯的是,在用竹条扎成的底部方框上,还安置着两个竖向竹圈,表面似乎有灼烧过的痕迹。 柯小豫呼地一口将孔明灯中的火焰吹灭,这才解释道:“灯罩是用最好的灯笼纸再抹上牛骨熬汁制成的,既轻且牢,能集聚的热气也更多。我已经测算过,这只特制的孔明灯最高能飞到三十多丈,承重八斤,携带一支神火飞鸦不在话下。” 甄裕纳罕:“神火飞鸦?”柯小豫点头道:“不错,便是方才飞掠半空,击损山石的那簇光芒,方才夜已暗,你们尚未瞧清它的模样。‘神火飞鸦’形如其名,极似乌鸦,以细竹编成,内中依照硝一两、火磺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的比例装填火药,鸦侧身两翼各装一只‘起火’。‘起火’的药筒底与鸦身内的火药以药线相连,一旦‘起火’点燃,便会生出巨大推力将飞鸦射出,飞鸦触地时躯内火药随即点燃爆炸。” “但是现场不是没有发现火药爆炸留下的痕迹啊?”夏静缘不解道。 柯小豫笑着点头道:“所以凶徒用的神火飞鸦有所不同,箭头并非火药,而是纯铁铸成的锋镝。整只飞鸦可安置在孔明灯底的竹圈内,药线则与孔明灯的牵线混绑,放飞到高处释放飞鸦,‘起火’的推力,再加上高空坠落之力,威力一如诸位方才所见。那凶徒应该还在神火飞鸦和飞灯间连了一根细绳,这般一来,神火飞鸦射穿房顶,损毁大梁之后,他再操控飞灯,带离飞鸦,现场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甄裕酣悦地大拍脑袋:“这般说来,当日损毁镌琢居的天外幽客、光魔,其实就是这大号孔明灯和神火飞鸦了!” 柯小豫颌首道:“这孔明灯乃是受午时窗外情景启发想到的,神火飞鸦则是我参照孙元化的《西法神机》仿制成的。凶手的作案手段应该大致如斯,但他所制的飞灯和所用的火器可能要比孔明灯和神火飞鸦更加精细高明,更能淆人耳目。详悉的状况,想必要凶手自己来坦诚了。” 王修同神情先是欢喜,闻言突然咬牙切齿:“小豫儿,谜团已经揭破了,那蓄意谋害师父的凶手究竟是谁,那天杀的凶手他娘的到底是谁!” “依照案发时的情景,那天外幽客乃是在西方的大恩山附近缓缓上升的,当时凶手必然便在大恩山脚下手执牵线,操控飞灯的方位。这便极易推断了,当时修同哥在自己家中,倪前辈与季前辈尚在天赡镇,少冲,婶婶均在神兵门内,均有旁人可为证。唯独不知行踪的,”柯小豫深深吸了口气,指尖横起,缓缓定在一人之身,“就是你,自东瀛远道而来的,高崎拓夫先生。” 正文 第五章 再陷迷雾 高崎拓夫原本缄默听述,此刻骤见柯小豫戟指,虽仍力持镇定,身子却已在微微颤动,面对众人纷纷投至的疑色,反复辩白:“血口喷人,非愚则诬。” 柯小豫走至他面前,一字一句道:“高崎先生,我一直奇怪,你既然认为东瀛的锻造术已在中国之上,何必舍近求远,远涉重洋,到我神兵门来自降身份。” 高崎拓夫双唇几度开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柯小豫更深信其心中有鬼,咄咄逼人道:“据我猜测,定是我叔叔先前与你们东瀛人有过生意上的交涉,但不知何故出现了分歧,结下了仇怨,因而你被派遣来追杀我叔叔。你们其实早就到达中土了,但是乔装打扮,伪装成汉人。据闻东瀛忍者不是最擅长掩饰身份么,什么乞丐、化缘和尚、路边小贩、江湖郎中,没有人能发现蹊跷。那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你们便用携带来的飞灯和火器炸毁了镌琢居,杀了我叔叔。然后第二天换回东瀛的装束,以原有身份进入神兵门,我可有说错?” 高崎拓夫连连摇头,却拿不出什么实质证据可以反驳柯小豫的推测。 甄裕不解道:“但我不明白,他们既已得手,为何还要留在神兵门?”柯小豫道:“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和当日宴席上他胸口上绘着的那九颗珠子有关,季前辈当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遭灭口之祸。你先在他身上藏入了迦罗鱼鱼鳔包裹的膏油,待他离开潜锋堂后,又发出暗号,让手下的忍者发火器使其焚身而死。那九颗珠子很可能便是叔叔和他们结怨的源头。其间的来龙去脉,只要我们擒住这恶贼,再去东瀛仔细打探,便能真相大白。” 她说着话,已经摆出了要擒捕高崎拓夫的架势。高崎拓夫脸色煞白,气愤难平道:“胡猜乱道,胡猜乱道。”柯小豫嘿嘿冷笑:“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东瀛人刀剑的锻造术未必胜得过我国,但制造火器之法学自西洋,远超我们想象,你当日与修同哥较量时掷出的霹雳丸便是佐证。还有一点不容你反驳的证据,如果说海鲵大鲸提炼之膏油咱们还可勉强取得的话,可那迦罗鱼却只有东瀛的海域才有,你还有什么话说!” 听罢柯小豫推绎,大伙俱已深信高崎拓夫便是真凶,王修同、程少冲、甄裕都已经暗中移动脚步,呈合围之势将高崎拓夫去路堵死,只待柯小豫一声令下,便将此奸贼一举擒获。 便在柯小豫即将发起攻势的刹那,那个惯常冷静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大伙先不忙,高崎先生并不是凶手。” “阿玄?”甄裕眉头皱起,挠挠脑袋,“都这么明白了,他不是凶手,还会是谁?” 柯小豫也有些恼火:“我便猜到你定要来捣乱,看我解开了玄机,你心中定觉不服气!” 华玄缓缓走来,神色静泊,摇摇头:“错了,你并没有解开玄机,一丝一毫也没解开。” 众人大惊,均觉华玄是自觉面子有损,在胡乱找台阶下,只有站在华玄身边的夏静缘以信任的神情看着他。柯小豫强抑怒气,直视他道:“那我倒要听你说说,哪里没有解开。” 华玄点点头,环顾四周道:“首先是季霖自焚之谜,柯姑娘,你这套推绎看似没有疏漏,实则已经步入歧途。你的猜想乃是基于迦罗鱼鱼鳔,殊不知已经犯了查案的大忌:空口无凭,以谬推谬,迦罗鱼本身便是传说之物,你既然不能证实迦罗鱼鳔的存在,以后的一切便都不成立。” 柯小豫脸色微变:“既,既是推理,自然是要先靠猜想的。”华玄叹气道:“那好,依你所言,季霖身上当时被人藏入了油囊,再被霹雳丸引燃。当时现场并未发现霹雳丸的痕迹,这点姑且不说。你可曾记得,他当时身穿的是麚皮夹袍,牢固厚实,一枚小小的霹雳丸岂能穿透。即便凑巧当真引燃了其中一处油囊,之后麚皮受热收缩,夹袍只会变得更加紧身,其余油囊与空气隔绝,并不容易在短时间内相继燃起,可当时季霖离开潜锋堂到全身燃起不过一盏茶时分,你如何解释。而他后来举水桶自救反而焚烧愈烈,你又如何解释。” 柯小豫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一句话也说不出,豆大的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华玄却不顾她情面,继续说道:“然后是你所谓的天灯和神火飞鸦,更是大错特错了。其一,凶手若是蓄意谋害柯门主,他定已算准了要击断镌琢居的大梁,才能损毁整间屋子。试想要在数十丈的高空,以投射火器之法击毁一根屋梁,需得何等精确的测算。天灯悬浮在天,意欲固定其位,岂能仅凭一根牵线所能够,除了其自身的上浮之力,此外还要虑及当日的风雨之势,根本非人力所能逮;其二,若是凶手只是想赌一赌运气,而且还给他赌中了这等不到万分之一的几率,神火飞鸦恰好击中了镌琢居,在距屋顶左端一丈多处穿射而入,却岂能再偏折转向,击中两丈远处的大梁正中。” 华玄行云流水般的一席话,旁人均露恍然之色,唯独柯小豫愈来愈沮丧。夏静缘走到柯小豫身边,想出言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 “其三,也是你推绎中最大的纰漏。”华玄不依不饶,转向了崔映月,“崔夫人,劳烦你回忆当日天外幽客催光袭屋的情形,可与方才演示相同?” 崔映月似乎早知谜团未解,那股惧色又回到了双目中,连连摇头道:“不,完全不一样,那轮光盘要大得多,亮得多,而且那道光,那道光不是一闪而逝的,而是连绵不断的束条状光芒。” 华玄颌首,转身,面向众人:“所以我说,天外幽客的谜团一丝一毫也没解开。” 倪景声忽然崩溃,抱头大叫:“那不是人做的,那是光魔,那是光魔,它回来了,它讨命来了!” 几乎在同时,柯小豫突地蹲地大哭,十五年未曾在人前示弱过的她竟然泪流满面。 柯小豫的哭声和倪景声的怪叫杂糅在一起,在众人头顶交织成一团越积越浓的疑霾。 “嘎吱。”夏静缘小心地推开木字一号房的房门,便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孤寂地缩在一隅,双肩仍在不住抽动,不由柔声道:“柯姐姐,我可以进来么?” 柯小豫脸上泪犹未干,回头望了一眼,随即转过来不敢与她朝面,紧咬银牙道:“你来干什么,是替那个冷傲鬼来瞧瞧我这个傻瓜有多不堪么。” 夏静缘慌忙摆手:“不,不,我没这个意思,也不是华大哥让我来的。”柯小豫仍然没好脸色:“那是你自己来瞧我的笑话了。” 夏静缘使劲摇头:“怎么会呢,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你今日说的那些神火飞鸦,迦罗鱼什么的,再多给我两个脑袋也是想不出的,就我这个傻不楞登的笨丫头,怎么敢笑话你呢。” 柯小豫擦擦泪眼,转过来与她相对:“那,那你来做什么?”夏静缘笑容绽放,温情无限:“来陪你说说话,一齐骂骂那个冷血无情的高傲鬼。”说着话,她干脆倚着柯小豫身旁坐了下来。 柯小豫讶然道:“你,你是说姓,姓华的?”夏静缘认真点头道:“除了他还有谁呢,真不知道他这个人脑袋里有没有喜怒哀乐这四根筋呢,我猜想啊,就算是他的师父,他的兄弟姐妹,甚至是他的亲生父母犯了错,也会给他用那种不可一世的口气教训一遍,你说是不是。” 柯小豫噗嗤一笑道:“是啊,我想他前世一定是个调皮蛋,要不就是个饶舌鬼,太招人厌了,所以阎罗王罚他转世后不准哭,还不准笑,就做根木头桩子。”夏静缘哈哈大笑:“对对对,木头桩子,我最初见到他心里就是这样念叨的。” 柯小豫听到夏静缘这些话,颇觉诧异,渐渐敞开了心扉,尽述对华玄的不满,夏静缘连连附和。两女同仇敌忾,不自禁便肩并肩,手贴手,彼此间的嫌隙早已烟消云散。交谈中,夏静缘将自己如何与华玄相识,华玄如何破解蛰鳞湖之案的经过与柯小豫详悉说了。柯小豫不久前方才重出江湖,还未听说过蛰鳞湖的案子,听着夏静缘述说,嘴巴越张越大,直到最后听到华玄因麋鹿产子的蹊跷而破解那头“龙”之谜的时刻,不自禁叫了一声好。 她张口叫罢,方知不妥,低下了头,红霞扑面。夏静缘轻声道:“柯姐姐,初识华大哥的时候,都会觉得他冷酷无情,但日子久了,便会发觉他外表的冷酷其实只是因为专注在案子上,对事不对人,柯姐姐的外号叫作‘冰魄雪骨、铁心石肠’,想必也是相同的含义。” “是啊,我自己便是如此,为何要五十步笑百步呢。”柯小豫难过了一阵,忽然双颊上抹上了一道红晕,“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见了他,冰魄雪骨顿时融化,铁心石肠也变得软弱不堪,我在濯门苦心修炼的修为都毁在他身上了,唉,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 夏静缘叹了口气,试探着问:“柯姐姐,阿裕和我说了你从前的事。在那个元宵节上,你,你是向他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对不对?”柯小豫抬头望着她,泪眼婆娑,欲言又止。 “不用说,我懂,不是你配不上他,是那个傻瓜没有福气。”夏静缘揽住了她的腰际。柯小豫心弦触动,伸手紧紧抱住夏静缘,泪水涟涟。 夏静缘轻轻拍着她肩头,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们温馨相拥,渐如忘形之契,但谁也没察觉到身旁案几上那盏烛台里的灯火鬼使神差地不住跃动起来。 隔壁的金字一号房,甄裕照例被捻了出去,独剩华玄一人苦思冥想。 突然间,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近身前,华玄还以为是甄裕,一抬眼却见高崎拓夫站在身前,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华玄好是不解:“高崎先生,有何见教?” 高崎拓夫一言不发,突然矮身跪坐,双手从从膝上渐渐滑下,全手掌着地,两手指尖斜相对,身子前倾,胸部与膝盖相贴,施以东瀛最高规格的谢恩大礼。 华玄明晓其意思,左袖轻飘飘地拂过,在高崎拓夫腋下轻微一点,便使他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随即淡然道:“高崎先生何必行此大礼。” 高崎拓夫既惊且佩,言辞恳切道:“多谢华大人忘怼东瀛,替高崎洗刷冤罪。”华玄道:“真相即真相,凶手即凶手,这与你是东瀛人还是汉人无甚干系,况且,依我所见,如柯小豫所说的那等精准度超凡的火器,世上能人无数,华玄并不能断言无人可制,但若说在中国还有可能,你们东瀛,恕我直言,尚不够格。” 高崎拓夫微微一愕,面露尴尬之色。 华玄顾自说道:“火药乃是吾中国所创,但时至今日,发扬光大的却是西洋。他国笑话中国将这等强大火器用来制烟花赏玩,做爆竹敬神,不施正途,实则不然。据宋史所载,早有兵部令史冯继升便已创火箭阵,以火箭、火炮与南唐作战;曾公亮的《武经总要》中,已综述当时的火器多达数十种,直至我朝,更是以致极盛之势。华某查阅《几何原理》、《泰西筭要》等数术之学时,曾读到过孙元化的《经武全编》和《西法神机》两部兵书,已叹为观止,后观睹宋应星《天工开物》所载火器,诸如‘子母九龙盘小神枪’、‘大铜佛郎机铁宣风炮’、‘飞空击贼震天雷’之类,其中构造之精,威力之巨,射程之遥,西洋之学均远不能及。当年贵国倭寇持西洋火器与我国海战,我军胜少败多,并非逊于火器,实在是输在排兵布阵,简贤任能之上。” 华玄洋洋洒洒而述,高崎拓夫一直面带敬意,没有争辩半句。华玄好不容易说完了,最后却又问道:“但柯小豫有一点没有料错,高崎先生来到神兵门并非是做生意的,只怕是另有所图吧。” 高崎拓夫沉默了半晌才道:“时至如今,高崎不可不说实话,我并非武器商人,而是东瀛渔商。”华玄点头道:“确然,瞧你皮肤黝黑,身体健壮,却不似养尊处优之辈,既是渔商,该当遨游海际,为何掩饰身份,混入中土?” 高崎拓夫叹了口气,严峻的脸庞上第一次现出了些许忧色:“实不相瞒,高崎不仅身为忍者,还出身于东瀛最有名望的捕鲸世家,势力遍及东瀛海域,每日可捕杀近百条巨鲸,誉享四海。大约三个月前,来了一名中国的古怪商客,此人以面具遮掩了头脸,声音也假装沙哑,竟提出要十升冰脊鲸的鲸油。” 华玄讶然道:“冰脊鲸,海中龙魂,冰脊之鲸!” 高崎拓夫颌首道:“不错,要知这冰脊鲸数量十分稀少,自我从事捕鲸的先祖起,数百年来总共才捕到过三头,到如今近乎绝迹。冰脊鲸身上最珍贵之物便是鲸油,其色如清水,触如冰棉,不易凝结。寻常鲸油一升可燃五十天,冰脊鲸的鲸油一升便可燃两百天。只是一头冰脊鲸只能提炼四升鲸油,所以数百年来我才集了十二升的鲸油,曾有无数商客慕名来求,甚至提出以万两黄金交换,亦被我一口回绝。那怪人来见我时乃是孤身一人,未携任何宝箱,当他索要十升冰脊鲸油时,我以为他是来胡闹的,几乎要勃然大怒。可那人却在那时给我瞧了一件事物,我一瞧之下,几乎没有犹豫,立即让人将珍藏的十升冰脊鲸油取了过来。” 华玄不禁好奇非常:“那人既是孤身轻装,所携之物必然轻巧,究竟是何等珍宝?” 高崎拓夫歉疚道:“那事物何止是珍宝,简直是我东瀛忍者顶礼膜拜的圣物,莫说十升冰脊鲸油,便是一斗,十斗,高崎也毫不在乎。但,但这圣物乃是我东瀛忍者不可外传的秘密,恕高崎不能相告。” 华玄点头表示理解:“瞧来这桩生意没这么简单,后来又发生了变故?” 高崎拓夫拳头紧握,怒不可遏:“正当我要与他交换货物时,那怪人突然当着我的面,将那圣物置入一只铁盒中,说他不信任我,怕我得了那圣物后出尔反尔,杀他灭口,这铁盒乃是他特制的,只有他才知晓开启的机括所在,若以蛮力打开,内中藏着火药便会点燃,以致盒宝俱毁。” 华玄心中道:“此人倒也聪明得紧,换作我只怕也会这么做。” 高崎拓夫继续道:“为了那宝物,我也只得忍气吞声。那怪人将盒子交给我,又提出要我将他送到海边,并且携带一只本人驯养的飞奴,待他离岸远了,见我未派船追赶,他便将玄机写在纸上,让飞奴带回给我。我那时未及细想,心忖这铁盒已在我手中,他若敢耍弄花样,我再派遣大船追赶,想他那艘简陋小船,岂能逃脱得了,当即一口答应。此人倒也守诺,带着鲸油远离海岸后,果然让那飞奴展翅而归。我兴冲冲地摘下信筒,取出内附的纸条,依照上边所写之法打开那盒子,你猜如何,盒中空空,那圣物已不知去向了!” 华玄奇道:“那人不是当着你的面将圣物置入盒中的么,为何会不翼而飞,难道盒中另有夹层?”高崎拓夫连连摇头:“不,我那时才发现,原来铁盒子底部另有一处机括,盒盖闭合或开启时,盒底都会露出一个小孔,盒中所储事物便会滑落出来。那人定是做此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圣物留在了自己掌心,却交给了我一只空盒子。我大怒之下,急忙派遣五艘捕鲸大船开足全力追赶,哪知竟然给那人逃脱了。后来据我手下回报,原来那人竟在小船两舷各安置了一只靠火药爆炸之力推波掀澜的古怪筒状器具,行动之迅超乎想象,我的大船只能望尘莫及。” 华玄恍然:“原来如此,你便是因此来到中土的。”高崎拓夫点头道:“不错,那奸贼骗得我好惨,我岂能善罢甘休,当即亲率手下远赴中土追查那人下落。一开始茫无端绪,枉费了大半年,后来经四方探查,终于发现那等机括精巧的铁盒与那艘靠火器驱动的怪船,整个中原武林非神兵门难以制造,当下伪装成商客,来到此处探查,不想却遇上了神兵门门主离奇被害的案子。” 华玄捏着下巴凝思一阵才道:“那你这几日可发现了什么?”高崎拓夫眉头大皱:“一无所获,我曾潜入熔炼厅仔细查探,发现他们炼制兵器所用之油不过是普通的豆油或兽油,没有发现丝毫冰脊鲸油的痕迹。” 华玄道:“高崎先生是想在下帮忙追查此事?”高崎拓夫鞠躬道:“华大人才智非凡,必能解开高崎心中之惑,华大人若肯援手,高崎愿答应您任何欲求。” 华玄摆摆手:“探迷解惑,钩赜之本,何谈欲求,此事颇为蹊跷,华某会一并留意的。”高崎拓夫闻言大喜,正要再施大礼,恰在这时,骤听得隔壁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静缘!”华玄脸色剧变,拔步至木字一号房前,乍眼只见一个刺目的光点在房内不住游弋,柯小豫挥舞着长剑,四面抵挡,将夏静缘护在身后。夏静缘俏脸惨白,左手白皙的手背上赭赤显然,竟多出了一大块灼痕。 华玄不假思索,袖风霍霍,拯援两女,哪知未等他靠近,那光点有如生眼,骤然闪跃而出,当真如同风驰电掣,瞬息间飞移至数百丈远的北方,挑衅似地不住闪烁。 高崎拓夫有心相助华玄,一声令下,隐伏在暗处的数名忍者登时现身,口念秘咒,不住将手里剑向光点掷去。柯小豫的双眼被那光点刺得朦朦胧胧的,口中叫骂不断,好一会儿视野才变清晰,见到华玄,便喝了一声:“护好静缘!”说罢飞驰而出,朝那光点追去。 华玄本欲随她而去,但更放心不下夏静缘,急忙飞奔到她身边,握着那只烫伤的手不住察看,但苦于未携伤药,只得鼓腮吹拂伤口,为她稍止疼痛。夏静缘双眼尚未从强光中缓回来,一时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晰地感触到他宽大温暖的手掌,不由胸口怦怦,只觉心中温热更甚伤口之炎,柔声道:“华大哥,没大碍的,也不很痛。” 华玄焦色不减,抬头问道:“怎么会这样?”夏静缘有些害怕道:“也不知为什么,我与柯姐姐正好好地说着话,旁边这盏油灯突然没来由地炸了开来,烫油飞溅到我手背上,便成了这副样子,然后我和柯姐姐便瞧见了那个鬼魅般的光球。” 华玄转头审视,果然见到近在咫尺的桌面上,竖着一盏模样有些奇怪的豆油灯:其灯檠是木头,灯椀却是铁制的,而且在椀口正中用机簧联接着一个半球形的铁玲珑,灯芯便藏在球心处,玲珑侧面还镌有刻度,标有子丑寅卯等时辰字样。 他端详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一种设计巧妙的“计辰灯”,其灯芯原本浸泡在油中,当椀中所盛豆油减少,浮力降低,机簧随即运作,使玲珑旋转,灯芯变成与油隔绝,渐渐便会 熄灭。如此便能以在灯椀中将豆油加至某个刻度来操控灯光在固定的时辰内熄灭,适宜某些喜欢开灯入眠却不愿耗油过甚之人所用。 这计辰灯设计精妙如斯,倘若出现在别处。定然叫人惊叹,但既出自神兵门,便不必大惊小怪。华玄心系夏静缘,不敢细究,正要转念,突然发现这盏计辰灯中所盛的豆油兀自噗噗冒泡,显然滚热非常。 “一盏豆灯如何会烧得如此滚烫?”华玄大惑不解,“难道是那光球作祟?”恰这时身后人声嚷嚷,原来是嘉宾阁内的其他人听见响动,急忙赶了过来。崔映月与倪景声相顾愕然,程少冲急忙命神兵门弟子守御住四方门户。甄裕身上带着伤药,急忙给夏静缘涂抹包扎,嘴中喋喋不休:“唉,怎地偏偏找上你了,真是个倒霉鬼,今晚你与柯师姐一齐睡,我与阿玄轮番值守。”夏静缘点点头,向华玄道:“华大哥,快去帮柯姐姐吧,我有些担心她。” “阿裕,还要把所有房内的灯和易燃之物都撤掉。”华玄说罢站起,回身远望,却已见不到那闪烁的光球了,不禁忧心更甚,吩咐甄裕照顾好夏静缘,点燃了一根火杖,当即朝着北方狂驰而去,幸好走出几百步远,便瞧见了柯小豫和高崎拓夫他们的背影。 柯小豫发觉背后有亮光闪动,身子一震,转头望见是他,脸上惧色顿弱,喘着气道:“我追到这儿,那鬼东西就不见了,你说那,那究竟是什么,剑劈不到,掌触不及,无形无影。” 华玄没有回答,也回答不出,手执火把旋转一匝,察看周遭情状,并未发现异状,但走到锤锻厅前,突觉阴气森森,摄人心魄,急忙抬起火杖,眼前登时映照出一张狰狞可畏的丑恶脸面! 华玄脚步赶忙后撤,这时却发现眼前的怪物不过是锤锻厅前安置的一尊铜狻猊,张牙舞爪,硕齿棱森,火光照耀下将华玄的脸庞映在铜牙之间,好似在吞噬人身一般。 柯小豫心火无处发泄,随手一剑,劈在了这只铜狻猊头上,也不知她是否身心交疲,使不出劲,一剑下去,只有锐声刺耳,未见火星溅出。华玄眉头微皱,伸出手掌抚摸那狻猊铜尺,倏然一惊,蓦然回首,果真发现,自己所站立的方位,恰好正对着嘉宾阁的木字一号房, 正文 第六章 光谲云诡 凄风冷月,寂静无声,此刻已是半夜,经历了惊魂动魄的一晚,众人各自回房休息。甄裕强打精神,守在嘉宾阁首层的廊道上,环顾四周,全神戒备,不敢有半点疏忽,却浑然未发觉到,就在自己头顶,一条迅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金字二号房。 房内一个单薄的身影尚未入睡,依偎窗边,楚楚可怜。她听闻有人临近,身子微颤,却没转过头来,只是轻声道:“师哥,今日惊险丛生,人人谨戒,这当口你还是不要暗中与我相见了。” 那黑影向窗口走近,笼罩其头面的黑暗渐被月光驱尽,显现出倪景声那张孔武却略带阴鸷的脸庞,他凝视着眼前的可人儿,几乎要忍不住拥她入怀,含情脉脉道:“映月,你可知晓,我这些日子佯装疯癫,便是为了让旁人降低戒心,好与你有机会独处,你怎能这般狠心。” 崔映月始终望着窗外,沉吟一会才道:“师哥,你说今夜袭击了那两个女孩的怪光究竟是什么,会……会不会和十二年前那桩事有关,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是不是那,那事物寻仇来了,季师哥是不是因此而死?” “不可能,若当真与那件事有关,那……那东西为何不杀你我,反而会去取柯子昆的命,今夜又去袭击那两个不相干的丫头?”倪景声言辞凿凿地说道。 崔映月点点头,将脸自窗口转回,神色由怖而哀,见之犹怜。倪景声再也忍不住,突然双膝跪下,抓住那一双白皙纤细的手,紧贴在自己胸膛:“师妹,跟我回去灵璧派吧,别留在神兵门了,如今柯子昆已经死了,你留在这儿只会受人欺辱。如今的我在灵璧派极受师父器重,过不了几年便能升任掌门了,到时候权尊势重,财源广进,定能让你过上自小向往的那种日子。” 崔映月微微笑道:“师哥,你直接说我贪图富贵,我也不会生气的。我自小便是如此,你和季师哥心里都清楚地紧,但你们并不清楚我在被师父收留之前过过整样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正是这段日子教会了我,在如今这个世道,能带给一个女子幸福喜乐的,不是亲情,不是友谊,也不是真爱,而是财富和权势。” “我懂,如何不懂,自从我与季霖有了你这般一个师妹,便懂得怎样才能带给你幸福。所以季霖离开了灵璧派,弃武从商,去做珠宝生意。我虽然留在灵璧派,但也无时无刻不盼着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只是,”倪景声突然神情黯淡,“只是你等不及了,没等到我们功成名就,就嫁给了柯子昆。你可知道,听到你出嫁消息的那天,我和季霖接连大醉了三天,醉得不省人事,嘴里一个劲在问,为什么你就不多等几年,为什么不愿把机会留给我们……” 倪景声呜呜呜地像个孩子似地大哭起来。崔映月抚着他的头顶,慈温道:“师哥啊,自小只有你和季师哥待我最好,从前我的心里也一直只有你和季师哥,还记得小时候我开玩笑说过,你们俩长大后谁更有出息我便嫁给谁么。这些年来我也是一直这样想的,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幸福。但,但是这世上总是有些难以预料的事,让你不顺心,不遂意。就在一年前,我无意中从师父口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倪景声停止哭泣,仰起头:“秘密,什么秘密?”崔映月一字一句道:“师父说,大恩山上属于天赡镇的那些玉矿至多还能开采五年。五年之后,玉石一旦被采尽,天赡镇便会垮掉,灵璧派也会一蹶不振,所有依靠玉石生存的人都会落入窘迫至极的境地。” 倪景声脸色巨变,虎躯震动不止。崔映月继续道:“你现下应当明白了吧,灵璧派一旦崩垮,你们男子还可以去别处另寻出路。我一个女儿家若不另攀高枝,岂有别路可走。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正当我彷徨无措之际,竟然恰好邂逅了柯子昆。我虽然不爱他,但他能给我的,你和季师哥永远也给不了。” 倪景声牙关交击,难以自禁:“可现在柯子昆已死,你留在这儿还能得到什么?”崔映月不答话。倪景声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颤声道:“你说从前心里只有我和季霖,如今不是了对不对,现在你有了别人,是那个姓程的小子,对不对!”崔映月淡淡道:“神兵门旁人都敌视我,唯独少冲他最护着我,有朝一日他若抛开世俗之见想娶我,我也不会拒绝。” 倪景声脸色惨白,泪水决堤似的,隔了好一阵子,才一字一句道:“那,那倪景声祝……祝你与他百……百年好合,富贵一生。季霖已死,我,我也不会再纠缠你了,永别了,师妹。”他猛然站起,推开房门便走,只想去自己房中取了细软,连夜离开这伤心之地。 他浑浑噩噩地拖着脚步前行,只觉天旋地转,脑袋轰轰欲裂,什么都不愿再想,可正当经过土字二号房,余光突然瞥见了一道光亮! 倪景声猛然宁生,转头顾盼,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头顶的星月俱已黯淡,哪来的明光?他想起季霖惨死之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惧意,急忙伸手入怀,欲取一只火折子点亮,哪料恰在这时,面前骤然明光闪熠,一道耀光直刺双眼! 他双目刺痛连连,脑中昏眩难熬,几乎就要站立不稳,转头瞧去,却只能依稀看到那个一个变幻不定的光影愈欺愈近,张开一只覆带玄光的魔手朝自己头顶遽然压下…… 旭日初升,鸟吟渐频,晨光虽然熹微,却足以驱尽黑暗,只是天地之气依然不甚清朗,些许晦昧躲藏在浊气之中,尚未显露而出。 夏静缘与柯小豫梳洗妥当,推开房门伸个懒腰,却见外头雾气翳翳,没来由生出一丝不祥之感,一瞥眼却见华玄在门口正襟危坐,眼神中尽是疲惫,显然一夜未睡,顿时好不感动。柯小豫有心表示谢意,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柯小豫堂堂濯门弟子,何须,何须你来保护。” 幸好华玄并不在意,起身道:“这一夜平安无事便好。”夏静缘见他面色憔悴,好不心疼:“华大哥,已经是白昼了,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快回去补个觉吧。”华玄摆摆手:“阿裕守到寅时才替得我,没过几个时辰。”柯小豫道:“你逞什么强,身子睡不足至多少些气力,你那颗聪明绝顶的脑袋若没睡够,糊里糊涂的,以致解不开天外幽客的谜团,怎么办?” 华玄愣了一愣,才明白她是刀子嘴说豆腐话,不由莞尔一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只怕思绪混乱,寻不出这谜团的玄机,待阿裕他们都起来后,我便回房去休息。” “快回房吧,我睡饱了。”甄裕生了顺风耳似的,出了房门打着哈欠走近,催促着华玄。 华玄问他道:“昨晚不及问你,可发现什么异状么?”甄裕摇头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过了半夜,忽见倪景声提着细软下楼来,作势要离开,他似乎心情低落得紧,我说谜团未解,你身负嫌隙,不可离开,可他什么话也不说,径直离去,我拦也拦不住。” 华玄眉头一皱,心觉蹊跷,这时却听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道:“昨晚师哥已与我告别,说他哀伤季师哥之死,不想留在这伤心地,就此离开。崔映月愿拿性命担保,倪师哥与几件杀人案绝无干系,否则,便唯妾身是问。” 崔映月说着话,款款轻轻地自楼上走下,神情平和,殊无异容。众人闻其所言,也不再多说什么。华玄多思无益,便要回房,恰这时听得远处踱步声响,转头却见是王修同从家中赶来神兵门与众人汇合。 甄裕叫道:“王大哥,你那死对头已经走了。”王修通纳罕道:“死对头?”甄裕道:“倪景声呗,他连夜走的,不会再回来了。”王修同面露疑色道:“他走了?方才见面时,昨夜守门的弟子怎么没有向我禀告,不行,我再去问问他们。” 他说完便折返回去,可走了没多久便挠头说道:“当真奇怪,今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色还好好的,怎么临近神兵门便浓雾皱起了?” 华玄本来已经走到房门口,听见王修同这句话,骤停脚步,环顾四周,果然发现神兵门内雾气愈来愈浓,方才还只是薄薄的一层,此刻却如同浊云鳞集一般,笼罩了一整片白蒙蒙之气,十丈外的景象竟已经看不清了。 华玄猛地凝神,再也无心睡眠,高声道:“情状有变,大伙慎神!”大伙原本当那是寻常雾气,并不在意,听闻华玄提点,才知情况如何诡异,当即摄定心神,聚集到华玄身边来。柯小豫冲着嘉宾阁大声叫道:“少冲,高崎先生,邪魅来袭,快出门与我们聚集在一齐。 那雾气当真如同听得懂人话的邪魅,她话说完过不了多久,白雾已呈磅礴之势,将众人包裹当中。华玄心知越是逼仄之地,越难防范邪物来袭,当下趁着仅剩的视野,带领大伙向空旷的校场而去。 他们移至校场不久,程少冲和带着众忍者的高崎拓夫都赶了过来。须臾后,王修同也把神兵门弟子都聚集了过来,神情惊惶无比:“方才我问过守门弟子了,他们说昨晚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进出过神兵门的大门!” 崔映月惊叫:“怎么可能呢!”甄裕也好是不解:“我明明见倪景声离开嘉宾阁的,此时他又能去了哪儿?”柯小豫大声道:“这时无暇再理会倪景声了,大伙抄出家伙,留心防范!” 众人齐声响应,背脊相对,凝神屏气,留意周遭变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在合眼那一刹那,雾气中便会突然窜出一头择人而噬的魔物。随着雾气愈来愈浓,他们心中也越来越沉。柯小豫紧按剑鞘,随时准备展锋斫魔,华玄和甄裕把夏静缘夹护在当中,程少冲紧护崔映月,高崎拓夫和王修同则各自命手下手执兵器,成圈型阵势,守御在最外端。 恰在这时,朦朦的雾气当中,突然现出了七八道幽幽的亮光,更可怕的是,这些亮光竟也呈合围之势,如同饥肠辘辘的野兽眼睛,已将众人看作了腹中之物! “神兵门弟子听令,放流星羽!”王修同慌忙发令。众神兵门弟子得令,瞄准亮光所在,按动袖口机括,发力射出,哪知见得流星羽射入雾气中,便再无声息,好似被什么吞没了一般,那些亮光却没有丝毫减弱。 场内惧意更甚,外围之人不由自主地脚步后撤,阵势越缩越小,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气声。 高崎拓夫见状道:“那些光魅是附了魔性的,只有借助神力才能与之抗衡,且让高崎一试。”说着与众忍者取出手里剑,一齐叽里咕噜地念动咒语,如同道士做法时的呵息吐音,给武器上施加法力,随即听得高崎拓夫高吼一声,数十枚手里剑一齐向那些魔光迸射而出。 众人齐生企盼之心,企盼当真能借由神力驱散邪魔,谁知顷刻便大大失望,那些手里剑一去,又如石沉大海,全不见效。甄裕张大嘴巴道:“难道,难道鬼怪也分籍贯,东瀛的符咒碰上中国的妖魅便失去效用了?” 他话音刚落,突见那些魅光闪烁起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顾盼于左,遽然右出!大伙见状,无不骇然,王修同竭力呼唤众弟子力持镇定,但声音很快便没湮没了,人群已经开始混乱了,惊叫频起,阵脚大乱。 恐惧弥漫,人心涣漓,布好的阵势登时被冲散。华玄眼见人潮汹涌,情急下赶忙抓住夏静缘,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同时疾呼道:“阿裕,柯姑娘,小心,那鬼魅或许已经混在了我们当中!” 夏静缘被华玄紧紧抱住,满脸通红,幸而身周浓雾遮掩,未被旁人瞧见。华玄哪里知晓怀中这小妮子的复杂心思,只知当务之急,万不可留在原地不动,定要挪移身位,避开那光魅的奇袭,一直熬到雾气散尽,才能伺机反攻,破解玄机。 他打定主意,便抱着夏静缘四处奔走,眼中只见光魅在雾气中穿梭来去,光至何处,那处便传来锐器交鸣声,惊恐万状声,受伤惨叫声,显然被那魅光所恫,众人已经开始不分敌我,自相惊扰。 崔映月拉着程少冲的手,在人流中紧紧跟随着,她只知道,他是自己现在唯一的依靠。但她同时也大起迷惑,昨夜倪景声明明已经离开,为何神兵门守门弟子却称没见过他,那他定还留在这儿,躲藏在某个地方。他想做什么,是要报复自己,还是想对少冲暗下杀手? 她心绪混乱,不敢再想,就在这时,身前骤有人潮涌至,她手上一松,身子被推倒在地,竟与程少冲散了开去。 瞬息之间,她陷入了一片空茫之中,叫天无应,叫地不灵,失去了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她双手环抱着自己,蜷缩在地,不敢稍移,只盼程少冲回头寻到自己。 可是许久也没等到程少冲,反而阵阵阴冷的风拂至,滑入颈项,崔映月只冻得瑟瑟发抖,急忙站立起来,再不敢留在原地,正要往人声嘈杂处狂奔过去,便在这时,一道幽光扑面,刺得她眼冒星光,脚步踉跄,再次跌倒在地。 她眼睛疼得难以张开,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来,哪知此刻耳中突然被吹了一口热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直透脑际:“你莫不是忘记十多年前的那桩事了吧,我已经与那天降神物融为一体了,身负魔力无穷,你以为我会饶过你们吗,等着受死吧,第一个是季霖,第二个是倪景声,最后一个,就是你!” 声音一闪便逝,崔映月猛然开眼,双手乱抓,却什么也碰不着,不由惧意彻骨,惊心褫魄,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颤抖着的尖叫! 华玄心系甄裕和柯小豫,不知他们情状如何,抬头也见不到日光,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竭力退守到一隅,喘了口气,向怀中道:“静缘,莫怕,再熬一会便好。”夏静缘无比平静,轻轻地说出心声:“华大哥,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要当你的累赘,我要努力成为你的包囊,随身携带,提供帮助的包囊。” 场内乱哄哄的,华玄一时也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见她语音平和,便不再担心,起身正要往另一处奔去,突然左首一亮,只见不远处显现出一个极淡的光影。 这光影呈人体之形,渐渐变大,似乎正在走近。华玄急忙将夏静缘护在身后,右手呈素灵指状,严陈以待,哪知那人形光影走近了两步,突然又颠倒了过来,无比诡异的是,这怪物并不是像倒立似地靠双手支撑在地,而是就这么头下脚上,平移着渐渐逼近。 夏静缘怕得直往华玄背后躲。华玄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准备豁出去对付这妖邪,恰这时身旁数道疾风掠过,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妖魔鬼怪,何处逃遁!”竟是高崎拓夫赶了过来。 众忍者练就超人之能,纵然目不能视物,亦可聚集不散。高崎拓夫掠至何处,手下忍者也紧随其身。此刻他们目睹光魔便在眼前作祟,当下忙不迟疑,又是念动咒语,一轮手里剑疾射而去,尽数打在那人形光影的轮廓当中。 华玄本以为此番又是徒劳,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形光影被手里剑击中,竟然身子扭曲,立时颓然倒地,纵横全场的魅光也立时消逝不见,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伙都屏住了气息,唯恐那魅光去而复返。 也不知过了多久,光魅再没现身,周遭的雾气却渐渐散开了,众人终于能够看清伙伴们的方位。华玄和夏静缘纵目远眺,倏尔便看见甄裕和柯小豫,他们俩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左顾右盼,神情慌乱,虽显得有些狼狈,幸好都平安无事。 校场上除了几个神兵门弟子被同伴误伤,几乎都没有大碍,王修同忙命人将伤者扶去药房治疗。程少冲神情焦急地在人群中来回寻觅,突然目光一定,狂奔过去,抱起那人道:“大娘,你没事吧,没伤着吧。”崔映月脸色煞白,并未受伤,却痴痴愣愣地望着他,隔了许久才突然扑向他肩头,怵栗着道:“他要害我,那个人要害我,快救救我,救救我。”程少冲抚她后背,一个劲地说没事了。 华玄扫目四顾,只见场中既没人失踪,也没人丧命,好不纳罕,那魅光大动干戈,却只是虚张声势,未免不可思议。他又转头望向方才那人形光影显现的方向,却惊奇地发现那方位竟然正是嘉宾阁,自己所站之处离那阁楼不过二十丈的距离。他拉着夏静缘又走近几步,除了散落一地的手里剑,并没有发现别的什么有异的痕迹。 “血,那儿有血!”眼尖的夏静缘突然惊叫出来,左手指向一个方位。华玄循她指尖望去,顿时身子一震。原来自己正对着的嘉宾阁底层火字一号房的房门下槛的缝隙里,正源源不断地流出一滩赤红夺目的鲜血! 夏静缘这声惊叫,顿时把校场上剩余的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众人看到那滩鲜血,无不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众所周知,这火字一号房乃是间供奉佛像的祠堂,寻常里是不会有人的,此刻竟有鲜血淌出,莫不觉诡秘莫测。 旁人畏葸不前,唯独柯小豫大起胆子,走近前去,就要将那房门打开。华玄抢上前去拦着她道:“小心有诡怪。”反而拉着她退开几步,转头却向甄裕喊了一声。 甄裕心领神会,取来一根长绳,一端系上铁钩,让大伙都退开,瞄了瞄后甩钩而出,恰中门把,使力一拽,顿时将火字一号房的房门拉开了。 扑通声响,一个黑黝黝的身子随着开启的房门斜斜地倾倒而下,俯面贴地,一动不动,小腹处不住淌出鲜血来。 “倪景声!”不少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崔映月摇摇晃晃,瞠目欲裂。华玄与甄裕拔步上前,将那具身子翻转过来,果然见他浓眉大眼,孔武容貌,不是倪景声是谁! 此刻的倪景声躯僵神凝,全无呼吸,已经撒手人寰了,但从他兀自潺潺的鲜血来看,显然方死未久。华玄急忙凝视向他小腹伤口,探查致其死亡之因,只见一枚银色的手里剑没柄插入左边最下边两根肋骨之间,恰好便是巨阙穴往左平移三寸的位置! 高崎拓夫凝视着那柄银色手里剑,双目圆瞪,眉头大皱,直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柯小豫也注意到,方才倪景声明明在室内,房门紧闭,如何会被高崎拓夫的手里剑刺死? 她急忙四下察看,发现这间北面墙高处设有窗槅,风畅视明,就在倪景声尸体正对着的南面墙前,供着一尊八尺多高,五六尺宽的弥勒铜像,佛像两旁各悬着一幅偈联,上书“大肚包罗,现前住位兜率主;微笑圆融,当来出世弥勒尊。”二十二个大字。 “在佛像前被杀,真是对那些整日祈求神明佑护之人的莫大讽刺。”她苦笑两声,继续探寻,忽然眼前一亮,箭步冲到北面墙边,指着一处大声叫道,“这儿,大伙快看这儿!”。 众人围拢过去,这才发现距门口四五寸,离地面大约四尺的砖壁上不知何时开凿了一个方孔,恰好容得一枚暗器透过,只是上面还粘着一层漆成墨色的薄纸,不过已经被利器穿破。 华玄当即张开食指和拇指为尺,蹲下身丈量了倪景声从伤口至脚底的距离,发现果然便是四尺,他站起身:“倪景声应该之前就是直立在这面墙壁前,被这枚穿透方孔的手里剑刺中而死。” 众人均知那枚手里剑乃是东瀛忍者所独有,闻言纷纷瞧向高崎拓夫。高崎拓夫沉默一阵,转头向众忍者念了两句东瀛语,须臾一名忍者肃然出列,将那枚手里剑仔细察看,随即转头望向高崎拓夫,目光深邃。他鼻子以上的面首都被头巾遮掩,只看见一张嘴唇开阖不止,说了几句话,突然拔出身侧的短刃,一刀插入自己腹部,顺势横剖,跪地而死。 这下子太过突然,旁人不明所以,也不及相救。华玄拔身而起,看着高崎拓夫:“这是怎么回事?”高崎拓夫平淡道:“这枚手里剑上刻有他的名字,我们忍者之戒,凡是误伤人命,便需自尽谢罪。他死后我会照顾他的家人。” 王修同难受道:“还没查清楚真相,他怎么就,唉,你们东瀛人怎么如此冷酷无情!”高崎拓夫不再言语,一摆手,让其余忍者将那同伴尸体抬走。 华玄也觉心中发堵,好不容易安定心神,审视着倪景声的尸体,脑中思忖:“那张薄纸先前定然是完好无损的,以用来遮掩墙上的方孔。方才高崎拓夫手下忍者的手里剑明明是向那个忽正忽颠的光影射出,却为何会将倪景声刺死;倪景声又究竟是什么时候藏进这火字一号房的?” “他是第二个,他是第二个!”他的思绪被崔映月的尖叫打断,瞥眼瞧去,只见那个女人脸上惧意大盛,不住呼救,程少冲使劲按着她,柯小豫和夏静缘也过去帮手,场面一片混乱。 “第二个?”华玄百思难解,不经意间一扭头,却瞧见了身后那尊大肚子的弥勒佛像,这时的弥勒佛,那憨笑的脸庞,似乎变得极其诡异,原本圆鼓的大肚,不知是否年久失修,竟瘪了一大块。 “这已是神兵门的第三条人命了,再这样下去,可要血流成河了,华少侠,你想出什么法子对付那杀人不眨眼的天外幽客了吗?” 华玄转首望去,程少冲伫立身前,神情愤慨。华玄望向高空,喃喃道:“天外幽客,诡秘莫测,是真是假,殊难料知。若是真,便是怪力乱神,武功智谋再高也无法对付;若是假,则是诪张为幻,弄虚障眼。既为障眼,便有破绽可寻,玄赜可钩。可若是有人想假手神怪瞒天昧地,华玄只怕要对不住了。” 程少冲露出期盼之色:“那便盼得华少侠钩赜索异,破解谜团,老弟翘首以待。” 华玄点点头,不经意又瞥了那佛像一眼,身子猛然一颤,急忙重新审视起这尊弥勒佛像,然后再仔细核对了那墙上方孔和倪景声尸体所处的方位,霎时间凝睇不语,脸色渐变。 正文 第七章 追忆幽客 夜幕又降临了,好似给整个天地都披上了一件漆黑的丧服,惊魂未定的人们都忙促地躲避起来,唯恐什么光怪陆离的邪魅再次侵袭而至。 憔悴不堪的神兵门门主夫人端坐在卧房内,双目黯淡无光低垂着注视着胸前。 那都是季霖和倪景声的遗物,几天前还在自己身边温情蜜意的两个人,转眼前却已经天人永隔。她双瞳已经模糊不清,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转头望向窗外,夜空中星月朦胧,一会儿化作顽童脸庞,调皮地眨眼,一会儿又变成碧粼粼的白色波浪,珠璧交辉。 渐渐地,神志越来越迷糊,崔映月甚至感觉已经分不出现实还是虚幻了,便在这时,忽然眼前一亮,竟隐约见到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竟发觉周遭彻亮,渐渐从黑夜转成了白昼,身处之境也变作了绿茵茵的草坪,远处两个俊朗的青年正向自己招手,不是倪景声和季霖是谁! 她登时欢喜无限,朝着两人飞奔过去,跑着跑着,竟发觉自己年纪也在不断倒退,到了两人身前,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十五岁的豆蔻少女。 砰!刹那间,崔映月脑中记忆之锁轰然开裂,思绪一路纵回到了十二年前。 那年她十五岁,成为灵璧派弟子不过三年,那个时候,灵璧派的师兄妹间,只有季师哥和倪师哥与她最要好。每日做日常功课时,趁着师父不注意,他们三个常常会偷偷结伴跑到大恩山上去玩耍。 记得那日临近中午,天空云彩浓厚,虽非天清气朗,却不显得阴黯。他们三个奋力攀到大恩山顶,冲着天空放肆吼叫,只觉得无比畅快。喊累了,便并排仰身卧倒。那滋味,当真是天衾地枕,无忧无虑。 可就在他们三个惬意之时,突然瞥见天际中出现了一个光耀夺目的火球,如同流星一般划落下来。那时尚是白昼,可那光芒却无比清晰,几乎刺得他们不敢直视。 霎时他们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一下子都弹起身来,眼睁睁看着那火球风驰电掣般坠落下来。初看它时,尚与云霄同高,瞬息间便落下了数百丈,而且愈显愈巨,飞落的朝向,似乎正是大恩山! 三人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忙朝着那火球坠落处狂奔过去。开始还以为需得大费周折的寻觅,但不久便见西边悬崖上嗤嗤地飘来阵阵烟雾。他们心头怦怦地奔过去一瞧,果然发现那火球恰好就落在峰顶之西的峭壁上!” 那火球坠落处尚距崖面有一丈多远,三人一时够不着,却瞧得清清楚楚:火球坠力极大,竟将岩壁撞出了一个杯口大小的深窍,窍中兀自荧荧发亮。须臾烟雾稍散,他们隐约发现那窍中似乎藏着一颗马眼大小的圆珠,色如烧红之铁,微带黑褐之纹,但发出的光亮胜过寻常灯火数千倍,三人只不过瞧了几眼,便觉得头脑发昏。 他们三个乃是灵璧派弟子,除了文武之学,每日都在习练鉴赏宝物的本领,瞧到这颗珠子的那一刹那,顿时便明白自己发现了如何一件价值连城的绝世宝珠。要知从前也听闻过陨石天降,但大多为玄铁、星石之类,虽然罕见,并非独一无二。但这颗赤亮夺目的宝珠毋庸置疑乃是乃是前所未有之物,什么珍珠玛瑙、翡翠水晶与之相较,便如萤火之于日月。谁能得之,必将富比陶卫,财倾天下。 那一刻,三个人都起了欲占为已有之心。她却突然想到,自己一个弱质女子,入门又浅,如何争都争不过他们两个男孩子的。忧急之刻,她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装作玩笑似地向季师哥和倪师哥说,他们两个谁能取到这枚珠子,她将来便嫁给谁。 她早就看得出,季霖和倪景声都喜欢自己。他们谁能抢到那颗珠子,即便送给了她,她却成了他的妻子,人财兼得,半点不会吃亏。 不出所料,两个男孩子一口便答应了,为此逞尽本领,动武较量。终于还是倪师哥技胜一筹,季师哥只得无奈退让。可她才不关心谁得胜呢,她只想尽快得到那珠子,当即催促倪师哥去取。他欢欢喜喜地答应了,用树皮搓了根长绳攀下悬崖,她看着他的手向那窍孔探去,离那宝珠愈来愈近,胸口怦怦直跳,心知只要那宝珠到手,自己便可从此脱胎换骨,让从前那些轻视她,欺负她的人变作摇尾乞怜的狗。 但是,一切美梦都在瞬间破碎了,那时她见到倪景声已经触到了那宝珠,伸手便可抓出,他却突然手一缩,叫了声痛,那珠子扑腾腾地从悬崖上摔落了下去,顷刻不见了踪影。 她气得大骂倪师哥愚钝不堪,他苦着脸一个劲地说那珠子滚烫无比,根本难以拿捏。这时却听季师哥大笑起来,说天意如此,重新赋予这机会给他,说着便飞快地奔下山去。她这才恍然那宝珠虽然落摔落,却并非就此不见,只要尽快赶到山下,仍是获宝良机。当下与倪师哥忙不迭地地追着季师哥而去,到得山下,他们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大恩山东麓,已经误闯入天赡镇的地界了。 天赡天养两镇恩怨已久,三人都明白误闯邻镇是如何的大不韪,但为了那枚神珠,只得硬着头皮找下去。幸好那时已近晌午,附近采矿和农作的天养镇村民都回去休息了。他们赶忙开始分头寻觅,可找了半个时辰,竟是一无所获。正当三人以为心焦如焚,以为一切都会化作泡影的时候。季师哥突然叫了一声,原来他发现了一个牵着牛藏在草丛中的女孩。 那女孩只有八九岁,全身脏乎乎的,不知是乞丐还是穷鬼,张眼瞪着他们,好像瞧着什么妖魔鬼怪。三人顿时明白,这女孩方才便瞧见自己了,也知晓他们是对山的天养镇人,这才故意藏起来的。 三人齐生猜测:方才珠子落下后,或许便是这女孩瞧见取走了。三人当即故作凶恶,要上前揪出这女孩,便要触及她的身子,可突然间只见那女孩发出一阵凄惨的嗥叫,全身发出明光,身子越变越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头全身透亮,硕身巨口的魔鬼。 三人吓得脸色惨白,急忙转身狂奔。她跑在最前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回头看去,只见那光魔口中突然喷出一道燃着烈焰的长舌,霎时将季霖卷进口中,紧接着它弯腰一张口,又把倪景声囫囵吞噬进去! 她吓得一个踉跄,竟是跌倒在地,待要爬起,眼前亮光刺目,只见那光魔已经吐着火焰向自己欺近过来,口中还念着:“谁也逃不掉,你是最后一个,你是最后一个……” 崔映月猛然睁开眼睛,身子剧颤,大汗淋漓,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噩梦。 回想着可怕的梦境,她开始余悸连连,惊惶无措,纵然神志清醒,绝望之感却更甚,耳边似乎始终萦绕着那句“你是最后一个”。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了,猛然间拔身而起,一把抓过桌上的剪刀,将刃口对准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华玄和甄裕枯坐在潜锋堂外的阶梯上,各自锁眉冥思着。原来便在晌午,还没从惧怕中缓过神来的大伙,却从外头打听到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这天外头根本没有起雾。 换言之,这日周遭天色如常,唯独神兵门阴雾蒙蒙,蔚为奇观。周边围观的天养镇百姓早就传得毛骨悚然,不敢靠近。神兵门内众人却更觉诡异,家世在外的神兵门弟子纷纷告辞,不敢留在这阴森之地,只有王修同坚守在此,共渡患难。 华玄本已触到那玄机的端梢,却又给自己的连续绎理推翻,只是隐约觉得当中还有一个莫大的蹊跷尚未明晰,只要此中凝滞一通,所有谜团势必豁然开朗,一切真相当即水落石出。 甄裕使劲挠着头,他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扰及华玄,但胸中块垒,不吐不快,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阿玄,有,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讲?”华玄瞧向他,面露疑色。 甄裕道:“不瞒你说,我在濯门学艺之时,曾跟过一名精通各国言语的师父,在他那儿学过一些夷语,其中便有东瀛语,今日那东瀛忍者自尽之前,对高崎拓夫说了些话,我觉得十分奇怪,不知当不当紧。” 华玄道:“说说看。”甄裕点头道:“我也只能听懂大概,那人好像说什么不能跟随高崎大人了,有负大人重托,以后寻觅‘前’的大任便交由同伴达成了,将来若能找到‘前’,他盼望高崎能带齐九件圣物到坟墓前让他瞧上一瞧,他便死而瞑目了。” “‘前’,那是什么?”华玄不解。甄裕苦恼道:“或许是译音的问题,我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还有九件圣物又是什么,与案子有何关联,哎呀,想得我头都要炸了,干脆,咱们径直去问高崎拓夫吧。” 华玄摇头道:“不必了,这是东瀛忍道不可外传之秘,他是不会说的。”甄裕奇道:“原来你都知道啊。”华玄叹气道:“雾里看花,一知半……”他话未说完,倏地脸色一凝,扭头向甄裕:“阿裕,那个人说的是‘前’,还有‘九’?”甄裕连连颌首:“对啊,‘前’,还有‘九’啊,你想到了什么?”华玄露出恍然表情:“原来如此,高崎拓夫秘而不宣的那件所谓圣物原来便是指这个。” 甄裕挠腮抓耳,好不焦急,埋怨道:“你啊你,每次都这样,想到了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瞎着急。”却见华玄紧锁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可纵然真是那件事物,与先前发生的那些谜案都看似没什么干系啊。” 甄裕好不气恼,几乎忍不住要抓住华玄的脖子逼他说出来,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倏尔便见柯小豫急急忙忙奔到两人身前,一字一句道:“崔映月要寻死!” 当华玄和甄裕赶到火字一号房的时候,已见王修同高崎拓夫他们都已经聚集在门外,房内崔映月神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右手手腕包扎着层层白布,窗边上留着一滩鲜血。程少冲面色忧急地守在床边,正催促神兵门弟子去附近药堂采购补血益气的药材。 恰这时夏静缘捧了碗血糯红枣粥进来,程少冲急忙接过,一勺勺地往崔映月口中送去。崔映月含入米粥,又张口吐出,声嘶力竭地大叫道:“何必救我!那天外幽客杀了季师哥和倪师哥,便要来取我的性命了,我宁愿死在自己手里!”程少冲痛心道:“大娘,你说什么傻话!”伸手在她肩头注入内力,使其昏睡过去。 夏静缘叹了口气,退出房来,向着华玄和甄裕道:“幸好程少门主发现得早,及时止住了崔夫人的血,否则她……” “你说她是不是在做戏?”甄裕朝着华玄问道。 “你看不像,不过,是有些奇怪。”她把甄裕和华玄带到角落,小声说道,“方才我替崔夫人包扎伤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她嘴里迷迷糊糊地说,让她死,然后把她的骨灰洒在大恩山峭壁上一个孔窍中,以赎其罪。又说那是天外幽客坠落的地方,自己不该贪求那件天外宝物什么的。” 甄裕顿时疑色满面,华玄则蹙眉深思。夏静缘愈加茫然道:“你们听得懂她说的话吗,真的,真的会是天外幽客杀人么?” 甄裕愁眉苦脸道:“谁知道呢,这劳什子的天外幽客我都没亲眼见过,如何下得了定论,你觉得呢,华大智者?” 华玄摇头:“还差一些没想透,现在已晚,早些睡吧,明早随我去个地方。” 甄裕不解:“去哪儿?” “大恩山。” “去那儿做什么,又没到重阳节,难道要佩茱萸登高啊。” “去瞧瞧十二年前,那天外幽客曾经坠落之处,以证崔映月所言真假。” “一,二,三,四……” 华玄双脚斜踏岩壁,一边延长系在腰间的绳索,一边细数崖壁上的孔窍,随着计数的不断增多,神情逐渐凝重。 “十七。”数目终于停顿。他抬头看了看高处,略作估量,算出自己距崖顶已有大约十丈之遥,也就是说,在这十丈距离中,纵列着十七个看不出区别的孔窍,每个深约四寸,杯口大小,苔藓密布,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崔映月所说的那个天降陨石坠击所形成的孔穴。 照崔映月所言,那天降陨石坠落后便只砸出了一个孔窍,缘何十二年后又多出了十六个,难道之后天外幽客频频降落,又鬼使神差地都在这崖壁上留下痕迹? 华玄大惑不解,双手撑持着崖壁,陷入沉思之中。 “阿玄,你好了没有,我快撑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甄裕气喘如牛的叫喊。华玄方才想起是甄裕拽住绳索缒自己下来的,又看了那些孔窍一眼,仰头道:“拉我上去吧。” 甄裕用尽余力把华玄拉上峰顶,随即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呼吸道:“发……发现了些……些什么,找……找到崔映月说的……那个孔穴没有?”华玄如实告诉他崖壁所见。 “十七个,怎么会有这种事!”甄裕一下子跳起来,思索一会随即恍然,“哦,我明白了,有人想掩盖崔映月所说,但要隐藏那个孔穴不是那么容易,便照样子凿了十六个,以混淆真假。不是有人说过么,藏起一只兔子的最好法子,便是把它丢进一百只兔子里。” 华玄沉默不语,突然鹄立峰顶,鸟瞰东方,澄湛明净的旭日正徐徐升起,芒耀四方,使得修筑在大恩山东麓的神兵门一览无遗。 他遥望了一会,便要与甄裕下山,可头颈稍偏转,随即扳正回来,双目瞪视,如梦初醒。原来他突然发现,在神兵门的各个方位,无论中线角落,遍布厅堂阁楼,均有一个亮点在闪烁着微光,共计有二十多处,排列看似杂乱无章,但若把各个光点用长线连接,便很容易看出交织成了一个有些压扁的“囚”字,而正中,恰好在校场中心! 原来如此!华玄脑中的那层滞塞霎时给灵光之箭穿透,一幅幅这些日间的所闻所见渐渐划过眼前,所有线索开始交织梳理,最终凝成了一把明晰无比的破赜之钩。 他当下不假思索,迈步狂奔! 甄裕还未歇足,突见华玄如踏流云,飞一般掠下山去,顿知此案将有大变,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纵身跃起,追着华玄而去。 两人一口气跑回了神兵门,华玄方踏进门内,便直奔潜锋堂东边阶梯前的两尊铜苍鸾前,前后左右地细细查看,果然发现苍鸾身前一双巨翅熠熠生辉,背后却铜绿斑斑。再去神兵门内其他方位的蟠螭、灵鳌、狻猊、猱玃等铜兽身上查看,也发现了同样的迹象。 甄裕紧随在后,迷惑不解:“这些铜兽有什么古怪的?”华玄转头道:“阿裕,烦劳你去查证所有铜兽所在的方位,然后在神兵门的布局图上详悉标明再交给我,一个也不能漏。”甄裕看他神情凝重,知晓任务之重,当即答应,取出录簿,照华玄吩咐前往四处查证。 华玄目光转向南边的嘉宾阁火字一号房,快步踱近,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房门,那尊言笑晏晏的弥勒佛登时映入眼帘。 他重新审视起房内格局,一块砖都不放过,突然目光一定,凝在北面墙高处的窗槅上,他搬来长椅,抬步登上,透过窗槅望出去,恰好便见锤锻厅前的那头铜狻猊怒目眈眈,平视着自己。 原来神兵门北面的地势要较南面略高,西边处在大恩山麓,自然又较东边为高。华玄这般思索着,跃身而下,重新审视这尊弥勒佛像,然后又仔细核对了那墙上方孔和倪景声尸体所处的方位,顿时凝睇不语。 哗啦啦,门外传来甩打厚布的声音。华玄推门而出,却见柯小豫和夏静缘两人捧着被褥,使劲拍打,正要往高高的晾衣竿上挂。她们见到华玄突然出现,都吃惊不小。柯小豫开口就没好气:“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华玄奇怪道:“好好的晒什么被子?”夏静缘道:“近来房里虫子可多了,方才神兵门弟子还在每间房里洒水银粉除虫呢,我们俩看今日阳光少见的明媚,便想取被子来晒一晒。” 华玄闻言,脸色大变:“那水银粉洒了多久了?”夏静缘道:“半个时辰前吧,那时我们刚安抚崔夫人睡下。” “不好!”华玄话音刚落,迅即飞奔上楼,直取崔映月所在的火字二号房。 房门前两名看守的神兵门弟子见到华玄如此焦急,都一脸诧异。华玄吼叫道:“快开门,,那人要杀她!”两名神兵门弟子相顾愕然,他们一直紧守在此,根本没人进出啊,如何会有人入室行凶。 华玄无暇解释,施展步法泥鳅般自两人身前的空隙穿过,一掌击开房门,鼻中登时闻到一股刺鼻味道。他当即撕下半幅衣袖裹住口鼻,奔到崔映月床前,果然见她脸色发白,呼吸衰竭,手指、眼睑、舌头都在不住震颤。 华玄赶忙将她抱起,回头喝住追进房来的柯小豫和夏静缘,把崔映月交给她们道:“快,先以冷水漱口鼻,然后吞服生蛋清或牛乳!”两个姑娘吓出了一身冷汗,点头如捣蒜,急忙照做。 华玄看着她们匆忙离去,转头扫视室内,很快便发现东北角里洒着一片片浅黄色的水银粉,但有好几片竟已褪去了表面的浅黄,显出微微发白之色。 华玄心神一凛,转头瞥见床边柜上一只用来计时的沙漏,当下伸手取过,砸地碎之,抓起一把沙尘,向眼前洒播出去,果不其然,在沙尘的掩映下,一道束状暗茫若隐若现,直射那些水银粉。 他顺着这道光芒瞧上去,只见它端头一直延伸到窗外去,当即身子一纵,攀身而出,边在窗沿上踏行,边手撒沙尘,以辨光芒去路。 华玄如壁虎游墙,在嘉宾阁外墙面上挪移了十多步,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前方前面突然凸出一块,碧鳞森森,面貌狰狞,竟然是一只雕作龙首状的檐兽,而且也是青铜所制。 而那道暗芒恰好射中了这铜龙硕大的左眼,发生偏折之后又射向另一个方位。华玄见状,心中念头更加笃定,长袖飞舞,手中沙尘贯掷而出,整条暗芒顿时清晰可见,其端头恰好便在嘉宾阁二层另一间房的窗格之中。 华玄掩不住心潮涌动,横身在墙面上飞奔了几步,双足蓄力,飞跃而出,向那窗格冲入! 然就在他穿破窗格,进入房间的那一刹那,那条暗芒突然消失不见,同时一个男子身影从门口疾掠而出,窜向地面,向潜锋堂方向而去。 华玄毫不迟疑,紧跟着从嘉宾阁二层一跃而下,在那黑影身后拔步紧追。那黑影步伐极大,却几乎触地无声,显然身怀上乘轻功,他右足作势要跃出潜锋堂,左足却斜斜踏中堂侧的第二根趸柱,身子随即纵起,反而越上了熔炼厅之顶。 华玄身子本来也冲向潜锋堂,这时收势不住,无法折步转身,当即错进错出,借着惯力冲进潜锋堂,随即拔身而起,由地而柱,由柱而梁,最后破瓦而出,跃上了潜锋堂顶。 他此时居高临下,反而更清楚地看到那黑影正从熔炼厅往锤锻厅而去,当下看准方位,伸展双臂,在潜锋堂顶狂奔数十步,随即一跃而下,扑向那黑影。他这一跃劲道十足,竟然飞过了熔炼厅,径直落在锤锻厅顶,离那黑影不过丈许之距。 那黑影骤见他犹如神兵天降,大吃一惊,情知无路可逃,反身一掌,直取面门而来。华玄见他掌风凌厉,不求急胜,当下施展溯源手缠绕上去,以探知其弱点。 那黑影开始未与华玄照面,可反身出掌实在别扭,不得以借着一个猛鹞过涧的姿态翻身过来,掌足并用,凝力狂攻。华玄见他转过面来,依旧将面孔深埋在竖起的襟头里,难现五官,不由微微失望,见其攻势凌厉,当下双足持稳,闪避为主,溯源手却尽据攻势,一直从对方手腕探到臂弯,直取其两胁。那黑影与他对了十多招,突然恍然,情知华玄擅长钩赜解惑,武功也是探幽索隐一路,自己若是给他从手腕探到双胁,整条手臂的招式便会被其看破,当下收敛劲道,下盘急趋向前,将华玄双足隔远,上身却往后飘移,同时袖口中两道银光飞出,戳向华玄面门和喉间要害。 华玄急中生智,急忙双臂打个回旋,将两道银光兜入袖口之中,身子往后急退,突然间脚下喀嚓连响,顿时失衡栽倒,坠落之中才恍然对手方才脚下施展巧力,已经将瓦片踏得烈而不碎,自己一时不察,误踩裂瓦,登时瓦碎人坠。等他拔身站起,冲出厅中奔出仰望屋顶,却已不见那黑影去向。 还是让那凶手逃脱了,可华玄没有半点失落之色,嘴角反而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正文 第八章 真凶毕露 阵阵脚步声中,王修同、高崎拓夫和程少冲陆续闻声而至,柯小豫和夏静缘也搀扶着面色好转的崔映月赶了过来,却见到华玄衣衫破损地站在一片碎瓦之中,都不禁一阵愕然。 “华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柯小豫大叫着上前。王修同也急忙要过去查看,却都被一人伸手拦住:“稍安勿躁,听阿玄怎么说。”却是甄裕最后赶到了 华玄转过身来,面向高崎拓夫:“高崎先生,你苦苦寻觅的那个诈取冰脊鲸油的贼人,方才华玄险些便替你抓到了。”高崎拓夫身子一颤道:“那贼人是,是谁?” 华玄自顾道:“那人可不只是个贼,他便是在神兵门内步设诡局,接连杀死柯子昆、季霖和倪景声的那个天外幽客!” 此言一出,如石投澜,激起一片喧哗。甄裕面露欢喜:“你终于是想通此间迷瞀了!”柯小豫满是惊讶神色道:“我都听得迷糊了,又是贼人又是天外幽客,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华玄点头道:“当初我确曾言及,这等杀人手段匪夷所思,凡人力所不能逮,如今回想,这话算是说对了一半,虽是凡人,只需手握两件非凡之物,便可制造出那些惊世绝俗的诡计。” 王修同道:“华少侠莫再在我们心头悬石了,那凶徒究竟身负什么通天神力,手握什么无上法宝,竟能够隐匿身形,隔空杀人。” 华玄突然朗声道:“宋朝沈括曾于《梦溪笔谈》记述过一事:他在纸窗上开一个小孔,使窗外飞鸢和塔之影成像于室内的纸屏,由此发现‘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又如窗隙中楼塔之影,中间为窗所束,亦皆倒垂。’因而可知光线直进,为窗所束,而致物动影移。” 众人听得华玄没来由地说起这些不相干的道理,都是一副不知端倪的神情,只有夏静缘聚精会神地听罢,开口回应:“静缘听懂了,影子是因为遮住了光才形成的,而因为光是直线照射的,所以影子才会随着物动而移。”华玄点头道:“不错,早在春秋战国,古人便知晓了这个道理,利用光线直进之性,制出成像之镜。其中便有面平之镜,面鼓之镜和面洼之镜。面洼即面凹,古制为阳燧,《淮南子·天文训》载‘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梦溪笔谈》又云:‘阳燧面洼,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内,离镜一、二寸,光聚为一点,大如麻菽,着物则火发,此则腰鼓最细处也。’” 王修同开始还愁眉苦脸,听得一知半解,直到听到“阳燧”二字,方才豁然开朗,开口道:“阳燧聚光取火,自古有之,这和案子有何干系。” 华玄目光炯炯,有若聚光汇灵,沉声道:“阳光照射凹面之镜,光折而聚为一点,倘若反其道而行,假设有一极亮之光电,设于凹面镜之内,其光照射于镜面,将会成何景象?” 柯小豫脱口道:“那,那将会从镜中射出一道直进之光。”华玄颌首:“不错,众所周知,强光之下可生烈火,这下季霖自焚一案便可解释了。当日我们没在他身上发现引燃物的痕迹,那火源确是无中生有,乃是在强光照射下而生的!” 众人顿时愕然,面皮紧绷,不敢言语,纵然仍不相信,却都已经想听这名钩赜派弟子继续叙述下去。华玄手捏下巴道:“当日季霖身穿的麚皮夹袍,那本就是易燃的衣料。假若有人事先在某一处设好一面凹面之镜,将一强光之源置在镜中,从而汇聚成一道直进之光,当日阳光普照,纵有光线亦不易发觉,那道直进之光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射到固定的方位上,季霖只需停顿在这地点,要不了多久,身上麚皮即会着火。” 程少冲笑道:“华少侠当真会说笑,那季霖可是傻瓜么,岂会自行步入旁人布置好的陷阱内。”华玄面向潜锋堂:“大伙有没有想过,当日宴席之上,季霖离席后便当往嘉宾阁方向而去,却为何会来到校场之上?” 众人瞠惑,难以作答。华玄突然凝视向崔映月道:“崔夫人,那串珍珠,季霖被害之前,我便在你颈上瞧见过,为何他惨死之时却又回到了他手上?” 崔映月脸色一变,摇头道:“我不知道,当真不知,这串珍珠是季师哥先前送给我的,我一直藏在卧房里,哪里知道会给他偷偷取了回去。” 华玄摇头:“这珍珠并非季霖偷回去的,而是那凶手所为,他知晓季霖必定会极其留意这串珍珠,便从你房中窃走,在宴席当日撒落在潜锋堂至嘉宾阁的必经之途上,然后一路将季霖引入那强光照射之处,致他火起焚身。” 王修同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有何证据。”华玄道:“季霖焚身之前,他腰际曾现闪亮光球,可有人瞧见?”柯小豫都应了一声,王修同也点头称是。 “季霖至死身上都带着一块硕大的玉佩,玉面光滑,有若镜面。”他说到这处便停口,众人不必他解释,顿时明白那道闪光的来由了。 柯小豫却仍旧不解:“纵然如你所说,但光聚之火,岂能顷刻间燔烧如斯呢?”华玄道:“不错,由光生火,须臾之间成不了火魔之势,那凶手在此另设了一个诡计。你们都还记得季霖身边那只空水桶吧。” 甄裕和柯小豫互瞧一眼,都记起来曾在季霖尸体附近发现过一只底部摔裂的淬火用的水桶,却一直不明白季霖既已浇水自救,反而越烧越烈。 “因为那桶中不仅仅盛了水,否则淬砺厅前数桶淬火之水尽已凝结成冰,为何唯独这桶大相径庭?”华玄大声道,“我若猜得没错,桶中只盛了八成的水,而且已经结成了冰,另外二成,则是油,而且是一种燃性极强,色同于水的罕异之油,。” 他说到这儿,向高崎拓夫望去。高崎拓夫连连点头:“那日我查看季霖尸体,便已有所怀疑,不想当真是冰脊鲸油。”华玄继续道:“油较之水,不易结冰,冰脊鲸油更是无色无味物,凶手将其敷在冰层之上,然后又在桶底开出一条细缝,安置在显眼处,便等季霖落入圈套。那时季霖身子起火,心中只有尽早灭火之意,未曾细察,见诸桶中唯此荡漾起伏,以为是水,随即当头浇下,油触其身,反而助火焚燔,而冰上的残油触及火焰也燃起,将桶内冰层融化,化成水液从缝隙中流走,最后我们审视水桶之时,便只发现了几粒水滴。” “原来如此!”甄裕恍然大悟,随意疑窦又生,“那倪景声呢,他是如何死的,当日的鬼魅之雾如何解释。” 众人也怀着同样的疑惑心思,尤其是崔映月,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两步,以便能将华玄的话听得更清楚。 华玄向甄裕道:“阿裕,方才劳烦你的事办完了么?”甄裕点点头,将怀中的录簿递过去,内中详悉标明了神兵门内各尊铜兽所处的方位。 华玄逐一过目,目光越来越坚定,最后阖上录簿,开口道:“果然,神兵门内铜镜遍布。”柯小豫讶然:“镜?” 华玄不说话,往右首走了几步,到了锤锻厅前那头铜狻猊前才开口:“你还记得静缘受袭那晚,你怒气洋溢,剑劈这头铜狻猊,有何异状么?”柯小豫愣了一愣道:“那时,那时确有些奇怪,我那剑起初使上了劲,可触到这铜兽后却觉变弱了。” “可不是你的劲道弱了,而是这铜兽变软了。”华玄迎着她诧异的目光,继续道,“如何变软,因铜质受热,如何受热,因强光照射,光照何处,这铜狻猊的巨齿便是一面折光之镜!” 众人随他所指望去,果见这铜狻猊张开巨口,硕齿森森,光滑如镜,让人不寒而栗。 甄裕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要我查这些铜兽的方位,这铜狻猊正对着嘉宾阁,静缘出事那晚,便是那凶手利用直进之光,以这狻猊之齿为镜,折射强光,使那灯中豆油沸腾飞溅。” 华玄环视周遭,手指四方,大声道:“可不止这一面镜,你们瞧,那头蟠螭的鳞,灵鳌的背,还有那苍鸾的翼,椶熊的掌,都被刻意夸大地雕琢,那可不是匠心之巧,而是被有意设置成一面面深藏不露的铜镜。《庄子》天下篇有云:‘鉴以鉴影,而鉴以有影,两鉴相鉴则重影无穷。’光在这般多的铜镜中往复反射,成像无穷,如此便成光魔游弋,淆人视目之像。倪景声被害时的鬼魅迷雾,亦是这些铜镜所作之祟。” 他说这内劲一吐,拍在那铜狻猊左足之上,登听得咔咔直响,整尊铜兽竟尔绕转过来,背对众人。大伙这时清晰地发现,这铜狻猊背后遍布青绿色的锈迹。王修同百思不解,命神兵门弟子去四周的铜兽身上察看,也发觉到相同的现象。 “很是奇怪,神兵门内所有铜兽都是同时浇铸的,为何只有地面上这些铜兽生了铜绿,但屋顶上的檐兽却没有。而且这些铜兽一体浇铸而成,若是生出铜绿,必然也是一体生锈,不可能会初选此正面背面泾渭分明之理。”华玄定了定神,伸手抚摸着那些铜绿,“解释只有一个,有人曾在这些铜兽背后喷水使之凝成一层薄冰,再抹上一层冰脊鲸油,然后再以强光照射之后。强光在数十面铜镜之间往复传递,铜兽受光生热,背后薄冰顷刻融化,继而生成气,散发四处,气遇冷则又在半空中凝成小水珠,与受热的冰脊鲸油相混,于是便成浓雾弥漫之像。” 众人纷纷露出惊恍的神情,崔映月忽然道:“可,可当日雾中那个忽正忽倒的鬼影又是怎么回事?” 华玄道:“那不是鬼影,那便是倪景声。” 大伙闻言,无不骇然。华玄也不解释,伸手向柯小豫,示意借其剑一用。柯小豫努了努嘴,将长剑抛给他。华玄遽然运剑,在锤锻厅墙面上刺了一个小孔,然后向众人道:“烦劳移驾到屋内。” 众人将信将疑,移步到锤锻厅内,只见华玄独自身在屋外,又将锤锻厅的门窗一一阖上。 大伙正奇怪他要做什么,突然眼前一亮,只见自己背后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倒立着的人影,渐渐的人影变小,却又成了正像,与当日在那迷雾中所见的人影如出一辙,不由既惊讶,又错愕。 恰这时嘎吱一响,房门打开,华玄站立在门外道:“你们方才瞧见的那个鬼影,便是华某。”柯小豫不解道:“怎么会呢?”华玄指向墙面上那个小孔道:“道理其实很简单,《墨经》中说:‘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这面墙恰好朝阳,我方才对孔立在屋外,光如射箭,直线而进,我的头遮住了上面的光,成影在下,人的双足遮住了下面的光,成影在上边,就形成了倒立的影。之后我渐渐远离小孔,上下光不在被我遮挡,便还原成正立之像。” “至于倪景声之死,那正是凶手设下的借刀杀人的诡计。”华玄突然转身而走,大步流星,一直行至火字一号房前,伸掌推开房门,手指那尊弥勒佛像道,“还瞧不出来么!” 众人跟随着他来到嘉宾阁前,直视那弥勒佛微微发瘪的肚子,再看那墙面上的孔洞,顿时有所恍然,甄裕脱口道:“那弥勒佛的大肚恰好也是一面镜子!” 华玄点头道:“不错,阿裕,那天你守夜时看到的倪景声应当不是他本人,真正的倪景声应该在楼上便被那凶手偷袭击昏了,藏在了自己房中。那凶手穿上倪景声的衣裳走下楼来,作势要离开,其实却潜到神兵门四处,在铜兽身上做下手脚,然后待得天亮,以光照射铜兽,生成大雾,借着浓雾障形,他再回到嘉宾阁上,将倪景声从自己房中背出,藏入这间火字一号房中。然后他在装作若无其事地与我们共同迎敌,中途他在独自潜出,将将光透过窗格射在这尊弥勒佛上,透过那小孔将倪景声的影子反射在浓雾之中。骗得高崎先生上当,掷出暗器,射杀倪景声。” 众人登时恍然大悟,高崎拓夫惊闻被人利用,不由气得牙关交击,更惋惜那位手下忍者无辜枉死。 “就算甄裕和倪景声之死当真如此,那我大伯死时出现的天外幽客呢,总不可能又是人造的把戏吧?”程少冲忽然问道。大伙也突然安静下来,纷纷瞧向华玄,看他如何回答此案中这个最难解的谜团。 华玄沉吟一阵,才开口道:“天外幽客,若非涉及命案,我还当真期盼此物当真,到头来却失望了。凶手为了造出这‘天外幽客’,也不知花费了多少辛苦,几乎以假乱真,全无破绽,华玄冥思苦想,一直费解,亦曾与柯姑娘一般,误入歧思,以为那凶手制造出了什么类似天灯和飞鸦的精妙器物。好在天佑善义,诸般机缘巧合,终使华某相通此中关联。” 他说到这儿,一扫郁气,神采飞扬:“凶手所用的手法其实并没想像中的繁复,与杀死甄裕和倪景声相同,所用到的不外乎三件事物:光、镜与冰脊鲸油。” 他又转向崔映月道:“崔夫人,你听我叙述当日情形,可有出入:那天外幽客呈碟盘状,闪烁着自西方升起,突然悬浮在半空,向着镌琢居射出了一道强光。镌琢居倒塌之后,那道光随即不见,但仍可见那天外幽客缓缓升入天际,直至再无踪影。” 崔映月听得仔细,回答道:“正是如此,半点不差。” 华玄点点头,向柯小豫道:“柯姑娘,还记得镌琢居的大梁上的那个缺口么?”柯小豫道:“记得清清楚楚,那缺口在大梁左端一丈多处,大约六七寸径圆,洞口上沿齐平,上五寸深浅呈圆柱状,下五寸深浅却呈倒锥状,左边要比右边略高了大约半寸。” 华玄道:“好记性,柯姑娘,你小时候可玩过用冰对着太阳取火么?”柯小豫脸上一红道:“冰对着太阳,不就融了,哪能取火呢?” 华玄笑而不答,回到自己房中取来一只底部微凹的锡壶道:“今日一大早,我在这锡壶装满沸水,到附近找了处结了冰的池水,用壶在冰面上旋转,便制成了这么个小东西。”说着在壶底轻轻一敲,一片表面有弧的薄薄冰片落在他掌心。 华玄又取来一些纸屑,将那冰片圈在拇指和食指当中,将凸面对着阳光,不过一会儿,突见那纸屑冒起烟雾,随即便燃起来。众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 华玄起身道:“这冰透之镜并非华玄首创,早在西汉便有《淮南万毕术》记载:‘削冰令其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其实这与阳燧聚光成火的道理是相同的。” 众人尚不明白这与案子有何干系,夏静缘突然大叫道:“原来那,那缺口就是一面冰透镜!” 华玄面露欣容,敞声道:“不错,凶手蓄谋杀人已久,应该早就仔细察看过镌琢居的房屋构造,知晓只要承重的大梁从正中断裂,檩柱都会随之损毁,整间屋子必然倒塌,所以他便偷偷地在大梁正中抹上了冰脊鲸油。冰脊鲸油渗透梁体,只消引火点燃,顷刻便能将木质吞噬殆尽。凶手为不留痕迹,自然还是要施展光照火生之法,但既要凶手既要引光入室,必然要先在屋顶上掘出一洞。但若是洞在脊檩正中,不免太过显眼,容易被人发现,但若在偏僻的两端,就必须使光发生折向。那缺口正是凶手因此设下,他不挖破底部,留下薄薄的一层,以免雨天漏水,惹人怀疑。但雨水盛满缺口后便可凝结成冰,水成冰体积变大,即会涨破底层薄片,由此成为一个冰透镜。这冰透镜的尺寸乃是凶手精心计算过的,光射入之后发生偏折,便可精确地射到大梁正中,引燃冰脊鲸油,烧断大梁。” 他一口气说到这儿,不由觉得有些喉口发涩,恰这时发觉掌心中那片冰透镜渐渐化开,便径直含入口中,稍俟片刻,又继续道:“至于光源,应当还是凶手所用的可产生极强明光的那件奇异之物,只不过他这次所用的球面之镜材质特殊,应当是面球形的透光镜,镜体极薄,光源则设在球心。如此一镜两用,部分光透过镜面后会聚在一点,经那冰透镜折射后引燃大梁,另外的光芒则被镜面反射回去,汇聚成一道光束,直射天空。所以,崔夫人,你当日见到的那道光束,实际并非从天空射向镌琢居,恰恰相反,乃是从镌琢居射向天空的。” 崔映月连连摇头道:“但,但我分明看到了那夜空中的天外幽客。” 华玄道:“这正是那凶手设计得最为巧妙的一点,光源再强,也不可能射到数里之外的高空,这天外幽客实际上不是单一的事物,而是两件道具配合而成的。你说过,天外幽客曾降临大恩山峭壁,还留下了一个孔穴,此事当真么?” 崔映月缓缓点了点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华玄道:“可我今日去过大恩上的峭壁,却发现那有十七个孔穴。”崔映月大惊失色,不相信道:“不可能,明明只有一个,只留下了一个!” 华玄道:“自然只有一个,另外的十六个并不是用来混淆真假的,而是那凶手特意凿出的槽口!” “槽口,用来安置什么?”柯小豫忍不住问道。 华玄向着夏静缘道:“静缘,你还记得房里的那盏计辰灯么?”夏静缘点头道:“自然记得,那灯可乖巧了,要它何时熄,便何时熄。” 华玄点头道:“不错,只要在灯中设置好机簧和玲珑,便可以加入灯油的多少来操控灯光的开启熄灭。那凶手在大恩山峭壁上安置的正是这种计辰灯,灯外再加设一面凹面的碟状铜镜,灯火凝照其上,便如同亮盘形的天外幽客。机括开启之后,由下而上,灯一盏盏地亮起,随即熄灭,便好像是天外幽客闪烁着上升的假象,待到中间一盏亮起的时间较长,如同悬浮在空中,最后渐渐升空,直至最后一盏灯熄灭,便好像天外幽客骤然消逝。” 这一席话说得高崎拓夫和王修同他们张口结舌,无法言语。只有甄裕和夏静缘相顾欣喜,为华玄又破解了一个大谜团而高兴。 这时却听柯小豫冷冰冰的声音道:“当日你说我不能证实迦罗鱼鳔的存在,便是空口无凭,以谬推谬。如今的你,不正是如此么,世上如何会有那等自身生出强光之物?” 华玄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却突向高崎拓夫抱了一拳道:“高崎先生,为了揭开诡案之迷,恕华玄无理,要当众说出贵国忍者的秘密了。”高崎拓夫微微一愕,颌首道:“只要能解开高崎心中之惑,华大人随心所欲便是。” 华玄点点头道:“东瀛忍者之秘法,便是六甲秘祝吧。”高崎拓夫虽未回答,但既惊且佩的眼神已然默认。柯小豫却不解道:“六甲秘祝,那是什么?” 华玄转向众人道:“六甲秘祝,即九字真言,又称九字法,系由‘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所成之咒术。实际上这九字真言乃典出东晋葛洪所著《抱朴子》内中之文:‘入山宜知六甲秘祝。祝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凡九次,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传说是出自于道教天师之一的张道陵,为我国自古道家与兵家所盛行之秘术,之后传入东瀛,混入真言密教之一部,即成为东瀛忍者所坚执之咒法。” 这些渊源就连高崎拓夫也不曾知晓,闻言不由惊讶连连。旁人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这些有甚关联。 又听华玄继续道:“我曾听师父言及,东瀛忍者不仅对此九字真言推崇倍至,坚信常念此九字,即可辟除一切邪恶,而且他们还认定天地之间依照这真言中的九个字,各存在一颗九字神珠,只要集齐九珠,便可获无上力量,” 高崎拓夫脸色微变,不再隐瞒:“不错,只要寻觅到九字神珠,我们忍者便可得无穷之力,甚至可以飞天入地,起死回生。” “而且这九颗神珠截然不同,俱是世上罕见至极的珍宝。”华玄说着转向甄裕,“也亏得你还懂得几句蹩脚的东瀛语,若不是你提到的‘九’和‘前’两个字,我也想不到是六甲秘祝。”甄裕挠头道:“没什么啦,若非你闻学之博,我哪里想得到那‘前’会是什么无价之宝。” 华玄说到那“前”字,脸色倏变凝重,又向高崎拓夫道:“高崎先生,那贼人骗取冰脊鲸油时给你瞧的那件圣物,便是‘前’吧。” 高崎拓夫双目中突放奇异光彩,不自禁下颚顿了顿。华玄继续道:“其实当日在在宴席之上,高崎先生一时疏忽,已给季霖瞧破了九字神珠的秘密,说出了这九珠的名称。华玄若没记错的话,依照‘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之序排列,这九颗神珠的材质应当是玛瑙、紫晶、鸽血红、滴水蓝、巴王刺、昆吾、翡翠、紫鸦乌和夜光璧。当日那位忍者自尽前曾提及寻觅‘前’之大任,由此可知,高崎先生追寻的那件圣物便是九字神珠中最为神圣的夜光璧。” 众人回想起当天宴席经过,仍依稀记得季霖说出高崎拓夫身上所绘九珠图案时的的情形。柯小豫便是因此怀疑高崎拓夫杀了季霖,此刻方知另有隐情,不由一阵惭愧。 高崎拓夫实已对华玄佩服得五体投地,谜底被揭,干脆坦荡荡地道:“诚如华大人所言,高崎先前提及的那件圣物便是那颗夜光璧,那可不是寻常珠宝,高崎拓夫一生鉴宝无数,也不曾见过那等珍宝,所以我一眼瞧见,便认定其为九字神珠。我远赴中土,便是为此而来,看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仰仗华大人之智,高崎夙愿有望得偿。” 华玄道:“夜光璧自古有之,昼间蓄积光热,夜晚发光,汉光武皇后之弟郭况‘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以炫耀其富有,但大多夜光璧只能发出萤火微光,华玄闻古籍中所载最明亮者,也不过‘夜间百步之内可照见头发’。但那凶手所持的那颗夜光璧绝非寻常的夜明珠,甚至亦非天地人间之物,或许便是真正的天外幽客,此中内情,崔夫人或许一清二楚。” 崔映月面容遽然凝固,眼神茫然中透着惧意,似乎记起了什么震撼心灵之事。 “柯子昆是被误杀的,凶手想要取的那条命,应该是你吧。”华玄继续对着她说道。崔映月突然身子剧颤,瘫软在地,双手抱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泣声。 王修同见状,脸皮僵硬,声音也颤抖起来:“华少侠,你说了这么多,那凶手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华玄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没想到么,试想若有一人时刻将那样一颗赤亮滚热的珠子携带在身,冬天必然不惧严寒,可到了夏日,未免会面红耳赤,汗出浃背,为了掩饰异状,只得自称患了热病。” 众人听到一半,纷纷露出惊愕之色,都已经不由自主地望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不可能!”柯小豫转向程少冲呼喝道。 程少冲做出惊讶之状,向华玄道:“你这话真是谬妄无稽,我大伯被害时我与神兵门弟子同在一处;季先生自焚时我尚在宴席之上;倪前辈丧命时我与众位一同被困在迷雾之中,难道我有分身术去杀人不成。” 华玄镇定道:“那日浓雾弥漫,谁也证明不了一直留在原地没有离开;季霖被杀时你又何须动手,只要事先将那夜光璧和凹面镜架设在某处。‘天外幽客’的那件案子,你也早已将机括各在镌琢居屋顶和大恩山峭壁上安置妥当,将开启的时辰调至一致即可,然后故意去和神兵门弟子聚会,以证自己并不在场。隔日你在去大恩山将镜灯取下,径直掩埋在山中。至于镌琢居倒塌之后,为何没有在废墟中发现那夜光璧,那是因为,你用了‘隐翼’。” “隐翼?”柯小豫霎时想起当日程少冲排解王修同与高崎拓夫争斗时所用的那两枚银梭。 华玄点头:“不错,所谓‘隐翼’,不过是利用弹簧复原之力自行将铁线拉拽而回。当日你应当在那夜光璧上也系上了这般一条系线,铁轮和弹簧则藏在某个不显眼之处。镌琢居一倒,夜光璧随之坠落,同时弹簧复原,使轮盘归位,拉拽铁线,将那夜光璧掩藏起来。第二日你趁人不注意,再悄然收回,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那头老鼠!”夏静缘忽然插口道,“证据就是那头死老鼠,它颈部有利器割划的痕迹,就是那铁线收回时所致。”华玄朝她笑道:“聪明。” 程少冲脸色已变,紧抿双唇,隔了许久才道:“就,就算这些都如你所说,那‘隐翼’虽是我所制,但也可能被人盗用,如何证明凶手就是我?” 华玄向着崔映月问道:“崔夫人,恕华玄僭越,请问你们灵璧派灵璧掌的破绽在何处?”崔映月闻言一愣,欲言又止。华玄径直道:“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两肋骨相交处再向下二指宽处的巨阙穴吧。”崔映月满面讶意,纵不回答,也已经默认了华玄的答案。 华玄轻轻颌首,转过身手指嘉宾阁道:“倪景声被抬入火字一号房中后,凶手为制造他并非是为人胁迫的假象,并未给他捆缚或者点穴,所以凶手也考虑到了万一待会倪景声醒过来,该如何办好。因为凶手很清楚,倪景声于灵璧掌上的造诣极深,纵有暗器突袭,亦不一定能伤及其身。” 众人顿时想到当初王修同与高崎拓夫争斗时,曾将十多枚卍字手里剑误射向崔映月,却给倪景声以划圆弧的招式尽数挡下的情形,便知华玄所言非虚,又听他继续道:“但我先前说过,灵璧掌有一难以顾及的破绽,正是在巨阙穴上。为何这般巧,那墙面上的孔洞离地面大约四尺,恰好便是巨阙穴位于倪景声身上的高度。这便容易解释了,凶手也知晓倪景声身上的破绽在巨阙穴上,所以便将孔洞凿在这个高度,使得倪景声防不胜防。当时倪景声果然醒了过来,并向那墙面孔洞走近,这才造成他在雾中的人影先正后倒的诡异。那手里剑虽没有射中巨阙穴,却仍然要了他的命。也许是因为倪景声才恢复清醒,功力不济的缘故吧,凶手原本不必设想得如此周到,到头来反而留下了证据。” “什么证据?”柯小豫仍旧不解。 “还不明白么,我身为钩赜派弟子,才能看出倪景声身上的破绽是巨阙穴,旁人除非亲自与他交手,绝不可能凭空瞧出来。而在场这些人中,与倪景声动过手的,不过三个人,你,王修同,还有……”华玄没有说出名字,只是望着那个人。 程少冲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水,却仍自反驳道:“照你这么说,修同,豫姐姐和我都有嫌疑,为何偏偏认定是我?” 华玄直视他双眼道:“你敢将双手伸出袖口,让大伙瞧瞧么?”程少冲脸色大变,双手仍然藏在袖中,却开始颤抖起来。 华玄紧接着道:“方才凶手故技重施,假借杀虫之名,让神兵门弟子屋内洒下水银粉。要知水银粉本是无毒的,常做为泻药或是杀虫之用,可一旦在强光照射下,便会生成剧毒的水银霜。崔夫人险些便因此丧命,我以沙尘撒在水银粉上空,果然发现有光束迹象,当下直追而出,险些抓住那凶手,可惜最终让他逃脱了。但我当时急中生智,将那两道银梭笼在袖中之时,悄无声息地以素灵指指力将银梭尖锋拗了个弯,那凶手急纳长索,必会伤及自身。你若是无辜的,双手必然完好无损。” 程少冲陷入一阵死寂,隔了许久,突然放声大笑,笑过一阵,却又语音平和,犹似得到了解脱:“我以为天衣无缝的计策,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众人心中早有预想,此言一出,还是如同惊涛骇浪,打得自己心绪起伏,摇摇晃晃。 王修同僵凝地站着,一字不吐。柯小豫朝程少冲吼叫道:“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程少冲置若罔闻,望向倒在地上的崔映月。崔映月也瞪视着程少冲,如何也不相信他竟会加害自己。 “大伯外出时说好下个月才回来,我半个月前便已开始暗中筹备,那日已经万事俱备。可哪里想到大伯恰好会在那天晚上回来,想来那时他身子疲惫,回屋便睡了,也没有知会大伙。当时我完全不知他也在屋子里……,如果事先知晓,我……我又岂会做此大逆不道之事!”说到此处,程少冲望向崔映月,目光中的深深悔恨突然化作仇火熊熊,“但更可恨的是,大伯他被我害死了,你却安然无恙。之后我假意待你好,便是要你死时越加痛苦,我不许你自尽,便是等着亲手杀死你!” 崔映月面透惶恐,连连摇头:“嫁给柯子昆之前,我,我从没见过你,与……与你有何深仇大恨?” 程少冲嘿嘿冷笑:“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你们在大恩山西麓的见到的那个女孩么?”崔映月闻言,脸色刷地惨白,颤抖着道:“难道,难道是……” 听到“十二年前”四个字,柯小豫和王修同都不禁身子一震。华玄、甄裕和夏静缘也都回想起了从柯小豫口中得知的那件至今未破的惨案。 程少冲含着泪水,将嘴唇咬出血来道:“不错,就是天外幽客坠落大恩山峭壁那日,你们三人为了那颗天降神珠不惜违禁从天赡镇闯入天养镇,四下寻觅无果,却发现了一个牵着牛的污脏女童。你们开始喝问那女童是否瞧见了那珠子,恐吓说她若不交出来,便杀了她。女孩说不出话,只是吓得大哭。你突然看着那头牛说,畜牲喜欢乱吃东西,会不会被它吞进肚子里了,要不要剖开看看。季霖和倪景声开始颇不情愿,但在你的催促下,终于是取了两块尖石,将那头牛生生划破了肚子,把肠子肝脏都扯了出来,细细查了一遍,却还是没发现。” 柯小豫露出恍然神情,向崔映月投以鄙夷的目光:“原来是你们这几个畜生做的!” 崔映月低垂着头,羞愧无地。 程少冲继续道:“那牛便如同那女孩的亲人一般,眼睁睁看着它被你们开膛破肚,女孩登时傻了。你们摧残了那头牛,回过头来又来喝问那女孩,还威胁说她再不说,也要把她的肠子挖出来瞧瞧。可就在这时,女孩突然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双眼翻白,瞳子渐渐失去了光泽,竟是给你们活活吓得昏死过去。其实这时若要救她,尚来得及,可你们惊慌失措之下,竟把她丢入了不远处一个泥沼池里,然后仓皇而逃,顷刻不见了踪影。” 十二年前的这件案子终于真相大白,柯小豫紧握着拳头,牙齿交迸,强忍着不对崔映月动手。华玄和夏静缘冷对崔映月,甄裕也狠狠地盯着她:“多行不义必自毙!” 崔映月终于抬起头,眼中流出泪来:“那时我们也吓坏了,急急忙忙跑回天赡镇,几天不敢再出门,约定决口不提这日发生之事。直到没有听到风声,这才有胆露面。我们的良心当真是给狗吃了,初始尚有悔恨之心,后来却想成是那女孩自己吓死自己的。如此自欺欺人,推卸罪过,便这么过了十二年。” 程少冲一把抓起了她:“那女孩叫小茜,她身子原本就不好,父母早就死了,和爷爷相依为命,她给那牛儿取名叫阿黄,把它当作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她死了之后,她爷爷承受不了打击,不久也去世了,你害死了他们一家三口,你知道么!” 崔映月泪水涟涟:“我罪该万死,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程少冲钳住她喉咙,双手用劲,似乎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焦躁过后,他却渐渐松开了崔映月,整个人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该死的又何止是你们三个。小茜啊,我也对不住你啊。记得我那时才没了爹爹,心中苦闷,独自跑到大恩山下去哭闹的时候,遇到了你。是你安慰我,陪我玩耍,和我做朋友,那天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我才刚刚藏好,那三个人便出现了,凶神恶煞般捉住了你。可我因为害怕,始终不敢出来。直到他们逃走,把你丢入沼泽,我才拼了命地想救你,可已经太迟了。我在沼泽里捞啊捞啊,终于没有捞起你,却捞到了一颗滚烫的圆珠子。” 柯小豫唉声道:“原来你因此得到了那枚夜光璧。” 程少冲又望向了崔映月:“我那时便坚定了心,有朝一日定要替小茜报仇!可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们三个是天赡镇的人,否则早就去杀了他们。就这般过了十二年,煎熬不断的十二年。直到大伯娶妻的那天,我看到了那个新娘子和她的两个师兄,终于感激老天,把他们送上门来了。” 柯小豫咬着牙,眼中噙满泪水:“所以你运用这颗天降夜光璧的殊奇之力,再加上从高崎先生手中骗得的冰脊鲸油,布下了那几个惊天杀局!” “啊!”程少冲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铁质的球形盒,打开半圆形的合盖,一道极其明亮的光芒登时从中射出,刺得众人不敢睁眼。 “高崎拓夫,程少冲信守承诺,这颗天降之珠是你的了,不过取出来却要费点事了!”程少冲突然没了声音。 这时光芒也霎时消失,众人睁开眼来,却见程少冲满脸通红,七窍中开始冒出蒸腾的白气,随即便有赤热的鲜血喷洒出来,再看他手中那个球形盒,里边已经空空如也。 “他吞下去了!”王修同和柯小豫向程少冲猛扑过去。程少冲却突然转向了崔映月,朝她脸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嗤!”崔映月如被滚油浇面,发出连声惨叫。 眼前景象太过恐怖,夏静缘惧怕得闭上了眼睛,突然手上一紧,被一只大手握住,那是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虽是第二次感触,却已觉熟悉亲切无比。 她顿时不那么害怕了,因为即使不必睁眼,也知道是谁守护在自己身边,更加知道无论自己遇到怎么恐怖怪异的事,只要有他在身旁,都能钩赜化解,烟消云散。 (完) 蛰鳞记 张敛秋 正文 第一章 蛰鳞初现 暮春的晌午,浓雾初散,灵蛟山庄浸浴着金色阳光,犹如蒙着一层瑰丽的绡绮。一切是那样地宁谧圣洁,唯有冉冉飘过的浮云,偶尔会将绡绮筛得七零八落,庄内各种斑驳交错的诡异阴影才会显现出来。 绛霄楼位于灵蛟山庄的东南角,是座木质的九层楼台,结构却与寻常塔式高楼相反,形如倒锥,圆形的外部轮廓逐层递增,精巧至极。只是相对于偌大的灵蛟山庄,耸立在一大片翠幌间的绛霄楼多少显得有些冷寂。 但这一日与往常全然不同,绛霄楼顶的大厅早已布置一新,灯煌荧竹,筵席齐备,各大门派敬赠的锦幛在飞檐上高悬着,巨大的楹联如同喷沸的飞瀑一样从两根趸柱上奔泻下来,十四个遒悍大字闪烁其上:“倚剑豪歌向秋草,暮天任侠振怀抱。” 厅内人头攒动,熟谙的叙旧论交,陌生的作揖引荐,但最后的话题总会归聚到三件事上:哪位前辈高人创出了一套震古烁今的武功绝学;哪位初出江湖的少年隽才崭露头角,驰名武林;或是哪位风烈侠客做下了惊心动魄的惊澜壮举。每当这个时候,那些旁听的江湖人士没有一个不会露出羡慕或是妒忌的眼神,指不定还会在自己肚子里嘀咕:那五千两金子又要落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啊。 今天,是灵蛟山庄侠义大赏颁示的日子。所谓灵蛟侠义大赏,乃是由灵蛟山庄庄主罗昌赫每年出资五千两黄金,在重阳节这天奖赏这一年中对武学或者侠义有过杰出贡献的人物,共分作三个赏项:第一赏为“臻进之武”,赏金一千两,候选者必须以自创的一套武功,辟中华武学之新径,并对后人的武学创新有所启发;第二赏为“初逞之芒”,赏金也是一千两,候选者必须在二十五岁以下,初出江湖便锋芒毕露者。 第三赏则是“济世之侠”,分量为最重,赏金也是最高的三千两,但候选的范畴却最不拘。前两赏的候选者必须是江湖人士,此赏却放宽到华夏各族,三教九流,年龄没有限制,是否江湖出身并无考虑,懂不懂得武功也不重要,只要一人秉持侠义之心,践行豪壮之举,就有被列入候选的资格。前年的得主张云景便是典例,他不过是个全然不懂武功的穷书生,因为在赶考途中恰遇数名悍匪欲向一对年轻姐妹施暴,当即挺身而出与悍匪展开殊死之斗,直至援手闻讯赶到,歼灭歹徒。那时张云景的左臂已被斩断,全身大小刀伤近百处,几近丧命,却最终力保两姐妹清白未污,其荡气回肠的壮举,就连自负侠烈的众武林人士也觉汗颜,其“济世之侠”的名号当之无愧。 自三十年前邪教覆灭,江湖已经许久未现波澜了,新近出生的孩子们只有从说书老人口中才能听说到那些刀光剑影,豪行侠迹。也不知是不是饱暖思淫欲之故,没有战乱纷争的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心中的丑恶反而更会凸现出来,近来江湖上常常会发生一些骇人视听的奇案异闻,轻则有悖仁德,违犯侠义,重则泯灭人性,丧尽天良。 于是,灵蛟山庄侠义大赏应势而生,自从五年前第一次颁示,它即刻成为对“武侠”两字衡量的标杆,尤其是“济世之侠”的赏项,登时给当下正气渐失的世道注入了一道激奋的清流,近来逐渐偏武而轻侠的江湖也得以重新修正,意义之大,已远远超出了赏金的范畴。 所以纵然淮安城连着数日大雾磅礴,在接到灵蛟山庄侠义大赏的邀帖后,四隅八方的江湖豪士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到洪泽湖畔的灵蛟山庄来,其中更是有蛾眉派掌门若茗道长、神农派长老徐乘风、铜鼎门门主秦晖这三位响当当的人物。 此刻将近正午时分,若茗道长、徐乘风与秦晖均已入席,候选者与数位前大赏得主也陆续就座,宾客们也都停下了讨论,凝神屏气地等待着。 终于,在众所瞩目之下,身着墨色棉布直裰,脚踏麋皮皂靴,显得神采奕奕的罗昌赫在一位风霜老者和一名韶龄女郎的陪伴下准时出现在绛霄楼。众人都识得那位老者是灵蛟山庄的大总管缪霜,却对这位容貌姣丽的女郎颇为陌生,不少宾客已在心中猜测她与尚未婚娶的罗昌赫之间的暧昧,但更多的人却已经把注意力放在了罗昌赫手中那三封镶着金边的锦笺,不消猜,锦笺中的内容自然便是他与多位武林名宿共同评判出的大赏结果。 罗昌赫正待说几句场面话,留意到大伙渴盼的眼神,顿知不必再过多赘述,他微微笑了笑,取出第一封锦笺,破蜡开启,朗声道:“第一赏‘臻进之武’,候选者有孤鹤派刘长清刘大侠、乔松门骆云天骆门主……”前后说了六个如雷贯耳的姓名,然后顿了顿,声音拉长,“最终的获选者是——点苍派的陈豁陈长老!他自创的恍惚拳法,能在刹那间同时击出一虚一实两道拳劲,使对手难以分辨而出奇制胜,对中华武学有着极大创新,故而获颁此赏!” 雷鸣般的掌声中,陈豁大步而上,自罗昌赫手中接过锦笺,坦然接受众人赞羡。要知这锦笺不仅是他获得“臻进之武”大赏的证明,还是那赏金的契约,赏会过后他便可凭此去灵蛟山庄的库房中领取一千两黄金。 依照惯例,陈豁获赏之后,当即大方地将自己所创的恍惚拳法演示了一遍。只见他初始还是有板有眼的挥舞着拳头,倏尔越变越快,霎那间化作一片纷飞的重影,变幻莫测,眩目欲花,博得了满堂喝彩。 陈豁退下后,罗昌赫接着便取出第二封锦笺,将第二赏“初逞之芒”宣读出来。获赏者是蛾眉派第二代女弟子陈清翎。这位陈清翎不过十九岁,但出师才三个月便在论剑大会上一鸣惊人,剑法之高,连许多同龄的男子也自愧不如,获此殊荣也是众望所归。而且“初逞之芒”大赏先前从未颁给过女子,今日开创此例,意义无疑又更深了一层。蛾眉派掌门若茗道长望着爱徒蹦蹦跳跳地上前受赏,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前两赏相继颁出,众宾客的心却愈加绷紧起来,目光尽皆落到那最后一封锦笺上。罗昌赫小心地从那女郎手中接过那封锦笺,读罢候选者的名列,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念出那个众所瞩目的“济世之侠”之名,忽然眼角微张,直勾勾地望向正前方,似乎瞧见了什么异象。 众宾客循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背后有扇开启了的窗户,透过袅袅轻雾,只见窗外有一片葱茂的藂林,环绕着一个硕大的内流湖,湖面如镜,幽寂得令人生畏。 熟知灵蛟山庄过往的宾客顿时明白罗昌赫为何面露不悦了。原来这湖叫做蛰鳞湖,本该是处水光潋滟的赏景佳所,如今却已是不祥之地,只因它映照出了灵蛟山庄的创建者、大富豪夏伯雄的悲惨一生:十多之前,先是夏伯雄的一名爱妾在湖中溺亡,不久夏伯雄自己在湖上泛舟时也因醉酒而落水身亡。 蛰鳞湖由此便成了灵蛟山庄内最阴森之处,如今恰逢盛会,岂能被不吉之物所扰,这扇窗子本当关得死死,这时却不知为何打了开来。 缪总管面色惶恐,急忙要去将窗户合上,哪知才走到窗前,忽然诧异地叫了一声。众人再次看出窗外,这才发现那蛰鳞湖岸上似乎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身着裘皮大氅的胖子直挺挺地鹄立着,衣袂随风款摆,还有一个体格威武的中年男子正背着手缓步走动。 “这不是那两个人么?”马上便有眼尖的宾客依据那两个人身形和所穿的衣裳认了出来,那胖子是濮阳骐雄镖局的总镖头雷火驰,另一个则是江西龟峰派掌门娄无尽。这两人成名已久,但是鲜少参与武林盛会,与众人算不上熟络,这两天在山庄里也没怎么惹人注意,此刻却现身在蛰鳞湖畔,不由叫人疑窦丛生。 罗昌赫愣了一愣,正要吩咐下人去查探,突听得水浪翻飞之声。所有人齐齐望向窗外,只见蛰鳞湖上水势腾涌,白浪掀天,遽然间一头庞大的怪物破湖而出,长身一卷,张开血盆大口,登将湖岸上的雷火驰与娄无尽都噬入口中,随即硕身骤沉,“嘭”地一声又没回湖中,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这异变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但绛霄楼上的所有人都瞧在了眼中,却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只是瞠目咂舌地呆立着,脑中翻来覆去全是方才见到的那头怪物:硕大的蛇身,枝杈般的锐角,金色的鳞片,灰白的须鬃——不是殊形诡状的离奇鬼怪,而是他们从小到大在古籍里,在画卷中,在长辈的故事中,念过看过听过千遍万遍的那头万兽之神! “龙,那……那是一头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人发疯似地嘶喊了出来…… 嘉兴,南湖之畔。 华玄终于回到了睽违多时的家,他将肩头两个大木箱放到院子里,用匕首橇开木箱上的铁箍,将箱内的物件逐一取出来。 这是个佛塔的模型,塔身是落叶松木制的,塔顶却是个铁葫芦。华玄巧手迭施,顷刻便将木铁两部分拼装在一起,随即把佛塔放在草地正中的平地上,端坐着察看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的门忽然吱呀开启,一个爽朗的男子笑声响了起来:“你总算回来了,我先前可已经三顾茅庐而无获了,险些抱憾而归,万幸,万幸。” 华玄不必回头,便知是老朋友甄裕又找上门来了。 甄裕的身份乃是濯门的“濯客”。濯门,脱胎于六扇门,乃是当今江湖中最权威的门派,其职责是解决江湖中的争端和疑案,门中的弟子称“濯客”,所谓濯,正是喻合了江湖之义,旨在剔除丑恶,濯涤污秽。甄裕乃是濯门的第四代濯客,年纪虽轻,名声却在他连破几桩江湖奇案之后开始渐渐响亮。 华玄虽与甄裕是莫逆交,但是每当见对方来访,总不会认为有什么好事。他也不起身叙礼,只是淡淡地问:“腿上的伤好了吗?” 甄裕五个月前赴杭州追查食人魔案,不想中了邪徒暗算,腿部受了重伤。他见华玄冷漠中透着关心,顿时哂然一笑:“没事了,没事了。” 华玄点点头,话锋一转,指着身前佛塔的模型道:“你认得这塔么?” 甄裕刚想要说的话给他这句不搭界的提问生生堵了回去,纳罕道:“不认得。” 华玄缓缓道:“一个月前,山西新降县龙兴寺宝塔突现奇景,每日将近黄昏,塔顶即升青烟缕缕,距塔百丈内均清晰可见,持续半个时辰方逝,此景连续出现了十日,期间寺内僧人对宝塔做过细查,未发现丝毫异状,你说怪不怪。” 甄裕恍然道:“原来你先前去了山西研索这宝塔去了,可发现其中奥妙了么?” 华玄摇头道:“一点线索也没有,所以我专程请能工巧匠依照龙兴寺宝塔的原样制成了这个缩小的模型,准备在家中细细钻研,这阵子都不想被打扰。” 甄裕已经从话中听出了逐客令,但他也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便在华玄身后的草地上端坐下来,拔了株青草在掌心中揉搓着,不紧不慢地道:“十多日前,淮安灵蛟山庄发生的那桩大怪事,你听说了么?” “你回去吧,那件案子必定另有隐情,”华玄头都不抬,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青草“啪”地一声给揉断了,甄裕脸色一变,既喜且惊:“原来你早知道了,难道你对那头龙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又怎样,那头所谓的‘龙’,没有可能是真的。”华玄仍然无动于衷。 “我们已经把那两具尸体捞上来了,不,那已经不能称作尸体了,而是被撕裂的碎片,”历经过无数大小阵仗的甄裕脸上竟露出了怖色,“只要你看到那些残缺肢体,便不会说得这么从容了。” “那也说明不了就是龙,四大灵兽,龙、凤凰、麒麟与龟,除了末者,其余三兽从来没有确切的考证,几乎可以认定是前人杜撰出来的。”华玄显然连甄裕解释的机会也不愿给,“尤其是龙,骆头、蛇身、鹿角、牛耳、龟眼、鱼鳞、鹰爪,为何龙的身上尽是其它兽类的影子,那是因为我们的先辈希望自己的民族有风雨雷电的力量,巍峨群山的雄姿,能像鱼一样在碧海游弋,像鸟一样可以在苍穹飞翔。所以,才创造出了这种怪物——龙。” “可……可是……”面对华玄咄咄逼人的架势,甄裕满肚子解释,就是说不出来。 “回去从别的切入口重新查案吧。”华玄叹了口气,懒得多说了,“去查查那些所谓的目击者,是否曾给人下过迷药,出现过幻觉,或是给人收买说了谎话。把你们濯门从前查案的本事都用出来,或许便会发现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啊!”一个澈亮而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使得华玄倏然一惊。他扭首望过去,这才发现进入自己院子的,并不只是甄裕一个人。 这是个淡雅脱俗的陌生少女,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红如榴花的蛱蝶裙,黢黑的秀发在脑后束成一条乌溜溜的长辫,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华玄看了一眼,却微微蹙起了眉。 先前华玄一直背对着门口,这少女也是此刻才看清了他年轻的脸,也露出吃惊的神情。 华玄一把将身后的甄裕拉到身侧,凑到他耳边道:“她是谁?” 甄裕耸耸肩,调皮地笑道:“她啊,乃是灵蛟山庄的副总管舒静缘舒小姐,庄主听说我要来找你帮忙,为表诚意,特地命她随我一起来的。” “副总管?”华玄眉头锁得更深,又回头打量了一眼舒静缘。 甄裕在他耳边小声道:“她的一切我都查得清清楚楚:灵蛟山庄的总管缪霜年事已高,需要一名副手帮助打理事务,便在庄外贴榜招聘,这位舒大小姐正是在那时入庄的。听说当时应聘的有几千人,最后获选的却是这么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确然让人不解。路上我也曾开玩笑地问,是不是罗昌赫看中了她的美貌。可这小丫头马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自己可是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 华玄可不想知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瞪了甄裕一眼。甄裕向他做了个鬼脸,咳嗽一声站回到舒静缘身边。 舒静缘拉着甄裕走开几步,小声道:“这个人就是你要找的那……那个钩赜派弟子?” 甄裕点头道:“不错,别看他年纪不大,但或许是钩赜派历代弟子中最具天赋的一个。我之前能连破奇案,不少次都是倚仗着他的。若说世上还有人能弄清楚蛰鳞湖里的那头龙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了。” 舒静缘盯着华玄的背影,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么个怪人,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你这句话怎么听得有些耳熟啊,以前哪个女孩子也说过同样的话呢。”甄裕挠挠头,突地脸上微变,双眸中闪过一丝哀伤,转而对着舒静缘,“但我忘了说,这个人性子有些古怪,不是什么事都会答应的。” 舒静缘摆出偏不信邪的姿态,绕转到了华玄身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当时在场的有神农派的徐乘风长老,以他的医药本领,你说可能被人下毒暗算吗?还有德高望重的铜鼎门秦老前辈和蛾眉派掌门若茗道长,他们可能被人收买吗?在场近百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你说他们全都是被幻觉蒙蔽了么?” 她连连发问,最后用那翦水似的双眸直盯着华玄,一字一句道:“我那时也在场,也看到了那头龙,听说钩赜派弟子能用双眼便能看透人心,你便来试试看,我是不是在撒谎。” 华玄的目光没有躲避,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却全然没有传说中透人肺腑的锐气,反而淡然如澄澈之水。到最后反倒是舒静缘不好意思了,她微微低下头,不敢与华玄直视。 华玄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继续捣弄他那尊“龙兴寺宝塔”。 舒静缘好不泄气,跺脚道:“那可是两条人命啊,难道会比不上发现这破塔为什么会冒烟来得重要吗!”甄裕急忙拉住她,小声道:“罢了,他不愿做的事,天王老子也拗不回来。” 舒静缘叹了口气,只得与甄裕转身离开。 “你真的看到了那头龙?”就在甄裕拉着舒静缘跨出了院子第一步的同时,传来了华玄那悠长的声音。 舒静缘娇容如花绽放,挣脱甄裕的手又奔回院子里,举手过顶:“小女子舒静缘向上天诸神起誓,方才所说若有半句谎话,愿遭电劈雷殛!” “我不信世上有何鬼神,你这誓言全是无稽之谈,但是,”华玄站起身来,掸了掸下摆的尘土,直视着她的双眼,“暂且信了你吧。” 舒静缘向门外的甄裕望去,两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既而展开了满怀期待的笑容。 正文 第二章 灵蛟山庄 湖水昏晦而浑浊,倒映出的人影也暗沉无比,甚至裹上了一层诡异的斑红。凉风拂来,泛起的微縠突然把自己的面孔扭曲得如同鬼怪,华玄倏然一惊,急忙把脑袋缩了回来,退到离蜇鳞湖面两三丈处的岸边坐下,盯着湖面开始沉思。 华玄已经在蜇鳞湖岸边待了一个时辰了。两天前他随甄裕和舒静缘从嘉兴出发,谁想途中甄裕腿上旧疾复发,痛不可忍。华玄也束手无策,不得已下,只有雇了车马,送甄裕回濯门。临别前甄裕满脸歉容,只得将灵蛟山庄之案暂托于华玄。华玄嘱其好好养伤,送别甄裕后,便与舒静缘赶回到淮安。但他并没有急着去灵蛟山庄,而是先到了淮安城南的一处冰窖。 原来当时怪事发生,宾客们立即赶到蛰鳞湖边,便见到两具残骸漂浮在湖面上,场面惨不忍睹。甄裕赶到之后,已经让随行的仵作查验过尸体,但为了能让华玄亲自检视,他特别将残骸安置在附近的冰窖里,并派人严加看守,保其不腐。 华玄细审之后,果然大为错愕。诚如甄裕所言,染得赤红的鹑衣,残缺不全的肢体,不知所终的内脏,被生生扯裂的骨头,硕大无朋的齿痕,就好像一头幼羊被猛虎蹂躏过后的惨象。 能将两个成年男子摧残如斯,可以想象那头作恶的巨兽的庞大躯体。但华玄不会尽信这些这些,只要有一柄带齿的斧头,什么样残酷的尸体都能伪造出来,真正让他难解的,反倒是他手中握着的一本厚厚的录簿。 这录簿是甄裕临行前交给他的,上边详悉记载了甄裕到了灵蛟山庄后尽其所能可以搜集到的所有线索、证据和证言。线索和证据都没什么价值,但证言足以让人震惊:所有目击者无一不声称清楚地看到了那头“龙”,硕身巨牙,杈角金鳞,每个人的描述都惊人的一致。要知道在他们当中,有不少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有一个两个说谎也还罢了,但绝不可能百喙一词。而且在询问之前,甄裕已经对所有人做过细致的检视,可以确定他们并没有中过任何毒,神志也没有被什么迷魂夺魄的巫术所损。 那是他们看花眼了么?华玄很快也把这条疑虑排除了。他方才已经仔细测算过,绛霄楼共九层,高十丈六尺,与蛰鳞湖相距两百步,即大约一百丈的距离,因为绛霄楼与蛰鳞湖之间还隔着一片稠林,人在楼底时并不能望见蛰鳞湖,但若身处楼顶,从正对着蛰鳞湖的那个窗口望出去,是能清楚地将蛰鳞湖的全貌尽收眼底的。 “这真是龙么?”一字不漏地看完录簿后,华玄也不得不发出这疑问。 十二生肖中唯独龙常被说成是虚幻的,但祖先们为什么要创造出一种不存在的禽兽来和十一种存在的禽兽并列呢?他又记起这个自己思考过无数遍的疑惑。 虽然在嘉兴的时候他还因此反驳过甄裕,但谁又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渴盼证实龙的存在。 在查阅了数不清的古籍之后,十八岁的他进行过两年的艰程,去过所有曾经发现过龙的遗迹,寻访过所有自称亲睹真龙的百姓,甚至连神农架、长白山天池那些有过水怪传闻的地域也不依不饶地去探索过了,但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切实可信的证据。 他便是因此灰心丧气的,并就此认定所谓的“龙”不过是头以讹传讹的神兽,即便后来再听说何处又有了真龙现世的传闻,也至多置之一笑。然而时隔了近十年,灵蛟山庄发生的这件怪事,又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那位大哥,那湖里有怪物,不要靠得太近!”远处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华玄扭头望去,只见自己西南方向,有一处地势比蛰鳞湖高了约六七丈的林丘,遍种着差不多一人高的冬青叶栎树,翠绿之间伫立着一个穿着粗布襦裙的少女,她大约十七八岁,容貌寻常而朴素,左手弯挂着一只满是叶子的竹篮,看装扮像是灵蛟山庄内的侍婢。 华玄转身向着她,沉吟一会儿才问道:“这么说,你也看到了湖中这头龙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那时我还在厨室准备宴席呢。”少女摇摇头,脸上带着余悸,“事情发生后我才赶过去的,那天楼里的客人全都吓傻了,有不少人还是我扶着才能走出去的,他们口里不断念叨着那是龙,龙,龙……” 华玄眉头又拧了起来。这蛰鳞湖不过径长十六丈,与庄外的河流并不是相通的,也就是说,蛰鳞湖中的这条“龙”显然是直接由天而降的。但龙若要寻觅栖身之所,附近的洪泽湖、太湖、高邮湖、骆马湖都是更好的去处,为何偏偏选上了这个僻狭的蛰鳞湖。 他忽然又记起甄裕在录簿中还提到另一条线索:灵蛟山庄的原庄主夏伯雄与其爱妾都是十年前在蛰鳞湖上离奇死亡的。他们的死因是否也和这湖中之“龙”有关,难道这真有一头常年栖身湖中、靠攫取活人为食的怪物么? 华玄正自思索,不经意往北边瞥了一眼,忽见远处的廊道上现出两个阴幽的影子,似乎正在望着自己,冷森森的目光隔着老远都能透过来。 华玄心头一凛,想走上前看清楚一些,哪知那两个身影倏尔转身,游魂般隐没。 “那两人是谁?”华玄抬首问道。 那少女向北边望了一眼,如实答道:“你知道在这湖中的那两位遇害者吧,那妇人就是那个雷火驰的遗孀,罗庄主管她叫雷夫人。男子则是淳风牧场场主许归帆,好像是雷火驰和娄无尽的结拜兄弟。他们在事发三天后就赶到庄里了,庄主也好生接待了他们。但奇怪的是,他们晚上执意要住在庄外的客栈,白天才会到庄里来,也不和人打交道,神出鬼没的,几次险些把我吓坏了。” 华玄点点头,不再作声。那少女见他在沉思着什么,不便打扰,自己默默提着竹篮离开。 疑问越来越多,线索越来越乱,思考缜密如华玄也开始理不清头绪了。他照着老法子阖上双目,让脑子渐渐空白,竭力摒除了杂念,这才倏然开眼,这次却忽然发现自己左首距湖水不过两三尺的岸边,竟安置着一张雕呈半月形的石制琴台,台面洁泽,迎日生辉,与周遭杂草丛生、久疏清扫的情状显得极不协调。 华玄微觉奇怪,向琴台走了几步,伸手欲抚,忽然间察觉到背后衣襟不住波动,一道劲风即刻侵至! 他想也不想,双足骤提,跃起避开锐气,同时身子疾旋,在半空中绕转过来,这才发现背后多了一位身材甚高的老者,穿着件素绸长衫,头戴艾叶花斑的皮帽,帽沿压着霜白的双鬓,双目邃峻,充满敌意。 老者手中执一柄青色铦锷的长剑,未等华玄落地,又是一阵疾刺,身手灵矫,与他年纪全不相称。华玄身在空中,难以挪移,神情却镇定得近乎冷漠,左右足连番踢出,快捷无伦地踏在老者刺出的剑锋上。 老者每剑刺出,非但伤华玄不到,反觉得手腕受力非常,初始纳罕,好不容易看清了他踩水轮车般的足影,这才发觉古怪,再出剑时,便将一股上撩纵刺的力道加在里面,哪料方才提剑,华玄的人影倏地飘出老远,轻轻巧巧地落之于地。老者却收手不住,长剑误劈到身旁的一棵高大的苞栎,顿时木屑纷飞,翠叶飘摇。 原来便在老者缩剑蓄劲之时,华玄已将足尖悄无声息地粘在锋端,待他迸力提剑,便借这上撩之力翻腾而出,既卸除了袭来之劲,又觅得了脱身之径,当真一跃两得。 老者也看穿了蹊跷,却尤不罢休,剑锋抡了个半弧,凝力又来攒刺。华玄也不正撄其锋,边撤步闪避,边凝查这老者剑法变化,直到避开了他二十余式凌厉的剑招,忽然步法加疾,一口气连退十步,负手背后,伫立微笑。 老者料不到他身法如此之快,更想不到他突然驻足不动,引颈受戮,心中虽有疑虑,却不舍放过这擒敌良机,身子一纵,迭步逐去,眼见欺近到华玄身前,抬手便能在他胸口刺个透明窟窿,忽然发觉脚下沉滞异常,连着十步皆是如此,终于忍不住低头细审,倏然面红耳赤,收剑退开,极不情愿道:“我……我武功远……远不及你。” 此刻在老者身前身后以及他双足所立之处,总共有十个寸深的脚印。老者执剑追逐之时,竟然每一步都恰好踏在这十个脚印中,好似量步而制,分毫不差。 要知刀剑也罢,拳掌也罢,每一种手上功夫必须与双足步法相配合,才能衡身持稳,好比左手执剑掣电而出,势必右足要撤后,右掌要发力仰击,左足定然向下微弓,换言之,若是一人的步法给对手看透,其手上的武功也就为敌通晓了。 草地上原本并无这十个脚印,分明是华玄方才沉力于足,践蹅出来的。老者见到脚印也才豁然开悟,原来此人先前并非露怯,实在是有意相让啊。 老者正露出震惊神情,恰这时听得远处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缪伯,他……他就是庄主请回来的客人。”一抹嫣红的身影飞快地阻拦到老者与华玄之间,正是气喘吁吁的舒静缘。 老者微微颌首,双目透出一股难以揣度的异色,但并没有丝毫要抱歉的意思,只是向着华玄拱了拱手:“原来你就是那位钩赜派的华先生,既是贵客,恕老夫方才有僭了。但查案亦当守着本分,未经准许,切勿私触庄内物件。” 华玄早已猜知这老者正是灵蛟山庄总管缪霜。录簿上载得清楚,此人系陕西骋剑门出身,曾以一手凋灭剑法威震东南武林,但是生性孤傲,不喜结交,因而并无多大建树,年老后便依附灵蛟山庄至今。 华玄看了那琴台一眼,抱歉道:“缪前辈教训的是,华玄聆训了。”缪霜恩了一声,收剑回鞘,转身去了。 舒静缘埋怨地看着华玄道:“方才让你在客厅里稍候,我去禀罢庄主便回来,可转眼就不见了,害我好找……” 华玄却像没事人一样,淡淡道:“庄主得暇见客了吗,正好,我有些事要询他,这就去吧。”径直走上鹅黄软石铺成的石径,轻车熟路地在前领路,好像在灵蛟山庄里他是主,舒静缘才是客。 舒静缘跟在华玄身后,虽然不时地瞪他怨他,最后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中自我安慰:“算了,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他就是这么个吃了天风似的高傲鬼,也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 从嘉兴到淮安,甄裕因伤易途,路上便只剩下她和华玄。和喜欢说笑打诨的甄裕相比,华玄简直就是根生着脚的木头桩子。舒静缘一个女孩子家,还试着拉下脸来和他套话,哪知这木桩子总是爱理不理,说十句也回不了一句。舒静缘那时便心中有气,也把脸僵起来作冷傲状,两个人此番长路行来,若要算算总共说过的话,怕是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 虽然对华玄并不待见,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怪人有时候的举动,还是让自己十分吃惊的,好比在时辰难辨时,他能用一根小木枝便判定几时几刻;穿行树丛时,他手中只消燃一根青色的小烛,所有讨厌的虫兽便不敢靠近;途径野地水源难觅之际,他又不知从哪儿寻到了几株野芭蕉,快刀斩断其底,便见澄净的液体从青茎中滴出来……又好比现在,他明明是第一次来灵蛟山庄,为何行起路来比自己还熟悉? 她带着满腹的疑团追上了华玄,嘟嘴道:“你究竟是人是神仙啊。”华玄微作一笑,将甄裕的录簿翻到其中一页,摊开来让她看:那儿十分精细地绘着一张彩色的地图,不是灵蛟山庄是什么。 舒静缘哭笑不得,只得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自西向东而去。 灵蛟山庄的布局乃是西湖、北山、南林、东宅四区。蛰鳞湖、伏鳌山、踞虎林、栖鸾斋正是四区最显目的景致。除了人迹罕至的蛰鳞湖,伏鳌山建有珍植苑,踞虎林则设着稀物园。华玄一路走来,沿途景致尽收眼底,只见珍植苑里种植了金花茶、银杉、珙桐、桫锣、白鹇这等名贵植株;稀物园里则尽是各种珍禽异兽:憨态可掬的熊猫,精灵古怪的金丝猴,矫健轻盈的麋鹿,雍容高傲的丹顶鹤…… 所见精彩纷呈,目不暇接,若非身负要事,华玄只怕就要停下来仔细赏游。舒静缘原本还想逞逞学问,哪知华玄不论见到什么奇怪事物,都能无误地说出名称来,不由再次生出那种既不甘心又暗暗佩服的复杂心思。 就这般两人分花拂柳,穿廊走道,横穿过整个灵蛟山庄,终于来到栖鸾斋前。 栖鸾斋是处八进院落的弘阔建筑,四面高墙耸立,由一条清水小河分作两半,前边是庖厨、仓廪、祠室及婢仆与客人的寝房,后面的缥缈居才是庄主罗昌赫的住所,包括了卧居、书房和戏阁,房室之间以蜿蜒的回廊连接,曲折有致,华丽旷廓。 华玄方踏入栖鸾斋,也不由露出惊叹的神情,这院落内的格局要比山庄其余地方复杂得多,他一时辨向不得,待要翻开地图来查询。舒静缘急忙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大摇大摆地走到他身前:“没辙了吧,我来引路,慎神跟着。”华玄微微一愣,阖上录簿,缓随在后。 两人继续前行,绕了两个弯,走了几十步,忽见前方一个穿着粗布襦裙的年轻女子和两个挑着笆筐的健仆迎面走来,其中两个笆筐晃动甚大,时不时有白色的羽毛飘落出来。 那名女子相貌很是熟悉,正是华玄在蛰鳞湖边见过的那位侍婢。 舒静缘大咧咧走上前去道:“香霞姐,买回来什么好吃的呢。”那名叫香霞的女子显然与她颇是熟识,闻言也笑道:“你这个小馋鬼,不怕把身子吃走样了。”舒静缘道:“要身材没口福,那才可怕呢,哎哟,好肥的鸡啊!”她忽然发现两个笆筐里装着十多只盈肥的肉鸡,口水都不禁要流下来。 香霞却脸色微变,嗫嚅道:“阿缘,对不住,这……这鸡另有用处的……别的好吃的随你挑。”舒静缘拍手道:“好啊,那我就要吃‘张冠李戴’和‘柳贯锦鳞缘饵香’这两道菜,这可说定了,不许反悔。”香霞正要笑着回答,突然望了她身后一眼,面上没来由一红,低声告辞,带着两个健仆匆匆往厨房去了。 舒静缘好不纳罕,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恍然,原来华玄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皱着眉头凝眸端详,犹如藏着一柄小铲子要直掘到人家心里去,任谁看了都会被吓跑。舒静缘没好气道:“香霞是山庄的厨娘,别看她年纪轻,可是庄里的老人啦,有什么不对劲的!” 却听华玄认真地问道:“‘张冠李戴’、‘柳贯锦鳞缘饵香’,是什么?”舒静缘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原来世上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啊,竖起耳朵听好了,本姑娘给你上一课。那是两道菜的雅名,‘张冠李戴’其实就是鲤鱼肉泥外边裹着层烤獐子,‘柳贯锦鳞缘饵香’则是用八种不同的鱼肉丝搅在一起制成的,这八种鱼肉分别是……” 舒静缘还没说完,华玄却已失去耐性,向她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转身便走。舒静缘一点法子也没有,咬牙切齿地跟上他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