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骗者,诡道也。兴于贪欲,影从于人类社会,伴随社会的进化而与时俱进,潜行于社会的每个角落,是任何人难以回避的社会公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只要人类禀性中的七情六欲不除,诈骗便将无可拒绝地伴行于世。   本山人性情愚钝,呆头呆脑,屡屡被骗子相中,入局上当之事,时时有所发生;破财获灾之痛,久已耿耿于怀。深恨骗子之恶行,故而萌生揭穿骗子伎俩的念头。历时十余年,收集古今中外骗术数千种,分门归类,精选出经典骗局百余例,借虚拟人物甄永信家族几代人行走江湖之故事,揭示了江湖骗术之要诀。   你读此书,如果想从中学习诈术,为闯荡江湖而丰富自己,我劝你务必读完本书的最后一页,或许你会从甄氏家族几代人的轮番覆灭中,感悟到因果报应说的屡试不爽。正应了那句老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想当初,甄永信从江湖凯旋,荣归故里,何等喜气洋洋?当他总结数十年江湖历练,著成《诡道发凡》,又何曾想到?自己的子孙,正是继承了他的衣钵,最终走向不归路。甄氏家族的覆灭,告诉所有梦想靠骗术发财的江湖中人,无论你有比肩孔明之智,抑或坐拥鬼谷之传,只要你想诈骗致富,结局只有死路一条。天理昭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任何人类的智慧不可抗拒的。   你读此书,如果只是想借以消遣,偶或寻得一笑,那么,你尽可任选一章阅读,有兴趣则多读,无兴趣则少读,兴尽而止。因为本书是由众多独立的故事组成,依托甄家四代人的袭承轨迹,将众多故事连缀成书,书中每一章节,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可独立成篇,即使跳过几章阅读,也不会影响你对故事的把握。   此书凡九十章,约一百二十万字,分述甄氏家族四代人行骗江湖之故事。其第一代甄永信,实为生活所迫,无奈之下,行入江湖,尚有可原之情;万不该,甄秀才空有饱学之才,自负洞明世事,却未参悟道之所在,反将个人江湖所思,误以为“道”,著书立说,传之于世,贻误子孙。   子孙得其真传,研其学说,试之江湖,屡屡得手,看似神妙,无所不能,以为从此可以为所欲为、大富大贵了。实事恰恰相反。比如其曾孙女昌欢,原本端庄正直的一代佳人,却因一时负气,误入歧途,迷恋江湖诈术,最终毁其一生。倘若教化得当,凭昌欢之姿质,养成社会栋梁之材,也未可知。可叹一代佳人,才色俱全,最终走上不归路,使无数人善良者读罢,无不为之扼腕。   本书行文务求贴近生活,力争还原时代环境真实。叵奈本某志大才疏,学识浅薄,案例叙述,难免挂一漏万;知识、法典引据,也不敢保证完全符合,还望诸位看家及时订正,不吝赐教一二,本某在此先致以衷心的感谢。   本书现已完稿,挂在天涯,广征看家品评,凡阅读此书,读后万望不辞辛苦,百忙中拨冗赐教一言。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 (1)   甄永信把绳子挂到父亲坟前歪脖树上时,恍然记起多年以前那个上午,父亲曾在这里嘱咐过他一件事儿。   那天是清明节,冷飕飕的,天要下雨,父亲穿着栗色缎子马褂,弓着腰,呼吸艰难地拖着沉腿,迈着外八子步,去给爷爷上坟。父亲手里拎着蓝色家织布包裹,包裹里装着十个鹅蛋大小的饽饽,一沓烧纸,一柱香;儿子扛了把铁锨,跟随在父亲后面。   在爷爷墓碑前,父亲把枯草和败叶踢开,摊平后,就把包裹放下,打开包裹,顺手把饽饽五个一组,垒在垫在下面的包裹布上,在祭品前点燃烧纸。火苗蹿起,tian舐着被热浪托起的灰屑,父亲把香的一端放进火里,点着后,就把另一端插进碑前的湿土里,坟墓的上空,立马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味。   “给爷爷坟上添点土。”父亲喘着粗气,吩咐儿子。   甄永信拿起不太听话的铁锨,费劲地往爷爷的坟上撮土,直撮到大汗淋漓,也没见爷爷坟上多了些新土。   “中,中,”父亲站在旁边说道,“来,过来给爷爷磕头。”甄永信放下铁锨,跟着父亲跪在还冒烟的灰烬前面,撅着屁股,一起一伏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头,起身后,父亲掸了掸缎子马褂前摆上的尘土,这才像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吁了一口长气,拿眼去注视父亲墓前的石碑,得意地告诉儿子,“这碑,是爹卖了三十亩好地,给你爷爷立的。”   甄永信拿手背抹去额角上的汗珠,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墓碑,看见碑上刻着“显皇考甄公毓贤之墓”。   父亲知道,儿子还不大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就进一步开导儿子,“你看出没?爷爷的碑,和别人家的一样吗?”   儿子这才仔细看了看,果然不一样,爷爷坟前的石碑,足足要比别人家的高出一大截儿,上端有阁楼一样的装饰,足以遮挡风雨对碑面的侵蚀,碑文的四周,有羊毛卷一样的浮雕,父亲告诉他,这叫祥云纹。   看见儿子开始注意石碑,父亲就搬过儿子的肩膀,转到石碑的后面,指着光滑的石面上刻着的碑文,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把碑文念给儿子听:“毓贤甄公,河南南阳府甄家庄人,咸丰二年进士,咸丰十一年右迁金宁卫海防同知,从五品……”   那时,甄永信尽管还不能完全理解碑文,但从父亲得意的神情上,能感受到父亲对爷爷的崇敬和由此而生的自豪。正是从那一天起,甄永信才蓦然知晓,自己身上,流的是贵族的血液。   父亲几乎是一口气儿,把碑文流利地读完,而后就把眼皮紧紧闭上,像沙滩上合闭的蚌蛤;尖削的下颏,使劲儿向上翘着,青灰色的死人脸上,露出得意之极的神情。   “儿啊,”在收拾好祭品,要回家的时候,父亲叫住儿子,嘱咐道,“记着,哪一天,要是爹死了,你就给爹埋在这儿,”父亲伸出干瘦的食指,指着爷爷坟前的一块空地说道,“记着,给爹立的碑,千万不能比爷爷的高,要比爷爷的矮一些。”   儿子的头皮一阵发麻,两腿虚软,手撑着锨把,才勉强没有摔倒。无论如何,两个活人在墓地谈论自己死后的葬礼,总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何况他才八岁。儿子嗓子发紧,说不出话,好容易忍住快要要流下的眼泪,咬紧嘴唇,勉强点点头。   那会儿,甄永信还根本无法理解,父亲身上散发的苦涩的鸦片烟味,实际上已是死神的气味,而在自己的前半生,要想给父亲坟前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更是他难以承受的负重。   父子二人从坟上回来时,天已晌午。父亲前脚刚迈进大门,把锨戳在门房的墙边,顺手把包袱递给儿子,随即仰起脸来,张大嘴巴,像似要打喷嚏,张了半天嘴,却没打出来,鼻涕眼泪跟着就流了出来。   “爹,你怎么啦?”甄永信看父亲像似挺难受,小心地问了一声。   “不知怎么,爹这会儿,心里迷 离莫勒的。”父亲边擦眼泪,边向儿子诉苦,跟着又说,“你把包送给你妈,爹上街溜达溜达。”说完,抬脚就要出门。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儿子嘟着嘴咕哝着,“你要去找大红喜!”   “少教!”父亲拉下脸来,嗔斥道,“谁家儿子这么跟爹说话?”见儿子眼泪开始在眼里打转,父亲放缓了口气,拿手摩 挲儿子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轻声说道,“去吧,找你妈去吧,爹的事儿,你别管。”说完,转身出门,迈着外八字儿步,撞尸游魂似的往西街走去。   甄永信说的大红喜,是父亲长年相好的妓 女,住在夫子庙外西街的二仙堂。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2)   两年前,甄永信六岁时,父亲曾领他去过二仙堂。   进了大门,到了正厅,和柜上的人打过招呼,父亲带他走上木头楼梯,拐过一道墙角,顺着走廊直到西头,进了一间用红漆漆过窗棱的房间。大红喜就住在那里。   房间里挂着粉色窗帘,床上罩着锦缎鸳鸯戏水床罩,床头放的不是床头柜,而是一张酸梨木雕花四角方桌。后来听母亲说,那是父亲从家里搬来的,当时说是借给大红喜用用,就再也没有还搬回来。屋里焚着香,但女人的粉脂气和鸦片烟味,超过了香炉里飘出的香味。   大红喜身穿绿底儿红边儿锦旗袍、嘴唇涂得猩红,在他刚跨过门槛时,就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像亲自己儿子一样,拿嘴在他脸上乱亲着,浓烈的脂粉味,呛得他透不过气儿,可大红喜还是不停地怂恿他,“叫妈,快叫妈,给你糖吃。”   甄永信倔犟地紧绷着脸,不肯叫妈,大红喜就坐在床上,把他放在自己肉墩墩的大腿上,拿手去掏他最怕人的地方,边掏边说,“吃一个,吃一个!”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拿手做出要抻掉那玩艺的姿势。   父亲放任大红喜肆意捉弄自己的儿子,青灰色的死人脸上,微微泛出笑意,眼里流露着得意,正是这种鼓励,才使儿子没感到过分紧张。   大红喜直到捉弄累了,才把他放下,拿出各色小点心,放在方桌上,让他随便享用,大红喜自个儿却拉着父亲躺到床上,拿过一杆烟枪,对着烟灯,一人一口地享受起来。   直到吸完最后一口,大红喜吹了烟灯,伸手解开父亲的腰带,将手伸进父亲的纽裆裤里乱摸,两眼却不怀好意地看着六岁的孩子笑着。父亲似乎很受用这种抚 摸,过了一会,转头对儿子说道,“儿啊,你先到柜子里藏猫猫,待会儿爹去找你,等回家时,还给你买盘竹鞭。”   父亲说着,起身打开衣柜的门,哄着懵懂的儿子。儿子看了看柜子里面,又看了看父亲,虽说心里恐惧,却经不住父亲的怂恿,壮着胆子,爬进了黑洞洞的柜子里。父亲把柜门关上,哄儿子说,“不准往外看呀,看了,就不给你买竹鞭了。”   柜里立时漆黑一团,樟木香和衣服的陈腐气味弥漫着,孩子越发恐惧起来,幸亏柜门儿没关严实,一道细缝,足以让他看到床上父亲和大红喜的部分身体。   人事未通的孩子,在黑暗中惊恐焦灼地观察大红喜床上发生的事儿,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喜悦,他说不清此时床上的人,正在干什么?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他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想笑,却分明笑不出声来,只是觉得时间在此时停滞了,空气也凝聚了,胸口憋闷得厉害。多年以后,甄永信每每在美色面前不能自持时,总要疑心自己的好色,是否和父亲早年在这方面对他发蒙过早有关?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父亲才像一头刚刚爬到坡顶的老牛,疲劳至极,滚落下去,死人一样仰卧在大红喜身边……   那天的午饭,他已记不清是几个菜了,有哪些东西,总的感觉,像过年,临走时,大红喜又给他兜里塞满了糠果。   回到家里,这事儿本来是可以瞒过去的,可是他的天真,却把事儿泄露了。为了在母亲面前显摆,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印花蜡纸裹着的水果糖,剥开后硬要塞进母亲的嘴里。   母亲一看见这种糖,就起了疑心,沉着脸问是从哪儿弄的,他就不知深浅地说,是一个叫大红喜的姨妈给的,而他脸上女人的口红印,证实了母亲的疑心,母亲突然就变得像头母狼,把他的头夹在腋下,剥掉他的裤子,拿鸡毛掸子狠抽他屁股,疼得他杀猪似的嚎叫。父亲想救他,但显然不是身体健壮的母亲的对手,“嗐,不就是几块糖吗?”父亲伤心地说。   “他身上有股婊 子的气味。”母亲伤心地哭了,手却一刻也没停止抽打,嘴也不停地骂着。   儿子都记不清了,那天母亲打了多长时间,最后屁股都木胀了,肿得像个染了色的红饽饽。挺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不敢坐着,晚上只能趴在炕上睡觉,这是他一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挨打,好像也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   正是这次打骂,甄永信才从母亲的哭骂声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关于大红喜的事儿。   那个叫大红喜的女人,是二仙堂里的婊 子,父亲长年包着她,一度曾想纳她为妾,但母亲提出了两个条件,最终打消了父亲这个念头,其实这两个条件再简单不过了:要么把她休了,送她回娘家去;要么把她杀 了。其中后一个条件,父亲是万万不敢的,父亲胆小如鼠,平日里看见别人打死一条蛇,都能把他吓得心里乱颤;而前一个条件比较简单可行,只写几个字儿就行,可是想想自己是从五品官员的儿子,一个三进的深宅大院儿,娶一个婊 子上堂,做了正室,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父亲就不得不打消纳妾的念头。   不过从那以后,父亲就不再回家,他把二仙堂大红喜的房间当成了家,只是有事或者想儿子时,才偶尔回家看看,回家时,瞅妻子不在身边,偷偷往儿子兜里塞几块糖果之类的东西,小声嘱咐道,“别叫你妈看见。”临走时,再给妻子扔下一块大洋,当作母子二人一个月的日常的开销。   儿子甄永信一直认为,母亲并不像父亲那样爱他,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曾怀疑自己并不是母亲亲生的,而是大红喜生的,由母亲抱养的,这种想法,直到他长大后才打消,因为懂事后,每当想到自己有可能是婊 子养的,这种想法就会折磨得他坐卧不宁。   当儿子屁股渐渐消了肿,母亲就托人捎信儿给父亲,让他回来送儿子上学。父亲回来了,送他进了前街礼贤书馆。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3)   父亲是在冬月初八那天过世的。那年他十二岁。   在这之前,得知父亲卖掉了家里最后的一块田产,二仙堂的鸨子就不再给父亲赊账了。见父亲还赖在院子里不走,鸨子就和父亲翻了脸,连打带骂,把父亲从大红喜的床上拖下,赶了出去。   告贷无门,父亲厚着脸皮回到家里,像一只被拆除支架的灯笼纸,瘫散在妻子的炕上,骷髅一样的肢体,像刚被砍掉脑袋的蜥蜴,在炕上翻滚抽动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妻子,“永信他妈,救救我,就一次,最后一次,一泡就行。”   妻子是个穷人家的姑娘,嫁到甄家做了受气的媳妇,一辈子忍气吞声惯了,感情的神经,早就麻痹了,她无视丈夫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坐在炕稍一针一线地绱着鞋底儿,像什么也没听见,直到丈夫滚爬过来,揪住她的裤褪儿哀求,她才把针停在半空,抬眼扫了下丈夫:“行啊,拿钱来吧。”   难受的丈夫知道妻子在嘲笑他。对鸦片的需要,使他忘记了尊严,接着哀求,“行行好,永信他妈,先拿你的手镯典上,等我有了钱,就赎回来。”   包括手镯在内的金首饰,是妻子娘家把她卖到甄家时换来的嫁妆,每当胡作非为的丈夫惹她不顺心时,她就会觉得,自己手腕上戴的不是金手镯,而是金镣铐。妻子生气地把针别在鞋邦上,起身下炕,没好气地说了句:“你赶紧死吧!”   丈夫听话地翻滚到炕里面,鸡啄米似地拿头碰撞窗台,只一会儿,额头就鲜血淋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发出公羊被宰时的惨叫。叫声那么凄惨,穿过窗棂,绕过屋脊,传到街上。   刚从学馆放学回来的儿子,在大门口一听到叫声,心就紧缩了一下,迈过门槛时,差点儿绊了一跤,直到急三火四地穿过两道门洞,推开房门时,心情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因为那会儿,母亲正若无其事地往锅里淘米,眼角噙着欲滴未滴的两颗泪珠。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打他记事时起,就隐约记得,母亲眼里似乎老是噙着泪水。   “俺爹怎么啦?”儿子惊虚虚地问道。   “快要死啦。”母亲仍那么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儿。常常都是这样,无论家里有什么好事、坏事,都很难从母亲脸上表露出来,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儿子都疑心母亲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并不爱他,她的表现,倒更像是这个家里的仆人,一举一动,都表现出对这个家庭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父亲却不一样,虽说青灰色脸上,素常也不流露什么感情,但言谈举止中,儿子却能体验到一种关怀,那叫父爱。   儿子没理会母亲的气话,转身来到炕前,刚看一眼炕上躺着的父亲,浑身的汗毛孔就竖立起来,刹那间觉得脑袋膨、胀得像笸箩一样大,两腿觳觫,膝盖处倏然失去了支撑,依到炕沿儿,才没摔倒。   他看见往日父亲油光发亮、梳理得整洁的辫子,已经披散开来,一堆乱草一样散在炕上,此时正两手薅住两绺头发,狠命地向相反的两个方向拽着,仿佛在惩罚一个被他征服了的宿世仇寇,满脸乱涂着血泪鼻涕,酷似一个蘸了血的葫芦,干柴一般的枯腿棒,不住地叩打着炕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看见儿子,像见到了救星,蜥蜴一样从炕稍爬来,抓住儿子的手,不停地哀求,“救救爹,救救爹,快去找大红喜,去给爹要一泡,最后一次。”   剧烈的恐惧,让甄永信丧失了理智,没敢多想,转身出了家门,径直来到夫子庙西街拐角处的二仙堂。   二仙堂还是老样子,老板娘还是那样浓妆艳抹,妖里妖气,一边搔首弄姿地招呼进出的客人,一边贼眉鼠眼地和街上的行人调‘情’,一边用涂了红指甲的手往嘴里送瓜子,看见甄永信走过来时,脸皮就变得不阴不阳了,不再像几年前父亲领他来时,见了面就夸他长得乖。   “哟,这不是甄家的大少爷吗?你爹死哪儿去啦?还欠我三块大洋呢。”   “我找大红喜。”甄永信直耿耿地说道。   见甄永信这样说,老板娘的脸立时就变得难看了,狠着脸骂道,“兔儿崽子,大红喜是你随便叫的吗?”   幸亏大红喜听到楼下有人争吵,推开窗户,让老板娘放他进来。   顺着当年父亲领他走过的道儿,他推开了那间房门,大红喜穿着一身大红旗袍,正对着镜子绞眉,从眼睛的余光瞥见他愣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你爹怎么样啦?”   “他快死了!”他故意把“死”字儿说得重一些,指望能打动大红喜,让她转过头来,拿正眼看他一眼。不想大红喜像似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仍那么纹丝儿不动地坐着,小心翼翼地捻着绞眉的丝线。   “是你爹叫你来的?”大红喜明知故问,“说吧,什么事?”   “往你借一个大烟泡,就一个,最后一个。”   大红喜收起绞眉的家什,懒洋洋地起身,走到床边,从一个精致的小木匣上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蜡纸裹着的中药丸子似的东西,随手递给他,叹了一口气,“咳,你爹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上面了。多大的一个家业呀?一千多亩好地呢,都让他败坏啦。”停了停,又说,“回去告诉你爹,我也不多了,就剩这一丸了。”   甄永信接过大烟泡,转身回去了。离开二仙堂时,他还在问自己:大红喜会不会是他的亲妈呢?   正在炕上翻滚的父亲,见儿子回来了。从儿子手中抢过大烟泡,几乎来不及把那层透明的蜡纸剥掉,就整丸吞了下去,眼里倏然露出舒坦的神情,停止了滚动,也不再鬼哭狼嚎。这一 夜,全家人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4)   第二天早晨,母亲起身做饭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起初,她疑心是儿子大便时不小心,把屎蹭到了裤子上,可儿子醒来时,却说他跟本就是光着身子睡觉的,当她去推醒丈夫,想问问是不是把蹭上大便的衣服穿回家时,却发现丈夫这时浑身冰凉,硬得像块石头。她吓了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只是叫儿子赶紧穿上衣服,帮她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丈夫的被窝里屎尿淋漓,恶臭熏人,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父亲的丧事,是舅舅帮着操办的。因为家里没有钱给父亲买口像样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由舅舅出面,和棺材铺掌柜商量,用甄家坟地上的五棵落叶松,给父亲换回一口杨木棺材,才使父亲如愿地埋到了自己父亲的坟前。十二岁的儿子这时才明白,眼下提起给父亲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显然是不合适的。   整个守灵期间,儿子都没听到母亲一声哭丧的哀啼,也没见过母亲流过一滴眼泪,仿佛在从前的某一天,母亲已经把她一生的眼泪,一次性给哭干了,只剩下最后一滴,每天挂在眼角,欲滴未滴的映射着她内心的痛苦。令儿子更诧异的是,那滴眼泪,居然在父亲死后的刹那间蒸发了,母亲仿佛突然摆脱了,又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母亲是在十八岁那年嫁到甄家的。在她之前,父亲已经娶过一房妻子。原配是严格按照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式结合的,自然,新娘也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只是那女人福浅,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留下男花女花,婚后不到十年就死了。按父亲的意思,续弦也应当讲究门第的,只是那会儿父亲的名声不大好,已是城里出了名的膏粱竖子,但凡有点模样的人家,都免谈这门亲事,无奈父亲只得降尊纾贵,娶了一家佃户的女儿,条件是免除这家佃户的欠的十石税租。这家佃户,就是后来的甄永信的姥姥家。   母亲刚过门儿时,甄家也还算殷实,虽说祖上留下的黄白之物和前妻死后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已经被酒、色、毒、嫖中滚爬的丈夫典当得所剩无几,可毕竟还有一千多亩上好的田产,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儿,每年收取的田租也是可观的,可是父亲日常开销太大,必须靠不时的卖掉田产才能应付。妻子曾想劝阻他,但父亲总会用一句话反驳妻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妻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家里的田产,一天一天地减少,却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独自伤心地流泪。   婚后挺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就是过着半守寡似的以泪洗面的日子,直到儿子出生,心里有了指望,心情才渐渐好了一点儿。幸亏孩子挺乖,没沾上他父亲身上的那些毛病,除了被丈夫领到妓 院一次,再也没怎么惹她生气,上了私塾,也知道用功,每天夜里,娘儿俩守着一盏油灯,儿子背书、写字,母亲就在一旁纳鞋底儿,绱鞋邦,缝补衣裳,时不时地往油灯里添点油,心里盼望着丈夫死后,儿子将来能重兴家业。   显然,这种盼望是有根据的,因为儿子在脱掉孝衫的第二年,参加童子试,就考中了秀才。发榜的那天,母子俩有些得意忘形,多年以后,儿子这会儿才发现,原来母亲也会笑的,而且笑起来显得那么甜。晚上娘儿俩依旧守在油灯旁,母子俩这会儿什么也没干,儿子既不背书,也不写字,母亲也没像往常那样绱鞋,只是在油灯旁那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灯盏里的油耗尽。   乡试是在后年的春季。秀才中第后,甄永信就离开了学馆,在家温习。这样既可为母亲省下一笔束脩,又可避免学馆里学弟们每天嗥嗥诵书的打挠,可以静下心来,准备后年春天的乡试。甄永信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小鼻子攻城,考中个举人,应是瓜熟蒂落的事儿。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5)   小鼻子士兵是三月初四那天早晨突然包围金宁城的,大炮就架在离东门外不远的山坡上。炮弹在城墙上轰隆隆炸响,家里房子给震和吱吱作响,像马上就要倒塌似的。一向宁静的古城,霎时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炸了锅,往日悠哉悠哉的市民,突然像被狼群合围的山羊,在城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蹿,直到确定城已被围,无法逃走,才惊恐万状地蹿回自己家里,坐等灾难的降临。一些人家的贞烈女人,担心一旦小鼻子破城后,会进城糟蹋她们,纷纷准备了绳子,怀里揣上利器,打算在大难临头时自决;城西老曲家七个女人更是焦急,担心小鼻子进城时,匆忙中来不及自决,日本人的大炮一响,这七个女人就纷纷跳进自家院中的井中自尽了。   母亲踉踉跄跄地从街上跑回家里,浑身哆嗦着,从针线笸箩里抓过一把剪子,藏进怀里,转身把同样浑身哆嗦的儿子推进门房的地窖里,把地窖口盖好后,又搬过一口腌酸菜的大缸,把地窖口压住,地窖里立时一片漆黑,空气也像凝固了,喘不过气儿来。   时间过得挺慢,时而昏睡、时而恐惧、时而饥饿,直到儿子觉得,与其这么闷在地窖里受罪,还不如在空气透明的阳光下,被小鼻子士兵一刀戳死了好受些,这会儿,地窖门打开了,那已是破城第二天的下午。   “出来吧。”母亲打开地窖,在上面喊他,浑身已经不哆嗦了。   “小鼻子走了?”儿子战战惊惊地问道。   “没走,来了。”母亲平静地说,而后就把守城官兵全部战死,小鼻子正在全城戒严的事,告诉了儿子。当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和他一块儿藏进地窖时,母亲平静地说道:“你还年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其实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只是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一周后,甄永信重新来到街上时,城头已经飘着白底红心的日本旗,小鼻子士兵在城门口站岗,街上显眼的地方,都贴着占领军的告示,上面说从即日起,金宁城已归大日本帝国关东州管辖,改光绪年号为大政年号。街上的行人都小口喘气,碎步走路,眼中流露着受惊小鸟的神情。   又过了几天,小鼻子就在城里办起了公立学堂,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入学。公学堂的教师,都是日本人,用鸭子乱叫一样的日本话给学生讲课,教授的全是和私塾不一样的知识。公学的兴办,意味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彻底摧毁了甄永信的前程,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大清国是那么的热爱,心里就开始诅咒万恶的小鼻子,祈祷它早点灭亡。   祈祷很快就应验了。冬天里,老毛子来。这是一批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面皮白皙,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灰黄,像羊眼,浑身却长满了猪毛。他们是俄国士兵,取代日本人来到这里。更让甄永信高兴的是,日本人围城前得到消息,早就逃走的大清国副督统衙门里的官员们,也跟着老毛子士兵回来了,又驻进衙门里发号施令。这就证明,大清国的科举考试又要恢复了。   实际上,科举并没有恢复。因为过了一段时间过后,一天下午,老毛子士兵突然包围了督统衙门,解除了大清国卫兵的武装,抓走了副督统大人,俄国人成了这里的主人。   光阴就这么耗着,一晃,甄永信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过了成亲的最佳年龄,想想眼下科举无望,母亲就张罗着为儿子操办婚事。总结了自己婚姻的不幸,母亲就把过错儿,全都记在门不当、户不对上,发誓说什么也要给儿子说一家门当户对的闺女,这会儿,她忘记的只有一点:丈夫死的时候,家里已经连买一口杨木棺材的钱都没有了。不管怎么着,男大当婚,眼看儿子不老小了,甄家在城里的人缘又不怎么好,至今没个上门儿提亲的,甄永信母亲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思量再三,打算厚着老脸,亲自去求媒人。   城里的媒婆,属刘寡 妇的生意最火。甄家的女主人就打算去央求刘寡 妇。刘寡 妇二十五岁守寡,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过活,原本就是个嫌冷清、爱风月的娘儿们,又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哪能耐得往寂寞?少不得和左邻右舍间的浮浪子弟偷偷摸摸做得点什么事儿,无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一带的闲人,更愿意对寡 妇的家门,投入更多的关注,刘寡 妇的名声便在邻里间变坏了。偏偏有些妒性十足的娘儿们,总是疑心自己的男人让刘寡 妇给勾去了,不待听到什么风声,先是自己气得睡不着觉了,有事没事就站到大街上骂街,指桑骂槐,打鸡踢狗,让街上的行人一听就知道,她们是在骂刘寡 妇。时间长了,刘寡 妇就在邻里间呆不下去了。恰好这会儿,娘家哥哥在城南开了一家客栈,缺少帮手,刘寡 妇仗着自己能说会道,主动张罗着要去帮哥哥管房,就此离开了是非之地。   客栈里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刘寡 妇擅于察言观色,主动上前兜揽,少不得就些有长年离家在外,久旱难耐,又舍得在女人身上砸钱的主儿,和刘寡 妇一拍即合,做出点苟且的勾当,刘寡 妇也久旱干烈,寂寞热渴,眼下又有愿意在她身上花钱的主儿,替她解了饥 渴,便对这事干得蛮有激 情。因为有了这等勾当,哥哥家客栈的生意,也就出奇的得红火。哥嫂情知这些,都是妹妹招来的财,却因为每日有大把的银子进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妹妹的勾当不去搭理。这样做了几年,刘寡 妇慢慢的就炒热了自己,城里的一些无 良之徒,逐臭而往,纷纷拜倒刘寡 妇门下。这当中有人长时间贪念别人家的女人,却苦于无从下手,便来央求刘寡 妇帮忙运作;也有的是两情相悦,男恩女爱,却苦于家庭阻隔,难成好事,也来求刘寡 妇玉成好事;更有一些光棍,活了一大把年岁了,干熬了多年,至到现在还没体味过女人的滋味,知道刘寡 妇身好其事,便到刘寡 妇这里来拉帮套,偶尔赚得些许安慰。一时间,刘寡 妇像一只辛劳的蝴蝶,在风月花园里飞来飞去,却也赚来了一笔不小的家业。   一晃几年过去,刘寡 妇到底也抵抗不住时间的魔力,如今已是人老珠黄,来她这里拉帮套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样倒也挺好,她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在男女间的风月场中奔波,凭着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真个能说得常娥想嫁,罗汉思情,也能给她带来不错的收益。城里那些家中还有孤男剩女的人家,大多也愿求刘寡 妇帮忙,保媒拉线,撺掇儿女们的婚事。   甄永信母亲来时,还没张口,刘寡 妇一眼就看出甄家主妇的心思。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刘寡 妇却并不主动把事挑明,脸上佯装不知情,表情夸张地对甄家主妇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哎呀呀呀!这不是甄家老姐姐么?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甄家主妇是个诚实人,对刘寡 妇的热情,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嗫嚅着站了一会儿,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通常,刘寡 妇每揽一单生意,事先都要和事主卖弄一番,才肯兜揽下来。眼看这甄家主妇不通路数,便担心自己卖弄过分,会把这个大主顾吓跑的,便临时改了主意,鼓动起口舌,直奔主题:“啊呀呀,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你来的正好,我这儿有个好茬儿,您猜是谁?”见甄家女主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刘寡 妇停了一会儿,开口又说道,“城东老胡家,没听说吧?刚从边外搬来的,去年夏天才来的,真真一个大户人家呢,眼下就住在城东刘家大院的门房里,真真的一个大户脸家,刘老爷子早先在边外干过团练副使,从六品呢,比咱们这里的县太爷还高一级呢。你想想,那边外是什么地方呀,棒打野鸡瓢臼鱼,人参貂皮靰鞡草,还有白山黑水间的金矿,刘老爷子在那旮旯当官,油水会少吗?只是这刘家财旺人不旺,人丁不兴呀,他们两口子,眼下只有一个闺女,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呀?这不,两口子一合计,就辞了官,解甲归田,到咱们这儿养老来了。人家不愿留在边外,嫌那里的胡子太多。现今老两口一门心思,就想给女儿在咱这里找个好人家。这不,听说我这个人为人实在,办事公道,就求到我这儿来了。前些天,我去过他们家,一看那闺女,您猜怎么着?真的把我稀罕得不得了,那真叫一个仙女下凡呢,说真的,我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真没见过那么俊的人呢,那脸呀,粉嫩粉嫩的,真的跟桃花一样好看,嘿,真个没的说……当时我就想呀,这么好的人儿,得嫁个什么样的好人家,才不白瞎了这个人儿?我琢磨来琢磨去,这金宁城里呀,还真就你们甄家,才配得上取这么好的人物。我正打算这几天得空,到你们家去呢,可巧你就来了,您说巧不巧死人啦?这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呢,大概,这就叫缘份吧。”说着,刘寡 妇自个儿先咯咯笑了起来。   可能连她自己都觉得刚才说的话,太玄,笑了一会儿,见甄家主妇还木木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儿反应,刘寡 妇以为这女人现在已她的话产生的疑心,便停了笑,换了话头,说道,“可是呢,后来我又想了想,觉得你们两家,还是有些不般配的,”刘寡 妇望着甄家女主人,说道,“按说呢,你们甄家从前,在咱这金宁府,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要是您家老爷在世时好好过日子,你们甄家和这新来的老胡家,还是蛮般配的,咳,可惜你们那么大的一个家业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甄家女主人一听刘寡 妇揭了他们甄家的老底儿,先自在人面前矮了三分,虽说心里情知媒婆的嘴,一尺水,十丈波,靠不住的,但刚才听刘寡 妇这么一说,却又生怕刘寡 妇刚刚说的那家闺女,不会嫁给他儿子了,情急之下,哭丧着脸,哀求道,“你行行好,给俺说成这门亲事,俺不会白求你的,一定好好报答你!”   听了这句话,刘寡 妇心里有了谱儿,脸色缓和下来,嘴里却矫情说道,“嘿,这婚姻大事,不是行好不行好的事儿,我手托两家碗,口吃公平饭,图的就是一个两家欢喜!为了人家的一点儿好处,就把心眼儿长偏了,这种事,俺可干不来。不过这事儿呢,老姐姐您放心好了,我会尽心尽力的,说起来,这金宁城里,能和他们胡家门当户对的,还真就数你们甄家了。放心吧,老姐姐,您就回家等好消息吧,这两天,一得空,我就替您跑这事儿。”   按说呢,这胡家的官品,是低了些,可眼下甄家毕竟也不比从前了,更何况刘寡 妇刚才又把甄家的老底给揭穿了,现在刘寡 妇既然答应了帮忙,甄家主妇自然是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刘寡 妇家。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6)   过了几天,刘寡 妇来了,一进门,就向甄家主妇报喜,说她如何如何磨破了嘴皮,总算把老胡家那边说通了,胡家父母答应了这门亲事。   因为眼下没有更合适的,儿子的年岁也不小了,甄家只能答应这门亲事。两家相互交换了八字。三天后,刘寡 妇再进甄家大门时,快活地击掌相庆,说夫子庙前的徐半仙给批了八字儿,这桩婚事,是天合之作。   既然神仙都这么说,母亲也无二话,接下来就下了彩礼,订了亲,选了良辰吉日。   为了筹措婚事,母亲不得不把一副金手镯、另搭上一只玛瑙镶金发簪典当出去,才把儿子的婚事办得像样,勉强没让外人笑话。   成亲那天,一乘八抬大轿,后面跟着一队喇叭匠,一路吹吹打打,把新娘迎了过来。甄永信身着栗色缎子马褂,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迎亲队伍的前面。到了家门口,甄永信翻身下马,掀开轿帘,把一身红妆、头上顶着盖头的新娘抱下轿来。这一刻,甄永信感受到了新娘的重量,心里吃了一惊,觉着新娘的体重,超出了他的想像,面对这样的大块头儿,将来自己想在她面前拿大,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当新娘把那只肥硕的胳膊搭到他肩上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无奈这会儿容不得新郎多想,只好憋着气,费力地把新娘抱进院里。   婚礼进行得挺顺利,拜过天地、高堂,夫妻对拜后,新郎就把新娘送进洞房。家里少闲人,甄永信没有时间和新娘在洞房里缠绵,便把新娘撇在洞房,匆忙赶回酒席上,在这里,他要带着笑脸迎接前来参加婚宴的客人,要给酒席的上的宾客敬酒,要给帮工们发赏钱,同时还要看着酒席上的帮工,免得他们趁人不备,把酒席上的东西偷走……这一天,真的把他累得够呛。   送走最后一拨儿客人,太阳已经偏西,客散人静,这会儿新郎才想起,新娘已在洞房里让他冷了半天了,便匆匆进了洞房。   洞房里的光线已经变暗,却能看清新娘还顶着盖头坐在炕上,新郎心里有些愧疚,虽说仍有些羞怯,毕竟屋里没有外人,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把新娘的盖头掀掉。盖头下的新娘,今天显然是上了浓妆,真的粉白,胭脂气味挺浓,简直呛得他喘不上气儿来。   新娘明显比新郎更加羞臊些,当新郎掀开她的盖头时,她甚至连正面看新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害羞地微闭双眼,将头转向了另一边。正是新娘这种恰到好处的羞怯,激励了新郎身上男子汉的血性,让他大胆放肆地在新娘身下了功夫。这一 夜,新郎舒服得有些辛苦,说不清自己是在醉里梦里。   问题出在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早上。   清晨,邻家鸡鸣时,新娘极守妇道,机灵地起身,到堂房去给婆婆把尿盆倒掉,又给婆婆温了洗脸水,随后就开始涮锅做钣。做好饭后,回到自个儿房间里开始洗漱上妆。这会儿,新郎也从温柔乡里醒来,趁着屋里光线好,躲在妻子身后,偷看新妇画妆。新娘发现后,耍娇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四目相对,相互看了个真真切切,新郎登时心凉了半截。因为他清楚地看见,新娘瞪着的左眼球,有一绺清晰的白絮一样的东西,宛若孩子玩耍的带有白色纹饰的玻璃球儿。新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板着脸出去,到堂屋告诉了母亲,说是让媒婆刘寡 妇那个老养汉给骗了,娶了玻璃花儿眼来家,说要找刘寡 妇去。   母亲听罢,也惊得目瞪口呆,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停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看着儿子问道,“你去找刘寡 妇,想干啥?”   “那老养汉骗了咱,咱不能吃哑巴亏,让她来把人领走!”儿子气势汹汹地说道。   听儿子把话说完,停了停,母亲又问道,“要是她把人领走了,以后呢,咱怎么办?”   “怎么办?”儿子不以为然地脱口说道,“咱再娶个像样儿的女人回来呗。”   听儿子把话说得这么轻松,母亲知道自己这个身高足足高出她一个头,已经二十多岁的儿子,虽说看上去已是个大人了,实际上,他的社会阅历,简直还停留在孩子阶段,并不知道他这次办喜事,已经花光了母亲年轻时嫁到他们甄家的全部嫁妆。看着儿子呆头呆脑地站在面前,母亲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她其他方面,还行吗?”   甄永信知道母亲问的其他方面是什么意思,居然脸红了起来。想想昨晚和玻璃花儿眼在炕上做的事,也真没觉得有什么缺憾,只好害羞地嘟囔道,“还行。”   母亲听罢,也放下心来,停了半天,才叹气道,“那就算了吧,命啊,认了吧。”   既然母亲发了话,虽说心里有十二分不乐意,儿子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忍着气,认栽了。   玻璃花儿眼新娘,即时发觉了丈夫的不满,先天的不足,弄得她挺不自在,先自在婆家人面前落了威,新婚后也就比较谦卑恭顺,凡事顺着丈夫。   直到秋天,新妇没见家里收来适量的田租,就变着法儿叩问丈夫,问地租收到哪儿去了?初时,丈夫还想出种种借口吱唔着,几天过后,玻璃花眼就弄明白了,刘寡 妇说的婆家那一千多亩良田,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早被死去的公爹在世时给败坏光了,便有一种吃亏上当、被刘寡 妇给骗了的感觉,只是想到自己当初也是瞒着玻璃花儿眼嫁过来的,所以发觉上当后,也就不怎么生气,此后也就不再那么谦卑恭顺了。只是碍着表面文静、深不可测的婆婆,才不敢使出性子。   还好,除左眼有些毛病,新妇身体其余各器官都挺正常,没几年功夫,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取名世义,老二叫世德。   就在老二刚满月的那天早晨,一向表情平静的母亲,突然显得有些痛苦,两手也不能像往常那样随便抬起,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眼里露出恐慌,但神智却还清醒。   “你出城,到姥姥家去,叫你舅来一趟。”母亲若无其事地吩咐儿子。   舅舅来了,临走时,脸色挺难看。送舅舅到大门口时,舅舅停了脚步,欲哭无泪地望了望甄永信,说道,“给你妈准备后事吧。”停了停,又说,“你姥姥临走时,就这样儿。”   甄永信一把扶住门垛儿,觉得头有些晕,脖子上的汗水就流了下来。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7)   半个月后,母亲走了。由于没攒够买棺材的钱,不得不把母亲结婚时的大衣柜、梳妆台连同一条黄花梨春橙典当出去,才买回一口棺材。玻璃花儿眼想留住梳妆台,丈夫说了句:“这是我妈的。”就让人抬了出去。   在母亲去世以前,儿子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家里的油盐酱醋米菜是从哪儿来的?直到料理完母亲的丧事,玻璃花儿眼一天也不间断地张口往他要钱办置这些东西,甄永信这才发现,尘世生活,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乱杂事儿,而那些油盐酱醋米菜,仿佛是被玻璃花儿眼用咒语咒出来的,一时间都跑到他的跟前。这时,他才明白,从前,这些东西,都是从母亲那一针一线中连结出来的。而他呢,现在既没有积蓄,又没有经营的本领,玻璃花儿眼一叠声地天天要钱买这买那,猛然间,他才发现,尽管自己早先读了那么多的书,原来却是这么的无能。   正是从这一天起,他才真正理解当初四处告贷无门、躺在炕上饱受毒瘾折磨的父亲内心,该有多么痛苦。这时,他不得不像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样,在家中各个房间里蹿来蹿去,指望能找到一件值钱的器物,以便拿出去换回几个铜子儿。   家里的房间不少,可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让父亲活着时典当光了,只剩下一些祖上留下来的不值钱的东西,他就只好天天把一些破烂东西带到当铺,巴望着能换回几个铜板。这样,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房间越来越空了,钱没换回来多少,却无意中把房间清理得干干净净。   由于得不到足够日常开销的钱,玻璃花儿眼的不满,越来越厉害了。她先是脸色变得难看,接着是低声嘟嚷着发牢骚,而后就是趁孩子闹人时指桑骂槐,再过几天,就开始斥责丈夫,说鸡能刨米,猪能拱食,好端端年轻力壮的一个老爷儿们,不能挣钱养活老婆孩儿,整日的翻弄家里的破烂当钱,算什么爷儿们?   丈夫情知理亏,又斯文惯了,就不敢吱声。接连骂了几天,看看丈夫仍没什么长进,玻璃花儿眼就觉得自己还不够狠,没触到丈夫的痛处,再往后的骂声里,就脏话不断了,什么乌龟、王八、鳖头都出来了,做饭时把锅碗瓢盆摔得山响,把丈夫惊得心里一揪一揪的,哪里还敢应声。   丈夫出人意料的忍耐,刺激了发怒的妻子,她相信这是丈夫在用一种无声抵抗向她挑战,一想到这一点,玻璃花儿眼终于忍耐不住,把心里的委屈喷泄出来,毫不害羞地扯着娘儿们嗓子,坐在地上嚎啕起来,天一句、地一句,数落着窝囊废丈夫,说这个荒料,当初是串通了该死的刘寡 妇这个老养汉,把她好端端的一个黄花闺女,骗到了甄家,想当初,她玻璃花儿眼是何等人物?是大清国朝庭六品命官的大家小姐,出落得水灵灵的金枝玉叶,走到哪里,别人都愿意多看两眼,男人们只要看她一眼,就会两眼发直,多少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就为了能看她一眼,没昼没夜地到她家门前转悠,可以毫不吹嘘地说,从她十二岁那年,就有人家托媒婆上门提亲了,十六岁后,来提亲的,都把她家的门框挤破了,而她呢,挑得厉害呀,没有钱的不中,不是官宦人家的不中,官秩品级低的不中,人长得不帅气的不中……就这么挑来拣去,挑花儿眼了,愣是把自己耽误了,直到刘寡 妇这个老养汉来了——让阎王爷早点把她弄走吧,说是有一个人家挺合适,祖上是海防同知,从五品的官职,家里有良田一千多亩,三进的大宅院,只比督统衙门少了一进,小伙子英俊着哪,还是秀才,马上又会是举人、进士了——他妈了个巴子,扯鳖犊子哪,活生生一个木头桩子,荒料,王八羔子,而那一千多亩良田呢?早就让他那死鬼爹吃喝嫖抽给败坏光了。   玻璃花儿眼说到痛处,坐到地上,一手拍着地,一手拍着大腿,咧着大嘴,鼻涕眼泪顺着嘴角往嘴里流,却一点也没耽搁泼骂:看我这手啊,现在粗得什么样儿啦?从前,在娘家,是有过佣人的,哪里干过什么粗活儿啊?白白净净的,比丝绸还滑溜儿呢,今儿个可倒好,洗洗浆浆,烧火做饭,哪一样老娘不得亲自动手干哪?简直就成了个佣人,全怪自个儿嫁了个荒料秧子;而两道眉毛呢,为闺女时,就像两弯柳叶,多好看哪,可自打嫁给这个窝囊废,烧火做饭时,都给火燎过几次了,都怪自个儿瞎了眼呀,找了这么个倒霉不争气的鳖犊子……   “你没瞎,”丈夫试图纠正她,“你只是玻璃花儿眼。”   丈夫的这句话,戳到了玻璃花儿眼的痛处,她立刻中断了泼骂,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操起烧火棍,奔到炕前,在丈夫几乎来不及防范时,就将烧火棍子狠敲到丈夫头上。剧痛使丈夫本能地从炕上跳下来,抱着头就向门外冲,玻璃花儿眼哪肯罢休?一直追打到街上,才觉得刚刚出了口恶气。   在确认妻子不再追打后,丈夫才停下脚步。这时他觉得,一只脚有些凉,低头看时,发现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回头看看跑过的路,从家门口到身边,都没有鞋子,他就确信鞋子肯定是掉在院子里,于是也就安下心来。想想自己已经身为人父,又是秀才,穿一只鞋在大街上走,显然是不合适的,强烈的自尊,让他暂时忘记了妻子的烧火棍,转身快速地旋进自己家的大门。刚跨进大门,妻子烧火棍的威力,立时又战胜了自尊,迫使他没敢穿过门洞,回到正房,而是躲进了门房。当年小鼻子攻城时,母亲曾把他藏进这间门房的地窖里。他找到一个墙角,就势抄手蹲下,这时才觉着身上某些部位挺痛疼,想伸手去摸摸,不想手指刚触到疼处,疼处就变得像针扎一样,不可忍受了,不得不赶快收了手。   剧痛过后,他想了想,然后确定,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挨打。第一次是六岁那年的一天下午,父亲领他逛窑 子,回家后,母亲拿鸡毛掸子打他,那时母亲是夹住他的头部,只打他的屁股的;而现在,这玻璃花儿眼,却是不分头腚的狠打,还是下了死手。   从这时起,他才相信,母亲是真心爱他的,虽说平常表情那么淡漠,可心里是爱他的。只是母亲现在已经不在了。这样想时,眼泪就止不住了,开始是无声的,很快就变成了抽泣,再过一会儿,就变成了浑身剧烈地抖动了。   而玻璃花儿眼呢,则把丈夫这种哭泣,看作是她的批评教育见了成效,所以在天黑以前,就原谅了丈夫对她的冒犯,连哄带吓地把丈夫从门房领回堂屋,并亲自给丈夫穿上那只跑掉的鞋。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8)   日子显然没什么起色。不管玻璃花儿眼怎么发狠地诅咒、泼骂、哭闹,丈夫依旧只会捣动家里那些破烂,拿去典当几个铜子儿,交给妻子,妻子再去买回家里必须的油盐酱醋米菜。   丈夫至死都还记得,当他把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家具——那张每天用来吃饭的嵌玉八仙桌当掉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是被妻子用力摔打米柜的声音惊醒的。醒后就听见玻璃花儿眼难听的泼骂声。看来米柜里又空了。同时,他也感到肚子里难以忍受的饥饿。   昨天晚上,天降小雨,这时已经雨停,晨光映到窗棂上,屋里开始昏暗不清。窗棂上是泛黄的旧窗纸,已经几年没换新的了,年前只是用了几块夹在书里还没来得及使用的旧宣纸,把几处破洞贴上。   春天多风,风正把窗纸一鼓一缩地吹动着。饥饿和泼骂声中,丈夫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了灵感,他根本来不及去宽慰正在泼骂的妻子,麻利地穿好衣服,找出被一堆烂书压在墙角的砚台、墨块和笔,不敢到外屋取水,只好朝砚台里吐了口唾沫,赶紧拿墨块研磨起来,而后就拿毛笔蘸上墨汁,把笔尖在砚池里捻好,随手拿过一本线订书,在空白处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风从昨夜起,   雨自今朝断,   春来天不暖,   冬去心还寒。   听丈夫在炕前阴阳怪调地吟诗,玻璃花儿眼心里冒火儿,蹿了过来,斥问丈夫,“你在干什么?”   “赋诗一首。”丈夫颇得意,忘记了饥饿和恐惧,甚至挺直了身子,抑扬顿挫,声色具佳地给妻子朗诵自己刚刚作成的新诗。   是他摇头晃脑、洋洋得意的样儿,彻底激怒了妻子,在他还没把最后一个字儿的长韵发完,妻子就一把夺过那本擎在半空的书,摔到地上,跟着是把笔砚一块摔到地上,又拿脚狠踩了几下,才骂出声来:“赋你娘了个腿,妈了个巴子,老婆孩子都在喝西北风了,你还腆着脸赋诗填词,你个荒料!”很快,她就觉着这种泼骂,已经不解气了,就甩手抽了丈夫一个耳撇子。   这一耳撇子抽得挺狠,声音响亮。丈夫马上感到脸上木胀而痛疼,张开嘴巴刚要说点什么,但妻子根本无心去理会,摔上门就出去了。   上午,妻子回家时,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刘寡 妇,另一个是济世堂药房的邵掌柜。来人显然不是来做客的,因为进门后,就东张西望的对院子里的东西指指点点,而对房子的主人却视而不见。随后妻子又把来人领进各个房间参观了一遍,临走时,邵掌柜才向妻子伸出一只叉开的手,轻声说道:“就这个数。”   玻璃花儿眼当即就摇了摇头,但脸上却带着笑,这种笑是很少给丈夫的,和邵掌柜商量道,“不行,邵掌柜,你也不能看俺急等着用钱,杀得太狠了,你看,这可是三进的官宅,上下三十多间房子呢,要是不急等着用钱,少说也得两千。”   “就五百,你看中不中?中,就这么定了,你再合计合计,中不中?”说完,就和刘寡 妇出门了。   “你想卖这房子?”来人走后,丈夫怯生生地问妻子道。   “不卖房子咋整呀?你横竖是想把俺娘儿几个饿死不成?”妻子瞪着玻璃花儿眼,冲着丈夫吼道。   “可这房子,是甄家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能毁在我手上?”丈夫据理力争。   听丈夫在身边絮叨,玻璃花儿眼不乐意了,瞪着眼睛反唇相讥道,“你家祖上,光就传下这几间破房子吗?你见天捣动出去典当的那些破烂玩艺,哪一个件不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可你怎么都拿出去典了?”玻璃花儿眼得意地看着丈夫噎在那里,停了停,又说,“你看怎么着吧,现在就这么两条道儿,要么,你把俺娘儿们拿绳子给勒死,这样你就可以保住你祖上传下的房子啦;要么把房子卖了,先活下去再说。”   丈夫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已是被人追打到死胡同里的一条狗,恐惧、逃命,种种念头,都在慌乱中拥到他的心里,却又一时拿不出个主意。大约相持了一刻钟,闪念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办法,而这种想法一经出现,他就觉得浑身轻松了。   “我死吧。”丈夫咬着嘴唇,望了望妻子,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语气要比平日平静许多。   “好啊,”玻璃花儿眼以为丈夫只是在说气话,心里反倒高兴了,觉得此刻的丈夫,身上居然有了男子汉的血气了,所以,听过之后,没露出一丝儿惊疑,痛痛快快地对丈夫说道,“去死吧你,省得我见天看见你就来气,你要是死了,说不定俺娘儿们会活得更好。”   因为根本就不相信丈夫会有自杀的胆量,玻璃花儿眼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玻璃花儿眼的话,刺激了绝望的丈夫,心底也真就来了勇气,拿起平日用来从井里打水的绳子,走出街门,出了城,往祖坟方向去了。 正文 第一章 甄永信落魄金宁府(9)   甄永信的鞋底刚踩到父亲坟前的湿土,心里就有了种回家的感觉。父亲坟上的荒草已经深了,封土似乎比当初又矮了一些。他把绳子扔在父亲坟头的荒草里,就势坐下,不知怎么,眼泪就控制不住了,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的孩子。但这会儿,他没出声,也没抽泣,放任眼泪籁籁地落下。他又想起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要领他来给爷爷上坟,烧完纸后,也要这么在爷爷坟头的石碑前坐上一会儿,和爷爷嘀咕一会儿,才起身离去。现在他也想和父亲嘀咕几句,可嗓子噎住了,发不出声来,抬起头时,透过泪水,看见父亲就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的地方,父亲仍穿着那身栗子色缎子马褂,弓着身子,青灰色的脸上,有些木然,两眼呆滞地望着他,像似有话要说。他想和父亲说话,却又因为心里害怕,不知该说什么。   “你冷吗?”过了一会儿,他才问父亲,父亲仍旧那么站着,没吱声,只木木地摇了摇头。   “你那里孤单吗?”他又问。   父亲不说话,还是摇头。   “你还抽大烟吗?”   父亲还是摇头。   “俺妈原谅你了?”   父亲还是摇头。   “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   父亲开口了,问他怎么还不给他立一块比爷爷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甄永信恍然想起,这是多年以前,父亲吩咐过的,而他至今却无能为力。他不想把真情告诉父亲,免得他在地府里伤心,就托辞说,“别急,以后会立的。”   他还想和父亲谈谈死人国里的事情,免得匆匆走进去后,会太慌张,可是父亲兀然消失了。这时他才发现,上午离家太匆忙,竟然忘记了嘱咐儿子世义和世德,将来别忘了,在父亲坟前,立一块比曾爷爷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他考虑了一会儿,想了想现在是否有必要回家一趟,把这事儿给孩子们交待清楚了再回来,可那样的话,势必会遭到玻璃花儿眼的嘲笑,嘲笑他是怕死,才回来的,何况儿子们现在又太小,注定不会理解他交待的事情。“咳,算了吧。”   这样想时,他立起身来,抓过那根挺长的绳子,把一端搭到父亲坟前的歪脖儿树的斜杈上,抓住另一端,把绳子的另外二分之一部分拉过树杈,而后就把两端交叉在一起,打了个死结,死结打在离他一脖子还有半尺高的地方,他又从父亲坟边搬过一块大石头,那是当初给父亲开圹时掀出来的,现在他把大石头垫在脚下,站到上面,就把脖子伸向自己刚刚打好的绳圈里,双腿一屈,身体的重心就全在绳子上了。   刹那间,他觉得有一个硬物正在刺破他的皮肤,压进他的喉管,憋得他透不过气儿。死亡袭来时剧烈的疼痛和恐惧,使他本能地拼命挣扎,手臂在空中胡乱舞动,指望能抓住绳索,向上拽拉一下,让他喘一口气儿再死,无奈手臂已经不听使唤,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把手臂抬过头顶了,就在他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深吸一口气再套上绳子时,猝然,一声炸响,跟着他就感觉自己像被从空中抛下的一麻袋粮食,倏然跌落在歪脖树下。瞬间的慌乱之后,他就从惊恐、痛楚中恢复了神智,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狗皮坎肩的老人,肩背猎枪,步履蹒跚地从山坡上走来。   “荒料!糟蹋了我一颗枪子儿。”老人面带愠色,恨恨地说道。   “荒料”这个字眼儿,是他结婚后,从玻璃花儿眼嘴里听到的,现在已经听得两耳快长出茧子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为了避免再听到这两个字儿。却不料在他重返人间后,第一次听到的,竟又是这两个字儿,这就叫他挺生气,丝毫没有获救后的感激,坐在地上硬生生地问道:“为什么你也这么骂我?”   “能干这种事的人,准是!”老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他不同意老人的说法,就想把自己的遭遇合盘端出,让这老家伙看看,要是他有了这些磨难,是不是也要走这条道儿?情急之下,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把如何被刘寡 妇那老养汉给骗了,娶进门的玻璃花儿眼又如何不守妇道,把他家祖传的三进大院卖了的事,给老猎人说了一遍。可是,老猎人对他说的这些事,似乎根本就不感兴趣,听完后,只是淡淡地说道,“老爷儿们,生来就是当家立业的。你需要的是统治力,你要治住别人,而不被别人治住。再看看你,两个女人就把你折腾得要上吊了,你这算什么男人呀?”   甄永信听了,心里还不服气,犟嘴道,“可是刘寡 妇那个老养汉骗了我,俺家那个母夜叉,还欺负我。”   老猎人被这吊死鬼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冷笑了一声,嘲讽道,“那你长的脑袋是干什么的?别人骗了你,你应当反手再去骗他,让他付出超过你被骗时的十倍代价,那才是你的能耐;老婆把房子卖了,你再想办法把它买回来;老婆敢欺负你,那是因为你不像个爷儿们,赶车的让牲口说了算,说明你手里的鞭子不硬气。”   老猎人的话,刺到了吊死鬼的痛处,憋屈得要命的自杀者,到底控制不住感情的涌动,咧着大嘴,孩子一样哇哇嚎哭起来。   老人坐下 身来,装上一袋烟,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着,理都不理身边的吊死鬼,直到嚎啕大哭变成抽抽嗒嗒,再变成低声的唏嘘,老人才收起烟袋,插进腰带里,起身拍了拍猎枪,背到身上,对地上的吊死鬼说道,“记着,孩子,什么苦难,都是给人受的。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说完,就下山了。   望着老猎人的背影,甄永信心里豁然透了亮,觉得刚才自己要上吊,确实挺好笑,便也收好从树上取下的绳子,跟着下山了。   回城的路上,甄永信还在想,老人最后的一句话,是不是在变着法儿骂他?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何况他还不是瞎眼呢,何况他是人呢,何况他还身体健康而年轻呢,何况老婆也不是瞎子,只是左眼是玻璃花儿眼,怎么就差点儿被一口饭给难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