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求医少年      通天山,离天只有三尺三。这通天山在夷水之南,属巴国故地,东临荆楚,南及潇湘,西依川东,是万重巴山的最高峰。通天山高耸入云,终年云雾缭绕。通天山虽高,但隐藏于巴山之中,更兼山中多毒虫猛兽,为原始丛林,古木森森,人迹罕至,鲜为外人所知。当中原大地连年战乱、烽火狼烟之际,这巴国故地不但成了普通百姓绝佳的避难所,而且是隐居的理想之地。居住此地的人远离繁华,日子虽过得清寒,倒也图得个清静安逸,看似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通天山又在忠路司境内,忠路司属施南府管辖的范围,而施南府又是湖广总督的管辖范围。这施南府共有十八家土司,号称“施南十八土司城,覃七田八两向一黄”。覃、田二姓,自古便是当地的大姓,至今仍是如此,向、黄二姓也是名门,除此之外,还有牟姓、谭姓,也算得上当地望族。   这一日午后,骄阳普照,热气逼人,通天山下的华亭镇来了一个青衣少年。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但面黄肌瘦,风尘仆仆,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走一步咳嗽一声,有时甚至不得不停下脚步,咳得连腰也无法伸直,似乎患了极重的肺痨病。他虽疲病交加,但一脸坚毅。   这少年事实上快满十八岁了,但由于被病痛长期折磨,使他比同龄人要瘦弱许多。时光的痕迹过早出现在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流露出少年人不应有的沧桑。   少年来到这深山小镇,见街上行人倒也不少,商铺、酒馆、裁缝店里顾客进进出出。还有挑担子的,背竹篓的,卖野味的,卖茶叶的,以及卖米卖菜的。男人大多脚穿草鞋,身着对襟短褂,头上包着白色帕子,嘴里叼着根水竹烟杆,挑着箩筐。女人一率背着竹篾背篓,穿着自己做的布鞋,着彩衣彩裤,上面绣着花鸟鱼虫,煞是好看。年长的女人也头包白帕子,大多也拿着根烟杆。这些人说着方言土语,少年听得半懂不懂,心底顿时升起一种置身异域的陌生。   少年长途跋涉,加上天气炎热,早已筋疲力尽,又饥又渴,见路边有一家小饭馆,临河而建,招牌上写着“谭一锅”三字,便决定进去吃碗面条。一进店,发现店里只有三张桌子,其中两张均坐了人,尤其是临窗那张桌子上的吃客甚是特别,其中有两个身穿紫色长袍的人最是引人注目,年长者身材极为紧凑,即便站起身,恐怕也不满四尺,年纪约五十来岁,白面无须,眼内精光闪烁。年少者和他长相有几分相似,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应该是老者的儿子,长得又高又瘦,像根竹竿,更像是将那老者拉长一倍后,制了个模子铸出来的。这两人之所以引人注意,是因为这里远离中土,极少有人穿汉服。除他们之外,其余几人从服装来看都是本地人,除一名颇为俊俏的彩衣少女外,另外三人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一人身着华服,手摇折扇,神态悠闲;另一人中等身材,身着对襟短褂,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还有一人则腰悬长剑,甚是英俊。他们正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所说之事,正是今年八月十五在施南府唐崖司举行的武试大会。那身材矮胖的掌柜谭一锅正站在一旁斟酒,不时插几句嘴,恭维那几人武试旗开得胜。   这小店只有一个伙计,一见少年进来吃饭,甚是热情,连忙给他倒茶。那少年一边喝茶,一边向伙计打听百草堂医馆的所在。他虽学会不少方言土语,但口音还是略带京腔,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明白。伙计一见他满面病容,知他是寻医问药的,不但详细讲明线路,还重复再三,怕他忘了。临窗的几人听见他打听百草堂的所在,均投来诧异的目光。   少年只点了一碗素面,正吃着,店里又进来三人。为首那人一见其余两张桌子均坐了人,只有少年这边还有空位,便过来搭了个坐,一人一方。少年抬头打量那三人,只见对面那人穿着一件白色长褂,年纪比自己稍长,身材修长,面容轮廓分明,甚是英俊,举止文雅,一看就是读书人。他见少年望向自己,回了一个友善的微笑。其余两人比他年纪大了许多,但看上去却是他的手下,都是中等身材,面貌朴实,肤色古铜,貌似乡下农夫。   三人坐定后,要了一份黄鱼火锅,一份洋芋炖猪蹄,四样小菜和一盘油炸花生,还要了五斤包谷酒。伙计拿来三个土碗,一字排开,那年轻书生似等不及,抢先一把抓过酒坛子,满满倒了三碗,端起来与其余两人碰了一下,自己一饮而尽,而另外两人,也一口喝了半碗。少年瞧他喝酒的气势,完全不像个读书人,一时之间,不由得看呆了。年轻书生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咧嘴一笑,脸上顿时露出两个酒窝。   “兄弟,要不要干一碗?”年轻书生问那少年道。   “多谢兄台,小弟不会饮酒。”那少年忙回道。   “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来来来,干一碗。”年轻书生一边说,一边叫伙计拿来一个碗,也不管少年是否同意,只管倒满一碗酒递过去。   少年见他如此热情豪爽,却也不好拒绝。而且更重要的是,因自小生病,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喝过酒,更没人请他喝过酒。他的内心似乎立即升起一种渴望,不由自主地接过碗来,和对方碰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喝完之后,他不禁咂了咂嘴,吹了几口气,而对方却又是一饮而尽。年轻书生见他确实不像喝酒之人,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   “小弟还是第一次喝酒。”少年不好意思地说道,“这酒,挺好喝的。”   “那今天就开开酒荤。”年轻书生爽朗一笑,“男子汉若不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谈笑之间,他夹起一大块肉放进口中,又喝了一碗酒。少年见他如此豪情,慢慢放开原有的拘束,和他连连碰碗。而另外两位中年人也极豪爽,连连向他敬酒。少年每次虽只是喝一小口,但很快就面红耳赤。   喝包谷酒在施南府一带极其盛行。它是纯包谷酿造,酒味醇厚,有一种包谷清香和一股淡淡的甜味,并不像京城的二锅头,入口像一把刀子直捅下去,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这包谷酒后劲足,即便醉了,一觉醒来之后,也不会头疼。   “这位大哥好酒量!我们干一碗如何?”只见临窗那桌出来两人,一个是穿对襟的少年,一个是腰悬长剑的少年。二人手里各端一碗酒,兴致颇高。   “痛快!”年轻书生长身而起,与那二人分别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掉。   “在下陈子游,就住在这华亭镇。”那身穿对襟短褂的少年自我介绍道,然后又指着腰悬长剑的少年,“这位名叫覃少川,是忠路土司王爷的公子。”   年轻书生一愣,脸上的笑容顿时垮塌下来,但随即又重新堆砌上去:“原来是两位贵人,失敬,失敬。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而和他同来的那两人却是面色一变,暗暗将手伸到放在板凳旁的扁担上,但立即被年轻书生伸脚碰了碰他们的腿,示意他们不可轻举妄动。他将目光望向覃少川,仔细地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这个人,我怎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年轻书生寻思道。但他随即确信,自从五年前随师父下山拜祭父母之后,自己并没有来过忠路司,也绝对没有见过这覃少川。他闲时读书,几乎过目不忘,对自己的记性毫不怀疑。   或许,他们只是长得有几分像而已,年轻书生想。他的这番表情自然被二人看在眼里,一时之间,双方都有几分尴尬。   “兄台如何称呼?”短褂少年随口问道。他原本也是豪爽之人,海量之人,刚才见这年轻书生性情豪爽,有心结交,不想对方似乎对自己敬而远之。   “在下牟一虎。家住散毛司汪家营。”年轻书生回道,“也许我们很快便有机会再次见面的,那时在下定请二位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陈子游一愣,不知他什么意思,一见双方话不投机,告了声“打扰”,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与另外几人连连碰杯,似乎要将在这边耽误的酒全喝回去。年轻书生却瞧也不瞧那边一眼,只是和那少年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当他得知对方是专门前来百草堂求医时,很是诧异。   陈子游那边表面虽是热闹,但那手摇折扇的少年每次喝酒都推三阻四的,很不爽快。而那对身穿紫衣的父子,似乎喝不惯包谷酒,一碗酒喝了半天,还不见底。陈子游和覃少川甚是郁闷,不断将羡慕的目光投向牟一虎这一桌。而同桌的少年、少女和两个紫衣人,也有意无意将目光望向那边。   一桌人吃完饭,在覃少川陈子游的带领下走出小店。当那手摇折扇的少年经过牟一虎身边时,手中的折扇无意中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牟一虎却似丝毫没有感觉到,只顾继续喝酒吃饭。这五人刚到街上,就听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   “抓住他们,他们是棒老二(土匪)!”只见远远地跑来几个人,前面逃跑的有四人,后面却是十来个当地的土兵。那四人跑得极快,转眼就来到小店门口。   陈子游和覃少川往路中间一站,顿时挡住四人的去路。   “还不束手就擒!”覃少川喝道,“放下兵器,便饶你们性命!”   “滚开!”那四人举起手中的刀,一人扑向陈子游,另三人却扑向覃少川。   “放肆!”覃少川喝了一声,也不拔剑,对方的刀才刚刚举起,他已双拳齐出,接着飞起一腿,只听见“砰砰砰”三声,三个棒客(土匪)手中的刀顿时掉到地上,人也跌出一丈开外,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伙追赶的土兵立即上前将他们绑了。   陈子游那边却没有如此轻松。他正和为首的棒客恶斗。他见手下被抓,自己又陷入包围,立即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刀刀抢攻,全不防守。陈子游却不与他硬拼,只是缠斗在一起。他的功夫本就在对方之上,不消多时,那棒客头子不但处于下风,连刀法也渐渐散乱了。   “撒手!”只听陈子游一声大喝,看准时机,一脚踢中对方的手腕,跟着出指如风,一下点中对方的环跳穴,那棒客头子顿时瘫倒在地,而那刀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扑”的一声插在小店门外的柱头上,吓得正在门口看热闹的伙计目瞪口呆,半晌才醒悟过来,抱着头蹲在地上。   “你是谁?”陈子游一脚踏在那棒客的胸口上,大声喝问。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就是陈大龙!既然被你几爷子抓住了,要杀便杀!”那棒客虽被击倒,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土兵忙过去将他绑了。   “陈大龙?你不就是星斗山黄金洞的棒客头子么?那星斗山在散毛司和沙溪司的交界处,他们跑到忠路司来干什么?”只听那手摇折扇的少年问道。   “说!你们来忠路司干什么?是不是来踩点子?”覃少川喝问道。他知道星斗山那伙棒客和齐岳山铁炉寨那伙棒客一样,平素除了拦路抢劫,都喜欢吃大户(绑票),扰得各地鸡犬不宁。各司多次派兵围剿,都拿他们没办法。   陈大龙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并不答话。   “回大少爷,我们是在渡口遇到他们的。看样子他们去过彩儿小姐那里。”一名带队的小队长说道,“不知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可能是找彩儿小姐看病吧。”   “说!你们把彩儿怎样了?”陈子游一听,虎吼一声,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那棒客头子的衣领,似乎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   “你说呢?”陈大龙露出一脸怪笑,“老子向来是先奸后杀!你没听说过么?”   “我撕了你!”陈子游怒不可遏,五指如钩,出手如电,抓向陈大龙的脖子。   “慢着!陈老弟别急。”那手摇折扇的少年出手也不慢,伸出扇子挡在陈大龙面前,“先弄清楚也不迟,若他真伤了彩儿姑娘,我黄殿英第一个宰了他!”   陈子游一听,立即收回手,也不说话,转身就跑。他跑起来像一阵风刮过去,街上立即传来鸡飞狗叫的声音,几乎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他是去百草堂。”覃少川回头对一脸惊讶的黄殿英说道,“请黄兄在此稍候,我也得先去百草堂看看彩儿,等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后,我再带三位去皇城见我父亲大人。”黄殿英知道彩儿是他亲妹妹,如今亲妹妹出了事情,自然非去看看不可,于是客气一番,便和另三人再次回到店内,坐在原来那张桌子上。掌柜的见他们去而复返,忙拿出最好的茶叶,泡了一壶给他们。   街上刚刚发生的这一切自然被牟一虎等人看在眼里。他手下的两人在陈大龙被擒时,都拿眼睛望着他,在看他的反应,征询他的意见,但牟一虎面无表情,只是转头看了一阵子,便又自顾自地喝酒吃饭。   那少年也不是多事的人,更不喜欢瞧热闹,见牟一虎坐着没动,便也没有起身。此时,他碗中的酒已经快喝完了,有了三分醉意。   “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牟一虎客气地问道。   “小弟姓唐,唐朝的唐,单名一个逍字。”少年说道,“逍遥的逍。”   牟一虎问了他的名字,却不再问其他问题,只是抓起酒坛,又倒了一碗酒给唐逍。唐逍原本以为他必会问起自己的来历,心中早已编好一套说辞,哪知对方只是和他喝酒,并不问他来自何处,到此何干。   “今日能和唐兄弟一起喝酒,真是痛快。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得先走一步。他日若有缘再见,但愿你身体已经康复,到时候定然一醉方休。”牟一虎说道,“你虽酒量不大,但是喝得坦诚。有酒德!是个男子汉!”   我们还会再见么?唐逍寻思道,我这病还不知能不能只好呢,若能治好,和你喝一百碗也值得。“今日能结交牟兄这样的朋友,真是荣幸之至。”唐逍由衷地说道。他自小患病,几乎没人愿意和他玩耍,从小到大,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如今这牟一虎和他萍水相逢,便请他喝酒,顿时激起他内心对友情的渴望。虽然明知此行祸福难测,但能遇到一个把自己当朋友的人,也算不虚此行吧。   “告辞。”牟一虎干掉最后一碗酒,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冲唐逍一抱拳,又叫过掌柜的,连同唐逍的面条钱也一起结了,然后带着两名随从,朝陈子游覃少川刚离开的方向而去。唐逍道了谢,也随后跟了出去。   那牟一虎刚离去不久,就见覃少川独自一人走了回来。他去时也像陈子游一般狂奔,回来时却是一脸轻松。   “彩儿姑娘没事吧?”黄殿英连忙问道,“陈老弟呢?”   “没事。”覃少川说,“想不到陈大龙还来是个大孝子,他去彩儿那里,是给他老母亲抓药的。子游还在百草堂,他估计明天才回白云寺。”   这四人穿过华亭镇,径直朝忠路土司皇城方向去了。    正文 第二章 真假神医      唐逍吃饱喝足,恢复了体力,不再像先前那般咳个不停了。他一路穿街过巷,出了华亭镇镇,径直沿河而上。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渡口。渡口旁有一间小木屋,河中只泊着一艘小渔船,渡船却不知在何处,想必还在上游。那华亭镇逢三六九才赶集,除了那几日,这渡口平常便没生意,需要过河的人,大多从岸边的锣鼓寨绕行,经过一座风雨桥才能去对岸。   唐逍拾级而下,来到岸边,只见沿河两岸都是高山,壁立千仞,岸边长满水杉、香树。河水清楚见底,铺满细细的沙,伴着河水的流动,水草不断地飘荡着。   正打量间,一个老人踉踉跄跄、闷声不响地走来,几乎将唐逍撞到河里。   这老人满头白发,但红光满面,头上包着一条和当地土人一样的白色帕子,身穿一件青色长袍,一副文士打扮。这打扮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而且衣袍上面沾满酒水菜汁,实在有些邋遢。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酒气,一双醉眼半睁半闭,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本来是他差点撞到唐逍,却反而像是唐逍冒犯了他,挡住他的去路,一脸气咻咻的样子,只拿一双醉眼瞪着唐逍。   “老人家,请问船家哪里去了?”唐逍连忙让在一旁,客气地问道。   “船家?我就是船家。你娃儿是来看病么?”老人将他打量一番,顿时转怒为喜,眼中闪闪发光,但那光芒转瞬即逝,很快变为一脸的无奈,语气松软无力,“他不在家。他今天没空。不看病。你明天再去吧。”他这神情的变化被唐逍看在眼里,莫名其妙。老人说完,转身便朝渔船走去,唐逍还愣在原地。看他那副醉醺醺的样子,真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掉进河里去。   “喂,喂,你过来。”老人刚走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朝唐逍招手。   “来,我给你把把脉。”老人说道,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伸手便抓住唐逍的手腕,将手指搭在脉搏上,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您不会就是覃神医吧?”唐逍原本皱着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你就是覃神医!神医在上,请受晚辈一拜!”说罢,便跪倒在路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他忽然想起京城王老太医对他说的话,这老人一定就是自己要找的覃神医。   “你这娃儿,总算有几分眼光。”老人眉开眼笑,伸手摸着下巴几根稀疏的胡须,然后又连连摆手,“莫乱动。莫乱动。”   唐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激动的心情。   老人却露出一副古怪的神色,一会儿皱眉,一会儿闭眼,一会儿吸气,一会儿抿嘴,那模样,似乎遇到极为棘手的疑难病症。他的这副神情,使唐逍更加坚信他是覃神医。心里顿时三分庆幸,三分激动,三分感激和一分隐隐约约的怀疑。   “你病得不轻。”良久,老人方松开手指,对唐逍说道,“而且也怪得很!只怕——唉——不说也罢——若非遇到我,只怕你命不久矣!”   “神医救我!”唐逍急切而诚恳地说道,“若能治好晚辈的病,定然感激不尽。”   “感激倒不用,你可知我治病的规矩么?”老人看着他说道,“要治好你这病,少说也得一年半载。至于诊金嘛——先付一半即可。”他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看他也不像有钱的样子,不由寻思起该要多少诊金才合适。   “要多少银子?”唐逍急切地问道,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他又想起来那一路的辛苦。他出行不到一月,身上仅有的几两碎银子便被人偷去,从此只得一路乞讨,或是临时顺路干些洗碗打杂的粗活,换些盘缠,不但招来无数白眼,进入巴山之后,好几次还差点葬身虎口狼腹。好在他机敏异常,出行前便将王老太医送与他的二百两银票藏在鞋底。即便在最饥饿之时,也强忍住,没拿去换银子,怕的便是到时候没钱,覃神医不肯给他治病。   “怎么也得十两银子吧。”老人说道。在他看来,这少年外表和乞丐差不多,纵然藏了私钱,也不会太多。“这银子也不是我要用,而是你这病实在太过古怪,有好几味药我没有,得去土司皇城里面买。”老人解释道。   “没问题。”唐逍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真瞧不出来,这小子居然有油水,比外表看起来肥多了。老人顿时暗自后悔说少了,不过转念一想,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将他的银子一点一滴地抠出来,岂不更有意思么?想到这里,他船也不上了,而是回转身,朝木屋走去。   “拿出来吧。”老人一回到木屋,便对唐逍说道,“银子。把银子拿出来。没银子我怎么买药?没银子谁会给你治病?”   “我只有银票,没有银子,等我到镇上兑换后,再给您送来。您看行不?”唐逍说道。这么多年来,这老人还是第一个说他的病有望治好。他有些迫不及待。   “行。快去快回。你这病可耽搁不得。”老人从容地对他挥了挥手,一长身,便躺在长凳上睡起觉来。   唐逍朝镇上走去,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脱下鞋子,揭开鞋垫,从里面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到镇上兑了银子,便立即返回。不料回到渡口一看,不但老人不知去向,连那艘渔船也不见了,而房门还是紧锁着。   这是盛夏时节,天气原本无比炎热,唐逍一路急行,累得汗流浃背。但他到得河边,被河风一吹,顿觉凉爽异常。他来到木屋前,坐在屋檐下的长木凳上,耐心等候着老人。谁知等了一个多时辰,依然不见老人回来,只得来到河边,脱下衣裤,准备踩水而过。   一下水,唐逍几乎忍不住跳了起来,那河水竟然出奇的冷。好在河面并不宽,也就十来丈,唐逍游到对岸,穿好衣裤,沿河上行约三里,便见竹林深处露出一角屋檐,知道那是饭馆伙计所说的百草堂所在。   此时,唐逍也才发现,原来这河竟是伏流,源头就在百草堂左侧。难怪河水出奇的冷,也出奇的清澈。   不多时,唐逍便穿过一条林间小道,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当他走近那座小院之后,才发现是一处世外桃源。小院右侧有一条特别的小溪,溪水竟然些许发蓝,溪流中飘动着黄白色的物质。他弯腰探手一试,溪水竟出奇的热,原来是一股温泉。温泉的源头处用石块砌了一个水池。那些石块颜色各异,煞是好看。而铺在水底的,竟然是一个老虎图案。在温泉周围,还种满各种奇花异草,很是茂盛。便是那竹林深处,也种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药草。   唐逍在水池前略作停留,便沿着一旁的石板路走向那座小院。他来到院门前,不由仔细打量。只见院坝上铺着平整的石条,主楼是一件当地最为常见的吊脚楼,两旁各有两间厢房,大门上挂着一块破旧的匾额,上书“百草堂”三字,若非夕阳照着那匾额上的字,正好折射进眼睛,他或许根本不会注意那块匾额。那三个字隐隐约约金光闪动,不过这匾额的主人,显然没将那烫金的匾额当回事。    一个十六七岁的黄衣少女坐在大门口的一张摇椅上,正嘟着嘴,闭着眼,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好像一肚子的气全聚集到脸上。她虽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但眼睛闭着时,那略略向上的弧线却怎么看都像在笑,显得更加可爱。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阳光照在她娇艳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那张脸蕴含无限活力,红润,健康,与唐逍的满面病容形成鲜明对比。   一条大黄狗懒洋洋地躺在她身边,正舒服地晒着太阳,见有生人走近,睁开眼看了唐逍一眼,竟毫不理睬,依然吐着舌头,继续打盹。   “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百草堂竟然如此幽静。”唐逍不由得暗自嘀咕,心中的希望又增添几分。他很清楚自己所患的疾病——一种先天性的心脏顽疾,根本无药可治。他更知道生命的终点正一天天临近,再过七天,他就满十八岁了——那便是他生命的终点。九岁那年,京城的王老太医就已经断言,他绝对活不过十八岁。来之前,他又去问过那位老得不能再老的王老太医,他的回答还是和九年前一样。在近十八年的生命中,唐逍几乎天天不离药罐,备受折磨,若非他的意志较寻常人坚定许多,只怕早已夭折。   唐逍一直渴望奇迹降临,所以才不远千里,从京城一路跋涉,来到这万重巴山之中。他依然记得临行前王老太医说的一番话:“说到医术,天下间或许只有一人称得上‘神医’二字,若找到他,你这病或许有一线希望。不过这个人住的地方极为偏僻,远在巴国故地,而且他很可能早已去世了。我还是六十年前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就已经五十多岁了。”王老太医看着他脸上瞬间由希望转为失望,接着又道,“他应该有传人,你若是找到他的弟子,也许仍有一线希望……他姓覃……住在巴山之中……你若去……便要翻越那万重巴山……”   王老太医的这番话,像黑暗中的一丝光线,使原本绝望的唐逍看到一个太阳。   唐逍静静地站在门前,隐藏起那丝希望之色,缓缓走近那坐着的少女。   他刚要开口说话,那黄衣少女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他脸上有一朵花似的。随后目光一转,望向他的脚下。唐逍的鞋尖分别有一个破洞,脚趾头正好露在外面。见那少女盯着自己的脚,便极不自然地将脚趾头弯曲着,极力想缩回鞋内。他被一个少女这样盯着看,原本苍白的脸色竟然泛起一阵红晕,原本想好的客气话,顿时再也说不出口。   “你有病!”黄衣少女单刀直入地对他说道,“而且病得不轻!”她的声音出奇的清脆,虽不十分客气,却是悦耳之极。   我当然有病。唐逍心道,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还用你说?不过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尤其不知对方是谁,正因何而生气,就更没必要惹火烧身。   “我先前在渡口见过覃神医,我们已经约好了,是他叫我到这里来的。”唐逍说道,“请问姑娘是——”   “那老不死的已经死了!”黄衣少女恨恨地说道。   “死了?”唐逍一听,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似乎有一记闷雷炸开。自己两个时辰前还见过他,怎么就去世了呢,怎么会去世了呢?他原本被少女盯得发热的脸似乎被对方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死了!早死了!”黄衣少女大声嚷道,好像生怕他听不见。但她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先掩口笑了起来。唐逍见她这副模样,立即明白过来,心底轻松了不少,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觉察的微笑。她口中那位 “死了的老不死的”,很显然就是自己在渡口处遇到的老人。   “请问覃神医他老人家回来了吗?”唐逍几乎可以肯定,惹这个少女生气的人就是那位醉醺醺的老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   “我就是覃神医!”少女更加语出惊人。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唐逍。那双眼睛清澈得看不到底,若不是他事先知道覃神医年过百岁,是个老头子,而且自己先前见过他,单单从这双眼睛来看,恐怕谁也看不出她在说谎。   但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让唐逍头疼,不光头疼,而且进退两难。   “跟我进来吧。”少女站起身,对唐逍说道。   唐逍一时无语,只得跟她走进医馆。   “把手伸出来。”少女说道。她示意唐逍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唐逍还在犹豫之中,一只玉手已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几根青葱似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间。他呆呆地看着那双手。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精致的手,像玉琢似的,温润,干净。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由得咚咚直跳。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触女孩子的手,虽然对方是宣称给他把脉。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股少女特有的气息飘进鼻息,令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少女本来专注地把着脉,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但一看到唐逍那副傻呆呆盯着自己的模样,脸上不由一阵潮红,但随即,那一抹潮红便被一种奇异之色取代。   “你这病怪得很。”少女说道,然后松开手,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那模样,竟然和先前那位给他把脉的老人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当然怪得很。唐逍心道,若不怪,我干吗跑几千里路来到这个鬼地方。      正出神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抬眼处,只见两个抬着担架的农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昏迷的老人,他的面部、胸前一片血肉模糊,两条断臂、几块碎肉放在身边,惨不忍睹。鲜血染红了垫着的被单。   “彩儿姑娘,我爹被火炮(鞭炮)炸伤了,快救救他!”一个农人急切地说道。   “田大叔,快抬到里屋去。”少女冷静地说道。由于老人失去双手,自然无法把脉;由于面部血肉模糊,也无法探鼻息。少女摸了摸老人的心脏,感觉还在跳动,就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总算来得及时,还有救。”说着,她推开一间房屋的门,领他们将重伤的老人抬进去。这忠路司加工火炮在当地甚是有名,货真价实,工艺又好。这里的火炮不但供应整个施南府,还远销山外。加工火炮的多为本地农人,一到农闲,几乎家家户户干这个营生,也有常年专职加工的小作坊,多以家庭为单位。加工火炮是一项危险的活儿,忠路司经常发生一些爆炸事件,工人们轻则烧得面目全非,重则家破人亡,但迫于生计,他们明知有生命危险,仍不得不从事这一行业。   两个农人安置好伤者,便轻轻退了出来,同时将房门掩上。他们在医馆内坐定后,年纪稍长的那人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缸,咕嘟嘟直往嘴里灌,喝饱之后,便递给另一人。另一人似乎也极为口渴,一口气将茶水喝了个精光。   唐逍奇怪地看着他们,心里暗暗嘀咕,这两人怎么像在自家一样随便?然而,更令他奇怪的是,两人刚进门时,还是一副心急火燎的神色,这会儿却是一脸的平静,好似完全不不担心危在旦夕的父亲。   “你这娃儿也是来看病的吧?”田大叔问唐逍。唐逍点了点头。   “你不用担心,有彩儿姑娘在,啥病她都能给你医好。”田大叔说道。   “大叔,请问彩儿姑娘是覃神医的什么人?”唐逍问道。   “彩儿姑娘就是覃神医的重孙女,得过老神医的真传。”田大叔说道。   “在下曾在渡口见过覃神医一面,是特地来这里向他求医的。”唐逍说道。   “你见过覃神医?”田大叔吃惊地问道,“我们都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了,他到底还在不在世,只怕连彩儿姑娘也说不清。不过现在有彩儿姑娘在,他老人家在不在都没关系。”他一脸轻松,似乎在他眼里,那位被王老太医推崇备至的覃神医,医术远不如那个气鼓鼓的黄毛丫头。然后,他话锋一转,“你说你在渡口见过覃神医?哈哈,我明白了,你肯定是遇见老酒鬼了。那个老酒鬼,就会招摇撞骗,糊弄你们这些外地人呢。他肯定说他就覃神医吧,他骗了你的钱吧?要是被骗了,估计你也要不回来了。不过他若骗了你的钱,彩儿姑娘一定会给你看病的。你即便没钱,彩儿姑娘还是会给你看病,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   唐逍听了这番话,心中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沉。心惊的是自己先前遇到的老人竟然是个骗子,但他明明不像啊。心沉的是难道自己真的命该如此?他怎么也不相信刚才那个黄衣少女能治好自己的病。她太年轻了。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段血海深仇。那是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仇。若说这两年自己能挺过来,是因为求生的热望,倒不如说是因为仇恨,因为要留着一条命去报仇雪恨。   唐逍脸上的失望之色自然逃不出两人的眼睛。   “你不晓得,彩儿姑娘的本事大得很!她从八岁起,就给镇上的人看病,十岁就能给人开刀,我亲眼见他从罗聋子的脑壳里头取出一个小碗大的瘤子。你知道那时候她才多大吗?我给你说,才十一岁。这个女娃儿,简直是神仙再世。”田大叔眉飞色舞,仿佛彩儿真的是神仙,仿佛彩儿是从他脑袋里取出一个瘤子。   “哪有小碗大,也就鸡蛋大,你就知道瞎吹。”另一人反驳道。   “我说老二,你怎么老是喜欢和我抬杠呢?那可是我亲眼看到的。”田大叔说道。他弟弟则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两人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争来争去,话题又不知不觉转到彩儿治病救人的事迹上去了。说有个人瞎了一只眼睛,她便找了一只狗眼给换上,从此那只眼睛辨不出颜色。说一个人全身失去知觉,彩儿姑娘让他在木桶里泡了七天,出来全好了。还说有人被五步蛇咬伤,是彩儿姑娘在蛇窝旁找到解药……还有那些身上长蛆、脚底流脓的怪病,她全都不在话下。那些病人不光是本地的,还有许多外地的;不光是寻常百姓,也有达官贵人。他们口中的彩儿姑娘,天下间似乎没有她不能治的病。   唐逍无心听他们争执,眼睛只望向那扇关闭的门。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她出来。他不由隐隐有些焦躁,同时又隐隐为那位老人担心,因为他刚被抬进来时,他注意到他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那么大的年纪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还真能救活么?那个脾气又大又怪的黄毛丫头,难道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神?他心里虽在怀疑,但却又希望这一切都是事实。毕竟,她的医术越高,老人的希望就越大,而他自己的希望也越大。      差不多过了两个时辰,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彩儿走了出来。她一脸倦容,却显得很平静,只是手上、衣服上都沾满鲜血。   “又来麻烦你了,彩儿姑娘。”两个农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同声向她道谢。他们似乎根本不必担心父亲的安危,似乎根本不用问她也知道结果。   “没问题了,养上一年半载,应该就可以下地行走了。”彩儿说道,“先让老人家在这里住两天,你们再接回家吧。” 她又耐心地交代了他们要注意的事情。   两人又千恩万谢一番,年长那位农人方回家去取用具,留下他兄弟照顾父亲。   “彩儿姑娘,你……我……”唐逍等彩儿吩咐完毕,才站起身,本想再问问他曾祖父的下落,但忽然间又想起初见她时那副气鼓鼓的模样,竟然一时语塞。   “你这病是吧,过两天再说吧。”彩儿犹豫了一番,才说道,“你先找个地方住下,过两天再来找我。”然后,她便转身进屋,取了一个小药瓶,交与唐逍,嘱他每日睡前服用一粒,便可治愈咳嗽。   “我这病能治好?真的能治好?”唐逍接过药瓶,眼中顿时双目发亮。自小父母就遍请名医为他诊治,但从未有医生说过还能治好的。他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但这比起那无数次失望带来的绝望,这微弱的一线希望,便足以令他兴奋无比。   “也许吧。”彩儿说道,随即沉默不语,只是拿眼睛又将他打量一番。   “谢谢你,彩儿姑娘。”唐逍说道。他站起身,正准备向外走去,肚子里忽然发出咕咕的叫声。这声音是那么响亮,却又是那么尴尬。他只想快步离去。   “等等,你会生火么?”彩儿忽然叫住唐逍,“忙了这大半天,也该吃晚饭了。你去帮我生火吧。”随后,又转头对那农人说道,“田二叔,你也在这里吃晚饭吧。”那农人客气一番,见屋角堆着土豆,便拿过一块瓷片来去皮。   “会。”唐逍略一犹豫,便肯定地答道。若是往常,他定然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这半年来,他虽是乞讨度日,倒从未行过死乞白赖之事。   “彩儿,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唐逍正准备跟着彩儿进屋烧火,便见中午在酒店见过的陈子游拎着一串鱼跨门而入,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是你祖祖(方言,曾祖父的别称)叫我送来的。他说今晚不回来了,就在渡口过夜。”    “哟,是三少爷来啦。稀客,真是稀客。”田二叔一见陈子游,忙站起身,同时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   “田二叔,你怎么也在这儿?”陈子游问道,“你生病了么?”   “没病,没病,我爹被火炮炸伤了。”田二叔回道,接着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情形详细描绘了一番。陈子游也听得仔细,连说“命大,真命大”之类的话。   唐逍先前在饭馆中并没有仔细瞧他,此刻却仔细打量起来,只见他生得浓眉大眼。在施南府,这样的少年随处可见。不过,他比寻常人明显健壮许多,脸膛被太阳晒得黑油油的,臂上肌肉线条分明,蕴藏着无穷力量,活脱脱一只小豹子。他赤着脚,卷着裤腿,短褂上面还粘着些许泥土,丝毫不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彩儿一见他,就恨恨地瞪着眼,确切地说是用目光在剜,一瞬一瞬地扎。   陈子游笑嘻嘻的,丝毫也不生气。但他将视线转到唐逍身上之时,却是一脸的诧异,心下寻思,这人怎么还在这儿,他不是中午就要来看病么?   “敢问兄台如何称呼?”陈子游面带微笑,客气地抱拳道,“在下陈子游。”当初在饭馆时,他们虽照过面,但没有说过话。这陈子游一开口说话,居然文绉绉的,和外表很不相称,不过又说得亲切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他是我表哥!你管不着!”唐逍正准备报出姓名,不料被彩儿给打断了。他不由一愣,心道我什么时候成你的表哥了,随即明白,原来这彩儿姑娘先前除了在和她渡口那老酒鬼赌气外,定然也在生这位三少爷的气。   “你表哥?你什么时候多出来这样一个表哥了?”陈子游睁着一双豹眼,目光顿时宛如两把利刃,直直地戳在唐逍的脸上。现在他对谁都防着,中午陈大龙出现一事,虽有惊无险,但让他心有余悸,生怕真有人来欺负甚至伤害彩儿。   “在下唐逍,是来找彩儿姑娘治病的。”唐逍说道。他虽然也曾是个少爷,但自从父母去世后,一直浪迹江湖,早已学会察言观色,变得格外敏锐。他从彩儿姑娘恨恨地看陈子游的眼神中看出的绝不是所谓的恨,而是一只痴。他虽不谙儿女情长,但瞎子也看得出,彩儿和这个陈子游关系一定非比寻常。   “一看你就是个药罐罐。”陈子游打量着唐逍,终于收回逼人的目光,直截了当地说道。他语言阴晴转换极快,客气时像个读书人,不客气时却像个生棒客。   “彩儿,你看,这可是大黄鱼,我刚从河里捞的。”陈子游提起手里的鱼,举到彩儿面前说道,“你说是用油煎的好,还是水煮的好。”   “把你煎来吃才好!”彩儿忍不住骂道,但随即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陈子游见她笑了,便道:“那就依你的,煎来吃吧。”然后便拿了个木盆,将几条鱼放在里面,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在盆里剖起鱼来。   那条黄狗围着他转来转去,摇头摆尾,用头去拱他,伸出舌头舔他,显得很亲热。“别闹了,大黄。去去去——”陈子游拍打了一下狗头,将它赶开。    正文 第三章 结拜兄弟      唐逍吃了一顿这半年来最可口的一餐饭。那些菜肴虽是农家小炒,却别有风味,让他胃口大开。那一小盘泡菜又酸又辣,初一入口,几乎连牙齿也酸掉了,辣得他丝丝吸气。而那盘土豆片腊肉还在锅里便异香扑鼻,一端上来,更是让人直吞口水,只见里面除了土豆腊肉,还有放了醡广椒(当地人特制的一种腌菜,以剁椒和玉米粉相拌,置于坛中数月之久,即可食用。当地土人喜欢用醡广椒炒腊肉,也喜欢和腊肉、土豆、或者是南瓜、红薯一起蒸,味道极为可口)。除此之外,唐逍还吃到了一种叫做合渣的食品,那是用黄豆磨出来的,里面放了些许韭菜,一青一白,舀一瓢浇在蓑衣饭(以玉米面和大米混合而成)里,吃来齿颊生香。吃完饭,他和田二叔抢着要去洗碗,但二人都没有抢过陈子游。   彩儿和陈子游在厨房收拾碗筷,里面不时传出二人的打闹声,一清二楚地传入唐逍的耳中。他心中似乎也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但那个身影实在太模糊了,模糊到只是偶尔在梦中才能见到。但在这一刻,那个身影似乎清晰了几分。那个梦中时时出现的身影,也许就像彩儿这般活泼吧。   唐逍也终于从田二叔口中知道,彩儿的真名叫覃彩儿,今年刚满十六岁,实则是如今忠路土司覃华亭的女儿。她自小喜欢习医,不喜被那土司皇城的生活束缚自由,便和她祖祖——也就是老酒鬼长居此地,不过老酒鬼并不是她的亲祖祖,而是她曾祖父覃元武的结拜兄弟。这百草堂便是覃元武在世时修建的,如今由彩儿负责料理。至于彩儿的曾祖父覃神医到底在何处,甚至是否还在人世,如今却是无人知情。彩儿平常除了给人看病,便是上山采药。老酒鬼则以打鱼为生,实实在在过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悠闲日子。他除了好吃喝,还好赌,更是经常冒充覃神医,骗那些外地病人的钱财。好在众人都看在彩儿的面子上,即便被他骗了,也不怎么追究。而那些被骗的病人,彩儿依然诊治不误,还免收诊金。知道是这个结果后,有的病人就反而先找老酒鬼,故意让他骗些钱财去,然后再去找彩儿,以此来节省钱财。彩儿还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就是自己曾在饭馆见过的覃少川。他自幼拜在通天山白云寺智圆大师门下,平素很少回家。   来彩儿这里的这位陈子游陈三少爷,是华亭镇陈员外的三公子。他的伯父还是个参将,正在江浙前线抗击倭寇。他与彩儿自小便定了亲,与覃少川同属通天山白云寺门下,拜另一位高僧智愚大师为师。   “田二叔,彩儿姑娘的哥哥医术怎么样?”唐逍忽然问道。   “没法比。”田二叔说道,“他哥哥从小只喜欢练武,根本无心学医。”   “练武?”唐逍不由眉头一皱。他自小最讨厌练武的,因为他经常被那些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的孩子欺负。再加上他从小体弱多病,虽然极想练武,但一直有心无力,当他明白自己甚至连性命都难以保住后,便对练武绝望了。后来由于家庭变故,父母均被人暗杀,性情更是偏激,竟对练武之人几乎全无好感。   “少川少爷是我们施南府(明朝时候的行政单位,今湖北恩施)的武状元。若是去京城应试,肯定也能考个武状元。今年八月十五,十八司将在唐涯司举行武试大会,也许他还能蝉联武状元。”田二叔说道,“我见过他小时候舞枪弄棍,那简直是水泼不进。他习艺十年,可以说是武盖十八司。”   “什么叫武盖十八司?”唐逍问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田二叔说道,“我们这里在战国时候是巴国,如今这里的人大多是巴人的后代。巴人自古尚武。现在施南府由十八个土司分管。两年前,少川少爷曾在十八司的比武大会上技压群雄,夺得了武状元。”   只怕不过是井底之蛙。唐逍心道,只能在这巴掌大的地方逞能,若到了京城,便是爹爹手下的副将,只怕也比他强上许多。不过他心里虽然不以为然,脸上却丝毫不曾显露,反而故意露出一副既惊讶、又佩服的神情来。   “三少爷的功夫也很不错吧?”唐逍问道。他刚见到陈子游时,便觉得他一定是个练家子,只瞧一眼他那身肌肉,便知非寻常武夫可比。   “三少爷不但功夫好,而且字写得极妙。两年前武试时,他还得了个探花。他之前还参加了文试,结果是‘文章不及,字盖施南’,考官的意思是说他文章虽写得不怎么样,但一手字却是整个施南府写得最好的。”田二叔说道。   “您说他的字写得好?”唐逍不由睁大了眼睛。他实在很难相信,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一副武夫模样,根本不像少爷的少爷竟有一手好书法。   “不信么?你看,这板壁上的字幅,全是他的手笔。你瞧那幅字,还是他九岁时写的。” 田二叔指着屋内板壁上挂着的一大副字说道。唐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副字笔势沉稳,银钩铁划,大开大合,俨然名家手笔,哪里像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他不由得站起身,走进前去细细观看,愈看愈觉得不可思议。   我九岁时,也能写这样好么?唐逍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比较。他自小研习名家碑帖,还师从当朝书法一代大家——颜真卿的后人颜世开颜老先生,并得其真传,对颜体尤为擅长。眼前的这幅字,非但经历了千锤百炼,更是灌注了书家的性情,非豪放之人,刚健质朴之人不能为之。他对自己的书法一向很自信,但此刻看了陈子游的字,却也不得不心生佩服之意。   唐逍的父亲实为当朝的一名边关武将,自从知道儿子患病,无法习武之后,转而让他习文。唐逍自小于书法一道,有着极高的天赋,而文采更是斐然,在整个太学之中,数他才华最为出众,若非体弱多病,或许早已考取功名。    “你懂书法?”唐逍正在欣赏,耳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陈子游已然来到身旁。   “略知一二。”唐逍淡淡地说道。   “你看这幅字如何?”陈子游侧眼看着他,问道。   “好字!”唐逍说道。   “好在何处?”陈子游又问道。   “质朴刚健,豪放旷达。”唐逍说道,“笔力内敛,含而不露。”   “小弟还有不少收藏,请唐兄一一点评。”陈子游顿时来了兴致,也不管唐逍答不答应,拉着他便往书房走去。进得书房内,唐逍宛如进入一间书画收藏室。里面不乏名家真迹,尤以唐宋书家的真迹为多,还有施南府名流刘倾城、田巴蛮、吴西牛等人的字画,即便和他的老师颜世开收藏的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逍一路看过去,赫然发现一幅熟悉的字幅,那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落款竟然就是当朝书法名家颜世开。看到这熟悉的笔迹,他不由得惊呆了,这明明就是自己的手迹,何以落上了颜老先生的名字。尤其是那结尾一个字旁滴落的一小滴墨汁,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写完后,曾想毁掉,重新写一幅,但颜老先生却说这幅字可遇而不可求,是难得的上乘之作,虽落了一滴墨,略有瑕疵,但整幅字却是一气呵成,捭阖纵横,气韵生动。   “这幅字很是特别。”陈子游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说道,“这副署名颜老先生的作品,不知唐兄可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并非颜老先生的字。”唐逍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平静地说道,“写字的和落款的并非同一个人。这落款才是颜老先生的手笔。”   “有眼光!唐兄是第一个看出这个秘密的人。”陈子游惊异地看着他说,“你真厉害,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秘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在下家住京城,也曾研习过颜老先生的字,对他的笔法比较熟悉。这幅字上的署名,当是他花甲之年的手笔。”唐逍说道,他指着前面的正文又道,“而前面这些字,虽然和颜老先生的真迹相差无几,甚至可以说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明显出自年轻人之手。颜老先生的字,已达到大巧若拙的境界,而这幅字,还有些许锋芒。所以这字的功力,和颜老先生的真迹比起来,还是稍稍逊色。”   “可这幅字的的确确是我托人亲手从颜老先生那里买的,当初花了我五千两银子。我所托之人,便是我的伯父,他断然不会骗我。他说这是颜老先生早年的真迹,极为难得。我直到最近得到另一幅颜老先生的真迹,揣摩比较,才发现其中的差异。”陈子游说着,便又拿出一副字,展开后挂在一旁,以便印证。   “这副的确是颜老先生的真迹。”唐逍细看后说道。他心里的惊异却是愈加的重了。他不明白颜老先生何以要将弟子的习作署上自己的名字。更不明白,以他对颜老先生为人处世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如此。颜老先生虽性情怪异,却也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根本不屑于行那些个抄袭剽窃之事,况且还是自己学生的作品,况且自己的学生写得还不如他好。若说他缺钱,他只需卖一副字,便足够挥霍一年半载。他的真迹在当世是货真价实的一字千金,绝不二价。他越想越吃惊。他记得自己曾有好几副妙手偶得的字都留在了颜老先生处。他当时写完,颜老先生大加赞赏,原本要署上自己的名字,不想颜老先生童心发作,与他打赌说,这幅字若不署名,与他本人的字挂在一起,外人定然分不清真假。自己当时是少年心性,只觉得好玩,竟真的不署名,让颜老先生收去,邀了京都书画名家品评,果真无人辨识真假。为这事,他还暗自得意良久,认为自己的书法已然和颜老先生不相上下,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然会在此处出现,而且一旦署上颜老先生的名字,竟然卖了那么高的价钱。   唐逍思来想去,几乎哭笑不得。      自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之后,唐逍流落京都,再也不曾见过颜老先生,他曾去过他的府第,不想颜老先生已卖了房产,据说回河北老家养老去了。   “这幅字虽非颜老先生的真迹,但这写字之人假以时日,只怕成就还在颜老先生之上。所以小弟买这幅字,还不算太亏。”陈子游说道。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盯在唐逍脸上,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出来。   唐逍心里一震,还道他看出什么秘密,不过转念一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早已学会处变不惊。   “唐兄可否一展墨宝?一饱小弟眼福,如何?”陈子游见他一幅沉思的样子,便取出纸笔,置于桌上,还亲自给他磨墨。   “好,请陈兄指教。”唐逍毫不客气,握笔在手,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写了一幅草书,写的便是那唐朝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泣下。   “好字!”陈子游说道,“不但字好,这诗更是千古绝唱。只是唐兄的字,却似有一股杀伐之气,恨不得刀刀见血,非惟孤独,实则内心孤愤难抑。”   “陈兄好眼力。说到这孤独,倒是真的,在下父母双亡,自幼便随祖父卖文为生,只习得这百无一用的伎俩。祖父前年去世之后,便留下我一人,加上我自幼体弱多病,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着实比常人品味得多。”唐逍轻描淡写,不着丝毫痕迹,便将家世隐瞒过去。   “唐兄久居京城,想必听说过前年在京城发生的一起震惊朝野的血案。”陈子游看了他一眼,似乎忽然想到一个彼此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   “什么血案?”唐逍心中又是一震,隐隐约约猜到他要说什么。   “近年来,江浙一带,倭寇依旧横行,听说那抗倭名将萧云翼萧将军在回京之际被人暗杀,萧家惨遭灭门之祸,至今未曾找到凶手。据说,当时只有萧将军的一对儿女萧唐和萧瑶兄妹逃脱,幸免于难。不过,他们在那次惨案后,全都失踪了。不知唐兄可知其中详情?”陈子游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后又笑道,“真是巧得很,若将唐兄的名字倒过去,倒是和那萧唐同音了。你说巧不巧?”   “的确巧得很。”唐逍面色一僵,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以便将那不自然的表情遮掩过去,“这事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不过那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当不得真。这类官场争斗、江湖仇杀之事,原本也常见得很。”他虽嘴里这样说,内心却几乎在滴血。他再也不愿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   “说起来,那位萧将军和我伯父还有过命的交情,他和我伯父都是江浙总督李大人手下的将领,曾并肩杀敌。萧将军还在战场上救过我伯父一命。”陈子游说道,“我伯父前些日子传书说,他这两年一直在寻找萧将军的遗孤,但音信全无,又叫我出师之后,去他帐下听用,博个功名。我对功名倒并不看重,只是若能去江浙驱逐倭寇,那才是生平快事。不知唐兄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你看我这病歪歪的样子,不说杀倭寇,只怕杀鸡也很困难。”唐逍不由得苦笑道。他说的倒是实情,这些年来,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壮志全无。   “我听彩儿说了,你这病虽难治,但只要机缘巧合,定然无恙。”陈子游说道,“再说,驱除倭寇,不一定都要人人拿着刀上战场,唐兄知书识礼,即便做个文职,也大可以尽一分力的。”   “彩儿姑娘还说什么了?我这病真的能治好?”唐逍不由得抓住他的手,连连发问。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便尴尬地松开陈子游的手。   “她并没有细说,不过她既然说有救,那自然就是有救了。”陈子游说道。   “替我谢谢彩儿姑娘。陈兄。”唐逍真诚地说道。   “你我年纪相若,就叫我子游吧。”陈子游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不如你我二人结拜为兄弟,如何?”   “这——不合适吧?”唐逍讷讷说道。   “有什么不合适?”陈子游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向堂屋走去,唐逍只觉得自己的手似乎被一双钳子夹住,半点挣扎不得。   “彩儿,拿酒来!还有香蜡纸烛。我要和唐兄结拜。”陈子游大声地嚷道,他一时兴奋,声若洪钟,连屋梁上的灰尘也震了下来。   “我看你是疯啦!”彩儿跳出来说道,两只眼睛瞪着陈子游,随后又转到唐逍脸上。不过她并没有再反对,她知道自己这个未婚夫的性情,一旦他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况且,那个叫唐逍的药罐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顺眼。   两人在堂屋跪下,说了一番同生共死的话,又喝了血酒。唐逍年长数月为兄,陈子游为弟。结拜完毕,陈子游握着唐逍的手说道:“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这样一来,我就有三个大哥了。哈哈。”   “三个大哥?”唐逍诧异地问道。   “是啊,你一个,家里有一个,彩儿的哥哥也算一个,不是三个是几个?”陈子游说道。唐逍与他相视一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流。这近两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开心。他又一次感觉到一种叫做友情的种子开始在心底发芽。    正文 第四章 神乎其技      一夜无话。唐逍睡前服了彩儿给的药丸,却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唐逍出去漱口时,感觉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咳了一阵之后,张嘴吐出一大口又浓又黄的痰。他惊奇地发现身体似乎好多了,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陈子游吃过早饭,便要返回通天山白云寺。他原本有心叫唐逍一同前往,但想到他抱病在身,也就没提,只说日后定有机会让他面见师父。   唐逍自幼熟读诗书,因其父亲的缘故,于兵法也有所涉猎,对于佛道两家的学说也多有体悟,自小结下佛缘,还曾是京都法源寺高僧五德大师的记名弟子。自前些日子步入施南境内,多次听人提起通天山白云寺的两大高僧智圆大师和智愚大师,于佛法武功均有极高的修为。   说起这白云寺,其实很有一番来历——   宋末元初,施南武学名家覃流水出家白云寺,自创流水剑诀,冠绝一时,终成一代宗师。此后每隔一百年,白云寺便有一项绝技问世。两百年前,金蝉大师以一套金汤掌法远赴中原,赢得固若金汤的美誉。一百年前,又有俗家弟子牟华黍以地崩拳名动四方。六十年前,白云寺由一代高僧行云大师主持,他在总结历代前辈名家的基础上,将各种剑诀、掌法、拳法,与轻功御风术相结合,使整个白云寺的武学造诣更上层楼。至此,白云寺成为施南府的武学圣地。行云大师一生只收了两名半弟子,一名为智圆,一名为智愚,均为晚年所收,早年所收那人未曾剃度,只算得上半名。他的半名弟子就是当年忠路土司覃元文的弟弟覃元武,覃元武只学全医术,未学他的武功。学成之后,下山到中原各地游历十余年,医术更为精进,博得神医美名,回来后,便创办了“百草堂”医馆。   那白云寺在施南府与容美司的德充观、唐崖司的仙佛寺齐名,甚至更有过之。在施南十八土司治下,大小门派多如牛毛。说是门派,实则是各个土司培养人才的基地,必要时,可以让他们的门人弟子去执行一些秘密任务。各个土司之间,争斗之事连年不断,吞并入侵也是常有的事情。在十八土司中,容美、施南、唐崖和忠路四司实力强大,尤以容美为最。容美土司田世爵励精图治,在司内推广汉字汉语,走开化中兴之路。他安抚舍把(一种官职),恤民好士,屯兵边界,巩固疆域,膝下八儿八女,族内人丁兴旺。尤其是长子田九霄以及次子田九龙,二人文韬武略,豪侠仗义。田世爵原本有心联合其他各司推广汉文化,不想除施南、忠路二司外,其余十五司均据不以为然,唐崖土司黄振旗更是公然反对,认为他不遵祖训,还联合其他土司制造种种事端,使得双方的对抗渐渐由暗转明,各自招兵买马,矛盾一触即发。      陈子游别过彩儿和唐逍,一路往西而去,不出半个时辰,便来到通天山脚下。那通往通天山的路,全是石板砌成,数百年来,已被行人踩踏得油光可鉴。   刚到山脚,陈子游便见通天山半山腰百丈坡围着一大群人,隐隐传来呼喝之声。他连忙纵身提气,施展独门轻功御风术,脚不沾地地朝山腰奔去。路上行人众多,拥挤异常,显然都想赶去看热闹。陈子游掠过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向上飘去,等回过神来,人影已在数十丈开外了。   呼喝之声越来越清晰。陈子游听在耳中,不由得暗暗吃惊。竟然是师兄慧木在与人争斗。他知道,慧木师兄一向与人为善,平素除了与寺内的师兄弟过招之外,从未与外人交过手。而慧木性情随和,于武道一途虽未大成,但已得智圆大师真传,寻常武夫根本近不了身。此刻却听他连连怒吼,这实是从未有过之事。   陈子游分开围观的众人,挤进场内。只见与慧木正交手竟是昨日与自己一道喝酒那位年轻的中原武士,名叫郎龙。他身材瘦长,高达八尺,比慧木足足高出一个头。此刻,他一脸轻松,一副嘲弄的表情,就像在逗慧木玩一般,引得对方团团直转。他的身法滑溜至极,全身宛如没有骨头似的,每每在间不容发至极,才堪堪避过慧木的拳掌,似乎在故意显示他那矫若游龙的轻功。   此时,慧木已经使出看家本领,那套本应以慢制快、专门用于防守的金汤掌法竟然被他打得眼花缭乱,破绽百出,毫无固若金汤的效果。陈子游只看几眼,便明白其中缘故。并非慧木不愿放慢节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郎龙滑溜至极,出招之际,快若流星,疾如闪电,使得慧木不得不加快节奏。他似乎故意在消耗慧木的体力。慧木的掌法中明明露出好几处破绽,他却偏偏视而不见,似乎还有心让慧木使完整套掌法。   陈子游看着场中情形,正思量着要不要出手帮忙。他将目光向四周一扫,顿时大吃一惊。只见站在一旁观战的除了拜山的香客外,竟然还有昨日和他一道喝酒那几人。那手摇折扇的,正是唐崖土司黄振旗的五儿子黄殿英,他是唐崖司仙佛寺桫椤上人的得意弟子,天罗掌法已有八分火候。他这次出来,主要是向各司递交今年八月十五在唐涯司举行武试大会的邀请函。那俊俏少女则是散毛土司向朝问的女儿向梓禾。这向梓禾倒也罢了,常来忠路司玩耍,和彩儿情同姐妹,只是性格一向如男子一般,喜欢四处闲逛。前几日黄殿英到散毛司递交请柬时,她也便跟着他们同路前往游玩。他们旁边那位身着紫色长袍的老者,名叫郎战,是黄殿英从中原花重金聘来的师父。他此时将双拳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情形。陈子游一到场,目光刚投过去,他便立时觉察,望向这边,眼中露出野狼一般的冷光。而黄殿英和向梓禾随即也顺着老者的目光望过来。   黄殿英一见陈子游,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还冲他招了招手。   “住手!”陈子游一声大喝。   场中原本吃紧慧木并未留意陈子游的到来,听见他的喝声,便望了过来,但就是这微微的一愣神,那一直有破绽不用,而且不与慧木正面交手的郎龙,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迎着慧木的掌势,闪电般一掌击出,正好击中慧木的手掌,随后又飞起一脚,踢中慧木的左肋。   只听见“咔嚓”一声,随即又是“砰”的一声,慧木的手臂竟被郎龙生生打断了,伴着一声负痛狂呼,身子向后飞了出去。陈子游一见形势不妙,连忙双足蹬地,一个起落便跳了过去,伸手接住慧木。   “师兄!”陈子游忙将慧木放在地上,慧木看着他,刚张开嘴,非但连一字也说不出,还“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陈子游出手如电,抓住慧木的手臂一推一送,顿时将断臂接上。随后又一把扯开慧木的僧袍,只见左肋一片淤青,探手一摸,竟然断了三根肋骨。他连忙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一粒血红的丹丸,喂进慧木口中。随后又扶他盘膝坐定,伸手抵住后背,为他治疗内伤。   “哟,这不是三少爷么?一天不见,三少爷可好?”郎龙缓缓来到陈子游身边,满面笑容地对他说道。陈子游忙于运功,无暇他顾,更不能分心与他说话。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若说目光能杀人,此刻他便恨不得在郎龙脸上划几刀。   “怎么?想不到文质彬彬的三少爷竟然这么不讲礼貌,看来这陈老先生的家教很成问题。”郎龙不阴不阳地说道。他明知陈子游无法分心说话,却偏偏拿话气他:“你这师兄也太不争气了,功夫差也就算了,最多出去丢人现眼,没想到品行更是极差,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少女。”然后伸手一指,接着说道,“而且他胆大包天,竟然敢调戏散毛司的梓禾姑娘。”   他这话一出口,向梓禾顿时一呆,眉头紧皱,心道,他什么时候调戏过我了?当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碍于黄殿英的面子,对方是他师兄,也就没说什么。她原本就是出来游玩,巴不得发生一些事情,因此郎龙先前比慧木动手,她并未阻止。   陈子游心中虽然怒不可遏,但偏偏又不能说话。   郎龙一边说话,一边踱步。他慢慢绕到陈子游身后,袖袍一拂,屈指便朝他身后要穴点去,同时嘴里说道:“让我帮你一把,如何?”陈子游虽听见背后的风声,但给慧木疗伤已到紧要关头,若此时出手格挡或是躲开,只怕师兄从此不但武功尽失,还要落下一身残疾。    心头正难于取舍间,忽听背后传来极劲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惨叫,只见郎龙捂着手,杀猪般大叫起来。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截鲜血淋漓的指头滚落尘埃,一片柳叶从空中缓缓飘落在地。   “什么人!有种的站出来!”郎战顿时从围观的人群中跳出来,厉声喝道。他声若破钟,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他从地上拾起郎龙那截断指,只见断指的切口整整齐齐的,当他看到地上那片树叶时,顿时惊得合不拢嘴。   原本站在一旁瞧热闹的黄殿英也连忙跃出,伸手一把扶住郎龙。他之前一直不管不顾,任自己的师兄伤人,此刻风波骤起,不由也吃惊不小。   “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郎战大声喝道。   “阿弥陀佛,郎施主此言差矣。”只听一声洪亮的佛号传来,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一位黄衣白眉老僧走进场中,身后跟着四个年轻的青衣僧人。   “明明是郎施主意欲暗算,怎怪得了别人暗箭伤人?若没有郎施主出手在先,哪里会飘来这片柳叶?若是这柳叶暗算郎施主在先,这柳叶又如何能称之为好汉?若这柳叶是条好汉,又如何偏偏会伤了郎施主?可见,这一切都是郎施主的错,柳叶只是路见不平,从天而降而已。”这老和尚说话绕来绕去,众人听得稀里糊涂,而郎战更是满头雾水,但又不敢发作,只能气恨地盯着他。   “智圆大师来了。”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发出一阵骚动。   “原来是智圆大师,在下乃太行郎战,初到贵地,前来登门拜访大师。” 郎战踏出一步,全身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原本听说大师还在闭关,想不到这么快就出关了?大师以这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对付一个晚辈,当真是炉火纯青。”   “此言差矣。”智圆大师却似丝毫未曾感到压力,连连摆手道,“郎施主真是前言不搭后语,明知老衲在闭关,为何还要前来登门拜访?郎施主更是胡乱栽赃,欲陷老衲于不义。这柳叶明明是自己飞来的,根本与老衲无关。就算与老衲有关,老衲也没有这般本事。就算老衲想练成这等本事,只怕郎施主也看不到。就算郎施主看到了,老衲也断不会用来伤人。老衲向来连一只蚂蚁也不愿踩死的。”然后环顾围观的香客道,“你们说是不是?”   “是!”众人声震山谷,齐声轰然应道。他们早已看郎战父子不顺眼了,只恨自己不会武功,只恨自己功夫低微,不然早就在慧木受伤前,就冲上去帮忙了。   郎战顿时脸色铁青,这老和尚实在啰嗦至极,他从未遇到如此啰嗦之人。若依他往日的脾气,早冲上去打了对方几个耳光,可此刻却知道,自己绝不能轻举妄动,那手飞花摘叶的功夫,他自认再练一百年也达不到。虽然这老和尚拒不承认,但他却认定是他所为。想到这里,他顿时沉默不语,生怕再说错话,让那老和尚抓住不放,又是一番唠叨。他连忙转身回到郎龙身边,将那截手指按在他血流如注的伤口上,而黄殿英早已掏出伤药和手绢,为他细细包扎起来。   陈子游早已注意到师伯和四位师兄的到来。跟在智圆大师身后的,分别是慧金、慧水、慧土和慧火,这四人与慧木一起,合称五行僧。智圆大师一到,他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知道不会再有干扰和危险了,便更加专心地为慧木疗伤。   场中的气氛因智圆大师的到来而热闹起来。围观的人都等着看一场好戏,他们都知道,只要这位智圆大师一出现,肯定会有热闹看。   “大师在上,请受晚辈一拜。晚辈来时,家师再三叮嘱,一定要向大师问安,只是晚辈拜山之时,听闻大师正在闭关,因此不敢打扰。大师此次闭关,想必收获定然不小。”黄殿英彬彬有礼地说道,好似先前的一切和他毫不相关。这黄殿英除了拜郎战为师之外,之前一直拜在唐涯司仙佛寺桫椤上人门下。而桫椤上人和智圆大师都是名满施南府的武林前辈,虽无多大交情,但彼此却很熟悉。   “此言差矣。黄施主此番既来拜山,又为何让同伴打伤老衲的弟子?莫非黄施主听闻老衲还在闭关,便着人来考校我这不争气的徒儿么?”智圆大师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丝毫不将他土司王子的身份看在眼里。   “这实在是一场误会。”黄殿英面不改色地说道,“说起来也不过是我师兄与慧木师父切磋一下武功而已,他失手伤了慧木师兄,晚辈代为赔个不是。”   “此言差矣。老衲这徒儿,平素最是老实不过,如何会轻易与人动手?就算动手,也定然是被你们所迫,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智圆大师说道。   “果真如此么?”黄殿英不咸不淡地反问道,“大师何不问问慧木师父?”   他知道慧木依旧昏迷,根本无法对质,随便自己怎么说都行。   “告辞!”郎战朝智圆大师一抱拳,“大师若有空,还请到太行山做客,家父定然倒屣相迎!” 他拉着受伤的儿子,恨恨地一跺脚,说了句场面话。   “此言差矣。”智圆大师摆手说道,“老衲天天都有空。但老衲不喜欢走远路。就算老衲喜欢走远路,也不一定非要去太行山;就算老衲非要去太行山,也不一定要去见令尊;就算见到令尊,也不一定……”   郎战知道他必然又要唠叨一番,不等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连老衲的话也当作耳边风……”智圆大师还准备唠叨几句,但随即住口,将目光投向慧木,顿时面色一变。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慧木的右臂竟然渐渐变黑,显然中了剧毒。随后,只感到眼前黄影一闪而过,智圆大师已不见踪影。   “郎施主请留步,留下解药!”郎战感到眼睛一花,智圆大师已然到了眼前。   “没有解药!”郎战说道,“久闻大师医术神奇,那点小伤定然难不倒大师。”   “此言差矣。”智圆大师说道,“天下间一物降一物,哪有没有解药的道理?老衲虽对医道略知一二,怎会舍近求远?况且老衲生平最不喜欢与毒物打交道。”   “的确有药物可以延缓毒性发作,只是在下并未带在身上。”郎战略一沉吟,“大师不如派个弟子,随我一道去太行山取药,如何?”   “此言差矣。”智圆大师说道,“若让人随你去太行山,来回数月,只怕我这徒儿早已毒发身亡。就算没有毒发身亡,恐怕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既是如此,请恕在下爱莫能助。”郎战抱拳道。   “此言差矣。”智圆大师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如此,还是老衲自己来取药吧。”说着身形一晃,左手一招二龙抢珠,向郎战的双目抓去,几乎与此同时,右手一招海底捞月,抓向对方裆下。郎战想不到这个老和尚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出手如此狠毒下流。不过他久经战阵,临危不乱,急切间后退一步,左手横掌如刀,横切智圆大师的手指,右手屈指一弹,点向对方的掌心。   智圆大师似乎料定郎战的招式,左手屈指成拳,同时袖袍一拂,顿时将那宽大的袖袍挡在郎战眼前,而右手那招立即变抓为指,指尖对着指尖,朝郎战的手指一弹。郎战顿时感到眼前一花,手指剧痛,整条右臂顿时一阵酸麻,连忙双足蹬地,向后跃出,退到一丈开外。   “阿弥陀佛。”智圆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垂首合十而立,“多谢郎施主赐药。”   郎战呆立原处,再也顾不得手指剧痛,伸出左手在腰间一摸,药瓶已经不翼而飞。再注目看那右手食指,已变得红彤彤的,像根香肠,不由得又惊又怒。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这老秃驴死无葬身之地!他咬了咬牙,心里恨恨地想。   “走吧,郎师父。”黄殿英说道。说完,也不理对方,径直和向梓禾朝山下走去。向梓禾有心要回头和陈子游打个招呼,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妥,说不定他会责怪自己刚才没有阻止那场争斗。郎战一言不发,灰溜溜地跟在黄殿英身后。他知道这次面子丢大了。来之前,原本是向黄殿英打了包票的,一定要在中秋武试之前,给白云寺一个下马威。他也打听清楚,知道智圆大师与智愚大师均在闭关,所以有恃无恐,不想这老和尚竟提前出关,而且武功如此高深莫测。   智圆大师将解药喂给慧木,又让金、水、火、土四弟子在附近农家借了一副担架,抬着慧木朝白云寺走去。   “师伯,师兄中的是什么掌法?如此厉害,毒性竟然之毒?”陈子游一边走,一边问智圆大师。   “这是腐骨掌,是太行山邪派高手鬼郎君的看家本领。这腐骨掌极为霸道,中者若非立时服用解药,不出半个时辰,轻则全身腐烂,重则连骨头都要化掉。好在和你师兄对敌那人功力不够,最多只有六重境界,若是十重,定然命丧当场。”智圆大师说道,“据说鬼郎君并无传人,且早已死于南剑司马倾城剑下。想不到如今他的传人竟然重现江湖。你以后若是遇到,定要小心为上。”   “是,师伯。”陈子游不由吐了吐舌头,然后又兴奋地说道,“恭喜师伯,想不到您闭关不出一月,竟然达到飞花摘叶的境界,只用一片柳叶,便割断了郎龙那小子的手指。师伯,要不您教教我吧。”   “此言差矣。”智圆大师说道,“出手救你之人,并非你师伯。”   “那是谁?”陈子游诧异道,“除了师伯,谁还有这等功夫?”   “此言差矣。”智圆大师说道,“江湖中卧虎藏龙,高手多的是,你师伯这点微末功夫,在真正的高手眼里,根本就是半桶水。不过,若说到真正的绝顶高手,天下间不外那一僧一道,南剑北刀,以及东海的那个老水鬼而已……”   “别说啦,师伯,你都说过无数遍了,我连耳朵都起茧了。”陈子游捂住耳朵。心道,不就是盲眼僧、无名道、南剑司马倾城、北刀傅一尘,以及东海神龙柳无涯么?他一回到这位师伯身边,立即退去惯有的沉稳,像个顽皮的孩子。   “师父也出关了么?”陈子游问道。他记得师父智愚大师两个月前就已经闭关了,而师伯是一个月前才闭关的。如今连师伯都出关了,师父想必也已出关。   “出个狗屁的关!”智圆大师道,“你那个师父,成天参悟狗屁天地玄机,我看完全是扯淡!”他似乎对师弟智愚非常不满,有人一提,心中便无名火起,满口粗话,再也不顾自己是出家人,更忘了自己年过古稀。   陈子游却不以为意。他知道师伯和师父虽是出家之人,但情若兄弟。师祖行云大师将白云寺主持之位传与师伯,但师伯是个坐不住的人,只想图个自由自在,云游四方,于是非要传给智愚大师,但智愚大师说什么也不肯,于是寺中一切事务还是由他主持,他对此竟然耿耿于怀。   师徒六人一路上山,不多时,便进入白云寺。众人对于慧木因何与郎龙动手并不知情,只好等他醒来,再详加询问。    正文 第五章 彩儿失踪      陈子游走后,唐逍留在百草堂,他终究是少年性情,知道顽疾治愈有望,心情大好。再加上彩儿性格活泼,两人相处极为融洽。彩儿也没将他当外人,也随陈子游唤他大哥。唐逍自然乐得白捡这样一个好妹妹。下午,彩儿外出采药,唐逍也跟她一同上山。唐逍久病成医,识得不少药草,这次随彩儿外出采药,遇到不认识的,便向她请教,彩儿不仅耐心讲解,还将药性药效一一说出。   黄昏时节,两人回到百草堂。田二叔已然回家,换成田大叔来照顾昨天受伤的田老爹。彩儿做了可口的饭菜。烧火自然仍由唐逍负责。吃完饭,彩儿端着一个木盆,在里面放了几件衣服,便向外走去。   “都晚上了,还要去洗衣服么?”唐逍问道,伸手便要抢过木盆,彩儿却怎么也不肯松手。他注目一看,盆中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全然不像刚换下的衣服。   “你别跟来,在家待着吧。”彩儿说道,她脸上不由一红,全无白天活泼大方的模样。说完,便端着木盆快步走了出去。   唐逍在屋里只带了一小会儿,便走了出去,蹑手蹑脚跟在彩儿身后。彩儿丝毫也不曾觉察,端着木盆,哼着歌,朝温泉方向走去。   细细碎碎的虫鸣,飞舞的萤火虫,皎洁的月色,使得这夜晚愈加宁静。   唐逍看见温泉的水池边恰好有一块菜地,里面种满黄瓜,便悄悄地潜过去,躲在那瓜棚之中,想悄悄看看彩儿到底要干什么。他甚至童心萌发,准备待会儿学几声鬼叫,吓吓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彩儿。   但接下来的一切让唐逍惊得合不拢嘴,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   只见彩儿来到温泉边,随手将木盆放在石板上,然后开始脱衣服。她将脱下的衣服放在水池边的一块石板上。片刻之后,她便一丝不挂地裸露在月光下,朦胧而又真实。她弯下腰,用手撩起水,洒在身上,似乎下水前的一个仪式。水珠沾满她光滑结实的身体。月光下水珠闪烁,夜风依然在吹,每一缕月光都像一个纯净的吻,每一丝风都像一双无形的手,抚摸在彩儿身上。   她试探着下了水,走进月光下的温泉。   热气褪尽后,温泉上空升起一团淡淡的水雾。清澈的水淹没了彩儿的脚趾,然后是修长的腿,纤细的腰。她缓缓地躺下去,泉水漫过饱满的胸,含苞欲放的乳浸入水中,浸入月光中,接着漫过肩,漫过颈。彩儿拿起香巾,仔细地擦洗身子。她用香巾沾着的,似乎不是水,而是纯净的月光。被她一次次撩起的,也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水。柔滑。皎洁。湿润。温暖。   彩儿沉浸在月光下的温泉里,轻轻地唱起了歌。那歌是唐逍从未听过的,很忧伤很古老。像流水一样忧伤,像月光一样古老。他从未在其他地方听过。她仿佛生来就会歌唱。那歌一直藏在她无瑕的身体里,随她一天天成熟。那歌声节奏舒缓,像泉水一样漫出来,月光一样漫开,夜风一般轻拂而去。仿佛它就是一眼温泉,一轮圆月,一缕清风。月光与水如同情人的抚摸,浸透她的每一寸肌肤。白天那个活泼的彩儿不见了,她似乎一下子变成一条美人鱼,忘情地沐浴在温泉里。她似乎会永远地洗下去,直到月光不再,直到温泉干涸,而她十六岁的身体永不衰老。   彩儿洗完身子,又开始洗头。那条齐腰的大辫子散开之后,瀑布般垂落。她抬起手臂,将长发浸入水中,轻轻地搓洗。她的动作优雅从容。水雾朦胧了她的身影,如梦如幻。洗完后,她又开始梳头。她的手臂轻快地滑动,举手投足之间,有着回味无穷的韵律,像一首古典的筝曲,在指尖流动。   整个夜晚似乎只属于彩儿一个人,整个温泉也是她一个人的,月光只为她一个人照耀,晚风只为她一个人吹拂。萤火虫在她周围飞来飞去,蟋蟀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一道水雾顺着泉流逶迤而下,溶入月色之中。月光溶解了她的气息和体香,被晚风吹到唐逍面前,使他几乎不能呼吸。这一切被周围的树看在眼里,被瓜菜看在眼里,被萤火虫看在眼里,也被星星月亮看在眼里,但它们谁也不出声,只会把这个秘密埋藏到地老天荒。   彩儿站起身时,像一棵刚出水的白菜苔,湿淋淋,脆生生。长发如帘,顺着脖子垂下,遮住起伏的胸。她擦干身子,换上衣服,端着木盆,踏着月色轻盈地走了。她的出现和离去,仿佛都只是一个梦。甚至多年以后,唐逍依然怀疑那只是一个梦,那样的情景只会出现在梦中。   唐逍一动不动地待着,拼命屏住呼吸,压制着那颗快要蹦出来的心。他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生怕发出哪怕一丝轻微的响动惊动彩儿。待彩儿离去好一阵后,他才从瓜棚下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回走。他呼吸着彩儿刚刚呼出的空气,踩上她刚刚踩过的石板,沐浴她刚刚沐浴过的月光。   唐逍推开木门,月光跟着进了屋,像泼洒了一地的纯银。      “你到哪里去了?”彩儿见唐逍回来,随口问道。她正握着一柄古色古香的牛角梳,梳理着一头长发。刚刚洗完澡的彩儿容光焕发。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完美,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优雅。唐逍不由得看得痴了,呆了,傻了。   “喂,你傻啦?”彩儿拿着牛角梳在唐逍面前晃了晃。他顿时回过神来。   “我——我到河边去了,那里好多——好多萤火虫。要不要我去给你捉几只。”唐逍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他的心跳依然没有平复下来。   彩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他木呆呆地盯着自己,脸上不由微微一红,便侧过头去,不与他对视,一边梳头一边说了句:“才不要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随后,彩儿又与唐逍聊天,要他说些京城见闻。唐逍老是走神,他平素口齿还算伶俐,思路也很清晰,此刻嘴里却像含了一粒火石,变得出奇的笨拙。   躺在床上后,唐逍再次失眠了。一闭眼,似乎便看到彩儿在月光下洗澡的情景,自己的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全身发热。这山中女子,果然大异中原,竟如此大胆,连洗澡也不在屋里……唐逍在一片胡思乱想之后,总算睡了过去。   第二天,两人吃过午饭,彩儿给田老爹换过药,正准备外出采药,屋外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农人。   “彩儿姑娘,快去看看,我婆娘难产,都快不行了!”那人一脸焦急。   “王六叔,你别着急。”彩儿安慰道,“我马上就去。”   彩儿说完,立即拿了药箱,随那中年人匆匆离去。唐逍有心也要跟去,但转念一想,人家去接生孩子,自己去不合适,于是只得作罢。   不料整个下午过去,依然不见彩儿回来。唐逍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妙,但一想到彩儿是本地人,又是土司的女儿,相当于京城里面的公主,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说不定她又去别的地方给人看病去了。但一直等到晚上,彩儿还是没有回来。唐逍开始着急起来。   “田大叔,王六叔家很远吗?”唐逍问道。   “不远,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田大叔说道。   “那怎么这么晚了,彩儿还没有回来?”唐逍又问。   “也许她还有别的事耽搁了,要不就是回皇城看她爹妈去了。”田大叔说。   “彩儿经常回皇城吗?”唐逍问道。   “那当然。那里是她家,王爷一向很疼她的。”田大叔说道。   唐逍便不再问了,可是心底的担忧并没有完全消除。第二天,他起了个早,去了那渡口,见到彩儿那位老渔夫祖祖——也就是老酒鬼。他还是一副似醉非醉的样子。老酒鬼也不知彩儿去了哪里,不过他看上去丝毫也不担心。   “那个野丫头,比鬼还精。你不用担心。”老酒鬼看着他,又开始编造谎言,“对了,其实你的病我也能治,那野丫头的医术,还是我老人家手把手教的呢。我可以免费给你治,保证治好,只要你给我打三五斤酒。”   唐逍看老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可是那副醉态越是正儿八经,越是让人觉得好笑。他探手入怀,摸了一两银子,递给老酒鬼。老酒鬼顿时连眼睛也笑得眯成一条缝,连连拍他的肩膀,赞他讲义气,是个懂事的孩子。   “你等着,我马上到镇上去买药,马上。”老酒鬼说完,拎着酒葫芦一溜烟就走了。他走得特别快,丝毫不像一个老人,更不像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唐逍远远看见路上跑来两个人,一追一逃,前面逃跑的那人正是老酒鬼,而后面追的那人,却是个中年汉子,他一边追一边喊。听那意思,好像是老酒鬼偷了他的好酒。老酒鬼跑得比兔子还快,完全不像是个花甲老人,反而是追的那人渐渐落后,越拉越远。   老酒鬼很快便跑到木屋跟前,唐逍见他手里除了那个酒葫芦,连一丝药渣也没有。原本就给他钱时,就没当真他是要去买药。此时见他果真如此,倒也不以为意。于是叫了他一声,准备问问王六叔家如何走。   哪知老酒鬼却不理他,从他身边一晃而过,几大步蹿上小渔船,拿着竹篙一撑,那船便离了岸,飞一般向上游划去。等追他那人来到岸边,老酒鬼已在百丈开外,并且将小渔船停在河中间,还唱起船歌来。他一边唱一边举着酒葫芦,唱几句便喝一口,越喝越唱得起劲,气得追他那人一边跺脚,一边破口大骂。   “大叔,请问你知道王六叔家怎么走吗?”唐逍等他骂累了,才开口问道,不想那人并不知道王六叔究竟是何人,于是只得作罢。仔细一问,才知道他是镇上一家酒馆的老板,老酒鬼去他的酒馆卖酒时,鼻子比狗还灵,竟然趁他不注意,偷了他一小坛十八年的绍兴女儿红。那是他刚从外地买回来的,准备招待一位贵客。不想被老酒鬼偷了,这叫他如何不气。   唐逍听了,不由摇头苦笑,这老酒鬼简直是无法无天,不仅坑蒙拐骗,居然还偷酒喝。他问不出王六叔家所在,便只好坐在木屋前等老酒鬼回来再问。   酒店掌柜拿老酒鬼没办法,最后只得离去。他刚离去不久,老酒鬼便把小渔船划了回来,靠在岸边。   “哈哈,那家伙走了吧?他怎么斗得过我?”老酒鬼手舞足蹈地对唐逍说道。   “他说你偷——”唐逍说道,但立时觉得当面说他偷有些不妥,便转口道,“他说你拿了他的女儿红。”   “什么偷?”老酒鬼却毫不在意,甚至有几分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本来要花钱买,可他死活不卖,他不卖也得卖,我可是给了他一钱银子的。”   唐逍听得目瞪口呆,竟然有这样买东西的,这和抢有什么区别?他懒得再和老酒鬼纠缠,问清王六叔家的所在,便一路寻去。而老酒鬼也巴不得他赶紧走,免得他想起买药的事情。   唐逍来到王家,王六叔给的答案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彩儿昨天下午接完生就走了,她也并没有说要回土司皇城。他顿时心下大急。彩儿怎么可能不见了呢,若真的失踪了,又如何向陈子游交代,自己的病又由谁给诊治呢。   “也许她真的回土司皇城了。”王六叔安慰唐逍道,“你别担心,彩儿姑娘绝不会失踪,再说,她也是习过武的,三五个壮汉都拿她没办法。”   不想王六叔越是这样说,唐逍越是担心,只好去土司皇城看看。      两个时辰后,唐逍便来到忠路土司皇城。只见那里虽说是皇城,规模也就和中原一个集镇差不多大小,甚至还没有一个集镇大。皇城居于群山之中,被双河环抱,一条叫前河,一条叫后河,两河交汇后,形成一块半岛般的平地,构成皇城的中心。城内的街道很窄,大约只有三四丈宽。皇城外围是民居,全是木质结构。木屋年深月久,都有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光景了。木屋临街一面的台阶和板壁上沾满了泥浆,台阶上不是摆着椅子便是板凳。一些猫狗躺在屋檐下,调皮的猫总是趁着主人离开后,再跳到椅子上晒太阳。而狗则躺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流出涎水,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街道两旁摆满背篓和竹筐,里面大多是山货。临街的房屋几乎全开着店铺,缝衣的,打铁的,买布的,开饭馆的,买针头线脑的……一切日常用品全都能买到。   走过一条主街道之后,唐逍来到土司皇城的城门口,只见皇城完全没有皇城的模样,门口只站了两个手握长矛的武士。和那京都的紫禁城比起来,简直天渊之别,甚至连一个京城的衙门,戒备也比这森严许多。那两个武士倒也尽责,一人面善,自带微笑;一人面恶,表情如石雕一般,但两人都标枪似的站在门前。   “这位军爷,烦请通报你家彩儿公主一声。”唐逍对那位面相和善的武士说道,“就说她表哥来找她,我姓唐,你一说她就明白了。”他犹豫再三,不知当地人如何称呼彩儿,不过一想她既是土司的女儿,土司实则就是当地的土皇帝,称他女儿为公主应该不会有错。   “彩儿公主?”武士诧异地看着唐逍,不由得一愣。   “就是彩儿姑娘。”唐逍说道,“她昨天回来了么?”   “原来你说的是彩儿小姐,你真是他表哥?”那武士问道。心里却在怀疑,彩儿小姐什么时候有这么个表哥了,还一口外地腔。好在唐逍到百草堂之后,换了一身陈子游的衣服,衣着和当地人并无差别,而那衣服衣料质地上乘,做工精细,再加上他原本就是京城里的少爷,言谈举止,自然流露出一股书卷气,那武士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他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子弟,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对他客气地说道:“唐公子请稍候,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那武士说完便快步离去。唐逍站在门口朝里面望去,只见庭院深深,那些房屋也全是木质结构,上面盖了青瓦,只从外面看去,便见雕梁画栋,很是精致。那面恶的武士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情还是没有丝毫的变化。唐逍冲他友善地一笑,他也露出一丝笑容,就像石雕般的脸上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甚是怪异。   片刻之后,那通报的武士走了出来,身旁还有一个衣着华服、英俊高大的少年,他长得和彩儿有几分相像,只是年纪稍大。这人竟是唐逍前日见过的覃少川。   “大少爷,这位就是唐公子,他说他是彩儿小姐的表哥。”那武士指着唐逍说道。覃少川狐疑地看着唐逍,他对唐逍也还有点印象,便对那武士摆了摆手,武士退到一旁,又恢复了那标枪般的站姿,还特意地挺了挺胸脯。   “在下覃少川,是彩儿的哥哥。”覃少川说道,他竟然说得一口京腔,若撇开衣着单听口音,完全听不出他是本地人,“唐兄为何要冒充彩儿的表哥?来找她又有何事?”唐逍将求医,与陈子游结拜,以及彩儿昨天外出看病没有回家的事情说了一遍。   “彩儿没回来。”覃少川沉吟道,“这么说来,她定是去了别的地方。”   “彩儿会不会失踪了?”唐逍不无担忧地说道。   “失踪?那个野丫头,她怎么可能失踪?”覃少川笑道,“也许她到子游家去了,她喜欢去那里玩耍。放心吧,耽误不了你的病,我这就派人去找她。”   覃少川说完,又叫过那位面善的武士,对他叮嘱一番,那武士应声而去。   覃少川领着唐逍进了土司皇城。来到皇城内部,唐逍才发现,这皇城的规模虽不大,但无论气势还是气派,却都别具一格。那些木头柱子均有双人合抱粗细,每块板壁近两尺宽窄,严丝合缝,均是上好的杉木板。窗格上雕刻着百兽图,以及当地土人劳作的场景。假山、回廊、水池、亭阁,应有尽有。还有竹林、花园,皇城中还有一株千年银杏,高约百丈,郁郁苍苍,约七八人合抱之粗。皇城内的丫环仆人见了覃少川,均停下脚步,点头弯腰地问安。   覃少川带着唐逍来到书房内,彼此客气一番,便坐下闲聊。覃少川吩咐下人泡了一壶当地特有的雾洞茶。“这可是贡茶,连你们京城的皇帝,据说也喜欢喝这个。”覃少川说道,“唐兄尝尝味道如何?”唐逍一笑,端起茶杯,放在鼻尖处闻了一番,只觉清香扑鼻,神清气爽,然后浅浅地喝了一口,并不立即吞下,而是在口中润了润,一股苦中带甜的茶味弥漫开来,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似乎被熨烫了一番,舒爽异常。他于茶道也颇有研究,少时在京城,也尝尝泡茶馆,天下名茶,大多都品尝过,想不到这深山之中,竟也有如此佳品。   “好茶!”唐逍咋舌道。   “好在何处?”覃少川问。   “入口香醇,令人心神欲醉,不,是心神皆醉!”唐逍赞道。   “你看看这个。”覃少川对他会心一笑,揭开那茶壶,只见里面的茶叶根根直立地悬浮在水中,不沉不浮。“有人赞这茶是‘入口香醇神欲醉,杯中飞鹤上青天’。可见与唐兄不谋而合。”覃少川说道。唐逍一听,连连击掌:“贴切!真是贴切!”两人又聊了些诗词文赋,风土人情。一聊才知道,覃少川竟然见多识广,且对汉文化兴趣浓厚,还特地从京城请了个老先生教习汉语。   唐逍与覃少川相见恨晚,一见如故,说不出的投机。   傍晚时分,陈子游也回到土司皇城,而那派出去的武士也回来了。不过带来的消息令人失望,彩儿并不在陈子游家里。这一消息使三人眉头紧皱。   “也许彩儿真的失踪了。”陈子游说道。   “要不要告诉令尊大人?马上派人去找。”唐逍建议道。   “暂时不用,免得他担心。”覃少川摇头说道,然后吩咐下去,片刻之后,一队武士奔出皇城,踏着夜色,朝彩儿所有可能去的方向打听去了。   唐逍见覃少川安排妥当,指挥起来条理清晰,遂放下心来,三人又长谈至深夜,方才各自回房休息。    正文 第六章 丛林遇敌      次日清晨,三人一边用早点,一边静候各路人马的回报。那早点也是唐逍从未吃过的,唤作绿豆皮,晶莹剔透,让人一看去便食欲大振。上面放了酸菜哨子,唐逍虽自小吃不惯辣味,但他适应性很强,这些天以来,已经慢慢习惯了。   食物虽然可口,但三人食之无味,因为回来的每一个消息都让人失望。彩儿还是下落不明。外出的武士四处打听,最后有人见到彩儿仍是昨天下午,但地点却依然是王老六家不远处。据见到彩儿的人说,当时她正在官道上,所行的方向是华亭镇。正说着,又一名武士跑了进来,手里拎着个药箱。   “这是彩儿的药箱,在哪里找到的?”陈子游一把抓住那武士问道。   “是个打鱼的在河里捡到的。”那武士说道,“在回龙湾捡到的。”   “回龙湾?马上带我们去。”覃少川接过药箱,打开一看,里面的药草和医用器物均在,只是药草已被水湿透了。他略一沉思,然后对唐逍二人说道:“我们就从彩儿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找起。”然后吩咐武士立即备马。   覃少川带着两名武士以及陈子游唐逍出得皇城,朝东而去。   来到回龙湾,他们找到那位老渔夫,老渔夫除了捡到那个药箱,并不能提供更多更有用的线索。   “彩儿会不会掉到水里去了?”唐逍轻声对陈子游说道,他实在不愿作出这样的假设,但又不得不作出这种假设。   “彩儿水性极好,她和鱼呆在一起睡觉都没问题。”陈子游说道,不过转念一想,便与覃少川商量一番,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覃少川率领,立即组织人手沿河搜寻,只要遇到水潭,务必下去打捞一番。一路由陈子游、唐逍以及一名武士四处打探。   回到官道上,陈子游跳下马,沿途仔细查看起来。那官道通往散毛司,是条土路,上面布满车辙、马蹄印、牛蹄印,有最新的,有几天前的,甚至是十几天前的。他在一处相对潮湿的地面发现了比较新鲜的马蹄印,便一路追踪下去。   两个时辰之后,三人来到凉风垭,见路边有一家野店,便进去歇息。这凉风垭位于山口处,是忠路通往散毛司的必经之地。翻过这个垭口,便是散毛司向朝问管辖的地界了。一位身穿粗布衣裙的少女见来了客人,异常热情地迎了出来。她虽穿着粗布衣服,却掩不住娴雅的气质,似乎不像一般的乡下女子。   “请问姑娘,这两天可有陌生人经过?”陈子游问道。   “昨天傍晚,倒是有几个人骑马过去了。”那少女说道。   “一共几个人?”陈子游问。   “好像是五个,对了,还有一个女的。”那少女说道。   “是彩儿么?”陈子游又问,“对了,你认识忠路司的覃彩儿么?”   那少女摇了摇头。陈子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不认识名满施南府的女神医覃彩儿感到很意外,便又问道:“以前这儿卖茶的是位驼背老人,你是他什么人?他到哪儿去了?”   “那是我爷爷,他生病了,被我哥哥接回老家去了。”少女说道。   “上马,走!”陈子游率先翻身上马,对唐逍二人说道。   三人疾驰而去。那少女看着他们离去,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约一个时辰之后,三人来到凉雾山境内,说是山,周围只有些小山包。自从翻过凉风垭之后,道路便平缓了许多。三人跑了大半天,陈子游还面不改色,浑若无事,而那武士和唐逍却是汗流浃背,胯下的坐骑也累得汗津津的,不住地喘着粗气。三人缓步进入林中。外面骄阳似火,林中一片幽凉,无比寂静。陈子游正要示意二人下马休息,却抬手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面露警惕之色。   “嗤——”只听一声轻响,一支弩箭势若流星,射向陈子游右边的太阳穴。那箭虽出其不意地射来,但陈子游听风辨器,手腕一抬,伸指一夹,便将那弩箭夹在手中,拿到眼前一看,只见那箭镞闪着碧光,知道涂了剧毒,不由得面色一变,随手一挥,将那毒箭扔出,只听见“扑”的一声,那毒箭没入树身。   林中再次陷入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逍和那武士不由得全身冷汗直冒。那看不见的敌人显然埋伏在林中,如猎人一般盯着他们。只有陈子游面色如常,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他知道对方显然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肯定还会出手。由于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他只好手握剑柄,以不变应万变。   “嗤——嗤——”只见两枚暗器一上一下,电闪而至,这次是从陈子游的正面袭来的,而且风声更急,也不再是弩箭,竟是两粒石子。陈子游只听那破空之声,便知出手之人功力深厚,绝不能再用手接了,于是手中寒光一闪,剑已出鞘,往胸前一立。两粒石子顿时击中剑脊,发出清脆的爆响,宛若龙吟,虽然石子是两枚,但打在剑上却似只有一声。   陈子游只感到虎口一阵酸麻,手中长剑几乎掉到地上。胯下的坐骑连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而他也不由在马上晃了几晃。   “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们先走!”陈子游对身后的两人低声说道。   “少爷——”那武士面露难色,正准备抗议,但被陈子游双目一瞪,便闭了嘴,只好心中暗自决定,待会儿若真动起手来,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少爷周全,却忘了自己的功夫与少爷相去甚远,若少爷都不能自保,他再拼命也没用。   “好功夫!”只听一声怪笑从林中传出,一个灰色的人影像一只巨鸟,从一颗大树上飘下来,落在路中央。紧接着,一伙蒙面人从四周的树上跳了下来,将三人团团围住。那灰衣人也蒙着面,不过花白的头发显出他是一个老者。   “你们是什么人?”陈子游问道,他知道,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偷袭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这是散毛司地界,散毛司和忠路司一向融洽,绝不至于派人袭击自己。这附近,除了齐岳山铁炉寨那伙棒客,再没有别的大股盗贼。   “你虽不认得我,老夫却认得你,哈哈,陈少爷若肯束手就擒,老夫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小命。”灰衣人说道,听他的口音,竟是中原人士。   “彩儿是不是被你们抓去了?”陈子游竟然并不生气,从马上跳了下去,下马之际,又对身后的唐逍使了个眼色,再次示意他待会儿抓住时机先逃走。   “你说呢?”那老者不置可否,斜眼看着他,似毫不将他看在眼里。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把彩儿抓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子游终于忍不住动怒了,横剑一指,顿时爆发出一股浓浓的杀气。   “你若能在老夫手下过得了百招,老夫告诉你也不妨。”灰衣人轻蔑地说道。   “好!”陈子游沉声道,他已然从那人方才出手的暗器劲道和他从树上跃下的姿态看出,对方不但轻功极高,功力更在自己之上,心里立即打定主意,决定施展通天山的震山剑诀——流水诀中的逆流剑法,出手抢攻。流水诀是白云寺祖师流水大师所创,后来又历经数代高手大浪淘沙,千锤百炼,是当世一等一的剑诀。流水诀饱含两套剑法,其一是顺水剑法,其二是逆水剑法。顾名思义,顺水剑法适于打斗中顺风顺水情形下施展,逆水剑法则是逆势而上,用于抢攻,对付武功比自己高的对手有着出其不意的效果。只见陈子游矮身、蹬地、拧腰、抖腕、出剑一气呵成,立即使出一招逆水行舟,出其不意向那灰衣人前胸刺去。   那灰衣人似乎有意要显露功夫,静待对方抢先出手,待剑尖堪堪刺到自己,才轻描淡写地屈指向剑尖弹去,不想对方的长剑在快要刺到时,手腕一抖一拧,骤然加速,转而削向他的手臂。这速度与角度的变化顿时打乱老者的预判,不过他反应神速,兼之轻功极高,间不容发之际,身形一晃,左掌拍出,将陈子游的剑尖震歪,虽然如此,右臂的袖子还是被划了道口子。   灰衣人吃了暗亏,脸上有些挂不住,顿时勃然大怒。陈子游立即招招抢攻,剑法如游龙惊鸿,拍岸惊涛。他完全采取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虽然偶尔露出破绽,但老者被他抢了先机,而且不愿冒着危险伤他,一时间两人竟打了个平手。   转眼之间,百招已过,灰衣人并没有遵守诺言停手。他终究功力深厚,临敌经验也非陈子游可比,慢慢扳回了局势。一双肉掌在剑影中翻飞,使陈子游那连绵的攻势渐渐滞涩。不知不觉中,剑法便不由自主地变成守势。   唐逍站在后面,看着场中争斗的两人,只觉得眼花缭乱,一开始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只觉得两团人影时分时合,搅成一团。他虽不会武功,但渐渐地,便也看出些端倪,知道陈子游抢攻不成,慢慢落了下风。那跟来的武士神色更是由喜到惊,初时少爷招招抢攻,以为过不多时,便能将那灰衣人斩于剑下。片刻之后,少爷却越来越吃力,被对方拖入了持久的消耗战。   陈子游更是越打越是吃惊,心中暗暗叫苦。自己在施南府年轻一辈中,也算是数得着的人物,虽然和自己的师兄覃少川比起来,还略有差距,但也可以在三百招内保持不败。这人的功夫,绝对还在师兄之上,只怕比师父也差不了多少。   “一百招到了!”唐逍大声叫起来,“你说话要算话!”只是他唯一能想出的办法。他知道武林中人大多信守诺言,只希望那老者是个讲信用的人。不过,他只是看得眼花缭乱,并不清楚双方到底打了多少招。而那老者一开始被陈子游抢攻,几乎受了伤,哪里还顾得上去数打了多少招。况且自己先说的一百招,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这次出来,原本就是打算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只是自己太过自负,有心炫耀武功,定要亲自出手,以便树立威信,否则,按之前的商议,直接一阵乱箭射去,将对方擒获便是。   唐逍大呼小叫,老者听来很是烦躁。他本是中原响当当的人物,此刻那些同伴都看着,他先前把话说得过满,不由得老脸一红,不过好在被面巾遮住,无人看得见。他心中焦躁,出手更加狠辣,先前还想等对方筋疲力尽,然后擒获,但对方气力悠长,虽然退守,但剑法绵密,完全超出自己的估计。   另一边站着的那伙蒙面人,也都目注场中的情形。尤其是其中一个蒙面人,以前曾和陈子游交过手。他越看越是惊讶,暗道这小子这两年功夫还真长进不少。眼前的这位老者,是他从中原请来名师,也是他的另一位师父,他平常和这位师父过招,绝不会超过三百招,如今看来,陈子游和自己比起来,差似乎并不逊色。在场除了他看得非常仔细外,还有一个蒙面少年,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子游的剑法,似要一一记在心里。   那场中还有几人,也均是那白衣蒙面人请来的高手。此刻见陈子游虽处下风,防守却法度严谨,也不由暗自心惊。他们中有人也曾与白云寺的人交过手,原本以为白云寺除了那两个老和尚,其弟子不过如此,今日一见,这小子竟然如此了得,其中一个身材矮瘦的蒙面老者不由升起嫉才之心,于是悄悄扣了一枚透骨钉,准备将他废了。   此刻,陈子游越来越吃力,汗水渐渐湿透衣衫,呼吸也越来越沉重,步伐紊乱,败像已露。而他百忙之中用余光注意到,唐逍二人并没遵从他的意思,乘势逃走。但他自身难保,再也顾不得许多,于是银牙紧咬,面显决然之色,准备奋力作出最后一击,与对方拼个两败俱伤。   灰衣人却是越来越轻松,知道对方已然力竭,再过数招,便能将他拿下。   “受死吧!”当灰衣人一掌拍向陈子游时,一直苦守的他突然暴喝一声,舌绽春雷,竟然不闪不避,空门大开,改为双手握剑,高举到头顶,将长剑当作大刀来使,用尽生平力气朝灰衣人当头劈下——   这一招再没有任何技巧,有的只是速度、勇气和决断。   这是没有余地的一招,无可挽回的一招,更是勇往直前的一招。   灰衣人显然料不到陈子游力竭之际,竟然还能使出这等同归于尽招式。若说先前陈子游同归于尽的打法只是策略,此刻却是别无选择。他一掌拍向陈子游的头顶,本来是对方必救的部位,哪想到对方竟然毫不闪避。电光火石之间,他那绝顶轻功总算没有白练,身子陀螺般一转,侧身让开正面,肩头一扭一送,手掌却依然拍向对方的头顶,只听见“砰”的一声,陈子游结结实实中了一掌,手中长剑却仍握在手中,去势未尽,卷起一阵狂风,直直劈向地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扣暗器的蒙面老者也出手了。他将手藏于衣袍之下,手法极为隐蔽,也没有丝毫手软,那枚透骨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飞向陈子游背部的要穴,而陈子游头部中了一掌之后,竟似知觉全失,没有听到那要命的暗器破空之声。眼看他刚中一掌,又要为暗器所伤——   随行的武士见陈子游身受重伤,又看见那暗器打向他背部,双目尽赤,眼球几乎要瞪了出来,明知为时已晚,依然和身扑上,想用自己的身子去挡那暗器。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枚百分之百要打中陈子游的透骨钉在他后背三寸处就掉了下来。武士却并没有发现,依然冲了过去,抱住陈子游,身子一转,将自己的后背对准暗器射来的方向。但过了半晌,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再低头一看,只见那枚透骨钉已经掉到地上,半空中一片树叶正缓缓落下。他来不及高兴,低头一看怀中的少爷,面如金纸,已然晕了过去。心里一急,这个健壮的汉子忍不住哭出声来。   眼前的一切对唐逍而言,却像做梦一般,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只听到那一声如击败革的脆响,只看见同行的武士冲过去,然后看到那个灰衣人踉跄后退,连退了七八步,方才稳住身形,他脸上的面巾已经飘落,面色像猪肝一般暗红,衣袍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围观的众多蒙面人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一切,全都呆立当场。尤其是那发出暗器偷袭的蒙面老者不由面色铁青,转而变得苍白起来,只不过他蒙着面,没人看到罢了。白衣蒙面人看到那片树叶,更是大惊失色,眼见这次就要得手,却来了一个神秘高手暗中相助。   林中除了灰衣人的喘息声,一干人都呆呆地看着那片树叶,除了惊讶,还升起一直莫名的恐惧。   “走吧。”蒙面老者轻轻拉了白衣蒙面人一把。转眼之间,一干人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唐逍呆在原处。   “少爷,你醒醒!”武士带着哭腔的声音回荡在林中。唐逍跳下马,快步走到二人跟前,看着晕过去的陈子游,他也感到束手无策。   “给他服下!”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与此同时,一个瓷瓶落在唐逍面前,他捡起来,连忙拨开塞子,也不管那药是真是假,捏开陈子游的嘴,然后取了水壶,让他和药吞下。   “多谢前辈赐药,还请现身一见。”唐逍拜倒在地,朝林中说道。他侧耳倾听,林中却没有一丝回音,只有偶尔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又静立片刻,见还是没有动静,便又回到陈子游身边。   “子游,子游——”唐逍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轻呼。但陈子游双目紧闭,而且手里还紧握着长剑,武士几次想取下,却怎么也掰不开手指,若是强行取下,除非把手指掰断。大约过来一盏茶工夫,陈子游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   “子游——”唐逍一见,心下大喜,再次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呼。陈子游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   “少爷,你终于醒了。”武士破涕为笑,横着衣袖,抹了抹眼泪鼻涕,接着说道,“少爷,我马上找人抬你回去。”他已然看出,陈子游此刻虽然醒过来了,但似乎随时又会晕过去。他受伤十分严重,绝对不能再骑马,在上面颠来簸去。   “唐公子,麻烦你照看一下少爷。我这就去找人。”武士说道,唐逍点头答应,与他一起将陈子游转移到路旁,让他平躺在草地上。   武士离去后,唐逍坐在陈子游身边,看着他的脸。他又晕了过去。唐逍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人的脸。那张先前还溢满朝气的脸,此刻苍白失血,甚至隐隐约约透出一片死灰色。他甚至可以看清脸上那细细的汗毛,他的嘴紧抿着,眼睛也紧闭着,透过叶隙的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依然没有丝毫的反应。   时间似乎特别漫长,唐逍只希望那武士快去快回。可他等了老半天,也不见武士回来。唐逍不由得焦急起来,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天眼看就要黑了。在这荒郊野外,那武士要是再不回来,他就只好背着陈子游先走了。   唐逍站起身,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说也奇怪,这明明是条大路,大半天过去了,却偏偏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他决定不再等了。他蹲下身子,准备将陈子游背起来。不想他刚一弯腰,忽然全身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   唐逍刚刚晕过去,一道鬼魅般的人影便出现在他身边,赫然就是那老酒鬼。他就像忽然从地下忽然冒了出来,伸手探了探陈子游的鼻息,然后又把了把脉,原本一脸的满不在乎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不再是平常那副醉醺醺的模样。   “妈拉个巴子的,下手这么重。”老酒鬼嘟囔地骂道,然后又从怀里摸了半天,不知掏了一颗什么药,捏碎了喂进陈子游嘴里。做完这一切,他将陈子游一捞,一下子扛在肩上,就像扛着一块猪肉,毛毛躁躁的,随后像一阵风消失了。    正文 第七章 步步惊心       “喂,唐公子,醒醒,醒醒——”唐逍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在叫自己。他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那武士正满脸焦急地看着他,在他身旁,还有四个农夫打扮的青年汉子,地上还放着一副担架。   “少爷呢?”武士一见他醒来,连连问道,“少爷哪里去了?”   “子游呢?他到哪里去了?”唐逍顿时回过神来,他被老酒鬼打中穴道之后,一直昏睡到现在。武士来之后,找不到陈子游,又无法给他解穴,只得干着急地等着,好在老酒鬼只是想把他点晕,劲道拿捏得分毫不差。   “我刚才晕过去了。”唐逍说道,“子游刚刚还在这儿的。”   “你是被人点了穴!”武士不由得气冲冲地说道,“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真是没用!”如今小姐没找到,少爷又跟着失踪了,回去还不知要受什么责罚。对方虽是少爷小姐的朋友,可少爷给他弄丢了,也难怪他忍不住生气。   “是我不好。是我没看住。”唐逍尴尬地说道,“我一定把他找回来,我发誓!”   “发誓有个屁用!你怎么找回来?你到哪里去找?”武士反问道。   唐逍不由一愣,是啊,自己人生地不熟,又不会武功,到哪里去找人?一丝线索也没有。况且,如今彩儿失踪了,自己还有三天就满十八岁,自己这条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要是在三天之内找不到彩儿,自己就死定了。   想到此,唐逍的心情无比的沉重。   “唐公子,你别介意,这事——本不应怪你。我不是有意要生你的气。”武士看他失魂落魄,知他内心愧疚,心下过意不去,便安慰道,却不知道他还有更多复杂的心思。   “没什么。我一点也不介意。”唐逍摆了摆手,“我们先回去吧,把消息报告给土司大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怀疑定是那伙贼人去而复返,将子游给抓去了,如今只有借助忠路土司的力量,才能救回子游。武士和他看法一致,当即遣散那四个农人,和唐逍踏着夜色,连夜往回走。   唐逍上马后,才发觉腹内空空,从一大早追赶到现在,竟然还没有吃一口饭,但此刻已顾不上许多了,只能忍着。他与武士一同来到凉风垭。那武士也一直没吃饭,见那路边的野店还亮着灯,便进去讨了口茶喝,又让那少女做些饭菜。   唐逍进了野店,饥渴交加,猛喝了一缸茶水,没过多久,便觉得头重脚轻,胃里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绞痛,脸上顿时汗如雨下。原来,他本就体弱多病,经过这整整一天的奔波,再加上一整天没吃饭,竟然引发了胃病。   “唐公子,你怎么了?”武士见他如此痛苦,连忙问道。唐逍痛得说不出话,只能伸手示意自己胃疼。那武士束手无策,急得团团直转。   “喂,我这儿有点药,你拿去给他,也许管点用。”那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面前,见唐逍如此痛苦,便掏出一粒药丸递给那武士。   武士道过谢,连忙接了过去,给唐逍服下。片刻之后,药力发作,唐逍的胃痛果然减轻了不少。二人又凑合着吃了那少女做好的饭菜。   吃完饭,武士和唐逍商量了一阵,决定由他连夜返回忠路司,将陈子游失踪的消息报告给覃少川,而唐逍则继续留在凉风垭,等他明日再找人来接他回去。   武士走后,野店只剩下唐逍和那少女两人。这两人同坐在一盏松油灯下,彼此沉默了好一阵子。唐逍因她救过自己,有心与她说话解闷。那少女初看似乎很是平常,但越看似乎越有味道,越觉得美,唐逍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她似在隐藏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此时,这少女似乎也有话问他,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两句话顿时碰了个正着,一尴尬,反而都不准备说了。   “谢谢你的药,也谢谢你的晚餐。”唐逍说道,“夜深了,姑娘去休息吧?”   “这里只有一张床,还是你去睡吧,你生病了,要多休息。”少女推辞道。   唐逍自然不肯,两人又推让了一番。结果谁也没说服谁,都枯坐着。   “请问姑娘芳名如何称呼?”唐逍打破僵局。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回来?”少女问道,却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   唐逍将下午的经过说了一番,少女认真地听着。既不惊讶,也不多问。   “你不是本地人吧?”少女早就听出唐逍的口音不对,便确认道。唐逍便将自己不远千里前来求医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一次,少女的神情有了极大的变化,眼神中既有佩服,又有同情,似对他如此多舛的命运心有所感。唐逍虽又病又疲,却强撑着精神,又与她说了些京城轶事,少女似乎也来了兴致,问了他不少问题。自己又说了些施南府的奇风异俗,竟似和他极其投缘。   唐逍终究不是铁人,到后来挺不住了,双手垫在桌子上,一低头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竟已日上三竿,唐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了一床绣花被子。那被子竟似有几分女儿家的温馨,唐逍不由面色一红,呆了一阵,想来定是那少女将他扶到床上的,不由暗自责怪自己竟然睡得那么死,全然不知道这一切。他连忙起床,来到屋外,却不见那少女,只见是两副陌生的面孔,不过他们的衣着十分熟悉,一看便知道是忠路土司皇城武士的服装。   “唐公子醒了?”其中一名武士见他醒来,终于舒了口气,立即端来一碗稀饭,一小碟泡菜:“这是那姑娘给你准备的,唐公子快吃吧。”   “她人呢?她到哪里去了?”唐逍问道,“你们又是谁?”   “她一早就出去了,说要回去看她爷爷。我们是大少爷的手下,他让我们留下来照顾你,待会儿就送你回到白云寺去。”那武士回道。   “少川呢?他已来过么?”唐逍问道。   “少爷一早就离开了,他要去寻找彩儿小姐和三少爷的下落。他说等他找回他们之后,便回白云寺看你。”那武士说道。   唐逍心下总算稍稍安定一些。有少川去寻彩儿和子游,比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有把握得多,况且,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若是跟着少川一起去,不但帮不上忙,只会拖累他。想到此,他生平第一次对武功产生了期待,要是自己能习武就好了。要是没有这身怪病,自己早就能习武了,甚至上战场杀敌去了。不过若没有这身怪病,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来到这大山之中,更不会认识子游、彩儿、少川和牟一虎这些朋友。难道自己竟然还是要感谢这怪病?一想到自己的病,顿时情绪低落起来。      昨日,覃少川沿河打捞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彩儿,心下大急,立即禀明师父,又邀慧金、慧火两位师兄下山帮忙。他离城时,原本是要瞒住父亲大人的,但那么大的动静,而且这事非同小可,早有人报与土司王爷覃华亭。他一回土司皇城,立即被父亲召去,令他务必找回彩儿。他自然满口答应,即便没有父亲的命令,也务必寻回妹妹。   覃少川用最短的时间收集各种信息,从中分析出最有价值的线索,又去百草堂带了彩儿的大黄狗,让它一路嗅着彩儿的气息,一直追踪至木坝河,才失了踪迹。然后,他们转而循着陈子游三人留下的气息,马不停蹄地一路追踪,没想到在半路遇到了回去报信的武士,便同他连夜赶到凉风垭。   那武士早将林中遇袭的经过一五一十禀报给覃少川了,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当听到又有人用树叶击落透骨钉时,立刻想到子游提及在百丈坡发生的那一幕,并判断出那神秘人绝不是他师父智圆大师(他原本一直认定是师父),因为从时间上看,那时他刚上山不久,师父就在寺内,不可能分身有术。   那个神秘的绝世高手究竟是谁呢?这地方怎会有这样的高手?覃少川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肯定一点,那个绝世高手对他们不但没有恶意,反而还两次出手相救。但这里面还是有一个疑点,何以那人能两次在危急关头都出手救人呢?是巧合吗?还是他未卜先知?还有,那个打昏唐逍的人究竟又是谁,难道是那伙贼人的同伙?那伙贼人又是谁?他们既然蒙着面,当然不愿让人认出来,也许还是子游认识的人。可是子游认识的人他基本上也认识,谁又有那么高的功夫能将他打伤?据武士说,那是个中原高手,可是他想遍施南所有的武林高手,也没有这样一个老人。至少他没听说过,也没有见过。对了,他是中原人士!一想到这一点,他脑中似乎闪过一道灵光——前天和黄殿英一起来的郎战父子就是中原人,会不会是他们呢?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黄殿英应该没有任何理由抓彩儿的,因为那只会给他添麻烦,谁惹了那野丫头,谁就有麻烦。而且听那武士所言,那老者的模样和郎战父子完全不同。   覃少川思来想去,所有的疑问堆积在一起,一个个疑问就像一个个钩子,在他脑子里掏来掏去,但就是掏不出一个有用的答案。他头痛欲裂。彩儿,你究竟在哪里?他不由得在心底低呼。心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却又有一股酸酸的,怅然若失的味道,仿佛被人偷走了最重要的东西。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妹妹;此刻,他才知道妹妹在他心中有多重要。      一大早,凉风垭野店里的少女离去之后,径直往齐岳山汪家营方向而去。   齐岳山主要由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峰组成,有与五岳争雄之意。齐岳山山中有山,方圆两三百里,位于忠路、散毛、建南三司的交界处,是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敢独自深入山中。铁炉寨是齐岳山的最高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进寨非走秘道不可。铁炉寨聚集着一伙棒客,平素偷鸡摸狗,而主业是“吃大户”,做一笔就够逍遥快活一年半载。十年前,三司也曾联合剿灭,但那铁炉寨在深山之中,联军花了十余日,才穿过原始丛林,抵达铁炉寨下。那伙棒客据险死守,派人夜袭,布下陷阱,攻打山寨的土兵被打得落花流水,少数人在逃命之时,又被埋伏的棒客赶尽杀绝,一战下来,土兵竟全军覆没。此后,各司再也未曾出兵围剿,听任他们盘踞山寨。   铁炉寨现任寨主外号飞天虎,本名牟虎翼,他二十出头,外貌像个书生,实则天生力大无穷,一套流星刀法使将出来,鬼哭神嚎。他还有一个妹妹,外号飞天凤,本名牟飞苏,在山寨排行第五,是个本领高强,杀人不眨眼的女棒客。据说有一次下山到建南司,罗家少爷有眼无珠,当众去调戏她,被她引到暗处,不仅把他阉了,还挖了眼睛,割掉耳朵。这兄妹二人也是本地人,出生书香门第,但不知何故做了土匪,更不知从何处习得一身怪异武功。飞天虎除了习得流星刀法,后来又自己融合虎豹狼熊的技法,功夫更加了得。除了他,铁炉寨的二寨主周龙泉也剽悍异常,他原本是建南司的一名武将,因勾引上建南土司王爷的小老婆,事败后,被土司追杀,只得逃到铁炉寨当棒客。除了这三人,铁炉寨还有五百悍匪,大多都是风高放火,月夜杀人的亡命之徒。铁炉寨在施南十八司都设有秘密据点,尤其是在临近的忠路、散毛、建南三司,据点不止一处。   凉风垭距离铁炉寨大约三日的路程,而距离汪家营一日左右。少女赶到汪家营时,时间已到傍晚,她进入一家深宅大院后,伸手自脸上一抹,顿时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赫然露出沉鱼落雁的绝世姿容。她来到一间议事大厅,见里面灯火通明,昨日那一干蒙面人正争论不休,原来在为昨日的事情想对策。   “在下刚刚接到飞鸽传书,有好消息传来,钟先生那边已经得手。”一个白衣蒙面人举着手中的纸条,环顾四周道,“看来只有我们这一路进展不顺。”   “局势本来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谁知道半路忽然杀出个程咬金,那个神秘人两次出现,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不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白衣蒙面人说道,“你们说,有谁能对付他?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他?”他望着坐在大厅中的一干人,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他对那个神秘人物实在是心有余悸。   “老子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一拥而上,还打不过他?”二寨主周龙泉说道。   “说到拼命,在座的自然无人及得上二寨主。”一个身材瘦小的蒙面老者冷笑一声,“但对方也不是一个人,不说那神秘高手,便是白云寺的两个老和尚,只怕就不是你二寨主所能对付的。”他最清楚那神秘人的功夫,能凭一片树叶击落他全力发出的透骨钉,这样的功夫只在传说中听过。   “你说话给老子客气点!别以为老子怕了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周龙泉豹眼圆睁,怒不可遏,杀气腾腾地站起来。这几个所谓的中原高手自从来到铁炉寨之后,整天神神秘秘的,连自己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也从未将他这个二寨主瞧在眼里,平素还将自己当个下人似的喝来喝去,他也是做过将军的人,在山寨更是受众棒客的尊敬,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随时候教。”蒙面老者毫不示弱,冷冷地说道。   “老二,不得无礼!郎先生是我们的客人。是来帮我们的。”飞天虎牟虎翼连忙喝住二寨主,“还请先生不要介意。”他长身而立,一副书生打扮,竟是唐逍在华亭镇见过的牟一虎。他眼神深邃,面部轮廓分明,如石刻一般,似乎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沧桑。蒙面老者见他发话,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周龙泉见大寨主说话,也只得压下火气,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差把椅子压碎。   “各位别吵了。”白衣蒙面人也连忙打圆场,将目光投向灰衣蒙面人,“不知师父有何良策?”计划失败后,他一直对师父当初要逞能心怀不满,若不是师父非要亲手擒下陈子游,而是一开始就乱箭齐发,断然不会把事情搞到这个地步。但他却忘了,当时自己也是有私心的,知道铁炉寨这伙人不服管,有心让他师父当众炫耀武功,以便压服众人,不料眼看就要成功,却被那神秘人给搅乱了。   灰衣人似乎没有听到他说话,一直沉默不语。他昨日和陈子游交手,虽未受外伤,外表看不出来,内腑却为剑气所伤,好在他功力高深,并无大碍。饶是如此,这也是他近十年来第一次受伤。他真名叫杨名山,本是川北的独脚大盗,功夫了得,如今伤在一位少年剑下,外人虽看不出,自己却是惊怒莫名。   大厅里顿时静了下来,众人立即注意到刚刚返回的少女。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只听牟虎翼问道。   “有重要消息,覃少川正带人朝汪家营而来。”那少女说道。   牟虎翼看着他,眼里既有爱怜之情,又有赞赏之意。这少女,正是他妹妹牟飞苏,那凉风垭的野店,本就是铁炉寨开的,是布在山下的眼线。平常都由一位驼背老人打理,因这次事关重大,所以她才决定亲自出马。   “五妹真是不虚此行,一去就打探到忠路司那边的动向。”周龙泉说道,“我们正愁抓不到覃少川,想不到他这次居然自动送上门来,真是太好了!”   “让钟先生尽快把人送到,然后我们再回铁炉寨。”白衣蒙面人吩咐一名随从道,“注意小心行事,万万不可被人发觉。”随从应了一声,躬身退出。片刻之后,便见两只信鸽扑打着翅膀,飞向茫茫夜空,往东而去。   “今晚就到此为止,各位好好休息,一切等钟先生等人到了再说。”白衣蒙面人说道,转头又望着牟虎翼说道,“收赎金的事情,就完全拜托牟兄了。至于覃少川的事情,还是我来安排,我敢保证,一定让他自投罗网,亲自走进铁炉寨。”   牟虎翼嘴角一动,淡然一笑:“你放心,这事我最在行。”   待众人散去之后,白衣蒙面人却没有马上入睡,而是去了灰衣人的房间。灰衣人一回房间,便取下面巾,迫不及待地坐在床上运功疗伤,见徒弟进来,双目一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师父,你老人家不要紧吧?”白衣蒙面人关切地问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杨名山淡淡地说道。白衣蒙面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除了只是较平常苍白一些外,并无大碍。   “师父,”白衣蒙面人忽然低下身子,将嘴凑到杨名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杨名山面露惊异之色,转而沉思起来。只听白衣蒙面人随后又道,“如此,即便师父遇到那神秘人,也定然不怕。刚才我一直没说,是怕其他人知道,这事我觉得还是你老人家来办最合适。徒儿定要让他们知道师父的厉害。”说完,便从怀中掏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交与杨名山手中,转身便出去了。杨名山拿着药丸,呆了半晌,终于将那药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又运功疗伤。      此时,牟虎翼和妹妹牟飞苏也没有休息。两人正在房间内谈话,似乎还发生了争执。两人虽然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听得出分歧颇大。   “我只是觉得他们长得像姑姑和姑父,但现在还无法确定。再说姑父也早死了,我已经十几年没见姑姑了,说不定她也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如今最重要的是收到赎金。而且有大好的报仇机会,我们说什么也不能放弃。况且,我们拿了银子,可以立即招兵买马,将覃华亭、向朝问等人,甚至十八土司全都赶走,废除那些乱七八糟的陈规陋习,你一向不也是举双手赞成么?你为何总是反对我和他结盟呢?”牟虎翼皱着眉头说道。   “总之,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不是好人,你看他那色迷迷的样子,老是盯着我,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心里觉得不舒服。”牟飞苏说道。原来,自那白衣蒙面人到铁炉寨后,见牟飞苏长得漂亮,总是找各种借口接近她,纠缠不休。她碍于他和哥哥结盟,又称兄道弟的面子,平素只好敬而远之。   “那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正所谓君子好逑,这没什么奇怪的?你离他远点也就是了,现在我们要报仇,要完成我们的计划,还得借重于他。”牟虎翼说道。   “即便要合作,要结盟,也要找个有远见的人,真心实意的人。”牟飞苏说道,“越是有远大的目标,越要与眼光长远的人合作才能成功。”   “这施南十八司,眼光最长远的,莫过于容美司田世爵父子,但他们可能和我们结盟么?别忘了,我们是棒老二,是他们的眼中钉,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自古以来,大盗窃国,中盗窃权,小盗窃财。我们练武十几年,并非为了一辈子打家劫舍,也不仅仅是要报私仇。师父说过,要报私仇,练好武功就可以,但要做大盗,成大事,改变整个施南府目前的现状,就不要拘小节。正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纵然他人品差点,但对我们来说,机遇可遇而不可求。”牟虎翼说道。   “你就不怕他过河拆桥,到时候在背后捅你一刀么?”牟飞苏问道,“这种人,你绝对不能完全相信他,不管他说得天花乱坠,你也不要受迷惑。你看起来很冷静,师父说得没错,其实你就喜欢冒险,而且很冲动!”   “好了,好了,你先去睡吧。我答应你,他们若真是我们的表弟表妹,我保证不伤害他们就是,一收到赎金,就把他们放回去。”牟虎翼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牟飞苏见一时无法说服哥哥,只好作罢,其实她也不敢肯定刚才所说的一切,将来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还很难预料。她走出房间后,心情甚是郁闷,便朝关押人质的地方走去,想再去看看她现在怎样了。   牟飞苏刚走出房间,白衣蒙面人也正好从他师父的房间里出来,正准备回房休息,却见暗处人影一闪,不由一愣,便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他心里一阵嘀咕,只见牟飞苏东走西走,避开大院中的守卫,一连绕了好几个圈,然后才朝后堂而去。她似乎丝毫不曾发觉白衣蒙面人在跟踪她。   牟飞苏来到后堂的一间石屋外,在花丛中蹲下身子,听了听动静,见空无一人,便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扔到石屋门口。   “什么人?”屋内顿时传出一个声音,只见四道人影闪出。   牟飞苏立即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朝屋前走去。   “不错,你们的警惕性还可以。”牟飞苏说道。   “原来是大小姐。”其中一人说道,“不知这么晚了,大小姐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偷懒,不行么?”牟飞苏说道,“你们还算尽责。”   “多谢大小姐夸奖。”那人说道。   “就你们四个么?”牟飞苏问。   “二寨主在里面亲自守着呢。”那人说道,“大小姐要进去么?”   “不用了。”牟飞苏略一停顿,随口问道,“那野丫头现在怎样了?”   “老实多了。”那人笑道,“都饿她一整天了,再没力气骂人了。”   “嗯,你们要好好伺候,饿瘦了就不值钱了。”牟飞苏说道。   “保证饿不死。”那人说道。   暗处的白衣蒙面人闪身而出,将几个人吓了一大跳。守卫们一见是他,纷纷施礼。而牟飞苏却是大吃一惊,面色一变,好在是在夜晚,光线较暗,无人看出。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要查哨岗也不用亲自跑来。”白衣蒙面人道。   “我——我只是来看看,怕他们偷懒。”牟飞苏说道。   “要查哨也不用这样。”白衣蒙面人说,“这些事,吩咐他们做就可以了。你们进去吧,警惕点。”说着微微一笑,朝四人挥挥手,四人便知趣地回到屋内。   白衣蒙面人望着月色下那窈窕的身影,内心忍不住蠢蠢欲动,想要将她拥入怀抱。他伸出手,朝牟飞苏的柔荑握去。她一闪身躲开了,紧接着低下头,一溜烟地朝前院跑去。白衣蒙面人跟在后面,连连叫她,牟飞苏却越跑越快。   回到自己的房间,牟飞苏关上房门,将身子靠在门上直喘气,高高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以手抚胸,半晌才平复下紧张心情。   “小飞,开开门,小飞。”白衣蒙面人在门外叫她。   “我睡觉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牟飞苏插上门闩,跳上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无论白衣蒙面人在门外如何叫她,就是不加理睬。    正文 第八章 最后一天      两名武士将唐逍送到白云寺后,便离去了。   唐逍躺在床上,感到全身酸软无力,提不起精神,正欲昏昏沉沉地睡去,门开处,一个身材高大的黄衣老僧走了进来。   “大师。”唐逍微弱地叫了一声,知道这老僧不是智圆大师便是智愚大师,便要挣扎着起身施礼。黄衣老僧一摆手,示意他躺下。   “子游给我说起过你。老衲法号智愚大师。”黄衣老僧在窗边坐下,伸出枯瘦的手指,给他把起脉来。唐逍见这老僧身材高大,面容清瘦,轮廓分明,年轻时定然是个迷人的美男子。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唐逍道,“想必乃大师之意。”   “孺子可教。”智愚大师看着他的眼睛,有欣赏之意,随即又道,“你别说话,休息要紧。”然后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站起身,便出了禅房。   唐逍闭上双目,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日已中午。阳光透过窗格照进禅房,投下明亮的光斑。他慢慢移动自己的手臂,伸出手掌,接住那缕阳光。那是一缕温暖的阳光,在他手中,就像一团生命的火焰,跳跃着,孕育着。   房门再次被退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和尚端着茶盘走进来。茶盘里放着一大碗稀饭,还有几叠小菜。他一进来,一言不发,只朝唐逍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以眼神示意要给他喂饭了,然后又扶他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他给唐逍喂饭时,举止轻柔,面容和善,唐逍向他投去感激的微笑,他也回以一个微笑。他笑起来时,宛若一个动人的女子,似乎有着水一般的温柔,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谢小师父。请问小师父如何称呼?”唐逍问道。   青衣和尚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摆了摆手,接着又伸出手,拉过唐逍的手,在他掌心写下“慧水”二字。唐逍吃惊地看着他,他实在想不到,这慧水竟然是个哑巴,不过只是看他的笑容,里面仿佛已有千言万语,在他的笑容面前,一切语言仿佛都是多余的了。   慧水喂完饭,便收拾碗碟出去了,出去之前,又扶唐逍躺下,对他报以微笑,示意他好好休息。唐逍也对他回以微笑。到了晚间,又是慧水来伺候他吃饭,还熬了药来喂他。唐逍自小虽被人服侍,但从未被一个大男人服侍过,而且这个大男人竟然是个和尚,而且还是个哑和尚。这一切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唐逍的内心是敏感的。正是因为自小体弱多病,于生命比别人体悟得深,于命运也觉得愈加难以把握。他忽然觉得与慧水似乎同病相怜。可随即又否定了,慧水虽哑,可他那无声的笑,他的善意,却是任何语言也无法说出的。在他的笑容中,看不到丝毫的不甘或怨天尤人,他的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是生命中最有活力的生命,是一切生命精华之中的精华,是一切语言背后最真挚的语言。他能感染人,安慰人,激荡人。他的笑,又仿佛具有是生命的潜力,在告诉唐逍,生命中的一切困厄,都应以微笑去面对。他仿佛在无声地说,命运和苦难虽可以禁锢一个人的身体,但绝对禁锢不了一个人的灵魂。   如果一切注定要发生,那便坦然去接受。唐逍躺在床上,暗中为彩儿和子游祈祷,反而忘了自己的病。只要彩儿和子游能安然无恙地归来,他的病能不能治好,都顺其自然,因为自己已经得到生命中最可贵的友情,以及智愚大师和慧水的关爱。若说有遗憾,那便是这一切都太短暂了。如果还有时间,他会倍加珍惜友情,如果还有时间,他会完成自己的心愿。虽然这是生命的倒数第二天,还看不到更多的希望,但更要好好珍惜这已有的一切,去感悟,拥抱,敞开心扉。   夜静下来。是那么的静。唐逍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过了今晚,便要进入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月光透过窗格,落到被褥上,他再次伸出手,像上午接住那缕阳光一样,将手掌摊开,任那月光如水一般流淌在手中,汇聚在手中。      覃少川一大早离开凉风垭后,一路追踪到昨日陈子游遇袭的那片树林。他没有更多的发现,于是立即分散众人,四处打探那群贼人的下落,一有消息,便立即飞鸽传书给他。他自己则牵着彩儿的大黄狗,和慧金、慧火以及三名武士往汪家营方向而去。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朝那个方向走,或许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午后,六人一狗来到汪家营镇,在路旁的野店打尖歇脚。刚端起茶杯,便见一行人远远而来,竟然是黄殿英和郎战父子、更让他奇怪的是,自己在华亭镇见过的牟一虎等人也竟和他们在一起,但是向梓禾却不在,想必回散毛司去了。   “原来是覃兄,幸会,幸会。”黄殿英老远就朝覃少川抱拳,显得热情异常,似乎全然忘了他师兄郎龙在通天山打伤过慧木、随后又准备偷袭陈子游一事。   “黄兄客气,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覃少川问。心下却在寻思,他不回唐崖司,到这汪家营来干吗,他和那牟一虎是什么关系,牟一虎究竟又是什么人呢。   “在下正准备去建南司拜见覃伯父,邀他八月十五到唐崖观摩武试大会。”黄殿英说道。他面面俱到,又含笑问慧金和慧火:“这两位大师如何称呼?”二人合十答礼,各自报了法号。黄殿英连忙回了礼,连说久仰久仰。   “原来是白云寺的高僧,慧木师父的功夫就很不错,不知他如今伤势如何?”站在一旁的郎龙忽然插口道。他知道白云寺除覃少川陈子游,还有金木水火土五僧,但他对其余四人还一直对不上号。他语含机锋,看似关切,实则讥讽。   二人早就在注意他,如何听不出他的讥讽之意,顿时脸色一变,怒目而视。   “多谢郎兄关心,慧木师兄好得很。”覃少川看着郎龙包扎的手指,恨他打伤慧木,话锋一转,说道,“郎兄想必喜欢吃蒙古饭吧?”   “蒙古饭?”郎龙诧异地说道,“在下久居太行,从未去过蒙古,更未吃过什么蒙古饭。”   “手抓羊肉,郎兄还没吃过么?”覃少川笑道,“那味道定然不错。不过柳叶饭的味道更好。”   郎龙面色一僵,顿时明白对方是指他暗中偷袭不成,反而被神秘人打断手指,拿不了筷子吃饭,只得用手抓了。他勃然作色,正要发作,黄殿英却随口道:“改日我定然找个蒙古厨师,请他做一餐那手抓羊肉,请覃兄亲口品尝,如何?”   “如此有劳黄兄了。”覃少川说道。   双方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客气,实则话不投机。   “覃兄这是要到哪里去?”黄殿英问道。   “不瞒黄兄,在下实是出来寻人的。”覃少川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彩儿失踪了,不知黄兄这两天在路上遇到可疑之人没有?”他本不想说出此行的目的,不过转念一想,说出来也不妨,自己原本怀疑是他们所为,不过从这两天打探的结果来看,这两日他们一直是大摇大摆的,遇店住店,遇茶喝茶,看情形不像他们所为。若是他们所为,这番话说出,也能令对方摸不着头脑,认为他还没有怀疑到他们身上,若不是他们所为,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彩儿姑娘失踪了?”黄殿英露出一脸震惊的神色,“何人如此大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这副表情实在太真实了,几乎连自己都被骗了过去。郎战、牟一虎等人一见,也不由得肚里暗笑,佩服他的演技。   “就是前天,我和黄兄刚好去通天山的那天下午。目前情况还不清楚。黄兄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告知,小弟定然感激不尽。”覃少川说道。他说每一个字时,都一直盯着黄殿英,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蛛丝马迹,但让他失望的是,对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覃兄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黄殿英说道,然后一指身边的郎战,“这位郎师父不仅功夫了得,轻功更是一等一的,最擅长追踪之术,不如让他老人家留下,帮你们一道寻找如何?”他几乎料定覃少川定会拒绝。   “那就有劳郎师父了。”哪料到覃少川心念电转,竟然满口答应,而且面露喜色,“小弟先行谢过。”他虽不知黄殿英不知为何忽然如此热心,但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定然叫他措手不及。   黄殿英显然没料到覃少川竟然答应得这么快,郎战更是面色一变。   “不必客气。”黄殿英处变不惊,覃少川这一着虽出他意料,但仔细一想,倒也并非坏事,让郎战留在对方身边,就相当于自己留了一双眼睛,对方的一举一动,竟在掌握,如此,计划成功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双方心照不宣,又客套了一番,黄殿英将郎战拉到一边,嘱咐他要尽心尽力,一定要听从覃少川的吩咐,做足了面子功夫。眼神里却示意他留意对方的行踪。   黄殿英告辞而去,但他却让牟一虎等人先行,自己落后在最后,当他经过覃少川身边时,脚下一滑,顿时就要摔倒,竟然向他怀中扑去。覃少川双手一伸,将他稳稳扶住,口中道:“黄兄小心。”与此同时,只听见黄殿英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字,随后又大咳一声,将那余音掩去。   牟一虎等人听见响动,回过身来,只见黄殿英已然退开,快步跟了上去。   覃少川神色不变,朝他们点了点头。随手端起茶碗,看似无意,心头却是电转。他分明听见黄殿英对他说了一个“铁”字。这个“铁”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人的姓么?施南似乎极少有姓铁的。还是有别的意思?郎龙为什么要悄悄对他说出这样一个字?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的目光透过窗户,看着那巍巍齐岳山,只见群峰起伏,目光尽头,便是铁炉峰,其上云雾缭绕。   覃少川心头一跳,只差没有惊讶得叫出声来。黄殿英所说的“铁”字,莫不是与铁炉峰有关。那铁炉峰铁炉寨上,不正有一伙棒客么?那伙棒客,平素便是干些绑票的勾当。不过随后又寻思起来,那伙棒客虽胆大包天,但从未将手伸到土司皇城,去绑架土司或他们的子弟。通常只拿各司境内的富户开刀,子游家有几次就差点中招。幸得守卫森严,才没叫他们得手。   看来得去闯一下齐岳山了。不管彩儿在不在那里,都应该去找一找,覃少川下定决心,几乎立即便想动身。不过他绝非冲动之人,知道急不得。一时进退两难。若是从忠路司调集土兵围剿,那铁炉寨易守难攻,强攻并非上策,若是偷袭,自己现在人手又不够。沉思片刻,心中总算有了计较。便取了纸笔,写了封信,交与一名武士,送回白云寺去,决定请师父亲自出马,带领师兄们一闯铁炉寨。   待武士走后,覃少川又嘱咐随行的另外两名武士,让他们准备进山的用具和干粮。那郎战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有条不紊,心中暗笑,自在肚里盘算接下来如何寻个最佳时机,立下大功,好叫那铁炉寨的人瞧瞧他的本领。      夜已经很深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子时,这一天便要过去了。   唐逍觉得越来越喘不过气,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智愚大师和慧水坐在床前,一直陪伴着他。智愚大师虽精于医道,但与他的武学比起来,却有所不及。不过还依然能诊断出,这少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绝境。一旁的慧水眼露悲伤之色。此刻的二人,早已不像宠辱皆忘的出家人。他们虽然出家了,心已不在红尘俗世,但对于生命的流逝,尤其是自己只能看着唐逍等死,完全束手无策,一颗慈悲之心慢慢转化为无可奈何的惋惜。   “唐施主好好安息吧。”智愚大师带着无尽的遗憾,终于缓缓地说道。然后双手合十,闭目垂首,默然不语。慧水见师叔如此,便也闭目念经。   “多谢大师。”唐逍强忍住心中的绝望,尽量显得很平静,以平复心中的波澜,不让那绝望之水冲毁意志的堤岸。在求医途中,“谢”恐怕是他说得最多的一个字了。他的确心怀感激,若非那么多好心人的帮助,纵然自己心志坚若磐石,恐怕也难以支撑下去。   唐逍无数次想过这样的结局,他觉得到这样的结局来临时,自己一定可以平静地对待,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是无法接受。那么多年过去,甚至父亲被杀之时,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从来就不让自己掉眼泪。   他已经经历过人生最痛苦的一切。   但此刻,他很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但他欲哭无泪,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以为自己昨晚已经看透一切,但当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时,他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看不透,又是那么的不甘心。仿佛生命的流逝速度在一瞬间加速了,决堤一般冲击着这些年建立的意志。但他还是拼命忍住。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   智愚大师虽看惯了生老病死,但意志如此坚强的少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刻,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刻。那一切希望与抗争,或许从此便失去意义。他终究躲不过命中注定的一切。这一刻,他的生命中将不再出现奇迹。   “慧水师父,能不能扶我一下?我想到外面去。”这个坚强而又固执的少年,自上山以来,差不多是第一次开口求人。   他心里似乎依然有一个声音:“我不能死,我不会死!”   但那个声音是那么的微弱,微弱到几乎不存在了。那个声音曾经那么的强大。强大到支撑着越过万水千山,强大到他以为奇迹一定会发生。   慧水眼含热泪,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扶他下床,朝屋外走去。   “你不用为我难过,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即便——即便——死,也是值得的。”唐逍虽然意志不愿说出那个字,更不愿面对那个字,但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不得不面对。   他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原来说出那个字和面对那个字,竟然并不是想象的那般困难。或许,人到了绝境,或许一个时时面对绝境的人,反而比寻常人看得开吧。   唐逍已经听见死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如果你和唐逍一样,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甚至到了最后一刻,你又会做些什么?)      通天山上,独秀峰下,蛮王洞深处。老酒鬼一副心急火燎的神色,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在一张白玉床上,躺着的正是身受重伤、昏睡不醒的陈子游。   “神医?狗屁个神医!连这伤都治不好。”老酒鬼竟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他骂了自己一通,又坐到陈子游身后,将手掌按住他头顶的百会穴,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长身而起,面色愈加沉重。心中忍不住再次埋怨自己出手晚了。他之所以两次都在危难之时才出手,不过是觉得年轻人要成长,很多事情必须亲身去经历。   陈子游受伤之后,他原以为吃了自己的药丸之后,并无大碍,但没想到情况比他预计的严重得多。快两天了,陈子游一直没有醒来。但他还有呼吸,除了大脑,身体的其他机能都很正常。   “难道会成为活死人?”老酒鬼喃喃自语,“难道这一切真是天意,天意真的不可逆转?”他忍不住卜了一卦,然后自怀中取出一本脏兮兮的《吕洞宾三百八十四神卦》的手抄本,查看起来。这卦书是从一座唐朝古墓中所得,灵验无比。   卦辞云:道在尔而求远,诸远事在易而求难。分明一块熟地,切莫错认荒山。   这卦辞模棱两可,虽预示着陈子游前景不妙,但倒也并非绝卦。   不知那小子的运道又如何?他得的分明是绝症。老酒鬼顿时想到唐逍,自从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几乎就认定他死定了,他一辈子只遇到三例唐逍那样的绝症,前两人都没有活过十八岁。但他此时似乎有些鬼使神差,又为唐逍卜了一卦。   卦辞云:利见大人,足衣足食;义之与彼,然后大成。   这卦凶中带吉,竟是一副好卦。老酒鬼的脸上顿时现出迷茫之色。寻思道,难道那样的绝症竟然也还有解救的办法?他一生遍览医术无数,医术之高,当世无出其右。唐逍的那等症状,古书上亦有记载,是少数几种绝无解救之法的绝症。世上断无不可医治的绝症,只不过没有人找到方法而已。他似乎又恢复了自信。这近三十年来,他几乎再也没有为人治过病。他平素看似颠三倒四,一副酒鬼模样,实乃性情使然,以游戏人间为乐。天下间,似乎除了酒,再没有他值得留念的事情。   我虽发誓毕生不再为人治病,可是这等绝症,几十年不遇。难道真要就此罢手?老酒鬼寻思道,对了,等我想出破解之法,然后教给彩儿,让那丫头动手,也算没有打破誓言。想到这里,他顿时眉飞色舞,不过随即便又眉头紧皱,露出一脸沧桑的神色,似乎突然想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连日来,老酒鬼已经感到身体不适,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已经快一百二十岁了,知道天道不可逆转,任何高深的武功,于延年益寿虽大有帮助,但断无长生不老之功效。难道自己真要将一身功夫,以及那上百年的功力埋入黄土?他本是游戏风尘之人,率性而为之士。早年虽名动天下,但中年变故之后,反将那一切虚名看得浮云一般轻了,只想终老林泉。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况且老酒鬼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当他预感到生命终将归于黄土,虽生性旷达,却也比平常多了几分心思、几许慨叹。   也罢,就让自己破一次誓言,最后再行一次善。    正文 第九章 巴蔓图谱      禅房内的灯忽然间被人打灭了。   智愚大师双目圆睁,一声厉喝:“什么人?”立即穿窗而出。他隐隐看见屋顶一道人影闪过,忙施展绝顶轻功御风术追了出去。但对方的轻功之高,实为他生平仅见,刚掠过两重院落,那人影已然不见了踪影。他顿时停下脚步,暗叫一声“不好”,立即返回禅房。   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智愚大师看着屋内,只见床上空空如也,唐逍已不见了身影,而慧水木头似的横躺在地上。他连忙奔过去,发现慧水只是被人点了穴道,而且对方的点穴手法极为高明,竟然在慧水体内暗藏七道内劲。若非他这等高手,断然觉察不出里面的每一道内劲各不相同,封住了他的七窍。智愚大师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点穴手法。   难道是传说中的七音指?他忽然记起当年师父对他说过,天下间最神秘的点穴手法莫过于七音指,能同时传出七道内劲,封住人的经脉。但这七音指只是传说中的武功,据说这七音指是一百年前鲁中钟家堡堡主钟别离所创,武功与音律本就有相通之处,而七音指与七音的宫、商、角、徴、羽、变宫和变徵更是原理相通。钟离别一生并无外姓传人,只有两个儿子,老大钟无言,老二钟无名,均是一代高手,尤其是那钟无名,名字虽叫无名,实则名满天下,他当年的武功在江湖中可以排到前三位。他去世后,钟无名钟无言兄弟反目成仇,后来双双失踪,几十年不见人影,武林中人说起这事,无不为之惋惜。   “难道钟家还有传人?那钟家的传人,如何从鲁中跑到这里来了?”智愚大师虽心有疑惑,却不敢肯定。而且尤其奇怪的是,刚才那人将一个将死之人劫走,到底又有何目的?这姓唐的少年刚来两天,难道是他的仇家找上门来了?若是他的仇家,直接杀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劫走人?即便不用劫走,再过片刻,那少年也神仙难救。饶是智愚大师见多识广,智慧过人,也猜不透其中缘故。   一切随缘去吧。智愚大师暗想,然后将慧水放在床上,为他化解七道内劲,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慧水才悠悠醒来。不过他对房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师父出去片刻后,自己便全身一麻,失去了知觉,根本不知道偷袭的人从何处出现的。   解开慧水的穴道后,智愚大师来到师兄智圆大师的禅房。   前日,神秘人在百丈坡用柳叶切断郎龙的手指后,他们就曾讨论良久,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昨日,陈子游在凉雾山遇袭,也是一个神秘人出手相救,那人用的也是一片树叶。今晚,司内竟然又有神秘人出现。这一时之间,怎么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决定高手?他几乎可以肯定,前两次的神秘人应该是同一个人,而这第三次出现的,是不是还是那人,却不敢肯定了。而且陈子游的失踪实在也很离奇。   “师兄可曾记得,当年师父说过的七音指?”智愚大师开口道。   “当然记得,师父年轻时,外出游历,还去钟家堡,拜见过别离先生。与那钟家兄弟,也有过一面之缘。师父还与钟家老二切磋过功夫,师父当年虽然输了,但钟无名还是对白云寺的武功大加赞赏,说再过十年,等师父武功大成,定然要在再次切磋。”智圆大师追忆往事,悠然说道,“那钟无名还断言道,不出十年,武林必是南剑司马倾城、北刀傅一尘的天下。那钟无名果然眼光不差,十年之后,江湖中便有了一僧一道、南剑北刀的说法。那南剑北刀,至今还在人世,而无名道却是谁也未曾见过真面目,只是江湖中有此一说,有人甚至怀疑无名僧便是钟无名兄弟二人中的一人,但谁也无法证实。而盲眼僧年纪最大,又与世无争,至今是否仍在人世,还是未知之数。”   “我今晚遇到一个会七音指的人。”智愚大师说道。   “什么!”智圆大师几乎跳了起来,这个老和尚,虽然说话一向啰里啰唆,人却是个急性子,反应一点也不啰嗦。   “就在刚才,那人将唐施主劫走了,还将慧水点倒。”智愚大师说道。   “竟有这等事情?”智圆大师拨弄着胸前的念珠,“难道是钟家堡的后人?”   “我原本也怀疑是钟家的后人,但后来一想不对,那钟家堡六十年前发生变故后,从此便在江湖上消失了,钟家也没听说有后人。但那点穴手法,分明就是师父当年提到的七音指。”智愚大师说道。   “无论如何,这人肯定与钟家有关。”智圆大师说道,“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也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人的出现,都对白云寺没有什么恶意。”   “师兄可还记得师父圆寂之时,曾说过的一番话?”智愚大师沉默半晌,然后说道。   “怎不记得?师父当年离开鲁地,回到施南府,无意间寻得上古奇书《巴蔓图谱》,却一生未能参透。后来又抄了一份给德充观的无趾道长参悟,但数十年过去,还是一无所获。师父曾说,若说当世还有一人能参透《巴蔓图谱》,便是那学究天人的钟无名,师父曾给他带信,邀他前来白云寺,不想后来钟无名下落不明,以至《巴蔓图谱》至今无人参透。”智圆大师说道,“《巴蔓图谱》相传是我巴人祖先巴蔓子将军所著,记载了他毕生的武学精华以及行军阵法,与巴王甲、巴王剑一起称为巴国的开国三大神器,其余两件神器,至今下落不明。师父圆寂时曾说,有朝一日,若钟二先生前来通天山,可与他一起参详,以便早日破解那千古之谜。”   “师兄的意思是说,那神秘人很可能就是钟无名钟二先生?”智愚大师问道。其实他早已先一步想到,只是想和师兄的想法印证一番。   智圆大师点了点头:“若真是钟二先生,那就好了。”      却说老酒鬼背着唐逍一路御风而行,身轻如燕,脚不沾地,不出半个时辰,便已来到通天山后,独秀峰下的一块石壁前。   老酒鬼轻轻将唐逍放在地上,然后伸出右手,探入石壁旁边的一个孔洞。那洞口仅容一只手伸入。伸至手肘处,他又向上摸索着,然后握住一个铁环,使劲一拉,只见那原本几乎没有丝毫缝隙的石壁竟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洞口。 老酒鬼抱着唐逍蹿了进去,然后又发动里面的机关,将洞门关上。那洞内仅容一人通过,曲曲折折。这一人宽窄的通道约里许远,老酒鬼一连打开十八重机关,才进到最里面。他越向里走越是宽敞,最后来到一个大厅内。大厅内并没有灯火,但出奇的明亮。原来,大厅顶部的石壁上镶嵌的七颗闪闪发光的宝石,那七颗宝石呈北斗七星状。除了这七颗宝石,顶壁上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子,同样散发着光芒。只是亮度不如那七颗宝石。大厅的底壁像是一整块的水晶,反射着壁顶的光芒。这块水晶竟然有着奇妙的底纹,像一副地图,上面描绘着山川、河流、湖泊、沼泽和海洋图案,看上去栩栩如生,尤其是河流和海洋,竟然在按照某种规律生生不息地运动着。   大厅的半壁上共有九间石室,左边四间,右边四间,正中还有一间。每间石室均有放有一副石棺椁,每副棺椁上均雕着一只白虎,乍看上去,每只虎一模一样,但仔细一看却各不相同。这九副棺椁有大有小,以正中间的一副最大。   这石洞,竟然就是传说中的蛮王洞。这石室,竟然就是巴蔓子的埋骨之地。   大厅的角落里堆满各种药草,还有几个书架和一些瓶瓶罐罐。   大厅中央有一张玉床,玉床上正躺着陈子游。   老酒鬼将陈子游向右移开几寸,然后将唐逍也放在上面,又自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喂入他口中。做完这一切,老酒鬼又把了把唐逍的脉搏,半晌过后,他面露喜色,出神地打量着躺在床上的唐逍。他的眼神看上去很奇怪,既有三分慈爱,又有三分忧虑,还有三分喜悦和一分不解。   凝视片刻,只见老酒鬼分别将陈子游和唐逍脱得一丝不挂,扶二人盘膝而坐,然后自己也脱了个精光,坐在他们的背后,然后缓缓闭上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抱元守一。   这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头顶那些发光的石头竟然转动起来,所有的光芒开始射向老酒鬼,尤其是那七颗宝石的光芒,开始凝聚成七束光柱,聚向他的头顶,像七道能量光柱慢慢进入他体内。而其他石块的光芒则照耀着他的全身。更为奇妙的是,山洞底壁的河流图案似乎也加快流速,湖泊图案的湖面似乎掀起涟漪,而海洋图案的海面也开始涌动,一齐像老酒鬼脚下汇聚。他的整个身躯仿佛沐浴在一种纯净无比的蓝色光波之中。   老酒鬼的身躯也开始出现奇妙的变化。他的面色也不再红润,而是变成蓝色,甚至有几分透明,甚至还能看见他面部一根根大大小小的血管,里面的血液在不停地循环流动。仿佛照在身上蓝光全都化成血液,注入他的血脉之中。   老酒鬼一动不动地坐着,整个人就像站着入定似的。只是洞内的蓝光越来越强烈,底壁上的河流、湖泊和海洋图案的循环越来越快,而那些山峰图案隐隐约约云雾缭绕,仿佛要下雨一般。   独秀峰上也跟着发生奇妙的变化。只见原本终年云雾笼罩的山体露出本来的面目,整座山峰隐隐约约笼罩在一种圣洁、透明而蔚蓝的豪光中。那光辉只能感知,却不能瞧见。山上的鸟兽虫蚁停止争斗和鸣叫,一时万籁俱寂,呈现出一派无比祥和的景象,连附近山上的动物也突然间变得温顺起来。居住在山脚山腰的人们更是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望向通天山,但他们脸上更多的是惊讶。他们中的好多人都听过一个传说——传说通天山曾是一道通往九霄的天门,每六十年开启一次。天门开启之时,能看见仙人列队走过,能听见仙乐齐鸣——那是天上的仙人在迎接地上修炼成仙的得道者。   但这一直只是传说,活着的人中,从来没人亲眼看到过天门打开的盛景。   这一次,山下的人们一开始以为是天门开启,不料观望数日,景象依旧,他们看到的依然是蓝天白云,却没看到传说中的仙人,也没有听到仙乐。他们很是失望。倒是周围山上的动物一直显得很安静,猛虎再也不曾伤害过野鹿,毒蛇也放弃跑到嘴边的老鼠,豹子像猫一般温顺……   这样的景况一直持续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之后,独秀峰上的豪光消失了,云雾再次笼罩山顶,各种动物恢复了本性,吃肉的还吃肉,吃草的依然吃草,它们的本性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正文 第十章 神奇医术      这七天七夜以来,洞内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天,自从唐逍进洞之后,便与陈子游经历了一次奇特的医治过程。   原来,三十年前,老酒鬼应邀游历到通天山后,半途便听说行云大师已然圆寂,原本打算离开,后来一见此地乃世外桃源,正是自己一直寻找的理想隐居所在,又与那覃元武相遇,见其医术高明,情投意合,二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遂不顾年龄悬殊,与他结为兄弟。后来,他东游西荡,在无意间发现独秀峰上的蛮王洞,于是进入洞内,得到《巴蔓图谱》原本,以此参透天地玄机,修为精进。   前几日,他遇到唐逍,知他从表面上看是得了肺病,实则是先天心脏畸形,七窍均被封闭了,按理绝对活不过十八岁,今夜苦思良久,竟被他想出一个法子,决定毕生修为为其打开心窍。若是往日,他定然想不出这等法子,只是自知寿数将尽之后,方才置之死地而后生。只不过生者却是唐逍。而陈子游所受之伤,几乎与唐逍同样危险。他被那一掌击中头部,头骨已然全部碎裂变形,要想修复,单凭他功力精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过总算二人命不该绝,恰巧这独秀峰是万重巴山的龙脉汇聚之地,得天地之灵气。但这样对唐逍来说还不够。因为若只是打通心窍,反而会加速他的死亡。因为心窍一通,他体内所需要的能量必然会增加。因此在打开心窍的同时,还得改变他原先的体质。心窍堵塞的人,先天的体质本来就比寻常人弱许多,必须找到能改变体质的重生玉床。   幸好老酒鬼发现这个神奇的洞府,竟然使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只是这其中的凶险,除了他自己心知肚明,外人一概不知。   那天,老酒鬼在洞内源源不断地吸取天地灵气,汇聚丹田。整整持续十二个时辰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亮,最后几乎变成半透明的。待身体完全变得透明之后,他终于缓缓伸出双手,在虚空中对着唐逍和陈子游一拍。两人的身躯顿时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托起,离开玉床,慢慢升起,最后悬浮在三尺虚空。   当二人稳坐虚空之后,老酒鬼忽然伸出双手,手指连翻闪动,划出一道道幻影,分别点遍二人身体背部的穴位,随后丝毫不曾停顿,又转到二人身前。片刻之间,他的身躯幻化成一道道光影,点遍二人全身的七百二十处穴位,而二人全身包裹在一团柔和的蓝色光球之中,如一对双胞胎儿在子宫内重新孕育一般。蓝光之内,二人的身体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隐隐约约可见五脏六腑,还有那些比较粗大的经脉和血管。而唐逍的心脏,看起来比寻常人的要小许多,跳动极其微弱,血液到达心脏时,总是遇到一股阻力。   当老酒鬼点遍二人的穴位之后,他们的身躯缓缓降落,最后以打坐的姿势坐在玉床上。唐逍的身体越发透明了,心脏处的蓝光尤其强盛,将其紧紧包裹在里面。那蓝光还在慢慢向内收缩,使那本来就不大的心脏变得更小。一个时辰之后,就变得只有鸡蛋大小。三个时辰之后,竟然只有豆粒般大小了。四个时辰之后,已全然消失了。而他全身的血液,也在心脏消失的那一刻停止流动。   这时候,老酒鬼并没有停下来,只见他缓慢地绕着光球转动起来,一边转动一边用手带动光球旋转。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全身胀鼓鼓的,像被灌满空气。而那鼓满的空气顺着他的双手,源源不断地注入二人体内。当他不停地运动时,洞顶那些星河状的宝石发出更加强烈的蓝光,底壁上山川河流图案的灵气也逐渐移向玉床,注入到两人体内。   老酒鬼的绕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丹田里的内丹也开始出现变化,竟然也在慢慢收缩,只是收缩的速度无比缓慢。三天之后,他的内丹终于也变得只有豆粒般大小了,而唐逍原本消失的心脏竟又慢慢长了出来,体内原本凝固的血液活跃起来,仿佛找到了入口,开始往复循环。    时间一天天过去,老酒鬼原本高大的身躯日渐缩小。五日之后,他竟然变得像个少年。唐逍却正好与老酒鬼相反,一天天逐渐增大,而且身体更加透明起来,五脏六腑清晰可见。那颗新的心脏又变大几分,心脏内血液的流速也明显加快。   六天之后,老酒鬼的身躯变得更小,就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此时,唐逍的心脏已经形成七窍,不再是原来那颗了,而是变成一颗世间罕见的七窍玲珑之心。七窍之中,气息流转,生生不息,再无丝毫的滞涩。原先的血液已被老酒鬼精纯的功力所净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融合天地灵气的精血,循环不断,焕发出勃勃生机。而陈子游的头骨也已经完全修复,不仅如此,他的全身经脉已尽数打通,与唐逍一样,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洗礼。   老酒鬼那身百年功力,已然快散尽了,逐渐转移到二人体内。   最后一天来临的时候,老酒鬼的身躯只像个七岁孩童了,但容颜却是无比的苍老,皮肤皱巴巴的、松垮垮的,像一具被抽干精血的木乃伊。他双目失神,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些天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洞内的灵气早已不如原先浓密了。壁顶的那些石块也像一盏盏耗尽燃油的灯,只能发出微弱的光芒,而壁底的山河图案也同样如此,几乎停止运转,再无初始那般气韵生动。   子夜时分,洞内的光华消失殆尽,变成模糊的一片,唐逍二人身上的光芒也黯淡下去。他们慢慢睁开眼睛,听觉、触觉以及视力开始苏复,然后站了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似乎睡了一场好觉。   二人奇怪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石室,东瞧瞧,西看看,伸伸手,踢踢腿,感觉到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盈过,仿佛轻轻一动,身子便忍不住飘起来,而且病竟然全好了。两人都呆呆地看着对方,一脸迷惑,都怀疑置身梦中。   良久,二人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一个梦,而是身在一个石洞中。当二人发现彼此竟然全身赤条条时,忙捡起衣服穿上。然后,他们几乎同时看见地上躺着一个身无寸缕的白发小孩。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在这里?是谁带我来这里的?这是什么地方?”陈子游扶起那孩子,连连发问,但看到的却是一张苍老无比的脸,更多的问题只得吞回肚内。他显然已经认不出这老孩子,其实就是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老酒鬼。老酒鬼张了张嘴,却不能发出一丝声音,只是以混浊但又无比仁慈、无比欣慰的目光看着他。他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旁边的石桌。   “你要什么东西?”陈子游问道。老酒鬼摇了摇头,然后缓缓闭上双目,阖然而逝。他面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似乎已经了无遗憾。   陈子游顿时呆住。他不敢置信地探了探老酒鬼的鼻息,发现他确实已经去世。   “你看这衣服,不是那老酒鬼穿的吗?”唐逍忽然注意到地上的另一件衣服,只见上面沾满酒汁,和老酒鬼平素穿的一模一样。陈子游一看,果然如此。   “难道他就是老酒鬼?”陈子游一脸吃惊的表情,“不可能的,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不过这身衣服,的的确确就是他穿的。”   两人又在一旁找到一个酒葫芦,葫芦里却空空的,一滴酒也没剩下。于是更加怀疑,即便这人不是老酒鬼,至少他肯定来过这里。   “他的确是个老人。”唐逍拿过老酒鬼的衣服,穿在那老孩子身上,然后说道,“只是这身材和侏儒差不多。不知这附近可有这样一位老人?”   “绝对没有。”陈子游肯定地说道,“对了,你怎么好像长高了一点?我怎么也全好了?我不是受伤了么?到底是谁带我们来这里的”他此刻才回忆起那天的事情,但到底过了多少天,自己却并不清楚。   “你真的全好了?”唐逍问道,“我也全好了,好像。”   “太不可思议了!”陈子游扑过来,两人将手紧紧握在一起,良久方才分开。   陈子游抬起头,注意到头顶那些发出微弱蓝光的宝石,又注意到石壁上的悬棺,不由得呆住了,久久地凝望着。   唐逍却比陈子游更惊讶。他呆立一旁,对自己死而复生,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他想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到旁边的石桌上。那上面放着一个玉盒。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终究忍不住好奇,便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是一块玉砖。那玉砖上刻满奇奇怪怪的东西,又像文字,又像是图画。   唐逍放下玉砖后,发现盒里还有一个信封,于是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智愚大师亲启。他有心打开瞧瞧,但一想是别人的信件,还是不看为好,便又放回原处,然后将盒子原样盖上。   在玉盒旁边,还放着一把式样古朴的宝剑。剑鞘是古铜色的,朴实无华,仔细一看,竟然看不出质地,只是剑柄上刻着个“巴”字。他拿起宝剑,一下子拔了出来,只见这宝剑甚是平常,连一丝寒光也没有,黑漆漆的,剑身镌刻着一头白虎,一双虎眼尤其传神威武,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唐逍随手做了一个挥剑的姿势,那宝剑发出轻微的呼啸,宛如龙吟。而且剑身上的白虎好似活了一般,顿时便要跳出来似的。他不由得有几分害怕,忙将宝剑插回鞘内。唐逍又打量了石室周围一遍,石室内除了石桌石椅和一个书架,还有那张石床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这里有一封信,是交给智愚大师的。”唐逍说道,唤醒还在发呆的陈子游,把信递给他。陈子游回过神来,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的字一派龙梓禾舞。   然后,他也注意到室内的东西。他越看越是吃惊。这不是传说中的蛮王洞么?那玉砖,不正是《巴蔓图谱》么?还有那宝剑,定然就是巴王剑了。以前,巴人并没有形成文字,一切历史都靠口头流传,而这一切传说,淹没在数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识过。想不到传说竟然都是真的。   “这墓室主人到底是谁?”唐逍问道。   “我们的祖先,巴蔓子将军。”陈子游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崇敬之色,“巴族最伟大的人物!”说罢,便对着玉砖拜了三拜,然后装入盒内,小心翼翼地装好,藏于怀中。接着又接过唐逍抛过来的宝剑,再次举过头顶,再拜三拜。   二人又去翻看了一番那书架,只见上面大多都是医书,好几本还是典籍上记载的失传的古本。其中只有两册比较新的书,一册的封皮上写着“无名真经”四字,翻开一看,竟是一本武学秘笈。上面所记载的武功,几乎是他闻所未闻的,还有一些是师父们平素闲谈中听过的。另一册则写着《巴蔓图谱注解》。陈子游将两书的字体一对照,竟然是一模一样,在掏出那封信,字体也分毫不差。   写下这本《无名真经》和《巴蔓图谱注解》的人,定然是个绝世的高手。莫非就是那个侏儒老人?想到此处,他回到老人身边,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掏出几个药瓶,还有一本手抄册子,上面写着《吕洞宾三百八十四神卦》。看那字体,仍和给智愚大师的信上一模一样。   二人将那老孩子抱到玉床上平躺着。   “我们先回去见了师父再说,看看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他老人家必定知道是怎么回事。”陈子游说道。两人朝洞外走去,丝毫没遇到危险,却不知是老酒鬼当初进来时,便料定他们要出去,因此将那些机关全关闭了。   来到洞口,陈子游很快又找到开启洞门的机关。二人出洞后,那洞门竟然自动合上了。      “信上怎么说?”陈子游迫不及待地看着智愚大师手上的信。他看到师父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从师十年来,他从未看到师父如此激动过,不由得万分紧张。唐逍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智愚大师,期待找到困扰自己的答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不到几十年来,他居然就在我们身边!”智愚大师一声长叹,神情悲欣交集。   “谁?谁在我们身边?”陈子游问道。   “钟无名、无名道、老酒鬼。”智愚大师说道,他终究是出家人,很快平复了激荡的心,缓缓说道,“钟无名就是无名道,无名道就是老酒鬼,这是他一生的三种身份。他在这封信里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说明了他们救你们的原因。钟先生自知大限将至,于是以毕生功力,铺以天地之灵气,将你二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他自知救回你二人之后,必然功力散尽,于是提前留书,说明原因。他那上百年的功力,现已平分在你们体内。你们能死里逃生,钟先生实有再造之恩。他说自己游戏人间,纵横天下,但中年遭遇莫大变故,一生未曾传人半招功夫,你二人若是愿意,可归于他门下,他所留下的《无名真经》,由你二人共同研习,日后定要发扬光大。那些医书,则可以交给彩儿。至于那《巴蔓图谱》,原本就是巴国至宝,他原本想交与容美司的田世爵,只有到他手中,方可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前些日子方破解完毕,还来不及送去。你二人以后责任重大,定不要辜负钟先生的一番美意。”   陈子游唐逍二人听得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智愚大师说完,目光定定地望着二人:“你们先回去让钟先生入土为安吧。子游,这巴王剑先放在为师这里,等你日后武功大成,为师再交与你,玉砖也一并放回洞中,免得日后引起争端,你留下那《巴蔓图谱注解》即可,那蛮王洞中其他的一切也不要动,就让它埋藏在深山之中吧。”   “是,师父。”陈子游恭恭敬敬地回道。   二人再回到蛮王洞,心情已是大大不同。只觉得这人生的机遇,是谁也说不清楚的,更是无法预料。二人将医书收好,又将老酒鬼收殓入棺,抬出蛮王洞,然后启动机关,封闭洞口。   一座新坟出现在独秀峰下。二人在坟前披麻戴孝,拜了三拜,方才一步一回头,朝白云寺而去。   回到寺中,一个不好的消息使唐逍和陈子游几乎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