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迷神引 归去来皙(秋恋月) 楔子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摘自《归去来兮辞》。 初春的清晨,乍暖还寒,都市的喧嚣浮华,皆被香槟色的阳光勾勒出一抹别样的风韵。在这本该宁静的街道上,却突兀地窜出一辆奔驰敞篷SKL,小巧的车身裹着烈焰般的火红呼啸在街道上,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但瞧车内一名年轻女子仅以单手扶着方向盘,凹凸有致的身材被恰如其分地包裹在轻薄的衣料下,一头随风飞舞的长波浪泛着优雅的栗子色不时轻吻着她白皙的侧脸,一副香奈儿墨镜直挡住了她大半个脸庞,独留嘴角一抹上扬的弧度,诠释着冷艳的傲然,再加上粉颈间缠绕的一条柔滑丝巾,确是别有一番妖娆韵味在其中。 街角绿色的信号灯不停闪烁,须臾便跳成了红色,高佳佳一脚踩上刹车,只听“吱呀——”一声,奔驰两只纹路清晰的车轮恰巧压在马路线上。她取下太阳镜随手置于头顶,一对恍若星子般的眸心闪着迷般的光泽,漾出一般女人所没有的智慧与优雅。她单手支额,手肘撑在车门上方,眉头浅蹙深吸口气,试图平息这阵时隐时现的晕眩。 不知为什么,这一个月里,她总感到身体不适,动辄便是头晕乏力精神不能集中,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就像此刻,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直想睡觉。 突然,身后猛然传来一连串汽车鸣笛声,直刺得她耳膜生生地疼。高佳佳浑身一颤,本能抬头,方才赫然发现面前的信号灯不知何时已是转为绿色,慌忙一脚踩下油门,却不曾想右边蓦地窜出一辆车不停按着喇叭凶猛地插到她面前,俨然一副不耐烦的架势。高佳佳倒抽一口冷气,手上使力,本能地将方向盘奋力往左打,这才算是勉强避开了那辆车。只因着车身猛烈的晃动,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袋顺势跌落座椅,她叹了口气,单手抚着怦怦直跳的心,看看前面并无车辆,她便俯身去拾那只手袋,怎奈手袋拾起,却有一枚硬物滑落,仔细一看,竟是一块温润美玉。 高佳佳见状,也顾不得自己还在开车,竟是慌忙埋下身子伸手去捡,待得指尖触得冰凉之感,她赶紧握在手中仔细查看,但瞧这块羊脂白玉质地细腻、状如凝脂,尊贵的凤样图案盘踞于光泽滋润的表面,直有一股神秘尊贵之势直逼而来,再配以正红色中国结做流苏垂荡,更彰显着这块美玉的白璧无瑕。确定玉佩依旧完好无损,她方才松了口气,茶色太阳镜片下的大眼睛这才闪烁出熠熠光泽。真是摔了什么也不能摔了这块玉,这可是上个月她28岁生日时爷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虽然作为一名现代女性,正儿八经的职场白领,她对这些老古董的东西向来是极不感兴趣的,可毕竟这是爷爷的一片心意,更何况她总听老人们念叨“玉养人,人养玉”的,她随身带着这块玉佩,一来便当做是求个养生,二来也算是遂了爷爷的心愿。 可一想到那天爷爷在给她这块玉佩时的神情,高佳佳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还未待她抓住心里一闪而过的奇怪念头,却又是一阵呼天抢地的汽车鸣笛之响,那仿佛夺命般的尖锐之声终于让高佳佳意识到了此刻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危险。她猛然抬头,瞪大的双眼瞬时溢满惊恐。 原来高佳佳不知何时已将车子开上了对面车道,就见一辆别克商务车正飞快地朝她疾驰而来,迅疾踩下刹车的当口,她已将方向盘往反方向打死,车头便径直往一旁的防护栏撞去,由于车速实在太快,车子在重重撞上防护栏后又接着擦出好几米远方才止住。 四周顿时一阵静默,高佳佳只觉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了挡风玻璃上后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唯有额头上刺目的猩红恍若一条小蛇,沿着她精致饱满的额头蜿蜒出一抹绚丽的凄美。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方才敛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康熙六十一年冬,畅春园。 北方的冬天,总是透着这般彻骨的寒意,尤其到了午夜,寒风夹带着近乎绝望的呜咽,似在诉说着无尽凄苦。黑暗不知何时已将最后一缕光亮吞噬殆尽,独留乌沉沉的天空兀自飘下茫茫大雪,在这呼啸的北风下,如扯棉,似飞絮,让这座本该怡然舒适的园子尽皆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压抑中令人难以喘息。 此番已近子时,园内坐北朝南的清溪书屋内却仍有绰绰光影缓缓透出,在这间前朝修建的藏书阁内,康熙皇帝却已至弥留,却见满屋子的宫女太监们神色张皇交错进出,围在床榻旁的太医们更是个个面若死灰,离得最近的太医院院使孙之鼎则暗自叹了口气,他悄然转头望向躬身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轻轻摇首,但瞧李德全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孙之鼎只觉万般凄苦涌入喉间。 “你们都退下吧!”榻上忽然传来的嗓音沙哑虚弱,可绵软的声线中依旧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衡臣,你和马齐、隆科多留下。”康熙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此刻只是最平常的一个午夜。近旁的烛台上,跳动的烛光掩映在他枯黄瘦削的脸庞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刻画着他一生的劳苦,那床明黄绣龙云纹缎面被褥盖在他瘦弱的身子上竟是撑不起分毫。 孙太医听得皇帝竟要他们退下,自是急得跟那什么似的,连忙出声阻止:“皇上……” “下去。”怎奈孙太医方才开了个头便已被康熙打断,那不容置喙的语调直急得他满脑门子的汗。无奈下,他只得以求助的目光望向张廷玉,见他朝着自个儿微微颔首,孙之鼎虽是极不情愿,可终究还是领着一众太医院使行礼跪安,却行而退。 待得一干宫人都退了个干净,屋内只余他们君臣四人,“衡臣……”康熙开口出言轻唤,单手自被褥内朝张廷玉探出,手指竟已瘦得形似枯槁。 上书房大臣张廷玉立时倾身跪于龙榻前,望着康熙朝他伸来的手,他只怔愣片刻便以双手紧紧交握,“皇上……”掌中顷刻传来的骨感叫他不禁心下酸楚,“皇上,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微臣等定当竭力照办!”张廷玉但觉一股浓烈的不安自胸口扩散,万岁爷是从不当着旁人的面称他名号的,今儿这一唤,却叫他无端端害怕起来。 “衡臣,你与马齐追随朕这许多年,朕的心思,你们定是明白的。”康熙在枕间微微偏转过头,视线往张廷玉身后一绕,凹陷的眼窝依然掩盖不了他犀利的眸光,“马齐,朕前几日已命衡臣代朕之笔立下遗诏,皇四子雍亲王胤禛最贤,朕死后即刻立为皇嗣。胤禛第二子弘历有英雄气象,日后必封为太子。”见马齐伏地唯唯诺诺,康熙自然心中有数,看来这个昔日的八爷党门人,往后定会一心一意竭力辅佐胤禛的。悬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下了一半,放开张廷玉的手,康熙转而面向另一人,“隆科多。” “奴才在。”步军统领隆科多闻言立时上前跪地听令,而康熙一声“小多子”却已让隆科多泪如雨下,他将头深埋进胸前,眼泪已如走珠般滚落。 这个隆科多,乃国舅佟国维之子,表面上,他虽与佟国维一同追随八阿哥胤禩,可骨子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四爷党,这么些年来康熙之所以始终不曾揭穿,就是看在他与胤禛间那份难得的主仆情谊,想来往后,胤禛身边也的确少不得他这员武将,只是隆科多虽勇猛有余,却是定力不足,旁人若有心,只需稍稍挑唆,他便会失去原有的立场,往后该怎样调教这个奴才,全凭胤禛自个儿摸索了。 思绪纷飞间,康熙瞧着隆科多那抖动的双肩,嘴角竟似不由扯出一抹笑意,“小多子,你自幼跟随朕,你的性子,朕是最了解不过的了,你虽有你阿玛的胆识,却少了他的谋略与意志,往后在胤禛身边,你要时刻记着凡事多想多看,切不可莽撞行事。况且你那主子的心性你也是知道的,他虽说脾气不好,可你若真心待他,他也断不至要你难堪的。” 见隆科多只顾点头称是,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正极力忍耐着悲伤。康熙方欲开口,却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张廷玉和马齐已然变了脸色,他们慌忙上前双双劝康熙早些歇息,隆科多更是急得起身便要去寻太医,可谁知他还未立直身子,便被康熙一把扯住了手腕,“小多子,朕此刻有一差事交予你办。”隆科多虽担心康熙,却也不得不听令照办。“那头墙角上的烛台旁有只红漆木匣子,里面有个令牌……”康熙喘了口气,似已极为疲惫,可他仍是强打起精神接着道:“你带着令牌即刻回步军统领衙门里挑选十名精兵随你前往羊房夹道将你十三爷放出来,随后,你再亲自护送他前往此地。在这途中,你再去趟乾清宫把那物件取来……记着,路上警觉些,如若出了任何差池……朕……朕为你是问。”说到后来,康熙已是几番喘息,胸口剧烈的起伏再再说明他的体力已至极限。 而这厢隆科多寻得令牌自然一刻都不敢耽搁,他朝康熙伏地道乏却行而退,待得他精干的身影隐没在墙角,张廷玉却是再也忍不住出言劝道:“皇上,夜已深了,您圣躬违和,还是早些歇了吧!有什么事,就是到了天亮再议也不迟啊!” “衡臣,你何时竟变得这等啰嗦,朕的身子骨朕自个儿知道,这一时半会儿的,朕还死不了。”康熙攒眉摇首,心情似乎甚为烦躁,他见张廷玉终不再说什么,便别传过头,视线却恰逢枕边一块雕龙玉佩,心头一震,忍不住抬手将之握于掌心,冰凉的触感自手心缓缓洇开,一如那一晚妤儿侧脸的柔滑,触手寒凉,却是令人这般眷恋。 闭上眼,妤儿的音容笑貌似犹在眼前回荡,有她相伴的时光,恍若昨日。当年她生下胤礽还不到两个时辰便因大出血而命悬一线,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狂风暴雨的深夜,是他这辈子经历过最漫长最黑暗的夜,他甚至觉得,这天,永远都不会再亮。这么些年过去了,因妤儿的离世所造成的痛苦非但不曾减少,反而日益加深,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恐怕这辈子都再难剔除了的。好在如今,他就要见到他的妤儿了,就为着这一点,他也是高兴的,可唯有一样,却是他心头永远的痛,那便是他与妤儿唯一的骨血胤礽! 当年,他亲口答应过妤儿,一定会好好照看他们的孩子,他一定会将胤礽培养成满清第一巴图鲁,让他成为最有资格继承帝位的皇子。妤儿在听完他这番话后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恬静,随后,她便将这块她大婚之时太皇太后亲自赏赐的雕龙玉佩交予他手中,告诉他,留下此物给胤礽,只为让他留个念想。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妤儿的眼睛竟是这样的美丽,那乌沉透亮的眸子深不见底,一如沉沉清潭洒满阳光,莹莹似有碎金闪烁。当时的他,只觉万般凄楚,无奈满心的怜爱只能化为深情的拥抱,他紧紧抱着她,连同那块玉,也一并拥入怀中,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失去她。 怎奈回首今日,却早已物是人非,胤礽变成如今这般昏庸骄奢,全然都是他的罪责,是他,亲手断送了胤礽的前程;是他,亲手毁掉了胤礽的人生;是他,亲手打碎了他作为一名皇太子应有的尊严。那一日,当胤礽亲手将这快玉佩还给他时,他便知道,此生,他与胤礽间的父子情分,已然尽了。他对不起妤儿,不曾谨守对她的承诺,好在一会儿,他便要去向她赔罪了,只是在此之前,他只好再次对不起他们的孩子了! 康熙收起玉佩转过头,眉宇间却早已没有了适才的痛楚,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处变不惊的威仪,“还有一件事,朕着实放心不下。废太子胤礽性行不孝,朕想来,应依前拘囚,丰其衣食,以终其身。”康熙连着一口气说完,已然微微喘息,似是疲惫到了极处,张廷玉见状急忙上前轻抚他的胸口,待得康熙一口气回顺了,便听他复又道:“然则废太子第二子弘皙为朕所钟爱,新皇登基后,其特封为郡王,并累加多罗理郡王爵。”说罢,康熙方才将紧握的手凑近张廷玉,慢声嘱咐,“衡臣,这块玉佩,胤礽自幼佩戴从不离身,你且替朕代为保管,待得朕大行过后,你再亲手交到弘皙手中,听明白了吗?”见张廷玉点头称是,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下了。 心下一松,一声叹息已然溢出唇角,近旁烛台上,影影绰绰的烛光掩映在康熙瘦削的侧脸间,描摹出若有似无的落寞,他转动眸子望向跪在榻子旁的两名老臣,眸心在暗影下兀自闪烁着迷一般的光泽,“衡臣,马齐,朕这就把胤禛托付给你们了,新皇登基,免不了又是一番杀戮,胤禛能否坐稳江山,全都仰仗你们了。” 康熙的声线是这样的平缓,低沉暗哑的嗓音也还是这般威严,可此番话语听在马齐他们耳中,却只觉皇帝是在托孤般叫他们觉着不安,他们想出言规劝,怎奈才刚欲张口,喉间却似被堵住般再发不出任何声响,但听得皇帝忽又问道:“阿哥们全都到齐了么?” “回皇上,阿哥们全都到齐了,这会子皆在廊外候着呢!”张廷玉听闻皇帝这般问话,心下不禁一跳,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衡臣,你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张廷玉自答应着去了,他掀起门帘子跨步而出,恰巧一阵冷风顺势灌进屋内,橘色烛光忽忽一跳险些熄灭,只那微弱的光亮勉力挣扎,终是重新燃起,那暖暖的晕黄竟更胜方才。 此番屋中独留下康熙与马齐主仆二人,康熙似是累到了极处,他微微一声轻叹,已是双目微闭,眉间刀刻般的皱褶是再难掩藏的疲态。马齐见状,心中自是万般不忍,回想往昔种种,恍若昨日。他偷偷抬手拭泪,却是心如刀绞。顺着绰绰烛光放眼望去,但瞧烛台上的两只盘龙御用蜡烛正啪嗒啪嗒往下滴着蜡油,那抹艳丽到令人胆颤的猩红已然凝聚成一滩刺目的颜色,恍若干涸的泪,只余万般狰狞,再也遍寻不出曾经的面目。 年关已近,却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萧瑟的寒风刮到脸上,只是刀割般的疼。放眼望去,这肃穆宏伟的紫禁城也逃不过这皑皑白雪的覆盖,苍茫的天地间,只余一片素裹银装的清美。 宫中御花园自是不比别处,即使到了寒冬,依旧有适时的花木交相林立,但瞧这满园的红梅松柏,那皓白的积雪压满枝头,只余下一弯沉甸甸的弧度。 这一日,雪终是停了,只是那时隐时现的阳光却仍是弱弱的没有一丝力道。高佳佳一身熟麻布素衣丧服穿梭在这方古韵盎然的美景中,可眼前的一幕幕却又是这样的不真实。来到清朝已是第十个日子了,那天正值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正是清朝历史上最具盛名的康熙皇帝的驾崩之日,康熙在北郊畅春园仙逝后,便由他的第四子雍亲王胤禛即皇帝位,据与她同住一屋的包衣秀女所言,那一晚,为着争夺帝位,几位年长的皇子竟当着康熙遗体的面大闹了一番,当时的场面可说是混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好在最终,因步军统领隆科多携先帝遗诏救场,方才勉强稳住了局面,随后便是新皇登基,朝拜新君,先头闹腾得最凶的几名皇子虽说仍是心有不甘,可遗诏面前也不得不留有几分敬重,勉勉强强叩了头,也算是有了君臣之分。 思绪至此,高佳佳唯有一声叹息以表内心的无奈,想着十天前,她还开着自己那辆爱车去上班,怎奈十天之后,自己竟会来到清朝,成为这群古代人中的一员。只是高佳佳一想到那日撞车的一幕,她便觉一股恐惧充斥全身。她不知道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是否已然夺去了她的性命,只一点,她却是万般清楚地明白,自己之所以会踏入这方陌生的世界,便是全然拜这场车祸所赐。可她的心底,依然固执地存有一线奢望,她宁可相信这一切只是一场诡异而又荒唐的噩梦,待得梦醒之时,一切终究会回归原点,她还是那个28岁的“白骨精”大龄剩女高佳佳,而不是现在这个只有13岁的“上三旗”包衣秀女高宛月! 一说到宛月这个名字,高佳佳不禁又是一阵恶寒蹿遍全身。因着她出生之时恰逢正月十六,那一晚,月亮出奇的圆,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地挂在天边,朦胧的光亮悄悄投入湖心,恰巧抡起另一圈皓月,见此美景,她的那个向来因循守旧的爷爷当即给她取了乳名叫宛月,以示那月宛若水中央之意。 如若宛月这个名字只是个巧合的话,那么古代的这个“自己”竟然也姓高,这是不是就巧得有点太过离谱了?太阳穴不禁隐隐作痛,只要一想到这些,她便觉头痛欲裂身心俱疲,不过造成她困扰的远不止这些,如今,最让她难以接受的,便是她此刻包衣秀女的身份。 前几日,她在清朝的那个爹来宫里看她,因着怕露出破绽,高佳佳自是不敢与她爹多言语的,好在几句闲话家常,也让她得了不少信息。 原来她在古代的这个爹名叫高斌,如今在内务府会计司任主事。虽说像她爹这般大的官,紫禁城里随便掉下块瓦片都能砸死好几十个,可这一年一度的宫女挑选,却全由内务府会计司做主,说穿了,内务府三旗佐领、内管领下年满十三至十五岁所有包衣旗人女子的命运全都掌握在她爹手中!她们的前程,也全指着他了!难怪和她同住一屋的几个女孩对她都是极好的,甚至连教导姑姑和掌事太监对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即便她不小心做错了事也并无半句责备,现在想来,原来竟是因着她爹的缘故。 不过就是再怎么好,也逃不过宫女卑贱的命运,即便她是高斌的女儿又如何?到头来,还不照样同旁的秀女一般任人宰割吗?像她们这样的包衣秀女,若是一开始便未被选中,那倒也罢了,横竖就是嫁了人,也依旧是个自由身,可倘若不幸被选中,那才是苦日子的开头,瞧那些外表体面的宫女丫鬟,背地里哪一个不是供主子们消遣出气的人偶?即便命好遇上个好一些的主子,可她们身上到底还是刻着“下人”二子,在这深宫院墙内,人人都可以教训她们,个个都能管束她们,若是哪天一个不留神得罪了谁,怕是连死都不能留个体面吧!何况她听高斌的意思,好似并没有要她落选的意思,想来入宫当差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思绪至此,高佳佳便是没来由地一阵心寒,想着过不了几日自己便要过上这般凄苦屈辱的日子,往后的每一天,皆是在刀尖上行走,每踏出一步,都关乎着她的身家性命,这叫她怎能不绝望?她是新时代的女性,从小便生活在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她所受的教育告诉她,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力,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力,没有谁可以任意践踏别人的思想,哪怕他是天子都不可以! 那么,她就要这样认命了吗?不!她不认命!她高佳佳的人生字典里可以有挫败,也可以有隐忍,但绝不会有认命!是的,她不能认命!既然她能凭空穿越三百年的时空落入古代,那她就一定能找到回归原位的法子!眼下正是康熙皇帝大行之时,新皇曾下令停朝十日,并兼百日内免除一切文娱活动,包括选秀、册封等等相关事宜,也就是说,她必须要在这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内找到离开清朝的办法,不然届时木已成舟,她若真成了宫女,想要在戒备森严的皇宫禁地内找寻穿越回家的路,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心念至此,高佳佳却是再没了逛园子的心思,她举步朝前急急往自个儿的住处而去,只不曾想因着心中焦急没有瞧路,高佳佳竟是凭空撞上了一堵人墙,瞬时,她只觉脑袋嗡嗡窜过一阵轰鸣,鼻梁酸痛泪盈眼眶,脚下早已失了重心直直向后倒去。 “啊——”一串惊呼溢出唇角,高佳佳伸手本能往空中胡乱抓,没想到腕上真就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使力一扯,腰间同时加入的力道终是叫她稳住了脚跟,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只觉有具宽阔温厚的胸膛将他紧紧网住。一霎那的眩晕过后,高佳佳木然抬起头,却是叫眼前所见怔住了心神。 但瞧目光所及,是一对深不见底的暗黑瞳眸,时隐时现的阳光穿透云层直抵眸心,忽明忽暗间,似是一把碎金夹杂着些许若有似无的忧郁莹莹亮亮地朝着高佳佳的心湖抛去,啪嗒啪嗒激起的圈圈涟漪荡漾着内心从未有过的悸动,刹那间,天地只剩下他们彼此,时间仿佛就此停留在这一刻。 只一瞬间的迷乱过后,却突有一把低沉且沙哑的男性嗓音赫然加入,“姑娘,你可曾伤着哪儿没有?”那阵陌生的嗓音虽是无限温柔,可听在高佳佳耳里,却恍如当头棒喝。猛然回过神来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和这个男人间的距离竟是如此之近,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隐隐约约,连同若有似无的淡淡苏合香一并吸入胸腔,瞧那姿势,竟是如同躺倒在他怀中般暗昧不堪! 高佳佳赫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她已跳开数步连声道谢,“多谢大人,奴婢并未受伤。”垂首说话间,已有两团娇媚的酡红沿着她姣好的面容悄然飞向双颊,那抹缓缓晕开的色泽是旁人从未见过的羞赧。也正因她的这份娇羞的垂首,让她错过了男子在望着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与嘴角如有似无的浅笑。 弘皙全然怔住了!胸口那抹翻滚的情愫夹杂着从未有过的悸动在见到这名陌生女子的刹那被彻底唤醒,心底深处,似有一根从未察觉的弦绷断了,那滚滚而来的情感中竟夹杂着隐隐的刺痛不断撩拨着他极力维持的淡然。 他抬眼望去,这女子看着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只见她一张小巧瓜子脸上点染曲眉,清眸流盼,颜如渥丹,冰肌莹彻,一身熟麻布素衣非但掩盖不了她的清雅,反倒将她柔桡轻曼的身姿掩映出一抹纤弱的妩媚,那模样,那神韵,确是极美的。只弘皙自个儿明白,他心底的这份悸动却并不全然因着这份美,而是那份缭绕心头的熟悉感,对!是熟悉感没错!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却为何会有那种怪异的感觉?“姑娘瞧着面善得紧,你我可是在哪儿见过?”弘皙终究还是忍不住,他出言低声询问,黑眸却是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试图在她那对恍若星辰般闪耀的眸心深处找寻些许残存的记忆痕迹。 “这……”要命!这算得哪门子的问话?为何她会有种被混蛋怪蜀黍搭讪的错觉?高佳佳忍不住暗自朝天一翻白眼,都这会子了,她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想来在这皇宫禁地,怎会有什么混蛋?心下不禁一松,却又突地一紧,这男人和高宛月难道真有什么渊源不成?可她才来了几天,怎会知道他俩的关系?她总不见得同这男人说她压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吧?高佳佳心下焦急,却又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这大冷天的,倒急出了她一脑门子的汗,连贴身的夹衣都被汗水浸透了,黏腻濡湿地贴在背上,又热又冷,教她好生难受。 心虚地抬起眼皮子,隔着浓密的睫毛往上瞧,就见那男子仍旧目光灼灼地瞧着她,那黢黑的瞳仁深处似有火焰喷射。高佳佳心中一紧,深知自个儿是无论如何也混不过去的了,索性将心一横,她抬起下巴,已是嫣然一笑,“大人说笑了,奴婢一介包衣秀女,身份微寒,怎会有幸与大人见过面?”高佳佳略微偏转过头佯装环顾四周,“天色不早了,奴婢该回去了,若是让教引姑姑知道奴婢这会子竟还在外头闲逛,回头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言罢,她还不忘状似无奈地轻轻一笑,并学着古装电视剧里那些演员的样子蹲了个福,动作虽生硬,只因她到底生了副好身量,粗略看着,却也别有一番风姿在其中。 只过不了片刻,酸麻的感觉却已悄然自微曲的双腿蔓延开去,预期中的答话并未响起,冰冷的空气里有的只是无止尽的沉默。高佳佳心下纳闷,才刚预备自行离开,却不曾料到头顶上方竟复又传来那串蛊惑人心的低沉嗓音,冰冷的寒风混合着他稍显嘶哑的声线直抵她心底最深处的柔软。“敢问姑娘芳名为何?” “高……”好在那个“佳”字尚未出口,却已叫她生生吞回肚中,口风一转,温婉的嗓音已然自弧度优美的唇角弥漫开去,“宛月。”呼——幸好她脑子转得快,不然真就得穿帮了。 怎奈她还来不及庆幸自个儿的机灵,男子又再度问道:“你爹可是内务府的高斌?” “正是。”这个男人,怎就这样烦人,偏偏他知道的竟是比她还多,再这么下去,不出三个问题她准保露馅。 “那么说……” “二爷!二爷!老臣可算是找着您了!”怎知弘皙一句话还未完全出口,已有一名身着官服头戴东珠嵌红宝石顶戴的老者疾驰而来,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跟前,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平却已急着开口,“二爷,皇上宣您入东暖阁觐见,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听高勿庸说,这会子万岁爷正发脾气呢!” 男子听罢自是一愣,英挺的眉宇间似有忧惧洇满整个脸庞,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适才的平稳恭敬地道:“张大人,请稍待片刻,我一会儿便随你去东暖阁。” 张廷玉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他将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弘皙与高佳佳身上一绕,随即躬身却行退至不远处静候。 弘皙别转过头已然面带微笑,他垂首静静瞧着高佳佳,只觉眼前的女子是这样让人留恋。如同着了魔般,他将手探向腰间取下那块雕龙玉佩递向她,神情虽是万般温柔,语调却是透着不容置喙的霸道,“这块玉,你收着。”说罢,也不等高佳佳有所反应,他便转身随着那老臣迅疾离去。 望着男子魁伟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隐没在这满园的寒梅中消失不见,高佳佳但觉一股缱绻涌上心头。好半晌过后,掌中慢慢渗入的滑凉触感这才让她想起,自己竟还不知那男子的姓名!万般懊恼下,她只是胡乱猜测,想来那男子的身份应是极尊贵的,且不说方才那头戴红顶子的老臣对他万般恭敬的态度,就是光他自己与身居来的尊贵气息便可略知一二,想到前儿那老臣唤他为“二爷”,高佳佳对他的身份也越发好奇了起来,历史上的这段时间内,有谁被尊称为“二爷”的吗?回想男子年轻的脸庞,想必断然不会是朝中大臣,那么既然如此,难道他会是哪位宗室贵戚吗?更或者,是哪位皇子?多种身份交替在脑中浮现,高佳佳第一次懊恼自己当初高中读文科时选择了政治放弃了历史,不然这会子怎会被这种小问题难倒? 高佳佳不自觉轻叹出声,待得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时,一想到这,她的心便没来由地一紧,口中泛起的苦涩是灵魂深处难觅的失落。摊开手心以留恋的眼神投射到玉的表面,怎奈当她的视线触及时,却教她如遭电击,这玉的大小,形状,不正是爷爷送她的那块凤佩吗?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气,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如她此番如擂似鼓的心跳声。颤抖着手将那玉凑近一瞧,方才发觉这玉却非她的那块凤佩,但瞧那盘踞在玉身滑腻表面栩栩如生的龙形图案,俨然是一块龙佩,光看这玉的成色与样式,与她的那块凤佩绝对是一对! 一切似乎都变得诡异了起来,高佳佳隐约觉得,自己的到来并非这样简单,如今,她仿佛已然掉入了万丈深渊,无论如何挣扎,都再难逃开这窒人的箍制。寒风穿过满园的寒梅嗖嗖地直往她脖子里灌,她不由拢紧双臂环抱自己,背脊仍是泛上一阵一阵的寒凉,可手中的玉却如火般烧烫着她的灵魂。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正文 第二章  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晚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清晨的郊外,薄雾缭绕,扑面一团暖风袭来,空气里夹杂着淡淡梨花香,吸一口,只余满腔香甜,竟是连心都醉了。浅浅一汪天空蓝下,只见远远几株梨花矗立,放眼望去,那一簇簇洁白花蕊恍如团团云絮,漫卷轻飘,直向着天边拢去。 此番刚过巳时初刻,北面却有一顶红罗绣四龙曲柄盖领着一乘肩舆朝着紫禁城的芳香渐行渐近,但瞧舆轿四周花扇、旗枪、条纛、仪刀等等交互罗列,瞧这阵仗,俨然一副郡王仪仗的排场。 舆轿内,有一名男子身着石青色补服,肩头那四团绣五爪行龙图案越发衬得他面若冠玉、眉目英挺。此刻,他正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近旁竹篾小窗处恰有光亮徐徐照进,疏疏落落掩映在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无意中将他眉宇间的贵气推向了完美的极致。 也不知舆轿行进了多久,弘皙只觉腰酸肩痛疲惫不堪,他动了动身子调整坐姿,手却是掀起挡住竹篾小窗的帘子,瞬时,满目春色尽现眼前。因着车马行于官道,两旁除却大片青树翠蔓的四季松柏与间或林立的各色花树外再无其它。一时间,弘皙恍若置身梦境,偶尔清风袭来,天空便会不时下起阵阵花瓣雨,那光景,最是粉嫩娇艳,馥郁诱人的了。只是这一派春意欲滴的景象落入弘皙眼中,竟是惹得他心中无限惆怅。 他的阿玛,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作为嫡长子,他在同辈中自然也是龟龙麟凤享北斗之尊的主,更兼他身份特殊,从小便在康熙身边长大,诗词文韬骑射武略自然样样高人一等。怎奈人生贵无常尊,他的阿玛当了三十多年的皇太子,却最终落得个被废黜圈禁的下场。此番新皇登基,皇叔雍正遵从皇考圣意封自个儿为郡王,累加多罗理郡王爵,并令其举家迁往京郊昌平郑家庄,独留他阿玛仍在咸安宫居住。自此,他们这些所谓的“敏感人物”便被彻底分化隔绝在了权力中心之外再无可能聚集党羽,曾经的尊荣与他也再无瓜葛,如今的自己,只需安守本分地做一个闲适安逸的郡王便已足够。 纤薄好看的唇已然勾出一弯上扬的弧度,唇角扯出的痕迹折射到他墨黑深邃的眸心,只洇开了满目冷冽,弘皙看似在笑,然则笑意却不曾抵达眼底。眼下他身居郑家庄,距紫禁城二十余里,平日里除却每月一次的朝会极射箭外,雍正特许他可不随在京诸王每日一体行走。按理,身为废太子之后,如今这般,于他,已是最好的结局,怎奈弘皙到底自幼养于深宫由康熙亲自调教,心性傲气倔强那是自然,想必要他从此过上这般闲云野鹤的生活却比夺去他的自由更令他难以忍受吧! 可即便心有不甘,怎奈现实残酷,一切再不似从前,天下已与他失之交臂,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学会隐忍。好在如今他的皇叔对他却是极好的,犹记得当今皇上还是雍亲王那会子,他便极为敬重这位四叔,他们叔侄间的关系可说是万般亲密,就连他的十三叔,如今的怡亲王允祥都笑称他俩更似一对父子。就是为着这份情谊,他也要学着忍耐,何况他人虽远离京城,皇叔却不曾将他遗忘,平日里时常给他归置物件送这添那不说,每隔十天半个月更是必要差人传他入宫觐见于暖阁说些体己话。正如这回,皇叔差了近旁的高勿庸亲自传来话,说前儿葡萄牙国的使节前来朝贺新君登基,特进贡了当地点心聊表恭贺,皇上心中惦念理郡王,特召其入宫一同品尝,更兼此番中秋将至,届时各会各司如何安排,还得与理郡王共商计议。弘皙听罢自然不敢怠慢,这才一早便动身往紫禁城而去。 思绪飞扬间,耳边竟是断续传来悠悠奏乐声,弘皙倾身打起帘子,乐声和着清风顺势鱼贯而入,他抬眼一瞧,舆轿却是已近城门,远远望去,神武门下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他心中有数,自知那礼部尚书张伯行定又带着他的部下前来接驾,放下帘子,早有一抹苦笑悉堆唇角。 若说这张伯行,可算是十足的两朝元老,皇考在世时,他便已是位政绩卓越的老臣,他为官清廉恪勤职守,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就是先帝对他,也是极为敬重的。如今新皇登基不过短短数月,他已升为礼部尚书,朝中礼仪、祭祀、宴餐、贡举等等事无巨细皆由他亲自掌管。只这张伯行虽年事已高,可那生性执拗顶真的脾气却是丝毫不见收敛,反倒是越发固执了起来,每回弘皙回京,张伯行必要亲自迎接,任他怎么劝都是不听的,无奈之下,也只得由他去了,只是弘皙终究于心不忍,每回见着张伯行颤巍巍的给他道福请安,他的心头便似拢着块布般堵得厉害。 不过须臾片刻,舆轿已然稳稳当当停在了神武门口,奏乐之声方才渐渐低去,近旁长随扶他下了轿,弘皙只一心想着张伯行定然又是一番俗礼,怎奈他才刚站稳脚跟,视线所及,却是弘时弘历两兄弟。 弘皙见状自是一愣,他疾步上前作势便要给这兄弟两个作揖,却说弘历已先他一步撩起袍角流畅地打了个千,口中更兼朗声问安,弘时自然一同行礼,弘皙哪里受得,他将身子一闪不着痕迹地避开,并连声说着不敢当,怎奈耳边仍是传来弘历清亮的嗓音,“二哥怎就这般谦逊,二哥如今已为郡王,理应我和三哥给二哥请安才是。”那微扬的语调虽透着稚嫩,可字里行间里有的只是不容置喙的威仪。 弘皙见此光景,终是轻笑出声,他随即疾步朝前挨个扶起这两兄弟,目光则不着痕迹地一绕,终是停在了弘历脸上,他剑眉微挑眼角微扬,深刻俊挺的五官间却又瞧不出任何端倪,只那双湛黑的瞳仁越发深邃了。 这弘历,虽说年纪小,可他却自有一份同龄人所没有的老成,只几个月不见,他看来竟又比之前沉稳了不少,但瞧他面若冠玉朗目星眉,俨然已有了些许男人的英挺,此番与长他六岁的弘时并排而立,瞧那神情,倒似他长弘时六岁一般。 而在一旁静候多时的弘时见这两人客套了大半日,终究忍不住哈哈大笑,“二哥,四弟,你俩这般竟是没完了?”三阿哥弘时扬起脸,俊秀的面庞越发衬得他肤色苍白,只听他绵柔的声线中犹自带着浅浅的笑意,“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这般拘礼,再者二哥一路舟车劳顿,许是乏透了的,这会子宫里已是为二哥备了酒菜,二哥便先行用午膳吧!” 弘时说完,便作势要引着弘皙乘上一旁早已备妥的舆轿,怎奈弘皙却是出言婉拒,“多谢三弟关怀,只我才刚入宫,这会子理应先去皇叔跟前请安才是,无奈只得暂且拂了三弟的好意,二哥这厢给你赔礼了。”话音未落,弘皙躬身一揖,眼角本能往近旁舆轿上瞥去。 “四弟,这回可又叫你猜中了的。”怎知弘皙还未转身,弘时却已嘿笑出声,语气里甚至还夹杂着些许钦佩。 “这是自然。”弘历迅疾接口,黢黑的眸心犹带一丝笑意,“二哥向来孝悌忠信,对皇阿玛更是敬若慈父,难怪十三叔常说皇阿玛同二哥更像父子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将弘皙弄糊涂了,弘时瞧他满脸疑惑地望着自个儿,方才敛起嬉笑犹自解释道,“二哥有所不知,先行用膳实则是皇阿玛的意思。”毫不意外地瞧见弘皙正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弘时这才正色道,“你那性子,皇阿玛自然是晓得的,他担心二哥莫不又像上回那般足足侯了他两个时辰,这才特意关照我和四弟前来神武门接驾,也好将你劝住,况且皇阿玛这会子正同八叔他们商议甲辰恩科之事,少说也要半个时辰,这会子你且安心往四弟的毓庆宫用午膳吧!” 弘时的一番话,方才叫弘皙放下心来,想来适才他们兄弟两个定是为了他会否执意去东暖阁而打赌吧!“既是皇叔的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弘皙躬身朝着二位弟弟抬手作揖,转身乘上舆轿自去了。 却说弘皙这顿饭,也不过匆匆尝了几口,眼前玉盘珍馐交互罗列,可他咽于喉中,只是味同嚼蜡。因着心中惦念阿玛允礽,只想快些见着雍正,也好讨个恩旨赶在天黑之前去咸安宫瞧瞧阿玛。 心念至此,却是再也坐不住,他丢下碗碟,只略略洗漱了一番便乘了舆轿子往东暖阁而去。这乾清宫外头早有小太监在外恭候,一见弘皙,自然再恭敬不过地同他打千问安,弘皙此番并无旁的心思,向来温文尔雅的他这回竟难得显露不耐的神色,只摆摆手便要小太监在前引路。那小太监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自然再不敢怠慢,他紧赶着将弘皙引至暖阁外,宫女福身替他打起帘子,高勿庸一见是他,忙不迭迎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千,“奴才给理郡王请安,王爷康泰。” “高公公请起。”弘皙作势抬手虚扶,因着高勿庸是雍正身边的大太监,弘皙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暂且耐着性子同他客套。 “王爷里边请,万岁爷一直候着您呢!”好在高勿庸到底是皇帝的跟前人,自然极会察言观色,没等弘皙再言语,便躬身径直引他入了暖阁。 入得阁内,迎面一架金丝楠木屏风,绣着极大一本梨花,白色的花蕊团簇堆叠,繁花似锦迤逦交互成十二扇,光瞧那缜密的针脚,一看便知是苏绣。这会子近旁窗棂自有柔柔光线透缝而入,斜斜打在那楠木边上,只衬得木色隐隐发赤,润泽如玉。转过屏风,扑鼻一缕奇香是弘皙平日里最爱的苏合香,身上不禁一松,耳边断续萦绕着雍正清越的嗓音,间或夹杂众人的附和低语,乍然之下,竟也是一番其乐融融敦睦和谐之景。忍不住侧目往里一瞧,却因面前的八股架而看不真切,顺着架上几件掐丝珐琅摆件望去,这才疏疏落落勉强瞧见怡亲王允祥和庄亲王允禄两位叔辈并排坐于雍正左下方,而在他们对面的两人虽背对着他,可瞧这背影,分明是弘时和弘历。 “弘历,河道的差事,朕便交由你来办,弘时,你四弟年纪小,又是第一回办这样的差事,你从旁好生帮衬着,有什么难处径直来同朕说,朕定会替你们周旋。”雍正的嗓音隔空传来,那听似严厉的语调实则盈满父爱,那一字一句传入弘皙耳中,却是这样的刺耳。 “谢皇阿玛,请皇阿玛放宽心,儿臣定当不负厚望,竭力办好这门差事。”弘时与弘历的异口同声恍如在瞬间化为数千支利箭齐齐朝着弘皙直射而来,他只觉胸口痛楚难当,口中泛起的血腥滋味是他唯一的知觉,胸腔内似被人掏了个干净,在这偌大的东暖阁里,他仿佛只是多余,灵魂深处,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过刹那片刻,那罪恶的獠牙已然对准他的良知,竟要一口啃噬殆尽。 “皇上,理郡王到了。” “哦?快叫他进来。” 弘皙浑身一震,高勿庸那把稍显尖刻的嗓音与雍正特有的清隽声线终是让他回过了心神,待得雍正也开口后,他这才算是全然醒过了神,只是此番他只觉胸口怦怦直跳,可面上,却是丝毫不曾显露半点痕迹。迅疾收拾心绪咽下喉头的苦涩,他稳步上前撩起袍角前襟,单膝跪地间,已是一个利索的请安礼,只听得他口中朗声道,“臣侄弘皙给皇叔请安,给十三叔、十六叔请安。”他的嗓音清朗掷地有声,配合着颈间朝珠的叮当脆响缭绕在这飘荡着苏合香的暖阁内,隐隐渲染着安逸,请安道福间,弘皙俊美的脸庞上已然恢复了一贯的谦恭,就连扬起的嘴角,都是那分毫不差的弧度。 雍正见了弘皙,自然是极高兴的,他抬手虚扶示意他起身,待得他与弘时弘历也相互见过礼后,雍正这才亲自招呼他坐下,一旁早有机灵的宫女为他奉上茶点。因着这会子见的都是信得过的自家人,雍正难得喜形于色,一身石青色燕服意外将他清俊的五官渲染出慈眉善目的轮廓,若非环绕在他衣料间的明黄盘龙如意云纹,弘皙差一点就生出了自个儿身在平常百姓家的错觉。 “弘皙,来尝尝这儿的点心。”怔忡间,已听闻雍正温言道:“朕记得你顶爱吃这葡国的奶酥,朕特意给你留着,谁都不曾动过,快尝尝吧!”说话间,宫女已将一盘十枚金黄油亮的拔丝奶酥递到他跟前,弘皙迅疾站起躬身谢恩后方才挑了离自个儿最近的一块放入口中,瞬时满口生香。 “瞧瞧,这兄弟到底比不得侄儿亲。”将这叔侄俩的神韵尽收眼底的庄亲王允禄终是坐不住,他啧啧有声出言调侃,一身石青色亲王朝服罩同色五爪绣金龙四团补服衬得他一张团脸神采奕奕,“皇兄倒是说说,臣弟顶爱吃的又是哪一国的点心?” 允禄虽说与雍正同辈,但他却是比侄辈的弘皙还小上一岁,饶是冷面尖刻如雍正,对这弟弟也是极纵容的。但闻雍正轻咳数声忍俊不禁道:“你这冤家,哪里来的那许多废话,朕还能不晓得你?兄弟里头就数你最刁钻,除却你额娘密太妃亲手做的莲子桂花糕,你还能咽下旁的点心?” 难得雍正今儿心情甚好,竟有心思出言调侃,众人无不嬉笑附和,允禄见此光景自然不甘示弱,怎知还他未言语,却被近旁的怡亲王允祥抢白道:“光是这样倒也罢了,皇兄您有所不知,这冤家对那几朵劳什子桂花也是极挑剔的,那莲子桂花糕若非用的当年壮月摘下的鲜花骨朵,那糕点就是做得再好,他也是懒怠瞧上一瞧的。”允祥的一句话,竟堵得允禄哑口无言,四周再度哄笑阵阵,唯有弘皙但笑不语,只端起面前的茶盏凑到唇边轻啜浅尝。 只是这一幕,终究教雍正瞧了个清楚,只他不着痕迹地自弘皙身上收回视线,瞧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个中缘由,雍正自然再明白不过,只他仍是不动声色,复又寻了旁的话来与他们闲谈,更问了弘皙在郑家庄的饮食起居,并吩咐御膳房备了新鲜的马奶奉上。 茶过五味,却也上了寅正时牌,西边一抹斜阳插缝而入,直洒得满地金黄。雍正见时候确也不早了,便吩咐众人各自散了,独留下允祥另说他话。只他突似想到了什么,一转头叫住了正欲跪安的弘皙道:“你许久不曾回来,定是想你阿玛了吧!”见弘皙虽是躬身答是,可眉宇间早已溢出掩不住的情感,雍正心下了然,笑意已然绕上嘴角,“这会子你便动身去瞧瞧他,也好叫他高兴高兴。”说话间,雍正将视线状似无意地往那矮柜上的自鸣钟上一瞥,“这天看着也要黑了,路上定然不好走,那乾西二所的寝宫朕还替你保留着,今儿一早已命人拾掇妥当了,你晚些回来后且在宫里住一宿,待得明儿一早再走不迟。”弘皙听罢自然心下欢喜,他忙不迭俯身谢恩,一颗心却早已往咸安宫飞去。 也许,能支撑着他来宫中的唯一信念,便只剩下阿玛了吧!心念一动,脑中却是毫无预警地闪过一抹纤弱柔桡的倩影,那素衣如雪的身姿,是他日思夜想的魔咒,这感觉,恍如漫天洒下的雪花,在他长久干涸的心田,绽放出朵朵绚丽的形状。 高宛月吗? 他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终有一日,他定要她成为他弘皙的女人。 春日的清晨,轻雾弥漫,虫鸟啁啾,清湛纯净的一抹天空蓝已然揭开笼罩紫禁城的蒙蒙迷雾,正所谓“爽气凝朝露,浓姿带夜霜”,光是那包裹着青草香气的微风袭来,已是让人精神一震,怎知待得仔细辨别,这风中竟似有隐隐一袭露水气息含混其中扑面而来,汲入胸腔,只余一汪沉醉在心田。空气里不时传来扫帚扫过青石地的刷刷声,想来定是北门的小太监在赶早打扫宫门,那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响动,听在耳中,恍如柳叶细绦拂过面颊,只是一种说不出的酥软麻痒,直惹得人心中微颤。 可又有谁人会得知晓,在这片恍若诗意般的静谧惬意下,却存有另一番光景。储秀宫后殿的丽景轩内,满屋子的包衣秀女三两扎堆相互笑闹,她们有的对着铜镜描眉画眼,有的轻移莲步修整仪态,时而嘈嘈切切,时而叽叽喳喳,真是好不热闹。 因着一会儿便要选秀,虽说只是挑选宫女,可因着守孝的缘故搁置了大半年,如今姑娘们也是一番盛装,难得换上旗装略施薄粉的她们个个面若桃花云容月貌,想来百般红紫斗芳菲也不过如此吧!相较于她们的吵闹与兴奋,角落里的高佳佳却恍若置身他处,只见她端坐于铜镜愣愣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独个儿出神,只觉铜镜中掩映的人儿竟是这般陌生。 但瞧那镜中女子双目含烟、黛眉浅蹙、桃腮杏脸、皓齿朱唇,一袭碧色宁绸旗装恰如其分地包裹着她姣好的身姿,原先一根独梢辫已被绾成两把精致小巧的低髻垂至耳旁,自然露出颊边一对透亮的湖绿翡翠耳坠子,头顶银质扁方并有几朵绒花点缀穿插发间,直衬得她一张本就分外玲珑的小脸越发尖瘦了起来,一眼望去,那犹有稚气的五官间虽说依稀可循旧日轮廓,可眉宇间到底缠绕着古代女子所特有的温婉与娴雅。 高佳佳但觉一股怪异隔空袭来,她定定地瞧着铜镜出神,想来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古代女子,美是美,可终究不是她自己,只这相同的五官,相似的神韵又徒然教她失了主意,有谁可以来告诉她,她究竟是高佳佳还是高宛月?抑或者,两个都是她? “宛月姑娘在吗?”正在她焦躁闪神的当口,忽听闻“宛月”二字直入心底,仿佛正在回答她适才的问题。高佳佳浑身一个激灵一跃而起,她刻意忽略四周夹杂着探寻与揣测的目光,只一双腿本能往门边迎去。 却见门口有一约莫十来岁光景的小太监躬身侍立,高佳佳敛神仔细一瞧,竟是时常跟随爹的内务府小太监,他瞧见了高佳佳,也不说话,只恭恭敬敬做了个揖,便示意她跟着他往前殿而去,高佳佳虽说心中迷惘,可到底不曾多言,只强压下满心好奇跟着小太监一路迤逦而去。待得绕过回廊来到前殿,那小太监终是收住脚步,单薄的身子立在饰以苏式彩画的梁枋下竟如残叶般,一阵风便能轻易卷走。 他见四下并无旁人,便自袖口暗袋内取出一枚蝴蝶牡丹发簪交予宛月,“宛月姑娘,这枚簪子是高大人特意吩咐小的定要亲自交到姑娘手上的。”见宛月只是茫然望向他,遂心下了然,眼神一瞥,眼波流转间已然泄露满脸精明。待得他再度确定四下无人后方才压低了嗓门继续道:“高大人怕姑娘无端担着心思,遂派小的前来转告姑娘,让姑娘放宽心,今儿个选秀,由内务府主事闵大人亲自主持,姑娘也知道,闵大人与咱高大人是同年,要将姑娘留在宫中也只消闵大人一句话的事儿,唯有一点,闵大人不曾见过姑娘,却认得这枚簪子,过会子姑娘将这簪子戴上,闵大人见了这物件,自然明白。” 但瞧那由宝石雕成的簪子花团锦簇蕊叶争奇,一只彩蝶依附于顶环绕花间,乍看之下恍若挥舞着双翼在蕊间舞蹈,无端为这簪子添了灵动。高佳佳接过发簪只是暗自叹了口气,她谢过小太监,只一福身便自转身往丽景轩去了。 踏上回廊,穿堂一阵暖风夹杂着桃花香扑面袭来,本是香甜馥郁的气息却无端叫高佳佳添了烦躁。她随手将那枚簪子往发间一插,乌黑柔亮的青丝只衬得那只彩蝶栩栩如生,更兼她脚下娥娜翩跹举步轻摇间,直震得那蝶薄翼轻颤,恍若一眨眼,便要往天边飞去,徒留一抹凄美洇得她满脸都是。 她根本不愿留在宫中不是吗?如若她再也回不了现代,她也宁愿被撂了牌子回家择偶婚配,总好过在深宫受人差遣任人役使来耗尽自个儿的青春来的强。她原本以为,有个内务府员外郎的爹即使毫无用处,却也是断然不会受苦的,怎知那高宛月的爹竟是如此这般势利之人,仗着手中一星半点的权力便随意操控女儿的人生,她这样置女儿的幸福于不顾,甚至不惜毁掉她的幸福,只为换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权势与地位,想来这古代的女子,就注定要在这悲苦的命运中沦陷了吗? 穿过回廊行至后殿,丽景轩素雅优美的轮廓在错落有致的松柏间已是依稀可辨,高佳佳深吸口气,胸前却是一股子闷痛凶猛袭来,眼前的丽景轩好似突然化为一座大山,直压得她喘不过起来,踉跄着收住脚步,高佳佳却是再没了前行的勇气,她心中自然明白,此番如若踏入丽景轩,便如同跌入了万丈深渊,再无任何反抗的余地,从此,她的人生,只余黑暗。 正文 第三章  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轮暖阳高悬于顶,浅浅的光晕透过枝叶交错的缝隙,疏疏落落流转而下,直洒得满地金黄。远远的,似有阵阵芳香袭来,那股子馥郁的馨香竟是幽远沁人心脾,缠在鼻端若有若无萦绕不绝,深吸口气,已然满腔甜腻。 此番正值午时,正是太阳最烈的当口,就连风扑到身子上也尽是热的。这春日的天便是如此,在日头下行得数步,背后便是涔涔的一身汗,片刻后,若是在风口里让那凉风一吹,先头让汗浸湿的衣料便会贴着背脊,阴湿黏腻得叫人直打哆嗦。好在宫中的御花园内自有亭台楼榭假山环绕,更兼园中花鸟虫鸣草长莺飞,行走于间,倒也减去了那股子闷热,只余下万般惬意在心田。 只是这般如诗如画恍若世外桃源般的场景落入弘皙眼中,却丝毫不能让他提起半分兴致。昨儿个去咸安宫瞧过允礽后,弘皙原本打算今儿个一早便动身回郑家庄去的,怎奈弘历却是一再挽留,说是兄弟几个难得见面,怎么也得吃了午饭再走,弘皙见是盛情难却,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在毓庆宫同弘历弘时两兄弟一块儿吃了饭,因着今儿难得一个好天,三人遂又辗转来到这花园子里散步。可他的心思,却是全然不在这上头。且不说旁的,光是昨儿个见了允礽,便已叫他满腹惆怅,如此这般心绪,教他哪里还有逛园子的心思? 记忆中,阿玛那张曾经朗眉星目刚毅俊挺的脸庞已然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除却岁月所赋予的印记与眉宇间那份掩藏不住的憔悴外,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英武?心念至此,弘皙心中不禁百转千回,向来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如今已是落得这般凄惨田地,这究竟是该怪命运的不公?还是该怪皇爷爷心狠?如若当初,身为东宫长子的他能再讨得皇爷爷的欢心,如今阿玛与他的命运,是否便会划出全然不同的轨迹? 因着园中小道幽远深通,一条曲径蜿蜿蜒蜒至多不过容得二人通行,弘时弘历恰巧谈及治河之事,两人自然并肩而行,弘皙稍稍落在后头数步,耳畔传来弘时的嗓音,悠远飘渺得好似并不真切,“四弟你是知道的,因着年前那场桃花汛,河道上原有的好几个官员接连遭了殃,连同那河道总督亦不曾逃脱了干系,怕只怕你我举荐的那几名官员未必入得了皇阿玛的眼,他老人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到时皇阿玛一生气,指不定怎么训咱们呢!”话犹至此,弘时那张对男子来说过分苍白的脸庞上有的只是惊恐,深吸口气,只听得他复又接着道:“且不说旁人,光是四弟前儿提到的那个高斌,我看就够呛,他一介小小的内务府主事,又哪里来的治河手段?” “三哥有所不知,这个人你可千万别小瞧了他。”面对弘时的当面驳斥,弘历却是不怒反笑,枝叶交错间,他一身枣红夹袄长袍行走于最新吐露的嫩叶中,恍若一叶方舟拨开湖面,满眼尽是碧波荡漾,如此这般美景倒映在他那双暗若泓潭的眸心深处,却唯独激起了无尽冰寒,连同他的嗓音一并冻结,“听闻这个高斌,是极有才华的一个人,他不仅诗词翰墨样样精通,就是在办差上也独有自个儿的一番见解,就连十三叔都曾当着皇阿玛的面夸他是大清朝少有的能吏。三哥想一想,难道皇阿玛就当真愿意放着这么个能臣不管不顾吗?说白了,皇阿玛只是碍着高斌的官职不好明说罢了,倘若此人由你我亲自举荐,不仅皇阿玛高兴,就是你我办起差来也容易不是?”听闻弘历夸夸其谈说了一大堆,落入弘皙耳中,却只得“高斌”二字。经不住心中一颤,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似被人轻易触探。 那名女子……是叫高宛月吧!没想到高斌这般粗犷精干之人,生的女儿竟是如此姿色天然,相较之下,那些个六朝粉黛,却也不过尔尔。 自那日偶遇,他们交谈不过寥寥数语,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已深深刻入脑海再难忘怀。每当午夜梦回,她那柔桡轻曼的绰约身姿便会自他梦中浮现,那张清丽绝美到近乎孤傲的脸庞,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容颜,尤其那对秋水明眸,整个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瞧着他时,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泪来,想来眼若流星眸清似水,说的,便是她吧! 他想,自个儿定然是着了魔了,不然他怎会对一个才见过一回的包衣秀女日思夜想?甚至连旁的心思都是没有的? “二哥?”恰逢此时,耳边飘渺传来的嗓音令他猛然一震,一抬头,恰正对上弘历的视线,那对沉如古井般的双眸似已看穿了一切。弘皙掩不住眉宇间的尴尬,还不及回答,忽闻弘历复又关切地问道:“今儿一早便瞧着二哥精神不济,二哥可是身子哪里不爽吗?” “不碍事,只是先头才刚吃了饭,这会子便往日头里一站,只觉着身子上乏得很,你们也知道,我是最耐不住热的。”说完,弘皙状似无奈地朝他们一笑,心中却是巴不得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瞧瞧二哥,真真像极了皇阿玛。”立在一旁瞧着弘皙半晌没出声的弘时终究忍不住出言调侃,“皇阿玛到了春天也是这般身上乏力,膳也用得极少。四弟你可曾记得,那会子还在藩邸时,也是这样的天,皇阿玛吃不进东西,阖府上下俨然急坏了,任谁都没法子,最后还是瑾臻姑姑做了酸梅汤,这才让皇阿玛开了胃口。说到这个,我还真想念那酸梅汤的滋味。” “好端端的,又提瑾臻姑姑作甚?回头叫皇阿玛和十三叔听见,又是无端一桩祸事。”弘历乍然听闻瑾臻的名字,竟是脸色微变,他不时侧目打量四周,见并无旁人,这才压低嗓门埋怨了弘时几句。那弘时自知失言,只得干笑数声本能地抬手摸了摸鼻子,每当他心虚时,便会无意识地做这个小动作。 一时却是再无人说话,气氛顿时陷入尴尬,可弘皙却乐得再没人提及他适才失神的事了。然而对于那兄弟俩口中的瑾臻姑姑,弘皙曾经倒也见过几回,要说那女子,确是才貌俱佳兰心蕙质的一个美人儿,不然凭她一介王府官女子,何德何能竟能让当时的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同时爱上?只是这样的女子,到底命薄,他只听说那瑾臻姑姑某天夜里不知因何缘故竟在雍亲王府里沉湖自尽了。听闻当年皇叔因着这件事大病了一场,而那会子被圈禁于羊房夹道的十三叔,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从此便是浑浑噩噩颓败度日,再往后,便是任谁都不敢在他俩跟前儿提瑾臻的名字了。 此番瞧着眼前二人面色难看,弘皙即刻岔开话题且引着他们一路往东而去。踏着纵横交错的花石子路,穿过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一路上,弘皙不时找些旁的话来与这对兄弟交谈,以试图打破这团恼人的窒闷。行径数步,忽逢几株古柏老槐林立其间,头顶顿时如蔽大伞,微风轻拂,耳畔只余沙沙轻响,鼻端缠绕幽幽清香,一股子怡然之感扑面而来,胸口的烦闷却也因此减轻了不少。 在这片清冽悠然之中,似隐隐夹杂着说话之声,弘皙透过枝干相间的缝隙望去,却见彼端竟有数名少女一排六人挨个排开,她们人人身着宁绸湖绿色旗装,脚踏绣花高底鞋,远远瞧去,恰如一泓潺潺碧波,缓缓淌入心田,瞧着那群豆蔻女子,定是内务府在选秀吧! 思及内务府,弘皙忍不住朝那儿多看了两眼,可因着离得远,那些个女孩落入弘皙眼中,竟是全然一个模样,委实瞧不真切。正当他略显失望地别传过头时,眼角那一抹闪亮的金光却是叫他再度侧目,原来那明晃晃的光亮,是其中一名少女插于银质方扁间的发簪。 恍若中了蛊般,弘皙却是再移不开视线,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以眼神描绘着少女丰盈姣好的背影,那具被掩映在松柏间的窈窕身姿非但不曾因着厚重的旗装而减弱分毫,反倒越发衬出了她的妩媚芳菲。但瞧那少女立于一排五人中央,一如众星拱月光彩夺目,她随着众人轻移莲步,每踏出一步,都似凌波仙子,盈盈娇羞、媚态如风,只那柔情绰态间还不时流露端庄娴雅,如此矛盾,却又这般和谐,直教弘皙望得痴了。 恍惚间,那女子已然袅娜转身,一张芙蓉秀面赫然撞进弘皙的视线,扯得他心脏蓦地一阵紧缩,但瞧那抹萦绕在少女眼角眉梢间的风韵,除却那叫他日思夜想的高宛月外,还能有旁人吗? 许是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高宛月将她一双含情美目盈盈往弘皙这儿一绕,刹那间,她仿佛也是一怔,四目相接的刹那已然火花四溅,两人就这样隔空对望,好似这世间只余下他们彼此,连同空气里馥郁的花香,皆是为他们扬起的芬芳。 “那人不是闵靖扬吗?”就在这片裹着香甜的氛围即将被推向暗昧缱绻的当口,有一把略显高亢的嗓音竟是无端将其打破。弘皙骤然回神,却发现原来这极不和谐的声音竟是出自弘时之口。 而那内务府主事闵靖扬听闻有人唤他的名字,自然本能回转过头,一见竟是他们三人,讶然之余忙不迭给他们打千道福,“臣闵靖扬给三位爷请安,爷康泰。”闵靖扬俯身的当口,他身后的那群包衣秀女也随着他一同给他们请安,一时间,莺莺燕语充斥林间,阵阵馨香萦绕四周,恰逢清风扑面,鼻端皆是脂粉的香甜。这些个女子,能够参与内务府选秀的,个个皆是聪明伶俐的人儿,何况她们到底也跟着教引姑姑学了将近大半年的规矩,这会子冷不防见了主子爷,自然忘不了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引起主子们的注意。 弘时见状即刻抬手虚扶,“都起来吧——闵大人,你这是忙的哪门子差事啊?” “回三爷的话,这些个女子全是上三旗佐领与管领下的子女,微臣这会子且要自这些姑娘里挑出适当的人选备留以皇上及后宫各位主子娘娘们役使。”面对弘时的明知故问,闵靖扬疑惑之余之得谨慎作答。 “闵大人担的可是好差事啊!”弘时纤薄的唇角习惯性的往右上方一扬,露出了他一贯邪佞的浅笑,“不过也着实难为了闵大人,瞧瞧这些个姑娘,个个花容月貌,我要是闵大人,可不得挑花了眼?”话方言毕,弘时终忍不住仰头朗笑,一双吊梢眼更是不着痕迹地沿着闵靖扬的肩膀往人群里一扫,那些个妙龄女子便是被他悉数纳入眼中。 闵靖扬听罢但觉浑身别扭,可面上却又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神色,遂他只微微一笑,朝弘时拱一拱手,道:“三爷说笑了,微臣这都是在为朝廷办事,即便是辛苦,但求能为主子们分忧,也不枉主子们看得起。”闵靖扬不卑不亢小心作答,早就听闻这位三阿哥为人轻薄,不曾想他竟是这般不知分寸。 谁知弘时听闻闵靖扬如是说,竟是变本加厉嘿笑道:“好你个闵靖扬,少在我跟前唱高调。”他顺手抚上自个儿剃得趣青的额头,一身天青色长袍只衬得他面色苍白,“我还不晓得你们?你自个儿说说,且不说内务府,光就你们会计司,每年打着选秀的名号暗中拿了多少好处?为了给你身后这些个姑娘们安排个好去处,旁人定是没少替她们打点吧!” 闵靖扬不料弘时居然当众这般说,不由脸色微变,好在弘历适时出言打圆场,这才算是稍稍缓解了闵靖扬的尴尬。而人群中的高宛月,虽说此番正敛眉低目静听那二人对话,瞧着与旁人并无两样,可她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那名立在那被称为三爷身后的男子,不正是半年前同她在御花园内交谈过的人吗?高宛月抬起眼皮子隔着额前秀发往上偷瞧,但见那男子也正一眼不眨的望着她,饶是她来自男女交往相对开明的现代,可他那对沉如古井般的双眸熠熠闪烁出的光芒仍是教她不禁红了双颊。经不住那抹灼热的视线,高宛月螓首微垂,弘皙眉宇间的神情却还是深深刻入了她的脑海中,隐隐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更兼那一袭月白织锦缎面长袍更是服帖地顺着他颀长有力的身形蜿蜒出旁人所无法比拟的贵气,腰间一根湖绿色束带只衬得他长身玉立俊逸不凡。 高宛月止不住心下一动,即便早已知道他是个美男子,可今日一见,却又比上回多了几分神秘,除却了素衣孝服的束缚,那一日初见时缭绕在他周身的温和与儒雅非但已然消失无踪,此番眼角眉梢仿佛更添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危险,如梦似幻,稍纵即逝,教人看不真切。果然,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人靠衣装,确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这三名年轻男子,究竟是何身份呢?掩不住心中好奇,高宛月将那对如琉璃般晶亮的眸子在眼眶内一转,各种揣测一一浮现。但瞧闵靖扬对他们恭敬有加,更兼他们三人皆是衣着鲜亮谈吐不凡,想必不是皇子便是皇亲,又记起适才闵靖扬唤那名穿天青色长袍的男子作“三爷”,想来那三爷应该就是雍正的皇三子了,既是这般说,难不成那男子也是皇子吗? “二哥,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这么大半晌的竟是连动都不动一下?”就在宛月兀自揣测的当口,忽听得弘时的嗓音复又想起,本能地抬起头,却见那男子已是浅笑答话,他踱着步子靠近弘时,脸上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淡然,阳光顺着他的步伐透过头顶铺成伞状的松柏枝叶疏疏落落地投射到他那张如刀刻般清朗的脸庞上,只将他的俊美渲染到了近乎完美的极致。 只是,适才三爷叫他什么?若她没听错的话,是二哥没错吧?原来,他便是旁人口中的二阿哥弘皙吗?难怪他的眼中总是溢满若有似无的忧郁,因为他居然是废太子允礽的长子弘皙! 来到清朝已有大半年了,平日得闲之时,那些女孩除了做些针线上的活计外便是说些宫中轶事来打发时间,她在一旁自是听了不少,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弘皙。那些女孩口中的他,俨然仪表堂堂才情并茂的一个皇子,论文,他诗词翰墨工敏清新;论武,他精于骑射每发必中,他文武兼全才华出众绝不输于任何一个阿哥,只是他的身世,却注定造就了他悲剧的人生。 身为昔日东宫嫡长子,本该集万千尊贵于一身,日后顺理成章克成大统,怎奈因着太子荒淫无度骄奢狂妄而终被康熙废黜圈禁,连同弘皙也一并遭受连累。眼看他这会子在当今皇帝的儿子跟前低眉顺目的模样,宛月禁不住心生同情,这样一个踌躇满志才华横溢的人,如今却落得个唯有谨小慎微方可安然度日的立场,过着这般如履薄冰的日子,他的心里该是何等的凄苦? 只是弘皙在历史上的最终结局又是怎样的呢?宛月将记忆中与乾隆皇帝有关的所有人事物从头至尾搜刮了一遍,可唯一能够记起的,只有那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小燕子,和那个柔柔弱弱的紫薇格格,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高宛月只在心中不住抱怨,第一次因为自己当初放弃选读历史而懊恼不已,若她当初哪怕只是稍稍花那么一点点心思在历史上,现在也不至于弄得这样狼狈。想到她一个现代人,竟和这里的古代人一样对未来充满迷惘,她便觉一股子羞愧漫天袭来,如果现在有台电脑,她真想百度知道一下,这二阿哥弘皙的结局究竟为何。 不过话虽这样说,但对于弘皙的结局,她大约也能猜到几分。往后既然是四阿哥弘历继承大统,那么对于昔日东宫后裔,弘历自然不会委以重任,他至多不过确保弘皙“丰其衣食,以终余年”罢了!想到这儿,宛月但觉心脏一阵抽痛,她忍不住抬眼朝弘皙看去,手上却本能地探进袖口的暗袋轻抚那块龙配,指尖冰凉的触感一如他此刻戴着的面具——内敛、温润、疏离、淡然。 面对这样的弘皙,宛月的眸光逐渐转为迷蒙,那对本就晶亮的眸心恍若撒入一把金粉,莹莹灿灿,明晃晃的,却直往立在弘皙身旁的弘历折射而去。 而弘历已然感受到了那一抹灼热的视线,他近乎本能地抬头迎向那团目光,一时间,倒映在他瞳仁深处的,是一张女子晕红的脸庞,但瞧她此番星眼如波、清眸流盼,只一双杏眼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隐隐似有温情流转。 只是,这样教人又怜又爱的眼神竟是全然与他无关,那眸中流淌的缱绻只为一人而生,那人不是旁人,竟是弘皙!胸中翻腾的燥热是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还来不及细想这份怪异的感觉因何而起,那少女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连忙收回视线垂首静立,可就在她撇开目光的一刹那,弘历却清晰地瞧见了她本是占满柔情的瞳眸霎时变回了原有的平静,那毫无一丝波澜的瞳眸彻底激怒了弘历。 如同中了邪般,弘历就这般大咧咧地朝着宛月的方向走去,而口中却是状似无意地问闵靖扬:“今儿个的选秀,可算是结束了?” “回四爷,在您和二爷、三爷来之前没多大一会儿刚结束,您右手边的这些姑娘都已入选。”闵靖扬人虽跟在弘历身后,可他仍是不时自后方抬眼偷瞧,试图在弘历俊挺的侧颜间找寻些许他情绪的痕迹。 顺着闵靖扬的手势,弘历眼风一扫,二十几个少女幡然入目,黑眸已然不着痕迹地捕捉到一抹纤弱婉约身姿,可弘历暂且不动声色,他转头再度面对闵靖扬,问道:“这些个秀女,都是谁家的姑娘?” “回四爷,这些姑娘皆出自咱内务府包衣三旗。”闵靖扬躬身压着步子跟随弘历在这群少女间穿梭,尽管他心里直犯嘀咕,像四阿哥这般身份尊贵的主子爷,为何竟对这些个包衣女子有了兴致,可面儿上却是分毫不敢怠慢,他赶忙挑了两名离弘历最近的女子介绍道:“这位姑娘名叫石素衣,是正白旗下佐领石佑建的女儿;这一个叫李亦清,隶属镶黄旗下包衣李全的女儿。”两名被点到的包衣秀女立时满面娇羞地给弘历蹲了个万福。 弘历见状虽抬手虚扶,可却是连瞧都不曾瞧她俩一眼,便兀自举步朝前,“你是谁家的女儿?”话音且落,弘历已然停在了高宛月跟前。 宛月不料他会径自前来问她,连忙学着之前两名秀女的样子朝着弘历福了福身柔声道:“回爷的话,奴婢名叫高宛月,隶属镶黄旗包衣。”此刻她虽低头瞧着地下,可她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头顶有股灼热的视线混合着浓烈的压迫感朝她兜头袭来。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连他身上的味道都清晰可闻,那男性特有的气息里混合着苦中带辛的感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小时候,她曾在自己爷爷的身上也闻到过这股奇特的味道,爷爷告诉她,那是甘松香。 而见着弘历问宛月,闵靖扬立刻从旁接口道:“四爷,这宛月姑娘是咱会计司前儿刚升任的郎中高斌高大人的女儿。” 听闻她竟是高斌的女儿,弘历的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那潭幽暗湛黑的瞳仁越发深邃了起来,“抬起头来。” 弘历说话的语调虽然依旧平稳,可那流淌在言语间不容置喙的强势却教宛月心生反感,她快速在心里给弘历花了个大大的叉,他以为他是谁?即便是日后的乾隆皇帝,一代盛世的十全老人,可这会子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12岁的小屁孩一个,莫说她高佳佳在现代已是28岁大龄女青年一枚,就算此刻,她也是个芳龄13的包衣秀女,怎么算都还比他大一岁,难道堂堂大清朝皇子,竟是连最基本的尊老爱幼都不懂得?好吧!说尊老是有点夸张,可毕竟他们今儿才初次见面,好坏她也是个女人,难道他连半点尊重都不屑给予吗?胸中气闷的同时,她已是霍然抬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非但如此,这会子她更是站直了身子与他平视,他不是要她看着他吗?那她就让他一次看个痛快!怎奈事与愿违,这个小屁孩还真是高大,即便高挑如她,可站在弘历面前却生生矮了他大半个头。如此看来,她必须从气势上压倒他了!管他什么劳什子宫规,即便他是主子又怎样?今儿她就跟他杠上了!难不成他还能因此要了她的性命不成?思及此,高宛月更是越发瞪大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近乎恶狠狠地瞪着弘历,瞧那神情,恨不能在他身上瞪出几千几百个窟窿来。 而弘历却似乎一怔,这样美丽的女子,脾气倒是不小,在这宫里的奴才,哪一个见了主子不是卑躬屈膝极尽谄媚之能事?可她倒新鲜,见了主子,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倒先给主子脸色看,瞧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俨然就是一头警醒的小鹿,仿佛随时预备撒腿便跑一般。眉宇间隐隐有了笑意,黢黑的眸心深处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光芒,“你爹是高斌?”弘历上扬的语调里,有的只是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与若有似无的戏谑。 “正是。” “好,很好。”言罢,弘历终究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真没想到,那个行事一板一眼生性呆板的高斌竟能生得这样的女儿。 许是笑够了,弘历方才勉强敛起笑意,可那轮廓优美的唇角依旧留有上扬的弧度。他低头深深凝睇着面前仍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小脸,那一缕颊边的碎发顺着微风轻扫她的侧颜,直将她的娇媚描绘到了极致。强忍住想要伸手触探的冲动,弘历没再说旁的话,只是这般静静地望着她,隔着花香袭袭,隔着清风阵阵,他在她那双灿若琉璃般的星眸里似乎瞧见了自个儿深情的眸光。四周的一切仿佛皆已远去,此番弘历眼中只有她……只有她…… 而这两人对视的一幕,却是教一旁的闵靖扬瞧了个清清楚楚,他低头沉思,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只是任谁都不曾留意到,在那片青葱浓密的松柏之下,有一抹刚毅的嘴角已然下沉,在他头顶那些个枝叶交错的阴影间,他脸上的表情却是瞧不真切,唯有月白色的袍角随风飘扬,像极了一团雪白的迷雾,直缭得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正文 第四章  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这几日,连绵好几场春雨将这偌大的紫禁城洗刷得恍如雨后春笋般洁净清雅,夜里,几盏宫灯悬挂檐头,淡淡一抹晕黄照着天际绵绵洒落的雨雾,迷迷蒙蒙犹如置身仙境。 踏着湿淋淋的青石路面沿着内廷一路往东,便可见奉先殿与斋宫之间,有一座多进式长方形院落,其中尤以一座工字型殿宇甚为显眼,因着那歇山顶全然铺满琉璃瓦,即使到了夜里,依旧不能将它的尊贵减弱分毫。 雨中的殿宇,宏伟中却又多了份平日里所没有的雅致,迷蒙的雨雾沿着殿宇精致的轮廓勾勒着别样的风情,门前一左一右两盏宫灯吐露着淡淡的光晕疏疏落落地照向正中一块蓝色琉璃瓦匾额,“毓庆宫”三个行楷烫金大字连同满文便顺势清晰呈现。 且说这毓庆宫,本为东宫之殿,可自康熙五十一年太子允礽二度被废后便始终闲置,后因皇孙弘历天资聪颖深得康熙喜爱,故令养育宫中亲授书课。直至半年前,新皇雍正甫定登基后,他即刻密招怡亲王允祥、礼亲王允礼及心腹大臣张廷玉、鄂尔泰面书立储密旨,特立弘历为继承人,并将诏书藏于锦匣,置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此番又因弘历尚未成亲,复又命其迁往毓庆宫居住,自此,毓庆宫便成了当今四阿哥弘历的住所。 而此番,在这片守卫森严的毓庆宫门前,却有一团黑影顿立于台阶之上,过不多时,前殿的大门竟是打开了一条缝,门内透出的微弱光线混合着密集的雨丝疏疏落落打在那人影身上,勾勒着他一身黢黑的氅衣,直将他拢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只是那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不消多时,原本还掩着一条缝的门瞬时大开,那黑衣人身形一闪已是进了门内,眨眼间,门又再度合上,宫门前即刻恢复一片宁静,只有丝丝细雨一如既往地下着,窸窸窣窣,仿佛适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却说那黑衣人进了毓庆宫,早有随从打着羊角宫灯在前引路,他们一前一后迤逦而行,两人皆是兀自低头并不说话。直至穿过院落踏过游廊,一座耳房赫然立于眼前,那随从躬身一让,便先行离开,甚至连手上的宫灯都不曾留下。那黑衣人却也毫不在意,他见随从渐行渐远,这才转身轻叩屋门,只听叩声虽小却节奏清晰,三快一慢交互呈现。 过不多时,耳房的门缓缓自两旁打开,有一团烛火率先跳入视线,橘色的光晕泼向墙面,斜斜的有一剪人影浮动。先前的黑衣人只是站在门边未曾动弹,却听黑暗中乍然响起一把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你们都退下。” “嗻。”先头给黑衣人开门的两名随从依言退下,行至台阶处还不忘带上屋门。 见屋内已并无旁人,黑衣人立时跨步上前袍角一撩,朝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影就是一个流畅的打千礼,明暗交替跳跃间,但瞧那黑衣人在一袭黑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他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奴才给四爷请安。”只是从略带低哑的嗓音上辨别,此人应已年过不惑。 “起来。”隐没在暗处的弘历将视线就这黑衣人的身影闲闲一扫,随即,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扬手一指近旁座椅,他语气平缓,且听不出是何心绪,黑衣人虽说心下忐忑,可倒也不曾多想,只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缓缓起身后便顺着弘历的指示沿着座椅前缘轻轻一坐。 两人间的几案上,舞动的烛火与屋内的黑暗交错缠绕,明暗交替的光影掩映在弘历俊美的侧颜上,勾勒出他那张对男人来说过分好看的五官,只影影绰绰间,那对只有爱新觉罗家族才有的黢黑深眸内,盈盈流淌着一股旁人难以忽略的凛冽没来由地教那黑衣人浑身一颤。且在犹豫着他是否该说些什么的当口,却听闻弘历已然缓缓开口,嗓音清峻掷地有声,“今儿叫你来,确有要紧事。”他一边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面上的茶叶沫子,一边不紧不慢地道:“这几日,皇阿玛对河道上的事甚为关心,这回治河的差事之所以举荐你去办,一来,你的办差能力确是有目共睹;二来,这么些年把你放在内务府,也尽够了,这会子是到了该出来帮衬我的时候了。”弘历将茶碗凑近唇边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混合着微苦的清香朝着唇齿间蔓延开去。少顷,他状似不经意地往黑衣人身上一瞥,复又道:“这朝堂上的事,不外乎就是尔虞我诈、党争迭起,此番你协助江南河道总督赵世显办差,挂的虽是苏州织造的虚职,可干的却是实事。此番乍看之下,你虽是孤军奋战如履薄冰,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可也正因着你看似不属于任何一党,旁人到底一时半会儿摸不清你的底细,即便那赵世显亦奈何你不得。”见黑衣人唯唯诺诺不住点头称是,弘历顺势将几案上那盏已然微凉的茶往他面前一推,又接着道:“皇阿玛这回虽将这样重要的差事全权交办予我,可到底还是不放心,那赵世显倒自罢了,即便他是皇阿玛的人,可差事办砸了,他也照样吃不了兜着走。只我身边还有个三哥,他可绝不是个省事的阿哥,你日后办差可得仔细再仔细,切莫教三哥抓了把柄才是。” “请主子放心,奴才定将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叫主子丢人。”黑衣人突然来了精神,竟是离开了座位再度移至弘历跟前跪地清清脆脆磕了个头,再抬头时,恰逢一簇烛火奋力一跃,那倾洒的光晕清晰地描摹着黑衣人的五官——容长脸、卧蚕眉、吊梢眼、鹰钩鼻、八字胡、纤薄唇。那模样,分明就是那内务府主事高斌! 弘历见他这般郑重其事,自然欢喜得紧,他含笑亲自起身扶了高斌起来,口中只不经意地问道:“右文,我听说你有个女儿,年方十三?” 高斌心中一跳,今儿个晌午,闵靖扬虽已同他说过一早选秀的事,可他如何料得这位少主子竟会这样快就同他提起宛月的事。然而对于弘历的心思,高斌自然明白,遂他赶忙敛起心神,迅速在脑中斟酌了一番方才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家中确有一女,名唤宛月,今儿已与旁的几名包衣秀女一同被内务府选中留守宫中,明日奴才便会亲自将她们派往实处以供内廷主位使令。”言下之意,便是如若弘历喜欢,要他将自个儿女儿送往毓庆宫绝非难事。 只是一想到选秀前,宛月知道自个儿要被留在宫里时的神情,高斌的心便会没来由地一阵抽痛,毕竟自个儿生的女儿,他怎能不心疼?而且宛月的心思,他自然是晓得的,打小心高气傲的她,是宁可落选嫁个普通人,也不要留在宫中受人奴役。只是这一切都是她的命,她既出生在包衣世家,便注定了她卑微的人生。不过好在,这丫头到底生了副好模样,平白就是叫弘历主子给瞧上了,先前他还在为究竟将她送往哪个宫里犯愁,这会子倒好了,省了他的心思。何况能留在弘历身边伺候也算是她的福分了,眼下谁人不知万岁爷对这位少主子的偏宠?这往后的日子里,还能少了富贵? 正当高斌天马行空恣意设想的当口,却被弘历清朗的嗓音打断,“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吧!待得河道上的差事办妥后,我定然当面向皇阿玛举荐你为苏州织造,届时,你便正式归于我门下,再不用避讳旁的了。” 完全不曾料到弘历竟会如是说,高斌瞬时跪地谢恩,心下已然感慨万千,真真不曾料到,他们高家世世代代包衣为奴,此番竟能因着宛月的缘故轻易攀上了弘历这根高枝。虽说前些年,他隐没在内务府受弘历的吩咐也在暗中替他办过不少差事,可这到底不作数,今日弘历既能如此许诺,真还多亏了宛月。 掩不住内心雀跃,高斌仍是不住谢恩,连同那嗓音都是颤抖的。最后,他终是退出了屋内,带着一颗澎湃的心融入这恍如泼了墨的夜色中,连同他一身的黑衣行至转角,直至消失不见,唯有氅衣袍角悄悄掀起一弯谜样的弧度,似在预言前路漫漫,曲折辗转。 雨不知何时已是停了,重重漫卷的浓云悄然散开,露出清冷的月,美则美,却是残的。今夜凉如水,孤月冷凄凄,初春的子夜,凉风轻拂,却是抖落一地团团梨花,那簌簌飘零的花瓣沐浴着清冷的月色,像极了姑娘的泪,纯洁剔透,惹人怜爱。 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仲秋时节,天高云淡、叠翠流金、层林尽染,放眼望去,远远有大片银杏长得正旺,那参天的金黄直衬得天空都似隐隐泛着黄艳艳的光晕。轻轻的,似有微风袭来,清冽的气息裹着秋日的玉露金风将挂满枝头的银杏叶子片片吹落,橙金色的阳光交错裹着纷飞的叶瓣,摇摇曳曳旋转飘扬,竟是像极了挥动双翼踮起足尖的舞娘,待得落回地面,直铺了一地灿灿金辉。 转眼间,雍正皇帝登基已然第五个年头了,可朝廷的纷争,却终日不曾停歇。前儿因皇三子弘时之事,雍正已然心力交瘁。说起这位三阿哥,他自幼便是个放纵的性子,以往皇帝总念着他年少无知,即便行事颇有不谨慎之处,也多半是训诫教导着罢了。可自打去年,弘时竟与当时的廉亲王允禩密谋逼宫篡位,雍正获知后不仅震怒异常,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在他心里,弘时虽不如弘历贴心,可好歹这么多年来他再如何放肆,也总不至闹出了格,只如今,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弘时竟不顾父子之情同自个儿多年的死敌允禩为伍密谋夺得皇位,如此阴狠狡毒不忠不孝之人断不可留于宫廷,故那时,雍正一气之下便将弘时归为允禩之子,撤去黄带子,并逐出宫中交予履郡王允裪养赡约束。本来事情至此,可算是告一段落了,怎奈弘时却仍不思悔改,上个月竟然被人发现在自己的居所以魇镇之物诅咒弘历,此事一出,自然又是一起轩然大波,雍正自知弘时狠毒无情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此人不除,日后定然后患无穷,雍正当即以弘时“年少放纵,行事不谨”为由削宗籍赐死,至此,雍正与弘时的父子情分,便自尽了。 此事过后,雍正接连病了好几个月,自然朝廷上下更是人心惶惶,许多弘时与允禩的昔日旧部见此光景尽皆忙着撇清关系,他们人人自危,心想着皇帝对待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尚且如此,更别提他们这些臣子奴才了,闹个不好,下一个遭殃的,便是他们了。 好在因着四阿哥弘历明日便要成亲,这紧张的气氛终是得以告一段落,这会子,整座紫禁城因此尽皆沉浸在一派欢欣鼓舞之中,犹见各宫各殿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洋洋洒洒整个一片红色的花海,好不热闹。 而毓庆宫内,则更是忙做一团,因着宫里的规矩,阿哥们自成婚或封爵之日起便不再于宫中居住,而是转往宫外自行开府建衙,敛收门客。弘历虽说已然是位储君,可面儿上他到底只是名普通皇子,成婚后假如依旧住在毓庆宫,不免落人口实引人怀疑,但如若要他同旁的阿哥一般辗转宫外,却又有太多的不便,思来想去,雍正最终还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特命人在乾西二所里归置了一处既僻静又离乾清宫相对较近的住所作为弘历的正式府邸。这样,他既搬离了毓庆宫,却仍留守宫中,真真叫做两全其美。 可这两全其美的办法虽好,却是忙坏了弘历手下的奴才们,但瞧阖府上下,人流攒动,且因明日弘历大婚,洞房自然设在乾西二所的新府邸,只见那些下人们在毓庆宫与乾西二所之间来回奔波,府上太监总管高云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的冷静自持此番全然消失不见,就见他一会儿奔至前厅指挥小太监搬动家具,一会儿冲到耳房偕同侍女清点贺礼,这边才刚解决了果品糕点,还未及最终确认摆放位置,那边又有小厮着急忙火地呈上戏单请他过目,可他才看了两行,侧边突又窜出一名哈哈珠子扑倒在他面前,告状说有人打坏了瓷器却诬赖于他,高云从抬手一抹满脑门子的汗,强压下火烧火燎直往胸口窜的怒意,径直跟着那哈哈珠子就朝外走,就这样,整个一上午,他便同行军打仗一般,直弄得自个儿灰头土脸,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想来剿灭个叛军,也不过如此吧! 一直忙忙碌碌到了黄昏时分,灿若圆盘的太阳都躲进西边檐头的当口,弘历手下的奴才们在高云从的带领下终是干得差不多了,为了能在酉时之前彻底干完,高云从把阖府上下所有的下人分成两拨,一拨留在毓庆宫做好收尾事宜,另一拨则随他往乾西二所布置洞房,高宛月,便是这第二拨中的一员。 沿着紫禁城内廷西路的西六宫径直往北,便可见五座宽敞适宜且古风朴雅的院落依次林立,这五座院落,便是人们常说的乾西五所。这乾西五所始建于前朝之初,与东路的乾东五所相对称而闻名,其内部也与乾东五所一样,皆为南北三进院的布局,建筑由东向西分别称头所、二所、三所、四所和五所,乾西五所和乾东五所正是由此得名。弘历往后的住所,便是这乾西五所中的二所——乾西二所。 穿过明间那扇古钱纹棂花隔扇来到正殿,绕开侧边紫檀雕花屏风径直往内,便来到了预备给弘历与嫡福晋的卧房。因着此刻已近酉末,窗棂外,沉沉夜色兀自吞咽着西边残存的一缕霞光,两相交汇而出的色彩竟是像极了宛月面前的那对青花斗彩团寿小杯,那滑腻的瓷器表面涓涓向着口沿及腹底流淌出一汪绝美的青花弦纹,缓缓就着杯壁近口的菱花红地白如意慢慢晕去。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宛月无端端地记起了这首诗来,虽说并不甚恰当,可用在此处,倒也别有一番情致。缓缓将目光自对杯上移开,思绪却是已然飘忽。犹记得两年前,她和同事相携游玩故宫时,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器皿,当时的她如若知道自己会在两年后穿越到清朝当宫女,心情又会是怎样的呢?自嘲地笑了笑,她沾湿抹布擦拭着红木圆桌,想来当时即便是知道了,她也只全当自个儿精神错乱了吧! “姐姐有什么喜事吗?瞧你竟是笑得这般高兴。”被高云从指派前来打扫卧房的宫女,除了宛月外,就是这名唤作琉璃的女子了,因着她前年才方入宫,故她便唤宛月一声姐姐,以示敬意。而琉璃此刻只是盯着宛月直瞧,细长的凤眼里淌满惊叹。这宛月姐姐本就生得极美,平日里却是难得见她一笑,今儿个无意被她瞧见,不曾想竟是这样令人着迷,尤其她那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一如池中待放青莲,翠绿中掩着一抹粉嫩的娇羞,分外地撩人心神,用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来形容也毫不为过。饶她自个儿同样身为女子,也不禁望得痴了。 而宛月已是被琉璃这样直勾勾地瞧得不自在起来,再加之蓦地被她这样一问,更是止不住一阵心虚,芊芊玉指抚上面颊,真有那么明显吗?她本能地移开视线,心中已然哀嚎出声,她这脸上挂不住心事的毛病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啊!以前为了这个在公司里吃的亏还少吗?这样想着,宛月狠狠揪了下自己的大腿以示惩罚,才刚要呲牙露出疼痛的表情,眼角却瞥见琉璃正满含探究地瞧着她。突然意识到她似乎还没回答琉璃的问题,尽管她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可别人既然问了,她也不好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胡诌一通,且先混过这一茬再说。 这样想着,宛月已是嫣然一笑,那神情,却又更美了。只听得她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这喜事自然是有的。明儿个主子大婚,我心里自然跟着高兴,这会子我瞧着妹妹也是一样,今儿一大早便是满脸的喜气,光是瞧着都教人心里明快。”说话间,宛月的笑意更深了。 琉璃听罢俨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她单手轻抚面颊,一张红扑扑的团脸洇满羞涩,“姐姐可真会说话,我若生得哪怕只有姐姐一半的好样貌,也见天躲被窝里偷笑了呢!”话虽这么说,可被人赞扬,心里总是高兴的,却见她好似突又想到了什么,她谨慎地环顾四周,神秘地凑近宛月压低嗓门正色道:“说到主子大婚,不知姐姐可曾听说,主子明儿个要娶的福晋富察氏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和主子的婚事还是皇上亲自指的婚。前儿一早我路过上房,无意间听里头的姑姑们议论说福晋的娘家人背景可不是一般的了得,就连皇上见了福晋的阿玛都得卖他三分薄面,此番万岁爷让主子娶了朝中要员的女儿,定是对四爷存有重用之意,如此看来,咱可算是跟对主子了!”琉璃眨巴着眼神采飞扬地好似在说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怎奈宛月却是并不做声,只嘴角含笑默然倾听。原来在这世上,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女人多的地方永远都有听不完的八卦。不过若说弘历明日要娶的福晋,她也是略有耳闻的。 听闻那富察氏出身显赫的官宦世家,察哈尔总管李荣保便是她的阿玛,如此这般身家背景,却难得她性情温婉,不仅如此,据说她的模样也是一等一的俊俏,想来与弘历倒是极般配的。 宛月如此这般想着,一旁的琉璃却丝毫不曾发现她的闪神,只自顾自聒噪着:“我还听说四爷的额娘熹主子也顶满意这门婚事,听常在熹主子跟前侍奉的宫女们说,这几日熹主子的景阳宫里可不是一般的热闹,那些个后宫里的娘娘们成日里往熹主子跟前凑,连平日里极少出门的贵主子都——哎呀!糟糕!” “怎么了?”琉璃一惊一乍的嗓音直将宛月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原本那张淌满狡黠的脸庞此番只余如临大敌般的懊恼。 琉璃已然急得团团转,竟是连嗓音都变了,“可了不得了!贵主子一早差人叫我过去,这会子忙了这大半日,竟全然给忘记了的,这下可如何是好?” 经她这样一说,宛月也乍然想起确有这么一件事。前儿夜里,听闻贵妃年氏有件氅衣不小心给香笼里溅起的火星子烧了个洞,为此她还狠狠哭闹了一番。本来身为贵妃,断然不会因着一件氅衣失了身份,可偏偏那件氅衣是今年万寿节时皇帝单独赏赐的物件,据说那件氅衣的面料在此番苏州进贡的绸缎里实属一等一的商品,整个宫中除了皇帝,皇太后外,唯有年氏获此赏赐,可见在雍正待她确是恩宠有加。 得了此等赏物,又独享了皇帝的专宠,更兼这氅衣上的花样子又正是她最中意的,年氏心中自然满心欢喜,可这氅衣到底是件稀罕物,平日里她自然是舍不得穿的,此番恰逢弘历大婚,她便吩咐宫女将大氅取来预备一试,怎知宫女才方伺候她将氅衣披上,近旁香笼里扑上来的火星子便径直在那上等面料上烧了个洞,好端端的一件氅衣,竟是连穿都不曾穿过一回便自毁了,这下可急坏了年氏,哭闹间,她却是忽然记起自个儿近旁的宫女华伶曾对她说过,当年在丽景轩时,她有个要好的姐妹,手是极巧的,平常姐妹间干活时不留心勾坏了的衣裳都央她缝补,但凡经她补过的衣裳,无不针脚细密焕然一新,偶尔衣裳坏得厉害时,她竟能想出在破洞处绣出朵花来当作掩盖。 当时年氏听罢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只是略微赞赏一番便自过去了,怎知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赶忙差人唤了华伶过来跟前一问,她所说的那个女子原来名叫琉璃,此番在毓庆宫四阿哥那里当差,年氏哪里等得,若非天色甚晚,她恨不能立时就叫了琉璃来。 好容易挨到了第二日,天才方蒙蒙亮,年氏就忙不迭差了太监去请琉璃。只是不巧正赶上明儿四阿哥大婚,毓庆宫里的下人们早已忙得人仰马翻,琉璃更是先一步往乾西二所布置洞房去了。好在管事太监高云从是个极机灵的人,他听说永寿宫里来了太监,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亲自给那太监泡了壶上好的茶。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年氏如今独享圣宠,他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这位贵主子。可他这厢也极缺人手,琉璃即便要往年主子的永寿宫去,最早也要待过了晌午方可定夺。 沉吟片刻,高云从还是如实将眼下的情况对那太监说了,难得那太监倒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说回了后永寿宫定然如实给年主子回报,说完那太监便径自去了,就是连茶都不曾吃上一口。高云从见状也不好再驳了人家的面,再怎么说他自个儿的主子也要唤年主子一声母妃。这般想着,他急忙亲自赶往乾西二所找到了琉璃,吩咐她务必在戌时之前赶至永寿宫替年主子缝补氅衣。 然而此番已近戌时初刻,琉璃人却还在乾西二所,从这儿往永寿宫的距离,最快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到,瞧着琉璃这会子已然急得团团转,宛月便出言安慰,“妹妹且别心急,这会子年主子并无遣人前来催促,想来定然还有余地。这里有我一人便可,妹妹这就往永寿宫去吧!可别无端误了年主子的差事是真。” 琉璃听罢自然连声道谢,想来那年主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等,如今她的兄长当了抚远大将军王,她在后宫的地位自然扶摇直上,听闻就连皇后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若这姑奶奶的差事叫她给办砸了,这往后她也别活了。这样想着,琉璃不禁打了个寒颤,嘴里更是小声念叨,“如今这世道,变得可真是越发叫人琢磨不透了,好坏她年主子过往也是个奴才,现下当了主子娘娘,怎就将往日做奴才的苦衷忘得这样干净?”一抬头,却见宛月只是浅蹙娥眉略带埋怨地瞧着自个儿,琉璃自知失言,她吐了吐舌头,嬉笑着便自赶着往永寿宫去了。 偌大的卧房内转眼只剩了宛月一人,她望着圆桌上的烛火出了一会儿神,那冰绡刺绣海棠图案的灯罩拢出的一圈鹅黄投射到她的眸心,只晕开了她内心淡淡的一抹忧愁。她弯下腰,轻轻抽出桌下的红酸枝圆凳一张一张小心擦拭,鼻端隐隐飘来的,是这老红木奇异的酸香,桌上影影绰绰洒落的灯光沿着她纤弱无骨的身姿一路蜿蜒而下,在经过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身时便彻底将她的风情与柔媚渲染到了近乎完美的极致。擦完圆凳,她又辗转来到梳妆台前,面前铜镜里映出的人儿,仍是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因着宫中有喜事,宛月难得换上了只有万寿月才能穿的红色旗装,那滟滟的深红伴着发间几朵绒花,一如傍晚的天空燃起的晚霞,衬得她颊边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真真叫做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只那绝美的容颜却是没有半点喜色,消瘦的脸庞上只见两只空洞的大眼兀自泛着迷惘的色泽,直到此刻,她依旧不能习惯自己这副玉簪螺髻的模样。 独自一声轻叹,她偏转过头不愿再看,视线一离了铜镜,目光所到之处却是一张双人小紫檀木雕花卧榻,但瞧那床榻做工精细,光看床顶的花样渐次融汇了透雕、阳雕与深雕三种技法,便可知其雕刻手法甚为精湛,难得的是,门榻的贴金上还画上了宋太祖的故事,窗格花纹又是那般疏朗明快,整张床榻在如此繁复的做工下简直熠熠生辉。 只是这卧榻精美是精美,可落在宛月眼里,却仍似少了些什么,但瞧床橼空落落的,突然记起自个儿随身带着的包裹里有平日闲来无事打的几条络子,想来挑出几根挂于床橼定是极好的。这样想着,宛月便取来包裹,碰巧寻得一根尚未打完的络子,瞧这图案,倒是同这卧榻甚为相称,想来一会儿若是再打出一根相同的络子来分别挂于床橼两侧,定然锦上添花。 主意既定,宛月行至圆桌旁坐下,就着烛火倾洒的光亮动手打起了络子。误入清朝五年来,旁的不敢说,这打络子的手艺倒是见长,不过这紫禁城里的宫女们,哪一个不是练就一双好手艺?像适才琉璃这般擅长针线上的活计有之,像宛月这般打得一手好络子的更是比比皆是。宛月听闻有些宫女如若当月的银子不够用,便靠打些络子来挣银子花,据说宫女打的络子不仅琉璃厂古玩铺子里有卖,就连地安门估衣铺里都有得卖,很是值钱。 看着满把五颜六色的珠线在她手中熟练地玩转,一阵挑、勾、拢、合过后,一朵艳丽的花结已然生成,真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样一双巧手。忍不住一声轻笑,薄唇上扬,却是一缕苦涩悉堆嘴角。这样低声下气奴颜婢睐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尽头呢?宛月只觉胸口窒闷难耐,她慢慢闭上酸涩的眼,恍惚间,却似有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朝她缓步而来,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他温润俊逸的脸庞清晰浮现,那男子……竟是弘皙! 宛月心中猛地一紧,猛然睁开眼,视线所及,却只余淡淡一抹晕黄倾泻满室,刻意忽略胸口不断蔓延的失落,她放下花结,满腹愁肠。 如若那一日,她不顾一切执意跟了他去郑家庄,她是否会有着与此番全然不同的心境?这般想着,五年前那日的一幕幕便如同奔涌的急流,排山倒海般朝她直扑而来,在满世界的回忆将她彻底淹没前,唯有一双湛黑深邃的眸子,是只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脆弱与哀愁。 正文 第五章  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洛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五年前的那个清晨,就是在选秀后的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内务府的人来丽景轩知会她已被调往毓庆宫当差,一会儿便有马车来接她过去。她得令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开始收拾些日常用度,好在她的东西确是不多,除却贴身衣物之外并无其它,只一个包裹就装下了她的全部家当。 待得收拾停当,宛月瞧着天色尚早,便预备坐下歇息一会儿,想来过会子到了毓庆宫定然要忙上好一阵了。只她才刚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门外却有守门太监恭谨中略带讶异的请安声隔空传来,“奴才们给二爷请安了,今儿爷怎么有空上这儿来?” 二爷?是弘皙吗?宛月一惊,手上微颤,溅出的几滴茶水灼痛了她的肌肤。却听得弘皙并未直面回应,只是转而问道:“宛月姑娘在吗?” “在,在。姑娘这会子正在屋里收拾行李呢!” “我进去瞧瞧,你们且都退下吧!”即使隔着门板,弘皙的声音仍是这样坚毅有力。 待得门口太监小厮全然退了个干净,弘皙这才推门而入,宛月早已立起身子,见了弘皙立时蹲了个万福,更兼口中软言问安,那含娇细语直如清风拂面,无端教弘皙心下醺然。强迫自个儿定下心神,他稳步上前,单手扶起宛月,触手所及,已是暗香袭人。忍不住嘴角一弯,一丝浅笑跃然于唇,不知为何,每回只要一见着她,心中的烦闷便会烟消云散。只是转瞬间,当他的眼角瞥见了一旁才刚整理完的包裹后,那轮廓坚毅的唇角却是明显一沉,本就分外深幽的眼眸更是犹如墨色点染的一潭清湖,暗沉得越发教人捉摸不透。 宛月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瞧着,不禁双颊飞红,身上的夹衣被后背涔涔渗出的细汗洇湿,粘腻濡湿地贴着她的肌肤一阵胜似一阵地吞吐着燥热,而此番她的心头更是如同锣鼓齐鸣,直震得她胸口砰砰直跳。偏偏在这时,弘皙却是越发朝她靠近,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他与她越靠越近,近得她都能隐隐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气,那芳香中略带苦辣的奇异馨香,是只属于他的气息。 弘皙的逼近带着极具侵略性的架势挤走了彼此间仅存的一丝空气,宛月本能往后稍稍挪了挪身子,试图逃离这份难耐的暗昧,脑中则飞快地盘算着是否该说些什么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思索间,就听她已然说道:“二爷请宽坐,奴婢这就给您上茶,正巧奴婢刚好泡了一壶上好的菊花枸杞,您……唔……”怎奈宛月话还未说完,头顶忽然没过一片暗影,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剩下的话语连同她的惊呼被弘皙悉数纳入口中。 滚烫的唇紧紧覆住她的,连同他霸道的男性气息一同将她紧密包围,弘皙以舌尖辗转轻柔地描绘着她如花般娇嫩的唇瓣,而宛月已然惊恐地瞪大双眼,她本能地伸手推拒,怎奈弘皙早已将她识破,他仅以单手便将她一双纤弱的手腕牢牢控制在她背后,灵滑的舌则顺势用力,轻而易举地侵入她口中,恣意品尝着她唇齿间的芬芳。 生平第一次被男人这样霸道地吻着,宛月只觉耳中嗡嗡直响,身子一软,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跌倒在地,怎知弘皙却是手臂一收,顺势将已然失却抵抗力的她拥入怀中。 “若我要你与我一同回郑家庄去,你的回答是什么?”灼热的气息在宛月耳畔萦绕,弘皙不知何时已是放开了她的唇,仅以额头抵着她的,他适才所说的话语虽是如呢似喃,可那一字一句却尽皆撞入宛月耳中,直震得她猝不及防。 终是自刚才的吻中回过了神,宛月已然大惊失色,她猛一抬头,却意外与弘皙炽烈的视线相互交汇,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迅速躲开他的注视,可慌乱的视线偏偏又落在了他轮廓坚毅的唇上,瞬时,有一股子羞愤夹杂着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径直往胸口上顶着。 几乎想也没想,宛月扬手便照着弘皙的胸膛用力一推,这一使力,似乎全然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却听得她微喘着气低声道:“多谢二爷抬爱,只奴婢万万承受不起。想必二爷也是知道的,像奴婢这般包衣秀女的去留全然听凭内务府差遣,奴婢自个儿何以有这个能耐为自个儿的去处做打算?”宛月一字一顿有条不紊地表达着,耳边的发髻因着她适才的动作微微有些松散,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她泛红的脸颊,无端为她平添了一抹我见犹怜之感。只说话间,她始终螓首低垂,因为她知道,唯有这样,她才能顺利表达自己内心所想。 而弘皙被她推得猝不及防,脚下止不住踉跄数步,好在他自幼习武,很快便稳住了身子,他并不着急上前,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出神,嘴角一弯上扬的弧度折射到他深邃的眸中,一如繁星闪烁的夜空。 “你不必有这个能耐。”弘皙道:“我既能把玉留给你,便自有我的道理。”他的语调虽说极为温柔,可字里行间却透着无比坚定。 宛月一愣,极力忍住想要伸手触探袖中美玉的冲动,她双颊绯红,心跳得厉害,口中却只淡淡一句,“奴婢不明白。” “是吗?”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那我不妨与你直说,我要你同我回郑家庄,名正言顺地成为我弘皙的女人。”他举步上前,乌黑的双眸间清晰地倒映着宛月满脸的惊惶,他好笑地看着她局促地捉住身后桌橼的模样,即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瞧了这副光景,定然也全没了脾气吧! 对她这么久的思念,终是在此刻爆发。昨儿个选秀过后,弘皙便紧赶着往东暖阁去,想着定要同皇叔讨了宛月当他的侧福晋,虽说宛月出生包衣,可好歹她也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论家世、论样貌,哪一样都不比八旗秀女差,若说给他这个落魄阿哥当侧室,当真是绰绰有余了。这样想着,弘皙已然行至东暖阁外,怎知他人还未踏入正殿,便有总管太监高勿庸迎上来挡在他面前,说皇上这会子正歇着午觉不便惊扰,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他暂且回避。弘皙听罢虽说心中略有不快,可想来这几日皇叔确曾因着河道上的事多日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若这会子就因着讨要一个秀女便吵扰了好容易才歇下的皇叔,这叫他心里如何过意得去?何况宛月的事,倒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听闻内务府安排这些女子的去处少说也要个两三天,想来若是明日再同皇叔商量也是来得及的。这般想着,弘皙便兀自折返而去。 怎知就是他的这番犹豫,让他彻底陷入了眼下这般尴尬境地。今儿一早,当他得知宛月已被内务府调往毓庆宫后,他只觉五雷轰顶,想来被人当众扇了个大耳聒子也不过如此。这毓庆宫是什么地方?是他阿玛往日的寝宫,可如今住着的,却是当朝皇四子弘历!昨儿个在御花园里,他又怎会看不出弘历对宛月的迷恋呢?一股怒意没顶而至,自个儿真真是个糊涂性子,他早该想到,凭着弘历的性子,他岂会不有所行动?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弘历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如今面对自个儿看上的女人,他定会想着法儿的留在身旁,何况他早前他已听闻那内务府的高斌这许多年来始终在暗地里替弘历办差,论交情,他也算得弘历的半个门人了,若弘历开口问他要女儿,高斌岂有不从之理?可弘历既是要从他身边把人抢了去,好歹好好疼爱倒自罢了,怎知他却偏生预备把宛月当官女子使唤,这教他何以忍下这口气? 无尽的悔恨啮咬着弘皙的灵魂,隐隐的,甚至有些许恨意夹杂其中。自阿玛遭到废黜后,记忆中,但凡是他看重的,弘历总要抢了去,皇爷爷的偏宠如此,东宫主位亦如此,他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如今已然拥有了一切的他,为何偏生连他心爱的女人都不放过?难道弘历的存在,便只为夺取他的所有吗? 不!他偏生不信这个邪! 他弘皙不是旁人,是昔日太子允礽的长子!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既然弘历如此待他,那他也不必念及手足之情,从这一刻起,即便他是皇帝的儿子,他都要从他手里夺回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但凡是他弘皙想要的,他绝不会再放手!尤其是他心爱的女人! 是的!即便连他自个儿都甚觉荒谬,可他仍旧不得不承认,高宛月,是他这辈子怎么躲都躲不过的宿命。他想他定然是疯了,不然他怎会这般失去理智地爱的这般执着?也许在彼此初见的刹那,爱与不爱,已然注定。 心念至此,弘皙却是再无任何犹豫,他突地上前扣住宛月的双肩,宛月却是螓首低垂,弘皙哪里容得,他腾出一只手抬高她的下巴,目光直直逼向她眼底一方柔弱,“别怕,你不必想旁的,只要一心跟着我便是。”弘皙的嗓音虽状似呢喃,可那一字一句,尽皆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弘皙想着,假若她应允,他定会倾注所有,生生世世都不教她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如火般炽烈的视线已然灼痛了宛月的灵魂,她愣愣地迎向他黑眸中的急切,那对好看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把碎银扬扬洒入,光芒四射,直像是有魔力般要把她吸将过去。内心最深处,长久以来始终维持的情感防线顷刻崩塌,生平第一次,有一个男人这样待她,生平第一次,她清晰的在一个男人的眼中,望见了她自己。 一抹浅笑自嘴角慢慢渗入眼底,宛月知道,这辈子,她的心,除了弘皙外,再无归所,既然他要她跟着他,那么她此番要做的,便是遵从自己的心。她垂下眼睑,遗落满面娇羞,“二爷,宛月……” “宛月姑娘在里头吗?” 怎奈,宛月那“愿意”二字还未及说出口,正厅的门已然被人自外推开,有一把略显尖刻的嗓音幡然入内。弘皙与宛月岂能料到有此一出?二人迅疾分开,宛月更是本能地躲到弘皙身后,竟连来人是谁都不敢看,她只是低垂着头粉颊绯红,耳畔只余嗡嗡作响,连同怦怦直跳的心,恍如捶鼓。 原本缭绕在她与弘皙间的缱绻暗昧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消失得无影无踪,宛月这才意识到自个儿先前的行为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好在她适才倒是并不曾允诺弘皙什么,如若再差一会儿,那可就真难以收场了,若是让旁人知道传进弘历耳朵里,岂不又要替弘皙无端招来事端?届时,又岂是她一介包衣女子所能担待的?思及此,宛月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她的胸口何以这般空落?竟好似教人掏去了此生最宝贵的东西般好生难受。 只她来不及细想个中缘由,忽听闻弘皙的嗓音自她前头翩然而至,“这不是高公公吗?”那低沉中略带沙哑的声线掷入空中,犹如一把碎石砸向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激起的漪漪水波直往远处荡漾开去。 因着门外的小太监适才已被弘皙遣走,故那毓庆宫总管太监高云从来了竟无人通传,眼下他这样子闯了进来,瞧见了弘皙自然一惊,可他到底早年出身雍亲王府,进退应对的工夫自然了得,这会子冷不丁叫他撞见二阿哥竟同他们毓庆宫里头的宫女在一块儿,虽说心下很是疑惑,可到底不曾多说半句,只是依照规矩给弘皙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奴才请理郡王安,王爷吉祥。” “高公公请起。”弘皙作势虚扶,脸上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温润,“高公公这会子往丽景轩来,所为何事?” “回二爷的话,奴才奉内务府之命,正要接宛月姑娘往毓庆宫去呢!”高云从躬身答话的同时还不忘悄然抬眼打量弘皙,但瞧他面上似乎并无不妥之色,想来宫中传言理郡王与自家主子皆瞧上了宛月姑娘的话倒并不真实,遂他已然笑逐颜开,视线绕过弘皙宽厚的肩膀停在一抹纤瘦的身子上缓声道:“宛月姑娘,一切可都准备齐全了?” 忽闻高云从同她说话,宛月心下一凛,飘忽的灵魂终是再度归位,“回谙达的话,宛月一切皆已预备停当,且等着随谙达往毓庆宫去了。”慌忙自弘皙身后探出身子,宛月朝高云从蹲了个万福,她虽极力以平缓的语调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可些许颤抖的尾音依旧如实揭露了她的惶恐。 “这可敢情好,给姑娘预备的马车已在门外守候多时,眼下时辰也是不早了的,姑娘若是没有旁的事,那便随我动身吧!”话方言毕,高云从朝弘皙躬身一揖,口中朗朗一声“奴才先行告退”后便退至门边候着宛月。 而这厢,宛月木然地拿了包袱便朝高云从走去,在途经弘皙身旁时她也不行礼,只是螓首深埋完全不敢看他,她加快脚下的步伐往门边而去,心却是怦怦跳得厉害,她明白,倘若这会子她要再生犹豫,定会彻底毁了弘皙。 她刻意忽略背后那束仅仅跟随她的灼烈目光,直到她跟着高云从一路穿过回廊,宛月这才悄悄放下心来,想来这会子弘皙定然是瞧不见她了。始终绷紧的背脊终是慢慢松了下来,随着高云从踏入院落,却见满院的梨花尽皆开了,馥郁的芬芳裹着朵朵白蕊如棉絮般团团簇簇攀上枝头,清风拂过,满眼只余花瓣纷飞,冰清玉洁,如梦似幻。 “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宛月忍不住在心中喃喃默念,嘴角一弯,上扬的弧度只抖落满目凄楚,口中忽尝咸涩滋味,更兼腮边濡湿冰凉,抬手一抹,竟然是泪。隔着越见朦胧的泪眼,宛月隐约瞧见门外已有一乘马车相候,正当此时,她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倾身子便将高云从唤住,“谙达且慢,宛月有一事相询。” 高云从回身见宛月正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即刻温言安抚,“姑娘有什么话尽管问我便是。” “多谢谙达。”宛月福了福身,“敢问谙达,与我一同被选上的包衣女子中,除却我,可还有谁被选入毓庆宫当差?” “除却姑娘外,并无旁人。”瞧着宛月听罢陷入沉思,秀丽的眉宇间似有淡淡愁思缭绕,高云从只当她为着怕孤单一人没有旁人照应,担心日后无所依靠,故他只是轻笑出声,一对小眼倒难得盈满温和,只听得他开口劝道:“姑娘切莫担心,初来的宫女害怕羞怯也是常有的,毓庆宫里虽说规矩大,可里头自有掌事姑姑悉心教导,更兼前儿听闻丽景轩的姑姑都夸赞姑娘聪明伶俐,想来不出半月准能摸清主子们的脾性。叫我看来,像姑娘这般有福之人本就极少,如今姑娘进了毓庆宫,又是专在咱主子爷跟前伺候的人,这往后的福分可是断断少不了你的。”宛月听高云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知道他定是会错了自个儿的意,只她也确是懒怠解释,不如就随他这样想,于她,反倒是好的。只是宛月心中的忧虑终究成了事实,想来她这会子往毓庆宫里去,面上虽说是个使女,实则怕是去给弘历做官女子的吧! 阵阵寒意窜遍全身,浓浓凄苦更兼一波一波在胸口翻滚,原来无论身在何处,感情的事,终究无法自己掌控。 高云从的催促不断自耳边窜过,宛月自知左右都拖延不过,不如早些去了安心。深吸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般,宛月一手轻提旗装下摆,一手扶着高云从,早有小太监从旁掀起了帘子,玉足轻踏脚蹬,躬身的当口,却是忍不住侧转过头,一颗泪珠滚烫滑落。隔着迷蒙的泪眼,她本是打算看一眼丽景轩再走的,毕竟跟这儿住了大半年,若说没有半点情谊那是假的。只是她如何都不曾料到,正是她的这一侧目,才铸就了她今日的煎熬,也正是她的这一侧目,才让她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来,她也同他一般,在彼此初见的刹那,爱与不爱,已然注定。 宛月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站在匾额下方的弘皙,一袭白袍飘飘下的落寞与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如此清晰,如此深刻,烙进她的灵魂,此生再难磨灭。 思绪收回,宛月的手上却仍旧打着络子,圆桌上拢起的烛火终究不过影影绰绰,她星眸微闭,眼里隐隐浮起酸涩之意,眸中渐湿,可眼泪却如何都淌不出分毫,只堵在眼眶里打着旋,这副光景,倒恰恰合了她此番的心境,满心的苦涩,却是无从宣泄。 五年来,她在毓庆宫的地位,自然不是旁的宫女所能比的,宛月既是官女子,比起宫中侍女,身份自然高出一等,更兼弘历尚未大婚,他的身旁虽常有使女服侍,可那些女子大抵都不曾读过什么书,能识得几个字已是不错,宛月进宫后,弘历待她不仅极为看重,每每得空之时更会与她品茗对弈,弹琴吟诗,除此之外,倒从不越雷池半步。 深得主子如此这般看重,若是搁着旁人,只怕是高兴都还来不及了,怎奈宛月却并非如是想,她知道,即便她骗得了旁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的心。虽说她如今跟的,是大清朝未来的主子,那个英勇神武又雅人深致的乾隆皇帝,奈何即便身份尊贵如他,亦不能撼动她分毫,无论她是高佳佳也好,是高宛月也罢,她的内心,对于爱情向往从来都不曾减淡。如今,五年前的那一次回眸,终是让她明白,在这本不属于她的时空里,弘皙,便是她等候多时的爱!只是眼下,她终究是弘历身旁的一个官女子,她与弘皙,是终究不能走到一起。 想着想着,突地“啪嗒”一声似有水珠跌碎在手背上,隐隐的温热方才叫宛月意识到竟是自己的泪,抬手朝着脸上胡乱抹去,宛月暗自斥责,如此这般脆弱爱哭,真不像她自个儿,曾几何时,往日那个永远不甘示弱刚中柔外的高佳佳竟成了这般郁郁寡欢柔弱无能,嘴角一扬自带出一抹无奈的苦笑,难道这一切,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了吗? 心烦意乱间,宛月无意识的揉弄着手中的络子,原本已然成形的艳丽花结转眼已是乱作一团,花结上的棉线与珠子胡乱绕在一处,乱蓬蓬地瞧着便让人心烦,宛月已然没了打络子的心思,她随手将其往桌上一掼,只一瞬间,那些个错综缠绕的珠线却让她突然想到,这花结,本不就是为了弘历明日大婚所用,常听人说新婚过门的四福晋不仅蕙质兰心温婉贤淑,更兼母家乃名门望族,想来弘历得妻如此,必不会再将她这个出身包衣的官女子放在眼里,往后的日子,她只需谨言慎行稍加忍耐,日子久了,她再瞅准时机暗中去求了福晋,保不齐便可遂了自个儿的心愿跟了弘皙往郑家庄而去。 有了这样的想头,宛月这才稍稍宽了心,她起身预备将先前打好的络子挂上床橼,可偏就这么一会子,屋里的门却是被人自外边一把推开,春日的夜风沁着微凉直往屋子里灌,宛月顿时受了惊吓,更兼忽地受了风,她止不住身子一抖,手上的络子顺势跌落,流苏上的珠子砸到地上,蹦蹦咚咚犹如风笛入耳,她猛地转身,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待得她看清来人后,却是全然愣在了那里。 来人见了宛月,自然也是一愣,背后浓墨般的夜色沿着他挺拔的身量仔细地渲染着一股子叫人难以言喻的尊贵,一袭枣红色长袍更显出了他的长身玉立及翩翩风度,更兼屋内不时有烛火跳动,忽明忽暗的烛光拢在他脸上,直将他本就俊逸的五官掩映得神清骨秀器宇轩昂。 那人见宛月恍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轻扯嘴角,长腿一迈已然踏进屋内并顺势反手将门带上,眼看着几案间的烛火因着他的动作就要熄灭,奈何那小小的火苗倒自有一番铮铮傲骨,在勉力挣扎了一会子过后,火苗便又重新燃起,这一明一暗间,那人已然越发靠近宛月,而宛月自然忍不住脚下直往后退,一双青葱玉指更是本能地扯住胸前的衣襟,泛白的指关节在在表明了她的抗拒,怎奈那人仍是步步紧逼,背后坚硬的紫檀木提醒宛月已然退无可退,“四爷……”她喃喃出声,却是连请安都忘了,唯有紧闭双眸将小脸埋进胸膛,鼻端隐隐缭绕的甘松香径直压在胸口,竟叫她连呼吸都不能了,她双肩瑟瑟颤抖,彻底出卖了她满心的无助。 “好好的一条络子,摔了岂不可惜?” 只是,那预期的侵略并未来临,取而代之的,倒是一方温厚的嗓音盘旋于顶,宛月蓦地睁开眼,却见弘历手中握着的,正是她方才预备挂于床橼的络子,她稍作犹豫,最终还是探出手来接了过去,怎奈指尖意外触及的粗糙与微凉之感到底教她缩回了手,紧赶着福了福身,娇若花蕊的唇瓣间已有话语吐露,“谢过四爷。” 宛月那清喉娇啭一如雨露甘霖,怎奈听在弘历耳中,却如鲠在喉,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烦闷在心头,适才那抹笑意更是不知何时已然自唇边隐去,本就轮廓鲜明的唇这会子瞧着越发严厉了起来,好在难得他倒并不动声色,只是抬手虚扶,口中淡然一句“起来”便算是回应了。可谁知宛月才刚起身站定,弘历的眼角却正瞥见了她脸上犹有未干的泪痕,在那绝美的容颜上恍若一朵梨花绽放,美则美,却是生生挑起了他心中的怒火。 先前,弘历本就因着她疏离戒备的样子而心生不快,想来她在他身旁侍奉已是五年有余,可偏生宛月待他,永远都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难道跟着他,就叫她这般委屈吗? 自打他向皇阿玛请旨讨了她到身边当官女子那天起,她待他便是如今这般神情,永远都是淡淡的、怯怯的,虽然她总是极力掩饰,可每每他碰触她时,她那神色间一闪而过的厌恶与抗拒还是无所遁形地落入了他的眼中。只是即便他心中不快,可到底还是顾及着她的感受,想来那大抵不过是她姑娘家的羞怯,日子久了自然会好一些。 可他好似忘了,这人心若是被占了,那便是断容不得旁人的,就如同当年,皇阿玛的心叫瑾臻姑姑占了去,即便额娘再如何体贴入微,也比不得她半分。只是弘历何曾想到,自己有天竟也会落得如此这般境地!这些年来,他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却如同揣着块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宛月心中,竟是一时半刻都不曾放下过弘皙!自个儿从来不曾提及,一来,确是因着弘皙面上到底是他的兄长,若平白为个官女子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二来,宛月若是能够全然摒弃过往,自然比说破了强。故他一味真心待她,想着既是一块石头,也必是叫他捂热了,可谁曾想他这样真心以待,换来的却仍是她的不屑一顾。 妒恨的火苗终是不可遏止地如同干柴烈火般熊熊焚烧着他的理智,弘历如何都想不明白,弘皙不过一介废太子之后,他哪里就比不得?更遑论从小到大,但凡是他弘历想要的,便没有一样不曾到手,莫说女人是如此,即便这天下亦如此,即便弘皙此番是个郡王又如何?想必他比谁都明白,那不过是皇阿玛安抚怀柔的手段罢了,他若真心爱宛月,便自然会掂量,究竟让宛月跟了谁才是上上之选,这会子他若想明白了,自然会安守本分当好他的空壳子郡王,而宛月既是他心爱的女人,那自个儿定会替他好生疼爱。 心念至此,弘历唇角一弯仿佛在笑,只那笑容在烛火的掩映下只剩了万般诡异。他用那对乌沉沉的眸子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宛月,视线所到之处,满眼尽皆娴静似娇花照水的柔美,更兼她眸中泪光点点波光盈盈,素日瞧来确是惹人怜爱,教人看了都不忍心苛责她半分,只今日,往昔待她的种种怜惜与关爱尽皆不复存在,她既是官女子,那便要尽到官女子的本分! 电光火石间,弘历伸手一把扣住宛月纤弱的手腕,另一只手拦腰便将她狠狠扯到自个儿跟前,烛火跳动的当口,他清楚地瞧见了宛月眼底的惊恐与无助,他双眼微眯已然一抹残忍的微笑晕得满脸都是,不等宛月有何反应,他已俯身狠命摄住了她娇嫩颤抖的唇瓣,连同她还未出口的惊呼一并吞没。 宛月已是全然惊呆了,手中的络子顺势跌落在这方砖铺成的地面上,她木然地瞪着那张在她面前兀自放大的俊颜,她只觉心头有股屈辱感瞬息窜遍全身,唇上泛起的生疼让她不由自主皱起了眉,本能地扬手推拒,怎奈指尖才方触及弘历的衣襟便已被他反手牢牢控制在背后全然动弹不得。 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连同说话的权力也被一并剥夺,宛月只能拼命扭头试图躲开弘历霸道的索取,可弘历哪肯就此罢手,宛月的挣扎只能越发挑起他的征服欲,他挪开那只紧揽着她腰间的大掌移至她脑后,稍一使力,宛月便是再也无处可逃,唯有紧闭双眸咬紧牙根,渴求着这场倾注在她身上的桎梏能够尽早结束。 怎奈弘历非但不曾放过她,反倒是越发加重了对她的折磨,他的唇不再仅仅流连于她的唇齿间,而是沿着她弧度优美的下颌曲线一路往下,直往她的颈间攻去。细碎的吻带着强烈的毁灭性在她如蝤蛴般的颈子里留下了侵略的痕迹,零零星星,恍若花瓣纷纷洒落,胜雪的肤色更衬得那点点殷红如仕女眉心的梅花钿,美则美矣,却妖娆艳丽得令人心惊。 “放开我……”宛月蛾眉紧蹙不住喘息,一心只想开口求弘历放了她,怎奈颈间的痛楚却让那哀求化为一串难忍的低叹,绵软的嗓音听在弘历耳中,竟是无端惹得他身子一紧,就见他一个打横便将宛月扔到了她身后的榻子上,精壮结实的身躯立时压了上来,宛月自然已是吓坏了的,她像是一只待捕小兽般瞪大了盛满惊恐的眸子,拼尽全力扭动身子只不愿让弘历碰她分毫!可弘历到底是个成年男人,她的力道自然是抵不过他的,眼见没过多时她已被他牢牢压在身下半点动弹不得。 怎么办……即便心下羞愤,宛月却也只能扭转过头不再看他,可谁知恰逢此时,她的眼角竟是瞥见在那近旁的凭几上,有一只珐琅彩瓷官窑花瓶居中而立,瓶身一圈五光十色的彩晕从侧边看来,更添一抹妖娆之色。 几乎出自本能的,宛月悄然探手抡起官窑便要照着弘历的后脑砸将下去,怎知她好不容易才举起的花瓶却冷不防被弘历劈手夺过,不过须臾,只听闻“咣啷”一声,一只价值连城的官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流传后世的机会,连同珐琅彩所勾勒的蝙蝠双飞图亦是粉身碎骨,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形状。 “你且老实一些吧!何苦弄伤了自己个儿,捎带着让你心尖上的二阿哥也跟着不痛快。”低缓的嗓音自耳边扬起,没有一丝情绪波纹的语调教宛月忍不住一阵恶寒蹿遍全身,还未及细想他话中缘由,弘历已是将她的双手牢牢固定在她头顶,手腕上传来的生疼直逼得她泪眼迷蒙,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清楚地瞧见了弘历眼中的神情,那对黑眸中一闪而过的轻蔑便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正因为知道,当年他才会如此急不可耐地将她调往毓庆宫当侍女,好以此打击弘皙的吧!心中徒然而生的厌恶却是让她再没了反抗的力气,宛月别转过头不再看他,可弘历又如何愿意这样轻易放了她?就见他反手扳过她的下巴,视线所及,却是她满脸的委屈,竟是无端够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忍,难忍的窒闷中却还隐隐夹杂着某种说不清的异样情愫,只他并不愿细想,转而低头便是重重吻上了她的唇,齿间加入的啮咬恍如要将心中对弘皙的不满尽皆倾注到她身上一般,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更教她心生反感,憎恶地偏转过头,滚烫的泪顺势滑落眼角,最终跌碎在枕间,恍若开出了一朵凄美的白梨。 四周全然一片刺目的艳红,薄如迷雾的帐幔兀自缭绕着一缕压抑的旖旎。床榻上,那条她晌午才铺成的棉被顺着床沿滑落地面,缎面上的和合二仙如意绣云纹的图案绵延而下,直蜿蜒出一抹无情的讽刺。 当身上最后一件肚兜也被他粗鲁地扯去,肌肤间窜过的凉意只教她浑身颤抖,宛月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不远处的某一点,透过空洞无神的眸心望去,不知为何,视线所及之处,慢慢只余下了无尽的黑暗。她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作践,未来的路,似乎正随着那一下一下重重的撞击轰然崩塌,再也遍寻不到往昔的轨迹。 正文 第六章  秋夜月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皓月升空,遍地如霜,夜幕缓缓降临的紫禁城,自然透着城外难以比拟的宏伟,天边渐次晕开的夜色拢着神秘的深紫,晶莹剔透的颜色恍如西北边陲进贡的葡萄冻子,放在唇间轻轻一抿,冰凉酸甜,好不惬意。 弘历大婚过后已是三月有余,今日正值中秋佳节,宫中的秋海棠及玉簪花尽皆开了,沁凉的微风里隐隐有暗香浮动,闻着甚是沁人心脾。在这片如此怡人的秋色下,且不论那些貌美如花的后宫妃嫔及亲王诰命,就连平日里素净淡雅的宫人们都破例换上了红色旗装,脸上略略施以薄粉,远远望去,这些个宫中的美人便犹如春天里的莺燕纷飞,有万般的风韵,有千钟的美丽,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里恍若一副绝美的画卷,教周遭人看了,都禁不住心中欢喜与沉醉。 素来中秋佳节,时逢丑、辰、未、戌年,皇帝必于酉时亲自前往阜城门外的夕月坛祭拜月神,余年只需遣了大臣摄祭即可,而今年却是农历丙午年,雍正皇帝便遣了总理事务大臣马齐代为祭月,自己则留守宫中赐宴款待。 因雍正向来不喜铺张,故特将此宴设于养心殿东侧的畅音阁内,除却后宫妃嫔外只寥寥宴请了几位平日里甚为亲密的亲王贵戚外并无旁人,宛月因着弘历的缘故,自然也在这中秋宴请的行列之中。当然,对于她这样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现代女子而言,古时的皇家筵席莫不叫她大开眼界。但瞧戏台子下方以皇帝的高坐为首左右各有宴桌排列,每张宴桌的周围又有鲜花、大石榴和各类时鲜果品加以点缀,席间时而有丝竹之声缭绕,时而有婉转之曲弥漫,更添美酒佳肴做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如此这般祥和,如此这般喜庆,许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吧! “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你们且放开了玩闹,用不着顾忌朕。”宛月恣意探看间,却听得雍正的嗓音隔空传来,丝竹之声渐渐隐去,倒衬得他的声音越发清越了起来,“往年中秋,内廷便会特意制作团圆月饼以供席间品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回朕吩咐了内廷特意依着你们的喜好分别做了不同的月饼,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心意。”说话时,已有宫女依次为每桌奉上月饼,一时间,感谢皇恩之声不绝于耳,人人福身表达感激之情,宛月便趁着这个当口偷偷抬眼打量着雍正,且看他此番端坐于高台扬手示意众人起身不必多礼,众人应声落座。因着相隔颇远,宛月看不清雍正的容貌,只第一眼便觉他好似并非后世所形容的那般刁毒狠辣,更兼此时他仅着一身团龙云纹常服,就越发显得他与寻常百姓家的一家之主并无两样了。 视线移往一旁,紧挨着雍正而坐的便是当今皇后乌喇那拉氏,常听宫人们说皇后温婉谦恭,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肖那远远一望,便知此话绝非奉承,得此贤妻,真真是雍正之幸。 目光沿着高台一路往下,便见几位王爷贝勒的宴桌依次排开,有好些个贵戚们宛月都是头一回见到,她捺不住好奇挨个打量,可眼神所到之处无不是长袍马褂圆帽皂靴,乍看之下,竟是全然长成一个模样,不过那为首的怡亲王允祥她倒是见过几回,此番见他与身旁的嫡福晋频频起身向皇帝皇后敬酒,俨然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情,真不明白后宫传言怡亲王年轻时桀骜不驯、骁勇善战的说法从何而来。 正无端揣测之时,几位平日里与弘历同在一处的阿哥纷纷前来敬酒,弘历与四福晋富察氏自然起身相迎,宛月更是片刻不敢怠慢,赶忙敛神端起酒壶随旁侍候,却听得打头阵的怡亲王长子弘昌嗓门一开,声若洪钟,一张团脸上似乎已是颇有醉意,“四弟,你可真不够意思啊!” 此话才刚出口,便有同为怡亲王之子的弘皎从旁帮腔,“真是呢四哥,前儿还同弘昌哥哥说起,这四哥可有日子不来咱府上了吧?” “这哪里是有日子不去了,依我看,少说总得有十天半个月了吧!”未待弘历有所辩驳,庄亲王次子弘普蓦地自弘昌背后探出身子急着抢白,他一手执杯,一手搭在弘皎肩头,月影朦胧下,这堂兄弟二人倒极似一对双生。 “你这弘普,平日里瞧着你倒机灵,这会子怎就犯了糊涂?”弘皎状似嫌弃地一把将弘普的手挥开,眉间的褶皱却难掩嘴角一抹笑意,“你如今成日里没事儿干尽爱往我们府里跑,自打四哥大婚后,你可曾瞧见咱四哥再往我们这儿来过?”言罢,弘皎的眼睛还不忘照着弘普的脸上一横,强忍的笑意自眼角悄然抖落。 “哎哟!瞧我这记性,仔细想来,我都有三个月不见四哥了呢!”弘普一拍脑门恍若如梦初醒,“不过话且说回来了,有些日子不见,这会子瞧着四哥的精神倒是越发好了。” 弘昌接过话头又是一番口沫横飞,“那还用得着你说?四弟精神好,定然是弟妹照顾得周到,这个中缘由,又岂是你们这群没得福晋之人所能体会的?弟妹你说是不是?” 富察氏原是个温婉内敛之人,冷不防听闻兄弟几个这般揶揄,难免羞窘,她脸上经不住一热,正不知如何应对之时,亏得弘历从旁解围,“你们这群猴崽子,满嘴的胡诌,没得吓着慕云,可有你们好瞧的。”慕云是富察氏的闺名,此番自弘历口中说出,自然是再温情不过的,怎奈这温情中,却又恍若透着些许不自在,只是未待众人细想,复又听得弘历接着道:“况且皇阿玛的差事几时停过?才刚不过了了江南的差事,前些日子又去了趟景陵,若非正赶着中秋佳节,皇阿玛还不知要将我流放何处呢!”不痛不痒的一串申辩过后,弘历端起斟满的酒杯,“这杯酒,便算作我向各位兄弟赔罪,慕云不胜酒力,我自当代为饮之。”说完,弘历兀自仰头连饮三杯,弘昌等兄弟几个见状连声叫好。 “四弟同弟妹倒是伉俪情深,此番新婚燕尔,正是琴瑟静好、鸾凤和鸣时,我们这般横在中间,倒显得不合时宜了,如此说来,岂不更该罚酒?”始终未发过一言的弘皙不知何时竟是突然现身,他的嗓音清冷淡然,落入这片热闹的氛围下是这样地格格不入,更兼他今儿一身湖绿色夹袄马褂,直衬得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完美得几乎不近人情,此话即出,他已然先行仰首饮尽杯中美酒,微微的呛辣顺着舌尖滑过喉头,最终落入胸腔,直烧得他心口犯疼。 自打三年前弘皙的阿玛于咸安宫病逝后,他便鲜少入宫走动,此番若非中秋佳节皇帝夜宴宗亲,想必今日宛月也未必能与他如此亲近。 见他杯中空泛,宛月即刻举步朝前替他斟满酒杯,两人视线相碰,又迅速分开,弘皙一仰头又连喝了两杯,四周一片叫好声不断,青花瓷杯的幽蓝折射到弘皙眼底,只燃起了万般神秘。 待得杯中又添美酒,弘皙却将酒杯朝着弘历躬身一让,“四弟,先头的酒,我已代弟弟们罚了,这一杯,却是兄弟们的敬意,恭贺四哥,喜得贤妻。”弘皙眼光一转,乌沉沉的眸子径自往富察氏身上一绕,“四弟为人最是重情重义的,前儿又这般护得弟妹周全,想来即便时日久了,四弟也定然不会负了与弟妹的这份真情的吧!” 弘历接过酒杯却并不急着喝,只是单手把玩着杯沿静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那是自然,你我兄弟二人素来交好,这么些年二哥待二嫂如何,待旁人又如何,我这做弟弟的自然是全看在眼里的。”弘历嘴角微扬,特意强调“旁人”二字,眸子里却仍是一潭波澜不惊的黑,“既有二哥的先例,弟弟定当视为榜样。”话刚出口,弘历已是迅疾仰头,又一杯琼浆下肚,双颊顿生潮红。 “四弟果然好酒量!”弘皙不住拍手叫好,熠熠的黑眸却透着寒光,“宛月,还不快替你主子把酒斟满了?” 弘皙的这一声“宛月”终于激起了弘历的酒意,他只觉一股灼热上头,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直震得他脑瓜子生生地疼,却见他扬手一把挡开就要替他斟酒的宛月,“不忙,二哥杯中早已空泛,不如让我先行替二哥斟上吧!”话犹未毕,弘历便要劈手夺过宛月手中的酒壶。 只是任谁都不曾想到,宛月竟是蓦地后退半步,弘历的手便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但听得宛月已然冲口道,“主子,万万使不得,理郡王近来的身子实在不宜过度饮酒,既然王爷杯中已无酒,那便不要再添了吧!”话一出口,四周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弘皙的深深凝睇自透着难掩的惊喜,旁的几位阿哥见此光景更是满脸错愕地来回在他们三人中穿梭。宛月自知失言,可话既出口,断是没了再收回的道理,遂她只好将心一横,俯身跪地的当口,应对的话语已是了然于胸,“奴婢失了规矩,自当受罚,只是奴婢此言却是全然照着主子的意思来办的。” “哦?你何出此言?”弘历剑眉一挑,垂在身侧的手已是紧握成拳,深深陷进掌心的指甲却及不上心口的痛。 “奴婢记得前些日子,主子同几位皇阿哥曾说起这几日骤然起风,入夜后更是寒凉,当时主子还一度挂心于远在郑家庄的理郡王,听闻王爷膝上旧疾复发,特差了高谙达亲自给王爷送了药酒去,还反复托高谙达叮嘱王爷涂抹药酒期间切莫饮酒,以免湿重伤脾,没得加重了内热,反而不利于伤处痊愈。奴婢瞧着今日王爷已是饮得过了,若非今儿个主子高兴,也断不会忘了这一层。奴婢想着,既是在旁伺候,便要替主子多多留心才是。” 宛月的一番话说得是句句在理滴水不漏,可听在弘历耳中,却是莫名的刺耳,他以眼神仔细地描绘着宛月绝美的脸庞,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竟可以将那一腔子爱意说得如此这般理所应当。 不错,他是差了高云从给弘皙送过药酒,也的确说过用药酒期间不宜饮酒,只是连他自个儿都快忘了的话她倒是记了个清清楚楚,是不是但凡事关弘皙,她都这般上心?满腔的怒意直往上顶,许是怒极了,弘历反倒是笑了,他也不叫宛月起来,只是低头打量她,神情是教人参悟不透的晦涩,“这样看来,倒是你想得周全。” “这宫里调教出来的姑娘,哪里有不周全的?”却听一声娇喉清啭,站立一旁始终未发一语的富察氏终是出声打起了圆场,她将那水波般的眸子朝宛月身上微微一荡,丝帕掩口间,一串浅笑溢出唇角,“爷也真是的,这大晚上的,却叫宛月姑娘这般跪着,夜里寒凉,没得跪坏了该如何是好?爷若不叫起,妾身可叫了。”说罢,富察氏已然亲自扶了宛月起来,宛月自然受宠若惊,她紧赶着谢恩起身,目光却是本能地往富察氏脸上一绕,视线所到之处,满眼皆是无懈可击的微笑,怎奈那笑容到底太过完美,直瞧得宛月心生寒意。 一时间倒是无人说话,那一头戏台子上正演着皇后新点的一折《丹桂飘香》,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念唱作打,只为讨得宫中赏赐;台下众人嘻嘻哈哈行令作诗,只为赢得片刻安宁,正所谓宫门一入深如海,既是入了皇宫,那便再无自我。 “哟!这里好生热闹!几位哥哥只顾自个儿取乐,怎倒撇开了鸢儿?” 正当气氛胶着时,却闻一声娇莺初啭乘着微风翩然而至,宛月回头瞧见了来人,立时朝她福了福身,“宛月给紫鸢格格道福,格格金安。”这个被称作紫鸢格格的少女看着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别看她年纪小,整个人倒已然有了几分柔桡轻曼之态。 “快起来,这大过节的,何必拘这些个虚礼。”紫鸢含笑亲自扶了宛月起来,此番她一身水蓝色锦缎旗装衬得她是肤白如雪皓如凝脂,前襟用银线绣出的雀鸟穿梭在大朵祥云牡丹中,仿佛只消一眨眼的工夫,那鸟儿便会飞往天边;发间,有零星几朵宫花搭配蝴蝶牡丹点翠头饰做点缀,颊边一支珠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辉,娇俏灵动。 “你这小丫头,好生坐着吃酒听戏便罢,何故跑来这里捣乱?”弘皎以指尖轻点紫鸢额头,神情间满是宠溺,望着这个只比自个儿小一岁的同胞妹妹,弘皎自然喜欢得紧,自打雍正元年紫鸢被皇帝收养宫中后,他们兄妹便鲜少见面,此番见了,自是不一般的亲昵,当然,也少不得言语间的一番捉弄,“你若闲得慌,不如这会子便求了皇伯伯给你指一门好婚事,也好让哥哥们瞧瞧谁有这个福气当咱们紫鸢格格的额驸。” 听闻弘皎这般调侃,紫鸢哪里肯依,她扬手便就着弘皎的肩头轻轻一推,柳眉浅蹙薄嗔微怒道:“这么会子不见,哥哥怎就变得这般不正经。”紫鸢到底是个女孩子家,只这三言两语便叫她红了双颊,前儿还神采飞扬,这会子倒尽自羞涩了起来,光瞧着,便教人生了疼宠之心。就见她粗略地将视线往人群里一扫,却见人人一副强忍笑意的神情,心中越发羞窘,只得随手抓个离她最近的人当救兵,“弘皙哥哥,你瞧瞧弘皎哥哥,满嘴的胡诌,皇阿玛眼皮子底下也不知收敛,难不成竟没人能治了他?” “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弘皙冁然而笑,转眼挑眉望向弘皎。 紫鸢沉吟片刻,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大大的眼眶内骨碌一转,随即,一朵笑靥绽放唇角,“还是弘皙哥哥洞若观火,我这便找了熙妍嫂子去。”在这宫中,弘皎爱妻是出了名的,那些个旁人劝不得的事,只消他家福晋一句话,定能教他老老实实,更兼这嫡福晋西林觉罗? 熙妍乃雍正心腹大臣鄂尔泰的亲侄女,她不仅模样生得俊俏,眉眼间与鄂尔泰存着七八分的相似,就连脾性也是像极了鄂尔泰,真真一个爽利性子,如今紫鸢找上了她,自然是人尽其才。 眼见着紫鸢转身便朝熙妍而去,临行前还不忘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弘皎自然急得跳脚,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长手一伸便要捉她,怎奈紫鸢的身形却是灵活得犹如林间小鸟,一窜一晃下便轻易躲开了弘皎的魔爪,兄弟几个见状哄笑着也就散了,弘历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他一撩袍角径自坐下,跳突的太阳穴和烧烫的面颊这才让他意识到适才已是喝了太多的酒,才刚预备着开口让宛月给他弄碗醒酒汤,一抬头的功夫,却见她正愣愣地瞧着不远处的某一点,那水波粼粼的眸心荡漾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婉。 弘历心下一沉,仿佛和自己过不去般,他偏生还要顺着宛月的视线看去,目光所及,自然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光景,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可正当他急欲发作之时却适时传来了雍正那特有的清越嗓音,“今年苏阳县的螃蟹倒很是肥美,那知县李晋非也算是有心了,你们且都尝尝吧!” 正说着,已有宫人给每桌端来了热腾腾的螃蟹并吃蟹工具八样,俗称“蟹八件”,案间又有一壶烫得滚热的桂花黄酒,那温和醇香的气味飘散在这片其乐融融的氛围里自是别有一番温馨在其中。弘历见此光景自是不便再说什么,只得执起酒壶给自个儿斟了满满一杯,月色下,酒的香气伴着桂花的芬芳隐隐泛着一抹迷人的琥珀色,光是看着,便已教人醉了。 是啊!醉了,若是醉了,那便是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吧!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喉头的烧烫似在瞬间掩去了心口的疼痛。 “爷,虽说吃螃蟹的确是要喝些黄酒来驱驱寒,可爷也别喝得太猛,仔细伤身啊。宛月——”只闻得富察氏温婉一声唤了宛月,“你来伺候爷吃螃蟹吧!” “是。”宛月微微福了一福,近旁早有伶俐的小宫女捧了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给她净手。待得预备停当,宛月便躬身来到弘历身侧,她将视线朝着装有螃蟹的盘中一绕,心想雍正说得果然不错,这蟹当真是肥美的很,即便包着蒲叶,也能清楚地瞧见蟹壳后缘被蟹肉顶开的缝隙处有灿金的蟹黄缓缓流出。 因着弘历素来爱吃蟹黄,宛月便拣了只雌蟹开始拆解,怎知才刚拿了螃蟹去了蒲叶,扑鼻而来的蟹香却教她突然犯起了恶心,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近来不知怎的,动辄便会恶心犯晕吃不进东西,身上也是乏得很,一些儿力气都没有,真真是难受得紧。这会子好容易算是强忍住了,她便迅疾取了桌上的圆头剪刀熟练地逐一剪下两只大鳌和八只蟹脚,动作之快好似生怕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手中白银制成的圆头剪刀在薄纱似的月色下灿若星辰,熠熠闪烁的光芒越发衬得她一双青葱十指如羊脂玉般滑腻温润。 放下圆头剪刀,宛月又换了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便是一阵轻轻敲打,接着,又拿了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并交互运用钎、镊、叉、锤,或剔、或夹、或叉、或敲逐一取出蟹中金黄油亮的蟹黄和雪白鲜嫩的蟹肉,那些个工具在宛月手中一件件轮番使用,功能一个个交替发挥,叮叮当当恍若弹奏着一首抑扬顿挫的食曲。 宛月如此这般拆蟹的工夫自是教旁人看得呆了,就连弘历也已然放下了酒杯静心欣赏着她的动作。凭心而论,宫里会拆蟹的女子不胜枚举,动作优雅利落的更是比比皆是,可能将蟹八件运用到如此传神地步的,想来宫中仅宛月一人了吧! 眼看着整只蟹已然被宛月拆进了蟹壳里,她执起小银匙预备再舀些蘸料,怎知银匙才刚碰着醋汁,一股子酸涩味混合着姜末特有的呛辣顿时又让她犯起了恶心,赶忙扔了银匙蟹壳,宛月终是忍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她紧握着桌子边缘以此来支撑着自个儿摇摇欲坠的身子,额间已然密密沁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子,连那覆于额头的碎发都濡湿了。 宛月突来的不适无疑惹得周围一阵慌乱,富察氏见了更到吓得不行,她自座椅上一跃而起,从来端庄娴静的脸庞上已是堆满急切,“这是怎么了?快!快先坐下!彩琴,赶紧拧了冰冷的手巾把子来!” 那名被换做彩琴的宫女忙答应着便自去了,富察氏便欲扶了宛月坐下,怎奈出乎意料之外的,弘历竟起身一把拉过宛月,那宛月本就身上无力,此番无端被弘历这样一扯,她的身子就这样全然无助地倒向他,弘历顺势双臂一收,宛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倒在了他怀中。 “高云从!” “奴才在。”弘历的近身太监高云从听闻主子传唤,自然片刻都不敢怠慢,紧赶着躬身行至弘历身旁静待吩咐。 “你且先去回了皇阿玛,只说是我的贴身侍女稍感不适,让他不必担心。” “嗻。”高云从得令自然迅疾往皇帝那边回话去了,弘历见四周已是稍有骚乱之势,虽然此番戏台子上仍是念唱作打锣鼓齐鸣,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全然在那戏文里,可皇阿玛是何许人也?这会子怕是已然惊动他了吧!故他索性先行一步差了高云从前去回话,也好叫皇阿玛放心。 然而这厢富察氏的脸上却是闪过了片刻的错愕,只她到底出身豪门,涵养功夫自是不一般的好,只不过须臾,适才缭绕在她眉间的担忧又再度回归,心下对弘历的心思自然是如同揣了块明镜儿似的清楚。她将一盏热茶递于弘历,他便接过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宛月喝下,怎奈一时半会儿的也并不见她有何好转,她那副本就孱弱的身子更是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光是这样看着,便教人担足了心。 “还是难受吗?”弘历低声询问,宛月也不说话,只是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半闭的星眸内似有泪光闪动。弘历见状只得就着她的虎口狠狠一掐,宛月则是吃痛地一声闷哼,那弘历本就手上力气大,又是常年练武之人,这一掐,到底是让宛月稍稍缓过了些许神色,刚巧彩琴又已取了冷毛巾把子来,弘历赶忙接过给她拭了额头,瞧她的脸色已不似先头这般苍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低柔道,“可觉着好些了?” “是,已是好多了的。”一把娇弱的话音刚落,宛月这才赫然发觉自个儿竟全然躺在了弘历怀中,那姿势,自然是要多暗昧便有多暗昧的。止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也顾不得仍是隐隐作痛的额际,宛月自弘历怀中一跃而起,还未及站稳脚跟,她已单膝跪地朝着弘历和富察氏行了个大礼,“奴婢失仪,许是前儿不小心吃坏了什么东西,还望主子、福晋宽恕。” “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身子不爽,怎能这样跪着。”富察氏弯腰牵起宛月的柔荑,掌心立时感受到的瑟缩之意让她柳眉一扬,状似无意地将另一只执了帕子的手轻柔地覆上了宛月的手背,一抹淡笑已是浮上唇角,“你呀!真真是个谨慎性子,竟是半分错处也不留。” “奴婢跟在主子身旁,自然应当万事周全的。”宛月起身后又稍稍福了一福,视线往她与富察氏相握的手上一绕,而后迅速避开。 “若能万事周全自然是好,怎奈这世间之事,却是半点都由不得人的。”富察氏莞尔一笑,视线却是不曾离了宛月分毫,她顺势抽出手来将帕子往自个儿嘴角轻轻一按,这一举手一投足间,倒是尽显柔情绰态,“不过话虽如此,我知道你向来有心。你伺候了爷这么些年,一贯贴心仔细从无一丝差错,有时我这做福晋的看了,都免不了要自惭形秽了呢!” 宛月心下一凛,她虽不知富察氏何出此言,可想来也不外乎是为了自个儿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她老公的怀里惹得她不高兴罢了!事已至此,好坏先捱过这一关再说吧!强忍住额际传来的钝痛,宛月强打起精神谦恭道:“福晋过誉了,尽心服侍主子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何况奴婢粗笨,又怎配得上与福晋相提并论?” “这是怎么话说的?”富察氏到底是个女人,左不过都是爱听些恭维话的,何况下人懂规矩,她自然是最省心不过的了。她虽拿帕子掩了口,却难掩眉眼间的笑意,“看我这糊涂的,你才方缓过些劲儿来,我却又拉着你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真真是我的不对了——爷,妾身想代宛月向爷告个假,不知爷是否应允?”富察氏转而询问弘历,轻风微拂,撩动着她颊边的几缕碎发,无端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的风韵。 “也好。”弘历径自颔首,“左右这宴席已是过半,少个人伺候倒也不打紧,你做主便是。” “那自然好。”富察氏笑靥如花,转首看向宛月,“回去后你只管歇了吧!今儿夜里也不必当值,好生把身子将养好了要紧。” “多谢福晋关怀。”宛月低低一福,抬起头,却蓦地对上了弘历一双熠熠乌眸,那盘旋在他眸心深处汹涌的波涛似要将她整个吞没。脸上无端一红,她迅疾躲开了这过分灼热的视线,口中喃喃一句“奴婢告退”便自却行而退。 而富察氏倒是恍若全然不知情般,只盈盈一笑对着身旁的侍婢道:“彩琴,陪你宛月妹妹回去,路上好生照料着,可别再出了差错。” “是。”彩琴诺诺答应着,连忙追着就要走过转角月亮门的宛月而去。 中秋的夜,天晴云淡,灿若银盘的月疏疏落落似洒了一地清辉的霜。戏台子上,一折《丹桂飘香》已是唱罢,几位王爷世子的叫好声尚未落定,戏台两侧便有数名舞娘迤逦而至,她们身披烟罗软纱已然身量纤纤婀娜娉婷,裙裾摆动间,犹如一群仙女落入凡间。不消片刻,乐曲奏响,舞娘们齐齐翩然起舞,合着节奏,粉纱罗裙逶迤流转,方知这是一曲《嫦娥奔月》。 四周再度欢腾了起来,仿佛适才的小骚乱并不曾发生过,人人复又沉浸在这片喜庆祥和、温馨如意的氛围之中,分外欢愉。 怎奈此番,却有一袭突兀的湖绿色袍角,在将要没入暗夜的当口不小心落进了一潭深幽冷冽的乌眸里,犹如平静清冽的湖面上突然浮起的水草,虽不会污了水质,却终究是容不下的。 正文 第七章  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花心。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宛月偏转过头,眼角毫不意外地瞥见一抹瘦小的身影追随着她的脚步迅疾而至,她轻扯嘴角,已然一弯讥诮抖落唇瓣,“彩琴姐姐,我自个儿走便是了,你只管回去照顾福晋吧!我想在这儿吹吹风。”在回廊深处站定,她偏转过头面向彩琴,脸上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娴静,她敛眉低目淡淡一笑,真真是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堪春红。 彩琴蓦地被发现,却也不惊慌,索性大喇喇地朝宛月笑道:“宛妹妹,福晋吩咐了,要琴儿好生照料妹妹,宛妹妹既是唤得琴儿一声姐姐,那还望妹妹不嫌我这个做姐姐的粗笨,且将就着让琴儿陪着,也好让福晋放心。”彩琴说罢便要径自执了宛月的手,怎奈宛月掩嘴一笑,竟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姐姐这般说,岂不夺了妹妹的容身之地?”宛月强忍下晕眩,她笑意渐收,可神色倒还谦和,“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姐姐聪敏伶俐又进退得宜?倘若姐姐亦属粗笨,那妹妹又该何以自处呢?” 彩琴是富察氏的陪嫁丫头,在府里,虽说她的身份远不及贴身服侍弘历的宛月,可她到底也是自幼陪伴于富察氏身侧的侍婢,何况年龄上,她又虚长了宛月几岁,故宛月唤她一声姐姐,也算是对她的尊重了。 此番彩琴将悬在空中的手收回,脸上微露尴尬之色,她心中虽有不快,可到底不再说什么,只片刻的功夫,她便又再度换回了适才的笑颜,“既如此,那宛妹妹自个儿当心身子,夜里风凉,别耽搁太久,早些回去歇息吧!”言罢,两人互相欠一欠身,彩琴便转身往畅音阁的方向而去。 目送彩琴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宛月这才收回视线,她侧身倚栏而立,迎面恰有一阵香风扑面,隐隐的,仿佛是荷叶的清香。因着此番已是八月里,本是桂花开得最盛的时节,在这香甜的气息里无端飘来一股子清冽的荷叶香,自然免不了教宛月心生好奇。忍不住偏头搜寻这阵幽幽芬芳,眸光流转间,却见廊下竟有一大片荷花池子沐月而卧,少了花朵的遮蔽,荷塘里的大片荷叶倒成了这夜色下最艳丽的一番景色。正所谓荷叶罗裙一色裁,放眼望去,那一片紧挨着一片的翠绿荷叶恍如少女薄纱般飘渺的裙裾,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塘里乘着微风翩翩一舞,摇曳生辉。 扶着碧色的侧栏临荷而坐,迎面一阵清风拂面,倒吹的宛月身上松快了不少,只因适才被冷汗浸湿的衬衣经着那风一吹,便阴湿的贴在背脊上,不免生出了些许凉意。双手抱臂想藉给予自己一些温暖,宛月举头望向天边那一轮圆月,淡淡的鹅黄色光晕像极了缠绕在她眉间的忧愁,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却又如心底暗藏的一把利剑,在她毫无防备之时深深刺入她的痛处,要她痛不欲生。也许,有的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宛月的眼底,渐渐有雾气凝结,望入她眸中的月,便好似落入了水中央,渐次晕染、渐次融化,最后,只剩了一团模糊的黄,教人看得连心都碎了。只听宛月慢声低吟:“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以手背抹去腮边的湿凉,勉强咽下喉头的呜咽,她幽幽地接着吟道:“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宛月一惊,全然不曾料到这会子竟有一把男子的嗓音凭空加入,只是这声音为何这般熟悉?她蓦然回首,还未看清来者何人,那男子却又再度低吟,“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在念到“共伊长远”这四个字时,男子特意放慢语速,并一步一步慢慢朝她靠近,他脚下的皂靴踏着地面发出的脆响似是铿锵有力的鼓点,敲在她心头,只余万般诡异。 宛月只觉心下惊惶万般,今日是家宴,能入畅音阁的自然非皇既胄,可既如此,为何此人身旁竟是连个随从都没有?任由满心的疑惑将她淹没,犹似挣扎般,她抓着侧栏边缘霍然起身,以试图弄清来人的身份,怎奈就在这一动一立间,鼻端却适时飘来一股子异香恍如一把尖锐的利箭深深扎入她的灵魂,挑起了她记忆的残片,宛月的身子没来由地一震,那微苦中略带辛辣的气味分明就是苏合香!而这宫中,会用此香者,除了他,断无旁人! 思及此,宛月即刻恭恭敬敬朝着男子的方向行礼道福:“给理郡王请安,王爷万福。”宛月尽力使自个儿的声音听起来平缓恭顺,目光则毫无意识地在他袍角下摆的湖绿银线绣如意云纹间流连。 “起来罢!”弘皙低哑的嗓音混合着只属于他的男性气息悄无声息地朝她逼近,宛月微微瑟缩,他却已亲手扶了她起来,触手所及,只余教人心疼的瘦弱,“夜里凉,你本就身上不适,怎的不早些回去歇着?” “多谢王爷,奴婢觉得胸口闷得很,便想着在这儿吹吹风,也好让身上松快些。”宛月的身子因着弘皙放置在她肩头的手而微微一紧,可她倒不曾挣开,只是僵直着背脊顺势起身,目光却仍是飘忽游移,完全不敢看他。 弘皙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但瞧他握住她精巧的下巴稍一使力,宛月便被迫抬头与他灼热的视线相交汇,刹那间,她的双颊已是滚烫。见此光景,弘皙只是会心一笑,他就势望进她那波光粼粼的眸心,仿佛只有借由这深情的凝睇,才能一解他对她浓烈的相思之苦。 这些年来,他虽断断续续地在宫中见过她几回,可每一次,她不是在殿中随侍弘历,便是在院中侍弄花草,有时甚至只远远地瞧见了她的侧影,还未待他走近,转瞬,她却又消失不见,徒留下他孤单影只,唯与相思为伴,受尽煎熬。 而今日,当他终究得以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她时,他的心里又泛起了些许酸涩。就着朦胧的月色,弘皙细细端详起眼前这张绝美清丽的容颜,清冷的光辉沿着她完美的侧颜蜿蜒出一抹惹人怜爱的情致。她还是同当年初见时一样,仍是美得那般耀眼、那般娇艳、那般让人怦然心动。只是如今,在这份婉约脱俗的外表下,却又似多了几分沉静与谨慎,甚至还存了些许……疏离。 弘皙默然叹了口气,他温柔地以指尖划过她滑腻似酥的肌肤,拾起她颊边的碎发绕回耳畔,那动作轻柔得生怕碰痛了她,“你好似清减了不少。”他剑眉紧攒,黑眸深处涓涓流淌着一汪深不可测的情愫。 这样亲昵的小动作自然惹得宛月浑身一颤,本就烧烫的脸颊这会子更是越发红了,“奴婢本就脾胃不和,前儿天气又实在闷热,奴婢既吃不下东西,自然也就清减了。”她低下头再不敢看他,可那双忧郁的眸子和明显凹陷的双颊却恍若烙铁般深深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再难磨灭。他说她清减了不少,他又何尝不是呢? “瞧你一口一个奴婢的,倒是存心要与我生分了?”弘皙眸光一黯,“莫不是你在怪我当初轻易便放走了你?” 当年在丽景轩门前的那一别,是他此生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当日,他既已亲眼目送了她离开,便该料到定然会有今日。这些年来,每当午夜梦回时,他无时不刻都在为着自己当初的犹豫而懊悔,宛月当年那句即将冲口而出的回答与离开时那回眸一瞥间眼里不慎抖落的不舍与心痛都在在折磨着他的灵魂,连同他的心一并撕咬得只余了悔恨的碎片,惨不忍睹。 “过去的事,又何需再提。何况当年内务府早已决定要将奴婢留在宫中,所谓的去留,怎由得了旁人?”宛月眼睑轻扬直视弘皙,她深吸口气将心一横,一声含娇细语已然溢出唇角,“如今奴婢在这宫中待得久了,倒时常庆幸自个儿当初不曾因着一时冲动而犯下错处。奴婢既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求能在宫中安稳度日,不牵连族人便是了。”言罢,宛月仍是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若非如此,她定然会忍不住告诉他,这一切,全都是骗人的! 五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念着他、盼着他,希望有朝一日,会有那么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他又再一次出现她面前,毅然决然地要她跟他走,回郑家庄,做他弘皙的女人。 只是她不能!她不能这样自私地为着一己私欲而置他于不义,与其因此为他招来祸端,她宁愿他现在恨她怨她,总比他来日后悔要强上百倍。 而弘皙,却只是静静瞧了她半晌,眼前那对翦水星眸内流窜的寒意直冷到了他的骨髓深处。他以眼神一一描摹着她细致绝伦的五官,黑眸在经过那两弯柳叶细眉时终是他在她眉心拢起的哀伤里找到了些许伪装的痕迹。 弘皙一声轻叹,一缕低吟溢出唇角:“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宛月正疑惑他为何又突然吟起了方才那首《秋夜月》,怎奈她还未完全自这阵疑惑中回过神,弘皙却将食指轻点她眉心间的褶痕,以抚平她眉间的哀愁。宛月骤然一惊,本能想要逃避,奈何弘皙早有防备,他即刻反手扣住她的后脑,并稍稍使力,她便再难逃脱。 却见弘皙眸光闪闪,暗黑的瞳仁深处似有碎石洒落,“花心才子柳永当年在汴京若不曾于宴会上与那红尘女子不期而遇,抑或那女子不曾在席间表露半点哀愁情思,那他们又怎会有日后的‘共伊长远’呢?” “王爷不是柳永,奴婢亦不是那歌姬。”脑后由他掌心不断扩散而出的热量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连同手心里亦是薄薄的一层细汗,“何况奴婢倒也罢了,只是王爷万金之躯,怎可与一介花心才子相提并论?”宛月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奈何颤抖的语调终究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惶恐,甚至还夹杂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悸动。 “英雄不问出处,自然感情也不分贵贱。”将宛月的神情尽收眼底,弘皙轻挑剑眉,已然一弯浅笑在唇角,连同黑眸都是透澈的,“你若愿意,我这便去求了皇叔,让他指你为我的侧福晋,名正言顺地成为我弘皙的女人。” 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女人吗?宛月心底默念,一连串的悸动只震得她心口泛疼,“弘皙……”忍不住一声低喃,奈何才刚念出他的名,一股子灼热已直逼眼眶,滚烫的泪顺势滑落,余下的话语,尽皆在这片泪雨中幻化为无尽的呜咽,飘散在这浓重的夜色下激起了万千哀戚。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奈何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烫热的泪滴恍若决堤般纷纷落入弘皙的掌心,灼烧着他内心早已翻腾的情愫,抬手轻柔地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痕,可已然泛滥的泪却是擦了又落,落了又擦,竟是无论如何都拭不尽了似的。弘皙向来最烦女人哭的,但凡女子哭泣,他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只今日,当心爱的女子在他面前落泪时,他竟会如此手足无措。瞧着她一副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的模样,弘皙除了心疼,再无他法,除非……俯下来,轻柔地沿着她凝脂般的肌肤一一吻去她颊边的泪珠,口中稍带的咸涩混合着只属于她的清甜在他的舌尖激起了无限缱绻。 宛月似乎一愣,眼前蓦然放大的俊颜抽走了她仅存的一线意识,泪,自然是止住了的。她的双腿渐渐失却了力道,本能地伸手扶住他壮实的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已被弘皙紧紧搂在怀中,鼻端漾起的苏合香是她念念不忘的温馨,不由自主闭上双眸,静静地感受着他所赋予的暖意,渐渐地,她似乎就要在他一手营造的甜腻里融化了。 心从来不曾这般沉静,周围的一切烦扰喧嚣似乎已离她远去,世间只剩下她与弘皙,清清静静、安安稳稳的,便是一辈子。 只是,当宛月依旧沉浸在这片温馨和婉的幸福中时,颊边突地一凉,还未待她回过神,弘皙已是极具侵略性地攻向她娇嫩的唇瓣,宛月赫然一惊,朱唇微启,弘皙便顺势攻入她口中,或辗转交缠、或逗弄啮咬,霸道且温柔地索取着她唇齿间的甘甜芬芳,连同她未出口的惊呼一并吞没。 “唔……”又是这样的感觉!五年前,也是在这样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他第一次吻了她,那酥酥麻麻、既热且凉的感觉直到现在都依然教她神魂颠倒心境荡漾。 她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在现代,二十八岁的她自然不可能没有接过吻,只是,从来没有哪一次,会像弘皙赋予的吻这般让她难以招架。正如此刻,那些个缠绵细碎的吻渐渐不再仅仅流连于她的唇齿间,而是转向她滑腻似酥的颈间继续掠夺,那一下更胜一下的吮吻终是让她如梦初醒,霍然睁开双眸,那对莹亮的瞳仁里满是惊慌,“不!不可以……我们不能这样……”宛月扬手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并连忙退后数步,她呼吸急促,双颊绯红,一对柔荑只是紧紧捂住胸口,指尖下死命地揪住胸前的衣襟,连同指关节都已泛起了白色,瞧她那神情,竟是像极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虽是暂且逃开了猎人的捕射,可到底不曾离了猎人的视线,若他不愿放手,她终究逃不过他的箍制。 而弘皙冷不防被宛月这么一推,免不了踉跄数步,好在他向来脚下有力,只一会儿便稳住了脚步。他抬头望向宛月,疑惑的黑眸深处却瞬间倒映着她羞窘无措的模样,更兼鬓边散落的碎发不时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无意间又为她增添了一抹柔弱娇羞之态。 脚下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一般,弘皙一步一步朝着宛月走去,怎奈他还未全然在她跟前站定,她已蹲身一福,匆忙道:“天色已晚,恐路上难行,奴婢先行告退。”话音未落,她也不等弘皙回答转身欲走,怎料手腕却被紧紧扣住,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抽离分毫。 “你在害怕什么?”弘皙薄唇轻启,手中稍一用力便将宛月扯回自个儿跟前,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轻缓的语调里满溢着威慑。 “没有。”宛月匆匆否认,本能躲开弘皙灼热的视线,殊不知正因如此,才彻底泄露了她心底的脆弱。 弘皙轻轻一笑已是心下了然,那惑人的笑声与他低缓的嗓音在夜风下听来便似箫簧合奏、琴瑟和鸣,如此相得益彰,竟是震得人心都醉了,“你若是担心四弟,我这会子便进去当众向他讨了你来。好歹我与他兄弟一场,亲贵宗戚面前,他自然不好拂了我的颜面,届时若能再得皇叔相助,这事便也成了。” “奴婢卑贱,如何当得起王爷此等真情?”宛月一把甩开弘皙的箍制,怎奈她用力过猛,却将自己弄了个趔趄,弘皙赶紧伸手却也只碰到了她的衣角,宛月的身子遂重重撞上了侧旁的栏杆,肩头突来的钝痛却敌不过心口长久的伤痛。她攀附着栏杆并未转身,只是背对着弘皙独自饮泣,近旁荷塘里盈盈泛起的波光衬得她满脸凄清,只听得她强抑着闷哼幽幽地道来:“若王爷真为奴婢着想,那便请王爷忘记与奴婢之间的种种,最好连奴婢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如此,王爷既保全了自身颜面,奴婢亦能逃脱狐媚惑主的罪名,如此互利之事,想来王爷不会拒绝吧?” 弘皙双手紧握成拳置于身侧,乌眸深处,似有烈火熊熊燃烧,“难道在你心里,我对你的情与爱,竟是这般不堪吗?”低哑的嗓音虽压得住满腔的怒意,可却独独压不住他对她浓烈的爱意。弘皙一步一步靠近宛月,视线却始终不曾离了她纤弱僵直的背,“先帝身旁有一嫔妃卫氏本是辛者库宫女,可最后还不是一样诞下皇子封为良妃?你口口声声说自个儿是卑贱之身,那么我想请问,是辛者库贱奴卑贱,还是你高宛月一介皇子使女卑贱?”弘皙说到最后竟是口不择言,他一把扳过宛月的双肩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却见她早已泪流满腮,全然一副蝉露秋枝之态,定定望去,竟如清晨沾了露珠的花瓣,惹人无限怜爱。一时间,他竟是怒意全消,徒留了万般疼惜在心头。 “你不要哭。”弘皙爱怜地为她拭去满脸的泪珠,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胜过无数温言软语,倒惹得她的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宛月低下头,葱葱玉指往袖口的暗袋内一探,须臾,柔滑的掌心中已然多了一枚玉佩,但瞧她含泪道:“此物甚为贵重,奴婢实在担受不起,王爷还是赠予真正配得上它的人吧!”更何况那弘历,又岂是个好商量的?宛月在心中默然思忖,依着他的脾性,且不说他定然不会成全了她与弘皙的感情,即便是成全了,日后他成了皇帝,保不齐他不会时常借由此事挑了错处来难为弘皙,倘若果真如此,那往后这日子还如何过得?这些倒也罢了,可唯独一点,她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清清白白的高宛月了,如今,已然成了残破之躯的她,又怎配再度得到弘皙的爱呢?与其弘皙日后为此悔恨不已,她倒宁愿他从未得到。那么今日,此事便由她来做个了断吧! 滚烫的泪再度扑扑滚落,颗颗晶莹的泪滴成串成串地跌碎在掌心通透的羊脂玉上,恍惚间,连同那条盘踞在玉间的龙首旁都似有泪光闪烁。强忍住泪意,宛月言语间虽犹自带了呜咽,可那些自唇角吐露的一字一句,皆透着水波不兴的清冷,“奴婢自知没有良妃的命运,便不会去奢求本不属于自己的福分,更兼奴婢本就是个福薄微贱之人,着实当不起王爷的垂爱。”犹自言罢,宛月双手齐眉奉上那枚龙佩,只等待弘皙接过玉后,一切全然落幕。 “当不当得起,自然由我说了算。”弘皙轻轻拉下她的手腕,目光完全不曾在那块玉上有过片刻逗留,他将双手置于她肩头,即便隔着衣料,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脆弱与颤抖,“何况你待我,并非无情。”温润的嗓音清亮异常,湛黑的瞳仁灿若星辰,那点点流光淌入眉间,洇开了满满的自信。 宛月一听自己的心思竟这样轻易被弘皙说穿,忍不住脸上一红,忙不迭辩驳道:“王爷错了!奴婢对王爷,全无那般心思!”顾不得胸口不断翻涌的情愫,宛月用力一挣,试图摆脱弘皙的箍制,怎奈弘皙的大掌却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扣住她的双肩,任她再如何扭动挣扎都无法撼动他分毫。无奈下,宛月只得放弃挣动,将头偏向一边再不看他。 弘皙脸色一沉,“你既说对我全无那般心思,那又何故不敢看我?” 宛月听罢仍是不为所动,目光只在自己脚下的青砖地上流转,“王爷是主,奴婢是仆,宫里的规矩,奴才不得直视主子,奴婢既在这宫里当差,自然不敢不遵循宫规谨言慎行,还望王爷见谅。” “好,好一个不敢违了规矩的忠仆!”弘皙挑眉冷笑,他腾出一只手捏住她小巧精致的下巴,稍一用力,宛月便被迫仰起脸来避无可避地与他的视线相碰撞。弘皙就势望进眼前这两潭碧波荡漾的瞳眸深处,好似预备在她那恬淡幽静的眸心内找寻到她心灵的突破口,“既如此,本王今日便准你直视主子!你若能瞧着本王的眼睛,说你对本王绝无一丝一毫的情意,那么本王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单独见你!” 话音刚落,宛月便觉一记当头棒喝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只消她顺着弘皙的意思说出那句话,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会顺着她的意愿顺利发展不是吗? 深吸口气,她朱唇轻启,耳边却飘来一连串暗哑残破的音节,仔细听来,竟是她自己,“奴婢……奴婢对王爷……对王爷……绝无……绝无……”宛月颤抖着唇角,话到此处,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的。 弘皙轻声一叹,“你这又是何苦?既难为了自己,又伤了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他绝不再放手! 宛月顺势靠进他的胸膛,泪,急如雨下,那颗颗剔透的泪珠承载着无数哀戚点点滴滴尽皆打湿了他的夹袍前襟,亦淋湿了他那颗只为她而跳动的心。这一刻,宛月终于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对弘皙的爱,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不然,方才面对弘皙的逼迫,她不会这样束手无策,或许,弘皙早已看透了这一点,才会以这样的方式逼她认清事实的吧! 耳边不断回响的,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缓缓敲入她心间,震碎了她心底最后的防线。她知道,这辈子,除了他的身边,她哪儿都不想去。宛月在心中暗自喟叹,她是何其有幸,竟能穿越时空,觅得真爱。 嘴角终是扬起了一抹上扬的弧度,夹带颊边沾湿的泪珠,在月光的点缀下,恍若带雨梨花,丰姿冶丽。 “哟!这大晚上的,二哥怎的站在这风口上同我的贴身侍女闲话?真真是好兴致啊!”突来的沉厉嗓音将这片本是宁静温馨的画面瞬间掷了个粉碎。本能扬手推开弘皙,宛月只觉自己又再度跌回到那痛苦的深渊,耳畔熟悉的声线、尖刻的语言,字字句句,皆如针刺般扎入她柔软的心间,直叫她痛不欲生。将视线悄悄往那声音的来源一扫,即便来人蔽身暗处全然看不清容貌,宛月依旧能够清楚地知道来者何人。 只是宛月却止不住心中惊疑,他究竟是几时来的?她与弘皙间的对话已被他听去了吗?若听去了,又是听到了多少呢?短短一瞬,却已有千万个疑问窜入脑海,直要将她逼向恐惧的绝境。 而弘皙却仍是神色自若,他转身的同时已反手不着痕迹地将宛月护在身后,轻笑道:“四弟中途离席,想必定是同我一样的心思吧!”他毫不退缩地迎向弘历咄咄的目光,眸心不断吞吐的幽暗亦淌得满眼都是。 见此光景,弘历顿然眯起双眼,暗黑色的瞳仁却死死盯住弘皙护住宛月的手不放,渐渐的,有一丝残忍的微光自他眼角悄然抖落,只是须臾便又堙没。他薄唇轻扯,本就上扬的嘴角立时勾勒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你我兄弟一场,倒不知二哥如今不但精通读心术,更是心存怜香惜玉之情。只是二哥从来果毅刚正不近女色,心中唯有诗词画卷、文采笔墨,敢问二哥,何时竟对弟弟的贴身侍女存了此等念想?”弘历刻意强调“贴身”二字,他举步缓缓踏出黑暗,月影婆娑下,他的身形渐渐清晰,那一袭月白缎面琵琶襟绣如意云纹长袍沿着他修长挺拔的身量倾泻而下,恍如月色拢起的一抹幻影,虽说俊逸不凡,可这样瞧着,却到底是那般飘渺虚无,不近人情的。 “四弟言重了。”面对弘历的刻意刁难,弘皙丝毫不为所动,连同在眉间涌动的神情亦是那般温润。他偏转过身恰巧将宛月整个挡在身后,微风轻拂,扬起了他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宋代词人苏洵《辩奸论》中有云:‘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我本就是个清闲之人,居所既远离京城,又临近汤泉,四周景色宁静脱俗清幽雅致,最是能教人静下心来的。心惟静则清,心静了,便极易从细枝末节中感受到些许旁人的心思,四弟所谓的读心术,大抵便是如此吧!”话到此处,却见弘历脸色已是越发难看,连同适才噙在唇角的那一抹讥笑也一并隐去。弘皙心中大快,忍不住乘胜追击道:“若要说到怜香惜玉,那我也不得不为自个儿辩驳几句。四弟也说我向来果毅刚正不近女色,想来这份评议,我自诩还担当得起。不妨同四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皆在宫中长大,自然知晓宫里生存不易,我们这些当主子的尚且如此,更遑论她们?”弘皙刻意留住话头,一双沉若古井的瞳仁却片刻都不曾离了弘历。 只闻弘历泠然一声冷笑,道:“二哥这话说得倒奇,奴才同主子又怎可相提并论?”弘历将视线本能瞥向兀自躲在弘皙身后的宛月,嘴角一沉,复又沉沉开口,“恕四弟直言,若非二哥心中存了怜惜之情,又何来方才那番说词?四弟愚笨,还望二哥不吝赐教,以解四弟心中疑惑。”话犹未毕,弘历便朝弘皙拱手一揖,他倒要好好瞧瞧,就凭弘皙这张嘴,究竟能翻出些什么花样来! 弘皙身形一偏,摆手轻挑剑眉似笑非笑道:“这‘赐教’二字,我可着实当不起,只一点我还明白,那便是奴才也是人,怎就与我们相提并论不得?且不说旁的,单说宫女,她们在宫中为奴为婢本就辛苦,若我们这些当主子的再不体恤,那宫中长日漫漫,她们的日子又该如何过下去?若我的这番体恤之情落入四弟眼中倒成了怜香惜玉的话,那四弟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二哥菩萨心肠是好,可宫中奴才这样多,怕是二哥心有余而力不足吧!”弘历双手环抱胸前,有一缕月色恰从他的指尖溜过,点点柔光一闪,只映得他面白如玉似羊脂,直要融进他背后的月色里去了。 弘皙淡然一笑,他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侧首望向自己身后兀自敛眉垂首站立一旁的宛月,那深幽暗黑的瞳眸内缓缓吐露的温柔目光打在她本就婉约娇怯的身上,像极了甘露倾洒下一朵含苞合蕊的秋海棠,虽不十分艳丽,倒却分外素雅清丽、惹人怜爱。 止不住心下一动,长久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迸发,弘皙知道,眼下是他能得到宛月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无论结果为何,他都决定放手一争,他已然错失了皇位,如今断不能再失了心爱之人!熊熊的爱意燃烧着他的斗志,胸口强烈的震荡与心底掩埋许久的情愫遥相呼应、彼此缠绕,最终在他的灵魂深处碰撞出朵朵绚丽的火花,教人目眩神迷。他将视线霍然移向弘历,黢黑的瞳仁深处似拢着一层黑纱,薄雾缭绕、神秘莫测,无端教人心生畏惧。 弘皙忽又铿然开口,恍惚听来,竟如钟磬齐鸣般浑厚深沉,“这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我也只求无愧于心罢了!自然我对宛月的情谊,便是如此了。” 这般情真意切的一句话,却被弘皙这样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这其中深浅,耳聪目明者自然一听即懂,何况弘历何等精明,只需稍稍掂量,便可知弘皙与宛月二人早已情投意合,又见此番宛月虽怔怔地瞧着弘皙并面露惊惧之色,可眸心那一缕掩藏不住的欣喜早已顺着她微扬的眼角悄然抖落,无意间便已将她彻底出卖。 他的推断果真不错!适才席间宛月告退时,他的福晋富察慕云分明嘱咐着让彩琴亲自送了宛月回去的,可才片刻的工夫,彩琴便已折返归来,慕云问及缘由,彩琴也只回说宛月想要独自吹风透透气,便执意遣了她回来。弘历听了自然心生疑云,视线状似无意地往旁一扫,果见隔开几桌的双人席位上,只留了理郡王福晋独坐案前,由身后的使女服侍着举杯独酌,而弘皙,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心中突地一沉,也不知是何缘故,弘历只觉胸口窒闷得紧,仿佛受人指引一般,也顾不得身旁的富察慕云,他竟霍然起身挥退了随从弃宴离席,却不曾想才刚到了畅音阁外的回廊口,便叫他撞见了最不想见到的场景!那幅两人深情相拥的画面直如一记闷雷,直炸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直到两人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入他耳中后,他这才幡然醒悟出言讥讽。 直到此刻,弘历依旧心有余悸,若那会子他并未中途离席,是否如今他俩早已私奔了?弘历双拳紧攥,掌心传来的生疼是指甲嵌入的结果,他呼吸微促,胸膛已然剧烈起伏,在这如水般沁凉的夜色下,弘历饱满宽阔的额角竟是沁出了密集的汗珠子,点点滴滴,似在诉说着内心绵密无穷的怒意。 “二哥不介意再说得明白些吗?”弘历忿然开口,那一字一句,皆如自齿缝间迸出般灼灼地烫人心脾。 弘皙忽地一笑,牵起满脸轻蔑,“你我皆是明白人,事已至此,四弟何需在我面前故作糊涂?且说当年选秀之时,若非你一早便已瞧出了我对宛月的爱慕之情,你又何必连夜急召高斌入宫?又何必收买了我府上的太监谎称我的福晋犯了急病?这么些年来,但凡我到你殿中,你便处心积虑不让我见着宛月,也好以此让我渐渐断了对她的念想,可也正因时常不得见,我心里才会这样记挂着她,想来我还要感谢你,若非你从中作梗,我大抵到此刻都还不曾意识到她在我生命中的分量吧!”弘皙一口气将话说完,眉宇间的笑意洇得越发开了。 而这厢弘历被说中了心事,自然变了脸色,他全然不曾料到,自个儿的一举一动,竟被弘皙摸得透透的,看来他身边的一些人,是断断留不得了。正这般想着,视线无意往侧旁一瞥,却恰见宛月正与弘皙彼此对望,但瞧这两人的模样,如此深情、如此缱绻,直好似这世间只剩了他们彼此一般。 突地,心底最深处,有一团无名之火霍然窜起,那炽烈的火舌无情地探向他的灵魂深处,直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吞噬殆尽。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他猛然扑上前去狠狠扯住弘皙的衣襟,弘皙并未避开,只是由着他紧紧扭住他的衣衫不放,转眼间,弘皙原本一身挺括的绸缎料子立时皱成了一团,那七扭八歪的纹路蜿蜒在弘历攒紧的手中,似在嘲笑着他的暴戾与浮躁。 正文 第八章  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弘历显是怒极了,就连揪着弘皙衣襟的手都是颤抖的。可突地,他竟是笑了,那狂狷的笑容重叠在他暴怒扭曲的脸庞上,只余了万般狰狞在眉间。但闻他虽哑着嗓子,却是不慌不忙地道:“你且别忙着说爱她罢!”弘历剑眉一挑,有一星子残忍的寒光在眸心涌动,“倘若我这会子告诉你,你口口声声说爱的这个女人早已与我行了周公之礼,你仍是这般坚定地说爱她吗?” 弘历嘶哑的嗓音抛向空中,直洒得四周一片静默,偶有夜风悄然拂过,廊下池中片片荷叶相互摩挲,抖落的沙沙轻响恰同三两少女喁喁私语,清幽而又飘渺。只可惜,这般静谧祥和的景象,这会子瞧着,却只剩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诡异。 宛月只觉头顶一记闷雷炸响,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弘历竟会如是说,她脸色煞白,脚下一个踉跄便撞上了身后的侧栏,虽说暂且算是稳住了身子,可那侧栏的冰冷却仍是万般执着地透过衣料渗进肌肤,直将她的心都冻透了。 宛月只觉阵阵恶寒窜遍全身,纤弱的身子便犹如那风中残叶般簌簌抖着。她险些忘了,自个儿早已不是哪门子的清白之身了。若说在现代,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的话,那么在古代,这便是天大的罪孽了。虽说满人并不在乎这些,史书记载太宗皇帝皇太极的姐妹就多有改嫁,甚至他最心爱的宸妃海兰珠在嫁于他前也曾嫁做人妇。可话虽如此,但这毕竟时隔多年,如今天朝既推崇满汉一家,汉人的某些守旧思想必然会影响到他们。即使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些思想上的束缚,那么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已不再完完整整属于他?想来现代不能,古代便更是不能的了,何况此乃皇家重地,岂容得她一介小小宫女如此狐媚惑主?此事若能悄无声息地了了倒也罢了,可若是不慎宣扬了出去,她自是不必说,连同弘皙定然也要一并遭殃。 正心下羞愤焦急时,弘皙竟丝毫不为所动,脸上也瞧不出任何情绪端倪,仿佛适才弘历所说只是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而已,但瞧他一把挥开弘历的手,也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自顾自低头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胸前衣襟。就在这时间仿佛就要凝固在这一刻时,弘皙突地将他一汪乌沉沉的目光扫向弘历,泠然问道:“那么你呢?可是真心爱着宛月的?” “什么?”弘历的身子明显一震,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正泛着丝丝寒意,他强迫自己迎上眼前那两束犀利的寒光,“你问这个做什么?” 弘皙淡然一笑,“我若是你,绝不会当着旁人的面说出那样的话,只因我不愿自个儿心爱的人为着任何事而难过,自然,正因为我爱她,所以绝不会因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减少对她一丝一毫的爱。”一口气说完,弘皙便侧转过身欲带宛月离开。 “站住!”怎知弘皙的指尖还未碰及宛月衣角,弘历已是一声低叫冲破夜色。 弘皙嘴角一沉,眼角的余光更是瞥见弘历正朝着他们疾冲而来,掩不住满脸的嫌恶,弘皙脚下微旋灵捷地避开了弘历的攻击,才刚站稳脚跟,他便以身体护住宛月,不让弘历接近她分毫。 弘历扑了个空,本就心中恼火,加之一转头恰见弘皙竟是这般维护宛月,心中难免愤恨,嫉妒的火苗瞬间将他残存的一丝理智烧蚀的干干净净。只见他全然变了脸色,本是白净俊挺的一张脸庞此刻早已扭曲变形,双颊也因愤怒而泛起了异样的潮红,更兼他双目圆睁、咬牙切齿,整个人在薄薄一层月色的浸染下似化身为索命阎罗般可怖至极,全无半点皇子风度可言。 从未见过弘历这般神情的宛月自是吓坏了,她兀自呆愣在旁,只听他喘着气,连同出口的怒吼都是颤抖的,“你有什么资格带走我的使女!就凭你?一个卑贱的废太子之后?笑话!莫要说她高宛月早已是我弘历的人了,即便不是,只要她在我府上一日,便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弘历怒极反笑,他眉尾轻挑扬起满脸的轻蔑,他兀自伸手指着弘皙口不择言胡乱叫嚣,却完全不曾注意到弘皙已然脸色丕变,他双唇紧抿嘴角下沉,一对湛黑幽深的瞳仁深处跳跃着危险的火光。可他倒是依旧不动声色,任凭弘历越发气急败坏地吼着:“何况,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郡王,何故如此张狂?难不成你已全然忘了,你能苟延残喘到今日是仰仗了谁的施舍?”弘历的每一句话皆如尖细的银针,根根皆对着弘皙最脆弱的痛处用力戳刺,眼见弘皙脸色越发难看,他心下大快,连带凝滞胸口的怒气也消去了不少。 “说完了?”弘皙眼风在弘历亢奋的脸上淡淡一扫,他双唇轻启,低缓的嗓音清幽飘无,只一瞬间便融入了空气中,再无踪迹可循。可躲在弘皙身后的宛月却突觉心头一震,眸光流转间,眼前这具挺拔壮硕的背影竟是无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但凡有暴风来袭前,海面就会特别平静,正如此刻,看似温和无害的弘皙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猎豹,暂时的沉默旨在等待反扑的最佳时机,只因他知道,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唯有精准地找到对方的要害,才能势如破竹一举取走他人性命。 可弘历却是浑然不觉危险已然逼近,反倒是越发死咬住弘皙的痛处不放,“我想说的,自然不止这些。”他朝前迈进两步,灼热霸道的气息顺势喷洒到弘皙脸上,晕开了无尽鄙夷。“今儿的事若是闹了出去叫皇阿玛知道了,你我二人自然谁都脱不了干系,只是宛月本就是我府上的使女,我若与她有什么瓜葛也是情理中事,只是你就不同了,你堂堂一个郡王,好好的中秋夜不在席间赏月听戏,却跑到这廊下同我的贴身使女私会,此事皇阿玛若较起真儿来,就是给你定个渎乱宫闱的罪名也是轻的,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封了郡王的皇子,依着皇阿玛的性子,至多不过将你削爵圈禁了事,只是她就不同了。”弘历朝宛月努了努下巴,一双鹰眼淌过刺目的讥讽,“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摊上个藐视宫规狐媚皇子的罪名,能被打发去辛者库服役已是万幸,如若皇阿玛一个不高兴,直接拖去慎行司杖毙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必你如此爱她,定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遭受这般厄运的吧?” 弘皙剑眉一挑,扬起一丝讥诮,“这个我自然是不忍心的,只是我若这会子便开口去向皇叔请旨讨了宛月当侧室,想必皇叔即便不答应,也不至定谁的罪了吧?”弘皙说完便再不看他,只迈开长腿越过弘历,兀自朝着畅音阁的方向而去。拜弘历所赐,弘皙已然下定决心,今夜,他定要当着所有皇亲贵胄的面向皇叔讨了宛月去! “你要去请旨?”弘历一把扯住擦身而过的弘皙,冷冷一笑,突然话锋一转:“前儿晌午,我曾听皇阿玛在暖阁内同几位大学士说起,想要将那空闲许久的咸安宫设为官学。” “那又如何?”弘皙剑眉紧蹙,他毫不客气地甩开弘历的手,满脸的不耐。 “你若真要去请旨,不如去求皇阿玛让你搬回咸安宫住吧!如此,也可免了你的奔波之苦不是?”弘历松开扯住弘皙衣袖的手,闲适地靠向身后的侧栏,他双手环胸一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弘皙脸上急变的神色,一边复又轻缓有声地道:“此举虽说确是占了官学之地,可紫禁城这样大,哪里不能设立官学呢?相较之下,能让咱们理郡王搬回宫里自然是更为重要的。何况你在咸安宫里住着,得了你那废太子阿玛的亡魂庇佑,想来定能心想事成万事顺心的,到时候,莫说宛月这般女子,即便是哪个宗室之女,只要你看上了,还不是犹如探囊取物般手到擒来?这样大的福气,真叫人心生……” “闭嘴!”正当弘历说到得意忘形时,弘皙却是再难忍耐,他冲口一句暴怒的低叫,右手更似有它自个儿的意识般重重朝着弘历脸上挥去,这一拳,竟是用尽了全力,连同他的指关节都是生生地疼。 弘皙的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他知道自己应该极力忍耐才是,何况他向来又存了个稳妥隐忍的性子,更兼此事关系着宛月,弘历若是说了他几句不中听的话,他自然也是能忍则忍,断不会轻易发作的。怎奈适才,弘历非但步步紧逼以言语凌辱宛月,更是连带轻贱了他的阿玛,心底长久压制的愤恨与不平尽数涌来,既如此,他又何需再忍?不如就这般打了上去,左右也算是替阿玛和宛月出了口气! 弘历突地挨了这么一拳,自然闷痛难当,下颚不断传来的火辣灼痛之感与口中丝丝漫进的腥甜之味让他本能住了口,因着丝毫不曾防备,脚下又没有立稳,弘历的身子便随着那股子巨大的力道向旁一扑,眼见着额角就要撞上近旁的侧栏,好在他自幼习武,手脚上的功夫又一刻都不曾怠慢过,只见他抬手对着眼前粗壮冰冷的侧栏使力一撑,总算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身子。才方站稳脚跟,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弘皙,嘴角蜿蜒的一抹猩红淌过满脸的狰狞。 一旁的宛月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她倒抽了口冷气,一对琉璃美目流露万般惊恐,她慌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她虽只自己应该上前阻止的,可她的双脚就如同生了钉般挪不开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弘历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弘皙,就在他坚硬的拳头即将吻上弘皙那弧度完美的下颌时,他的手腕却在电光火石间被弘皙一把扣住并狠狠向后扭,弘历吃痛地闷哼一声,即刻气急败坏地试图挣开他的控制,那另一只空闲的手则使出浑身的气力飞快地朝他的侧脸飞去。 弘皙似乎早已料到,他只稍稍往后一仰便轻松躲了开去,与此同时,他已在不经意间放开了弘历。猛然失去了支撑点,弘历止不住向前一个踉跄,弘皙顺势绕到他身后,照着他的后颈又是狠狠一击,眼看着弘历就要扑倒在地,弘皙仅以单手便迅疾扯住他的后领直直将他提起并强行拖到一旁重重压在侧栏上,另一只手便顺势横在他胸前剥夺了他挣扎的权利。 背脊骤然而来的疼痛顺着脊梁传遍全身,混合着绵密的冷汗浸染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他喘着气,咬牙忍住痛,耳边却在此刻断续捕捉到了弘皙清远飘渺的嗓音:“你那浑身的布库功夫,这会子竟是浑忘了的,如此看来,倒是平白辜负了皇爷爷的一番悉心教导。” 弘皙的话语,字字句句,皆如万千碎石纷纷砸向湖心,因那些碎石而激起的无数水圈是弘历此番内心惊怒交加的最好证据。第一次,他觉得弘皙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听起来是这样的犀利与空灵,再隔空传入他耳中,直听得他心下悚然,隐隐的,甚至还有些心里发虚。他不得不承认,弘皙没有说错,皇爷爷亲自教导的一番布库功夫,他可当真是浑忘了的。 因着圣祖康熙爷那会子,允礽还是东宫太子时,作为理所应当的皇位继承人,弘皙被养在宫中,自然少不得时常得康熙的亲自教导,诸如骑射布库、史学诗词等等更是一样不少,他那一身真本事,在众位皇孙中自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允礽不幸被废,连带着弘皙也平白受了牵连,康熙对他,虽还是一样的关爱有加,却再不复往日的悉心教诲。 而当康熙仍是沉溺在废太子之痛及失却继承人的漩涡中难以自拔时,年方六岁的弘历却在一次宴请蒙古王公的筵席上引起了康熙的注意,因着弘历小小年纪便已才智过人,举止又很是得体,遂能让康熙做出抚养宫中的决定也是情理中事。不过由于先前已有过调教允礽与弘皙的先例,故这一回康熙自然是格外严格谨慎,平日里,他除却过问弘历日常在上书房的功课外,更兼时不时会将他带去圆明园亲自调教骑术、箭射,更尤以布库为主。也正因着这层缘故,弘历向来在布库上自恃甚高,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今日同弘皙的一番交手过后,他才方知自个儿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在他面前,他甚至连最基本的抵抗力都消失殆尽。 正心下懊恼间,却听弘皙复又道:“布库的功夫忘了不打紧,倒是为人的准则,你可是再不愿要了?且不同你计较你言语凌辱我阿玛这档子事,但说你强占着宛月,不让旁人觊觎这茬,你若为着真心待她倒也罢了,可你扪心自问,你要了宛月在身边,究竟是为着什么!” 弘皙的双眸在月光下闪烁着噬人的光芒,寒凛凛的直浸到人的身体里去,他说话的音调虽低,却是字字灼人心脾,弘历自是被他噎得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还未及想着该如何应付,却见弘皙竟是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又要一拳打将过来,弘历心下一惊,迅疾闪避,怎奈弘皙的箍制却是又紧又重,竟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你若有真本事,就且放开了我,如此压制着我,算什么本事!何况不论我留了宛月在身边究竟是何缘故,又与你何干?我让她当丫头也好,做侍妾也罢,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一个破落户,有何资格来过问?”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弘历也只能嘴上不饶人,可眼瞧着弘皙的拳头已是气势汹汹地朝他砸来,他的左眼且看着就要遭殃,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恰有一袭颤抖尖锐的嗓音破空而入,连同头顶一方墨蓝的天都要裂了—— “王爷!王爷,万万使不得!”终是醒过神来的宛月不顾一切地出声阻止,弘皙此番虽说是个郡王,爵位自然要在弘历之上,倘若真要动起手来教训他,无论以王爷的身份抑或是兄长的身份都无可厚非。可饶是如此,那弘历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本来雍正便对身为废太子之后的弘皙颇有忌惮,此番弘皙这一拳若是真打了下去,怕只怕到时皇帝真要怪罪下来,最终受难的还是弘皙。一思及此,宛月便焦急万分,也顾不得旁的规矩,她本能出声阻止,因着她实在不愿看到弘皙再遭受任何打击了,尤其与她相关的事,那便是更不能了。 这厢弘皙蓦地听到宛月的声音,手上本能一松,还未转头,她那轻曼玲珑的倩影已是翩然撞进了他的视线,可他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瞧着她,仿佛他此刻看到的,再不是那个他所熟识的她,“他这样待你,又将你置于这般低下的境地,就这样的人,你还要护着他?” “奴婢不是要护着四爷,而是……而是为着您。”宛月吞吐半晌,才勉强隐晦地说出了自己内心所想,她低下头,已是满面晕红,头顶上方那直射而来的灼热视线更是让她羞怯难当。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能抵过万千柔情蜜语,宛月的话,就如同一只温柔细腻的手掌轻柔地摸着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他胸口一紧,静静地望着宛月,温柔地以眼神描绘着她楚楚动人的绝美容颜。虽说她此刻鬓发散乱妆容微晕,又是满脸掩不住的慌乱,可即便如此,却也仍旧不能将她的风韵减去分毫,反而越发衬出了她的淡雅清丽之气,如出水芙蓉,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虽不如玫瑰那般夺目娇艳,也不似牡丹那般倾国倾城,可那种美,却如一杯甘醇的甜酒,直美到人的心尖上,久久不散,尤其那一身娴静贵气的紫褐色宫装穿在身上,夜风簌簌下,直将她本就弱柳扶风的模样吹出了玉体迎风玉骨冰肌之感。弘皙心中一颤,自知心已彻底沦陷,嘴角不禁溢出一声轻叹,此生他若无福有她相伴,且有了她的这份心意,他也能守着这份情谊安安稳稳过下去的吧! 可弘皙如何都不曾料到,正是他的片刻闪神,倒教弘历有了可乘之机。但瞧他趁着自个儿稍稍松懈的当口迅疾屈膝以膝盖骨狠狠撞向他的腹部,弘皙惊觉失算却也为时已晚,只能由着腹部遭了那下重击。弘历见他吃痛地弯下了要,自知机不可失,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他迅猛出手,对着弘皙的后颈抡起就是一拳,怎奈弘皙却是早已料到,他强忍住痛意将身子微微向旁一偏,飞速起身的当口已抬起右手隔开了弘历的攻击,可弘历又岂是个会轻易罢休之人?他见弘皙竟是如此轻松地便躲了开去,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有不甘的恼怒,且只要一想到弘皙和宛月适才隔空相望的眼神,他便妒火中烧。恍如发了狂般,弘历又再度连续出手,且招招都直奔弘皙的要害而去。 话说回来,弘历的布库毕竟全是由康熙所教,即便这么些年浑忘得差不多了,可真要动起真格来,还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眼见着弘历的下手愈来愈阴狠,有好几次,弘皙几乎就要难以招架,可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会容他再这般继续撒野下去! “我本想着你我这会子跟这儿闹了起来,确实不成体统,想着不如就这样罢了,可谁曾想你竟是这般阴狠,连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都使了出来,若真把宛月留在你这样的人身边,保不齐你日后要怎样待她,与其我日后心疼,不如眼下就把事情做个了断吧!”说罢,弘皙再即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扑将过去,那身手之敏捷,堪比捕食的猎豹,凶猛精准,绝无一丝含糊,心中想着,这一回,他定要出了这口恶气,不止为了阿玛,为了宛月,更为了他自己! 只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已是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彼此的袍角、夹衣、内衬、腰带、香囊、甚至是发辫全都缠绕在了一起,远远看去,倒似打翻了颜料坛子般,什么月白、嫣红、腚青、绛紫一并混成了一团,间或还有腰间的锉刀相互碰撞所发出了叮当声响,在这片充斥着暴戾的气氛下顺着耳膜敲入心间,森森的让人心惊。 “王爷!四爷——”被这突来的变故一惊,宛月且也顾不得害怕了,冲上前去一心只想着得先把他们劝开再说,这地方离畅音阁不过百步之遥,若惊动了皇帝,后果是谁都担待不起的呀!“二位主子,奴婢求你们别再打了,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因着心中又惊又惧,宛月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只是那两个正厮打在一起的男人却恍若未闻,他们彼此肢体缠绕,更兼言语相讥,宛月立在一旁根本难以接近,远处,似已有人影朝这边涌来,再回头,却见这二位主子爷依旧是打得个你死我活,完全没有一点停手之意,她左瞧右看,真真叫做进退两难,这深秋的夜,寒凉如水,可她却急出了满脑门子的汗,罢了!既然用嘴劝不动,那么只有动手了! 思及此,宛月再不敢耽搁,她硬着头皮冲上前去抬手便要将他们俩分开,这厢弘皙见她似不要命地猛冲过来,心头一怔,他本能的住了手生怕无端伤到她,可弘历这会子却恰巧背着身子并未瞧见她,所以他只兀自卯足了浑身的力道抬腿就要给弘皙一记重踢,可宛月偏偏在这时冲到他面前直接横在了他与弘皙之间,弘历讶然之余,唯有惊惧充斥着他的意识,想要收腿却为时已晚,想必这一脚若是踹了下去,宛月就是不死也只剩了半条命了。再瞧宛月,她早已是吓白了脸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危险!”焦急恐慌的嗓音临空而至,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宛月只觉手臂上有一股强悍的力道将她猛然向后扯去,可弘历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也太重,虽有弘皙适时相帮,可弘历那一脚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的腰间,宛月实实在在受了这么一下,整个人便挣脱了弘皙的手直直摔到一旁,只听“咚”地一记闷响,宛月重重撞上了廊椅的边缘后便倒地不起,如霜的月色照在她身量的一角,唯有簌簌的颤抖洒满一地。 隐隐的,似有呜咽声传来,宛月双手捂着腹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撕裂般的痛楚自小腹逐一扩散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而每一下的疼痛,都好比身陷炼狱,让她的身心饱受煎熬,痛不欲生。 “宛月——”弘皙与弘历异口同声地唤着她的名,虽是不同的声线,却饱含着相同的焦急与忧心。几乎在同时,两人拔腿冲向宛月,待他们靠近时,却被触目所及之景全然惊得呆立当场。 就见宛月身下那片平实光滑的青砖地上,缓缓的,似有血迹洇开,那猩红的颜色蜿蜿蜒蜒的,似要溶进人的灵魂,毫不留情地揭开那个他们不愿承认的残酷事实,尤其是弘历,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难看极了。 “宛月!你怎么样?摔着哪儿了给我看!”强烈的震惊和慌乱过后,倒是弘皙率先回过了神,暂且抛开心头的钝痛,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俯身便要抱起宛月,奈何身后早已是妒火中烧的弘历岂容得下他这般自作主张?但瞧他如风般窜至弘皙跟前狠狠将他撞开,口中更是恶狠狠地嘶吼道:“别碰她!”宛月都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弘皙凭什么碰她! 是啊!她都有了他的孩子,可他却一点儿不知情!难不成有了他的孩子对她来说就这样不堪吗?她竟还有心思和旁的男人亲热!巨大的羞辱铺天盖地朝他袭来,如今孩子怕是要没了,她可称心如意了吧! 而这边,突来的推搡让全无防备的弘皙险些摔倒,待他稳住脚跟,随即转头将眼风往旁一扫,那对湛黑深幽的乌眸沉沉望向弘历,竟是没来由的叫他背脊生寒,月色下,那冰冷的眼神恍若在瞬间化为了无数利箭,每一支都无比精准地瞄准了他的心窝子,齐齐贯穿了他的胸膛,连同那剩下的谩骂也都悉数也在喉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抱起宛月直冲后殿而去。 紧握的双拳掌心刺痛,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罢了!此刻亦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且先安置了宛月要紧。他强抑住内心不断翻涌的愤懑与屈辱紧随弘皙身后,脚下步履匆匆以试图跟上弘皙的步伐,可在宛月的心中,他还能赶上弘皙的地位吗?凄苦的笑容漫上唇角,灿若银盘的皓月高悬碧空,这样一汪月色,倒将他常埋心底的深情照射得如玉般通透明了了起来。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待再度睁开眼时,那对与弘皙如出一辙的乌眸中只留下了万般凄苦在其中。若他能早些明了自己的心,今日又怎会发生这般光景?只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除却凭添懊恼外,再无旁的用处。 就这样混沌地疾步走着,脚下却突然踩着个硬物,弘历攒眉拾起那物件一看,倒是块极好的美玉,但瞧那玉温润通透,表面又有祥云飞龙的图案盘踞其中。只是,那滑腻无暇的玉上似淡淡的有一缕特殊的馨香扑鼻而来,那海棠与丁香融合在一起的特殊香气,整个宫里,分明只宛月身上才有!这块玉,弘皙从不离身的,怎的这会子竟会从宛月的身上掉落下来? 抵不住胸口泛起的阵阵酸楚,眼看着弘皙抱着宛月就要隐没在转角的黑暗中,他迅疾加快脚步,并顺手将玉收进袖口的暗袋内。转眼间,弘历颀长的身影便被回廊深处那滩浓重阴森的暗影一口吞没,甚至连一片袍角都不曾留下。 不知打哪儿飘来的几块铅云忽地覆上了皎洁如明镜的月,乍看之下,就好比少女无端拢起了面纱,虽说讳莫神秘,却也难免不合身份,教人看了,便要生了恐惧在心底,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正文 第九章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回廊上这样大的动静,饶是在前头听戏的皇帝和皇后也被惊动了。其实这事本犯不着雍正亲自过问,本来嘛,皇子打架拌嘴也是常有的,只是今儿的事着实蹊跷,前儿养心殿总管太监高勿庸来报说弘历和弘皙为着个宫女在廊下打了起来,那宫女为了劝说还见了红,这会子正移往畅音阁偏殿里屋让太医治着呢!雍正听罢自然觉得事有蹊跷,弘历和弘皙向来和睦,且都不是爱惹事的,何故今日竟会这般不知体面? 如此,他便再没了听戏的兴致,他吩咐高勿庸切莫走漏了消息,随后又对席上的宗室贵胄说了些吉祥勉励的话后便推说自个儿乏了,让他们且听着戏,便同皇后紧赶着出来了。 这会子雍正才方踏足偏殿,乌压压的随从仪仗便将这偌大的庭院挤得紧逼不堪。因着要避讳血房,又怕这污浊之气冲撞了主子,故帝后二人被直接让到了正屋休息。屋里寥寥点着几根蜡烛,雍正端坐其中,面色隐没在明灭交替的烛火下,盈盈晃动着沉水之气,油光水亮的黄花梨太师椅更将他那不怒而威的气势推向了遥不可及的最巅峰。 而近旁,一早便被让到正屋的弘历一见皇父摆驾前来,自然不敢有片刻的耽搁,他紧赶着挪到雍正跟前撩起皱巴巴的袍角打了个千,“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安。”弘历垂首瞧着地面,幽暗的光影却掩不住他已然肿起的大半个侧脸和嘴角垂挂的血丝, 雍正紧抿薄唇,他也不叫弘历起来,就这样不发一语地让他跪着,弘历心里瘆得慌,却也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些,无奈那贴身的衬衣,早已被冷汗浸得透透的了。 屋里静悄悄的,偶有烛花爆破的哔啵声响,却是空灵得似能听得到回音,里屋虽不时会传来几串沉沉人声,可到底不过杯水车薪,终究解不了这团恼人的窒闷。 “弘皙呢?” 雍正沉沉一问,弘皙身旁的小厮刘喜浑身一个激灵跪倒在地,“回皇上,王爷正在西稍间更衣,稍后便回。” “更衣?”雍正剑眉轻挑,视线往弘历身上绕过,却见弘历上身本该挺括服帖的滚边琵琶襟马褂的领口处竟被扯坏了一角,残破的布料正了无生气地垂在他肩头,一如无精打采的他。若说要更衣,也该是弘历才是。 “是。”刘喜拭去额角的冷汗应声回话,只要一想到前儿的情形,他便浑身发颤,“前儿王爷抱了宛月姑娘进来的时候,奴才便瞧见王爷的手上全是血,就连袍子上也沾着了血迹,当时可把奴才急坏了,以为是王爷受了伤,可还没等奴才说话,王爷便打发奴才赶紧上太医院将今晚当值的太医全都找来给姑娘瞧病,奴才从未瞧见王爷这样着急过,自然不敢耽搁,可待奴才带着太医回来时,却见王爷仍旧陪在姑娘床边,手也没有洗,衣裳也没有换,若不是为着要避讳,王爷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了姑娘半步的,这不,奴才前儿见王爷好不容易从里头出来了,这才……” “好了刘喜,你去瞧瞧你家王爷好了没有,顺带告诉他皇上来了,且在正屋里等着他呢!”皇后如水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自弘历身上收回,她突地出言打断了刘喜,满脸的雍容笑意里竟看不出任何破绽。 刘喜答应着起身,却行而退,他恍惚意识到四周的情形有些不对。他在心里暗自吐了吐舌头,还是主子说得对,他就老改不掉这说话不着调的坏毛病,难怪一样是打小跟着主子的,常轩就总能贴身跟着主子,而他却不能。 眼看着刘喜疾步去了西稍间,皇后这才侧过身子,将案间的茶盏递到皇帝跟前,“皇上,且喝口茶定定神吧!”雍正接过茶碗兀自啜了一口,皇后见他脸色还算和缓,便柔声劝道:“这大晚上的,皇上就让弘历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回头再问,您看呢?” 见雍正未置可否,皇后眼波流转间,弘历已是会意,他朗声谢过皇帝后即刻起身,只他才方站直身子,却听得殿外传来太监高亢悠扬的嗓音:“熹贵妃驾到——” 屋内众人除却帝后二人外无不再一次乌压压跪了一地,弘历不料此事竟连自己的生母都惊动了,讶然之余,却也多了份安心。他抬头将乌沉沉的视线投射到门边,但瞧一袭盛装的额娘被一大群宫人簇拥着,背后浓黑的夜掩不去她独有的温婉与娴静,她踏进屋内,只将视线淡淡往他身上扫过后便径直由宫人搀扶着往里走去。 “臣妾恭请皇上皇后圣安。”熹贵妃恭恭敬敬行了礼,谦卑的姿态依然明白地彰显了她贵妃的尊荣。 雍正见了她倒并不觉意外,他端起茶盏低头撇着茶叶沫子,状似不解地问道:“前头戏还唱着,你怎的往这儿来了?且起来坐着说话吧!” “臣妾不敢,臣妾此番特来向皇上请罪,愧不敢坐。”熹贵妃敛眉低目,发间的步摇璀璨生辉,“前儿臣妾在席间偶然听闻弘历与理郡王之事,心中惊怒,便再无心于席间多待,只求能尽快赶来向皇上请罪。臣妾无能,没能教导好弘历,这大好的中秋夜,倒任由他白白扫了皇上皇后的兴致,还请皇上治臣妾教子无方之罪。”说完,她便俯身磕了个头,虽说是请罪,可字字句句莫不是含娇细语,直说得人心都软了。 这熹贵妃是雍正还是皇子时便在潜邸伺候着的人了,如今虽说已至中年,可眉眼间却仍清晰可辨当年风采。宫中佳丽万千,自然不乏仙姿玉貌端丽冠绝之人,莫说旁的,就单说皇后,那便是极美的,可与皇后的美相比,熹贵妃的美貌却又更添了一份与世无争的超然于洒脱,尽管她这会子正满脸的不安,但就算是愁容满面,却仍是人面桃花,情致两饶。 “事情的始末尚未知晓,这会子便说治不治罪的话不免为时过早,况且此事即便弘历有错,又与你何干?地上凉,快别跪着了,赶紧起来坐吧!你们也都起来吧!” 正说着,门边人影晃动,却是弘皙翩然而至。他已然换上了干净的长袍,浅葱色的琵琶襟马褂穿着倒还精神,只他的脸色铁青晦暗。他踏入正屋,见了众人,不免微微愕然,前儿刘喜来告诉他说皇上皇后来了,却不曾想熹贵妃也在,他不动声色,只上前恭恭敬敬伏地打了个千并依次向众人道过万福,一旁的弘历见了他虽说心里有气,可皇帝面前,他自然不敢失了礼数,即便不情愿,他也只好朝着弘皙躬身作揖,只不过起身时,他又恶狠狠地瞪了弘皙一眼便是了。 弘皙因满心记挂着宛月,自然没心思理会弘历,就见他心神不宁的立在一旁不时朝里间张望,影影绰绰的,他似乎瞧见太医的身影交错穿梭,偶尔的,更有几声低弱的低叹隔着帐幔幽幽传来,注入他心底,直燃起了火烧火燎的焦急。恰巧此时,有个宫女端着个铜盆自里间出来,弘皙也顾不得旁的,连忙抢上前去挡在她跟前劈头盖脸便是一句:“她怎样了?” 那宫女突地经他这么一吓,自是慌得险些摔了手中的铜盆,待她稳住心神发现是弘皙,忙着便要向他行礼,弘皙哪里还等得,只急躁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现下也别闹这些虚的了,你且快些告诉我,宛月这会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这……”小宫女许是全然被弘皙的模样震慑了,一想到里头的情形,她竟是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说啊!”弘皙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越发不安了起来,瞧他的模样,活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才善罢甘休。 那小宫女瑟缩了下双肩,吓得竟是连头也不敢抬,皇后见状温颜劝道:“别怕,慢慢说,宛月姑娘要不要紧?里头太医怎么说的?” 那宫女感激地朝皇后福了福单薄的身子,方才定了定神说:“前儿听太医讲,宛月姑娘的情况不大好,瞧那情形,似有血崩的迹象,这不,刘太医让奴婢紧赶着去换一盆子烧开的热水来呢!” “血崩?怎会这样!你确定不曾听错吗?”只这一回,倒是弘历急赤白脸地抢先窜了出来,他猛地拉住宫女的手臂,惹得铜盆里的水飞溅起来,洒进他宝蓝挑丝如意云纹的长袍里,似开出了朵朵凄美的小花。 那小宫女彻底被弘历粗鲁的动作吓坏了,只见她双目含泪,微撇着小嘴,一副欲哭还忍的模样声如蚊呐地道:“奴……奴婢所说句句当真,绝无听错……若主子们不信,大可当面问了刘太医便是了。” “别急,我们都信你。”不知何时,熹贵妃已然端立在弘历身后,那一番别样的雍容韵味透着让人安心的气度,“你且下去吧,别误了差事。” 小宫女听了自是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她俯身跪安后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熹贵妃略带责备地朝弘历一瞥,满头的点翠发钗流光溢彩,只汇入眼底的寒光稍纵即逝,不过须臾,她那圆润的眼角又再度堆砌着温和浅淡的纹路。她顺势将视线转向弘皙,却见他面如死灰双拳紧握,呆呆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前儿弘皙因宛月突然见了红,心下焦急,只想着尽早请了太医来救治,除此之外,并无工夫去想旁的,或者应该说,他是不敢想。只是眼下,事实已然摆在眼前,他早已无路可逃,更何况他也是个有福晋的人了,饶是他再蠢钝,方才那宫女端着铜盆子出来时,他便已彻底明白了一切。 胸口似有只巨大的手掌往他的心口死命地抓着,尖锐的闷痛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意识,连同悔恨的锯齿一并将他的灵魂吞噬殆尽。倘若他一早知道宛月是有身子的人,那他绝不会一时冲动当着她的面便与弘历起了争执,甚至还动了手,现下倒好,他和弘历倒没什么,却是无端连累了宛月。让心爱之人平白遭受这等苦楚,这叫他于心何忍?只是可恨那弘历,单单瞧他此刻丝毫不亚于他的震惊神情,便可知宛月有了身子这档子事,他也是毫不知情的。 乌沉沉的目光直抵弘历,深邃的眸心似有火焰喷射而出,既然弘历非要强夺了宛月在身边,为何不好好待她?既然不管不顾地占有了她,又为何不好好疼惜?这会子且知道急了,早他干嘛去了?他倒要问问,作为男人,他还有没有那一星半点的良知? 正待弘皙欲上前时,里间却似有人影晃动,众人视线一探,原来是给宛月医治的太医。“刘太医,宛月怎样了?要不要紧?”见刘太医出来,弘历便抢在前头急急迎上前,全然忘了帝后二人及熹贵妃还在身后。 那刘太医显然一愣,他虽已年老,却一点儿都不糊涂,他将目光越过弘历宽阔的肩头偷偷一瞥,幸好皇帝的神色倒还如常,只是熹贵妃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深吸口气,躬身不着痕迹地避开弘历的同时扬手撩起袍服下摆利索地打了个千,口中朗朗给皇帝及众人请了安。雍正微微颔首示意他起来说话,只弘历到底年轻奈不住性子,还未待刘太医站直身子,他又再度欺上前去一把拽住刘太医的手腕急急道:“行了行了,你倒是快说啊!宛月怎样了?孩子……还在吗?” 刘太医面露难色,不禁躬身惋惜道:“臣有罪,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没能保住宛月姑娘的腹中胎儿,倒是宛月姑娘已无大碍,只是前儿失血过多,须得悉心将养方可好转。” 四周顿时一片静默,弘历原本紧紧拽住刘太医的手无力滑落,而站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弘皙终是忍不住上前问道:“敢问太医,宛月小产是否就是因着跌倒的缘故?” 弘皙这话看似问得多余,可其中却大有深意可循,那刘太医只拿一对吊梢眼往他跟前的这二位主子爷身上一绕,个中缘由,已是心下明了,看来里头这位宛月姑娘可不一般呐!他斟字酌句缓缓开口,“回理郡王的话,姑娘跌倒并非导致小产的直接原因,臣之前在为姑娘诊治的途中无意间发现姑娘的腰间靠近小腹处有一大片淤青,瞧着像是遭了重踹而形成的淤血,这一脚下去,已是伤了根本,依臣愚见,怕这才是引发姑娘小产的关键所在。只是……”刘太医说到此处不禁偷瞧弘历,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微微颤抖的双肩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刘太医心下微凛,这剩下的话便哽在喉头,上下两难。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弘皙却并不打算就此放手,他剑眉一挑,扬起满脸的冷峻。 “是。”刘太医听罢遂将心中想法缓缓道来:“宛月姑娘有孕不过一月余,加之又是头胎,难免身子不适也是有的。只是姑娘的平人脉极为细弱,乃是长期忧思过度所致,更兼其脉象小而按之不衰,又隐隐见有滑象在其中,可见姑娘生来便是正气不足气血虚弱的体质,俗话说‘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血亏损本就不利于安胎,加之此番又突遭重击,小产可说是必然之事。”这刘太医果真是老奸巨猾,他所说字字句句,不外乎是想告诉他们,宛月小产乃她自身及意外所致,五分本质,五分外因,既是两头不得罪,又将自个儿撇了一干二净,真不愧在太医院行走多年,让人不佩服都难。 强压下心中不断上涌的轻蔑与厌恶,弘皙谦和道:“敢问刘太医,可有什么法子调理?她年纪轻轻的,可别叫落了病根才是。” 问及调理,刘太医早有预备,他侃侃道来:“小产将养十倍于正产也,也就是说姑娘此番需要花更多的心力与时间去调养方可见效。老臣回头先去开个补气宁神的方子让姑娘每日一剂连服一月便可见效。服药期间姑娘切不可受风,忌食生冷寒凉的食物,待姑娘的身子逐渐恢复之后,方可考虑调养她的气血不足之症。” 弘历听罢赌气似地侧身挡在弘皙跟前抢白道:“宛月在我府中,自然由我照料。你且明说了吧!这气血不足之症何以调养?” 刘太医自是唯唯诺诺,“老臣建议近来便可将党参、沙参及桂圆肉水煎浓至滴水成珠,以瓷器贮藏,待姑娘身子恢复后每日晨起空腹以一酒杯的量用开水冲服,亦有补元气、助筋力之功效,常服更能和血养胃,增强体质,对姑娘这种气血不足者是最好的了。” “有劳了。”弘历记在心头,随即吩咐近身小厮带刘太医去偏房开药方,而弘皙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阴霾不定的脸上瞧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番,他只觉心底深处,有一方隐秘之地已被砸了个粉碎,颗颗碎片四散纷飞,最终又扎回他的心头,顿时,滚滚热血汩汩涌出,嘴里亦无端生出了血腥的滋味。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个被弘皙长久掩埋在心底的想法终是露出了头角,他终于下定决心,这会子,是时候该这样做了吧! 只是此时,无论弘皙也好,弘历也罢,他们谁都不曾发觉,在他们背后,有一双湛黑幽深的眼睛始终未曾离了他们半刻,那眸心恍惚跳动的光芒却是难以言喻的两难。 墨黑的天际,淡淡有薄云缭绕,只是突然,不知何处压来一朵厚云,竟是将那东边的皓月整个盖住,瞬时,天空似在即刻幻化为一只巨大的碗倒扣着大地,混合着夜露氤氲吐露的,只有森冷莫测的黑。 好好的中秋夜,就这样失却了原有的祥和之景,面目全非。四周乌云沉沉昏天黑地,唯有叹息清晰可辨,虽说凄凉,却也免不了教人惶恐难安吧! 秋风瑟瑟,细雨绵绵,雨雾笼罩下的紫禁城倒难得别有一番烟雨诗情,而位于内廷西六宫以北的乾西二所则更为僻静,远远往去,雨幕中,就连殿门前的那两只石狮子亦不再如往日那般狰狞,那微张的嘴此刻瞧来,倒更像是在享受着雨露甘霖。 此番正值未时初刻,弘历的乾西二所内静悄悄的没有啦一丝嘈杂,唯有雨丝沙沙轻响,殿中女眷大多都在午睡,偶尔有几名宫人在院中或各处收拾打扫,可动作也极为轻慢,绝不敢叨扰了主子歇息。 就这般穿过正殿顺着回廊一路往南,便可见有一所偏殿林立花木之中,此处虽为偏殿,可与正殿相比,它却又多了一分清幽娴静的雅致,加之前院种着满满一院子的秋海棠,远远望去,团团锦簇洒满枝头,粉粉的、嫩嫩的,被雨打湿的花蕊娇艳欲滴,才方踏入院内,便有阵阵芬芳扑鼻而来,深吸口气,那沁甜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意竟是连心都醉了。 绕过前厅摆放的一架八扇苏绣小屏风,里头便是暖阁了。那阁中敞亮舒适自是不必说,只消待一会儿,便能将外界的纷扰阻隔在外。外头秋雨簌簌地敲在明纸糊成的窗子上,淅淅沥沥,分外清脆,更有透过窗棂偷溜进来的光亮沿着掐丝珐琅瓷瓶窈窕的瓶身折射出冷艳的光泽,再配以瓶内几株绿菊林立其中,更显清冷孤傲之气,真真是一丛菊花比琼华,掩映晴窗动绿纱。而窗棂近旁方摆放着的,是女子用的梳妆台,那上等的红酸枝色泽光滑饱满,一看便知非普通女子所有,妆台上的菱花铜镜与大红漆雕花首饰盒在在彰显着其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阁中此刻正点着安息香,香龛里袅袅缭绕的轻烟透过璎珞串起的珠帘向着里头那张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散去,床旁一缕纱帐倾泻而下,恰巧一阵青烟弥漫,隔着这方晕红薄纱隐隐氤氲出一抹女子弱柳扶风的倩影。只见那女子懒懒歪在床头,她蛾眉轻拢,美目微湿,朱唇轻启,一头乌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是随意地顺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垂至一侧胸前,更为她平添了一股子怏怏病态之美。 “宛姐姐,该吃药了。”纱帐不知何时已被人挑起,一张女孩的俏脸凑上前来,倒教宛月吓了一跳,她稍稍定了定神,方才瞧出来人是绿萝。 这名唤作绿萝的姑娘本是富察氏房里的洒扫侍女,虽只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分外伶俐贴心,人亦长得清秀,富察氏看着喜欢,便将她留在身边伺候晨起梳洗之事。此番宛月意外小产后,她便被指来伺候宛月。 绿萝在嫡福晋身边待久了,难免落了个趾高气昂的毛病,只是宛月此时却是瞧着绿萝双手端着药碗恭恭敬敬地呈到她面前,再无平日眼高于顶的模样,连同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敬意,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即刻沁出唇角。这全然陌生的一切,真的属于她吗? 自打那一日她醒来后,所有一切便再不同往日,她不再住着只供下人居住的耳房,而是被挪来了这偏殿,就连她的身边也都有了所谓的侍女伺候,如此这般劳师动众,不就是因为她怀过弘历的孩子吗?可讽刺的是,她直到小产那一日方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如今孩子没有了,她倒宁愿回归原位。只可惜,一面布满碎钉的白墙,即便拔去了所有钉子,可墙上的洞印却再不能填满的。那么她呢?还能回得去吗? 窗外的雨势渐渐大了,那密集的沙沙声敲在耳中,只扬起一股愁绪漫上心头。中秋夜后,她便再没见过弘皙,如今已近半月,有关弘皙的任何只言片语再无一字传入她耳中,他整个人好似突然她生命中消失了一般,再也无迹可寻,往日的种种,此番看来,竟都成了过眼云烟,刹那芳华。 鼻端不时飘来中药特有的清苦气味,宛月抬眼瞧着绿萝手中那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口中即刻泛起了苦涩的滋味,她忍不住别转过头蹙眉道:“这药苦的很。” “瞧姐姐说的,这药哪有不苦的。姐姐还是赶紧趁热喝了吧!”绿萝满脸堆笑,温言细语地劝说着。 “搁那儿吧!等凉了再喝。”宛月连头也没回,她眉心深锁,愈加不耐烦了起来。 “药凉了便更苦了,何况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就得苦了才有效呢!”绿萝说着又将药碗往宛月跟前凑了凑,手上更是拿了个小银勺不停搅动着,“姐姐且忍一忍,前儿我经过小厨房,看到里头在做山楂枣泥糕,回头我去讨些山楂来,姐姐服了药后便吃一颗,也好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比起心中的苦,缭绕于唇齿间的那点苦涩又算得了什么呢?宛月极不情愿地偏头往碗里一看,却依旧忍不住腹中一阵恶心翻涌而至。不错,良药苦口利于病,只是这再好的汤药,又如何医得了她的心病?强压下脑中浮现出的那个让她心痛的名字,宛月本能的伸手往袖口里一探,怎奈空荡荡的暗袋顿时让她惊惧异常。 那块龙佩不见了!宛月但觉头顶焦雷隆隆,漫天绝望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她已经失去了弘皙,若再没了龙佩,那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只是这玉好端端的在她袖口暗袋里放着,怎会平白不见了踪影?难不成……宛月心下一凛,不愿相信心中所想。也顾不得绿萝怪异的目光,她掀开被褥直接跪在榻上翻找了起来,可无论枕下还是被褥床单,甚至是架子床下都被她找遍了,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正急得满头是汗双颊绯红的当口,忽闻一把低哑的嗓音隔着珠帘直抵心间,那声线,就好比抚到一半突然断了弦的古琴般,白白唐突了暖阁里的静谧:“你是在找这个吗?”伴随着刻意上扬的语调,珠帘被人自外面挑起,一具挺拔修长的身影逼近床橼。 “给主子请安,爷吉祥。”绿萝一见来人是弘历,震惊之余忙不迭给他做福问安,弘历顺势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挥手示意她退下,顿时,小小的暖阁内便只剩了弘历与宛月二人。 宛月虽已停止了翻找,可她见了弘历也不行礼,更不请安,只是就这般跪坐在榻子上仰头怔怔望着弘历,难得一身家常马褂的他倒不似往日那般凌人。就见弘历在她面前将手摊开,瞬时,一块润泽通透的美玉赫然现于掌心,那熠熠寒光自祥云飞龙上折射到弘历俊挺张扬的脸庞间,越发教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可宛月却管不了这些,她见那龙佩居然出现在弘历手中,立刻劈手夺了过去,以指尖万般爱惜地一一拂过玉身,冰凉滑腻的触感终是渐渐抚平了她心头的焦虑,待得确定玉佩没有损坏后方才小心仔细地收入袖口的暗袋内,整个过程中,她连瞧都没正眼瞧过弘历一眼。 弘历乌黑的瞳仁深处,似有一把碎钉洒入,闪闪烁烁恍若寒光晃动,可却转瞬即逝,他撩起袍角坐在床沿,“把药喝了。”他用银匙舀了勺汤药送到她嘴边,勺中氤氲的雾气隔着彼此难懂的心绪。 宛月拢眉将头朝里撇向一边闭目歪在床头,一滴滚烫的泪顺镇眼角无声滑落。 弘历捺着性子又将药往她唇边送了送,“我知道你没了孩子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可你再伤心,也总得先把身子调养好,你我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我们总还会有孩子的。” “总还会有孩子的……”宛月喃喃重复着弘历的话语,嘴角晕开无限讥讽,“既是为了再度怀上孩子,这药不喝也罢。” 宛月的嗓音虽然微弱,可却字字句句传入了弘历耳中,他将银匙扔进碗中,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空气里瞬时弥漫着一股难忍的窒闷。弘历抬手扳过宛月的下巴,她被强迫着对上了他的双眼,宛月清楚地瞧见他那暗如子夜的乌眸中,有一股子浓浓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只见他鼻翼迅速翕张,胸膛剧烈起伏,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更是不断收紧,疼痛自下颌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宛月以为他会将手移向她颈子的当口,弘历却攸地收手,嘴角一勾,竟是笑了,只是那笑容里,蕴藏着太多说不清的诡异,“会不会有孩子,由不得你。”弘历邪佞地挑起眉峰,他将手中的药碗凑近唇边,仰头灌了满嘴药汁后又顺手将碗隔在近旁的化妆台上,电光火石间,他忽地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苦涩的药立时被汩汩送入宛月口中。 “唔……”宛月惊恐地瞪大双眸,喉头因急剧的吞咽而发出无助的低叹,眼前放大的俊颜突然变得狰狞无比,唇齿间不断泛起的苦涩直让她黛眉紧蹙,她奋力转头抗拒,却不曾想弘历仅以单手便将她那两只不停捶打推拒他的双手紧紧箍制住,另一只手则绕到她脑后让她动弹不得,如此这般,便轻易剥夺了她挣扎的权力。 屈辱的感觉漫天袭来,滚烫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进嘴角,一时间,酸苦的药、咸涩的泪,混合着弘历霸道强悍的气息一同灌进她的胸膛,顿时激得她怒极攻心,不!她不能就这样任他宰割!即便要死,她也要挣个鱼死网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宛月趁着弘历喘息的当口张嘴就朝着他的唇狠狠咬去,瞬时,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弘历的惊吼冲口而来,他那双紧紧控制着她的手也一并松开了。 “你疯了?”弘历自床沿一跃而起,他惊怒交加,满脸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宛月,鲜血沿着他轮廓清晰的唇角顺流而下,勾勒着触目惊心的颜色。 宛月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的脾性虽不及外表看上去这般温顺和婉,可也不至如此刚烈。难道她对他,已是厌恶至此了吗?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弘历以眼神描绘着正斜靠在床头兀自喘着气的她,那一头本是乌亮顺滑的发丝此刻正凌乱不堪的散在肩头,颊边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胡乱地黏在她消瘦苍白的侧脸上,越发显得她神情慌乱狼狈不堪,加之她唇齿间残留的那一抹猩红恍若开在唇角的一朵赤蔷薇,凄切婉转、剜人心脾。 蓦地,宛月豁然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弘历,一对含水清眸顺势幻化为无数把锐利的刀子,直直刺入弘历心头,她抬手胡乱抹去腮边的泪,几近凄楚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她不是想跟弘皙在一起,她只是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安安稳稳地念着他,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因为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弘历不顾一切地低叫,他扬手打翻了放在化妆台上的药碗,瞬时,暗棕色的药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溅得到处都是。 “四爷……这……”始终守在门外的绿萝听闻里头竟是这般响动,立时吓得扑将进来,只是待她的视线接触到满地狼藉和弘历嘴角残存的血丝后,所有的话语尽皆噎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半句。 “滚出去!”隔着珠帘,弘历疯了似的对着绿萝咆哮,他怒目圆睁,双颊泛起了异样的潮红,绿萝怎敢再待,赶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顺手将门也带上了。 弘历再度转头,却见宛月依旧一副毫不畏惧的神情,盈盈美目更是流转着无尽恨意,才方平缓的怒火再度被挑起,他冲上前扣住宛月的手腕一把将她狠狠拽起,手中巨大的力道似乎想要将她的腕子捏碎,“高宛月!你别欺人太甚!” 宛月痛得攒眉低呼,整个身子就这样以半跪半仰的姿态面对着弘历,她拼命想要挣开,奈何弘历忽然霸道地欺上前来,她避无可避,只能任凭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手腕上传来的钝痛让她知道挣扎没有任何用处,可宛月却不甘示弱,她强忍着痛楚,毅然回嘴,道:“你即便能强占了我的身子去,却也占据不了我的心!” “你说什么?”弘历气急败坏的模样直要把宛月生吞活剥了才甘心。 “既然四爷一早便知我的心并不在你身上,如今又何苦与我计较这些?”宛月坦然迎向弘历暴戾的目光,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的心异常平静。 弘历只觉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牙关紧咬鼻翼翕张,原本俊美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煞是瘆人。就在宛月以为弘历许会揍她的当口,一串狞笑自眼前那张纤薄无情的唇角争相溢出,听在心里头,一如腊月里结在檐头的冰棱子,冻得人心里发颤。 忽然,弘历攸地止住了笑,他抬手用力一甩,宛月本就纤弱的身子立时毫无反抗能力地重重倒在了榻子上,弘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翻身跨坐在她腰间,檀香木架子床被他粗暴的动作弄得吱呀作响,他将双手分别支靠在她额头两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邪魅的眸心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宛月惊恐的面庞。 他俯下来,滚烫的唇紧贴着她的耳根子,口中吞吐的热气惹得宛月瑟缩连连,只听他万般轻薄地呢喃道:“我自然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只是倘若你心中所想之人会因你的执念而惨遭不幸,你也毫不在意吗?” 他居然威胁她!宛月转头不可置信地瞪视着这个如同恶魔一般的男人,这个被后人称颂为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竟是这般可怕,此刻,她只觉丝丝寒意直逼心底,眼前无端重叠着弘皙日后被他圈禁的画面,那副凄凉的场景不禁让她心生悲怆。她紧咬住下唇,一口瓠犀贝齿陷入柔嫩的唇间,徒留下一排深深的印记,心中瞬时百转千回。良久,她好似下定决心般满脸决绝道:“即便我此刻应允了四爷又如何?若四爷您容不下他,总会寻个由头将他开销了便是,何况人心,又岂是可以勉强的?”她不认为自己有改变历史的能力,既然弘皙的结局早已注定,那她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平凡女子何不遵从自己的心,默默的爱着他便是了。至于弘历,他日登基,后宫佳丽三千,她一介小小包衣王府官女子,还能被他想起吗? 可此番话语听在弘历耳中自是另一番含义,他双手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神情只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眼前那张绝美的容颜竟是这样的陌生,她虽在他面前不过半寸距离,可彼此的心,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他深吸口气,却不曾想牵起了心口阵阵抽痛。 曾经,她的存在只是用来打击弘皙的工具,他对她,除了贪慕她的几分美貌外似乎再无其它。只是曾几何时,他对她的感情变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在左右着他的心绪,有关她的一切,皆能轻易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深处,不由自主的,他对她的情变得愈来愈深,往后,他试着接近她、关心她,可她在他面前,除了拿捏着进退得宜的分寸外,有的只是无懈可击的冷漠,那神情,就好比那冬日里的白梅花,玉洁冰清皓白如雪,却终究冰寒得教人难以靠近。 若她对所有人都如此也就罢了,可偏偏但凡弘皙一出现,她便像全然换了个人似的,那眉宇间只为弘皙浮现的娇媚与羞涩燃起了他满心的妒火,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愿正视自己的心,直到中秋夜,他害她意外失子,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身与心的痛苦间沉沦挣扎而束手无策后,心如刀绞的他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因为爱,因为爱她,向来骄傲的他迷失了自我;因为爱她,他才无法接受她心有所属的事实,因为爱她,即便舍弃所有,他也要得到她!也许,从五年前初见的刹那,爱她,已然注定。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错了?若他当初不那么激进,如今赢得宛月芳心的人或许就是他了。只是事到如今,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没了退路,那便只能义无返顾地往前走! 当即,他眼神一凛,翻身下床,连同宛月也被他一并半抱半拽了起来,“不错,人心的确勉强不得,可我偏偏不信!但凡是我弘历要的女人,不论用尽任何手段,我都要得到!而且不止你的人,连同你的心,我也全要了!”弘历眯起眼,双手扣在她肩头,所言一字一句,尽皆自齿缝间迸出,“至于你,若你不在意族人的安危,更不在意高斌的性命,那你便尽情地念着他吧!”弘历刻意加重了“他”这个字,此时他的乌眸深处,分明有杀气闪烁。他不再多言,只放开了宛月转身挑起帘子阔步离开,可在转身的当口,他剑眉攒紧,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怎么可以……”宛月瞪视着珠帘外的背影失声低呼,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人?他根本不爱她不是吗?可为了能够彻底打压弘皙,他竟能不择手段地逼迫一个深爱着弘皙的女人来爱他,难道这不是失去理智了吗?疯了!他简直疯了!宛月止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她倒吸口冷气,却呛得咳嗽连连,但瞧她弓身趴在床边,满脸痛苦之色,她双颊潮红,眉头紧锁更兼泪水涟涟,一双柔荑更是紧紧攀附着床沿搜肠刮肚地咳着,没过多时,却又引得胃里翻江倒海地直往胸口上顶,霎时,她只觉喉头一苦,先头被迫吞下的那一点点药全吐了。 已然行至门边的弘历脚下微顿,抓住门橼的手一紧,一刹那的犹豫过后,他即刻拂袖而去,只余了那一线僵直的背影在门即将阖上的缝隙间倾泻了一地惆怅与坚不可摧的决心。 远远的,似有一阵哑然的嗓音飘渺响起,“好好照顾她,有你好的。” “奴婢明白。”是绿萝的声音,那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却因门板的阻隔被闷闷沉沉地灌进暖阁,落入宛月耳中,幻化为一缕袅袅轻烟,只片刻的缭绕后便四散开去,那副凄凉光景,一如她胸前那颗残破不堪的心,再也遍寻不到往日的形状。 正文 第十章  伤情怨 寒沙河洛晚照。薄暮云轻饶。去掉归鸿,月白惊宿鸟。 楼头残梦怎了?倚漏听、花落多少。数点相思,朝来童未扫。 养心殿东暖阁的古铜镏金香龛内常年点着龙涎香,阵阵甘酸微苦的气息充斥胸腔,直有一股子威严压迫而来。 阁中自有宫女小心翼翼地剪着烛花,那清脆回荡在耳畔的吧嗒吧嗒声是这样的空灵飘忽。不消多时,她收起剪子,拿了灯罩轻轻拢起跳跃的烛火,瞬间,原本晃眼的烛光在琥珀色的灯罩内洋溢着一团暖暖的光晕。 宫女踏着羊毛毡子悄没声息地却行而退,因着入秋后,天气渐渐转凉,更兼雍正素日里畏寒,阁内早早便铺上了厚重的羊毛毡子,故不论是中间高起的花盆鞋抑或是坚实厚重的皂靴,踩在上面亦是松松软软的,没有一丝响动。 就在这片绵软温厚的毡毯上,却有两具同样宽厚坚实的背影并排跪着,隔着光晕拢起的浅淡迷蒙望去,二人可谓形同双生,若非朝服规制不同,真真难以分辨。 弘皙将脸深深埋入双掌间,头虽抵着羊毛毡子,可他总感觉地下的寒气仍是强悍地逼向额头,直冷到他的心灵深处。许是跪得久了,他只觉浑身僵硬,他试图动了动身子,可自手肘蔓延开来的麻痛终是叫他放弃了挣扎,只能稍稍抬了抬头缓一缓僵硬的脖子,恰巧有一缕攀附在通炕边缘的镂空花纹撞入眼角,那祥云配合欢的纹样倒与畅音阁回廊侧栏上的图案颇为相似。 畅音阁吗?弘皙唇角一勾,牵起心头难忍的钝痛。中秋夜后,每每忆起“畅音阁”三字,他便如置身火海,痛苦难当。那一日,在确定宛月终是没有大碍后,他便即刻向雍正辞行并漏夜返回郑家庄,若非今日皇帝特召他前往宫中与礼部诸位大臣共商冬至祭天典仪之事,结束后又将他与弘历单独留下,他是断断不会挑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因为只消踏足这片宫禁之地,那个让他思念到心痛的人便会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世界,折磨着他仅存的一丝意志力。 他承认,起先骤然听闻宛月小产,孩子居然还是弘历的,心中难免嫉恨,但更多的却是心痛。回到郑家庄的府邸后,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他仿佛又会回到宛月见红的那一刻,那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是他这辈子再难淡忘的悔恨所在,而他,也终于明白,宛月,已然成了他此生逃不开的宿命。 他能感觉得到宛月的爱,甚至连她的痛苦与挣扎都能感同身受,只是如今,与其相见彼此折磨,不如暂且避而不见,何况单凭一己之力公然与弘历争夺宛月定然毫无胜算,况且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自打年前皇叔赐死弘时后,人人心知肚明,日后大清的正经主子非弘历莫属!既如此,他何不待得他日弘历登基再光明正大地与之较量呢?他发誓,就算倾其所有,他也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心爱的女人、至高的权力,甚至还有……皇位! 正咬牙想着,头顶上方突来的一串轻咳恍若如碎石掷湖,在弘皙心底激起万千警醒的波纹。他心头微震,本能地俯身将头更加深埋入双掌间,等待着皇帝的垂训。 雍正好整以暇地盘腿靠坐在暖炕上低头打量着跪在他跟前的弘皙与弘历,一身家常龙袍的他单手抚额,指尖来回按捏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则垂在膝间拨弄着绕与指掌的念珠,那串碧绿通透的翡翠珠子颗颗饱满润泽、光彩夺目,越发衬得他面若沉水,难以捉摸。 “好了,都起来吧!叫你们留下不是只要你们跪着的。”沉厉的嗓音赫然打破这片窒人的寂静,他扬手示意他们起身相对而坐,一双乌若曜石的瞳仁不着痕迹地转向一侧,但瞧弘皙虽然神色自若,可脸色却极为不好,加之他双颊凹陷,眼睑发青,定是日不安眠所致。雍正暗自叹了口气,方才缓缓开口,语调甚为柔缓,“弘皙,中秋过后也不见你往宫里走动,可曾还因着上回中秋夜宴之事心有隔阂吗?” 弘皙倒不料雍正竟会这般开门见山,他在脑中迅速整理了思绪,随即欠了欠身,恭谨地道,“回皇叔的话,中秋夜并不曾有任何事让侄儿心存隔阂。只因近来天气变凉,家中福晋咳喘发作,侄儿日夜陪伴左右,是而脱不开身,便不常往宫里走动,还望皇叔恕罪。” “都是自家人,何来恕罪一说,如今福晋身子可大好了?”雍正眉间舒展,全然一副闲话家常之色。 “如今已是大好了,多谢皇叔关怀。”弘皙应对得宜,回话间更不曾看过弘历一眼。 雍正瞧在眼里,但觉一股子酸楚漫上心头,弘皙这孩子简直与他阿玛如出一辙,即便事情再难再苦,他都只愿一个人扛着,哪怕力不从心也不会在人前泄露半分疲累,真真是个倔强性子,教人看了都心疼。“朕瞧着你近来气色不大好,可得多多注意调养才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不当回事,等待得朕这个年纪可有得瞧了。更何况,有些事命中早已注定,唯有懂得放手,才能拥有。” 弘皙心中一顿,却也并不多言,只一味答应道,“是,侄儿记住了。” 雍正满意地点点头,“中秋过后,朕便有意宣你俩觐见,奈何朝中多事,时隔半月方才趁着商议祭天典仪之事单独留了你们,想来朕为何事,你们心中都跟揣着块明镜儿似的吧!”他眼风一扫,适才缠绕在眉宇间的和蔼竟全然不见了踪影,“弘历。” 只闻一把沉厉的嗓音破空而来,弘历自然片刻都不敢轻怠,连忙离了座,撩起袍角就在雍正跟前恭恭敬敬地伏地打了个千,口中越发朗声应道:“儿臣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样也好,今日,无论要他倾其所有也好,不择手段也罢,他都要得到他想要的!为此,他愿付出一切!弘历垂目注视着羊毛毡子上的纹路静待雍正的问话,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格格作响的指关节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他的决绝之心。 “中秋夜宴当晚,你与你的贴身使女将畅音阁内外闹得人仰马翻,于此,你不认为该给朕一个合理的说法吗?”皇阿玛的声音很是平静,每当他生气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语调。就像小时候,有一回下了学,皇阿玛检查他的功课,问及“三人成虎事多有,众口铄金君自宽”喻意为何,他一时答不上来,心中惶然,恐遭皇阿玛训斥,谁知皇阿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什么他倒是记不清了,只唯独那说话的口吻却是他此生再难忘怀的梦魇,正如此刻,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指责,他却觉得自己恍若置身海浪边,暂且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假象。 极力让自己定下心神,他方才娓娓道来:“中秋之夜,儿臣不顾皇阿玛的颜面,竟当着众位亲王贵胄的面在畅音阁外喧哗吵嚷,着实不成体统,还望皇阿玛降罪。”说话间,弘历已然俯身重重磕了个头,待得仰起脸时,正巧案间烛火轻爆,跳跃的光影沿着他英气的眸、挺直的鼻、坚毅的唇一路蜿蜒而下,直描绘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凛然。“此事全因儿臣一人而起,宛月平白被儿臣连累已是可怜,若再与儿臣一同受罚岂非不公?何况那晚的确事出有因,如若皇阿玛不嫌,能否听儿臣辩驳一二?” 雍正未置可否,只端起案间龙腾文案彩釉茶盏浅啜轻尝,湛黑的瞳仁顺着杯沿上下打量着弘历,眼角的余光竟连弘皙都不曾放过。 “那晚席间,宛月突觉身子不爽,儿臣恐扫了旁人夜宴兴致,便打发她回府里歇息。”弘历一字一顿细细回想,似乎生怕遗漏半点细节,“因着前儿臣已被众位兄弟灌了酒,且又自个儿贪杯多喝了几口,不成想倒是真吃醉了,晕晕乎乎的煞是难受,儿臣坐不住,便起身离席想到廊下吹吹风,怎奈才刚踏入回廊,远远便见一女子正立在回廊转角处与一男子拉扯缠绕。那时四周虽暗,可儿臣却瞧得真切,那女子分明就是宛月!情急之下,儿臣顾不得旁的,冲上前去作势就要将那男子推开,可谁曾想宛月竟在这当口突地横在儿臣面跟前生生截住了儿臣的去路,一时间,儿臣避让不及,一失手反倒推了宛月,也就在此时,儿臣方才看清,那男子居然是二哥!儿臣见状自然震惊异常,可未待儿臣问明缘由,却已听得宛月倒地低叹之声,更兼其下身伴有见红之状,情况实属不妙。见此光景,我俩自知兹事体大,遂不敢耽搁,紧赶着将宛月挪到了偏殿,又急召太医入殿随侍,这再往后的事,皇阿玛也都知道了的——儿臣有罪,早该向皇阿玛禀明缘由,求皇阿玛宽恕。”弘历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个头,黑狐皮帽檐顺势沉沉地压向他的眉目之间,恰巧为他遮去了万千心绪。 “弘皙,事实果真如弘历所说,原是误会一场吗?”片刻的沉默如同捱过几个世纪般漫长,雍正薄唇轻启,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能教人心生畏惧。 弘皙心头一紧,他并未起身,只是将视线自弘历身上移开转而投向雍正,隔着烛火晃动的晕影,他只觉皇帝沉静如水的黑眸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大海,平静的表面下已然暗藏汹涌。他在梨花木椅上稍稍欠了欠身,当下已有了应对之策,“皇叔英明,事实的确如同弘历所说,实属意外,只是……” “只是当时二哥看似形同与宛月在廊下拉扯,实则却并非如此。”可怜弘皙只开了个头,弘历便兀自截断了他的话头抢白道:“事后,儿臣特意向宛月问明此事,方知原来那晚种种全因误会而起。”弘历略一沉吟,乌眸转动间已然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那会子宛月自席间退出,行至廊下后只觉身子越发不适,幸好二哥恰巧途径此地,见此光景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宛月向来进退得宜极知礼数,在二哥面前,她自觉身份卑微着实不敢领受郡王的照拂,故惶恐推脱。怪只怪儿臣却偏偏只将这番推脱瞧了个真切,旁的又一概不曾细想,加之先前吃醉了酒,这才不分青红皂白无故生出了这许多事端来。儿臣鲁莽,白白扫了皇阿玛的颜面不说,好好的中秋家宴更是被儿臣搅得鸡犬不宁,连同二哥和宛月也一并牵连在内。儿臣着实该死,如今细细回想,越发懊悔万分,不知如何弥补才是。” 好!好!真真是精彩至极!弘皙简直要起身为他拍手称颂了!对于弘历声情并茂只差没有涕泪横流的表演,弘皙只觉一股子厌恶油然而生。弘历的叙述看似大义凛然地将他自己个儿推向了责任的中心点,可实则却并非如此!只需稍微推敲后便不难发现,弘历那起子三分真七分假的表述非但不着痕迹地将他自个儿撇了个干净,而且还连带着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是非之地,皇叔不傻,不会不对自己当晚的行踪产生疑惑,皇叔若真要追根究底起来,那他定是百口莫辩的。 弘历这番虚与委蛇的招数还真是运用的得心应手啊!弘皙咬牙怒瞪着那个正跪在皇叔跟前的年轻男子,烛影婆娑下,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张熟悉的背影亦是这样的可憎!弘皙双拳紧握,手心更是紧紧揪住衣角不放,一排泛白的指关节似乎预示着他的忍耐已至极限。 可是突地,他竟笑了,那嘴角弯起的弧度落入湛黑的瞳仁里,晕开了圈圈泠然的涟漪。他眼神一绕,忽见皇帝的暖炕座套上用丝线绣着一条戏珠盘龙,那龙首微仰的姿态蕴藏着太多的深意。弘皙不禁加深了嘴边的笑意,不错!一条龙,不到他该腾飞之时,他只需安静躺着便是了。 阁中一片静默,唯有雍正手边的念珠啪嗒作响,良久,方听他对着弘历沉沉训斥,“你这样子,岂止是鲁莽,简直蠢笨至极!蠢得连宫里的规矩都浑忘了的!”他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弘历,仿佛他正瞧着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宫里的规矩,宫女得病是不能请太医的,你二哥许久不在宫里住着,又因事出突然,他一时疏忽也是有的。而你,既便娶了福晋成了亲,朕也仍许你居于宫中,可你倒好,成日里在宫中待着,关键时刻也不知提点你二哥,这样劳师动众地请太医给宫女瞧病,这落人口实事小,若往后宫中人人群起效仿,那朕以何治宫闱?何况依朕看,那宫女高氏既能引得你俩这般为她请来太医,想必定然不是什么安分的女子。”雍正脸色铁青,两条拢在一块儿的剑眉纠结着让人害怕的怒意。 “皇叔息怒,这全都是侄儿思虑不周所致,既怨不得四弟,与那宫女高氏更是毫无半点干系。”一旁的弘皙见状自然是坐不住的,只见他迅疾起身,撩起袍角挨着弘历身边跪下,伏地叩头朗朗出言道:“何况四弟向来宅心仁厚,见自个儿身旁的宫女突然见了红,他又怎会坐视不理?恰巧那会子侄儿又抢在他前头着人请了太医,于情于理,四弟自然是不会阻拦的。”弘皙说完又是伏地叩了头,额间厚重的羊毛毡子却阻隔不了他心底的轻蔑。他弘历不是喜欢做好人吗?那他便成全了他的心思,卖他个顺水人情便是了。 见弘皙提及宛月,弘历赶忙抓住时机接口道:“二哥说得极是,莫说她高氏是贴身服侍儿臣的使女,即便她只是个杂扫宫女,儿臣将此光景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何况……”弘历沉吟半晌,终是深吸口气,昂首无畏道:“何况高氏腹中胎儿乃儿臣至亲骨肉,眼见着自己的孩儿就要没了,儿臣又怎会拦着二哥请太医呢?还望皇阿玛念及天伦之情,姑且绕过我俩这一回吧!” 雍正将视线一一扫过跪在他面前的两人,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跳跃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光芒。近旁几案上的自鸣钟“铛铛——”敲过十一下,远处恰有锣鼓之声隐隐传来,“咚——咚!咚!”一慢两快,已是三更天了。窗外偶有阵阵夜风拂过柳条青蔓的枝头,那刷刷拂过窗棂的响动更为这夜色凭添了一股子神秘。 似乎过了半个世纪般漫长,雍正终是开口打破了这片难耐的寂静,“弘皙自是不必说,他本就无端被你牵连,朕自然要加以安抚。至于你——”他一眼不眨地瞧着弘历,眼神是难以言喻的犀利,“你既已闯出此等祸事,可曾想过如何补救?” 按理说,皇子看上近旁贴身伺候的侍女也是常有之事,往往那些女子在府中常被人称之为官女子,虽说仍是婢女,可好歹低位比一般的丫头高出许多,若有幸一朝得子,那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低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说来,弘历临幸宛月本也算不得哪门子大事,可坏就坏在此事尚未妥善解决之时,便已有亲王贵胄对当日情景颇有揣测,更有无稽之说种种,诸如,小小一介官女子竟敢狐媚惑主挑拨主上,引得向来和睦的理郡王与皇四子居然不顾体面在中秋夜大打出手等等说词不计其数,更有甚者竟连宛月小产之子所谓何人都颇有猜疑,想来雍正所指的祸事必然为此吧! 弘历在心中暗自梳理着一早预备妥当的说辞,一字一句清晰吐露,“高氏虽未能保住腹中胎儿,可她也因此内疚自责了许久,人亦消瘦了不少。儿臣见了心疼不已,想来自然不可再委屈了她,何况儿臣对她也的确是存了心思的。故儿臣恳请皇阿玛做主,若能将高氏指给儿臣,一来可免去众位王公贝勒的揣测议论,二来此举也算是了了儿臣多年来对高氏的一番心思了。”弘历说到最后已然激动万分,以致声调上扬却犹未可知。而雍正却单手抚额似乎若有所思,一袭明黄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若冠玉冷峻威严。 也罢!此事若再宣扬出去只会更添烦扰,假使再让那些言官们知晓岂不有损天家颜面?到时,若再要挽回局面可就难了。雍正调整了坐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边的明黄座套,惹得那只盘龙顺势起了皱褶。他微微颔首,道:“既如此,朕便成全了你的一番心意,就让高氏姑且在你身旁当个侍妾吧!” “儿臣多谢皇阿玛成全!”弘历俯首朗声谢恩,语调里有着掩不住的兴奋与快意,“只是儿臣还有一心愿,不知当讲否。” “事已至此,但说无妨。”雍正缓缓靠向背后的软垫,神情略有松弛,可即便如此,那股子与身俱来的王者风范仍旧透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谢皇阿玛。”弘历利索地直起身子,他人虽跪在地上,可腰板却是挺直的,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同样跪在他身旁的弘皙,那眼角抖落的挑衅蕴含着肆无忌惮的轻蔑。只听他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道:“高氏久在儿臣身边伺候,细致体贴自是不必说,儿臣的一应吃穿用度事无巨细样样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有过半分差池。何况高氏虽出身包衣世家,可她的阿玛高斌乃儿臣门人,现下正在苏州任上当织造,如此说来,高氏好歹也是官宦之家的小姐,若入府只当个侍妾,恐怕还是委屈了她。” “侍妾之上便是格格,格格之上还有侧福晋,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朕册封一个尚未诞育过子嗣的使女为格格,甚至是侧福晋不成?”雍正剑眉轻挑,仿佛弘历说的是一件多么空泛无理的事一般。 “求皇阿玛看在她差一点就要为您添诞皇孙的分上,赐她侧福晋的名分吧!”话犹未毕,弘历已然俯身向着暖炕上的雍正重重磕了个头,那股子凛然的样子倒颇有将相风范。 短短的静默犹似过了数十载,更教蜷跪在地形如虾子般的弘历觉着煎熬难捱,此刻,他真可谓是起也不是跪也不是,真如油煎火烹般的难受。 正当此时,却听得一缕清越微哑的嗓音破空而至,那缭绕在耳畔的声响似乎离得很近,又似乎隔得好远,飘飘渺渺游离沉浮,熟悉而又陌生,寂静却又嘈杂,待得仔细辨来,方知说话的人竟是弘皙!他似乎正在对皇帝说着什么,可是弘历却断断续续地听不进半句重点,他强迫自个儿定下心神,方才慢慢闻听弘皙在他身旁抑扬顿挫地道:“侄儿常往宫里走动,自打三年前阿玛过世后便只往四弟的毓庆宫里来往得频繁些,既如此,说来对四弟府上的宫人们,侄儿可谓知之甚深。”弘皙仰头直视着雍正,湛黑的瞳仁里混合着太多复杂难懂的光芒,“那高氏确如四弟所言,是个极知冷热温婉敦厚的女子,绝非贪慕权贵之人,侄儿私心里想着,若四弟对高氏仅仅只是存了愧疚或是爱慕之心,那他只消留了高氏在身旁便已足矣,反正她亦不是贪图富贵之人,自然不会计较名分种种,何故非要铤而走险地执着于皇叔是否赐她侧福晋名分之事?何况四弟的性子,皇叔是再清楚不过的,若非高氏果真配得上侧福晋之位,四弟又岂会这般央求?皇叔向来重情开明,想来定不会驳了四弟的这番真心吧!侄儿且在这儿谢过皇叔了。” 弘历对弘皙此番之举虽说满腹狐疑,可到底他的言语间有的只是偏帮之意,感受到弘皙正如他一般俯身叩求,他即刻应声附和,一时间,偌大的暖阁里竟生成了一副奇异的景象,但瞧弘皙弘历两兄弟并排而跪一唱一和,龙涎香的烟雾将他俩的背影缭绕得犹如双生,落入雍正眼中,只让他的黑眸越发深邃得教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忽地,雍正唇角微扬,柔缓的曲线似乎稍稍缓和了他与身俱来的冷峻,来回穿梭在他们两人间的视线也仿佛温厚了不少,“好了好了,你俩今日这般倒是难得——且直起身子说话罢!”对于弘皙和弘历,旁人许是不知,可雍正心里却同那明镜儿似的。自打弘皙的阿玛允礽二度被废后,他与弘历间的感情便日渐疏远,直至面和心不合到今日,当真是不睦许久了。 暗自叹了口气,他将幽暗的瞳仁转向弘历,“你的心思,朕已是明白了的,瞧你的样子,倒是真心惦记着高氏,既如此,便依你吧!” “谢皇阿玛成全!谢皇阿玛成全!谢皇阿玛!” “恭贺四弟,喜得侧室。”弘皙赶忙侧身作揖贺喜,可弘历却浑然未觉,一心只知连连磕头喋喋谢恩,全然不曾意识到他已激动得失了体面。 “要谢便谢你二哥吧!若不是他帮你求着朕,朕还未必应允。”雍正攒眉轻斥,下沉的嘴角勾勒着难掩的不满。 弘历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忙不迭侧身对着弘皙抬手作揖,眉宇间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做派,“多谢二哥成全,若非二哥,我定不能得偿所愿。”弘历刻意加重“成全”二字,他豁然一笑,明晃晃白牙的甚是招摇,“前儿是弟弟失态,还望二哥莫要怪罪。” “那是自然。”弘皙报以淡然一笑,亦如清风拂柳絮,“何况听闻四弟与宛月姑娘本就情投意合,如今又得皇叔亲自指婚,自然是福泽深厚锦上添花的美事,我这做哥哥的与其怪罪,不如再度恭贺四弟来得实在些。”说完,弘皙眉眼俱笑拱手作揖,只谁都不曾发现,那浓浓的笑意却融不开眼底的冰寒。 “你只一味恭喜旁人,又岂知自己就不曾有可喜之事?”雍正的神情日趋和缓,见弘皙只是迷惘地望着他,他便越发加深了嘴边的笑意,连同眼角蜿蜒的细纹亦是如春风般和煦,“高勿庸。” “奴才在。”始终近侍一旁的高勿庸躬身凑近雍正,敛眉低目静待吩咐。 “传朕口谕,晋理郡王弘皙为亲王,累加和硕理亲王爵,三日后于太和殿行加封礼。” “臣侄惶恐,愧不敢领受皇叔恩典。”未待高勿庸答应,弘皙已是抢上前来推脱道:“臣侄一对社稷无功,二对江山无助,加之臣侄乃长年幽居之人,着实堪负不起如此重爵,还望皇叔看在臣侄资质平庸且碌碌无为的份上收回成命吧!” 见弘皙如此这般推脱,雍正似乎并不意外,他兀自眼风一扫,高勿庸立刻会意,躬身却行而退,紧赶着往各宫传旨去了。 短暂的静默后,雍正好整以暇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氤氲升腾的雾气弥散着独有的清冽——那是他最爱喝的君山银针。“朕说你堪负得起,你便堪负得起。”隔着幽幽茶香,连同他的语调都是醇爽的,“何况你晋封亲王的吉服,朕已着内务府加急赶制,想来三日后,定能让你风光受封。你若再推辞,朕的一片苦心,岂不辜负?” 话已至此,弘皙自然不好再推辞,即便他依然心存抗拒,却也只得暂且搁置。 深深伏下身子再度重重谢恩,厚重的羊毛毡子让他的手掌深陷其中,连同他抵在掌间的额头,甚至他的心也一并沦陷。 无妨,既没了宛月,他还要心何用?何况对付弘历,的确不需要心。如此,甚好! 刻意忽略胸口掏空般的钝痛,弘皙知道,在全然夺得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前,他,是再不会幸福了的。 不远处的几案上搁置着一对赤金九龙绕足烛台,嫣红的烛泪点点滴落,啪嗒啪嗒,一如美人的泪,最能断却人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