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饮泪之嫁 代嫁俏皇妃·朱门为妾(红杏) 妆台上的雕花铜镜静静直立,无声地映照着主人的如花容颜。远黛细眉,秋水深眸,凝玉琼鼻,淡朱樱唇,肤白似雪,娟娟纤柔。如此一张玉人美颜,于这喜庆之时,却无半点悦色。 梨花嫣红色的胭脂薄薄地施于双颊,她木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耳边传来福娘含笑的声音:“喜顺青丝绕,百福从头降,一喜。”披于脑后的如云青丝,随着这句吟哦在福娘的梳理下如顺去了无数旧日的烦恼,只余来日的寄望。当然,只不过是旁人的寄望,不是她的。 从镜中看到身后福娘圆润的脸庞,正带着那样灿烂的笑容,她垂下了眼帘,似是不欲再触目这些表面的喜庆气息。 隐约听到屋外喜娘语调高扬的声响:“恭喜花老爷!花轿已在院外,可别误了吉时。” 爹爹花长兴,在她嫁为荆家四姨娘的今日里,应该会是最开怀的一位吧。 河原府平县中,恐怕是无人不知,花家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秀才在科场失意的落魄事宜。花长兴从小寒窗苦读,于二十岁起便立心考取举人,只是三年接着三年过去,时光荏苒,花秀才屡屡应试落第,却总是于人前颓然低叹:“时不与我,然花某终不失报效朝廷、为民请命的雄心,三年后……三年后花某必将再赴科场,可待中举之日。”然而,当第四个三年、第五个三年也过去后,花秀才连于人前充撑脸面的话,也再无以成言。 族中人每每冷言嘲笑,花秀才只沉默避退,唯得花夫人平静如初,淡淡回应:“老爷苦读多年,才学辨识必是有过人之处,久不得进举,只因是时缘未至。古人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老爷依然孜孜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谁可断言三年后,中举的人不是老爷?” 她还记得娘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那副淡定而坚持的模样,仿佛爹爹真的必于三年后中举,吐气扬眉。那样的相信,令她也开始觉得爹爹的及第,并非是奢想。 只是,纵然不是奢想,必定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与考验。因为接下来的科举中,爹爹再一次落第。同年,娘患上了无可救治的重疾,一病不起。 爹爹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年也如枯萎的花朵,彻底地失去了支撑的砥柱与养分,只剩下一分郁郁不得志的沮丧。 娘的坚信却并未因此而消怠,她于弥留之际,为爹爹提供了最后一着支持,亦是致使今日这般局面的伏因,“苦考不成,家余田产数亩,老爷可将其变卖,以作筹银疏通,捐官入仕。” 捐官入仕,对于花长兴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法子。 但是,作为花家长女的她,没有想过爹爹的捐官之途,会关系自己的身生。如若娘泉下得知爹爹的所为,亦是后悔为丈夫出了这样的主意吧。 那一日,爹爹面带一丝迫切,语气难掩犹豫:“荆家堡荆官人告知,可为爹筹银捐一个四品的官儿,他若再向上打通关节,指不定还可捐个三品的官……若只凭爹变卖田产捐的官,只得一个七品的虚职,日后家中用度,便再难如往日,爹只不想你姐妹二人吃苦,荆官人的厚意,爹实在无法推拒……” 她和妹妹二人静静听着,心知爹爹如此说来,必是有因由。她率先开口问道:“荆官人既愿意为爹爹出这捐银,更愿意为爹爹疏通打点,想必是有所图吧?” 爹爹叹了一口气,皱纹横生的老眼微微地下垂,目中的无奈恰到好处地落入了一双女儿的眼内,“荆官人提出的条件,便是让……让如语,嫁与他为妾……” “喜绾百合髻,百福从头聚,二喜。”福娘为这位即将嫁入本县首富荆家为四姨娘的新娘子绾了个百合高髻,眉笑眼开地吟出常例吉祥语,声调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听在旁人的耳中,尤显尖锐刺心。 她,花家长女花如言,却在此时泛起了几许笑意,浅浅地,若有似无地蕴在唇边,只是想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失落。 因为妹妹花如语,已来到了她身旁,亲手为她戴上一对珍珠耳垂。 “姐姐。”花如语轻轻地唤了一声,与她相似的花容上,霎时黯淡了起来。 花如言在心底暗叹,脸上只不动声色,一手拉过妹妹,柔声问道:“姐姐今天的妆容可好看?我看着是太浓艳了些。” 花如语眼中更显悲色,哽咽道:“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爹爹当日说出,荆官人欲纳如语为妾,她们二人均是一惊,随即,妹妹如语的脸色变得煞白,双目水雾迷蒙。她见状,正想劝爹爹回绝荆家,却在看到爹爹老泪纵横的一张脸庞时止了言。 “入仕为官,报效朝廷,是爹的夙愿,也是你们娘的遗愿。爹无能,仅可凭捐官一途达成心愿,”花长兴拭着泪,“若如语不愿意,爹便不再提,爹来年再去考科举,若来年落第,只不过再等三年。” 花如言看到妹妹如语紧咬下唇,脸色灰败,心头不由揪疼,抬头对爹爹道:“我已写了封信给薛子钦,他刚被擢升为吏部主事,他一定能帮爹爹打点捐官之事,未必需要相求荆家。” 花长兴闻言,叹声更为沉重:“如言,子钦自前次离县回京,已有一年,这一年里,可是只给你捎过二封书信?” 花如言心下一沉,面上只平静地微笑了一下,道:“子钦此次回京便被擢升为主事,想必是一心务事,繁忙之余,书信少了,也是有的。但我此次的书信中道明了有急事相求,他必会有回音的。爹爹不急,不如先等等。” 花长兴冷笑了一声,道:“爹也知道,你这封信是在前月便发出的,这从平县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平县,不过就是一个月工夫,他若有心思回应你,早在上月你便该收到回信了。” 花如言的心绪随着爹爹的话渐次地沉落下去,她想反驳些什么,却又自知言语苍白,于此时此刻,根本是徒劳。而身旁的妹妹花如语,已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紧接着,便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声低泣,那样的幽浅,压抑着一份不甘不愿的悲哀,冲撞着她的心房。 那一夜,妹妹难以入眠,她亦如是。 妹妹抱着膝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连姐姐进入了自己房中,也似浑然不觉。 “如语,你今天粒米未进,先喝口汤吧。”她一手抱住了妹妹的肩膀,一手把汤碗递到妹妹嘴边。看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她只觉心疼。 花如语一动没动,只在喉中挤出一句话来:“我不能嫁到荆家。” 花如言放下了手中的碗,在妹妹身侧坐下,道:“姐姐也不想你屈身为妾。” 花如语眉心一颤,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从床褥下翻掏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了一支碧玉玲珑簪,递到花如言跟前,凄声道:“这是昨日乔海送给我的……是我们俩的订婚信物,乔海说,只等过了中秋,便会上门向爹提亲……可是如今……”她话未说完,便失声痛哭起来。 花如言看着那支在昏暗中闪烁着精致亮光的簪子,耳闻着妹妹的哭声,脑中不觉浮现起一张清俊而让她心有牵念的脸庞,她难禁哀怨地在心中暗叹:子钦,你为何竟是全无音讯? 她把妹妹拥进怀中,轻抚着妹妹不停耸动的后背。双眉紧蹙,思绪杂乱,有许多念头涌上来,却一时难以理清当中的头绪。 妹妹忽而抓紧了她的手,妹妹掌中的泪水,沾湿了她的指尖,冰凉刺心,“姐姐,我不能失去乔海,我此生此世,只做乔家妇,否则,”她语带决绝,“不如一死。” 花如言闻言一慄,连忙道:“如语,你断不可寻短见!” 花如语双眼哭得红肿,此时又再度悲泣,整张脸如雨后弱花,萎然堪怜,“你放心,我必会从了荆家所愿,嫁与荆官人为妾,待遂了爹爹的心愿,我方自行了断,亦不负了爹爹养育之恩……” 花如言感觉浑身如置冰窖般的森寒冰冷,看着妹妹满脸触目惊心的坚定与绝望,她脑中纷乱的思绪慢慢地开始清晰,清晰得让她的心如撕裂般的痛,绞缠不休,难受之至,但却再挥却不去,当决定于心头落下,这分锥心的痛与那一个念头一样,清晰得有些残酷。 打扮停当的新娘子花如言在喜娘和陪嫁丫鬟思儿的搀扶下走近花轿,小心地步进了轿内,薄如蝉翼的红纱头盖挡不住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妹妹及爹爹身上扫过,喜娘便把红绸轿帘放了下来,犹如隔绝了她与娘家的最后一点维系。 今日娶亲的虽是本县富门大户,但由于只是纳妾,迎亲的派场并没有想象中的大肆铺张,四人抬的花轿,锣鼓、执事和彩衣亦分别只雇了两对,这一行单薄的迎亲队伍便在稀落的锣鼓声中把荆家新姨娘送往了荆府大院。 轿中的花如言,抬手拭去了额上的薄汗。虽已近秋季,轿中却闷热得让人难受。 她想起当爹爹听到她说代妹妹嫁进荆家时,那副愕然的表情,心下隐隐地泛酸,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了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翳抑与痛楚。 “这……这可怎么行?”爹爹充满疑虑的眼睛在她们姐妹脸上来回探视,花如言知道,爹爹并非是为她担心,而是在思量着,以她们姐妹二人相似的容貌,若是由姐姐代嫁,能否向荆家交代。 花如语颤声开口道:“不能如此,不能让姐姐代妹妹……” 花如言毅然打断了妹妹的话:“爹,你只管告诉荆官人,当日他在东门外看到的并非是如语,而是如言,因着姐妹二人相貌相似,外人一般难以分别她们。”她避开了爹爹微含愧疚的目光,冷静道:“如言愿嫁,只是请荆官人立字为据,当花家长女入门后,必为爹爹打点疏通,务必谋得正五品以上官职。” 花长兴听了她的话,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他含泪道:“爹爹有负于你……” 花轿在荆府门前停下,喜娘掀开轿帘,把她扶下了轿子。她抬头向门前看去,发现此处是荆府的西南侧门,门前只侍立着两列家仆,并无府内主人。看到新姨娘花轿到临,为首的一位年长家仆高声道:“恭候四姨娘,请入府!” 思儿连忙来到她身畔,与喜娘一起搀着花如言往西南侧门内走进,跨过门槛,门前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盘,喜娘放开了花如言,示意由她自行跨过火盘。她吸了口气,提起裙摆,小心地跨了过去。喜娘笑眯眯地唱道:“一步旺登天!”然后随着那名年长家仆走过院落,步进穿堂,往内厅走去。 花如言原本是出于新人的矜持,半垂着头,目不斜视。然而进了荆府后,发现除了侧门“恭候”的十数名家仆外,并无其他荆家人迎接自己,连新郎荆官人亦不曾露面。缓步走进穿堂,也注意到并无办喜事的张灯结彩,只一派冷清,该是并未邀请观礼宾客。 花如言一路走进内厅,一边慢慢地抬起了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果然是豪门世家,一应朱楹檀柱,刻画雕彩,居香涂壁,奢华富丽。脚下的步子不由微微放缓,想起自己于侧门而入,此前更无相迎的主事人,可知日后于这朱门大宅中,她不过就是一个本就不足为道的小姨娘罢了,心内不自觉有点彷徨。 眼前红纱朦胧,她的视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模糊。 昨夜写就的一封信,此时,应该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了。 薛子钦,在这一刻,你会否记起我半点? 犹记那一年,子钦决定离开平县前往京城赴职,青梅竹马的他们相约在后山见面话别,天公不作美,偏偏于那天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她撑着油伞冒雨前往,山下泥泞一片。她看到他们相约的凉亭内并无人影,不由心感不安。他一向比她早到,应该不会迟来才是。但此时他在哪儿呢?雨这么大,泥水这么深……莫不会是……莫不会是出了意外?她越想越心惊,急得尖声大叫他的名字,一边慌乱地四周寻找他的踪影。 遍寻无果,更让她失措的是,在凉亭旁发现了一只他的鞋子。她急得把伞扔掉,在雨中发疯也似的再度寻找起来。 她还记得她当时心里向老天祷告,如果子钦可无恙,她花氏愿意短寿十年,只求他平安。 她浑身湿透,满头满脸的水湿,脸上已经分不出是雨是泪。 正在她绝望之时,听到身后他的声音奇迹般地响起:“如言!”她回头看到他,抛开了一切顾忌往他跑去,扑进了他的怀中,死死地抱住了他,闷声大哭。 他有点诧异,旋即明白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拥紧了她, 后来,他告诉她他的确是先来了,但是一边鞋子里都是水,便脱了下来,正好有位老人从山上下来,雨中扭了脚,他顾不上鞋子,上前扶了那老人一程,把老人送回了家,却没想到这边如言会担心成这样,不觉又好笑又感动。 “你原来说要到京城去,我还没觉得不舍,可是经过今天这事,我却真的不想你走了。”她倚在他身侧,低低说着,脸颊泛红。 他微笑着,温声道:“你当然不能走,我已经把你藏在了这里。”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胸,“无论我到了哪里,你总是跟着我。” 花如言踏进了荆府的内厅中,眼光扫视到厅中端坐着的人,不由重新垂下了头,眼光只盯着自己脚上的桃红绣花鞋。 余光中,感觉到主位上端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该就是自己的夫君,荆家当家荆唯霖。她在红头纱下敛眉垂目,站定在距离主位三尺远的位置上,目光隐约触及到跟前“夫君”脚上一双深蓝云头锦履,她不欲再往上看,也不想再落眼于他身上,双目垂合得如眯上了一般,不想看,不欲视。 一旁的司礼官高声唱道:“拜见老爷!” 喜娘会意,把花如言扶到跪毡前,花如言心下自也明白,自己乃为妾,夫君并无须与自己行夫妻交拜礼,遂也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接过一旁荆家婢女奉上的茶,双手向跟前的荆唯霖递去。 这一抬头间,她也看到了他的样子,只见他容长脸,眼眸深滇,眉目间隐带淡漠,双唇紧抿,自有一份威慑之势。她举着茶杯,他亦不马上接过,只端详了她片刻,方缓缓接过,小呷一口,随口说了一个字:“好。”便把茶搁到了小几上,示意礼成。 司礼官再次唱道:“拜见大夫人!” 荆唯霖态度虽然是极为明显的随意,花如言却无意在乎。她来到主位上那一位身穿绛红浅金云纹纱绸长裙的女子跟前,依旧是跪下奉茶。这位荆唯霖的元配、荆家大夫人施芸倒也和颜悦色,只是当施芸接过茶时,花如言看到她的指甲上有着一层隐隐的青气,她不由抬头多看了施芸几眼,发现对方虽是施了粉黛,却掩不住两端脸颊的灰白病态,眼内更隐现疲倦之色。待呷了一口茶后,施芸微笑说了一句:“辛苦妹妹了。我身体长年抱恙,日后还得有劳妹妹代我好生照顾老爷。” 花如言点了一下头,依礼回道:“妹妹知道。” 司礼官拖着长长的尾音唱道:“礼成!” 花如言站起了身来,心中想着,自己是荆府的四姨娘,那么除了大夫人外,还该有二位姨娘才是,但此时厅中除了左侧下首坐着一位身穿浅紫藻纹绣裙的女子外,并无其他人。如此也好,无须再跟其他人打照面,省去些麻烦。 这时,施芸又道:“花妹妹,这位是三姨娘,大家都是姐妹,你随意见个礼便是。” 花如言施施然转向左侧座上的三姨娘云映晴,欠了欠身,道:“见过三姐姐。”抬眼看到云映晴娟秀的面容上淡笑浅蕴,柳眉如黛,清眸如水,丹唇如朱,身上一袭浅紫藻纹绣裙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如凝脂,自有一番袅娜风姿。 “正如姐姐所说,大家日后便是姐妹了,四妹妹不必拘礼数。”云映晴含笑说道,伸手虚扶了花如言一下。 荆唯霖霍然从座上站起,只低声嘱咐了施芸一句什么,看也不看花如言,径自走开了内厅。 花如言立在原地,感觉到他从自己背后掠过带起的清冷轻风,却并不愿回头看他一眼。她同时也明白,这份清冷的感觉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自她进入荆府,便一丝一缕地将她包围,直至与他“行礼”,当中的隔膜与冷漠,便毫无意外地显山露水。 她的心念由此略有触动,荆唯霖向爹爹提出纳如语为妾,该不是因着喜爱,相反,更似是带着疏淡与厌嫌,那他纳这一房姨娘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施芸看向花如言的眼光微带怜惜,温言道:“老爷恰有要事在身,四妹妹先到房中相候。”末了又转头吩咐家仆引路打点。 花如言由思儿扶着跟随家仆往内堂走去,对于自己可暂得清静,她暗暗松了口气。家仆把她引到一间厢房前,把门打开后礼数周全地躬身请她入内。她一进房门,便把红头纱扯了下来,思儿见状,忙道:“小姐,这不合规矩。” “今儿我过门,这府内哪件事情是合了规矩的?”花如言讥诮一笑,把红头纱往地上一扔,快步走到房中燃着红烛供着喜包、酒、茶水的八仙桌前,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提起茶壶倒了一大杯水,举杯“咕嘟咕嘟”地往口中灌。这半天折腾下来,她可是渴死了。 思儿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主子,心里思量着今日主子过门的礼数,却不像是大户正经纳姨娘的做法,还有姑爷那副倨傲的样子,恐怕小姐这往后的日子好过不到哪去。 花如语站在爹爹身后目送迎亲队伍远去,她双手交握在一块,紧紧的。潜意识里有着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份不安,看在姐姐眼中,是愧疚;看在爹爹眼中,是悲伤;看在乔海眼中,是紧张。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份不安,是担忧。 担忧姐姐会改变主意,担忧姐姐会从花轿跳下来,让自己回到那本该是自己的红缎软座上去。她不要,她不能。 无疑,荆家为权臣之后,家业昌盛,该是一个好归宿。但是,这四姨娘的地位,她不屑为之。 她花如语要的是无可取代的地位,她如今要做的是将下半生的赌注押在茶商少东家乔海身上,乔家家势虽比不上荆家,却亦是本县的名门富户之一,他日进得乔家门,她便是当家主母,何必屈身于荆家受尽他房妻妾欺辱? 直到迎亲队伍消失于街尾转角处,锣鼓声响渐渐远逝,她才放下心来,掏出丝帕拭去了额角的冷汗。 忽觉身后有一股温热的气息传来,她侧过脸来,眼角余光中看到身后乔海那一张笑意盎然的俊脸,她亦笑了,娇嗔道:“今日是我姐姐出阁,你来凑什么热闹?” 乔海在她耳边呼着气,柔声道:“我这不是想看看你吗?”他一手放在她的香肩上,“我料得没错吧,你姐姐一定会答应的。” 花如语垂眸而笑,“你不过就是出出主意,亏得我难过了好一阵。” 乔海看向她发髻上的那支碧玉玲珑簪,笑道:“这簪子你戴着可好,买了多少银两?我兑给你,权当我送你的。” 花如语笑意更浓,向他伸出三根春葱似的玉指。看到他会意的眼神,她心内只感觉舒畅愉悦,笑靥更是如花般娇丽动人。 原来静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等待,看着辰光在眼中流过的滋味,是这般无味而寂聊。 花如言坐在铺着粉红锦缎的床榻上,身子挨着床靠,头无力地垂在床靠边缘,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发愣。 思儿侍立在她身旁,一手拨弄着发辫,一边偷偷拿眼睛觑着主子。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小姐已经在新房中“相候”了数个时辰了,那高高在上的新郎君,却始终不见踪影。 八仙桌上的红烛早已燃尽,烛台上沾着一串淡红的蜡条,烛泪凝尽,总也能寻着一点狼藉的痕迹。 花如言目光茫然地落在灯台上,手轻抬了一下,放在膝盖上。思儿见状,轻声问道:“小姐,你饿了吗?” 她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她是饿了,但是她并没有胃口进食。再过一会儿,如果荆唯霖还不来,她便把桌上的喜包给吃了。 念头刚落定,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警觉地坐直了身子,抬头望向房门,看到那儿映着一个淡淡的黑影,门前的人,站定了脚步,那影子也似静止在了门上。 她的手在膝盖上微微地颤抖起来,接下来,她又暗命自己平静,手欲盖弥彰似的握成了拳头。 房门终于被推开了,她心头“咯噔”一声地震了一下,旋即,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 来人往屋里踏进了脚步,摇曳的灯光下,她看到那个带着冷峭与疏淡气息的人,对于她来说仍然是陌生人的夫君,荆唯霖。 他脚下停歇了片刻,方随手把门掩上,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他身影背着光,脸庞上只见一片灰暗。 花如言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唾沫,听到一旁思儿有礼地躬身道:“思儿见过老爷。”他却并不马上回应,待来到了距花如言三步之遥时,才从喉中“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他的眸光幽幽地在昏暗中闪动,花如言竭力做出一副淡定冷静的模样,强迫自己仰起头来,向他直视。然而,当触及到他的目光,她却暗自泄了气,眼珠子微微一转,最终视线只敢落于他的衣领上。 他静默着,似在打量她。这样陷入不明所以中的安静令人感觉窒息似的难受,她按捺不住开口唤他:“老爷……”一时又哽住了,该说些什么呢? 不料,他却猛地欺身上前,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往左边转去,目光在这一瞬变得锐利起来。 思儿没想到这位新姑爷会有这样的举动,低呼了一声,忧心地看着自家主子。 花如言也惊呆了,下巴被他的大手捏得吃痛,不由呻吟出声,忍不住抬手推他,叫道:“你干什么!” 他松开了手,转头冷冷对思儿道:“你出去。” 思儿不敢违拗,看了花如言一眼,快步走出了房门。 花如言压下心中的惊惶,站起身来,似乎感觉这样可以减少一些他居高临下的威势。 荆唯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看到她脸上呈现的戒备与紧张,他冷笑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果然感受到了她的抗拒与挣扎,他更用力抓紧了她,使她难以动弹,一边靠近她的耳畔,含嘲道:“如果我真的要你,你以为你能挣脱吗?” 他温热的气息痒痒地拂在她的耳侧,她脸色渐变,嫣红的胭脂也遮不住她煞白的双颊,她又使劲挣扎了一下,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不停地颤摇着,晃在他深邃的眼光中,竟自成了一份黯光中的亮丽。 当她真正意识到她的挣扎当真为徒劳之时,她心底的彷徨不由渐次加重,这一刹内的悲痛把她整个儿笼罩了,身子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虚浮,她闭上双眼,只想下一刻可以再无意识,不再感觉这份无助而既定的折磨。 他注视着她,她慌急凄冷的神情一览无遗地落入他眼中,他再一次冷笑出声,浓眉微微一挑,手下的力道,却渐渐松了开来。 臂膀上的压迫感竟在减退,她复睁开眼,双目内满含惊诧。 接下来,她知道这松脱于压力中的感觉是真实的,他的手不再用力,慢慢地放开了她,带着一点灼炽温度的指尖轻轻地在她的衣袖上滑落,最终,他与她拉开了距离。 她想再如适才一样冷静地与他对视,但当她抬眼看向他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是勇气尽失,她只颤动了一下眼帘,便败下了阵来,无力地垂下了头。 如错觉般,她仿佛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当抬头欲捕捉这声叹息的虚实,他已转过了身,背对着她,不带一丝感情抛下一句:“安分做你的四姨娘便是。”紧接着,毫无留恋地走出了房门。 她呆呆地立在原地,片刻后,她虚脱般地跌坐在床沿,软软地瘫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中,低低喘息。 正文 第二章  家祠 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夜,便在她的不安与惶恐中度过了。心感戚然,她睡得也很浅,偶尔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响,或是风动撞击窗户的声音,她都会猛醒过来,思虑许久,方再度沉沉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日曙的光辉在思儿推开房门的时候,洒遍了满屋,也使意识浑沉的她彻底清醒过来。 “小姐,大夫人吩咐你梳洗完毕后到内厅去。”思儿一边说着,一边为花如言拧干水盘中的巾帕。 花如言在妆台前坐下,看到铜镜中的自己,头上仍绾着那代表吉祥端庄的新娘高髻,想起昨夜的情景,不由刺心,她赌气似的一把将髻发扯散,满头如云的青丝顿时散落在了肩上。 梳洗妥当后,她让思儿为自己绾了个低平的垂髻,随便挑了一支镶玛瑙的银簪插在发间,便往房外走去。 当她到达内厅时,施芸和云映晴二人正在座上品着茶,看到她到来,不约而同地向她露出了笑颜。施芸气色似比昨日好一些,她语带关切道:“四妹妹昨夜休息得可好?初来乍到的,新房子新床铺,可是觉得不习惯?” 花如言暗自苦笑了一下,面上微笑着回道:“一切都还好,谢谢姐姐关心。” 云映晴目光含笑地注视着她,并未出言。 施芸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淡去,余下一抹端肃,“我们到去。”语毕,她缓步往外走去。 花如言看到她身上外罩着的一袭水红绣纹纱缎长衣飘悠宽松,愈显得她孱弱纤瘦。云映晴加快了脚步,来到施芸身旁,扶着她一同向前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花如言亦步亦趋地随在她们二人身后,看到施芸虽自有一番庄重之态,但对伴于身旁的云映晴却不时地低语叮嘱,云映晴亦是温顺回应,小心而体贴。不由想到,素闻大户之家的妻妾向来不睦,眼前所见,到底是万中无一的例外呢,还是另有无可揣测的内情,比如笑里藏刀的阴暗? 一边胡思乱想着,倒也不觉路途曲折,的大门很快便出现在了眼前。 祠门前早已有数名家仆相候于此,看到主子们到来,忙把备好的香点燃,依地位顺序分别递给三位夫人。 祠中地上呈三角地摆放着三个跪毡,施芸在中间一个跪下,云映晴和花如言则在左右两旁跪下。 在荆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施芸恭敬地举起双手,拈香虔然而拜。 拜礼完毕后,施芸一边把香插进香炉,一边静声道:“四妹妹,你如今是荆家新妇,亦是荆门之人,按族中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新妇须得在入门后第二日至第五日,以敬顺之心清执祭台,以示毕生忠贞重孝于荆门。”她转过身来,看向花如言,“所以,从今日至初六,你每日辰时便须到来清拭祭台。”看到花如言点头,她又放缓了语调道:“当然了,你只须把祭台上的香灰擦去就行了,不至于太劳累。” 花如言应声称是,眼下也不必再多言其他,她如今是荆家新妇,但是这府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只有是循着当中的某些既定去做,或许会少一些前路未知的茫然。 施芸嘱咐完毕,掩唇连连咳嗽起来。云映晴马上上前道:“姐姐当心身子,也是时候服药了,我先扶姐姐回去吧。” 施芸及云映晴离去后,家仆也各自散了开去,只留了一个看守门房的老仆人候在门前。 思儿为花如言找来了干净的毛布和鸡毛掸子,看主子一人在祭台前擦拭香灰,想上前帮忙,花如言摇头拒绝了,低头看毛布上沾着的灰末,她吩咐思儿道:“你去打些水来。”思儿巴不得能为主子分担,忙去了。 花如言一边擦着祭台,一边抬头扫视供台上的灵位主牌,均是荆唯霖父辈以上的供位,祖荫福泽,家山硕泰,可见一斑。风闻荆唯霖父辈曾贵为宰相,后因年事渐高,便告老还乡,离京时,先帝还特赐了良田千顷,金银万两,因而家业丰厚如斯。 荆唯霖父亲荆杨昔日为官时在朝堂上交好者众,因此他虽然已远离官场,却在朝中仍有一席影响之地,关键时刻,甚至可谓一呼百应,势力难测。 正因如此,荆唯霖才会有保荐爹爹成为五品以上官员的把握与能耐,而她,才会在此时,以荆家四姨娘的身份,为荆门列代祖先清拭祭台。 正凝神擦拭间,隐隐感觉到周遭似有一股异样的压力,正自她身后无声无息地袭来。她忙不迭回过头来,身后并无人影,只是门前微风轻拂,不时有树影晃摇,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有人藏在那儿。 她松了口气,但心头的惶然不知为何,却兀自加重了。 “那个,你,你给我过来!”冷不防这个响亮的声音从外传来,花如言被吓了一跳,转头向外看去,只见从不远处的石凳上斜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一手向她所在的方向指着,看她有了反应,不耐地又嚷道:“来呀,你聋吗?叫你呀!” 花如言怔住了,左右顾盼,刚才还守在门房前的老仆人也不见了踪影,四周只剩下自己——他,确是在叫自己。 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毛帕,踏出,向那男子走近。 那男子穿着一袭浅蓝绉纱长袍,慵懒地跷着二郎腿,头发并不以冠齐束,随意地散落在脑后,发丝随着风飘垂在他鬓旁。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与荆唯霖相似的眼眸此时微微地眯着,略带不屑地打量着正向自己靠近的女子。 当来到与他相距五尺的距离时,她不再往前走,站定了脚步,戒备地看着他,试探道:“你是……荆二官人?”荆家有二子,长子荆唯霖,次子荆唯浚。眼前这名男子,举止以及神情虽显轻佻,与荆唯霖的冷峭持重大相径庭,但脸庞五官,均与荆唯霖有相似之处,想来该是荆家二官人无疑。 果然,他干笑了一声,道:“你耳朵不好使,倒是有眼力。” 花如言听他言语不甚有礼,只不知他把自己叫到跟前所为何事,遂微笑欠身道:“见过二老爷。” 荆唯浚一摆手,冷道:“慢,我不是什么二老爷,你别瞎叫。”他满脸不悦,“老爷老爷,都把我喊成老头了,这儿爱当老爷的,只有一个人!” 花如言听着觉得奇怪,细想之下又有点明了,看来这兄弟二人的关系,并不如坊间传言那样的融洽。她也不接他话茬,依然含笑道:“你把我叫来,可是有话?” 荆唯浚神色有点着恼的样子,提高了声浪道:“你没看我鞋子脏了吗?还不赶紧替我擦干净?”他说着,把脚跷得更高,让她看清他靴子上的黄土。 花如言有些微的意外,她怔了一下,怒意刚刚自心底升起,又被她按压了下去。她的目光从他的靴子移到了他的脸上,从他眼中看出了一抹挑衅。 为何是挑衅? 她今日只梳着一个垂髻,除了银簪外并没有戴其他的首饰,身上穿一件浅青绸布上衣,下身是娟纹百褶裙,确是素淡了些,虽说她并没有和荆唯浚见过面,但府中的下人都有统一的着装,按理是不该把她认作为家仆才是。而且他唤她的时候,她正在擦拭祭台,难道这位荆家二官人,会不知道新妇清拭祭台的规矩吗? 她轻轻地咬着下唇,眼神清冷地注视着他。错了,他并非把她认错为家仆,也并非不知道她是荆门新妇,他如此而为,是想故意刁难而已。 她与他无怨无尤,为何要刁难她呢? 她转念一想,如果他与兄长之间有嫌隙,那么倒是可以解释了他这样做的目的所在。 只不过,他想下兄长颜面,不代表她会乐意配合。虽然她对那位所谓的夫君并无好感。 她清了一下嗓子,婉声道:“请二老爷先把靴子脱下,放在一边。我承了荆门祖上的规矩,奉了大夫人的命,必须先把祭台擦拭干净,才可以离开。至于你的靴子,我会在完成清拭后,为你命人拿去清洗,然后干干净净地送到你房中,如此可好?” 他满带轻蔑的笑容在听到她的话后,微微地凝结了一下,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人在说:“咦,二老爷在这儿?” 花如言和荆唯浚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来人竟是云映晴。她笑盈盈地来到花如言身旁,对荆唯浚笑道:“二老爷,账房有事找你呢,四处找你找得慌,不曾想你竟到这来了。” 荆浚浚的神色在云映晴到来后稍有缓和,他懒懒地站起身来,道:“不过想歇口气,徐敬这老头子越来越不济事了,一刻离不了我。” 云映晴笑着看了花如言一眼,道:“这位是我们最了不得的荆家二老爷,四妹妹你可认识了?” 花如言讥诮一笑,道:“认得。” 荆唯浚冷冷瞥了她一眼,又听云映晴道:“二老爷,她是老爷昨日新纳的姨娘,你又添一位好嫂嫂了。” 他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哥哥新讨的小老婆,怪道如此周到。”语毕,也不等花如言和云映晴答话,径自拖着懒洋洋的脚步离去了。 云映晴的手轻轻地放在花如言手臂上,温言安抚道:“四妹妹,二老爷性子一贯不拘小节,老爷平素也纵容着,是个不受管束的主,他的言语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花如言向她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我都明白。”话一出口,她不由自嘲,明白?她能明白什么? 云映晴亦不再往下说,看向花如言的眼神中,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揣测。这时,她的贴身丫鬟菊儿匆匆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花如言,在云映晴身侧低声道:“三姨娘,大夫人的药煎好了。” 云映晴轻轻地“嗯”了一声,对花如言道:“我先侍候姐姐服药去。平日这家里就我们姐妹几个,你若觉闷得慌,可以到我房中寻我,我们姐妹聊聊,也算打发点时间。” 花如言点了点头,看着云映晴领着菊儿远去。心下隐隐地觉着有些异样,似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哪里出了问题,忽而记起刚才在中感受到的那股被窥伺的错觉,不觉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荆府用晚膳时辰一般在酉时三刻。花如言在荆府家仆的带引下来到用膳的西大厅,饭菜正由小婢们一盘接一盘地上桌,菜香扑鼻。 施芸拉着一个约七八岁的男童进入了西大厅,云映晴、荆唯浚二人随在其后,各自依主次落了座。 花如言在云映晴身旁的位子坐下,便听施芸笑道:“汝豪,这位是你四姨娘,你快见个礼。” 那名唤为汝豪的男童口中含着一颗葡萄,睁大了明亮的双眼往花如言看来,一副好奇的样子。花如言知他必是施芸所出的荆家嫡子荆汝豪,遂向他微微一笑。汝豪看她样子可亲,心下亦喜,张嘴叫道:“见过四姨娘!” 花如言笑着对他道:“汝豪可在读书吗?” 他连连点头,接着摇头晃脑地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停了下来,稚声稚气地问花如言:“四姨娘,你就是这个自远方来的朋友吧?我乐乎乐乎!” 汝豪话音刚落,施芸、云映晴和花如言都笑出了声来,只有荆唯浚,不屑地盯着花如言,撇了一下嘴。 正笑语间,荆唯霖步进了西大厅,众人看到他来,均止了笑,齐声称呼:“老爷。” 荆唯霖在主位上落座后,转头跟汝豪说话,问他今日所学,又问他有没有尝到特地从京城运来的新疆葡萄,语声亲切,脸上始终含着一抹和蔼的笑意,与昨日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花如言低头一声不响地吃饭,耳中却注意着荆唯霖与亲儿的对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宠溺,温和可亲,并不似一个生性冷峭刻薄的人。也许,那样的淡漠疏离,只是用来对付自己吧。 饭至半饱时,施芸开口道:“老爷,有一件事情,要问一下你的意思。” 荆唯霖夹了一块红烧肉,道:“你说。” 施芸目光在云映晴和花如言身上扫过,道:“如今有了四妹妹,我看,是否还是按照旧时的规矩,老爷你当夜想在哪房里宿夜,便于酉时在哪房的门外挂一盏灯笼,也好让妹妹们有个准备。” 花如言咽了一口饭,抬眼匆匆地觑了荆唯霖一眼,没想到他也向自己看来,二人的目光碰在一块,她的脸刷地一阵发烫,却不愿示了弱,只强作镇定。 荆唯霖想了一下,道:“好,就还依旧时的规矩。” 晚膳过后,荆唯霖拉了汝豪到书房去,其他人各自散了。 花如言回到房中,思儿早为她沏好了消食的茶,这是主子在娘家时的习惯,她并不敢忘了。 抿了口茶,清香甘醇的滋味在齿间回转。花如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从自己入门,到刚才的晚膳中,均是一直没有看到过二姨娘,也没有听府中其他人提起二姨娘来,这事可真有点奇怪。 思儿倒像与她心思相通似的,突然轻声说道:“小姐,我今日打听到了些事情。” 花如言看她那副神秘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这不学好的丫头,还卖起关子来了。” 思儿吐了吐舌头,更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晌午时,在后厨里看到他们为大夫人、三姨娘和小姐你炖汤,我问他们,说怎么没有二姨娘的一份,一个老妈子忙捂了我的嘴,把我拉到一旁,细细叮嘱我,不能在府里提二姨娘。” 花如言本已思疑二姨娘为何一直不露面,听思儿说得似另有内情,心下也不觉更为狐疑,追问道:“可说了因由?” 思儿俯在她耳边,小声道:“那老妈子原来是二姨娘房中的,她说,二姨娘早不在了,但后事悄悄办的,外头知道的人也不多。” 花如言恍然,原来二姨娘已去世。但是,她今日清拭祭台时,并没有看到有姨娘的灵位。转念又想到,为妾者,该是生不可享正礼之待,死无福受后世之祭。然而这份明白,却是一个让她揪心的事实,她花如言一向自矜,如今也不过是个不得享正礼的妾而已。 思儿看主子不言语,只道是在思量事中内情,接着又道:“当年老爷就下令不许府中人提起二姨娘,却不知是为何。”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马上又道,“还有一宗巧事,如今的三姨娘,竟是二姨娘的妹妹,二姨娘去了只不过半年,老爷便纳了这位三姨娘。” 花如言被思儿的话勾起了伤忧心肠,也无意去细思这些与己无关的闲事,听了只当是知道了些府中的忌讳,于是甩了甩手,道:“好了,我晓得了。你日后也少些嘴碎的,免得被别人拿了把柄,这儿毕竟不是自己家中,万事留心些。” 思儿看主子神情淡淡的,遂也知趣地不再多言,理好茶杯退了出去。 夜色渐浓,如水凉风从窗外飘进,轻轻地拂动着屋内一点如豆苗般的灯火,人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息中,摇曳战栗,孤寂而清冷。 花如言倚在桌旁,一手支颐,眼睛茫茫然地看向屋外,廊中,洒落一片银白的月光,退不尽周遭的灰暗,或许是及不上一盏灯笼的明亮。 那酉时的灯笼,或许,并不会在自己房前燃亮。 她站起了身来,走到窗前,风丝丝凉沁地扑在面上,牵起些许寒意。 隐约听到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悠扬的笛声,若有似无,当不在意时,婉转如啼的笛声幽幽萦绕于耳畔,当凝神细听时,又似韵音全无,妙响远去。正失落间,复又闻得一阵清悠之音,不由心感怡然,未免生了向往之意,脚下情不自禁地往屋外走去,细细地辨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希望可以寻找到那一个佳音轻送之源。 渐渐地,近了,接近了。缠绵中夹杂着哀思的悠亮笛声,清晰而真实地回旋在她的身边,那绵绵的愁绪及触动心弦的如泣似诉的韵调,似揭开了她心底暗藏的一点记忆与牵挂,在这个陌生的角落,在这个陌生的夜晚,一点一滴地重拾。 她身子靠在一根楹柱后,眼光掠过前方凉亭内一个高挑挺拔的背影,清冷的月光泻满亭前,那人的笛声似融进了如华流光,格外出尘动人。 这首曲子为她所熟悉,是王实甫的《别情》,犹记当日与他一别,她眺望他远去的一方,低浅而唱——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哪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的不消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宽三寸。 笛声如泣,她轻声相和,沉沉而唱,几许思量纠缠于胸,忘却一时烦扰。 就在她唱到“掩重门暮雨纷纷……”一句时,笛声戛然而止。她倏然停下了歌唱,猛地警醒过来,连忙把身子靠在楹柱上,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以免被那人发现。 “谁在那儿?”凉亭中人语气急促,带一点不可置信的思疑,更有一点期待的殷切。 听到这个声音,花如言微有错愕,想不到竟是荆唯霖!她怎么也无法把这位荆府的主事当家,心思莫测的荆家大老爷,与刚才那凄怨如泣的笛声联想在一起,如他,怎么可能吹奏出如此打动心扉的妙韵? “到底是谁?”没有听到回应,他却不依不饶,声音中的殷切减去了些许,更多地带上了符合他身份的凛然。 她暗自紧张,屏着呼吸,耳中细听着他的动静。他踏开了步子,脚步声连续地往一个方向而去,该是寻找。她凝神注意着,手中不觉抓出了一掌心的汗。 为什么要害怕呢?她不免感觉大可不必,却又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或许,这样的他,本就是这个家府中的秘密之一,不该被她撞破,既然撞破了,便不该再让他发现吧。 他快步走到了距楹柱数尺的园廊中,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光在四周环视着,他知道,不会是她,也不会是自己听误了,那么,是谁,会唱这一首《别情》?是谁,会来到这儿,听他吹奏这一断肠哀曲? 她感觉他似乎更近了,只不曾想到,他与她之间,于此时,不过就是一楹柱之隔。 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定在楹柱旁的青砖地上,目光一下变得深沉起来。 安静,出奇的安静,她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心头的不安却莫名地加重了,恍如有一种她预料不到的变卦正在伺机等候着她,待她稍不留神,便会陷入未知的漩涡中。 他思虑片刻,终于迈出了脚步,来到楹步旁,当再次站定脚步时,他亦看到了躲在柱后的这一个人,被地上影子出卖了的这一个人。 他有点失望,亦有点意想不到,竟是她?! 她转过了头来,愕然看向他,一时藏无可藏,脸上不由有点难堪,也有点无措。 “原来是你。”他沉声开口,眉头微微一皱,想责怪,却又把话压了下去。 她面向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强笑道:“我在房中听到笛声,觉得……觉得很动听,便出来看一下。没想到……” “你会唱?”他打断了她,径自问。 她怔了怔,随即,又点了点头。 他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开来,语气放松了一些:“就那么害怕我?我只不过问一句是谁,你躲起来做什么?”他的脸上有一丝难得的戏谑,“我可是你的夫君,不是食人怪物。” 她闻言“哧”一声笑了出来,抬眼看他,竟不似之前所见的冷漠,心下暗奇,口上道:“这府中许多规矩我都不晓得,我可不知道偷听一家之主吹笛,会不会受家法侍候?” 他亦微笑,眸内的深沉渐退,“这一次不会,下不为例。” 她掩唇而笑,原本积聚于心头的紧张与不安散去了泰半。只是更觉着有些奇怪,不由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我先回房中。”她道,他的态度虽比前次温和,但她不清其底里,亦不敢多言其他,告退为上。看到他点头同意,她转身向前走去,感觉到背后似有一种专注的凝视,她想回头望一眼,却又迟疑了,最终,她还是离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头。 正文 第三章  伤信 一个月后,花如言在荆府中得到了消息,爹爹花长兴得封正五品同知的文书到达了河原府衙。她喜不自胜,委身为妾,不过就是为了达成爹爹为官的心愿,如今终于得偿此愿,可算得着一点安慰。 花长兴奉了官服和官印后,便于家中设下筵席,宴请县中乡绅望族,当然,最重要的宾客,是为他捐得这一个五品官职的好女婿荆唯霖。 花如言自嫁进荆府后,便一直没有回娘家的机会,只因她为妾,并没有三朝回门的规矩。这次爹爹设宴,是她首次以荆家四姨娘的身份与荆唯霖一同回家。 她今日穿一件蔷薇红织丝纺锦裙,头上梳一个倭坠髻,发髻上一支白玉簪,鬓旁点缀细碎的绢花两三朵,清盈淡雅。 与荆唯霖出门上轿时,他着意地端详了她一下。她察觉到他的眼光,并不作理会,抬手抚了一下鬓上的绢花。 这一个月以来,他只在她房前点过四次灯笼,每次到来,并无意与她圆房,只与她谈一下《别情》曲,或是并不出言,只静坐在一旁看书,她亦不理,自顾绣花,直到就寝时,她独自在床上入睡,他便在另一边的躺椅上休息。 如此一来,她反倒是松了口气。但心底的一个疑问也因此而加重。 到达花府时,看到门前已停了华轿数台。花如言心中暗觉不齿,果然是一众势利之人,跟红顶白,想当初爹爹未能及第之时,相求无门,最后才致与荆家达成婚约。如今得了官,便趋之若鹜,想来此时正于府内奉承有加吧。 她随在荆唯霖身后走进家府,里内果然贺声连连,一众族中有望之人,此时均围在花长兴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恭维场面话,花长兴素来以面子为重,为官之愿达成,此时高兴得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地回应众人的话。 荆唯霖上前作揖道:“恭贺同知大人!” 花长兴快步走到荆唯霖跟前,微带激动道:“荆官……好女婿……” 荆唯霖淡淡地一笑,扶了一下花长兴的臂膀,没有说话。 花如言在一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下泛过一丝苦涩。她挤出一个笑容来,向爹爹福身道:“爹爹。” 花长兴看到女儿,一时百感交集,原本高涨的意绪,被一股愧疚之情压了下去,他道:“如言,爹如今终于偿了你娘的心愿,你娘在天之灵看到今日,一定会很高兴的。” 花如言笑了一声,道:“爹说得对。”她看了一下四周,随口问道,“如语不在吗?” 花长兴看了一眼荆唯霖,道:“她染了风寒,今日不便出来会客,只在房中用膳了。” 花如言会意,亦不再提,与荆唯霖在主位席桌上落了座。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花如言却发现爹爹没有像初时那般高兴,似乎另有心事,一时她也别有思量,待没有其他人拉着爹爹说话之际,她离席来到爹爹身旁,示意进入内堂说话。 待确定并无其他人在侧后,花如言说道:“爹,女儿心中有一个疑问,不知爹可否为女儿解答。” 花长兴看到女儿神色略有凝重,他本就另怀心事,这下更觉得不安,便道:“你想问什么?此时外面客人在堂,说话可不方便。”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如果此时不问,不知何时才会方便了。”她不等爹爹回应,马上接道:“爹爹能否告诉我,荆唯霖当初为何指定要纳如语为妾?” 花长兴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整个儿怔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了想,方道:“爹当日不是提过吗?荆官人在东门外见了如语一面,觉得她贤淑大方,便想讨为妾房。” 花如言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道:“真的如此吗?” 花长兴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呼了口气,重重地点头道:“果真如此。” 花如言见此景状,心下思疑更甚,难道爹爹是知道一些什么,却不愿告知吗?若说荆唯霖是因为喜爱如语而纳其为妾,那为何自己进门后,荆唯霖为如此对待?如说是因为识破自己为代嫁,那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早已让爹前往表明,当日在东门外的人,是自己,不是如语,当时荆唯霖不是也相信了吗? 为了得到一个不是自己喜爱的女子,而花费重金及打通官场关节的心力去为爹爹谋得一官,这当中必是另有因由。 或者,该说荆唯霖是另有目的。 “爹,你为何不跟我说真话?”她冷下了脸来,“我嫁入荆家后,荆唯霖一直没有和我……和我圆房,他纳我为妾到底是为了什么?爹你难道真不知道吗?” 花长兴不敢直视女儿,垂下头嗫嚅道:“爹只知道,他一心想纳如……你为妾。” 花如言咬了咬下唇,正待追问,只听外间传来一声:“同知大人在何处?” 花长兴巴不得这一声叫唤,忙对女儿道:“爹先出去。”不等她答应便匆匆地离开了内堂。 花如言懊恼地看着爹远去,心内的疑忧在这一问之后,更为加重。本来只是怀疑当中另有内情,但如今看爹爹的反应,必是可以肯定了。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如果为爹爹谋官职并非她嫁与荆唯霖的唯一条件,那接下来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时思绪乱如麻,她正想往外走去,妹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等一等。” 她连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如语正脸带悲怜地向自己走来,心下不由一沉,道:“如语,你身上可好?你怎么……” 如语双眼含泪,欲言又止。如言见状惊异不已,连忙掏出手帕为她拭泪,却见她缓缓地把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低头看去,发现她手中正拿着一封信函。 “姐姐,这是你的……”如语把信递到如言跟前,哽咽道。 如言呆住了,并没有马上把信接过,因为她直觉到,这封信,会是何人所寄。 如语递信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如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手,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信封上熟悉而又遥远的字迹,那是他的字迹。 如果这一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到来。她想,那么此时此刻,她应该是欣喜若狂,而不是痛彻心扉。她会一把抢过信来,忙不迭地打开匆匆看一遍,然后再细细看无数遍,而不是迟疑着、不敢、也不愿再打开他的信。 如语泪水潸然,道:“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如言终于还是接过了这封信,苦笑摇头道:“并不能怨你。”她打开了信封,刚想取出信来,又犹豫了。 他会说什么呢?他会像以前一样,说些京中的趣事,说些为官的烦恼事,写一首让她面红耳赤、感动心怀的情诗吗? 她取出了信,展开带着樟叶清香的薛涛笺,书写细致的楷体映入眼帘,她眼眶一热,在模糊视线中,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信。 读罢,她合起信笺,掩面低泣。 如语挽着她的臂膀,亦是泣不成声。 良久,如言停下了哭泣,她拭去泪,把信塞到如语手中,道:“这封信里说的,爹知道吗?” 如语摇了摇头。 如言咽了一下,道:“好,这封信我已看过,你回头为我把它烧了。” 如语惊诧道:“为什么?” 如言按住了她的手,维持着平静道:“你看我面上的妆容如何?” 如语注视着她道:“尚好。” 如言点点头,理了一下发髻,挤出笑容来道:“我归席去,你保重身体。”语毕,一派从容地往外走去。 如语站在原地,满是泪痕的脸上,慢慢地泛起了一个阴冷而讥诮的笑容。 “吾随上峰出行数月,本月归来,方能启阅汝之信函。汝自当安心,吾必为汝父打点捐官一事。” 花如言缓步走回外堂中,席中热闹依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木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举箸继续进食,却形同嚼蜡,吃而无味。 “吾自出行以来,所到之处,青山绿水,尽收美景,心旷神怡之至,更忆及汝,音容笑貌。” 一旁有人向荆唯霖敬酒,荆唯霖淡淡应了,随意啜了口酒。花如言闻到酒香,眼光落在自己跟前的酒杯上,情不自禁地伸手将之举起,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她复放下空杯,对侍立在身后的家婢道:“加酒。”全然不顾荆唯霖略带诧异的目光。 “如是你我同行,共享人间仙境,同游广阔河山,必是美满乐事一宗。吾忽生痴想,若可于月后向上峰告假,吾必亲返平县,与汝一同出游,享尽山河美景。” 花如言频频举杯,喉中苦涩呛热得难受,脸颊发烫,脑际更是有些许的混沉,但她不想停下,她眼前仍在清晰地出现他所写的每字每句,他说他想她,他说他想与她一同出游,他说他会回来……但是,一切都太晚了,迟了,太迟了。她想醉,想忘却。 子钦,你我的情分,终是无以再续了。 她再度举杯,手却被人按住了,“席散了,回府吧。” 席散了?她有些微的醉意,神思慢慢聚拢于心,她看到四周的人们的确是纷纷站起了身来,向爹爹告辞。 她转头看向荆唯霖,他已站了起来,微有不悦地看着不愿动身的她。 她闭了闭眼睛,她现在是身旁这个男人的妾,她不再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她配不上子钦,也不能再与他相见。 她撑着桌沿站起,和荆唯霖一起向爹爹告别。花长兴在看到她时,眼神有点闪烁,但此时的她已无意去多想。 坐上了回荆府的华轿,轿中的闷热感觉包围着她,她的头开始发晕,软软地靠在座上,眼中泪水无声地淌下,似乎此时只能通过哭泣,才能把胸腔中的酒意释放出来。 许是路上并不平坦,轿子摇摇晃晃的,她头晕得越发厉害,胸中的闷气一阵强似一阵地涌上心头,五脏内因此而翻腾起来,她连忙一手扶着轿壁,一手掀开轿帘,急唤道:“停轿!” 轿夫们慌地把轿停下,花如言从轿中跳出来,不等思儿上前扶,一径跑到左侧的小溪边,“哇”一声把胸中的闷物吐将出来,腹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心内的翳抑亦似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涌上了脑际,使被酒意迷蒙了的思绪更为刺心。 荆唯霖听到后方轿子的动静,命人停了轿,下来看到蹲在小溪边的花如言,皱眉责斥道:“你这可是成何体统!思儿,扶姨娘上轿!” 花如言听到他的声音,像是提醒了一些她不愿面对的事实,感觉到有人在扶自己的臂膀,她猛地用力一挣,叫道:“不要碰我!” “不要靠近我……”她含泪低喃,看着溪水中倒映的自己,水波荡漾,她的脸孔犹如支离破碎。 荆唯霖的神色却深沉起来,他挥手让思儿走开,缓步走到她身旁。 “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你偏偏要走?”她旁若无人,泪水淋漓不止。 荆唯霖静静地看着肩膀轻耸的她,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保持了沉默。 花如言的泪水滴进了溪水中,逐流而去,“你说带我走,可是你骗了我,你自己走了,只剩下了我……” 她带着醉意,喉虽哽咽,话语含糊,但荆唯霖在她身旁,仍然是听出了个大概。今夜天空灰蒙蒙一片,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四处黯淡,使人的心,亦不自觉地变得沉重。 他想,是否应该扶她一把? 然而她已经自行站起了身来,摇摇晃晃的,一时有点站不稳,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她回头看向他,水雾氤氲的双眸中,泛起了一丝仓惶。触及这样的目光,他竟有些许不忍,松开了她的手,吩咐思儿道:“扶她上轿。”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轿上,心思却似被搅乱了一般,别有滋味在心头。 花如言重新回到轿上,想起刚才他冷峭中隐含一点关切的目光,想起自己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心惊的感觉,她自嘲地笑了,这本该离自己远远的一切,却已成了自己生命中不可摆脱的枷锁,既然是她改变不了的既定,为何却让她看不清,看不明?为何她连知悉内情的权利也没有? 回到了荆府,她迅速地下了轿,抢在他前面把他拦了下来,道:“我有话跟你说。” 荆唯霖注视着她,从她眼中看出了一点迷乱,遂冷声道:“我累了,明日再说。” 花如言坚持道:“只一句话。”她的眸子在夜色下闪耀着幽幽的光芒,有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荆唯霖在心底叹了口气,虽不想与此时的她有过多的牵扯,但又有另一种欲待探知的心思,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于是亦不再推拒,随她一同回到房中。 花如言把房门掩上后,面向门前,背对着他,静默着。 荆唯霖看着她的纤柔背影,暗觉奇怪,静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如言咬了咬牙,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房内的灯光忽明忽暗,似心头那一个欲迎还拒的念头,从她半眯的澄明杏目中流露出几丝动人的妩媚,不动声色地在朱唇边蕴含着柔情万种,似是因着眼前人的等待,她的千娇百媚更随着与他距离的接近更添了几分温柔缠绵。 他惊讶于此时的她,亦不曾料到她的媚态竟是如此撩人,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伸手拉下了上衣的蝴蝶丝扣,纤臂一伸,便将上衣轻轻地除下,露出了雪白的肩膀与如玉藕臂以及玲珑胸前那一抹魅惑淡紫的抹胸。 芬芳清馨的紫萝兰香味淡若轻盈地萦绕在他鼻息间,温香软玉的她已欺近了他的胸膛,他与她之间,只是一个拳头之距。 他的神色微有愕然,转瞬又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如花似玉的美颜。 她垂下眼帘,小扇般的眼睫毛轻颤着覆住了秋水双眸内的脉脉温情,她的柔荑轻轻地握住了他厚实的大手,缓缓地将之往自己如玉凝脂般的脸颊上贴近,她的唇边自始至终都含着一抹暧昧的笑意。 他触及到她嫩滑的脸蛋,指尖不期然一颤,忙把手抽回,用力将她推开,低喝道:“你怎可如此!” 她重心不稳地向后退去,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扶住了一旁的桌子,站定身子后,冷笑道:“你不是说过,你若要我,容不到我做主吗?”她顿了一下,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现在我做主把自己给你,你为何不要?” 他面沉如水,道:“你既入荆家,便从来没有你能做主的时候。” 她逼视他道:“你纳我为妾,却不与我圆房,难不成你纳我的目的,就是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如此狠心?”他会说吗?他会告诉自己纳她为妾的真正目的吗? 他清俊的脸庞上依然看不出一丝涟漪,他淡淡道:“我与你无怨无仇,只可惜命中自有注定,有许多事许多人,注定是被牺牲,被放弃。” 她错愕不解地仰头瞪着他,追问道:“什么牺牲什么放弃?你到底意指为何?” 他吸了口气,不愿再与她多说,径自绕过她往房门走去。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旋着他说的话,牺牲,放弃,牺牲谁?放弃谁? 听到他开门离去的声响,她一时头疼欲裂,抬手捂着脑袋浑身发软地跌坐在椅上,纷乱不息的思绪似乱麻一般纠缠在她心头,无从理清,无从摆脱。 一切的疑问及焦虑都掩藏在平静却晦暗的日子里,荆唯霖的态度依旧是淡定与漠然,似没有把那一晚的事情放在心上,倒是花如言,偶尔会记起半分,便心如鹿撞,脸如火烧,有点记怨他,更恼自己乱了分寸。 这一夜酉时,负责掌灯的家仆小福在她房门前挂了盏灯笼,思儿开窗时正好看到小福小心翼翼的动作,回头低声对花如言道:“小姐,今夜老爷要到你房中来呢。” 花如言更衣完毕准备到西大厅用膳,一边理着小反领下的流苏绦子,一边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的灯笼,神色微微黯了黯。并不回答思儿,一言不发地开门往外走去。 让她意外的是,今日她是最后一位到达西大厅的,只是在座的人,包括一家之主荆唯霖,均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只轻轻笑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明日启程往会稽的马车和细软,你让徐管家细细打点,随行上路的家仆不要多,随着去年的例安排即可。”荆唯霖对施芸说着,眼睛向低头喝汤的花如言看来,缓声续道:“也为如言打点一下。” 花如言听到他突然提起自己,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他与施芸。 施芸看她满脸迷惘,微笑解释道:“四妹妹,你明日便随老爷一同出行往会稽,等一下我吩咐家人为你收拾。” 花如言意外地睁着双眼,目光在荆唯霖无澜的脸上扫过,复停留在施芸身上,惊疑道:“我随老爷……出行?” 施芸正想回答,荆唯霖这时开口道:“明日一早辰时出发,不可耽误。” 花如言放下了碗筷,再没有了进食的心思。她想了想,问道:“姐姐和三姐姐也一同去吗?” 施芸与云映晴对视了一眼,施芸道:“此次老爷前去是视看一下去年所置的田产,我和三妹妹都去过了,今年我身体越发不好,三妹妹也需留下照料家务,但老爷一路上总得有人照顾,所以就辛苦四妹妹了。”她尽量放轻松了语气道,“路上风景好得紧,四妹妹可不要错过这次出游的机会。” 汝豪听到母亲的话,举箸大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施芸看到荆唯霖神色有点不悦,忙朝儿子低喝道:“快吃饭!”汝豪人小鬼大,瞅大人脸色不对,也不敢再造次。 花如言也注意到荆唯霖和施芸二人容色的异样,心头由此隐隐地压着一重惶然,一直潜藏于心底的不安在此时竟开始慢慢往上升涌。 这次他们安排她随荆唯霖远行,会是出游这么简单吗? 如果是别有内情,那当中又会有着怎样的蹊跷? 花如言张口想问,却在看到施芸若无其事地用膳、荆唯霖面无表情地饮下桂花酒时止住了言。她眼光不经意地从荆唯浚身上掠过,发现他嘴边正含着一抹冷嘲的低笑,心头不由更惊。随即心下有了主意,只不再言语,埋头吃饭。并没注意到,这时荆唯霖朝她投来的犹疑一瞥。 一顿无心饭毕后,花如言缓步踱回房中,她抬头远远地看到那房门前闪烁着幽光的灯笼,不由止住了脚步,心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四妹妹。”身后冷不防地传来一声轻唤,她转过身去,看到施芸正领着一位手捧锦包的婢女款款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欠身道:“姐姐。” 施芸伸手扶起她,柔声道:“妹妹不必多礼了。”她顿了一下,接道:“来,和姐姐一道进房里去,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花如言早就注意到施芸身后婢女手中的锦包,正自狐疑,听施芸如此一说,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脚步往自己房中走去。口上只忍不住发问道:“姐姐,明日我真的要随老爷出行吗?” 早候在房中的思儿听到声音,连忙上前打开了房门,施芸率先走进了房中,花如言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听到她声音含笑地回答自己:“那当然是真的,老爷特意安排,还能有假吗?”心下不由一沉,想了想后,向思儿摆了一下手,示意她退下。 施芸在八仙桌前坐下,看着她的贴身侍婢青儿把手中锦包放在桌上,一边柔声对满脸疑惑的花如言道:“四妹妹,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打开看看。” 花如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走到施柔身旁,道:“姐姐何必费心呢。”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锦包的百合结打了开来,锦包外一层云厚织锦,里三层密绣丝绸,她每打开一层,不安的感觉便加重一分。 直到内里那一件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映入眼帘,花如言才怔怔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施芸。 施芸把那上衣拿出来,再把底下的一袭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拿起,比在花如言身上,眼内透露着赞赏的光芒,“妹妹穿上这身衣裳,定是气韵端丽,别具风范。这衣裳,也只可配妹妹这般白皙的肌肤和秀丽的容姿。” 花如言越发不解,她拽下裙子,道:“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然而,她能让施芸告诉自己什么呢?她有太多的不明白,有太多的不知道。然而,她一句也不能问,也无从问起。她咽了一下,犹如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施芸先是询问地看着她,而后,眼光一转,似又平静下来,依然笑道:“我可告诉你,穿这身衣裳,梳一个惊鹄积发髻是最最相配的。” 花如言在施芸对面坐了下来,心内暗叹了口气,点头道:“谢谢姐姐的厚礼。” 施芸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进门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给你见面礼,如今补上,也是应该的。”她喉中一痒,低咳了一下,又道:“你这次随老爷出行,中途可能需要会见贵人,这衣裳你一并带了去,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花如言皱了皱了眉,正想发问,施芸却连连咳嗽了起来。青儿慌得上前来扶着主子,一边为她顺着背,一边道:“大夫人,该是时候服药了。” 施芸点着头,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咳嗽着对花如言道:“四妹妹……你早点收拾好……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上路……” 送走施芸后,花如言回头看着桌上的华衣丽裳,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施芸刚才所说的“会见贵人”。 她咀嚼着这四字,会见贵人。隐隐中,心头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灯笼,微风轻拂,灯笼上的流苏随风飘荡。而荆唯霖的身影,于此时映入了她迷茫的眼光中。 “还没有开始收拾吗?”他一进门,看到桌上的衣裳,微微地蹙起了眉,“思儿呢?” 花如言抿了抿唇,走到桌边,一边折叠着衣裳,一边道:“这是姐姐刚才送过来的。她告诉我,”她试探地看了荆唯霖一眼,“说路上有可能要会见贵人,所以这身衣裳让我带上。” 荆唯霖脸上却没有因为她的话有半点动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径自来到一旁的太师椅上,从容地躺了下来。 花如言胸中的郁火倏地蹿了起来,她重重地放下了衣服,快步来到荆唯霖跟前,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这次要我和你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荆唯霖随手从一旁的小几上取了本书,心不在焉似的翻着书页,道:“晚膳的时候,大夫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好了,难道就不可以跟我讲一句,哪怕一句的真话吗?” “……那么就当作是我们荆家亏欠你的。”他的眼神霎时变得深沉。 她冷笑,“我受不起你们这份亏欠,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静默了一下,方道:“真相就是你必须与我同行。” “如果我不去?”她沉下了气,声音冷静。紧盯着他,她一字一眼重复,“如果我不去。” 他抬头回视她,面沉如水,话语中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定:“你必须去。” “够了!”她倏然提高了声调,“凭什么我要任你们摆布?” “就凭你是荆家四姨娘!”他霍然站起了身来,威慑地注视着她,黑滇的眼眸如一汪不可测的深潭。 她不甘地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哽住了。她愤怒难平地瞪着他,双手因为激动而在轻轻地颤抖。 是,就凭她是荆家四姨娘,就凭她的爹爹以一生的仕途作为交换,把她放在了这一个未知的迷局里。 她还可以反抗吗?她还有追问的权利吗? 荆唯霖深吸了口气,绕过她向前走去,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回头道:“我今晚就不宿在你这儿了。明日一早启程,徐管家会来接你到正门。” 听着他打门离去的声响,她凄然而笑。 随即,她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到桌前,泄愤似的把那刺目的华裳狠狠地扔在地上,似要把连日来的迷茫与郁闷一并抛掉! 翌日一早,果然便听到徐管家毕恭毕敬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四姨娘,三姨娘派了菊儿过来为您收拾行装,三刻后请四姨娘移步西大厅用早饭,待辰时一至,便须和老爷一起出发。” 低头看着床前的被思儿整理得妥妥当当的包袱细软,花如言低叹了口气,扬声回应徐管家道:“我晓得了,让菊儿回去吧,我这儿都收拾好了。回头我亲自谢三姨娘。” 听着门外徐管家应声离去,花如言转头触及到思儿微带忧心的目光,她勉强挤出笑容来,道:“我先去用早饭。你听着令儿把细软送到马车上。” 思儿皱着眉,道:“小姐,你真要去吗?” 花如言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听到思儿的问话,又停下脚步。她平静道:“你越发没规矩了吗?我随老爷出行,是应该的。” 思儿快步走上前来,急切道:“小姐,我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花如言很快地打断了这个从小就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婢女,看着对方那焦急的目光,她心下一揪,面上却兀自冷静,“我很快会回来的……你这直肠子,千万不要在这府里跟别人露出什么话来,要是犯了什么忌讳,我如果不在,没人能为你开脱。” 思儿咬着牙,不情不愿地垂下眼帘,慢慢地点了点头。 花如言不再多言,径自往外走去。今晨凉风习习,清风夹着雾气的潮湿柔和地拂动着人的发梢。她深吸了一口这样带着清新气息的空气,把胸中的闷气稍稍地压下些许,好使自己能沉着地对应接踵而来的种种未知。 如果这趟出行,能揭晓一直以来的迷惘,那么,不妨前往,哪怕结果是那样的难测。 担心,花如言,你担心吗?担心一去便不能复还? 怎可能不呢?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摸索前行,而明知在前方等待的是悬崖,叫个中人如何能不恐惧惊慌,如何能不步步惊心? 进入了西大厅,桌旁只有施芸和云映晴二人,荆唯霖却不在。 她在属于自己的位置落座,马上有婢女为她盛了一碗鸡茸干贝粥,闻着扑鼻的香气,她搅动着勺子,却没有进食的心思。 施芸柔声劝了几句,她只得勉强浅咽了几口粥,再也吃不下,便放下了勺子。 这时,徐管家进内道:“大夫人,三姨娘,四姨娘,老爷已经至大门外,马车都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他向花如言作了个“请”的手势,“思儿已把四姨娘的行装送到了马车上,请四姨娘起行。” 花如言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她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跟在徐管家身后向前走去。 来到大门外,马车果然已经候在那儿。荆唯霖正在一旁郑重其事地和荆唯浚交待着府里的事务,荆唯浚懒洋洋地交抱着双臂在听,眸子里有着一丝不耐,俊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只面无表情地向兄长点着头以示知晓。 花如言正要走上前去,却感觉手臂一紧,似有人悄悄把她拉住了。她忙回头看,发现拉着自己的人竟是云映晴。 她不及出声询问,便听云映晴在自己耳畔旁轻声道:“万事小心。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 她闻言,顿感不寒而栗。 刚欲再问,对方已放开了自己,转身回到了施芸身边,面带温婉的微笑,若无其事一般。 惊诧之下,她心跳得更厉害。 “好了,启程吧。”荆唯霖吩咐着,率先上了马车。 花如言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随行的四位家仆分别各自上马就位,手心在不知不觉间捏出了一把汗。 荆唯霖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不悦地紧抿着唇。 施芸见状,扶着花如言的臂膀向前走,微笑道:“四妹妹,快随老爷上车吧。” 她几乎是爬着上了马车,当在车上坐定时,才发现自己双脚颤抖得发软。 荆唯霖看也不看她,淡声下令道:“出发!”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进,荆唯霖把车帘放下,暂时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马车内相当的宽敞,可容纳四人乘坐。实木的车板上用柔软的绒布铺裹,座位则用软绵绵的棉缎垫置,尚算舒适。花如言却是越发觉得如坐针毡,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荆唯霖,下意识地往内里退缩了一下。 荆唯霖似并不注意她的举动,只抱着双臂斜斜地靠在座上,半眯着双目在小憩。 花如言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在意自己后,才微微地松了口气。 她命令自己不去担忧太多,以免乱了阵脚。遂转身掀开了车窗的纱帘,放眼望向路上的风景,以期能分散一点内心的张皇。 马车还在平县的小道里前行,道路两旁是不断退后的树木,她一时看得眼花缭乱,视线在不知不觉开始模糊。 “我……”她思量了许久,方缓缓开口道,“沿着这个方向,在第一个分岔路口往左,便是花家,我可以回去道个别吗?” 荆唯霖眼皮轻轻地跳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依旧是一副小憩的模样。 她也不追问,眼睛依然看着窗外。 “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曾随娘回她的家乡去看姥姥,那时候坐马车,也喜欢趴在窗前看风景。我看到爹爹站在那儿很久都不离去,我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与他越发离得远,明知道只不过去一个月的光景,但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我的爹爹无论我到哪儿,离开多久,都不会舍弃我。”她喃喃说着,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道:“如果不是为了你爹,你也不会嫁到荆家。” 她把头靠在窗边,平静着语调问道:“爹爹知道我今天离开吗?” 他重新闭上双眼,低低道:“你爹如今是正五品同知,要在府衙上任,正值皇上施行新政,估计他如今是政务繁忙,忙得不可开交。” 她静静听着,垂下了眼帘,只是扶着窗棂的手背一阵发凉,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洒落满腮,正点滴往下流淌。 马车渐渐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一径儿出了平县,往那既定的方向而去。 晚霞的余晖氤薄地洒落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花如语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家门,那金黄如秋叶般的光斑映照在她身上那袭烟纱细织水纹绸裙上,越发衬得她朱唇边的笑涡如初绽花蕊般清艳。 “荆大官人今日一早便携同你姐姐一起往会稽去了。”乔海的话言犹在耳,“可不知出行时日长短,怎么你姐姐没回家和你们道别吗?”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回答道:“如果只是平常的出游,当然不必特地回家跟我们道别。”她垂下头,敛住了如水秋眸内一闪而过的阴沉,“何况这一走,也不至于一去不返。” 乔海不会知道,旁人也不会知道,姐姐此行,凶多吉少。 可不是吗?这一走,有可能一去不返的人,本来该是她。 她一步一步越过庭院,推门走进内厅,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猛然闻到刺鼻的酒气熏浊满屋,她不禁皱起眉来,忙举手掩鼻。 “爹,你今天没到府衙上值吗?”她半掩着口鼻,目含怨怼地瞪着缩在大厅一角喝得烂醉的花长兴。 花长兴睁开蒙浑的双眼,瞥了她一眼,并不搭理,再度举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花如语放下了手,慢慢地走到父亲跟前。正值傍晚时分,厅内并未点灯火,只借着门前的余光看清半分昏暗角落内的那张饱含沮丧的老脸。 她从喉中冷笑了一声,伸手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酒壶,厉声道:“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堂堂五品官,竟荒废公务,酗酒忘形?” 花长兴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芒,他颤巍巍地朝小女儿扬起手来,掌风毫不留情地往她脸上袭来—— 她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凌厉地盯着眼前怒火中烧的父亲,冷冷道:“我的好爹爹,您可是朝廷命官,河原府同知,这副模样,要叫旁人看到了,怎生是好呢?” 花长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忤逆的贱骨头……” “对,骂得好。我就是贱骨头,我命中带煞,自从生了我以后,娘便一病不起,你便科场失利,对吗?”她甩开了父亲的手,“我刑克你们花家,一岁使娘病入膏肓,三岁连累家里田产被族人抢走,七岁那年姐姐染上了天花,你把我送到姥姥家,姐姐痊愈后,你三年不肯把我接回来,还是姥姥亲自把我送回家来,为我哭着求着,你才勉强答应让我回家。自此以后,你只不过把我当作这家中的闲人,有多余的饭,就给我吃一口,逢年过节,你从不让我上桌吃饭,只是为怕我的晦气再沾染了花家,是吗?” 花长兴抬手指着她,指头不住地颤抖着,“是……是……是你害了你姐姐……” 花如语仰了仰头,凄冷而笑,“我知道你心很疼,你最疼爱的姐姐,如今屈身为人妾,对啊,你知道吗?姐姐今天被荆官人带走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花长兴早就知道了如言今日离开,本就满心懊恼,向衙里报了有恙在身,只窝在家中借酒浇愁,如今亲耳听到花如语把这一椎心的事实道出,顿时气急攻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尖声叫道:“他们要的是你,不是如言!你害死了如言,你这祸累家人的贱骨头……” 花如语吃痛地惊呼出声,慌急地挣扎开来把他推开,退后数步后,才道:“害死姐姐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一心想当官,想用我作交换条件,你以为我会甘心就范吗?我为什么要听任你安排?姐姐是自愿代我嫁过去的,你能怪我吗?你怪得了我吗?” 花长兴听到她的话,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半晌后,他整个儿无力地瘫倒在地,抱头号啕大哭。 花如语不屑地看着地上的父亲,抬手理了一下被他扯得凌乱的发髻,不再说什么,转身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是爹对不起你……” 她闻言,倏然停下了脚步。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爹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背对着哭得声嘶力竭的父亲,听着他的话,心下竟有些许的触动。她侧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这一辈子,都愧对你……爹这一生都亏负于你……如言……” 她微微地怔忡了一下,旋即,又冷笑起来,心中的痛被讽刺的恨给冲淡了,她吸了口气,不愿再停留,亦不愿自己再有心软的时候。 只要如今,被荆家当作礼物一样送呈给不明身份之人的可怜人,不是自己;只要如今,有机会成为名门望族的当家主母的人,是自己。 其他的一切,譬如所谓的亲情,又何足挂齿? 正文 第四章  如梦初醒 在路上的辰光过得尤其的慢,但是花如言却没有料到,当自己面对未知的前路时,竟是如此的平静,并无半分想象中的彷徨,偶尔看着窗外的景色,偶尔看身边的他从腰间掏出短笛,抚摸半晌,却并不吹响。 她蹲坐在座上,双手抱膝,睁着明亮如昔的眼睛,像并不觉得劳累。 他看她一眼,低头轻道:“你就不睡一会吗?” 她道:“我知道你能睡,不过我可睡不着。” “为什么?” “一路颠簸,才要睡着,就又被摇醒了。”她顿了一下,又缓缓续道:“加之,我不知道我睡下后,再醒来时,会不会是已经被送到了狼牙虎口,而你们却踪影全无,求救无门。” 他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 花如言的记忆中,荆唯霖大多数时候均是板着一副僵面孔,冷森森的让人生畏。此时她本无心关注他是否有不同,但当听到他的笑声时,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他,发现他嘴角蕴着一缕笑意,眉宇间放松了许多。她心念一转,有点按捺不住地脱口而出:“真的是狼牙虎口吗?” 荆唯霖稍有放松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他冷冷地看向她,道:“在适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花如言苦笑。 看到她这样惨淡的笑容,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揪。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掀了帘子问荆唯霖道:“老爷,已经到了驿站。” 荆唯霖点点头道:“先休息一下。” 花如言眼光顺着掀开的帘子往外看,不由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竟是一大块姹紫嫣红的花田,她情不自禁地往车外探出身子,车夫得了荆唯霖的眼色,忙把她拦住:“四姨娘,您还是在车上休息吧。” 花如言想了一下,回头对荆唯霖道:“在车上闷得慌,我想下去走一走。” 他简短地回答:“不行。” 她坚持:“你陪我一起去。” 他沉默。 她指着前面的花田,向往地道:“你看,多美。我们去走走吧!” 他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光一闪,似有所触动,冷峻的神色再次舒缓开来。 她微微有点迟疑,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软声道:“走吧,好吗?” 他有点始料未及,但不知为何,这次他不再阻止与拒绝。他与她一同下了马车。 花如言放眼看着那一大片芬芳的花田,一边向那儿走近,一边深深地吸着气,似乎空气中满是清芬的花香气。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向花田靠近。 他在她身后,看着她跳跃的步子,心内禁不住纳罕。她似已完全不为自己的前景担忧,仿佛此次真的不过是一场愉快的出游。 她扑到那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前,把娇嫩的花骨朵拥进胸怀,顿时馥郁满心,她如玉脸庞上绽放的笑靥亦似花般美好动人。 他与她数步之距,紧紧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她满怀喜悦地在各种美丽的花朵间流连,笑容灿烂。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的眉心在不知不觉间紧蹙。 她的衣袂随风飘摆,粉白的软罗宽袖如纱幕般轻柔地覆盖在绰约妩媚的花蕊上,她浑然未觉,只闭上眼低头轻轻嗅闻一旁的馨甜花香。 他取出短笛,心中别怀情愫地吹奏起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哪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阳光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天际只见乌云密集。 她在花丛中站直了身子,笑盈盈地抬起头来,一看之下,才发现自己来到了花田中央,转头环顾四周,荆唯霖已不在自己身边。 “轰隆隆——”闷雷沉沉地响起。风势越发强烈起来。 她刚想迈步往来时路走去,却又停下了脚步。 “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云映晴的耳语是如此清晰,犹比雷声惊心。 风夹着沙粒往身上吹打,她身子似微有摇晃,心却在此时有一阵的坚定。 她咬了咬牙,不再多想,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这时,雨水哗然而至,冰冷地洒落在她身上。 “……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不知从何处,传来这一缕哀曲。 她又停了下来。雨水无情地浇落她遍身,她满头满脸都是水湿。她回过身,感觉到笛声似在前方那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幽幽地直往她的记忆深处渗进,一点一滴,是温馨,是甜美,是愉悦,所有一切,均是因着曾有过的爱重与牵挂。 但是,亦是无可避免的苦涩,与无奈。 道不尽的哀痛,到最终只不过是归结到“无奈”二字上罢了。 那一句“无论我到了哪里,你总是跟着我。”如同前生的誓愿,将一直牵绊她的脚步,使她再难洒脱自如地抛开过往。 “……掩重门暮雨纷纷……” 这样的倾盆大雨,这样的无助与彷徨,都是深藏在心底的印记。永生。 她脚步蹒跚地向前走去,一如当初的某一天,满怀忧心与急切地寻找值得她珍视一生的人。 可是,眼前只是雨雾纷纷,朦胧一片,哪看清前路? 她眼内涩痛,不知是否是雨水渗进了眼内的缘故。 “你在哪儿?”她失声大叫。 猛然间,她在泥泞的路旁看到了一只鞋子。 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顾不上脏和湿,一下扑到鞋子旁,跪倒在地,啜泣不止。 “如言!” 她闻声抬起头,滂沱大雨中,仿佛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靠近。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中,紧紧地把他抱着,闷声大哭。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纵情地哭着。 他怔住了,低头看已然浑身湿透的她,纤弱的肩头不住地颤抖。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眼内闪过一丝悲怮,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臂,轻轻地把她拥着。 良久,她止住了哭泣。 从他怀中离开,她抬起头来,看向他。 “是你?是你……”她,不禁自嘲地冷笑。 与此同时,他拥在她腰身上的手也慢慢地松了开来,他眼睛却依旧紧紧地注视着满脸水湿的她,雨水霏霏的模糊中,她的脸庞竟越发清晰起来,对,是她,在这一刻,也只有她。 然而,纵然知道是她,为何仍会有同样的心痛及悲怜? 她垂下头,用手胡乱擦拭着脸,以期能使自己的视线再真切一些。 花如言,你好糊涂,为什么不逃?为什么逃不开?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面对他的勇气,才复抬起头来,再度直视他。在对上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眸时,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他不再看她,转过头,若无其事道:“我们回到马车上避雨吧。” 她并没有马上移步,只低头看着小路上的那只鞋子。 他回头催促了一声。她眼光落在他足上那一双深黑的靴子上,低低叹了口气,迈步跟上了他。 上了马车后,雨过没多久便停歇了,天边乌云散去,依然是晴空万里。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她浑身雨湿地蜷缩在座上,只觉得又闷又热,却又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坐在座前,背对着她,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彼此静默良久,他开口道:“你刚才在找什么?” 她双手用力地抱紧自己,闭上眼睛,咬着牙回道:“找一只鞋子。” 他益加疑惑:“鞋子?” 她睁眼看了他的后脑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是的。” 他低笑,没有再追问,却也没有回头看她,因此并不知道,她此时双颊边烫得发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当他发现她半昏迷在座上的时候,已是入夜。彼时马车正停稳在一家客栈前。 他惊骇地把失去了知觉的她打横抱起,只觉得此时的她烫得似一具火炉,让他也不禁慌了心神。 “快,找大夫!”他下了马车朝随行的家仆下令,一边抱着她飞快地往客栈内奔去。 头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眼前像满是炫目的星火,灼热着她的双眼,更燃烧着袭人的热浪,一阵接一阵地往自己身上涌,把她重重包围,使她无力动弹,连呼吸,也似几乎窒息。 不禁又想,如果在这一刻,让这样炽热的火把她吞噬,未尝不是一个解脱之法。至少,她不再担心未知的前路,不再纠缠于旧情的失落,不再……不再需要揣测跟前人的心意。 “大夫,她可是感了风寒?”他的声音那样清晰地传进了耳际,提醒意欲沉迷于昏沉的她,她尚存一息。 “尊夫人恐是水湿之寒气侵体,遂引发内热,请官人依老夫的方子为夫人用药治理……” …… 火烫的感觉如抽丝般一点一点地减退下去,绵软的无力感却使她连睁目看一眼四周的力气也欠缺。 一个温暖的臂弯把她上身扶了起来,有苦涩的汤药缓缓地淌进自己的口中,流进咽喉。 她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皮,朦胧中,感觉自己正倚在某一个人的胸怀中,那人正一手就着她喂她喝下药汤。 她应该能意识到这是谁,但她却提不起劲来抗拒,只下意识地呻吟着,喃喃出了一声:“苦……” 满心担忧的他听到她的声音,不由稍稍放下了心来,轻声在她耳畔道:“把药喝完。” 味蕾间充斥着让她难以忍受的苦涩,药汤却正源源地往自己口中淌进,她半睁开了眼,看到碗内黑糊糊的药汤,心头一阵发闷,转过头,药汁一下从碗内洒落在她衣襟,她顺势吐出了口中的药。 他见状,语气夹着隐怒:“你快把药喝完!” 她避着他手中的碗,就是不肯再多喝一口。 他真的怒了,一手用力地按住她的头,强硬地把碗抵在了她唇上。 她本来只是不想喝药,但他如此粗暴的举动一下把她心内的愤怨也挑了起来,心头猛地涌动起连日来对他的戒备与恐忧。 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她挣开他的手偏过头去,举起右手把碗一推,只听“哗”一声响,药洒了一地。 他抽出了扶着她的手臂,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还要命不要?”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歇力仰起头来看向他,鼻子不自觉地一阵发酸,她摇头哑声道:“我不喝……好苦,好苦!我不喝药……你不要逼我……” 他举着碗正要把剩余的一点药汤往她嘴里灌,却在这一瞬间停下了动作。 她朝他仰着苍白的脸庞,满是惊惶的双眼慢慢地阖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渗出,缓缓地往下蜿蜒流淌。 他怔住了。 半晌,他松开了按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当他再度返回的时候,她正窝在床上半梦半醒。 眼前恍若人影晃动,一时似是久不相见的郎君,一时似是为科场失利苦恼的爹爹,一时似是满脸泪痕的妹妹,一时似是……别怀居心的夫君。 一阵沉实的脚步声扰乱了她的迷梦,她的神绪渐渐归位,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又是他。 他在她床沿坐下,从腰间掏出了一方纸袋。 她假寐,眯着双眼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纸袋的封口打开后,才低头对她道:“对不起。” 她连忙闭紧了眼睛,心内不觉一阵惊异。 他道:“药自然是苦的,但你必须服药。” 她果然闻到了草药气味,家仆把重新煎好的药端了进来。 “我买了点蜜饯,你吃一颗,再喝药,喝完药,再含一颗在嘴里,便不苦了。”他的声音是难得的轻柔,“如此可好?” 她的眼皮轻轻地跳动着,一会儿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微带嗔怪地看着他。 任由他把自己扶起,她接过他递来的蜜饯,含在口中,酸甜可口,连带着心头的茫然失措也一并退减了。 再次喝下药汤,竟不再如适才那般苦涩,她索性自他手中捧过药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你好好休息,明日看你的病有没有好转,如果仍觉得不适,就先在此停留,等你痊愈了,再上路。”他满意地把空碗放到一旁。 她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只觉得脑袋浑沉,却并无睡意,于是开口讷讷道:“我睡不着。” 他闻言,想起了什么,打趣道:“这儿又不是马车,不会把你颠簸醒了,也不会乘你睡熟了把你送到狼牙虎口。” 她“扑哧”一声笑了,道:“那好,保佑我一直不能痊愈,我倒愿意一直住在这儿。” 他却敛下了笑意,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她闭着双眼,有点孩子气地仰了仰下巴,道:“我真睡不着。” 他正要站起身离开,听到她的话,又坐住了。 抬头看向窗外,那一轮半弦月皎亮地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中,映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他心底的某些记忆像在此时再度涌上脑海,他茫茫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静夜漫漫,疲倦的心灵,却迟迟不愿平静。 他的声音低低地穿透昏沉的安静,像遥远思忆中的一缕回响,在她耳畔浅吟。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他家世显赫,族中金马玉堂,家父更是前朝名臣。然他虽为庶出长子,但自幼为父亲送至名师私塾受诗书熏陶,习政理治务之法,更熟读兵法治国之论,备享嫡长专习之学。家族中人,无不明白,他是父亲一手力培的接管家业的人选。而他也知道,他将来需要接管的,并不仅仅是一门家族的掌管,而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关系社稷及时局动荡的重任。 “为了达成父亲交予的重任,更为了将要进行的种种筹划,他不仅在朝廷暗布势力,更与各路江湖门派结盟,他一心只想完成父亲临终前交托的遗愿,没有想过,他一方面大举动作,已使对头人闻到了风声,他的一举一动,已落入对头人的耳目中。年少气盛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心求成,不知行事宜缓不宜急之理,树大招风,在不知不觉间已引来杀身之祸。 “对头人乃为朝廷命官,一品大员,彼时深得太后之心,连皇上尚且忌讳三分。这位世家子弟,却不知天高地厚,接到对头人的请柬,自以为自己的威势连这位鼎鼎大名的名臣亦刮目相看。遂也不作深思,便独身前往赴会。” 荆唯霖背倚在床边,眼光虚罔地看着前方的某一处,声音缓沉轻浅。花如言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被子外,细细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心绪已经随着他的话飘到了故事中的情景里。 “对头人早已在路上设下了埋伏。世家子弟气定神闲地坐在轿中,一边想着等一下该如何向名臣措辞,该如何才能把这位位极人臣的权要人物拉拢到自己身边。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等待他的,是致命的危险。 “轿子行至一半路程,猛地停了下来,他只听得轿夫一阵惨叫,正欲掀开轿帘看个究竟,便见到雪白的轿帘上被一道鲜血溅得触目惊心。他这下急了,心中大叫不好,连忙使内力把轿侧踢破,他从缺口跳了出去,落在地上时,竟看到轿旁围着几个持着刀的黑衣刺客! “他来不及多想,忙往前方逃去,身后刺客穷追不舍,他慌不择路,一径往前跑。正不知所向时,看到前方正有轿夫抬着一顶七宝玲珑笼烟纱的轿子,他迫不及待,跑上前去把轿拦下,不待分说,一头钻进了轿中,只想着先逃过这一劫,不曾想,这这一躲,却是把自己再次送进了险境中。” 花如言忍不住插嘴问道:“轿中有人吗?” 荆唯霖淡笑了一下,点头道:“轿中有人。当时世家子弟冒失地钻进轿中,轿夫哪里肯放过,正作势上前要把这名孟浪之徒揪出,轿中那人,却静静地开口说:‘起轿。’ “世家子弟在惊魂未定抬头看向轿中人,昏暗中,看到的竟是一身浅紫云罗轻纱裙,他才知道原来轿中人是女子,一时亦不敢再看清她的面容,忙垂头低声道谢。那女子并不回应,他面红耳赤地垂着头,想自己竟狼狈如斯,真是无颜之极。一路上,鼻息间只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似是茉莉,又似是水仙,更似是桂花。慢慢地,他心下不再慌张,开始静心细想,为何会有这一干刺客欲取自己性命。 “他正想着,轿忽然停了下来,轿外传来一阵骚乱。那女子兀自镇定,依旧用那静静的声音问道:‘什么事?’轿外有轿夫回道:‘姑娘,有人拦路,说要搜轿。’他闻言一惊,知是与刚才的刺客有关。他不想连累了这轿中女子,刚欲起身下轿,这时,那女子却道:‘告诉他们,我受姚中堂所邀,前往宰相府献曲,他们若要搜,最好待我们到得宰相府,在姚中堂面前搜寻更为妥当。’世家子弟听到这女子的话,不禁更为惊骇。因为他的那位对头人,今晚邀他赴会的一品大员,正是她口中提及的姚中堂。 “那群黑衣人果然不再纠缠。轿子重新往前行进。世家子弟这时才知道,自己是刚出虎口,再入狼穴。” 花如言半眯着眼睛,脑子里开始有点昏沉的感觉,但是她却还不想睡,听荆唯霖停了下来,便追问道:“那女子莫非也是一个埋伏?” 荆唯霖脸上的神色在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径自缓声续道:“世家子弟心头一沉,知道自己这次成了瓮中之鳖。他在轿中犹豫片刻,轻声对那女子说:‘实不相瞒,我本应了姚中堂之邀前往宰相府,只是路遇不测,不得已才扰了姑娘,实为唐突。姑娘不若让我于此地下轿,为免污了姑娘清誉。’那女子却含着笑说:‘公子言重,妾身刚才说的话并非虚张声势,妾身确是要到宰相府中献曲,恰巧与公子同路,正好送公子一程。’他知道要脱身并非易事,亦不想与那女子多说,倾身刚欲就势跳出轿外,那女子这时又说:‘公子不必着急,既来之则安之。’他怔了一下,似又有所明了,心内的不安竟一扫而空,也不再急于下轿,心中别有一番思量。 “过了一会儿,轿子停了下来,那女子淡声道:‘公子,请下轿。’世家子弟知道已到了宰相府前,他掀开帘子走下轿,果然看到那流金匾上庄正的‘宰相府’三字。他敛下心头的恐忧,随着一名引路的仆人往府内走去。他感觉到身后那细碎的脚步,该是那名女子,他一直很想看清那名女子的面目,但情知此时于礼不合,何况,他还不知道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到底是何等境遇。一想到姚中堂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他便心感戚然。 “自他接过父亲交付的重托之后,他便应该知道,这是一条荆棘满布,危机四伏的路。他的下半生,将在殚精竭虑中度过,最终或许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命丧黄泉,要么得拥天下。 “他的对头人,正确来说,应该是他整个家族的对头人,正一派从容地坐在大厅的上座,席中,佳肴已备。世家子弟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走进大厅,只见那姚中堂眉宇带笑地站起来,说:‘小侄怎的来迟,我正自担心,你可是路上耽搁了。’世家子弟亦展颜而笑,说:‘劳姚大人久等了,在下在路上遇故交,知她受了姚大人之邀,便与她一同前来。’姚中堂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名女子,不动声色地说:‘原来映霏姑娘是小侄的故交,难怪难怪。’世家子弟微笑着侧过头,注意到那女子优雅地欠了一下身,声音如黄莺般清亮:‘映霏拜见姚大人。’那姚中堂不再说什么,挥了一下手,示意世家子弟就座。 “落座后,世家子弟才得以看清那名唤映霏的女子,她鹅蛋俏脸,明媚远山黛,映衬着一双秀丽杏目,琼鼻樱唇,倒是一名清丽佳人。如此姿色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窈窕可人,让人观之悦目,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世家子弟着意端详着映霏,这分神间,已有仆人为他斟满了一酒杯。席间,姚中堂虽一直劝食,但世家子弟却只象征式地动一下箸,并没有进食半点。 “映霏原是本镇莺咏楼的头牌歌伎,曲艺自是出众,她悠然坐定在姚中堂备下的古琴前,纤手如流水般轻轻拨动琴弦,醉人的音韵顿时如有生命一般于厅堂内流淌。连一向不露端倪的姚中堂,亦脸带陶醉地微微仰头,一边伸在两只手指在桌沿上轻敲着节奏。 “世家子弟惊叹于这世间竟有如此妙韵,一手下意识地端起了跟前的酒杯。这时,映霏轻启朱唇,唱道:‘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幽怨缠绵,直教闻者触动心肠。 “世家子弟听到这天籁之音,如痴如醉,慢慢地把酒杯放了下来,浑然未觉,一旁姚中堂阴鸷的眼光。‘小侄,如此妙音,须得配佳酿,方不负良辰。’姚中堂微笑着劝酒。世家子弟不疑有他,再次端起酒杯来,刚欲一饮而尽,忽而听到琴韵一阵急转的律调,与适才悠远清扬的曲风大相径庭。他狐疑地看向映霏,只见她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似有所警示。他心念一动,知其中有异,遂把酒杯放下,向姚中堂推辞了一番。 “姚中堂沉下了脸色,道:‘小侄不愿喝这一杯,莫不是另有疑心?’世家子弟连忙解释道:‘姚大人莫恼,实因在下有一怪病,沾不得酒,一沾酒,便全身发痒,在下断不敢辜负姚大人美意,但更不敢于大人面前失仪。’” 花如言听到这里,轻轻地笑了出声,道:“好险,亏得他想出这样的说辞。”她半睁眼睛看到荆唯霖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便问道:“后来,他可是安然离开了宰相府?” 荆唯霖细细回忆着,道:“是的,他在映霏姑娘的帮助下,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宰相府。他本来以为映霏姑娘是姚中堂的人,没想到她会帮助自己。世家子弟的说辞当然不能让姚中堂满意,映霏姑娘停下了弹奏,施施然走上前来,柔声对姚中堂说:‘大人,您说得对,良辰,必是不能缺了佳酿。这杯中玉液,可否赏了妾身?’世家子弟惊异地看着映霏,她的笑容是那样的自如,并未有半分惧怕。姚中堂沉着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映霏,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映霏代他喝了一杯。当他惊得站起身来,想夺过她手中的酒杯时,已太迟了,她已然一饮而尽。他愕然地注视着映霏,看着她淡定地向姚中堂亮了一下酒杯,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他竟然开始害怕,不是害怕自己的处境,而是害怕,映霏会就此丧命。庆幸的是,映霏无碍。映霏性命无虞。她还与自己一同离开了宰相府。” 花如言听得“世家子弟”安然,嘴角蕴着一缕微笑。她真正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荆唯霖像陷进了遥远的记忆里,自语般喃喃道:“后来,世家子弟无论再忙,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这点时间,是给映霏的,他每天都想见她,每天都想听到她的声音,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如此牵挂一个人,看到她笑,他会开心半天,看到她愁眉不展,他会忧心一整天……” 胸中的沉痛,使他不得不停顿下来。当他静默时,才发现房中是如此安静,只隐约可闻匀浅的呼吸声。 低下头,看到她恬静的睡容,他暗暗叹了口气。 正文 第五章  既来之则安之 病来如山倒,病去却亦快比抽丝。药食有灵,一夜更休息得当,花如言于清晨醒来时,感觉头不再撕裂般疼痛,身子也不再酸软无力,额头更不再滚烫难受,浑身是如常的神清气爽,不由暗叹小病果然是福。 荆唯霖原还想让她在客栈再休息一天,才接着上路,她却主动要求马上出发,脸上含着温和怡人的微笑,似不再担心自己的处境。他看到她的笑容,反倒心神不宁起来,一时间满腹迟疑,总是无法把一些事情计划得理所当然。 就这样,心事重重的男主人携着无端释怀的女主人一同上了马车,继续往前行进。 在马车上,他忍不住问她:“昨夜你不是说过,不想那么快出发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她又笑了,唇边的笑涡如清新的雨后梨花,“因为你故事里面的世家子弟提醒了我,身于险境中,不知去向时,与其慌急无措,不如,随机应变,说不定会遇到另外一番局面。你说是不是?” 他闻言,心头竟有些微的揪疼。他掉开了头,直直地盯着前方晃动的帘子,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马车又行走了一个白天,当时近傍晚时,马车停稳了下来,花如言这时听得荆唯霖沉声道:“到了。” 她倾身想要离座下车,然而他反倒在座上一动没动,似没有下车的意思。她疑惑道:“怎么了?” 荆唯霖抬头看着她,一字一眼道:“是目的地到了。” 花如言接触到他别具深意的眼神,心跳猛地加快了一拍。原来如此,原来,是决定她命运的时候了。 片刻后,她却冷静了下来。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这时这刻,便在等待着她。如今终于要面对,亦是谜底揭晓的时候了。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前面等着她,这一重茫然未知的恐惧,困扰她太久,如今终可释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愿意,乐意去面对。 “既然目的地到了,为什么不下去?”她微笑着说,径自掀开帘子,正要下车,却感觉手臂一紧,他在这时竟拉住了她。 回过头看他,发现他的神情透露出一丝愧疚。她见状,眉目依然淡然含笑,“我不害怕,你反而担心吗?” 他像被问住了,有点挫败地垂下了头,犹豫着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 她粲然一笑,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后,弯腰捶了捶因为苦坐一天而有点发麻的膝盖。他随后而来,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内的不忍在不知不觉中越发浓重。 眼前的,是一座形制富丽宏伟的庄院,门前两座煞气逼人的石狮子,仿佛正用那硕大而无情的眼珠虎视眈眈地瞪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夜幕渐沉,庄院朱漆大门前只点亮着一盏灯笼,光息昏暗,石狮子那若有似无的逼视在不明的光晕下更显阴森。 花如言缓步走近那两座石狮子,乍一看本觉有点吓人,但细看之下,又觉着有趣。 荆唯霖走上大门前的台阶,有节奏地扣了三扣门上的铜环,大门马上打开了,府内一名家仆装扮的人恭敬地向荆唯霖作了一个往内请的手势。 花如言紧跟在荆唯霖身后往内走进,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四周扫视,一应的花园前堂,廊桥台榭,碧檐朱梁,与寻常的华庭内院并无二致,与大门前那诡秘的石狮子相比,这院内倒是奢丽有余,失了几分韵致。 那名开门的家仆在前方带路,一路穿过九曲回廊,把他们领到一间厢房前,转过身向荆唯霖敬声道:“荆官人,路上奔波劳顿,想必十分疲累,主公外出未归,您先在房中好生歇息。待主公回府,我再前来通传。”他说话的时候垂眉敛目,知礼地不与荆唯霖直视,态度谦恭,言语却不卑不亢,毋庸置疑。 荆唯霖明了地点了点头,温言道:“有劳周主事了。” 周主事嘴解微微地扬起,眼光在荆唯霖脸上飞快地一掠,正欲告退,却在看到花如言时,神色一阵凝滞,稍稍停顿了一下。但这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恢复如常,退了下去。 花如言此时对这府内的一切是加倍的留心,对周主事的异样,不是没有注意到的。她只不动声色,随荆唯霖进入了厢房中。 很快便有两名婢女前来为他们奉上晚餐,花如言特意作势吩咐那两名婢女倒茶侍候,果然发现她们看到自己后,神色均是有异,不由更为狐疑。 直到戌时,周主事才前来通传:“主公已回府,请荆官人移步东厢。” 荆唯霖看了花如言一眼,从她恬静的脸庞上捕捉到了一丝思疑的痕迹。他的心不知为何,竟暗暗地往下沉,一种无以言喻的负重感正无法摆脱地纠缠在他胸臆间。 他一言不发地随周主事走了出去。对于这座富华锦绣的庭院,他其实相当熟悉,无须带路,他便可以到达“主公”所在的厢房。因此,他并不专注于方向,脑中只在理清稍候便需对那一位对自己有着扶助之恩的贵人道出的话语。 一路凝神思量,很快便到达了东厢。 周主事轻敲了敲门,只听厢房内传来一声:“进来。”周主事连忙把门推开,回头示意荆唯霖进内。 荆唯霖缓步走进房内,看到那人正坐在八仙桌前,一手举着书本在读,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拙弟唯霖见过淳于大哥。”荆唯霖抱拳敬声道。 那人放下了手中的书,一张古铜色的圆实脸庞上带着一抹激赏的笑意,他燕颔猿睛、帚眉方口,不怒自威。身上却穿一袭颇具儒气的赤色缂金袍,与跟前书卷相映,却又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和谐。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不过努赤大将有急事寻我,我在那边议事一时赶不及回来,现在才见你,你别见怪。”淳于铎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吐字清晰,但细听之下,却仍能辨出一丝外族的口音来。 荆唯霖笑着摇头道:“拙弟知道大哥心系大事,纵于微服游历中,亦是一刻不允自己有半分松懈,敬佩还来不及,哪敢见怪?” 淳于铎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荆唯霖道:“噫,你越来越会说话了。你们汉人有一个词,油嘴滑舌,可是指你这样的?” 荆唯霖依然笑道:“大哥汉语果然进益不少,这四字,说得一字不差。” 淳于铎眉笑眼开,他最喜与这位结拜兄弟斗嘴言笑,三言两语间,便能暂忘政事带来的烦扰。 “霖老弟,你看,我在读你们的《诗经》,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你听,我没念错吧?”淳于铎再次举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念着,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一样。 荆唯霖细细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淳于铎念着这一首《式微》,当然不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汉语,自是有他的用意。 “大哥没念错。”他思忖了一下,才续道:“大哥你前次的消息也没错,旻元于于登基前,一直流落民间,身世不明。先帝驾崩后,姚士韦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儿,指先帝有一嫡子于幼年时流落了民间,如今已长大成人,堪可继承大统。一切该是早有预谋,这道听途说的风闻,皇太后竟然深信不疑,下令寻回这位皇子,并让这位民间皇子登上了皇位,尊帝号为旻元。新帝当政的这一年来,朝政基本由皇太后及姚士韦二人把持,二人唯自身之利是图,弃纲伦仁常于不顾,更无视言官进谏,如今的朝廷只一片乌烟瘴气,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淳于铎抚摸着浅蓝色的书封,意味深长道:“霖老弟,你不如试想一下,一堵内里被白蚁蛀得只剩下空心的墙,如果遭受外力猛烈撞击,会有什么后果?” 荆唯霖淡笑道:“墙身自然是不堪一击。但可惧的不是墙本身,而是保护墙身的铁栅栏。” 淳于铎用手指挼着下巴的青胡碴子,呵呵笑道:“这一层霖老弟更不要担心,只不过是时机问题罢了。” 荆唯霖不置可否,心内别有一重思量。 颠覆时局,取而代之,这并非是一个三言两语可以定论的倾世筹谋。 这当中需要付出何等的代价,还没有人可以预料得到。 眼前这位野心勃勃的鹘吉君主,无疑会是一支强而有力的后盾,如果为了更进一步取信于他,牺牲一些事一些人,是否值得? 淳于铎这时像记起了什么,饶有兴味地问荆唯霖道:“你在信中曾提及会于此次给我送来厚礼一份,该不会又是你们那些山珍海味吧?我可是吃得腻了,就免了吧!” 荆唯霖开始有点心神不宁,他强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这份厚礼……明晚,便会为大哥呈上……” 他转过头,看向墙上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画像,画中那袅娜绰约的清丽佳人,美目流盼,巧笑倩兮。那画中女子,正是鹘吉的先王后,淳于铎为之梦魂牵萦的亡妻。 另一边厢,花如言独自置身在陌生的房中,辰光在摇曳的灯光下似一点一滴拖冗着过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缓慢与难熬。 她越是说服自己平静以对,便更为觉着心焦,尤其当那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进来添茶水时,稚气未脱的脸上呈现的一抹惊恐赫然入目。她自觉不可再静默地等待下去。 她忽然从座上站起,那小丫鬟顿时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茶壶抖动了几下,茶水“淅沥”地洒了一地。 “为什么害怕我?”花如言开门见山问道,故意冷下了一张脸。 小丫鬟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连忙又摇摇头,颤声道:“我……并不怕……” 花如言目光中带上了一点森寒的意味,她逼近小丫鬟,一把抓住对方瘦小的手臂,厉声道:“不要对我撒谎!” 小丫鬟这下更为惊慌,整个儿吓得浑身发抖,带着哭腔道:“我不敢……我害怕……” 花如言看着她泛红了的眼眶,又觉得有些不忍,遂放轻了语调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害怕?” 小丫鬟吸了吸鼻子,迟疑着道:“你……很像……” “很像什么?”花如言忙不迭地追问。 小丫鬟怯生生地再看了她一眼,忙又收回了目光,垂下头支吾道:“很像是……像是我们的先王……先夫人……” 花如言闻言,心下更疑,看那小丫鬟此时就像筛糠般地发颤,脸上早已青白一片,该是所言非虚。她不想再为难这小丫鬟,只软软地挥了一下手示意她退出。小丫鬟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她与这府中的先夫人相像?这可能吗?会是如此吗?花如言心内久久平静不下来,她一时无法完全消化这个消息。脑中很多若隐若现的念头冒了出来,但一时无法组成完整的思绪,太多的不解与迷惑,排山倒海般围拢在她的心神间,她很想奋力把眼前的迷蒙捅破,从而得以逃出生天。 不想再呆在让人窒息的房中,她快步上前推开房门往外走去,环视灯火闪烁的庭院四周,她深深吸了口气,微带寒意的夜风徐徐地吹拂着她的身体,她双手抱紧自己,却终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一些细碎的声音顺着风零落地飘进了她的耳际,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你怎么能胡言乱语……” “我真的很害怕……我第一眼看到她,以为她就是……” “不能怪小玉,我也觉得她很像……吓了一跳……” 花如言警觉地辨听着声音的来源,隐约感觉到,似是从左方小廓桥那一方传来的。她想了想,转身蹑手蹑脚地往那儿走近。 “我们一直在这儿侍候,哪来的福气得见先王后的金容?你们都别胡说了!”显然是位知理熟仪的年长婢女。 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说:“但我为主公的东厢打扫,看到过先王后的画像,真的跟她……一模一样……” “我也看到过那幅画像……香儿姐姐,我好害怕……”声音颤抖,显然是刚才那个小丫鬟。 花如言站定在廊桥的下方,细细听着几位婢女的话,暗惊于心。 先王后?哪一朝的王后?这儿的主公,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是心有畏惧,婢女们不再说话,只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她们该已离去。 她惶恐难禁,眼前的亭台楼阁隐没在黑夜的影幕下,如形容狰狞的巨兽,随时将把弱小如她一口吞噬。 她定了定神,缓步往客厢走去,回廊碧梁上的灯笼随风飘荡,灯影忽明忽暗,连带脚下的路,亦是黯淡一片。 前方却亮起了一抹光息,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廊内一方,竟是手提着灯笼的荆唯霖。 他的脸被阴影笼罩着,看不到有什么表情。她不觉生出一丝冷冰冰的感觉来。不知眼前人,到底为她铺设了一个怎样的陷阱? 她稍停了一下后,又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他亦迈步。 客厢门前一小块昏黄的光洒落在他们二人的路中间,仿佛是他们共同的目的地,也是他们此刻距离的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走到了门前,他也在门边停下了脚步。 原来再多一簇光亮,亦难以照亮一张存心隐瞒的脸。她觉得她无论再近,始终看不清楚他。 他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花如言当然没有睡好,她一直静静地躺在床上,偶尔转脸看侧身背对着她睡在长椅上的荆唯霖,不知他是否已安然入睡,还是如她一样,心头别有计较。 翌日一早,周主事便在客厢门前通传道:“荆官人,主公已在前厅等候,请您前往随行。” 等荆唯霖离去后,花如言才从床上起来,洗漱过后,她无心用早饭,径自出了房门。她避开府中下人,沿着较为僻静的回廊和小路在府中探知一个她急欲寻得的方向。 画像所在的东厢,到底会在哪儿呢? 既然供奉着“先王后”的画像,那么东厢一定是府中的主位。沿着脚下这条通往庭院中心的小路,说不定能最快到达。 清晨时分,正是府中下人打扫庭院和准备一天的活计的时候,来往的家仆可谓避之不及,好几次险些被发现,她首次发现原来自己身手还算敏捷,竟三番四次地躲藏过了去。 一路左绕右拐,她穿过一条后廊,往东走了数步,出了拱门,是一条宽甬路,匆匆走到路的前方,走过仪门,只见门内是一座大院落,四间正房坐落于此,楼阁巍峨,轩昂富丽。 抬头看到正门前一块檀木流金匾上书“正东厢”三字,她心中一喜,终是寻到了! 悄步走上前,只见雕花窗户并没有关严实,她侧身在窗前,透过缝隙看进厅堂内,空无一人。她小心地把窗户打开,果然看到在厅堂一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当她细看画像时,不由整个儿怔住了。 画中人,眼耳口鼻,无不与自己相像。 她一时看得呆了,如果并非亲眼所见,她是不能相信这世上除了如语外,还有人与自己如斯相似的。 “谁在那里?”身来猛地传来一声厉喝,花如言一惊,回头看去,那发现她的家仆顿时愣了神,软软地跪下道:“王后……” 花如言不及多想,趁那家仆没反应过来之前,快步往前奔去。 她脚步慌乱地寻着路往客厢返回,脑中已把画像中的一切牢牢地记了下来。 画像中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难道就是荆唯霖把自己带来的关键所在吗? 除了那女子的五官,她印象犹深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以及青丝如云的惊鹄积发髻。 这样的衣饰,这样的发髻,正是与临行前的那一夜,施芸所交给自己、叮嘱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带着满心的惊惶回到了客厢中,一进房门,她虚脱般地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她想起了什么,连忙把细软取出,双手抑制不住颤抖地打开了包袱,从中翻出那套华美的衣裳。 她没有记错,正是这一套。 她把衣裳按在桌上,双手用力地撑着桌沿,绝望地垂下了头。 此时此刻,她还能继续当个糊涂人,猜不出当中的关联吗?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她惊蛰似的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来人时,又沉下了脸来。 荆唯霖走进屋内,看到桌上的衣裳,眼光不经意地一闪,道:“我正想告诉你,今晚,主公设宴为我们洗尘,你……最好穿上这身衣裳赴宴。” 花如言把上衣捧起来,冷笑道:“是不是还须配上一个惊鹄积发髻,方可达成你的目的?” 荆唯霖愕然看向她,一时没能成言。 花如言走到他面前,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把我送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看到他闪烁的目光,她顿了顿,又道:“是时候让我知道了,不是吗?” 荆唯霖掉开了头,道:“留在这儿。” 花如言依然盯着他的侧脸,冷声问道:“谁留在这儿?” 他垂下头,闭了闭眼睛,道:“你留在这儿。” 她狠狠把上衣往他脸上扔去,道:“让我替你说,你要把我装扮成所谓的‘先王后’,送给你那位尊敬的主公,对不对?” 荆唯霖一手挡下衣服,把它抓在手中,五指用力地掐进柔软的布料里,关节隐隐地泛青。他抬头看着花如言,只见她满面愤怨,双眼微漾水光,两颊泛红。心头不由淌过一丝难言的苦涩,他下意识想把这衣裳抛开,把这不堪的一切亦远远抛开,只不想看到她的怨恨,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竟也会体味到后悔的滋味。然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他可以为实现父亲的夙愿牺牲所有,付出所有,唯独不可以心软,唯独不可以放弃任何一线可能成就大事的希望。如果因此,必须负了一些人,那么……便让这份亏负,成为他一生的包袱,作为余生的忏悔吧。 “是的。你说得对。”他斩钉截铁般地回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强硬一点,“从你嫁入荆家开始,便注定了是这么一条路。” 花如言激动地直吸气,双手禁不住地发抖。她完全不可置信,迷茫了这么些时日,以为结果揭晓后,无论再差劲、再危险,不外是拼命一搏罢了。然而……为何竟是这样的境况?原来从一开始,她便只不过是一件玩物,随时等待着装扮一新,送予他人。 荒谬!这太荒谬!叫她如何能冷静,如何能? “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当日于东门外见了我妹……我后,觉得我与这‘先王后’相似,所以才一心想与我爹交换?”她口齿此时有些含糊,因为她觉得自己简直无法把这样肮脏的事实清晰地表述出来,她头疼欲裂,她很想闭上眼昏睡过去,醒来后,可以发现这不过是噩梦一场! 荆唯霖何尝愿意记起当日的情景?他低头暗暗苦笑,道:“你既然已经想到,就不必我多费唇舌。”只是为何,他每吐出一个伤害她的字,心头都会剧烈地揪疼? 花如言视线逐渐模糊,她咬了咬牙,哽声问道:“爹爹,也知道吗?”话一出口,她就冷笑了起来,爹怎么可能不知道?爹当日那一双别含愧疚的眼睛,爹面对自己追问时的闪烁其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亦觉着齿冷:“你爹知道。”他吸了口气,又道:“你爹为功名苦读数十年,如今才得偿所愿,全因你……愿意牺牲。” 花如言这时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她嘴角挂着一抹冷嘲的笑意,眼内却是凄怆一片。她重重地跌坐在椅上,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飘忽,似不知身在何处。 “荆家却有个条件,如语务必嫁与荆官人为妾。” “姐姐,如语生只作乔家妇,否则,不如一死!” 当日每一幕每一字每一句,于此时清晰地回荡于眼前,她又何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的是如斯残酷的交易? 她双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不想再想,不想再记,忽而,似听到有人说:“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逃?她已身困笼牢,如何能逃?只有她自己明白,桎梏她的不是这座不知底细的华府,而是眼前的人,眼前的他。 “药自然是苦的,但你必须服药……我买了点蜜饯,你吃一颗,再喝药,喝完药,再含一颗在嘴里,便不苦了。” 为什么,她会在坦然选择下马车的一刻,觉得他不会置她于不顾?为什么,她会在他拉住自己的一刹那,觉得他会在危难关头,帮助自己? 他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泪。 他当然记得,第一次,是在客栈时,她苦苦哀求不要服药,她是那样的虚弱,却又有着让人心焦的倔强,在那时,他知道他是无法做到不在乎她的。 泪水,在她眼角一点点地渗出,似把她心中的凄绝一并流淌,闪动着冷泠的微光,缓缓地顺着脸颊往下蜿蜒,滴落在她的衣襟,洇散于无形。 他不忍再看,转身想走出房门,却听她道:“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世家子弟以为自己错信于人,身处险境,不知自处,却在关键时候明白了的玄妙,最终得以脱险。我以为,你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是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他站住了脚步,背对着她,沉吟片刻,方道:“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这是我的过去。世家子弟,便是我。” 她抬起泪湿的眼帘,道:“所以,你背负一个要么得拥天下,要么命丧黄泉的使命?” 他叹了口气,道:“正是。” “所以,在所难免地,要牺牲一些人。譬如,我?”此时,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他只觉心头酸楚莫名,哑声道:“正是。” 她拭去了眼泪,咽了咽,点头道:“好,你放心。” 他却彻底地悬起了心来,侧一下头,眼角余光中看到她依然静坐在原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客厢。 接下来的辰光,他在淳于铎的东厢里度过,他与这位手拥强兵的鹘吉君王共商来日的部署与计策,但脑内却混乱一片,偶尔还会有所分神,每一个停顿的间隙,他都按捺不住地想起花如言,想起她的泪眼。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更让他越思量越担心的,是她那一句“好,你放心。” 为何她会突然让他放心?放心她会依他所言?放心她会以先王后的模样出现在淳于铎面前? 这不正是他所愿吗?荆唯霖,你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心人,你没有心,又何必平白地心痛? 正文 第六章  变卦 当婢女报给花如言已届酉时,她眼光落在了那套象征她新身份的衣裳上。屏退婢女后,她一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百合结,双手往后一抖,上衣从肩头滑落,她感觉到遍身的微凉,却不再觉得惊惶。 荆唯霖从东厢离开,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客厢返回,路经宴客大厅,他不经意往内看去,看到里面已设下席桌,今晚,将是一个奢靡之夜。 他继续往前走去,步过小廊桥,前方便是客厢了,那当中的人儿,会否寻了机会,逃离而去? 如果是,他不会声张的,不会追,不再想,以后忘却了,他们便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并不互相亏欠。 屋内的她,已然把那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穿在了身上。对镜自照,她高贵出尘,婉兮清扬。 一头青丝飘逸地披在肩上,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蓖顺着发丝,惊鹄积发髻,她是第一次梳,只希望如那画像中人的一样云髻动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转头看到映照在门上的一个阴影,她知道是他。但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没有进内。 镜中的她面如芙蓉,清艳迷离。 “你们都喜欢谈条件,我也有一个条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她手指灵动地挽起自己一束秀发,取金簪固定。 他在门外听到她的话,静默了片刻,才道:“只要你说,我都会答应。” 她道:“为我再吹奏一曲《别情》,可好?” 他没有迟疑,马上从腰间掏出了短笛,放在唇边,稍一沉气,便吹奏起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哪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她一边抚顺发髻上的几丝碎发,一边幽幽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可恨的,到底是谁。原来不是你,也不是爹爹,而是我自己。” 他细细听她说话,眉头紧蹙。 “怪只怪我,为何要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她凄冷而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依你所愿。因为我要你欠我,欠我一辈子!” 他倏然停下了吹奏,她听到停顿,不等他说话,厉声道:“我没有让你停下!” 他心内波涛汹涌,一手放在门上,几欲推门进内。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举起笛子,继续吹奏起来。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不觉又黄昏……” 这时,门应声而开,装扮一新的花如言亭亭地立于门前。 “不消魂怎的不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她随着他的笛声,轻吟浅唱。 他注视着她,自觉笛韵只是下意识地从唇下飘荡,他的心绪已是紊乱难平,叫他,如何能一如当初之念,亲手把她奉给盟友? 花如言提起裙边,步履优雅地踱出房门。 荆唯霖再也吹奏不下去,他放下了笛子,摇头沉声道:“为什么你不逃走?” 他霍然高声重复道:“你应该逃走!” 花如言悠然走到前方,背对着他,仰起头来,有胜利者的姿态,“为什么要逃呢?我逃走了,便无法做你的债主。看不到你的沮丧,看不到你后悔一生,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荆唯霖扔下笛子,快步来到她身后,急切道:“好,我认输了,你走,你快走!” 花如言讥诮一笑,道:“宴厅在哪儿?是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啊不,应该等宴开了以后,我再出现,这样才像是礼物。” 他拉过她的手臂,道:“够了,你回到房里去,把衣服换下来!” 花如言转身面向他,如花蕊般的朱唇边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你闭嘴,我是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左右我!” 他脸上写满了懊恼,“你不是!你不是!” “不要忘记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她意图挣开他。 “你不是,你是花如言,你是我荆唯霖的妻子。”他执紧了她的手。 “不过是一个手段。”她狠狠地甩开他,“是一场交易。” “不是!”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把她拥进怀中,“如言,我不想亏欠你一辈子,我不想后悔终生!”他更抱紧了她,“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她不再挣扎,整个儿软软地伏在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他双眼隐隐地泛红,只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宣泄。这一瞬间,他如释重负。 夜幕深沉,淳于华府内却灯火璀璨。宴席早已备下,与席的宾客虽只是一个,主人却隆重其事,下人们亦不敢有点半疏漏。 此时,淳于铎正兴致盎然地坐在主位上方,一边听着宴席两旁乐师们的奏乐,一边与荆唯霖畅谈中原文化。 “这几位乐师,是我特地从你们的京城戏班里请来,你听听这乐韵,是否特别动听?”淳于铎言语间颇有几分自得。他最近对中原内的诗书及声艺文化尤其感兴趣,总想深入了解,更想得拥于手中。 荆唯霖自是清楚他这份心思,遂笑道:“大哥悉心挑选的乐师,自是最好的。所谓无巧不成书,拙弟曾言及此次会为大哥送上厚礼一份,这份厚礼,正好与当前佳音相伴,为博大哥心悦,希望大哥笑纳。” 淳于铎闻言,兴致更浓,忙扬手道:“到底是什么礼?霖老弟就别卖关子了!” 荆唯霖微微而笑,举手重重击了一下掌。 乐声似是契合这时的期待,韵律变得舒缓而柔和,宴厅门前的纱帐随着夜风波浪似的飘荡,连带廊外的夜色,也由此变得朦胧而迷离。 身着一袭粉蓝重纱烟萝长裙的她踏着广和悠远的乐韵,莲步袅娜地进入了宴厅。她轻轻抬起左手,悠然挥洒软纱委地的广袖,纤柔地腰肢盈然而旋转于优美的舞步中,竟是一支翩翩窈嫽的仕女舞。 淳于铎凝神欣赏眼前女子飘逸婉丽的舞姿,纤纤出尘,果然与悠远如水般的妙韵结合得如天衣无缝,让人观之如痴如醉。 只见那女子莲足下轻盈地向前趋近,她衣裳上随着舞动而如云逸飞的软纱有意无意地遮挡了她的面容,淳于铎自始至终只陶醉于她翩然的舞姿,不曾想到,她在主位前缓缓停了下来,右手自广袖中优雅地举起,这时,淳于铎才发现,她右手正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玉酒壶,清醇的酒香正丝缕地扑鼻而来,他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她粲然笑着上前,举起酒壶为淳于铎斟酒,清透的酒水自壶嘴中流出,晶莹如琼,在淳于铎眼前闪动着潋滟的光芒。 荆唯霖这时含笑开口道:“大哥,这是拙弟亲自酿制了二十年的女儿红,酿制这一趟酒的时候,拙弟还于少年时,当时便有一痴想,希望有朝一日,将此酒于我知心人共饮,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淳于铎喜不自胜,端起酒杯,先是慢咽轻尝,后而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连声赞叹道:“好酒!我鹘吉宫内最名贵的酒,也无法与之相比!”他再喝了一口,轻咂着唇回味,“甘醇鲜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向跟前的女子看去,这一看之下,面上迷醉的神色倏地一扫而空,他霍然站起,惊愕道:“你是……” 她盈笑欠身,退后了数步,荆唯霖适时走到她身旁,携着她的手对淳于铎道:“大哥,她是我的内子花氏,她今日闻知我有意向大哥献上此酒,一时胆大妄为,执意要亲自为我把酒献给大哥,大哥莫要见笑。” 淳于铎端详着花如言,手轻轻地摸着酒杯底,心下的惊愕慢慢消退了。他重新坐了下来,道:“原来如此。只是,她的样貌……” 荆唯霖与花如言相视了一眼,方道:“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拙弟亦曾深感诧异,不过,内子乃寻常小家碧玉,断然不能与高贵端庄的……嫂夫人相比。” 淳于铎放下了酒杯,面上似笑非笑道:“霖老弟,我太了解你了,你这次把她一并带来,想必是别有原因,她真的是寻常小家碧玉吗?你怎么能言定,她一定比不上你的嫂夫人呢?” 花如言闻言,目光幽幽地向荆唯霖看来,他心头一紧,更执紧了她的手,回应道:“纵然样貌相似,但说到底,终是不能相比相较的二人,也许,是拙弟先前言语有误,没有谁比不上谁,而是,她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花如言注视着他,听着他所说的每言每句,有点不敢相信,她微有触动地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他让自己以他妻子的身份出现在这位主公跟前,一则,是想让自己最终得以与他一同离去,一则,是想坚定他的某个决定。他的确,是想把她当作妻子般看待的吧? 淳于铎静默下来,面上的亲厚与爽朗之色全无,他目光如炬地在花如言及荆唯霖二人身上来回扫视,半晌,冷笑了一声,道:“你可知,这两日,我一直觉得心有不安,我感觉到是她在召唤我,是她在提醒我,她回来了,我知道,她并没有离我而去,她一定会回来。”他忽而指向花如言,“借助她的身躯!” 荆唯霖没想到淳于铎会突然变色,他强自镇定,身子挡在花如言跟前,道:“大哥,嫂夫人当日是在您的爱重中安然而去,想必是了无遗憾,得以安息的。嫂夫人在天之灵,只会想大哥珍重自身,不沉湎于过往。而内子,与拙弟情深而相携于此生,此次前来,不过是难舍拙弟,断不会惊扰嫂夫人,请大哥明鉴!” 淳于铎的眼光炽热地看着花如言,高声道:“无论如何,你这一次必须把她留下!” 荆唯霖情不自禁地把花如言拥进怀中,生怕淳于铎会命人把她带走,他坚决地一字一句地回道:“恕、难、从、命!” 淳于铎怒形于色道:“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荆唯霖拉同花如言一起跪下,恳声道:“为大哥,我愿意赴汤蹈火,但是,花氏为我爱妻,我实不能抛下她。我有违大哥之命,愿以性命赎罪!” 淳于铎咬牙道:“我不要你的性命,我只要她!”他再度站起了身,数名得了暗示的持刀侍卫,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荆唯霖及花如言二人的身后。 凌厉的杀气,霎时笼罩在本应歌舞升平的宴厅内,乐师们没有得到指令,不敢停下奏乐,乐声依然悠扬地回荡着,映衬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荆唯霖攥紧花如言的手,沉声对她道:“把你带来,是我第一个错误;答应让你在此以舞献酒,是我第二个错误。这一生,我注定有负于你。”他转向淳于铎道:“我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走!” “哪怕不惜与我为敌?”淳于铎怒瞪双目,面容狰狞。 “苦心钻营多年的一切,哪能就此轻易放弃。我夫君心怀不同寻常的抱负,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哪堪受他如此爱重。”花如言从容地娓娓言说,她用眼神示意荆唯霖放开她的手,缓步走上前,直面淳于铎,“容妾身随夫君一样,称呼您为大哥。大哥,夫君愿以性命忠心于你,应为肝胆相照的好臂膀,他日是否可助大哥成事,这便并非妾身区区妇孺可以断言。但至少妾身明白,如若妾身留下,大哥必是少了这一有力的臂膀相助,而大哥得到的,不过是妾身这一张稍与嫂嫂相似,事实上却难及其一的皮相。而妾身胆敢断言的,是这张皮相的主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因为节守贞洁,自刎身亡。只不过,妾身不愿意成为大哥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更愿意成为荆家家祠内的一方灵牌。” 淳于铎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她道:“你……你胆敢……” 花如言自若地一笑,道:“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 荆唯霖喉中不觉哽咽,哑声唤道:“如言……” 这时,淳于铎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挥手让持刀侍卫退下,一边走到花如言跟前,笑着道:“好一句‘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让我这个大哥听了,也觉心惊胆战,哪还敢把你留下?” 荆唯霖不明所以地看着淳于铎,旋即,又明白过来,失笑道:“大哥,你这是……” 淳于铎笑道:“大哥这个玩笑,可开得好?” 花如言不由松了口气,掩唇而笑,向淳于铎欠身婉声道:“妾身刚才多有冒犯,请大哥恕罪。” 淳于铎仰首大笑,摇头道:“你说得很对,哪来的冒犯?”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荆唯霖的肩膀,道:“霖老弟是我肝胆相照的好臂膀,我万万不能失。” 荆唯霖这时才真正放下了心来,他抱拳笑道:“承蒙大哥不弃。” 淳于铎回头再细看了花如言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并不像你的嫂夫人。你嫂夫人的眼眸,很深很深,像一潭水似的,一眼看不到底。你妻子的眼睛并不是那样,她的太明亮了,像要把你给看到底。”他促狭地笑道,“霖老弟,你以后日子可不好过啊!” 花如言含笑看向荆唯霖,故意眨了一下眼睛。荆唯霖也忍不住轻笑,心内暗自唏嘘。 她的笑靥,原来真的如花一般,清婉可人,只想掬于心田,再不忘怀。 本来的结果,不该是如此的。一切都已改写,接下来的路,将会有她一起走过,虽然祸福难料,但是,他愿意承担起所有的不测,他只想有朝一日,回想起今夕,会是苦尽甘来的怀念。 当万籁俱静时,客厢内那曾有隔膜的二人相对而坐,桌上的灯影摇曳不明,他们彼此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但往日的隔膜,似在一点一点地被撕破,慢慢地,他们终于把对方看得更为清晰,更为真切一些。 花如言心头久久未能平静下来,她脑海中还在不断地重演宴席上的每一幕,每一话。 “淳于大哥说,其实我并不像嫂夫人。我正是这么认为的,两个不一样的人,再相似,也不会完全一模一样,总会有区别的地方,熟悉他们的人,肯定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了。你说是吗?” 荆唯霖眼光落在她白皙的右侧脸颊,轻轻点了一下头,道:“是的。的确是能够一眼认出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于是缓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成亲那天晚上,我曾着意地看了一下你的右脸?” 花如言细细回想了一下,那一夜,他迟迟不来,至夜深时,他出现后,竟一下扭过她的脸庞,毫不怜惜,使她吃痛不已……对,是有这么一件事。她连忙朝他颔首。 他微微带着一丝笑意,抬起手来放在她右脸上,用拇指轻轻地摩挲她凝滑似玉的面颊,道:“我在东门外见到的那一位,右脸下方,有一颗朱红的痣。当时我从她右侧走过,看得一清二楚,亦记忆犹深。所以,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根本是为你妹妹代嫁,说什么我看到人是你,不是你妹妹,这是谎话。” 花如言始料未及,愕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荆唯霖苦笑,道:“我知道,但我不会去追究,因为我当时需要的,不过是与嫂夫人相似的女子,根本不在乎是谁。可是,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不安。”他怜惜地注视她,“本不该由你来承受。” 花如言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想我家人安好,便足够。” 荆唯霖执起她的手,温声道:“从今起,你也要安好。” 凉风幽然吹拂着本就微弱的灯火,忽明忽暗间。鼻息间隐隐地闻到几缕沁脾清香,该是桂花盛放时。 他们在淳于铎的别苑内再小住了数天后,方启程返回。淳于铎亦是时候离开中原,当日兄弟二人于府门前不舍话别,此番别过,便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不宜相见了,只能靠密信相通。 花如言在荆唯霖身侧,看着他们似有说不尽的话,忍不住低低而笑,却又不敢打断,眼睛只好望向别处,正好落在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身上,想当日到达时,曾被这煞气浓重的石狮子吓了一跳,如今再看,却只觉得威武非凡。看来真是不枉此行,往日觉着恐惧的物事,经此一役后,才会发现,毫不足道。 花如言,你终是过了这一关。她深深地舒了口气。 兄弟二人的话别终于告一段落,荆唯霖与花如言立在原地目送淳于铎的马车远去后,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顺利和迅速。花如言与荆唯霖的心绪亦与来时完全不一样,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辰光自然过得特别快。 当马车到了最后一个驿站时,那片绚丽的花田再度映入他们的眼帘。 荆唯霖看了若有所思的她一眼,道:“我和你一起下去走走?” 不料她却摇头笑道:“你看,天边那片乌云,恐怕又要下雨了,还是不去的好,赶路要紧。” 荆唯霖不由想起那一次与她雨中相拥的情景,她的歇斯底里,她的慌急失措。但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不需要把过去的不快记在心中,他一心只想为她带来新的快乐与幸福。 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扬声吩咐车夫道:“马上出发。” 还有半天的路程,便将到达平县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目小憩。听到几声雷鸣,又是雨天,只是,她再无须承受面临失去的痛苦与无措,她只想一觉好梦过后,睁开眼,便置身于家中。以往的种种,是时候抛诸脑后了。 入夜后,他们才到达荆府。闻知荆唯霖归来,合府主人及下人们均在大门前相迎。 荆唯霖率先跳下马车, 还未及转身扶花如言下车,徐管家便急切地迎了上前,低声对他道:“老爷,您怎么不给我回一个信啊?” 荆唯霖奇道:“你说什么?” 徐管家看主子满脸不解,不由心头一慌,喃喃道:“莫非信没能寄出?” “到底是什么信?”荆唯霖听徐管家话里另有蹊跷,心知他离开荆府这段时日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抬头扫视了一下门前迎接的施芸和云映晴,唯独不见荆唯浚。 “二老爷他……”徐管家欲言又止,脸色甚是难看。 这时,花如言自行下了马车。云映晴正扶着施芸走上前来,她们刚想对荆唯霖说什么,骤然间看到花如言,二人均怔住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荆唯霖已感觉到事态严重,他顾不上向她们解释花如言的归来,快步向府内走进,道:“唯浚呢?让他到东大厅来!” 云映晴忙扶着施芸随在荆唯霖身后往东大厅走去。施芸一急便连连咳嗽,根本说不出话来。云映晴忙不迭为她抚背,代为开口道:“老爷,二老爷他把荆家沿河原府一带的田产全数变卖了……” 荆唯霖闻言,脸色一变,转向徐管家追问道:“这是真的吗?这事为什么不通知我?” 徐管家早已是面无人色,躬身颤声道:“回老爷,我在二老爷强行把地契取走前,就给老爷去信了……原想着老爷会回个信示下或是提早回来,没想到……” 荆唯霖胸中纵然怒火中烧,在一众家人面前却并不表露出来,他沉了口气,道:“马上把唯浚给带来!” “何劳烦大哥相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厅外传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荆唯浚慢条斯理地踱步走进了东大厅,他一张俊脸上满是不屑,眼睛只斜睨着荆唯霖,并无半分对兄长的尊敬。 荆唯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平着语调对他道:“河原一带的田产,是爹留下给我们好生经营的,你为何要变卖?” 荆唯浚气定神闲地在椅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给我再说一遍。” 施芸怒瞪向荆唯浚,道:“你这是对哥哥说话的态度吗?” 荆唯浚看了施芸一眼,道:“大嫂,你病得不轻,就别在这当中掺和了,小心气坏身体!” 荆唯霖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 “你既要我回答你,又要我闭嘴,我可怎么办呢?好好好,我不说话,我走,这还不成?”荆唯浚说着,当真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去。 “你可知你变卖的田产是荆家的根基所在!”荆唯霖高声道,额上怒得青筋暴现。 荆唯浚背对着兄长,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道:“爹压根儿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荆唯霖快步走到他跟前,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刚才你说什么?说这是爹留给我们的?你错了,大哥,你真的错了。”荆唯浚用手指戳着兄长的胸膛,“这是爹留给你好生经营而已,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不曾为我打算过!” 荆唯霖没想到弟弟会是这般思量,他既怒且急,一时又不能发作,只觉心胸憋闷,沉声道:“在爹心中,你一直是最重要的。” “重要?把所有的家业交给你这个庶出的儿子经营,把我这个嫡子投闲置散,这叫重要吗?”荆唯浚冷笑着,转身挥了一下手,“你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爹交给你的,有我半分吗?我告诉你,爹不给我,我不会要,但我也不会便宜了你。我用荆家的钱去赌,我用荆家的地,荆家的田产去赌,我输了,我输精光了,我就是要败了荆家,你能奈我何?” 荆唯霖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他扬手重重地掴在了唯浚脸上,唯浚重心不稳,打了几个踉跄,终还是站稳了脚步,他捂着半肿的脸,恨恨地瞪着兄长。 云映晴连忙上前对荆唯霖道:“老爷,莫要动气。事情已发生,切莫伤了兄弟感情。” 荆唯浚冷哼一声,指着荆唯霖道:“我跟他,还有什么兄弟感情可言?” 施芸捂着胸口喘气,尖声对荆唯浚道:“你不要再说了,滚出去!” 荆唯浚道:“这儿早就容不得我……” 云映晴眼看荆唯霖再要动怒,慌得向荆唯浚摆手道:“你快别说了,快走!” 一直未言声的花如言悄悄地来到荆唯霖身旁,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颤,回头看向她,她朝他微微一笑,摇了一下头,示意他莫恼莫急。他心领神会,倏然平静了下来。 看着弟弟得意洋洋地离开了东大厅,荆唯霖道:“徐管家,你领其他人退下,今晚的事,不得宣扬。芸儿,映晴,你们留下。” 施芸和云映晴知道他有话要问,知意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徐管家命廊外侍候的下人退下,大厅内一时只剩下几位主人家。 云映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花如言身上,故意清了一下嗓子,道:“四妹妹可是回避一下的好?” 花如言知趣,刚想离开,荆唯霖却一手拉住了她,道:“你也留下。” 她在他身旁坐下,感觉到跟前有一道清冷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目看去,看到的只是施芸无神的面容及一脸担忧的云映晴。 “我走开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灯火前细看之下,施芸的双眼微微地浮肿,眼眶四周有着淡淡的灰黑,目内无神。且比之前更为瘦弱,面上颧骨高高地突出,两颊惨白透青,没有丝毫血色,观之堪怜。她掩唇低咳了数声,方弱声道:“老爷走后次日,不知为何,唯浚性情大变,对府内诸事不闻不问,终日流连在外。至第三日的傍晚,他精神萎靡地回府来,找到徐管家要地契。徐管家自是不从,他大发雷霆,疯也似的闯进账房强行抢走了地契……”她再也说不下去,揪着衣领低泣起来。 云映晴无奈地接道:“后来赌坊的赵风六闹上门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唯浚他在外与人豪赌,把荆家的田产作为抵押,借了许多银两,都输了个精光,他没钱还,自然要回来取走地契。” 荆唯霖气愤地把手握成了拳,咬牙道:“他不该用荆家的田产来赌气!”他抬头再问道:“那徐管家不是说给我来信了?你们可有注意是否有人把信拦截了下来?” 云映晴和施芸相视了一眼,均茫然摇头。片刻后,云映晴又讷讷道:“料也可知,指不定是唯浚所为。” 荆唯霖深深吸了口气,他没想到这一趟出行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之高。荆家泰半的家业,竟就此败散于唯浚的赌债之中。可是,他切不可因此而乱了阵脚,这既已成事实,他与其恼极徒劳,不若静思挽回之法。 他沉吟半晌,转头看向施芸,微带忧心道:“你的病怎的更重了?孙大夫开的什么药?” 施芸摇了摇头,强打精神道:“我不要紧。老爷一路上奔波,想必是累了,就不要再伤神了,赶紧回房休息吧。”她边说着,目光往花如言看来,似有些许不解。 荆唯霖知她的心有疑问,此时家中遭逢,亦无心多说其他,遂不作解释,只道:“芸儿身体久病不愈,日后家中的事务,如言也多担待些,映晴有什么事情,少些打扰芸儿,多跟如言商量着办。” 云映晴敛下心头的思虑,颔首应是。 正文 第七章  风波前夕 花如言平安回到荆府,思儿自是最高兴的一个,正如她告诉主子的那样,“每天为小姐念佛。”、“求菩萨保佑小姐平安,不要被妖魔鬼怪掳走了。” 这时已是清晨,花如言休息了一晚,路途中的劳累早一扫而空。她边对镜梳妆,边听思儿手舞足蹈地描述自己连日内的担心,笑得快合不拢嘴了。 思儿却噘起了嘴:“小姐,你还笑。思儿这几天,没一天安生的,想起小姐来,就要哭。” 花如言别有感触地握住了她的手,道:“傻丫头,我这是欣慰呢。”这份被牵挂的感觉,便是亲人的感觉,无论自己走多远,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一直为自己而想念。 当她和思儿一起回到花府时,她看着旧日家里一切,那自己幼年所种下的小树,那自己画在墙角边的小花以及墙上爹爹亲书的字画,只觉心头泛酸。那曾有的怨恨及痛心,她不想再留在记忆中,她只想爹爹能与往日一样,慈目盎然地笑嗔自己为“骄蛮的妮子”。 她只想自己亦能如往日一样。 “姐姐!”花如语双目含泪地迎了出来,一下把她紧紧拥住,啜泣不已。 “如语,好端端地哭什么?”她扶着妹妹,看到妹妹满脸的泪水,不由一阵心疼。 花如语泣道:“我很后悔,姐姐,我很痛恨自己!” 花如言急问:“到底何事?” 花如语顿时泣不成声,清莹的泪水潸潸而淌,她垂头把脸埋在掌中,脚下一软,整个儿跪倒在姐姐跟前,她顺势伏地而泣,重重地把额头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嗵嗵”作响。 花如言见状,忙不迭把她扶起,道:“你这是为何?倒是给我说个明白。”她环视四周,再问道:“爹爹可是上值去了?” 花如语泪眼红肿,哑着声音道:“姐姐随荆官人出行这些天,我愧疚难安,恨不得马上出发,赶上姐姐,代替姐姐去了。”她双手紧紧地抓着如言的手腕,脸上满是张皇与悲怮,“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相是那样,爹爹与荆官人,用我作为条件,换取他的仕途……姐姐,我多担心,原不该你去,我好恨!” 花如言叹息了一声,抬手为妹妹拭去眼泪,温言道:“我这不是平安归来了?你别难过,当初,谁也想不到是那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别怪自己。” 花如语泪水缺了堤的洪水也似,止也止不住,“正是你不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天,我一直和爹爹争论,他满脑子只有自己的官位,从来没有想过你!” 花如言把妹妹拉到椅上坐下,道:“如语,事情已经过去了。” 花如语渐渐平静下来,她吸着鼻子,哽咽道:“姐姐,你真不怪爹?” 花如言淡淡一笑,道:“如果我怪他,或是怪你,今日,便不会回来。”她停了一下,又道:“爹既不在,待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句,我平安,无恙,无须担心。” 花如语抽抽搭搭,半晌,才点了点头。 花如言注视着妹妹的右脸,其实不用看,她也记得,妹妹右脸下方的那颗细小的朱砂痣。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问妹妹道:“乔海有没有向爹爹提亲?” 花如语不再哭泣,面上微微泛红,低头道:“他已经向他爹娘提过,只说过了十六,便会上门提亲。” 花如言放心地点了一下头,细细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便起身告辞。 花如语一路把她送到大门前,眼看着她离去,再度泪盈于睫。 花如言心内亦觉凄酸,不愿再逗留徒惹伤悲,领思儿匆匆离去。渐行渐远之际,她没有想到,如果此刻回头望一眼,看到的将是妹妹冷冽嘲讽的笑容。 街道上人来人往,她一路向前走,脑中回荡着许多零散而清晰的画面,纷纷乱乱,使她无暇在意身旁声响的熙攘嘈杂。 “小姐,你看!”思儿突然拉着她的手,低呼道,“呀,真的是二老爷。” 花如言心绪归位,定了定神,顺着思儿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荆唯浚与一位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走在一起,此二人正脚步匆匆地往一条胡同内走去。 “咦,这个人不就是前阵子上门闹着收赌债的赵风六?”思儿认出了那名中年汉子,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花如言闻言,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跟上前去,看到荆唯浚与赵风六二人在僻静的胡同内小声说着什么,言语间,赵风六的神情谦恭而和顺,并无半点流氓痞子的蛮横。而荆唯浚则满脸不耐,似在指责着什么,隐约间,听到他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晚上不能讲?” 思儿悄声在花如言耳边道:“那天赵风六到荆府来时,可凶呢,二老爷躲在房里,一步不敢出来,是徐管家命人挡在前面……” 花如言心知别有内情,摆手示意思儿噤声,侧着头细细听胡同内的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听不得真切—— “有人来盘查……恐怕是你大哥的人……” “没什么好怕的……家业原就是我的……” “……这样,那我按你的意思去办……” 虽听得不清楚,但话意当中的意味却是明显不过,她再结合昨晚的事,仍可猜出一个大概来,她暗觉惊心,眼看荆唯浚与赵风六商谈完毕,一前一后从胡同走出来,她连忙闪过身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好嫂子,可别急着走。” 身后冷不防传来他充满戏谑的声音,她始料未及,站定了脚步。 思儿虽也害怕,却壮着胆挡在主子跟前,勉强提高声音对荆唯浚道:“二老爷,你想怎么样?” 荆唯浚冷笑着走近,道:“你这小贱婢,也配跟我讲话?”他无视思儿气得发白的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花如言,“原不该喊你嫂子,是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想不到大哥竟发了善心,把你带回来。只是你既逃过一劫,理该安安分分才对,好嫂子,你说是不是?” 花如言把思儿拉到自己身后,微笑对荆唯浚道:“我是不是该安分,恐怕还不该由二老爷来提醒。只不过,老爷现在为你忧心,正在家中等着你,你还是回去把应该说的告诉他为上。” 荆唯浚眼内闪过一丝杀气,冷声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花如言道:“我听到什么不重要,只在于你做过什么。” 荆唯浚脸色一变,道:“你果然知道了。” “别人是否知道,你何尝会真的在意?”这时,她反而不再觉得畏惧,旁观者清,有些事,可能她也许会看得更透彻,“也许老爷知道了,才正中你下怀,才会达到你的目的。” 荆唯浚脸上的森然渐渐散去,他讥诮一笑,道:“他只需要知道,荆家的田产是我输给别人的。” 花如言静声道:“你并没有输,你是赢,荆家的田产,真正的买家,是你自己。” 荆唯浚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话,悠然道:“我昨晚已经说过,他奈我何?” 花如言情知多说无用,遂不予回应,转身就走,只听他扬声道:“你若想在荆家内得周全,就别多管闲事。” 荆唯霖自打午后便外出,直到傍晚才回府。他匆匆而回,亦无心用膳,只就着汤吃了几口饭,便推说滞了食,先行离了桌。 时至戌时一刻,在书房内伏案思量的他正觉头脑昏重,便听到有人轻轻叩门,他心思未免烦躁,刚欲喝令来人退下,却听门外那人柔声道:“老爷,我熬了百合莲子甜汤,拿来给你尝尝。” 是如言,他微微舒了口气,道:“你进来。” 花如言推门进内,他抬头看向她,只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碗盅,面上盈盈微笑,他这时才知道,这缕平和的笑意如宁神的良药,只消望一眼,便忧愁全无。 “老爷,这可是我第一次亲自做甜汤,不管太甜太淡,你都得吃光。”花如言笑语盎然,一边把碗盅放在桌旁,为他打开了盖子,用勺子轻轻搅拌着。 荆唯霖放松了身子,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嘴角边也扬起一丝弧度来。 “难为你了。”他接过她递来的碗,闻到扑鼻的莲子清香。 她“扑哧”一声笑了,道:“做个甜汤,有何难为的?” 荆唯霖亦笑,举勺尝了一口后,道:“唔,很甜。” 花如言双眼笑得如两弯月牙,“我故意多放了点糖。” 荆唯霖瞟了她一眼,道:“原来早有准备。” 花如言笑道:“当然了。对付你,得多花点心思。” 荆唯霖听到她这句话,笑容有一刻的凝滞,他暗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放下了食碗。 花如言知道她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这亦正是她真正的来意,于是缓声道:“我今天在外面遇到二老爷,他和赵风六在一起。” 荆唯霖眉一挑,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花如言想了想,道:“老爷,你是不是早想到了?” 荆唯霖捏了捏眉心,长呼了一口气,道:“这个弟弟的心思,我多少能揣摸一些。”他仰起头,脖子靠着椅背,“怪只怪,我一直忽略他的感受,我该早跟他说明白。爹之所以不让他挑起荆家这个大梁,并非是不想重用他,而是因为……”他苦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花如言,握住她的手,续道:“是想保全他。我在外筹谋,任何危险,只我一力承担。万一东窗事发,他内情不知,诸事不予沾染,尚可得以全身而退。” 花如言在他身畔蹲下身子,把头靠在他膝上,道:“从你成为荆家当家人那天起,你便一直在为日后的路在打算,包括如何在事发时,去保全他,是吗?”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低梳的发髻,这一刻,他只觉满心的安宁,这是久违的感觉,他多想,能一直把这份安谧牢牢把握,竭尽所能地,不由它从指间流走。 “如言,我但愿有这么一天,他会如你一般的明白。” 这一夜,她在书房内陪伴他至亥时,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檀木小几前翻读《搜神传》,读到《刹那芳华》一则时,当中的一阙词曲赫然入目:“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她口中情不自禁地随之低声吟唱,总觉着有点似曾相识的熟悉,一时却又记不起,到底是从哪儿听到过这支曲。 他听到声音,从账簿中抬起头来,目带微惊地环顾四周,当发现是如言在低唱时,他轻轻松了口气,旋即,脸上又泛起一丝苦笑。 她察觉到他的眼光,转头看去,正好触及到他那一抹无奈的苦笑。心内所动,终于记起,原来这一曲是他的故事中相救他于险境的映霏姑娘所唱。她合上了书,像按下了心头的疑惑,有一些事,他不说,她亦不该问。 倦意袭来,她嘱咐他及早休息后,便先行离开了书房。 为荆唯霖掩上房门时,花如言隐隐地感觉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去,黑夜的灰暗笼罩着这偌大的庭院,什么也看不清。许是巡夜的家仆,她没有太在意,正要迈步返回自己的厢房,那阵脚步竟又清晰起来,她再度循声看去,这次竟看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盈盈地从怪石嶙峋的假山后走过,正脚步紧密地往前方而去。她不由一惊,莫不是这人一直藏在此处?可是细想之下又似是刚巧从这儿经过,往别处去的。她正自诧异,脚下已不听使唤地跟上前去,远远地随那抹身影后,借着小道两旁稀落的几盏灯笼的光息,只朦朦胧胧地看到那人是名女子,衣着打扮虽因距离远而朦胧不清,但仍可依稀辨出并不是府中女婢的衣装。 花如言屏息前行,一路小心避着地上的碎石,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这寂静深夜中,只消一声细喘,亦足以惊动前方那不明身份的人儿。 那人前往的方向却渐渐明晰起来,不远处那四角挂着铜铃的朱瓦,在夜幕下渐渐地近了,花如言是知道的,这是家祠所在。 通往家祠的道路两旁,树影憧憧,巨大的阴影扭曲着狰狞的姿态,铺满了本就不见光明的地上。人走在其中,如置身迷雾深渊中,每迈出一步,都心惊胆战,生怕下一脚落定,将是粉身碎骨的陷阱。 纵然心有恐忧,但已身在其中,纵然想回头,亦为时已晚。 与其停留在原地伫足不前,不若冒险往前一探究竟。这一点,早已成为花如言的行事法则。她定下神来,继续往前走。 只见那人走进了家祠内,花如言加快了脚步走到家祠门前,祠内的灯火使她眼前一亮,与此同时,她终于得以看清那人的庐山真面。 那人身穿着浅紫藻纹绣裙,竟是三姨娘云映晴。她在正中的跪毡上款款跪下,双掌合十,闭上双目,虔诚祈拜。 花如言侧身站在门前细看着云映晴在祠内的一举一动,心下正疑为何她竟会在深夜时分到家祠来。秋凉的风丝缕缠绕在劲脖间,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猛地记起自己首次在家祠中,以荆家新妇的身份清拭祭台时,身后似有一股森冷的窥伺眼光的感觉,那份让人不安的异样,于是又再涌上心头,让她不得不思量,这当中到底有着何种关系? 她不再往家祠内看,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轻轻吸着气。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祠内竟传来云映晴的声音,清冷而淡定,该是早就知道花如言在外。 花如言怔了一下,很快又使自己平静下来,缓步从门边走出,看到云映晴依旧跪在原处,合掌弯腰而拜,淳和的檀香袅袅地自案台上的黄铜香炉内缥缈氤散,烟雾淡淡地往上浮升,荆家历代祖先的灵位兀自在两位不速之客迷蒙的视线中,坚守着它们的庄严肃穆。 “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何这个时辰,到这里来。”云映晴直起了身子,眼睛注视着案台,幽幽说道。 花如言在她身后站住脚步,看不到的她的神情,似乎,更看不透她的心思。想起当日出行在即,唯得她提醒自己要逃跑,这样一来,可是代表她至少不会伤害自己? 云映晴不等她回应,径自又问道:“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荆家?” 花如言想了想,道:“也许注定了我要回来,那么我是怎么也逃不开。” 云映晴从喉中笑了一声,听不出感情来,她道:“生路不走,却行死路,你是天下间最为愚笨的人。” 花如言心下更为迷惑,道:“三姐姐,可否为我明示?” “这一声‘三姐姐’,你唤来越发顺口了。”云映晴冷笑,“既然你乐意做‘四妹妹’,任谁也拦不住你。”她施施然站起身来,转身看着花如言,道:“即使我再叮嘱你万事小心,恐怕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我最后只能奉劝你这一句,万事小心。”她垂下头来,绕过花如言往外走去,在擦肩而过的一霎,她轻轻地低喃:“我来此,不过是想求一点心安。可知荆家之内,没有好人。” 云映晴轻浅的声音游丝般回旋在花如言耳际,使人不寒而栗。 良久,当神思落定于心头,她才发现幽暗祠堂内,只得自己一人,仿佛刚才所遇所听的一切不过是虚幻一场。 荆唯浚为偿还赌债而变卖家中大半田产一事,荆唯霖竟不再追问,也不予追究,连着数日,他对此不提只字片语,连荆唯浚一直不在他跟前露面,他也不以为忤。 风平浪静的底下,却有另一种躁动的心绪,悄悄酝酿。 花如言心下自是明白荆唯霖的心意,但显然,在荆家内,有人比荆唯霖更为在意产业的流失。即使病重如施芸,亦终日怀着焦虑与担忧,像有满腹的疑虑,随时想与荆唯霖商谈。而荆唯霖,总是目含了然,用安抚的口吻对她道:“我自有安排,不用担心。”每当这时,施芸便似受了打击,颓然地垂下头。 自那次在街头遇到荆唯浚后,花如言一直在注意着他的行举,偶尔看他傍晚出外,至深夜时分,思儿来报他归来,一副醉酒醺醺的放浪模样,她便命人为他备解酒茶,直到思儿告诉他已安静睡下,她才放下心来。 这一晚,荆唯浚依旧是亥时一刻左右回到府中,但这次思儿前来通报时的神色却多了几分急切:“小姐,不好了。” 她奇道:“看把你急得,怎么了?” 思儿迟疑了一下,才道:“二老爷他……不肯喝解酒茶,在房里大喊大叫的,把侍候的人都撵了出去,只说要……” 花如言不悦地皱了皱眉,道:“你要吞吞吐吐,索性就别说。” 思儿连忙道:“他一个劲只说要见小姐,他要小姐你过去。” 花如言想了一下,站起来就往屋外走去,皎洁的月光温润如水般倾洒于青砖地上,她低头看自己足下的银白淡光,自己的影子所及之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灰,不由忆起数天前,那一个让人为之寒慑的夜晚。不知为何,心头竟由此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她摇了摇头,企图把这份不安的感觉抛掉。 到得荆唯浚房门前,便听到内里传出一阵震耳的瓷器破碎声响,紧接着,是荆唯浚满带怒意的厉喝:“滚,我不喝这劳什子!都给我滚出去!” 花如言沉了口气,从容走进房内,挥手令那几名诚惶诚恐的家仆退下,转头看向斜着身子靠在床沿的荆唯浚,道:“你闹够了吗?” 荆唯浚睁眼瞪着她,片刻,竟笑了起来,道:“嫂子,你来了?” 花如言并不搭理他,绕过满地的茶杯碎片,走到了八仙桌旁。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后,端着茶杯来到他跟前,把杯子递到他的嘴边,道:“给我喝了。” 荆唯浚却拿起身旁的一壶酒,半醉不醒似的道:“来,我们再喝!” 花如言手一扬,把杯里的茶水倒数泼到了他脸上,道:“睁眼看看自己在哪儿。” 荆唯浚被茶水浇了个一头一脸,整个儿清醒了泰半,他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道:“我用不着睁眼看,就是用鼻子闻,也嗅得出荆家里这股腐臭味!” 花如言抿了抿唇,径直问道:“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荆唯浚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感谢你,好好谢谢你!” 花如言狐疑地端详着他,道:“为何谢我?” “谢你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大哥,谢你让我可以独占荆家的田产,哈哈!”他借酒装疯,话语间的意味半真半假。 花如言苦笑了一声,道:“并非如此,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大哥。你该谢的人是他,是他决意放弃那一部分的田产来成全你。”她叹息,“你真是半点都不察觉吗?” 荆唯浚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道:“他……真的是那样想?他为了我,真的愿意放弃田产?” 花如言点了点头,看到他一张通红的脸庞上竟流露出一丝愧疚来,不由觉得此时是对他劝说的好时机,便道:“你在你大哥心目中,远比这些所谓的家财来得重要,如果可以重拾手足之情,这些产业,又何足道?如若你此时尚不能明白他的心意,那便枉费他付出的一切了。你又何苦终日把至亲视若敌人?” 荆唯浚静静地听着她的话,脚步虚浮地踉跄了几下,跌撞地来到桌前,一手扶着桌沿,垂头不语。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呜咽,泪水竟从他眼内夺眶而出,他哽声道:“我知道,我何尝不知道我大哥用心良苦,可是我……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一直在荆家沉寂无为……我无意伤害他……” 花如言来到他身后,温言道:“你既然相信你大哥,为何不能相信他终有一天,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与其凭空猜忌,平白生出不必要的嫌隙,为何不能尝试与他多说说心里的话,让他知道你的抱负?” 荆唯浚擦了一把泪,连连点头道:“嫂嫂,你说得对。”他转过身来,目带感激地看着花如言,“嫂嫂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回是想明白了。” 花如言欣然而笑,然而,适才来时那股不安的感觉在此刻又涌上了心头,她本该为荆唯浚的转变而高兴,却又隐隐地觉着不对,一时,又寻不出端倪来。这时,已见他取来酒壶,斟了一杯酒,对她道:“容我最后喝这一杯,这是敬嫂嫂你的。”言罢,他一饮而尽。接着,他再另取杯子斟满,双手递给她道:“请嫂嫂也受了我这一杯。” 花如言有点犹豫,低头看着他手中杯内明澄的酒水,思虑片刻,终是接了过来。 抬头看到他殷切的目光,她不再多想,举杯慢慢地喝下了这一杯酒。辛辣而苦涩的液体缓缓淌进喉中,这比她过去尝过的酒都要难下咽,许是更烈的缘故。 “谢谢嫂嫂。”他微笑着说。 她放下杯子,正想说什么,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脚步不稳地向后退去,心知不妙,张口想呼叫,然而他却欺身上前,一把扶着她,用力掩住了她的口鼻。 她想挣扎,但他的力道却非常大,紧紧地把她钳制着。 意识渐渐地开始迷糊,她只来得及感受浑身失去力气的酥软,脑间如被抽离了唯一的知觉,变得空洞而沉昏…… 正文 第八章  清者自清 醒转的一刻,头部沉沉的昏重感使她好一会后才能慢慢睁开双眼,前方窗户洞开,刺目的日光如芒柱般闪耀着她的视线,然而她仍可看清,有一个身影正背着光向她俯下,面目模糊,然而企图却明显,她心头一惊,当那人的鼻息越来越接近自己时,她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喉中不知为何竟嘶哑一片,那人再次伸手掩住了她的嘴。 这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一个充满惊诧的声音响起:“二老爷,你怎么……” 她心下凉了半截,举起手来想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他推开,耳边的声响越来越杂乱—— “大夫人,二老爷在这儿,还有四姨娘……” “……唯浚,你怎么……四妹妹……”施芸一惊之下,咳嗽不断,指着床上的二人惊不成语。 花如言整个儿清醒过来,她看到荆唯浚身上只着一件单衣,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意,慢慢地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坐直身子面向客房门前的人们。她惊骇得无以复加,忙检视自己,这一看之下,她犹如五雷轰顶般呆住了——自己身上竟只穿着中衣,前襟半敞,隐约可见内里凝白的肌肤及粉色的抹胸。 她浑身颤抖地坐了起来,胡乱地扯过散乱在床边的外衣遮挡自己的身体,脑中混乱一片,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惊疑地瞪向荆唯浚,只见他正气定神闲地穿戴衣物,她思绪迷乱不已,心如被寒冰所坠,不住地往下沉,沉到底,便是永无翻身的绝望。 “你们……你们竟然……”施芸终于平下了咳喘,得以定下神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眼前不堪入目的一幕,“唯浚,你怎么可以……她是你的四嫂嫂,你们这样……要受家法惩治的。”她看着荆唯浚站起了身子,并无半点惧怕,不由更觉气愤,“你真要把荆家闹个天翻地覆才甘休吗?老爷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大嫂,我和四嫂,哦不,我和如言妹妹两情相悦,情到浓时,按捺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大哥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他故作爱怜地看着花如言,“我和如言妹妹,并不害怕。” 花如言恼羞攻心,举手往他脸上掴去,怒道:“禽兽不如!”她气得双唇发抖,“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为何要毁我清誉?” 他似并不在意她打的那一掌,嘴上“啧啧”几声,道:“如言妹妹,原来你害怕吗?不用害怕,我大哥对我可好了,会为我付出一切,一定不会处死我们,说不定,还会把你送给我呢。” 施芸严声道:“来人,把他们两人给绑了!”几位家仆应声而入,上前分别抓住荆唯浚和花如言的手臂往地上按去。 花如言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她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颤声对施芸道:“姐姐,我没有……我真没有……”荆唯浚不惜搭上自身来陷她于危难之中,居心叵测,早有预谋!为什么她会想不到,为什么她竟全无戒备? 她的目光饱含恳切及焦急,施芸看着她,面上稍显迟疑,片刻后,下令道:“把他们押到密室,分别关押。” 花如言虚脱般软软地跪倒在地,摇头道:“昨晚上我喝了他给的酒,便不省人事,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施芸吸了口气,道:“一切留待老爷决定。”骤然动气,她只觉头脑昏眩,再次命令家仆:“把他们押下!” 花如言知道此时申辩徒劳,只得忍下满心苦楚,任由家仆把自己推出屋外。当她踏出房门时,侧首间看到门边的云映晴正用清冷的眼光看着她,她不由激零零地打了个寒战。 只不过再往前走了数步,便听到云映晴用关切的声音道:“姐姐,这事非同小可,老爷自会处置。你可别动气,来,我扶你回房休息,药已经煎好了,该服药了。” 花如言被家仆押着往前走着,距离云映晴她们越来越远,然而,她仿佛仍然听到云映晴在说:“可知荆家之内,没有好人。” 从外间走进密室,就像从白昼走进黑夜。 花如言踏进漆黑一片的室内后,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黑暗,身后的家仆便迅速地把门给锁了起来。她倏然置身于陌生而狭小的空间,心头一阵惶然,正摸索着向前走去,发现室内并不是全然封闭,左侧高墙上方开着一扇小窗,有限的光亮自那儿透进,使她得以看清窗下用禾草铺就的坐卧之处。 她双脚虚浮不已,来到禾草边整个儿跌坐下来,脑中急急地回想起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关键。荆唯浚昨晚早就处心积虑布下这一局,诱她上钩。但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如若唯霖因此而不念兄弟之情,他又如何能脱身?最重要的是,她若有不测,对他又有何好处? 百思不得其解,越往下深思越觉惶惑。 一时头疼欲裂,不知是药力残余的缘故还是因着过于惊扰而至,她身子靠在墙边,双手抱头,心内只一个劲地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担忧,不要首先被恐惧给击败。 微弱的光源照耀在她身侧,她睁开眼看着那点光,随着情绪的平静,头部的不适也慢慢消退。 这时,她坐直了身子,睁大双眼看向那光线洒落的墙侧,那儿,竟有些用尖利的物事刻画而出的痕迹,细看之下,却是完整的字句,她看不得真切,遂用指尖沿着划痕走向辨认出字形来。 “我。”她每辨出一个字,便吟读出声,企图用声响来驱赶幽闭中可怕的死静。 “心……只……属……”下一个字笔画较为杂乱,似是刻画者曾在这个字上来回斟酌,她摸索了良久,才辨认出来:“魏……郎。” 读出了这六字,一时未能会意,她复又念了一次:“我心只属魏郎。”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过来,刻下这句话的人,想必曾与她一样,因着……因着“私情”败露,被困于此,不知其彼时怀着何种心境,竟以此字明志。 正思虑间,听到门外传来开锁的声响,她连忙站起来,看到门被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室内。 待看清来人,她颤声唤道:“老爷。”急忙走上前去,刚欲拉住他,他已伸手扶稳了她,他的臂弯强而有力,温热一片,顷刻间为她赶走了泰半恐忧。 他只沉默着。她的视线模糊,虽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仍感觉到他的沉重。 她心慢慢地凉了下来,手下意识地反握住他,像要紧紧抓住唯一的希望,“老爷,今日的事……” 忽听得荆唯霖若有似无的叹息,他的手慢慢地从她身上滑落。她不由急了,忙抓紧他的手肘,道:“你不相信我?” 他却摇了一下头,沉声道:“你告诉我,你的心,到底在哪儿?” 她霎时愣住了,然而只是这一刹那间,她马上脱口而出:“身在荆家,心系于你。” 他一下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对候在门外的徐管家下令道:“把那畜生带到东大厅!还有,把大夫人、三姨娘她们也请到东大厅来。” 东大厅内,荆唯霖面容沉静如水地坐在主位上。施芸拿着手绢掩口忍下咳嗽,眼睛不时地往立在大厅中央的花如言看去,微带揣思。云映晴则站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只偶尔看一看荆唯霖。 这时,家仆把荆唯浚带进了厅堂中,他在花如言身旁站定,眼中含着一丝邪魅,斜斜地看向她,俊脸上满是露骨的挑逗,全然不顾跟前那数双锐利的眼睛。花如言心下暗怒,却不动声色,只作视而不见,别过头,往前走了一步。 荆唯霖冷冷地瞪了弟弟一眼,转头对施芸道:“你是如何得知这畜生不在自己房中?为何特地前去寻找他,又如何在客房里发现了他?” 施芸回忆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今日一早,徐管家来告诉我,说二老爷昨晚深夜才回府,后来,有下人看到四妹妹前去找他,过不多时,二老爷竟然把四妹妹抱出了厢房,不知要往哪去……我听着觉得不对,便马上在府里寻找二老爷,我命人每一处都要寻仔细……后来,就寻到了南院客房……” 荆唯霖听了她的话,面上依旧是波澜不兴,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徐管家,道:“既是昨晚看到的事,为何早上才说?” 徐管家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躬身道:“回老爷,是我的不是,昨夜我本已睡下,是值夜的刘平来告诉我,说他看到四姨娘进了二老爷房中。我哪里敢胡乱猜测有他,怕是四姨娘找二老爷说府里的事,也是有的,便让刘平依旧上夜去。到了早上,刘平才又来告知,说后来看到二老爷把四姨娘抱出了房中,因着听我说不要多管,所以不敢声张,也是看一直到了天明,还没看到二老爷回房中,才来说的。” 荆唯霖语气平静地问花如言道:“你可曾到这畜生房中?” 花如言垂下眼帘,道:“确是到了他房中。” “小姐!是我害了你!”忽而,思儿从大厅外冲了进来,大哭着叫道,“我不该给你传话,我不该……” 花如言回过头喝道:“思儿,与你无关!” 思儿泪如泉涌,摇头道:“是二老爷发酒疯,要小姐过去的!” 荆唯浚哂笑了一声,吊儿郎当地开口道:“对啊,正是我叫她来的,大哥你不知道吗?如言妹妹连着好几天,每晚等我回府,每晚为我准备解酒茶,每晚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简直是离不了她,我看不到她,我会发疯的,所以我一定要见她!” 荆唯霖双眼顿时如寒潭般深沉不见底,直勾勾地注视着一脸得意的弟弟,半晌,方缓缓道:“唯浚,够了。” 荆唯浚冷哼一声,来到花如言身旁,凑近她道:“如言妹妹,我知道你怕死,我告诉你,能和自己心爱的死在一起,是很幸福的,一点都不痛苦,我愿意和你一块死,你不用怕。” 施芸脸颊上肌肉一搐,脸色大变,厉声道:“唯浚,你不要再……” 荆唯浚马上打断她道:“大嫂你不用着急,我并不是胡说八道。叔嫂私通,想必是一死吧?大哥你说好了,是沉潭,还是投井?” 荆唯霖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椅子扶手的顶端,浑然不觉那儿已被他的指甲刮出了深深的一道痕迹,他咬着牙,把目光放在花如言身上。她脸色苍白,神情凄婉却坚定,并无惧色,亦没有畏缩之意,似只是听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他忍下心头的揪痛,对荆唯浚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为什么你偏偏要这样做?” 荆唯浚嘲讽地看了花如言一眼,道:“你的确是我的好大哥,你对我这样好,我要什么,你会给我什么,你一直都在替我打算,我在你心里,是最重要的,对吗?那好啊,此次,你要么处死我和如言,要么,就把如言送给我!” 花如言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并没有回应,似事不关己。 荆唯霖蹙眉瞪向荆唯浚,道:“你恨的人是我,跟如言无关,你不该毁她名节!” 荆唯浚仰头而笑,道:“我早喜欢如言,如言也喜欢我,不然,你说我们俩怎么可能同床共枕?大嫂今天应该看得清清楚楚。” 花如言倏地转身面向荆唯浚,道:“你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向你秋波暗送?你什么时候开始确定我喜欢你?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任何情话?” 荆唯浚怔住了,张了张嘴,一时竟无从说起,只支吾道:“这个……我是从……” 花如言不等他回答,再度逼问道:“我每一天晚上为你备的解酒茶,都由谁为你送到房中?是思儿,没错。思儿端茶给你,刘平和张贤二人为你擦脸喂你喝茶,对不对?还有徐管家也经过我的吩咐每晚留着门给你,对不对?厨房里的陈家的和李家的,她们一起为你熬茶,为你做垫胃食物,周到吧?我喜欢你,我跟你有私情,所以我要大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我这个四姨娘,一心照顾你二老爷,我明目张胆不怕别人说我闲话不怕老爷起疑,是吗?是我胆大包天,甚至把我为你担忧的事情,透露给老爷知道?”她看着荆唯浚语塞的模样,冷笑道:“你刚才问老爷知不知道,你的事情,老爷有哪一宗,哪一件不留着十分的心?” 荆唯浚退后了一步,思绪急转,企图寻出一句能堵回去的话:“你明知深夜,却到我房中来……” “对,我明知道你是叔我是嫂,我明知道这屋内屋外家人眼睛这么锐利,我明知道你这个二老爷诡计多端,我也自送上门来,受你这一记算计!”花如言语调越发高扬,所言每句,铿锵有力。 这时,云映晴开口道:“此次着实是太多疑点,正如四妹妹刚才所说,深夜之际,叔嫂之间,诸多不便,为何要到二老爷房中?当时房中不知有没有其他家人在?” 施芸接口道:“四妹妹,究竟你为何要到二唯浚房中?总是有什么因由的,对吗?” 花如言苦笑了一声,看着荆唯浚闪烁的双眼道:“我不避嫌到他房中,只是因着,老爷对他有万般的不放心,只是因着,老爷对他有万般的愧疚!我以为我至少可以尽一分力为老爷好好照顾他。他刚才口中所说的,他要什么,老爷就会给什么,是我亲口安抚他的话,是我告诉烂醉如泥的他,他大哥心中最重要的,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弟!”她微带激动,痛惋道,“原来我做错了,并不是错在到他房中照顾他,而是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老爷并没有亏负他半分,老爷根本没有欠他一丝一毫!” 荆唯霖从座上站起,双目泛红,哑声唤道:“如言……” 花如言深深吸了口气,再问荆唯浚道:“你还要说吗?还要拿出证据,证明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吗?” 荆唯浚满脸难堪,垂下头来,发不得一言。 施芸刚想说什么,喉中一阵发痒,低头咳嗽起来。云映晴上前扶着她,道:“今天姐姐亲眼看到二老爷和四妹妹一起,这着实让姐姐焦心。” 荆唯浚抬起头来,干笑一声,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答应与我共赴巫山?大嫂亲眼所见的一幕,难道,你要说大嫂也在说谎吗?” “我相信芸儿没有说谎。”荆唯霖走上前,来到花如言身旁,拉住了她的手,接道,“而如言,也没说谎。”他转向弟弟,“说谎的人,是你。” 荆唯浚心下早就慌乱一片,强自镇定道:“我犯得着拿自己的性命来说谎吗?” “因为你知道我根本不会将你处死!”荆唯霖道,“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用什么手段将如言陷害,你昨夜喝的酒、茶、茶壶、酒壶、杯子,全数交给大夫查验!包括你的包间,你可以藏物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会派人搜查清楚,房内搜不出,我会派人查问县内所有相关之处,再查不出,我自会另派密探查清你到底曾与何人接触,曾得了哪些害人的迷药!” 荆唯浚脸色霎时变得煞白,颤声道:“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质疑我!” 荆唯霖把花如言紧紧拥进怀中,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保护她,一字一句道:“即使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你曾下迷药,即使你有千万个理由指如言与你私通,我一概不予理会,一概不接纳!我以如言夫君的身份宣布,如言一心只在我,绝无旁骛之心,如若再有人以此胡言半句,我荆唯霖誓不善罢甘休!” 花如言依在他怀中,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听着他所说的每说一句话,每一个字,那样的毋庸置疑,像是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小城墙,牢牢地把她包围其中,严密地将她保护,为她挡尽一切攻击与暗算。独困密室时那凄绝的孤立之感在这一刻已然全数退去,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生命中,有他一同走过,再多的风吹雨打,亦不足惧。 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眼帘低低地垂下,覆挡了眼内莹然的水雾。 他反握住了她,暗暗用力,像是在给予她最强而有力的支持。 “好,好!”荆唯浚抑不住心内的挫败,脸带不甘道,“你既然可以为了这女人连脸面都不顾,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荆唯霖看向他,淡淡道:“徐管家,把二老爷带回房中,派人严加看守。从今日起,如不得我之命,他绝不可迈出房门半步!” 一众孔武有力的家仆上前来押住了荆唯浚,他挣扎着大叫:“你凭什么关我!放开我!” 荆唯霖冷声道:“拉他出去。他若反抗,任何人都可以以武力压制他!” 施芸和云映晴神色异地看着适才还振振有辞的荆唯浚此时狼狈不堪地被押下,施芸着意地转过头来看了云映晴一眼,举帕掩唇低咳了一声。 荆唯霖正欲让众人散去,刘平却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大厅内,急切道:“老爷,大夫人,小少爷他在后花园内晕倒了!” 施芸闻言,脸色一变,忙走上前道:“马上带我去看少爷!” 荆唯霖蹙眉问刘平道:“汝豪今日不是要到私塾去吗?怎么会在后花园中?” 刘平迟疑了一下,向施芸看去,施芸转过身来回道:“汝豪这两天身体不适,我让他在家中休息。老爷,我们先去看看他吧?” 荆唯霖不再多问,拉同花如言一起和施芸匆匆往汝豪房中而去。 正文 第九章  疑情 荆汝豪神志迷糊地躺在床上,小脸蛋上青白一片,双眼紧紧地闭着,眉头皱成了一团,似是在经受极其难过的折磨。 施芸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儿子床边,一把握住了儿子的小手,颤声唤道:“汝豪,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你答应娘一声啊!汝豪……”她又转过头厉声喝侍候于一侧的家仆道,“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少爷?若少爷有何闪失,我要你们的命!” 荆唯霖走上前来,看到汝豪面无人色的脸蛋,心疼地蹙起了眉,问那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家仆道:“到底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婢女虹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鼓起勇气道:“少爷一早说要到后花园玩耍,我和玲儿便陪少爷一起到后花园去。原本还好好的,不曾想……不曾想……” 施芸擦去眼角的泪水,喝道:“赶紧说!” 虹儿整个儿战栗了一下,嗫嚅道:“不曾想,竟看到……”她正犹豫,却在接触到施云凌厉的目光时连忙接道:“我和玲儿听到少爷一声叫,我俩赶紧来到少爷身边,看到少爷指着前方,浑身都在发抖,我朝少爷指的那儿看去,只见到一个背影,依稀有点像……像旧日那人的样子……我们来不及追,少爷已经晕倒了。” 荆唯霖本来还在细细听着虹儿的话,想从中寻出些端倪来,然而当他听到她提到“像旧日那人的样子”时,脸上倏地一阵变色,旋即,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简直一派胡言。” 虹儿惊得跪倒在地,道:“没有,老爷,虹儿句句属实!” 这时,床上的汝豪似有些微醒转,他张嘴喃喃道:“好多血,二姨娘脸上好多血……” 施芸慌地把汝豪抱进怀中,切声道:“汝豪不用怕,娘在这儿,娘陪着你呢。” 花如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叹了口气,低声吩咐一旁六神无主的玲儿道:“立刻去为少爷做点定惊汤。”玲儿巴不得一声,忙去了。 “娘,我看到二姨娘,她对我笑,眼睛里流出很多血……”汝豪惊魂未定,小手紧紧攥着施芸的衣袖。 施芸轻声地安抚着他,脸色早已因为焦急而苍白无比。她本就带病,神虚血弱,这样高度的紧张之下,她低喘连连,冷汗直冒。 荆唯霖见状,上前扶着施芸的肩膀道:“芸儿,你放下汝豪,让他自己躺一会。” 施芸连连摇头,忽而指着地上的虹儿道:“定是你们这些贱婢在汝豪面前胡说八道,才会让他受惊!你们都别有用心……来人,把她拿下!”她动了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花如言正想说些什么,一股草药气息从门外飘进,接着,云映晴的贴身丫鬟菊儿捧着药碗走进来,恭声道:“大夫人,今日的药好了,您快趁热服了吧。” 施芸嘴角一垂,厉色道:“我不喝!” 荆唯霖心内暗觉异样,只不动声色,一边从她怀中把汝豪抱过,一边轻声道:“你先服药,我来照顾汝豪。” 菊儿听到荆唯霖的话,捧着药快步走到施芸跟前,还没来得及言声,施芸便一把将她手中的药碗“哗”一声打翻了,尖声道:“我说过我不喝!” 汝豪被声音吓得浑身一颤,“哇”的大哭了起来。荆唯霖边安抚儿子,抬头看向满脸怒意的施芸,道:“芸儿,你吓到汝豪了。” 施芸轻喘着气,捂着心胸,似是正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花如言趁此对虹儿道:“还不快点收拾地上。”虹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和菊儿一起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和药汁,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玲儿把定惊汤端了进来,花如言连忙接过玲儿手中的汤碗,上前对施芸道:“汝豪是受了惊,让他喝点定惊汤,说不定会好转。” 施芸慢慢冷静了下来,自己只知一味慌乱,竟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未曾想到。她接过了花如言递来的碗。荆唯霖就势把汝豪抱起,由施芸一勺一勺地喂汝豪喝下定惊汤。 一碗汤喝完,汝豪果然安静了许多,他眉目舒展了开来,依在荆唯霖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施芸放下碗,站起身拉住花如言的手,哽声道:“四妹妹,我这一惊一慌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幸亏有你……” 花如言微笑道:“关心则乱,也是人之常情。” 施芸双目内的泪意盈然,低下头道:“今日之事,我也是一时犯了糊涂,分明是二老爷设的局,我原该相信你……” 花如言摇了一下头,道:“老爷说过此事不能再提,那便不必提。” 荆唯霖小心翼翼地把汝豪放在了床上,为他掖好了被褥,才走到她们身旁道:“芸儿你身体不好,便不要多用神。我让徐管家请大夫再来看看汝豪,你不要太过忧心。” 施芸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回到床边默默地陪着汝豪。 自四姨娘与二老爷“私通”却不了了之、小少爷于后花园惊遇二姨娘孤魂这二事之后,荆府内虽然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及有条不紊,人心却开始有点惶惶不安起来。有心人难免将此二事联系起来,胡思乱想一番,再私下渲染流传,竟又是一宗恐怖可惧的骇人风闻。 “思儿,你神不守舍的,怎么了?”花如言一手把思儿错簪在她发髻上的金钗拔下,不悦道:“我不是说过了,今日只戴绢花。” 思儿定下神来,歉然道:“对不起,小姐。” 花如言从铜镜里看着欲言又止的她,道:“到底怎么了?” 思儿迟疑着,心里揣摩着曾听到的传言,不知是否应该如实告诉主子。 “你对我还要隐瞒吗?”花如言板下了脸来,语含嗔怪。 思儿咬了咬牙,道:“小姐,思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那些话……实在不堪入耳……” 花如言垂下了眼帘,思忖了一下,道:“可是与我有关?” 思儿双手不安地绞着衣摆上的带子,道:“他们胡说八道。” “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说二老爷与小姐……与小姐分明有染……那一夜,小姐哪可能不失……”思儿气愤不已,再说不下去,只道,“我气不过,跟他们吵了一架。” 花如言抬起头,脸上只一派平静,“你何必为此生事?只说了这些吗?” 思儿想了想,又道:“他们还说些古怪的话,说什么……是二姨娘冤魂不散,要老爷不好过。” 花如言没有再问下去,她心内似有一种惘然的、无以言喻的感觉,丝丝缕缕地纠缠在她思绪中。她尤其无法忘却,密室内所发现的那几个字。思儿的话,使这触动指尖痕迹,又清晰地自指尖,慢慢涌上心头,浮现于眼前。 是夜,她门前的灯笼被点亮了。 荆唯霖来的时候,她正半躺在太师椅上,悠然地前后摇动着椅子,一副享受的样子。 他见状,忍俊不禁道:“看把你舒服得。” 花如言双手放在椅扶上,停下了摇动,道:“我不过是试一下,睡在这上面的感觉。” 荆唯霖饶有兴味问道:“如何?” 花如言从椅上站起身来,一边抚平身上的纱罗衣裙,道:“如若睡一整晚,不见得比床上舒服。”她抬头微笑,“老爷每日事务繁忙,实该好生休息。” 荆唯霖却敛下了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花如言道:“从此我睡这椅上,老爷睡床。” 荆唯霖走到她跟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怎可如此?” 花如言并不想触及他的眼神,垂下头,道:“我们一向如此。” 荆唯霖手下用力,想把她拥进怀中,没想她却猛地转过身去,只欲挣脱他的手。他却更为用力,一下从背后搂紧了她的腰身,温热的双唇贴近她如软玉般的耳垂,低声道:“你可是在怨恨我?” 花如言侧过头去,避开他那让人心旌动的气息,道:“并不敢。”她双手抬起,放在他环抱自己的手臂上,半晌,幽幽道,“你为什么要相信我?为什么你没有半点怀疑?” 荆唯霖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过去的事情,为何偏生要记着?” “原来你在刻意忘记,只是因为你心有介怀吗?”无奈她用力浑身力气,都无法挣开他,“既然如此,为何相信我?为何不将我处死?” “因为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不想再错一次。”荆唯霖道:“如言,我已经做错了一次,不想再错。” 花如言怔住了,不由感觉到,他话中别有深意。她不再挣扎,静静地依在了他怀抱中。 荆唯霖脸上泛起一抹隐痛,他闭了闭眼,稍稍平复下情绪,方低声道:“你可记得,我曾向你提及的映霏?”不等她回答,他径自道:“后来,我将她娶进了荆家,成了荆府二姨娘。” 他声音低迷地叙述,沉痛的过往如折子戏,一幕一幕重现于脑海—— “映霏嫁给我后,我以为从此我俩可以共偕连理,虽然她是妾房,但,我给予她的一切,均与正室无异。但不知何故,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也一日比一日沉默,无论我怎么取悦她,她都不再像以往一样欢喜,她不再为我唱歌,更把我特意为她找寻名师做的一张琴束之高阁,我问她,她只回避不答,推说身体不适,才会不思言笑。我担心她是否因为在府中受了委屈,所以命徐管家在我不在府中时,密切注意映霏,好生保护她。只是没想到,这样一来,竟发现了一些事。”他停顿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花如言放在他腕臂上的手掌慢慢地往下移动,及至他的手背,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似是给予他一点平静自心的力量。 他继续说道:“竟然发现,她每到未时,便会出门,前往与姚中堂的一名门生会面。徐管家把这件事通报我后,我很吃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马上找到映霏,向她质问,我希望她告诉我,这是徐管家虚报的消息,并不是真的,我希望她分辩,希望她否认。然而,她竟然很平静地承认,确有其事。 “她依然用那个静静的声音,告诉我,她本就是姚中堂派到我身边的细作,从她出现,一直到与我……两情相悦,最后嫁给我,都是一个预谋,是姚中堂的安排,安排她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于每日未时,向他的门生通报。 “我问她,是否从开始,便没有对我付出过真心?她不回答,只是说了一句,可以把她赶走,免受姚中堂的监视。当日的我,一心只系于她,如何能狠下心把她赶走?我没有。她依旧是荆府二姨娘,依旧是我的妾房,一切都没有变。 “那时起,我喜欢上了杜实甫的《别情》。因为自我发现她秘密后,她每个傍晚,都会弹奏这支曲,琴声一如既往的清远如流水行云,只是,隐隐地多了一分幽怨。我每次都会在她房外听她弹奏,以笛声相和,这样的感觉,如琴瑟和鸣般美满,即使是错觉,亦满足。 “我以为即使旧情难以重拾,至少我们可以这样一直下去。可是我错了。满足于这种宁静的人,从来只有我一个。这一日终于到来,徐管家急匆匆地跑来茶庄找我,说二姨娘出了事。当我赶回家中时,看到映霏全身被麻绳捆绑着跪在地上,她身旁,也跪着一名男子,那正是姚中堂的门生。 “芸儿看到我回来,脸上也有点难堪。我心中明白,想必这是丑事一宗,而这宗丑事,为何偏偏要是映霏所为?我当场震怒,让徐管家取来皮鞭,发疯一样鞭打映霏,鞭打那淫人之妻的无耻之徒! “我每落一鞭,心里的痛恨就多一分,当我看到映霏咬着牙一动不动任我鞭打,当我看到那无耻之徒竟然挺过身来为映霏挡鞭,怒火把我的理智也燃烧殆尽,我不容分说,马上下令要将映霏处死。我等着映霏求我,等着看她恐惧的模样,然而,她永远冷静得让我意想不到,她只冷笑着,说如果可以摆脱我,与她的魏郎在一起,一死何妨?那无耻之徒,竟也信誓旦旦,说要随映霏共赴黄泉……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映霏真的没有爱过我,到了生死关头,她只想着要摆脱我…… “我彻底败下阵来,看到映霏决绝的样子,我几欲崩溃,只让芸儿命人把他们二人关进密室内,明日再处置。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思量了一整晚,我发现我根本无法狠下心肠将映霏处死,但是,叫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背弃我而去? “到了第二天,我命人把映霏和那姓魏的一同带到大院中,那口深井便在院中,我想让映霏自己选择,要么,继续留在我身边,要么,便投井身亡。紧接着,我才知道,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不该逼映霏。她走到那姓魏的身边,对我说,她与我成亲,本就是一个谎言,如今是时候说一句真话了,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心中,只有魏郎一人。然后,我亲眼看着她,与那姓魏的一起,往深井里跳去。” 荆唯霖说完最后一句话,喉中哽咽了起来。花如言转过身来,看到他眼眶内满是泪水,她情不自禁地举手捧着他的脸,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问,我不该让你再记起。” 他吸了一口气,把泪意压下,强笑道:“与你无关,是我无法忘记。让映霏枉送性命,一直是我心头的愧疚,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这个错。所以,当再度面临同样的局面,我不想你出事,我只想好好保全你。” 她心头有些许的凄酸,道:“唯霖,都过去了,我们都不再记起,我们都不再提。” 他连连点头,把她拥进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再不愿意放开。 门外风声疾徐不定,灯影摇曳,徒添几许迷蒙。 他霍然抬起头来,对门扬声道:“谁在外面?”一边扶开了她,快步往门前走去。 花如言心下也有点不安,跟在他身后问道:“怎么了?” 他迅速地把门打开,沉声道:“门外有人。”门骤然洞开,寒冽的秋风一股脑地涌进了室内,使得他们二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放眼看去,回廊外,小园中,只得灰暗笼罩,哪里有人影? 花如言倏然记起那一晚自荆唯霖书房中走出后,发现云映晴悄声无息地从假山后出现的情形,张嘴正想告诉荆唯霖,转念一想,又觉着当晚的事有点怪异,云映晴所说的话,也太玄,底里不知,似不宜贸然声张。这样一来,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许是我听错了。”他确定四处无人后,放下心来,复关上了门。没有察觉,小园里那扇拱石门后,一缕清冷怨惋的目光。 正文 第十章  子殇 当再次踏足在通往家祠的那条道路上时,花如言的心内是一片平和恬静,较之迷茫不知前路的过往,她感觉眼前光亮的日曙是这般崭新而灿烂,阳光和煦地披洒在她身上,仿佛是一重柔和的轻纱,带给她最温暖的安然。 思儿忍不住问她:“小姐,为什么一定要到家祠去呢?” 她微笑,道:“想求一个心安。”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左侧路旁密匝的花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她放慢了步子,侧头看向花丛,风动习习,花朵迎风招展,茂盛的绿叶纠缠摩挲。她低低一笑,虽然秋凉时分并看不到姹紫嫣红的花颜,但青葱绿叶连成一片,亦如碧海般赏心悦目。 然而,她很快凝住了笑意,心头泛起了微微的惊异。身后的思儿也错愕道:“小姐,花丛中有人。” 只见绿叶中,一个乌黑的小脑袋正在探头探脑。花如言发现有异后本来并不敢打草惊蛇,后而仔细端详片刻,方认出这正是荆汝豪,她连忙走上前,伸手一把扶起匍匐在泥地上的汝豪,道:“你怎么在此?” 荆汝豪适才趴在地上,弄得一脸一身的污泥,圆圆的脸蛋上像小花猫一般灰一块黑一块。冷不防被人拉了起来,他惊愕地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当看清跟前的人时,他又放松了下来,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四姨娘,我在抓小星星儿!” 花如言这时才看到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小布兜,她掏出手帕为汝豪擦去脸上的污泥,一边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玲儿和虹儿呢?”汝豪前日才受了惊,施芸早已下令众人小心看护他,此时他竟独自在这僻静的处所,想来确有不妥。 汝豪扬了扬手中的小布兜,兴致勃勃道:“小星星儿好玩,我要多抓一点!玲儿她们太笨,半天也抓不到一个,我让她们都为我抓星星儿去。其实这儿才是星星儿最多的地方,她们不知道。” 花如言听着,心下明白了,他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她拉住他的小手,轻笑道:“小星星抓到几个了?回去给我好好看看好吗?” 汝豪把小布兜打开一个小口,递到花如言跟前,得意洋洋道:“你看,起码有十几个呢!” 花如言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所谓的小星星儿,便是七星瓢虫。她忍俊不禁,点头道:“汝豪可真厉害!不过把星星儿闷在兜里太没意思了,我和你一起回去把它们放出来慢慢玩,可好?”边说着,她站起身,拉着他往花丛外走。 “不要,还有很多小星星在等着我,我都要抓回去!”汝豪使劲挣开了她的手,小跑着重新奔进花丛中。 花如言想了想,吩咐思儿道:“你快去把玲儿她们叫来。”待思儿走后,她守候在原地,看着汝豪在花丛里钻来钻去,不时地为抓到了小瓢虫而雀跃欢呼。她稍微安下心来,本来孩童玩耍不过是寻常事,但自目睹汝豪受惊后的状况后,她总隐隐地觉得有点恐忧,担心这偌大的庭院中,不知是否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所以此刻,她寸步不敢离。 汝豪玩得正在兴头上,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间来到花丛的尽头处,那儿正是这方院落的分岔口。花如言亦步亦趋地走在花丛外,正要开口问汝豪抓到几个小星星了,却听汝豪突然嘶声尖叫了起来,他一边大叫着,一边伸手指着前方,连装满瓢虫的小布兜从他手中掉落,也顾不上了,只浑身颤抖地往后退。 “汝豪,你怎么了?”花如言大惊,连忙跳进花丛中扶着他,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抹月白的身影如风般闪过,她不由一栗,整个头皮如小虫噬咬般阵阵发麻。电光石火间,她心念一转,竭力定下了神来,快步奔上前,向那身影追去。 前方那人步履飘逸轻盈,月白色的轻纱裙袂如流云般袅袅娜娜,如梦如幻。 “你到底是谁?”花如言追赶在后,扬声发问。那人只不理,仿佛走得更快,当途经一座假山时,一个迅捷的转角,那人的身影瞬间即逝。 阳光依旧是灿烂耀目,然而,花如言却觉着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头把她笼罩。 这时,假山旁的地上折射起一丝亮光,她心下暗奇,小心翼翼走上前,渐行渐近,她的影子使光亮慢慢减弱,终于得以看清,原来是一个银铸手镯。 她把手镯拾起,正要细看,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的人声。她想起独自一人在花丛中的汝豪,不由一惊,慌忙转身往原路返回。 当她来到院落分岔路口附近时,听到施芸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半空,她心下一沉,加快脚步往内走去,院中的情景赫然入目——刚才还欢蹦乱跳的小汝豪,此时满头鲜血地躺倒在地,血水仍然不止地从他后脑汩汩流淌,已是满地触目惊心的暗红。施芸整个儿伏在汝豪的身旁痛哭不止,双手沾上了汝豪的血,又不舍放开汝豪,只一手抱着他嘶声惨啼。一众家仆只面无人色地站在一旁,徐管家神色张皇,勉强维持着镇定嘱家仆请大夫、劝慰大夫人。 “走开!你们都不要碰我的汝豪!”施芸歇斯底里地大吼着,用力推开了前来抬起汝豪的家仆,张开双臂按在汝豪身上,泣不成声。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脚步虚浮地走上前来,眼睛满含哀痛地看着地上惨遭不测的汝豪,她满心惶恐不安地来到施芸身畔,颤巍巍地跪倒,看着汝豪紧闭的双眼、发白的双唇,脸上灰黑交错的污迹,她心痛得无以复加!旋即,她撕下身上的衣布,颤抖着双手为汝豪包扎头部,血水如注地涌流到她手上,她不管不顾,一圈接一圈地包紧他的小脑袋。 施芸哭得声嘶力竭,几近虚脱,看到她的举动,颤声道:“会有救吗?汝豪不会死,对不对?”她无力地趴在儿子逐渐冰冷的身体上,“不会死的,不会的……” 然而,花如言知道,此举只是徒劳无功,血水透过布条染红了她衣袖,她无措地用手紧紧按着汝豪的后脑,湿濡的感觉越发清晰,她止不住半点血,更无力挽回汝豪的性命。她再遏制不住,泪如雨下,低声而泣。 施芸情知儿子返魂乏术,喉中如火烧般灼疼,再哭不出声来,她胸中一阵剧烈的揪痛,似有一把锋利的刀正在慢慢刃戮着她的心房,她咬牙忍下痛感,正要伸手抚上亲儿的脸庞,眼前倏然黯黑一片,一股腥甜的热流涌上喉咙,她下意识张开嘴,将那股热浪汹涌地喷吐了出来。 “大夫人!”众人眼见施芸不好,手忙脚乱地扶起了半昏迷的她。 花如言擦去泪水,哽声道:“快把大夫人扶到房中,快请大夫!”她忙又问徐管家道:“有没有通报老爷?” 徐管家回道:“已派刘平去通知老爷了。” 花如言吸了吸鼻子,不忍再看地上的汝豪,道:“可知道小少爷为何会……为何会受此重创?” 徐管家想不到今日会在府中发生这样的意外,他早已心魂不定,遂诚惶诚恐道:“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小少爷已遭不测。但是听虹儿说,她与玲儿过来的时候,远远看到小少爷绊倒在地,后脑重重磕碰在地上,当她们赶上前时,已是血流不止。” 花如言心下暗疑,看着家仆们把汝豪抬走后,方匆匆往施芸的院落而去。 来到施芸房外,看到孙大夫摇头叹气地从房中走出,一边对青儿叮嘱着什么,花如言察觉他们满面忧色,心头不由一紧,上前急问道:“大夫人可好?” 孙大夫叹息道:“大夫人本就内积重疾,肝郁气虚,根本不堪受过分思虑,如今她神伤忧损,已伤及根源,现正陷入昏迷,老夫只能先为大夫人开具调理药方……至于能否安然渡过这一关,唉……” 骤然痛失爱子,恐怕施芸如今,正是生不如死吧?花如言心头一阵接阵地揪痛,她快步走进房中,只见云映晴正坐在施芸床边,用手绢拭着眼泪。 她不发一言,轻步走近施芸,云映晴发现她进来,抬头看向她,含泪的双眸内,隐隐地带着一丝清冷。 “姐姐还没醒,我可是整颗心都揪着。”云映晴一手按着心胸,脸带苦楚。 花如言看着施芸蜡黄的面容,轻声道:“姐姐一定会醒的。” 云映晴止住了抽泣,站起身来,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花如言道:“妹妹认为,她真的愿意醒过来吗?” 花如言回头看着云映晴的背影,蹙眉道:“三姐姐言下之意是……” 云映晴侧过头,道:“一手造成的惨剧,她如何有颜面面对?” 花如言一怔,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施芸,快步来到云映晴身后道:“莫非三姐姐知道些什么?” 云映晴面上泛起几许淡漠,道:“我说过,荆家之内,没有好人。”她停了一下,又道:“你好自为之。”语毕,径自走出了房门。 花如言一时只更觉惘然。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银手镯,细细端详片刻,此物上并没有刻字,也没有特别的花纹,便如同眼下所发生的一切,让人无从发现端倪。 荆府大门外在一天之内挂出了蓝字灯笼,大幅的白幔挽于府内四处,廊下、穿堂、房门前一应换上了白幕灯笼,府中人无论上下,均著缟衣,放眼望去,戚戚惨白,凄清不已。 汝豪的灵柩停在了东大厅,十数名家婢日夜守灵。厅中案台香灯幽幽,似怎么也照不亮一室黯淡。 荆唯霖只在知道汝豪身亡的那一天痛彻心扉地低哭了一场,接下来的日子,他均木然地打点着府中的白事,处理府外的家业,偶尔在看到亡子的灵柩时,眼内闪过一瞬的悲痛,很快,又被沉静的神色所掩盖。 他大多数时候独自宿在书房,花如言每晚为他送去参汤,均只见他埋头在账目中,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不见一丝波澜。 她有一次按捺不住地对他道:“老爷,不要把伤心都留在心里。” 他却道:“伤心只是过客,不去理睬它,它便会知趣离去。” 她知道他只不过是在忙碌中淡忘,也不再劝说,只默默地在他身旁陪伴。 但是,汝豪的身亡的原因,却一直是花如言心头的疑问。 她知道荆唯霖亦有同样的疑问,只是不动声色。 汝豪的七七之期过后,花如言再次想起那枚手镯来,她刚把藏于柜中的手镯取出,荆唯霖便来到了她房中。 “老爷,你来得正好。”花如言把手镯攥在手中,正要递给荆唯霖,却听刘平充满惊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四姨娘,思儿出事了,请您马上到北院一趟!” 花如言闻声一惊,把手镯往桌上一放,急急打开房门问刘平道:“思儿怎么了?” 刘平刚想说,却在看到花如言身后的荆唯霖时迟疑了起来。 荆唯霖皱了皱眉,道:“你快说。” 刘平忙不迭道:“青儿从思儿床下找到一套……一套二姨娘旧时的衣裳……” 荆唯霖和花如言脸色均为之一变,他们不再多说,匆匆往北院赶去。 北院乃是府中下人居住的地方,当他们二人到达北院的时候,一众家仆正围在一处,神色各异地窃窃私语,当中的徐管家发现主子到来,忙叫道:“老爷来了,都让开!”众人连忙散开一旁,这时,荆唯霖和花如言才得以看到,思儿正跪在一袭月白色的轻纱衣裙前,哭得两眼红肿。青儿则立在跟前目带质疑地瞪着她,脸上愤意未消。 花如言慌忙上前去道:“思儿,这是怎么回事?” 思儿看到主子,泪如泉涌,哑声道:“小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青儿恨恨地瞪着思儿,转身对荆唯霖道:“老爷,我从她床下找出这一套衣裳,正是旧时那人的,装神弄鬼吓唬小少爷的人,就是她!” 思儿拉着花如言的手,哭道:“不是我!小姐,你救救我……” 花如言心急如焚,低头看向地上的衣裳,她一把拾起来展开细看,脑中清晰地记起当日所遇到的那个飘忽的身影,正是穿着这一袭衣裙。她心下一沉,再看一眼哭成了泪人的思儿,不,不会是思儿,绝对不会。 荆唯霖开口问青儿道:“你怎么从思儿床下发现的衣裳?” 青儿回道:“在小少爷第一次受惊吓时,大夫人便留了心,暗地嘱咐我要好生注意府内各人的动静,大夫人还说,担心有人故意假扮二……旧时那人来吓唬小少爷,所以让我也寻着时机搜查一下各处,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她声音哽咽起来,“如今,小少爷身遭不测,大夫人昏迷不醒,这一切,指不定便是那装神弄鬼的人所为!所以,我拼了命,也要为大夫人找出为祸之人!老天爷开眼,这衣裳的袖子露在了她的床下,我过去一看,竟发现正是旧时那人的衣裳!” 花如言静静听着青儿的说辞,反倒慢慢冷静了下来,待她说完后,方缓声道:“如果真是思儿所为,她岂会不避嫌地把衣裳藏在自己床下,还大意地把袖子露在外面,让人发现?” 荆唯霖走上前,看着花如言手中的那袭衣裙,他当然记得,当日映霏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袭月白色轻纱罗裙。然而,他也记得,他吩咐过下人把映霏的遗物全数烧毁,难道这一件衣裳在当日遗漏了,还是有人刻意仿造,以图谋算? 青儿听到花如言的质疑,不由语塞,片刻后,道:“许是她做贼心虚,露出了马脚,也未可知!” 思儿摇着头道:“不,不是的,我不知道这衣裳为何会在我床下!” 荆唯霖看向青儿道:“你发现衣裳的时候,有没有别人在场?” 花如言听他此问,心头一热,知他的心思与自己一样。 青儿道:“思儿本人在场,而且,菊儿也在。”她忙把菊儿从人群中拉了出来,“菊儿,你说说,是不是与我一同看到思儿床下的衣裳?” 菊儿有点不安地看了荆唯霖一眼,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花如言思忖了一下,道:“汝豪遇害当日,我曾看过有人穿着这身衣裳出现,还吓到了汝豪,只是,当时思儿被我遣去叫玲儿和虹儿,不可能同时出现,所以此事定然跟思儿无关!” 荆唯霖神色微沉,问花如言道:“为何你从不曾提过?”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汝豪出事,姐姐病情危殆,我唯恐再生乱,便没敢声张。” 荆唯霖道:“可有看到那人的面目?” 花如言摇了摇头,想起了什么,道:“不过,那人留下了一个手镯。” 荆唯霖忙道:“快取来看看。” 然而,花如言却找遍了整个厢房,也不见手镯的踪影。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怀疑自己是否记错手镯放置的地方,努力地回想离开厢房时曾到过的地方,来回搜寻,连荆唯霖也亲自与她一同寻找,终是徒劳,一无所获。 花如言不甘心地把床铺也翻了一遍,又打开柜子重新找寻。荆唯霖叹了口气道:“如言,不用找了。我相信思儿是无辜的,她没有理由那样做。” 花如言自顾找着,道:“思儿固然是无辜的,但是手镯不会无缘无故不见了!”她忽而停下了动作,满腹疑虑道:“会不会有人从我房中把手镯拿走了?” 荆唯霖也在思考着各种可能,府中接二连三出现意外,当中似乎自有一丝冥冥的关联,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 如果当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这个行事的人,必是阴鸷之至,心狠手辣,更不知其所为的目的。而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竟不为察觉地隐藏于府中,伺机而动,让人猝不及防,着实恐怖可恨! 正思虑间,青儿带着哭腔地前来道:“老爷,大夫人不好了!” 施芸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鲜血自她口中咯涌而出,染红了她半张蜡黄无血色的脸庞,尤显触目惊心。 荆唯霖在床前痛心地看着妻子饱受病痛的折磨,一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一手为她擦去嘴边的血,青儿双手颤抖地把药捧上来,他连忙把施芸扶起,正想喂药,施芸却微微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道:“老爷……” “芸儿,你醒了?”荆唯霖忧心不已,他深知施芸于此时醒转,并不是好征兆。 施芸虚弱地抬了一下手,指向青儿手中的药碗,道:“药……药中有毒……” 荆唯霖闻言,目光锐利如箭地瞪向青儿。 青儿整个儿一抖,慌而跪下道:“不,老爷,青儿并没有……” 施芸提着最后一口气,道:“不是……不是青儿。我过去喝的药……一直有毒……我一直不知道……”她目光茫茫地一一从跟前的花如言、徐管家面上扫视而过,“老爷小心……有人……欲害……荆家……” 在场的人不由得一阵惊异,荆唯霖搂紧她越发冰冷的身体,道:“好了,芸儿,不要再说话了,我自会查出谁是罪魁祸首。” 施芸突然伸手指着花如言,双目内的怨恨如尖锐如芒,像是汇聚了她所有的愤怨,咬牙切齿道:“是她……她要害荆家……”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怔住了,她接触到荆唯霖疑惑的目光,不由迷茫地摇了一下头。然而,与此同时,她发现他的眼神越发冰冷起来,不再带一点感情,犹如初见时,那一抹拒人于千里外的漠然。她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如同坠入了谷底。 “姐姐!”只听一声泣啼,云映晴从花如言身后扑到床前,悲声道:“姐姐你听老爷的话,不要再多说了,好生休息一下,熬过了这一阵,就会好起来了。” 施芸这时身上却剧烈地痉挛起来,纵然荆唯霖把她抱紧,也无济于事,紧接着,她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喉中呜咽了一声后,便软软地躺倒在了荆唯霖怀中,再没有动静。 荆唯霖慌忙试探她的鼻息,再把她的心脉,顿时满面哀怮,沉声道:“徐管家,为大夫人备后事。” 他话音未落,众人不约而同地悲哭出声来。 花如言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于脸颊,她垂首饮泣,却不知此时此刻,到底为何而流泪。 荆唯霖忍下泪意,扬声下令道:“徐管家,命人把大夫人过往的药渣交由大夫查验!”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找孙大夫,另请别的大夫!” 待徐管家哽咽着答应了,荆唯霖转向花如言,目光森冷地看着她。她察觉到什么,慢慢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光,顷刻间由身至心都为之一阵战栗。 “这一切,本就是你主仆二人联手的把戏,对不对?”荆唯霖冷声向她质问。 花如言视线逐渐模糊,再看不清楚他的脸庞,苦笑道:“你真觉得是这样吗?” “你根本没有看到所谓吓唬汝豪的人影,也没有拾到什么手镯。”荆唯霖一步一步逼近她,“因为你就是这个装神弄鬼的人,你与思儿一同布局,两相呼应,混淆我们所有人的视线,害死汝豪,逼死芸儿!” 花如言整颗心似被寒冰包围,凄冷无伦。她抬手拭去眼泪,道:“原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真正相信我。” 荆唯霖痛心道:“应该说是我错信了你,我应该一早把你处死,那样,汝豪和芸儿就不会死!” 花如言凄声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跟他们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他们!” 荆唯霖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凑近她的脸庞,就在这一瞬间,花如言看到了他眼中的愧疚及警示之意,她心念急转,一时呆住了。只听他凛然道:“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她像被吓住了一般,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来人,把她与思儿一同关进密室内,听候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