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小无猜 楔子1:   时值隆冬,离大年不到一个月。   南诏四国中地处最偏的银暝国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天地茫茫,空气清冷,雪亮的银地泛着寒光。   宫殿在银城正北位,巍峨的宫墙固若金汤,雍容尊贵之气的琉璃瓦被厚厚白雪覆盖。朱红的城门紧闭,门外蹲着两只两米高的巨石怪兽,它们睁大着铜锣似的大眼,仿佛在守护着这座王者堡垒。宫内正殿之上,数十名官员身着青色朝服,他们微弓着腰,双手拢在袖口之中,目光紧盯着地面,个个表情严肃地凝听着王座之上的男人发言。   这一年,正是银暝君主——银岳王当政的第八个年头。高大结实的身躯裹在一袭尊贵黄袍之中,将他的气势趁得格外高大威严。此时,面对玉阶之下的臣子们,他面色紧绷,眼神抑郁。   “浦臣相,关于北诏偷袭我军边境营地之事,你有何看法?”一想到前日接到的战报,银岳王赫然起身。   身着紫袍的浦文侯,官拜一品,也是君主银岳王最器重的大臣。他上前一步,拱拱手不急不徐地答道:“回大王,依微臣所见,北诏楚王并非喜战之人,多年来红将军镇守边境都平安无事,北诏又怎会突然偷袭军营挑起战端?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银岳王摸摸美须,目光一转,看向旁边另一位官员:“夏将军有何高见?”   夏世聪——银暝国大将军,与驻守边关的红恬红将军并称为“龙虎二将”,一听闻红将军所带军营遭到不明偷袭后,他立刻调遣士兵赶去。无奈为时已晚,援军赶到时,只见草色荒芜,大地被茫茫白雪覆盖。风吹原野,地上的战旗横七竖八,残破不堪,倒下的白色帐篷与雪色融为一片。黑烟袅袅,化为云烟飘无,空气里刺鼻的焦味,隐隐飘散着血腥的味道。   红将军带部下奋力杀敌,仍抵挡不过对方蓄谋而来的袭击,英勇倒下,而三个月前才去边关与他团聚的妻儿也不幸遇难……   夏世聪目光变得沉重:“回禀大王,微臣觉得浦臣相说得有理。蒙舍大王阁贝罗从来都野心勃勃,刖夙大王也喜好征战,偷袭之人若是这二诏所为,也不无可能!无论如何,微臣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为红将军报仇!”   “唉!用卑鄙之手段,损我良将,实在可恶!夏将军。”   “臣在!”   “边境之地重新安排重兵把手,此事就交给你速速查清!”银岳王重新坐回王椅,眉宇间沉着悲愤。   夏世聪抱拳,声音铿锵有力:“是!微臣一定谨尊圣命,早日查出真相!”   沁梅苑。   红梅淡然绽放,点点清香沁人心脾。天越寒,它盛开得越晶莹绚丽,香味越清雅扑鼻。   这是珍太妃居住的苑落,寝房前便是银岳王亲手为母亲种植的十数株梅树,只要一开门,便能见到朵朵寒梅在雪花中傲然的身姿。每到这样的时节,珍太妃总要披上银裘风衣,到园子里转上几圈,一朵一朵地欣赏。   但是,这两日,梅花开得更好,却不见珍太妃的身影。窗户低低地撑开一条缝,清新的空气透进屋内。屋子里暖炉前,一片温暖,珍太妃手中抱着一个粉色的襁褓,襁褓里的娃娃闭目沉睡。   浅浅的睫毛极淡,小小的嘴巴嘟囔着,惟有圆润的脸蛋还不够红润。   “唉,真是苦命的孩子……”珍太妃叹息着,注视着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婴儿。坐在暖炉对侧面的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一想起几日前月夜下的雪地里,发生的那一幕残酷惨剧,不禁红了眼眶。她嘴唇哆嗦着似在隐忍悲痛,突然一把跪了下去,伏在珍太妃面前。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珍太妃吃了一惊,连身旁的两位宫女也睁大眼睛注视着她。   少女连连磕头:“枫云想恳求太妃娘娘一件事。”   “傻孩子,有什么话起来再说。”珍太妃是位慈善的女子,说话时语气轻柔。   蓝枫云含着泪水瞥过襁褓里的兀自沉睡的婴儿,道:“枫云请太妃娘娘收下瓦儿小姐,让瓦儿小姐跟着您长大吧!枫云也会陪在娘娘身边伺候您老人家……”珍太妃低头凝视小娃娃,低低叹了口气:“丫头,你先起来再说。”蓝枫云抹抹眼泪,声音哽咽:“将军遇难,夫人和静儿小姐滚落山谷只怕也凶多吉少。现在红家就留着这一丝血脉,太妃娘娘无论如何都不要让瓦儿小姐流落……”   “谁说本宫要让她流落宫外?这娃娃看着就惹人疼惜,虽然不是王室血脉,本宫倒也可以抚养。”珍太妃说着皱起眉头,似想到了起来。蓝枫云一听珍太妃答应抚养襁褓里的娃娃,眼睛刹时变得明亮起来:“谢谢娘娘,谢谢娘娘!娘娘真是天底下最慈爱的活菩萨。”   珍太妃抬了抬眼,并没有笑,反而继续低低说道:“其实……当年本宫一直盼望着柳妃能生个小公主,没想到她一生便生了两个男孩……可怜的孩子,难道出生在我银暝王宫里的双胞胎儿都会遭遇如此不幸么?这瓦儿无论如何,本宫都要将她好好养大。”   “太妃娘娘又想起小王子了……”蓝枫云轻声道,关于小王子的事,自小长在将军府跟随将军她曾有耳闻。   柳妃是当今君主银岳王正封的国妃,与大王恩爱无比。怀孕之时,就曾经举国欢庆,没想到十个月后生产竟然同时诞下两子,均为男孩。满朝上下大骇。   原来,银暝国有个流传许久的朝纲,国妃娘娘绝对不允许同时产下两位王子。因为不知道在多少年以前,曾有位先帝喜获双胞麟儿,后来两位王子渐渐长大,均是出类拔萃之辈,先帝为册封谁为太子一直犹豫不决。终于选择了其中一位进行册封,孰料另一名王子不服,暗中纠集朝中政党,发动谋乱……那场“太子之争”伤亡惨重,影响极深。两位王子同归于尽不说,朝中分为两派的势力也斗得两败俱伤。那位先帝自此亲笔拟下新朝纲,告戒银暝后世之辈,王室血脉若有同时产下两子,则小王子必须送出宫外,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宫。   柳妃是臣相浦文侯的表妹,才艺双全,一入宫便被银岳王看中,十分得宠,珍太妃也很中意柳妃的贤良淑德,所以不久之后就将其册封为“国妃”,母仪天下。可惜柳妃在生下双胞胎兄弟后不久,因病香销玉陨。诞下两子,长子银冀就在满月那天被正式封为“太子”,而小王子连名字都没给取,就在当天用一红色襁褓裹着,被悄悄送出宫去。柳妃身子本就虚弱,又心口抑郁,不久后便离开人世。银岳王对柳妃用情极深,不愿再立国妃,这几年来,他对其他嫔妃兴趣怏怏,以至到现在为止,后宫之中再也没有妃子传来喜讯。   珍太妃从记忆中回神,怜爱地摸摸蓝枫云的手:“丫头放心,本宫从前就将你们家夫人当女儿一样疼爱,她的孩子怎能不好好抚养?你年纪小小,却勇敢得很,以后你便跟着本宫住沁梅苑吧!”   闻言,蓝枫云眼眸闪亮,多少激动的话语全部哽在喉间。夫人听到了吗?瓦儿小姐以后都有菩萨心肠的太妃娘娘带着,枫云也可以看着瓦儿小姐长大……如果老天有眼,一定也要保佑夫人您和静儿小姐平安活着啊!   窗外,雪花一片两片,晶莹璀璨,无声地飘落在红梅之上。粉嫩花瓣上,凝结着一颗颗剔透的水珠,像是上天落下的最珍贵的泪花……   银城的冬天总是比较寒冷,每场大雪都会持续两三天。厚厚的积雪堆在院子中,后宫由珍太妃掌管,她性子温柔慈祥,久而久之,那些妃子们也不再寄希望于大王,妄想坐上国妃之位,反而都心态平和安然自在地生活在这宫墙之内。   下雪天,宫女们一般都不出门,厢房里点着淡淡的熏香,她们围在娘娘们身边,或刺绣或聊天,宛如亲密的一家人。沁梅苑仍然是后宫最热闹的地方,大家每天都会来探望珍太妃。尤其是太妃宣布亲自抚养红将军的遗孤瓦儿之后,来得最勤的当属颐和宫的小太子银冀。   “奶奶。”五岁的银冀一进门,便挣脱宫女的手,一头扑进珍太妃怀里。   珍太妃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哎哟,我的小太子怎么又来啦?”   银冀闻言,不好意思地眨动眼睛:“奶奶……怎么没看到瓦儿呢?”正说着,只听哭声从内室传来,隔着屏风,那婴啼清脆响亮,立刻充满整个空间。银冀先是一愣,然后皱眉疑惑道:“这是瓦儿在哭吗?”   蓝枫云高挑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哎哟,小姐刚刚醒来就哭,一定是饿了。”   珍太妃连忙起身,急急吩咐:“奶娘,快叫奶娘过来。”   银冀踮起脚跟想看清楚瓦儿哭的面容,蓝枫云一见忙请安:“见过太子殿下。瓦儿,太子殿下又来看你了,你该笑笑才对。乖啊……不哭不哭……”她轻声诱哄着,一边有节奏地拍着粉色襁褓,而银冀在看到瓦儿小脸皱成一团时,也忍不住学样轻拍着襁褓,让她没哭。   银冀摇着珍太妃的手,仰着头:“奶奶,以后瓦儿都会住在宫中吧?”   珍太妃点点头:“放心吧,以后她就跟奶奶住在这沁梅苑,你可以常过来看她。”   “我倒希望她快快长大,才能跟我一起学习,一起玩。”银冀开始期待以后的日子。   冬去春来,时光飞逝。桃花在春风中笑得妩媚,红梅在寒雪中盛得傲然。当银城又一次被积雪覆盖,万里银装的时候,梅林里走出一个全身白色的小人影。   这年,瓦儿七岁,银冀十二岁。   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雪地中,他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银狐皮裘,眉宇间自然流露着一种尊贵,那面容看起来极为年轻英俊,不过又别具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见到蓝枫云抱着瓦儿的身影,漆黑的眸子不由地闪亮起来。   “枫云见过太子殿下。”   “云姨不必多礼。”银冀温柔的目光落在穿着白色棉袄的瓦儿身上。其实蓝枫云不过大他八九岁,但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是高贵的太子,常跟瓦儿一样直接称她云姨。   “冀哥哥。”瓦儿高兴地转过身子,一落到地面立刻踩着不稳的步伐奔上前去。   “小心。”见她小而略嫌笨重的身子猛然一晃,银冀顿时皱起了眉头,飞快地出手扶住她。   “你吓死我了,慢慢走不行啊!”他忍不住点点她的额头。   瓦儿眉眼一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怕,就知道有冀哥哥会接住我。”银冀忍住想瞪她的冲动,不明白一个七岁的娃娃怎会这么古灵精怪,想当年自己再聪明伶俐恐怕也不及她吧。摸摸她的小手,柔软无比却有点冰凉,他连忙解开身上的银裘,披到她的肩头。无奈银裘太长,直拽到雪地之上,瓦儿低头一看,又是一阵咯咯轻笑。银冀注视着她单纯的笑颜,刚想将她裹紧,突然眉头一拢,低声地咳嗽出声。   “冀哥哥又病了么?”瓦儿的小手已探了上去,平时自己咳嗽时,云姨和奶奶总是先摸摸自己的额头有没有发热。   “没……咳咳……”越是想掩饰,胸口就越难受。他只得转过头任由连串的咳声溢出嘴唇。   蓝枫云担忧道:“太子殿下似乎又患上风寒了,请太医看过了没?殿下今天还是回去歇着吧,我陪瓦儿小姐去就好。”   “不用了,咳……”如玉的面容微红,银冀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听到这个“又”字,他就郁闷。像他这种体质良好的人十一岁前都极少生病,几乎都没请过太医,可是就在今年年初春意盎然的大好时节,他竟然患了一次重病。病来得很突然,甚至有点莫名其妙,连续发热了几天,胸口也隐隐发疼,太医开了一张又一张药方子,总算让他恢复了健康。可是,这整整一年,他竟然变成了一个药罐子,动不动就患风寒,所以他不得不每天多抽两个时辰出来习武,以增强体质。   过了一会,两位宫女从长廊那头走来,一见他们曲膝道:“太子殿下,东西已经备全,马车也已经在颐和宫侧门等候。”   “好。”银冀点点头,弯身抱起瓦儿,大步踏上长廊。蓝枫云一步步紧跟着,每次看到小太子对瓦儿小姐的宠爱,她的心头就浮过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马车从颐和宫侧门出,缓缓行过宽阔的青石路,再经过御花园的后门,逐渐爬上斜坡,最后在一处幽静的山路上停下来。尽管是处山林,也属于王宫禁地,四周由宫廷侍卫严加把守,十分安全。   蓝枫云将瓦儿抱下车,瓦儿要求自己行走。穿过越来越窄的石板路,他们来到一处潺潺流动的清泉边。清泉上边还是积雪覆盖,银白一片,冒着白雾的流水却从积雪下的岩缝中流出,逐渐汇成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奇异地,这条小河的水从来没有被冻结,它蜿蜒盘旋直接流出宫外,尽头是哪里,没人知道。两名宫女远远站在石板路上等候,蓝枫云带着瓦儿与太子小心地步下石阶,来到小河边。他们三人手中各提着一盏白色的莲花灯,瓦儿蹲下身去,小手微微颤抖地划亮火褶子将小灯点燃,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慢慢地将那盏盛开的莲花灯放入水中。   美丽的莲花悠悠地顺水飘动,微弱的烛光在冷风中摇曳。小小的双手合并,她轻轻地对着那盏灯跪了下来,冻的发红的小脸一片肃穆和哀伤,小嘴微动喃喃低念:“娘……静儿妹妹……你们快点回来……瓦儿好想你们……”   蓝枫云将手中的灯放了出去,望着这抹弱小的身影,红了眼眶。她在心中默念:夫人,静儿小姐,枫云一直相信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们一定会有再见之日的。   银冀走过去,缓缓将瓦儿抱在怀里,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双眼通红,泪水湿了一脸,伏在他的胸前不断地抽泣。   “冀哥哥……我娘她们一定会回来的吧?”   “会的。莲花灯会将你的愿望带给她们的。”他轻拍着她,声音因嗓子的刺痒而格外低沉。   “可是……我真的……好想她们喔……”她哭得淅沥哗啦,眼泪仿佛有了个好去处,不断往他雪白的裘衣上蹭。银冀无奈地叹息一声,任由她放声大哭。这就是瓦儿,爱笑又爱哭,但他知道,只有每年的这一天,她才是真正地伤心地哭泣!每一颗眼泪都代表她的思念,她的孤独,她的哀伤……   只是,他不确定她是否已知道,在七年前的这一天失去的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年,瓦儿十岁,银冀十五岁。   粉色的小人长得还不高,每次跟银冀说话的时候,她总要仰着脖子,然后看到他乌黑的头发后面闪动着绚丽的阳光,差点两眼发晕。每到这时,体态修长削瘦的银冀就会蹲下身来,满脸温和笑意地注视着她。   又是一年岁末,园子里浮着隐隐清香,墙角的银白洁雅之中,映出腊梅粉色的身影。   “冀哥哥长得太高了,要再这样下去,瓦儿跟你说话,你都要听不清了。”瓦儿戴着一顶粉色镶着彩色珍珠的小绒帽,露出额前一排整齐的刘海,乌黑光顺的发尾随风轻拂。这几年,银冀逐渐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言谈举止自有一番优雅的气度。低头看看不及自己胸高的她,他蹲下身笑道:“傻丫头,身高哪能一直往上长?等长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长高了。”   瓦儿一咧嘴:“我当然知道。我就是不喜欢老仰着脖子跟你说话嘛。”   “你哪次跟我说话,我没有蹲下来?”   “太妃奶奶和你父王在的时候啊。”   “你这丫头……”银冀笑着摇摇头,她反应倒还灵敏就是有点小顽皮,“你哟,多吃点,也快点长高才好。”   “吃多了就会长胖,就会很重的。”重了你就抱不动我了……瓦儿在心底默默说,虽然她知道他现在很少抱自己最大的原因是——他们已经一天天长大了。   长大了真不好,就会失去很多……瓦儿清澈的眼眸一暗,盯着他面如冠玉的脸庞,莫名涌过一丝忧伤。   “以后吃东西别太挑剔了,你看人家月容和安然,年纪跟你一般大,都长得比你高挑。”银冀拉拉她帽沿下的小辫子。   瓦儿小嘴一嘟:“冀哥哥真不知道原因吗?月容比我大一岁,安然天天都被夏将军逼着练功,她们自然会长得高些啊。”浦月容是臣相之女,夏安然是将军府的千金,珍太妃希望宫中热闹点,便让她们与瓦儿一同在宫中学习。   “小丫头没听太傅提起过吗?在南诏境地之外有个大唐,那里地域广阔,繁荣昌盛,尤其是那里的女子,据说个个以胖为美。”银冀说着站起身,将她冰凉的小手包在掌中,往沁梅苑的方向走去。   瓦儿咬咬唇,突然停了下来,银冀疑惑地低头看着她。   她仰起小脸,表情前所由有的严肃,让他的心口莫名地颤了一下,这个小丫头怎么了?   “冀哥哥……”她声音比平时小,乌黑的眼珠子却异常闪亮。   “恩?”   “等我长大了,做你的王妃好不好?”   “什么?”他没听清楚,干脆重新蹲下身去,“你刚刚说什么?”   瓦儿与他充满关心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深呼了一口气突然大声地喊道:“我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做冀哥哥的王妃!”   银冀怔了一会,才摸摸她柔软的发丝,笑容如沐春风:“小丫头,野心倒不小。想要做我的王妃,可没那么容易。”   “那要怎么才可以?”她抓住他的手,眼神中透露着稚嫩和认真。   “呵,如果你乖乖地快快长大,我就告诉你。”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好,一把抱起略重的她,快步走向沁梅苑。   远处的梅花昂首绽放,花瓣晶莹剔透,一朵两朵,冷风一吹,轻轻飘落。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她的小脸蒙上淡愁。冀哥哥好久没有这样子了,这会又抱起自己,是不是表示在他心里,自己还是很小很不懂事的丫头呢?望着银光一片的世界,她内心升起一种急切的渴望,好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空荡荡的园子里,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拱门的那头现出两个一高一矮身影。穿淡蓝棉袄的小女孩抬头看着挺拔的男孩:“哥哥,你刚刚听到了吗?瓦儿说她长大了要做太子哥哥的王妃。”   男孩注视着只余清冷空气的园子,安慰道:“谁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瓦儿小姐的特别啊!”小女孩突然低下头,嗫嚅着小巧嘴唇:“可是……安然也想做太子的妃子呢……”声音很小,男孩却似乎听到了,伸手摸摸她的小肩膀:“我们得回将军府了,这会爹一定在等我们了。”小女孩乖巧地任由哥哥拉着自己的小手,离开园子。   天色阴蒙,雪花纷纷飘扬。   天气越寒,梅花越是幽香袭人。对于爱梅之人来说,无论外面如何寒冻,他们都定要出来欣赏一番的。梅园里,缓缓走动着几个身影。两名宫女小心地扶着一身貂裘的珍太妃,其中一名宫女手里撑着一把绣着红梅的纸伞。陪在她们旁边的是挺拔的白衣少年,他一边欣赏着各种梅花的姿态,一边气定神闲地陪珍太妃说话。   “ 古往今来咏花之人甚多,其中以梅为最。梅花风韵独胜,神形俱清,在不畏严寒标格秀雅。不知道奶奶何以如此喜爱梅花?”银冀信手摘下一朵开得极美的梅花,顿下脚步仔细地插于珍太妃的发间。   珍太妃眼角的细纹微微一动,一双眼睛半眯了起来,眸中闪动了异常柔和的光芒,似在回忆。   “奶奶喜欢梅花的原因可没那么清高和复杂,只是当年初见你爷爷时,正是在一片梅花盛开的林子里……那时,你爷爷跟你一样,摘下一朵梅花插在我的鬓上,说那朵梅花便代表他的心,无论冰雪如何来袭都会为我傲然绽放……”   银冀不禁扬唇轻笑:“想不到爷爷还有如此浪漫情怀,那朵梅花也算是爷爷送给奶奶的定情信物了。”正说着,一抹粉嫩身影从园子门口奔入,雪花在她头顶盘旋,红扑扑的脸蛋似是被风吹成的红晕,银冀抬眼看去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个丫头怎么自个儿跑出来了。”   瓦儿嘟起小嘴急急冲来,边走边嚷道:“冀哥哥陪太妃奶奶出来赏梅也不叫醒我……”梅园里的石板路早已被冰雪覆盖住,虽有宫女一早就清扫开厚厚积雪,但寒冰不到半个时辰又冻了上去。瓦儿只顾往前奔走,突然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往前载去。甚至来不及惊叫,她就那样睁大着眼睛望着丈余之外的银冀。   白影晃动,身形快如闪电,一双有力的大手适时接住了那抹粉影。可是,少年的脸色已经不甚好看,微微紧绷看起来有点严肃。瓦儿咧嘴一笑:“呵呵,我就知道冀哥哥会接住我。”银冀的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这丫头永远都这么笃定吗?若是他不在她的身边,再发生这样的危险怎么办?看来下次真不该再这样惯着她,否则这丫头越来越不懂得保护自己了。   瓦儿盯着他难得冷峻的面容,小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头,亮晶晶的眸子全是笑意:“有冀哥哥在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担心。”眉眼里,是毫无掩饰的信赖,她总是这样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安全交给他。每次在担心懊恼的同时,又忍不住为她全然的信赖而心口塞得发热。   低叹一声,他盯着她的眼睛:“要是我不在呢?”   “要是冀哥哥不在……”她的眸子闪动了一下,小嘴扁了扁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冀哥哥不在,那我摔倒的时候就没人接住我了。”英俊的少年顿时语塞,莫名的忧心掠过心口。这些年来,从她在襁褓里对着他笑,到刚刚学走路,学说话……他都极有耐心地看着她,可是将来,谁能保重能一辈子这样守着她?除非她是他的国妃。   耳边想到她数日前大声宣布的话语,他的表情柔和下来。   珍太妃闻过一朵红梅的香味,那粉嫩晶莹的花瓣竟然将她的皮肤也趁得年轻了许多。注视着面前这一对真诚可爱的孩子,她的目光格外充满怜爱。   梅园的入口,不知何时也多了两个身影。丫鬟零儿为浦月容撑着小伞,低声道:“小姐看到没?我看那红瓦儿除了会装可怜,扮可爱,实在没啥本领。”浦月容是浦文侯的独生女儿,生得花容月貌,身子纤细修长,此时穿着粉色的长裙,白色绣着牡丹花的夹袄,一件镶着白色狐毛的红风衣,更衬托了她的高贵气息。光这外貌一比,瓦儿倒像一朵青涩的小花,不够明艳。   浦月容美丽的面容僵了一会,撇起红唇道:“可惜太子哥哥的眼里好象只有一个红瓦儿!”零儿岂能不知道自己小姐的心思,“小姐想多了。太子殿下定是见红瓦儿自小失去双亲太可怜了,加上太妃娘娘一直在抚养她,所以才会对她特别一些。上次在御花园中,殿下不就当着大家的面夸赞小姐您吗?”   提及上次御花园的偶遇,浦月容不禁恢复了笑容。那天她们正好从太学堂学习完出来,正好碰到一袭白衣风姿优雅的太子银冀,不过瞬间,她又一次情不自禁被太子的翩翩神韵给吸引住。所以,在跟他们聊天的时候,她特意将刚从太傅那学来的新诗念给大家听,还巧妙地加上了自己的见解,逗得银冀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夸赞道:“月容妹妹年纪虽小,却是内外兼修啊。”   梅园里,大家兴致正浓。浦月容的目光注视着那对亲密的身影良久,快步走了过去:“月容来给太妃奶奶请安了。太子哥哥也好久不见了。”珍太妃闻言面容一喜,笑道:“呵呵,月容也来了。今儿个这沁梅苑可真热闹。”   “好几天没见太妃奶奶,月容想念得紧。今天趁爹爹进宫,月容便一道跟了来。”月容笑容美丽,如一朵盛开的梅花。   太妃开心地点点头,吩咐宫女:“快让御膳房先送几道精美点心过来,晚膳也多做几道菜,就说月容小姐来了,做她爱吃的。”   浦月容连忙上前扶住珍太妃,声音甜美:“太妃奶奶对容儿真好。”说完,她的目光落在一旁只及自己半头高的瓦儿身上,有点惊讶,“哎呀瞧我刚刚只关心太妃奶奶,都没看到瓦儿也在。”   瓦儿抬起小脸,笑了笑:“是啊,我也来陪奶奶赏梅啊!”   浦月容说得随意:“我还以为你在房间认真抄写那一百首唐诗呢。”珍太妃看看她俩,不解道:“什么一百首唐诗?郭太傅怎会一下子布置抄一百首?”瓦儿小脸一红,有点窘迫,眼神立刻求救似的投向身侧的银冀。   “其实也没什么,瓦儿昨天不小心打破了郭太傅的墨砚,顺手扯破了旁边的一副画,所以郭太傅让她反省一下,抄抄唐诗静静心。”银冀微笑着在一旁解释道。珍太妃点点头:“原来如此。瓦儿以后可要当心点,做错了事被罚是应该的。郭太傅虽然严厉,但是他是学识渊博之人,你要好好学习才是。”   “是,太妃奶奶,瓦儿谨遵奶奶教诲。”瓦儿感激地看过银冀一眼,乖巧地答道。浦月容僵了僵笑容,悄悄地瞥过银冀俊朗的面容,心中缓缓升起不悦。   宫中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又一年。   瓦儿在这一年中,身子突然抽高了不少,原来不及银冀胸口,现在几乎已跟他的肩头一样高了。但是,在银冀身边时,她常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懒洋洋地靠着他结实的手臂上闭目养神。蓝枫云爱怜的目光追随着她,常常双手合十,念道:将军,夫人,静儿小姐……如果你们有听到枫云的祈祷,就请保佑瓦儿小姐吧!愿她永远这样幸福。而此时的瓦儿再去后山小溪放莲花灯的时候,已经学会悄然掩饰伤心与失落,因为她已经知道——爹娘和静儿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银冀在这一年里,开始跟随银岳王学习管理朝政,加上十一岁那年突染怪疾,虽有控制却一直未愈,胸口时常气闷疼痛,所以练武强身必不可少。如此一来,他的宫廷生活不再若以往轻松,陪瓦儿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这天,瓦儿一见到那抹越发挺拔修长的身影,就忍不住两眼一亮,提起裙摆飞奔过去。一袭淡雅银衣的他站在园子之中,与四周的绿树青石一相映,显得格外俊逸。   “冀哥哥,都忙完了吧?”这天,风和日丽,黄莺婉转啼鸣,瓦儿一看到正朝回廊这边走来的身影,一双大眼立刻在阳光中快乐地闪烁。银冀走近,自然而宠溺地揉揉她的发丝:“不,得马上去御书房,父王在等着。”   大眼中的光芒立刻黯淡了不少,她扯起唇角:“现在要见冀哥哥一面,都好难了……”   “因为冀哥哥已经十六岁了。若想将来成为一位真正的明君,让银暝国更加繁荣富强,百姓生活安定富足,冀哥哥现在开始再也不能浪费时间了。”他说这话时,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宫殿之外的湛蓝天空,幽黑的眼眸里蕴藏着属于一种男人的坚定。瓦儿听着他沉稳而饱含决心的话语,心口不禁热了起来。虽然她似懂非懂,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一个国家稳定富强,但是她清楚那绝对不是一条轻松的道路。原本想趁这明媚春光邀他出宫踏青的念头顿时压了下来,瓦儿侧头一笑:“冀哥哥真辛苦。不过,将来冀哥哥一定会是位明君的。瓦儿也要做名真正母仪天下的国妃,协助冀哥哥管理天下。”   “你这丫头……”英俊的脸庞浮起温暖的笑容,在一道道金色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记得第一次她大声告诉他——长大了要做他的国妃,他只以为是自己一直对她宠爱,她孩子气说说罢了。没想到这一年来,她一次比一次说得认真,好象已经将自己定位为银暝的国妃了,让他常常淡笑无语,心情愉悦的同时又多了种压力。捏捏那张白皙柔嫩的脸颊,他笑得温柔:“你这丫头若再淘气惹祸,尽惹麻烦,还能如何帮我?”   “那我发誓,以后再不跟太傅顶嘴,不背着云姨偷玩,也不跟……月容、安然她们闹别扭,这样总行了吧?”   银冀薄唇一扬,心情如春风轻扬,不过,他仍然无法答应。   “好了,冀哥哥要去御书房了,你就回沁梅苑吧。”   瓦儿转过身,呆呆地注视着那抹背影,嘴里咀嚼着一丝难以辨别的滋味。冀哥哥依旧包容自己,当她闯了祸也会及时帮她兜着,可是到底是哪里……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语气?还是他的心……不,不会!冀哥哥刚刚还对自己笑得温柔,他的眼睛绝对不会骗人的。可是,泪水却止不住弥漫了眼眶。吸吸发酸的鼻子,瓦儿用力地以手背抹去它,然后小嘴微微一扬,带着含泪的笑容往沁梅苑的方向走去。   远处,修长的白影顿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她娇俏的身影消失。其实,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即使她是个大麻烦,让人一天没看见就放不下心,他也已经习惯了。将来自己继位,如果真要册立国妃,那妃位也是非她莫属。只是目前情况有点复杂,并不适合就此表态。珍太妃最大的遗憾就是儿孙太少,常叹息银氏王族现在就他一条血脉,而父王也有意让他将来多立后妃,多生育子嗣……   跟随父王理朝这段时间以来,让他逐渐意识到一个严峻问题——“太子妃”之位就像一块肥美的羊肉,正被朝中多少将臣暗中瞄准。如今自己还只是太子,学好治国强绑之道、增强个人实力才是正事。只有父王愿意全心信任自己,那将来立妃的主动权便将由自己操控。瓦儿还小,根本尚不懂事,怎能让她就此成为众矢之的?看来,以前对她的宠溺太多并非好事,自己该有所收敛,也该让这丫头多多磨练了!    第一章 两小无猜 2   春无三日晴。   春光明媚的天空变得灰蒙阴沉,翠绿的树林被风轻轻吹动,一颗颗沾着水珠的绿叶微微一抖,晶莹便无声地滚落。   南音寺——距离银暝王宫大约十里,座落在风景优美的高山之上,也是珍太妃常来祈福之所。每次带着瓦儿前来,她总是骨碌着双眼,就像一只被困已久的小鸟终于出笼,兴奋不已。   只是这次,银冀没有一同前来,她多少觉得孤单无趣。独自站在后门外,沿着弯曲的小石板路缓步而行,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处小瀑布旁。那里的景色浑然天成,白色的瀑布玉珠飞溅,山石旁边是葱翠的树木,漫山的杜鹃花开得灿烂。   清新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箫声,如水银一般地流动在薄雾笼罩的竹林里。那萧声开始是矜持端雅的,带着淡淡的惆怅和惘然,依依徘徊着;渐渐地,箫音由若断欲续化为绵绵不休的音符,充盈于静谧的每一寸空间中,听起来宛如来自天边的缥缈云端。   瓦儿停下脚步,在原地转了几圈,眼睛晶亮,环视着这片苍翠的竹林。这萧声很好听,比王宫里的乐伶所奏的乐器都好听,她虽然不大懂音律,但就这么一曲单调的萧音,却可以让人感觉到吹萧人的认真。本为自己迷路而担忧的她,此刻已被这萧声吸引。   忽然,那萧音停了一会,然后又顾自响了起来。瓦儿小手一叉腰,努努嘴:“这人明明莫非已觉察到我了?”身子一转,她竖耳倾听,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   修长俊雅的身形,一袭白衣显得吹萧之人风姿翩翩。乌黑的长发在微风中拂动飘扬,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斜斜地靠在一棵翠竹旁,怡然地轻动着手指。和煦的阳光透过片片竹叶,洒在他的衣裳上。当瓦儿走到他身后,注视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惊喜的双眼闪闪发亮。那少年恍若未觉,如水银般流动的萧音回荡在清新的空气中。   “啊?是冀哥哥?他怎么也来南音寺了?”一见那少年身影,瓦儿娇小的身子飞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少年的腰身。   萧音嘎然而止,白衣少年低头注视着突然抱紧自己身子的小手,皱起眉头。这双小手的主人年纪必定不大,手指晶莹白嫩,连指甲都透着自然的粉红,必定是位深在闺中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吧。   “小丫头认错人了吧?”那声音有着浓浓的嘲笑意味,却奇异地好听,像最上等的丝绒拂过心头。   瓦儿不依地松开手,没忘记捶了他一下,笑嘻嘻道:“瓦儿谁都可能认错,就是不会认错冀哥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吹萧了……”   “你真认识我?”少年抓起那继续赖在自己腰间的小手,柔软滑嫩的肌肤让人不自觉顿了一下动作,他转身注视着她的小脸。   这丫头并不漂亮,淡淡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唯有这对眼睛还算灵活。不过,她正笑嘻嘻地毫无惧色地注视着自己,难道真没发现认错人了么?瓦儿的笑容持续了好一会,猛然睁大了眼,似沾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飞快地放开了手,后退一步,慌声道:“你……你不是冀哥哥!”   见她恍然大悟的模样,少年挑了挑眉,将萧别在腰间,没理会她径自转身,准备离去。   好一会,瓦儿才从惊疑中回过神来,连忙拔腿追了上去。心跳不由地变得急切而激动,世界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人么?这个少年看起来跟冀哥哥年纪相仿,除了身形气质,连那张英俊的面容也极为相似。他是什么人?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你等等!”她撩起裙摆,只想追上他问个究竟。   那少年走得不慌不忙,没有刻意回避之意,也不见顿下脚步等她,只是置若罔闻地踏着步子优雅前行。尽管如此,瓦儿费了好大劲才追上他,轻喘着气,一手抓住他雪白的衣角,仰头问:“你是谁?”   透着红晕的脸蛋,她目光好奇而执着,仿佛他不给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她便不松手一般。雪白的额头已微微渗出薄汗,少年注视着她片刻,扬扬唇语气有点讥诮:“你是否应该先放开手?”瓦儿低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小手,反而抓得更紧,乌黑的眼珠子使劲盯着面前极为熟悉的五官,似要将他看个透彻。少年眉头微皱,不由地抿紧了唇。   “我跟你那个冀哥哥长得很像?”他的声音有点冷,如突然刮过林子的冷风。   瓦儿细细扫过他的眉毛、眼睛及坚实优美的下巴,肯定地点点头:“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名字……”少年身子一僵,将这两个字咀嚼在口里,漆黑的眼眸瞬间变得幽冷,透出超乎年龄的深沉。   瓦儿奇怪地看他一眼:“不能说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跟冀哥哥长得如此相象的人,等我回去一定要告诉他。”   “我的名字——你没必要知道!”少年挥袖拂掉抓住自己衣角的小手,冷漠地转身。才走出两步,他的声音再次响在她的耳边,这次多了股不耐烦:“别跟着我!”   “不,不告诉我名字,我偏要跟着。”瓦儿嘴一抿,大声说道。原本她也不是这么执着之人,但这少年太奇怪了,尤其是他跟冀哥哥如此相似,无论如何她都打定主意要弄个明白。少年冷冷地瞥她一眼:“那冀哥哥是你什么人?”一提到对自己温柔宠爱的冀哥哥,瓦儿的小脸上飞快浮上两朵红云,十足的一个娇羞的小姑娘。少年不屑地撇开唇角,嘲讽道:“情哥哥?看你这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竟然就有情哥哥?”   眼一瞪,瓦儿脱口而出:“要你管!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我走了。”少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可没心情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在此地纠缠。   “喂,不准走!”瓦儿一见他又迈开长腿,想也不想冲了过去,“哎哟……痛!”   她娇俏的鼻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背,少年闭了闭转过身,他还没见过这么执着卤莽的小丫头。这一瞥却吃惊地眯起了眸子,那双眼睛竟然在一瞬间就布满了泪水,盈盈的泪光在金色太阳下闪烁,看起来楚楚可怜。   “痛死我了……都怪你……”瓦儿一边挤着眼泪一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襟,生怕他跑了一样。少年真的愣住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脆弱又麻烦的家伙。明明是她自己冲上来撞到他的背,还能立刻变成一副饱受欺负的样子,而那委屈的眼神,摆明了在说那个欺负人的坏蛋就是他。   “放开手!”英俊的面容如晴空起了乌云。   “不放……”颤抖里的声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决。   “放不放?”   “不放……”   “你……”   “我……”   一个长得跟冀哥哥一样的人,竟然像赶蚊子一样讨厌自己。可是,他以为这样就能摆脱她吗?她非要弄明白自己想知道的不可。于是,一双小手也紧紧环住那陡然僵直的修长身躯。少年怒气上扬正要发作,耳朵却敏锐地一动,只听有细微的人声从竹林那头传来,他眉一低,在她没来得及发现怎么回事时,小小的身子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扣在怀中,随即几个轻巧利落的纵跃,他们的身影闪电般地置身于竹林中的一棵大树中。   春天,树木长得茂盛,翠绿的叶子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阳光下自由地舒展。瓦儿眼睛睁得老大,小嘴前捂着一只大手,不让她呜啼的声音流泻出去。好高……瓦儿只感觉双腿发软,她屏住呼吸,瞥过那张皱着眉头但熟悉的面容,怦怦狂跳的心竟缓缓地安定下来。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她害怕的轻颤,黑眸瞪了一眼她,手臂不自觉揽得更紧。锐利的视线透过一根根绿意荡漾的竹子,落在由远及近的两抹白色身影上。   那是两名年轻的女子,晶莹的肌肤与身上的衣裳一样雪白,乌黑的秀发只以一条白色丝带随意挽起。她们手中各抓着一柄剑,在竹林里站定,环顾四周似在找寻什么。瓦儿眨眨眼睛,疑惑地朝箍住自己的少年望去,只见他黑眸暗沉深幽,紧盯着树下的人影。   “师姐,翟不见了?”一名女子开口,声音像冬日冰花有种凉凉的味道。   “翟若想不被我们找到,我们又怎么找得到?”另一名女子开口,语气里冰冷得不见一丝感情。   “可是,我们必须一同回去复命。”   “恩。再找找看。”   两道白影在竹林里转了几圈,又悄无声息地朝林子另一头走去。从始至终,树上的两人都一动不动,直到目送那两名女子消失不见,瓦儿才眉头猛皱一下,张口便往一直捂着自己小嘴的手心咬去。少年反射性将手一缩,已来不及,他沉眼看了看出现几颗牙印的虎口,俊面闪现寒意。瓦儿不以为意反而扬扬眉,做了个鬼脸:“嘿,她们要找的人不会恰好是你吧?”看他脸色微微一变,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得意地努努嘴:“原来你的名字叫翟?翟!哈哈,现在我知道了,不过怎么没有姓氏呢……啊,你做什么……”   前一瞬的得意立刻化为发颤的惊呼,她这才记起自己正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刚刚被他故意一松手差点掉了下去。小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开,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不往下看则已,一看就头晕眼花。头一扭,那双小手不顾一切地紧抱着他的腰,像抓住了大海中一块求生的浮木。   “哼,怕了?”冷冷的声音从喉底吐出,本是寒色笼罩的面容轻邪地动了一下,带着不可忽视的嘲讽。   瓦儿闭上眼睛,才不管他是笑还是讽,只要他早点带自己落到地面就成。她将小脸紧埋在他的胸前,声音从白色的绸衣中透出:“怕了怕了,你带我下去吧!”少年一手仍在她僵直的纤腰上,一手不耐烦地托起她的后脑勺,试图将那张蹭着自己胸膛的小脸给扒开。他没见过这么麻烦的人,就算年纪小,也该有点姑娘家的矜持才对,何况看她穿着打扮应是身份不俗之人。   “别……拉我,放我下去。”他越想推开她的脑袋,她的小脸就越是往前钻。   “好,放你下去。”少年手一松,嘴角随之恶劣地撇起。   “救命!”猛然间,一声尖叫划破竹林宁静的空气,绚丽阳光下连竹叶都被吓得抖动了好几下。粉色娇小的身影从树上直直坠落,像一团被人抛出来的球,而她的小手胡乱地挥舞着。   “怦”的一声,不轻不重,飘落在地上的竹叶被轻溅而起。瓦儿四肢扑地,极为不雅地趴在地面上。她一定是摔死了,否则怎么连疼痛的知觉都没有了?真是个可恶!跟冀哥哥长得像,品性却相差十万八千里,亏她还因为他的容貌而产生了一点点莫名的信任……   紧趴着地面,一动也不动,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真的已经摔死了。少年本欲转身离去,等了半晌之后,见她仍没有半丝动静,抿了抿优雅的唇缓步踏上前去。白色的鞋尖轻轻触了触她的胳膊,声音响在头顶:“喂,别装死,快起来!”   瓦儿闭上眼睛,没有动静。   “喂!”少年看看自己握在手中的绸带,蹲下身去探探她,“起来。”   “呜……”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粉嫩面颊上还沾着两片青色的竹叶,泪珠滚出,除了狼狈还有说不出的心伤,那眼神泡在满满的水雾之中,幽怨无比地指责着他的无情。但是这次,她除了低声抽噎,一句话也没有说。少年心口一颤,瞬间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过了一会,只听她小声呜咽:“冀哥哥……如果冀哥哥在,一定会接住我……”   少年俊朗的面孔又阴了下来,大手一扯将那软软的身子硬是提了起来,口气止不住恶劣:“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笨蛋!我不是你那冀哥哥,你也没有死!”   “那么高摔下来怎么不死?冀哥哥……我想冀哥哥。”   少年怀疑碰到了一个小疯女,当下心一凛,决意不再理她,想到还在寻找自己的两个师妹,表情又重新冷冽起来。瓦儿抹去眼泪,一触及他冷冽的眼神才完全清醒。平日跟冀哥哥任性惯了,竟然忘记眼前此人根本就不是他,更不可能保护和安慰自己,反而真的想摔死她。可是……低头一看,双目刹时圆瞪,她美丽的衣裳什么时候散开了?而原本系在腰间的绸带还垂落在一旁。难道他刚刚用腰带拉住了自己?   少年不再多发一言,嫌恶地将她甩在身后。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清风拂过她的发丝,她烦躁地扁扁小嘴,朝林子那头瞪了一眼:“哼!了不起!”地上,一只绿色的竹萧静静地躺在落叶上,瓦儿拾起它,打量了几眼,这不是那个“翟”刚刚吹的萧么?这倒好,下次最好别让她再碰到他。   第二日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瓦儿的心总算兴奋了起来,闪动着明亮的双眸,今日就可以见到冀哥哥了,她一定要告诉他此番南音寺见到的奇怪的少年,跟他长得极为相似,品行却差得不行……   王宫里的春天,美不胜收。各色鲜艳的花在园子里竞相绽放,自然的馨香弥漫在纯净的空气中。   银冀手持一卷古书,站立在一丛绿草旁边。他的眼眸不知道多少次落向旁处。看看天色,彤云在天边浮动,那丫头也该随太奶奶一同回宫了吧!   “冀哥哥……”以为耳边传来了幻觉,他惊异地回头,那抹思念中的娇影就如小兔子一般从花丛那头冲出,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瓦儿?你回来了?”银冀立刻回过神,摸摸靠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   瓦儿抱着他好一会,抱怨道:“都怪冀哥哥不一起去南音寺,害我一个人在那真无趣。”   “呵呵,冀哥哥是有事要忙。”他微笑着牵起她的手,二人往回廊走去,“你不是很喜欢出宫么?这次没有碰到什么新奇事?”   “不跟冀哥哥一起,出宫也没意思,而且云姨也不准我单独出去,所以这几日是数着手指头过的。不过……”瓦儿拉着银冀在长廊旁的石椅上坐下,从腰间取下一根竹萧,“不过还真碰到一件怪事。”   银冀疑惑地接过竹萧,仔细观察了一下,一根普通的青竹削制而成,并无特别之处,他以眼神询问瓦儿。瓦儿收回竹萧,想起林子中冷漠无情的白衣少年,淡眉拧起:“冀哥哥一定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跟你长得极像的人。”   挺拔的身影蓦然一绷,他的声音有点奇怪:“你遇到了一个跟我很像的人?什么时候在哪里?”   “冀哥哥也好奇了吧?”瓦儿摸摸竹萧,撇起小嘴,“这萧就是那个人的。在南音寺后山的竹林中,刚开始看到他的身影,我还惊喜地以为是冀哥哥来了,结果却是认错了人。你想我怎么会连冀哥哥都认不出来呢?因为他的样子跟你实在太像,身形像,眼睛嘴巴都像……”   “在南音寺遇见的?”银冀的黑眸中闪过一道幽光,脑海中浮现一段曾听太傅无意中提起的往事。如果太傅说的是真的话,那么瓦儿遇见的那个人——会是他么?   “是啊,只听说他的名字叫翟,也不知道到底姓什么。不过真是个怪人!”那个怪人是第一个欺负她红瓦儿的人,真是可恶。   “翟?”银冀细细地念着这个字,心头的感觉更加奇怪。瓦儿将头自然地靠着他结实的手臂,懒懒地闭上眼睛,口中却在抱怨:“那人就算跟冀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也不能跟冀哥哥比。何况他的人品差劲极了,没有一点同情心还冷酷凶恶……”   “他欺负你了?”银冀悄然压抑住激动,关心的问。   瓦儿皱皱小脸:“下次若再让我碰到,我欺负回来便是。”银冀低头盯着她可爱的小脸,温柔地替她拂开额前的发丝:“既然是坏人,以后就算碰到也不要理会。你一个女孩家,不注意保护自己,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   “我怕什么,我有冀哥哥保护呢,呵呵。”瓦儿换了个姿势,双手抱着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瓦儿。”他坐直了身子,突然变得严肃。   “恩?”瓦儿只睁了一只眼睛,顽皮地扫过他的面容,“我知道冀哥哥会保护我一辈子,不允许任何欺负我的,对不?”   这丫头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银冀将她的身子拉直,双眸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瓦儿,冀哥哥也愿意保护你一辈子,但是一个人必须要先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冀哥哥以后会很忙,你这种依赖的思想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和困扰,明白么?”   冀哥哥,你这也是关心我吧!不要担心,虽然我容易激动,一激动就爱哭,但是为了能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国妃,为了以后能帮你排忧解闷,我一定会让自己的心一直坚强。   我只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我已经迫不及待要长大了……   光阴似箭,岁月无情。   瓦儿已逐渐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时常一袭粉红罗裳悠闲地生活在沁梅苑。然而,在这五六年的时间里,银暝王朝也进入了下一个统治时代。话说老君主银岳王在某次巡游之后,陡染疾病,太医诊断为大王传感上了难以治愈的瘟疫,必须隔离,随后不出十日竟然暴毙。两鬓已白的珍太妃悲痛难忍,想到岳王临死时竟无一人陪在身边,骤然驾崩,实在伤心自此一病不起。   这年银冀正好年满二十,珍太妃在床前紧抓他的手,抬起被病痛折磨得无神的眸子,看过一眼瓦儿担忧的面孔,轻叹一声:“冀儿,你是不是想立瓦儿为正妃?”   银冀回头看了一眼瓦儿,回握紧太妃:“奶奶……父王才过逝不久,孩儿三年内断然不能册立国妃。”   珍太妃点点头:“冀儿……奶奶也同意你娶了瓦儿,一辈子照顾她……但是,奶奶也想请你一同娶了月容和安然那几个丫头……”   瓦儿闻言,眼眸立刻睁大,太妃奶奶竟然让冀哥哥娶这么多个女人?银冀怔了怔,奶奶的意思他焉能不知,可是他做不到。   “冀儿……奶奶知你对瓦儿的好,但你不仅是一个男人,也是一国之君。哪个君王不是三宫六院,子女成群?除了瓦儿……月容和安然那几个丫头,也是奶奶看着长大的,她们对你的心意……奶奶平时都看在眼里。你父王太过顽固,奶奶只是希望我们银氏王朝能发扬光大,而这祖辈的愿望就只能由你来实现了……”珍太妃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让银冀哽咽着无法反驳。   “奶奶,我可以为冀哥哥多生几个孩子的。”瓦儿扑通一声跪到珍太妃床塌前,将手伸了过去,银冀温暖的手立刻握住了她,“奶奶……冀哥哥不能只娶我一个吗?”珍太妃怜惜而无奈地摇摇头:“瓦儿,你当然要为冀儿多生几个孩子,让王宫里处处充满孩子的笑声。但是……奶奶不能只偏爱你,月容她们也对冀儿情深意重……奶奶只希望你们几个将来能相亲相爱……”注视着珍太妃布满皱纹的眼角以及牵挂的眼神,银冀一阵心酸。   月容并不避讳喜欢自己的心思,父王在世时,浦文侯也曾几次有意无意跟父王提及将月容嫁入后宫,都被自己暗暗回绝,未料现在连太妃奶奶也如此要求,难道他真的无法拒绝么?“奶奶,您别操心了。这段日子您该养好身子才是。至于立妃之事还早得很,三年之后再决定也不迟。”银冀微笑着拍拍珍太妃的手背,想让她放心。   珍太妃握紧他,喘息着加大了声音:“三年后……奶奶只怕撑不到那时候了。”   “不会的奶奶,奶奶很快就要好起来了。”瓦儿摇摇头,眼泪淅沥哗啦又湿了一脸。   珍太妃也握住瓦儿的小手:“瓦儿……你就允了吧!奶奶还是尊重你们才问你们的意思,将来若要做国妃,怎能没有半点容人的雅量……瓦儿你也懂事了,该为银暝大统想想的……”喉头全是酸涩,瓦儿肿着一双眼,用力地咬着唇:“太妃奶奶,瓦儿也想懂事……可是,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珍太妃将她的心思看得透彻,可是比起银暝江山却还是不得不为之。瓦儿终有一天会明白身在王族的苦衷的。   “冀儿,奶奶让你现在就答应!”珍太妃没有回答瓦儿的话,直接而坚决地看向沉默不语的银冀。   “奶奶,孩儿……答应你!”就在瓦儿倒吸着气心被紧紧揪住的时候,只听他的声音继续响起,“奶奶,孩儿答应你三年后一定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他的眸子漆黑而深沉,闪动着不为人知的坚毅。此生,他已决定将国妃之位交予瓦儿,但如今朝中势力比表面的更为复杂,外邦纷争也不见太平,实在没有心情承诺此事,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奶奶。但是三年后,为父王守孝完成,他定会依据朝中情况而定,那时候他希望自己已经有足够的权力册封真正的“国妃”。   “唉……”珍太妃长叹一声,将床前两个孩子的手交叠在一起,注视他们良久再次叹道,“身为君王如此专情,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唉!但愿国舅大人也会赞同才好……”   银冀道:“浦臣相那边,孩儿会权衡的。”   珍太妃沉默了一会,挥手将寝房中宫女全部退下,包括疑惑不已的瓦儿,室内仅剩他二人。   “冀儿……奶奶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你是个聪明有才干的孩子,也是个幸运的孩子……”珍太妃的语气陡然激动起来,眼睛逐渐闪动着复杂的神采,银冀腾出一手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奶奶别急,有话慢慢说。”其实此刻,他的心也抑制不住加速了跳动,从奶奶的表情里已经预感到不安。   珍太妃轻咳嗽了几声,颤声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勤奋上进,在把持朝政大局上颇有先王之风,但是……银族后裔绝不可没落,否则将来九泉之下奶奶无颜去见银族的列祖列宗……冀儿,其实我们银族后代除了你,还有一个孩子……咳咳……”   “奶奶,你是说……孩儿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兄弟?”银冀一听此话,心弦颤动,想到曾经无意听太傅提及却又不愿意言明的往事,疑惑更甚。   “恩。”珍太妃将眸光定定落在面前如玉的面容上,努力平复激动,“他是你的孪生兄弟,只因比你晚出生片刻,便注定了他悲哀的人生……当时他被裹在大红的襁褓之中,连名字都没有取……甚至没来得及让我和你母妃多看两眼,就被人送出宫去……”   银冀轻轻哽咽了一下:“为什么?因为那个银暝王朝的传说吗?”   “那不是传说,是教训。冀儿……你去找他!”最后四个字说得用力,满载着一位老人最大的心愿,“去找他……无论是生是死,他终归姓银,是你的兄弟,我们银氏王族的孩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跟你长得一样高大,一样俊俏……唉,我可怜的孩子。”眼泪无声地弥漫了她的眼睛,珍太妃拿起帕子擦擦眼,将目光投向窗外,满脸悲色,连嘴唇都不停地颤抖,一直喃喃念着:“去找他。那孩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还平安活着。”   “奶奶,当初弟弟送给了什么人?难道这些年来,父王都没有去打探他的消息吗?”银冀皱起眉头。   他能了解父王将弟弟送出宫的初衷,只是送出宫就能保证避免一切么?不送出宫就势必会兄弟反目,自相残杀么?祖上的先例只是一场意外,并不代表银族的孪生后裔都会发生同样的惨剧啊!反倒是这样将王室血脉送出宫去,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岂非祸及更广?父王怎可能将其完全置之不理?   正思忖着,脑中忽然闪过几年前瓦儿曾经跟自己提到的一件事,她在南音寺遇见过一个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少年,那少年可就是自己的兄弟?或许他就隐居在南音寺附近?   珍太妃拿起帕子再次擦擦泪水:“你父王和母妃自然舍不得将他送远,可惜天意弄人……不到半年,宫外传来噩耗,那孩子竟然莫名失踪……直至今日,仍然下落不明,我想你父王临死前一定也对此耿耿于怀。冀儿……”   “孩儿在。”   “奶奶年纪大了,没什么其他心愿……只希望能看到你娶了瓦儿,月容她们,再去找到你那流落在外的亲弟弟,认祖归宗……”   银冀喉头苦涩,涌起一股迫切要去寻找的念头:“奶奶只管养好身子,孩儿一定会找到他的。因为——孩儿相信,他一定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珍太妃止住悲伤,语气转为慎重:“冀儿,奶奶虽不过问朝政之事,但对四诏之间的形势也有所耳闻……咳咳,你才继位不久,很多事情还需要学习。浦臣相是位博学之士,对政事独有一翻见解……夏将军手握重兵,但忠心耿耿,是位爱国的忠臣,还有郭太傅……咳咳,郭太傅虽不参与朝政,但一直甚得你父王信任,朝中还有几位元老,他们会辅佐你……咳咳……”   她每说两句都会抑制不住气喘咳嗽几声,银冀连忙扶她坐好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奶奶,您说的孩儿都谨记在心。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好生休养,保重身子。”珍太妃连声咳嗽了好一会,才虚弱地开口:“记住……不到合适的时机,不要将你寻找弟弟之事告诉他人……这宫中复杂得很哪,所以月容和安然那两丫头……”   “奶奶,孩儿心中只有瓦儿。”   “奶奶知道……咳咳,怎么能不知道?”瓦儿由自己一手养大,疼爱在心口,只是月容和安然却可以帮助冀儿稳定江山,难道这孩子真不愿意娶么?身为君王若只为一名女子痴心相守,真不知道该喜该悲?   银冀小心地扶珍太妃躺下,修长的浓眉不自觉地并在一起。目前银暝朝内的气氛还算安宁祥和,父王骤逝之后,浦臣相等元老大臣竭力辅佐,不想让其他三诏尤其是野心勃勃的蒙舍国趁虚而入。自己已随父王打理政务多年,对官员之间的关系多少有几分了解,如何让银氏王朝发扬光大?对他而言,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而这几个一直有意无意常伴左右的女子,他暂时不愿多谈。眼下该做的事情还太多,明里他要三年守孝不得册立后妃,暗中他答应奶奶早日寻回可怜的兄弟,这些无疑是推脱“立妃”的最好借口。   如果找回了亲兄弟,兄弟也可以为银族传下血脉,这是不是可以让自己多点希冀,不用因为子嗣后代而娶那么多不该娶的女人?   珍太妃注视着孙儿英俊的侧脸,良久,才慢慢闭上眼睛。    第一章 两小无猜 3   从太后的寝宫走出,银冀削瘦而宽阔的肩膀多了份沉重,久等在梅园的瓦儿一见他,快步冲了过来。   “冀哥哥,太妃奶奶跟你说什么重要事?”银冀眼眸顿时暗了下来,这丫头的心思他焉能不知?定是自个儿又在这胡思乱想了。   他摸摸她细柔的发丝,突然将她拥进怀中,结实的手臂紧环着她的肩头。瓦儿刹时睁大了眼眸,心怦怦地加速跳动。太妃奶奶到底说了什么?为何冀哥哥突然如此反常,他以前总是温柔淡定,每个拥抱都是轻柔温暖,像春日最柔和的阳光直洒进心的每一个角落。而此刻,她感觉到了莫名的激动,他的手指透过软薄的绸衣传出一股无法忽略的热度,也传出了他的坚定。   “瓦儿……”银冀低唤了一声,闭了一下眼。他知道,从答应太妃奶奶之后,身上又多了份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份责任非常沉重,他得花好多时间和精力去面对,而做完这些之后最大的心愿只是希望得让她成为今生的唯一。   “冀哥哥,怎么了?”感受到男性胸膛不规则的起伏,瓦儿的呼吸开始急促。   银冀轻应了一声,笑容展现。他的怀抱宽阔而结实,当她正因为被轻轻推开而感觉突如其来的失落时,一个带着灼热却轻如羽毛的吻落到了她的额心,她脸蛋上的肌肤顿时粉红一片。第一次他对她有超越拥抱的亲密举止,虽是清淡如水柔如月光的轻轻一吻,她却决定将这神圣的一刻永远记在心上。   只是……冀哥哥究竟受了什么刺激?瓦儿抚住自己的额头,半晌不能回过神。她怔怔地举头,仰视着他恢复淡定的面容,问:“为什么?”   “呵呵,你不喜欢吗?”银冀注视着她,满眼深情,让她感觉到自己仿佛到达了仙境,听到了最美妙的音乐,和煦的阳光如天边最美丽的薄纱笼罩在身上,一切妙不可言。   银冀并不是一个喜欢嘴上多说的男人,他习惯了将一切用自己充满温情的行动表达出来。看着瓦儿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现在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期待等待多年的心愿终于就要实现,可惜若要成为唯一的相守,他就必须得在这三年内掌握可以选择未来的权力,否则……   瓦儿哪知道他心中如此复杂的想法,本想询问太妃奶奶说什么的问题,一下子被那一记亲吻抛到了脑后,只顾着晕着一张俏脸,傻傻地咧嘴笑起来。某种超乎宠爱的火花在银冀漆黑的眸底闪现,那眼神深幽而认真,他扬起唇:“我也喜欢瓦儿。但是,瓦儿……再等三年,三年后冀哥哥会满足你一切的心愿。”   瓦儿仍沉浸在幸福的兴奋中,又难免浮出担忧,问:“为什么要三年呢?到时候冀哥哥不会真娶了月容她们吧?”   “傻丫头!不会。”银冀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瓦儿笑了,银冀用行动和眼神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毫不犹豫地相信他。脚尖一踮,她往他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偎依在宽阔的胸膛上。   如果时间可以停在这一刻,那么世界依然充满阳光,空气纯净透明,所有的一切都像美梦一般不想被人打破。薄薄的嘴角飞扬,她清脆的笑声直达他的心底。银冀轻轻拍了拍瓦儿的背,眼角不期然留意到园子那头走过来两抹倩影,他拉下那两只紧勾着自己颈子的小手,注视着她:“瓦儿,你已经十五岁,以后在宫中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哪样?”她看看自己的手,不明白。   “咳……”银冀轻咳一声,“女孩子长大了要矜持点,不可以跟男子这样举止亲热了。”正说着,身后传来娇柔的女声。   “月容见过大王。”   “安然见过大王。”   瓦儿猛然回头,才发现刚被他们挂在嘴上的两名女子出现在梅树旁边。浦月容拥有高挑玲珑的身姿,美丽的娇容被一袭浅紫绸裳衬得晶莹无暇,她的目光明亮而充满自信,微微福礼后就直直地落在诧然的瓦儿脸上。夏安然则是另一种美,雪白的肌肤呈现自然的粉嫩,每次一见玉立的银冀后,粉嫩上更添两朵红云,她的目光欲语还羞,不断朝那张英俊的面容看去。   “大王在跟瓦儿妹妹说什么呢?”浦月容笑得动人,柔和微风让她衣袂轻扬,自有一番风韵。瓦儿迅速抬眼回视过去,她们的“大王”称呼让她突然意识到冀哥哥现在的身份,他早已正式继位成为银暝之王,而自己好象从来没一次正式叫过他“大王”,在她眼里,他永远是一直照顾宠爱自己的“冀哥哥”。   银冀淡笑:“本王跟瓦儿刚探望太妃奶奶出来,不过奶奶刚刚睡着,你们若要探望恐怕得换个时间。”瓦儿悄然瞥了他一眼,又注意到他话中“本王”二字,散发着无形的威严。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咬起唇瓣迟疑着,自己是否也该改一改对冀哥哥的称呼呢?   安然朝园子里边的寝宫望去,只见门扉紧闭,皱眉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时候,不能打扰太妃奶奶休息了。”浦月容始终保持着端庄而高贵的笑容,目光转回清俊富有男性魅力的脸庞上,启唇道:“那我们只有晚点再来,大王不必担忧,太妃奶奶会很快好起来的。”   银冀俊雅一笑:“恩。你们不妨先去厅堂歇着,本王还有事需回颐和宫。”感受到瓦儿不同寻常的沉默和悄悄打量自己的眼神,他侧过脸,“瓦儿,在沁梅苑你就是主人,好好招呼月容和安然吧。”当他硕长身影消失在梅林一头时,瓦儿才收回目光。   银冀对着沁梅苑的方向,深深看过一眼,轻喃出声:“瓦儿,你必须学会如何面对她们……”   成长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必须的,就像一只历经万般挣扎的蝴蝶,当其破茧而出的时候,人们都会为她拥有一对美丽的翅膀而惊叹。所以,真正的兑变首先要有承受痛苦磨难的勇气。   在这些成长的岁月里,银冀一直很矛盾,他想倾尽所能去宠爱瓦儿,又惟恐自己的宠爱会变成她过度依赖的源泉。她总是笃定地笑着说:“我就知道冀哥哥一定会接住我。”可是,她从来不知道每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心都会忽然咯哒一声,涌过莫名的恐慌。   万一,万一……有一天他接不住她呢?为了这句话,他只能努力将自己变得强大。登上王位之后,他才越来越发现,一国之君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强大,一国之君反而在外表强大的基础上增添了更多的束缚和不得已。   每天,他必须处理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小事务,这些奏折有的是朝中各部官员已经做出对策、只等他大笔一挥再盖上玉玺便是,有的则需要他彻夜思索再在早朝中与群臣商议。总之,御书房的灯常常通宵映照在纸窗上,一个认真的身影专注地坐在案前审理奏折。自从那日银冀对瓦儿在额上留下一记亲吻后,他对她的态度逐渐变得冷淡起来,这让瓦儿实在琢磨不透。夜里,宫灯高悬的长廊上,他们相遇,她想欣喜地扑过去时,他会不着痕迹地保持距离,语气淡然:“瓦儿没事就回去多陪陪奶奶,本王还有要事处理。”然后,俊硕修长的身后,只留下一双迷茫的大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   春日,百花盛开的园子里偶遇,瓦儿不再是拿着小网四处扑蝴蝶的小女孩,她穿着淡雅的浅绿衣裳,阳光在那飞扬的眉眼中闪耀,如刚抽出新芽的嫩叶,浑身散发着盎然的生机。当她的目光对上他俊挺五官时,先是无法掩饰地喜上眉梢,眸子闪闪发亮,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收敛,最终只变成保持在几步之外甜美的笑颜:“冀哥哥今天也要忙么?”   他首次在她面前自称“本王”之时,她就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叫他“大王”,“冀哥哥”三个字势必成为她对他永远而唯一的称呼。这是一种信任,一种依赖,更是一种象征,象征他们之间不一样的感情与关系……   “很忙。”淡漠的语气仿佛已是他的习惯,因此黯然的她来不及发现他刻意隐藏的温柔。日子一天接过一天,瓦儿时常陪着珍太妃在御花园散步,夏天鲜花灿烂之时,珍太妃忍不住对着光秃秃的梅树叹息。奈何梅花是如此清高之物,也注定了她的孤独。瓦儿依旧喜欢嘻闹,偶尔惹出点小意外,对于无聊的深宫时光来说,这些小插曲无伤大雅,如平静湖面中泛起的涟漪,是枯燥生活的调剂。   月容和安然,还有其他几位大臣之女,来沁梅苑比往年都勤快,一群美丽的少女围绕着太妃,梳头捶背讲笑话逗她开心。笑声时常透过半掩的窗户,直透高远的蓝天。每每此时,生性活泼的瓦儿也会笑意晶莹,只是看向月容她们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戒备。想讨好太妃奶奶后成为冀哥哥的妃子吗?哼,就算冀哥哥说话变得淡漠,她也绝对相信,天底下只有她红瓦儿才是冀哥哥最喜欢的女子。   她就是这么义无反顾地相信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等待三年。   冬日,大雪分飞,雪花片片落在粉红的梅花上,轻柔如羽毛,生怕惊扰了一树红梅。瓦儿隔窗凝望,映入漆黑眼眸的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风景。她才过生日不久,大地又是冰雪覆盖。她长大了一岁,三年过去了一年。她见到冀哥哥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听到太妃奶奶和太傅夸暂他英明能干的话语越来越多。少女的心,悄悄地被喜悦填满,她满腔期待,第三年的冬天快快到来……   这天,云姨刚准备好前去山顶许愿的莲花灯,一抹挺拔尊贵的身影踏进园子。他的气息更加沉稳,这种内敛的沉稳与优雅的淡泊完美地揉在一起,让她只能目不转睛地扬起唇角,加快脚步不顾一切地奔进久违的怀抱中。   “冀哥哥。”瓦儿笑得灿烂,丝毫没有一年来被冷落的幽怨,“我就知道你会陪我一起去。”   银冀微微挑眉,声音像外面飞舞的雪花,冰凉动人:“你知道我会来?”她抬起眼咧开小嘴:“呵呵,我当然知道。即使冀哥哥再忙,也一定会来的。”所以,从春到冬,她都在默默地盼望着这一天,她坚持相信这一天他一定不会丢下自己。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像从前一样赖在他怀中,被他牵着手走上山顶,看着莲花灯随着涓涓溪流缓缓飘去,两年后她的所有心愿都会由他来替她实现……   蓝枫云笑容里隐含着浓浓的担忧,这一年来,瓦儿表现上一样开朗,夜里对着孤灯发愣的时间也比以前多,尽管她总是保持着甜美依旧的笑颜。大王年轻有为而英俊挺拔,是所有朝臣千金的梦想,瓦儿真能承受承受住将来所要面对的吗?习惯使然,多久都难以改变。银冀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时,手已揉过她细软的发丝,语气流露出自然的宠溺:“你这丫头……走吧!”   刹时,她的脸上绽放出比牡丹更美丽的笑容。   山顶雪白之中,泉水潺潺带着春意,春冬并存让人觉得异样却又完美的相契。宫女和侍从远在十丈之外的林子里候着,天地之中,这里是属于他们俩的空间。雪裘披上她的肩头,她抬脸看了眼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子,微笑着抿起唇,双手合十,慎重地许下这些年来同一个心愿。然后,她不顾他倏然僵立的身躯,硬是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我好想你,冀哥哥。”细柔的声音从胸口传出,也毫不客气地撞进他的心底。   他轻拥着她,坚实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声音如温玉:“有没有怪我?”有没有怪我这一年对你冷淡?有没有怪我不像以前那般对你呵护备至?有没有怪我在你流眼泪的时候没有为你擦拭?   她明白他的所问,不声不响地点头。   “我从没想过要怪冀哥哥什么,因为我相信冀哥哥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黑亮的水瞳如水晶一样清澈透明,全然的毫不设防的信任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他本已学会淡然的心刹时发热,如春波一样激荡起来。   “你怎能如此信任我?”低沉的声音有着感动后的轻颤。她笑如春风:“信任冀哥哥根本不需要理由。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我喜欢冀哥哥,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后面的话,被一个绵长而热烈的吻给堵住了。瓦儿双颊陀红,心跳如雷,小手无意识地抵着他的胸膛,最后双腿发软就要站立不稳时,被他及时紧紧抱住怀中。他声音嘎哑,低低念着她的名字:“瓦儿……”   好一会,她伸出双手勾住他的颈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冀哥哥也喜欢我,呵呵。一定也很喜欢很喜欢!”她发了疯似的笑,小脸娇艳欲滴,没有被亲吻后的娇羞,而是发现最珍贵秘密一般的兴奋与喜悦。突然,小嘴一撅,她重重地捶了那坚实的胸膛一拳,大声抱怨道:“可是你也好坏!这大半年来几乎都不理人,好不容易去颐和宫找你,都不见人影,特意去御书房看你,你也冷着脸不招呼人家……”   银冀顺势抓过她娇小的拳头,放在胸口。漆黑深邃的瞳孔异常认真,他低低开口:“不是不理,而是真的很忙。”她如何知道,无数个夜里他想着她的笑颜入睡,猜测着今天她此刻正在做什么,侍从不时报告她又惹了哪些小乱子……她如何知道,如果不让自己淡漠,他就会忍不住更加宠溺她。她又如何知道,他想用淡漠来让她学会独立和懂事……   所幸,依然顽皮不断惹事的她是乐观的,他对她冷淡,她还是乐观的,当她流着眼泪哭的时候,她还是乐观的。这是不是可以让他相信,其实他的瓦儿并不若自己想象的那般脆弱?瓦儿皱起眉,不满意他的回答:“我知道你忙,可是再忙也不能不理我啊……我去找你的时候,如果你忙,我可以静静坐在一旁,不打扰你就成。你用膳的时候,我可以陪你一起,也不浪费你时间……可是你好冷淡,还找借口将人挡在门外……”   揪疼心的不是她的指责,而是被水雾浸满的发红的大眼。叹息一声,他直接以吻封缄,良久后将唇移上冰凉湿润的脸颊。   雪花一片一片地降落,格外轻柔,自天空中悠然飘零,像清纯高雅的白蝴蝶,漫天飞舞。   “以后不会了。”他拥住她,低声而肯定地说道。一年的时间并不容易熬过,幸好全心投入朝政事务之中,让他这个新任君王很快巩固了一帮教为稳定的势力,或许不用等三年,他就可以到父王灵位前请求——娶她做银暝国的国妃。   今天,真是最幸福和快乐的日子。她转过头,那几盏放流的莲花灯已随着清波渐行渐远,极目之处,隐隐闪烁的灯光仿佛是父母的祝福。泪水不再滴落,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幸福笑容。   “冀哥哥,真希望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幸福,永远不分开。”   “瓦儿,我会给你幸福。”   “但是!”她突然加大声音,一双仍在发红的大眼瞪着他,有些急切,“冀哥哥能不娶月容她们吗?冀哥哥是我的,我不要跟其他女人分享你!”银冀怔住,仅仅一个眨眼的时间,他拉了拉她的一小撮发辫:“真是个霸道的丫头!”   雪花继续飞舞,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沉醉于甜蜜天地的二人恍然未觉,在这落雪无声的银地之中,用亲密的拥吻交流着彼此最真最纯的爱恋。   ……   如果瓦儿知道,“永远”二字是多么珍贵和难得的话,或许她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永远”。但是,在她那时的心底,她确实是毫无保留地相信银冀,相信他们之间的永远。   第二年,他们的关系大有改进,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又比从前更加亲密。只是有旁人在时,银冀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爱意,冷淡暂时是保护她最好的武器。淡绿的身影出现在颐和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当然也时常被挡驾回去,不过她丝毫不恼,保持着愉悦的心情回去沁梅苑。只有在遇到月容也出现在颐和宫时,她才会气愤地想要骂人,挑着银冀独自在御书房时冲进去与他吵架。而这位越来越威严的年轻君王在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发泄完之后,一手将她箍住怀中,吻个天昏地暗……   同一年,珍太妃的身子更加不如从前,催着银冀去早点寻找到流落的小王子。过去的时间里,银冀早已派心腹四处打探消息,查寻蛛丝马迹,他也数度亲自出宫去了南音寺,均一无所获,有时候不得不怀疑这个早年失踪的弟弟,真的还在人间吗?    第一章 两小无猜 4   时已值秋季,银暝的寒意总比其他三诏来得要早。树上丰硕的果实被采撷之后,只留下在冷风中颤抖的片片枯叶。   天色一沉,风起,林子处处落叶盘旋。   此山名为“红叶山”,地处银城偏西北方向,离王宫不到百里,但知道此山的人却极少。因为“红叶山”如同世外桃园,与尘俗隔绝了一般,能通往此山的只有一条不似路的羊肠小路,还有一处断崖。羊肠小路被掩映在树木茂密的丛林之中,且被“红叶山”的主人用某玄妙的阵法封住,外人根本无法进入;而断崖也可通往山顶,却只能称为危险下的秘密通道。   “红叶山”跟外面的山不同,放眼四周,处处都是叶子像手掌一样的枫树,在这秋风萧瑟之时,满山遍野,火红一片,别有一番美景。山顶背风处,有一个宽敞的山洞和三座结实的竹屋,竹屋有两座建在一起相伴为邻,另一座在十数丈之外,仅看竹屋外的帘子就会发现其风格与前两座不同。   一抹萧然挺立的白色身影立在那处孤屋前,看起来英姿飒爽,玉树临风。他的面容是少见的清俊,漆黑的眼眸蕴涵着淡淡着孤傲。这样的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秋的味道,萧瑟而冷漠。今日的风有点大,肆意地掀着他雪白的衣摆,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屋外的竹栏旁,斜靠着由几颗碗口粗的竹杆扎起来的柱子,目光投向远处冷风中火红绽放的枫树林。   半晌,他手指一动,从腰间摸出一只绿竹做的长萧,缓缓凑上优美的唇边。刹时,空洞而悠远的萧声在天地间喃喃独行。那声音像是发自最深最空的谷底,深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伤情,可咏可叹。缓缓地,萧音一转,那种极度内敛的漠然透过明亮勺称的音符缓缓绽放开来。修长的指下流泻着韵律,另两座竹屋中同时走出两名女子,她们的装扮差不多,白衣若雪,乌发似漆,只以一条白色丝带系住长发,浑身透出一股冷然的美。   “翟有心事。”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子道。   “恩。”面容清秀的女子应了声,本是漠然的眉眼在看向远处执萧男子时,多了丝特别的情愫,“是因为明天的事么?”   高挑女子垂下眼:“应该是。翟每次下山之前都会变得异常。”   “不,他以前不是这样。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前两年翟下山后究竟遇到了什么。师姐,不如我们过去问问翟。”   被称为“师姐”的女子名叫方旋,她抿抿唇:“你以为他会告诉我们?筱水,我们是不是太执着了?”   筱水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白衣男子身上,眸中多了丝贪恋:“师姐为什么这样说?不要告诉我,你想放弃了。你难道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俩跟翟才是同一类人,没有谁比我们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即使从小一起长大,我们谁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方旋有一双波澜不惊的水眸,她说话时,声音也总是凉凉的感觉。可是,每次在谈到“翟”时,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浮起丝丝波动。   筱水皱起眉头:“这个世界连自己都未必了解自己,谁有能真正了解别人?可是师姐,我们只要能守在翟的身边就好,哪怕一辈子在这山上……”方旋这次没有出声,筱水说得对,虽然在一起生活十几年都没能走进他的心,但曾经在一起相处的点滴是她们最珍贵的回忆,而未来只要还能继续守侯,未尝不代表完全无望。   萧声依旧,低沉悠长,在秋风的凉薄中不断传出,却宛如百花逐一在冰川中盛开,对着风雪展露的不死香魂。吹萧的白色男子倾注于自己的思绪,恍然未觉正有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子在谈论着他。远处萧声依旧,时而听起来声音低沉,又似隐藏惊涛骇浪,让人心惊。   十几年来,红叶山上有三抹白影穿梭在片片枫叶之中。翟,旋和筱水共同练剑,共同起居,共同下山替师傅办事……翟从弱冠的孩子长成翩翩少年,再变成今日这般孤冷内敛的英俊男子,不知不觉吸引了两名美丽少女的芳心。当两名女子知道对方和自己相同的心意时,不是你争我斗,而是互相做出约定,如果她们不能同时得到他的爱,那就让三人永远平淡地住在这红叶谷吧。   他们三个是孤儿,翟比她们大好几岁,但只有名字却连个姓氏都没有。她们的武功不弱,但他的身手更高;她们没事喜欢练剑,他则会淡淡地在林子里吹萧,仿佛是一种抒解。   他们的师傅是何身份?他们谁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个青衣老人年纪不过六十开外,却高不可测。红叶山上的师徒四人以奇怪的方式相处,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类似的气质,可以称之为冷漠、孤傲或无情。偏偏两名少女对英俊挺拔的年轻男子日久生了情,所以彼此间连冷漠都是变成了伪装的冷漠。   翟是真正的无情吗?记忆中,翟就是在这片秋日满山红叶的林中长大,四岁时第一次听到别人的名字是两个字,他好奇地问过师傅为什么自己只有“翟”一个字?师傅严肃的面孔没有表情,字眼比较漠然直接:“因为你没有姓。”莫名羡慕别人的他忍不住再问师傅,可以给自己一个姓吗?师傅瞥了他一眼:“除非你找回自己,否则天底下没有任何姓氏适合你。”   六岁时第一次下山,看到了外面新奇的世界,一个与红叶山完全不同的世界。最初的识字是从武功秘籍上学来的,随后师傅开始教他各种学识,而方旋与筱水是在他十岁时被送上山上的。在第一次看到两名少女不约而同在自己面前羞红了脸,翟便察觉了被她们刻意隐藏而悄然绽放的爱慕。可惜,他不愿意给任何人希冀,血液里一直埋藏着一股极度愤世的岩浆,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而他只用孤冷来掩饰。   往事已久,久到吹萧的男子不愿意回忆。回忆往事实在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或许明日就要下山,这次下山心中一直跳动得厉害,似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发生,以致于吹吹竹萧,都忍不住陷入回忆之中了……   秋风扫过,竹屋前的空地上也被铺上了一层黄叶,擦着地面无声地飞转。白衣男子翟继续吹着他的竹萧,目光定定落在林中某一出,有似乎在欣赏被风掀起的红叶波浪。    第二章 红木城    第二章 红木城 1   天气虽凉,但秋高气爽,是个不错的季节。   银冀成为了一名富家少爷,夏定宇也是气宇轩昂,成为银公子的贴身侍从,还有两位大内高手则化身为马夫和伙计。三名少女换上了普通的软丝绸衣,但自小熏陶而就的高雅气质不经意流露在举手投足之间,瓦儿活泼娇俏,浦月容高贵从容,夏安然温柔文静。随行的两名宫女也跟她们一同坐在宽敞的马车之内。   马车徐徐而行,前面是两匹峻马,银冀与夏定宇一前一后策马而行。二人面色不若以往轻松,在这秋意萧瑟的时节,竟然带几位姑娘出游,无形中让他们多了份隐忧。车内,三名女子互看了几眼,气氛有点奇怪。安然终于耐不住冷清,先笑着开口:“能随大王出来游玩真是开心,不知道大王会带我们到哪去?瓦儿,大王有跟你说吗?”   瓦儿抿抿小嘴,没出声。浦月容瞥了她一眼,素手掀起精致的车帘往外看了看,“马车一出宫就往西北方向行走,如果猜测没错的话,大王应该是带我们去位于红木城的别苑。”   瓦儿不禁吃惊地抬眼:“红木城?”她知道月容很聪明,观察力也很敏锐,郭太傅常夸她若是身为男儿,定能培养成像她父亲一样的有学之士。不过,正因为这样,她对她总有种莫名的戒备,或许一开始就担心出色的浦月容会抢走冀哥哥吧。   夏安然也张了张眼,好奇地注视着瓦儿:“红木城?我听爹爹说过,那是红将军的故乡,自然也是瓦儿的故乡。月容姐是怎么知道的?”浦月容放下帘子,道:“我们浦家也有一处宅子在红木城,以前父亲常陪先王过来走走的。”瓦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哀伤:“小时候,云姨曾带我来过一两次。八岁那年,红家的旧宅被洪水冲走了不见踪影……此后我便再也没来过红木城。”   夏安然见她笑容不再,连忙转移话题:“瓦儿,听说那里好多姓红的家族呢,就是不知道风景美不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浦月容看看瓦儿难得忧郁的神色,也不再出声,马车在一片沉默中继续前行。   ……   夕阳西下,天边染上彤云,然而凉风瑟瑟让人感觉一阵寒意。离红木镇不到五里处,林子茂密,黄叶随风落下,马车驶过宽阔但弯曲的青石路,空气中只有马蹄嗒嗒和车轮轱辘之声。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银冀挺直的身躯一凛,猛然转身,担心出了什么事,只见车帘被一只小手撂开,探出一张娇俏的小脸。瓦儿皱着眉头,脸蛋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嫣红,对他道:“冀哥哥,我们歇息一会再走吧。”从上午吃了东西就感觉肚子不舒服,她一直憋得难受。银冀怔住,来不及点头,只见瓦儿淡绿的身影飞快地窜入林中。他的俊脸也微微发起红来,只是想到她刚刚的模样又忍不住扬起个笑容。不过片刻,笑容敛住,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望向林子的眼中浮过担忧。   一旁马背上的夏定宇也微微扯了扯唇,夏安然随之跳下马车,对着银冀欠欠身:“大王不必担心,安然去陪陪她。”   “恩,小心点。”银冀的目光追随着消失在茂密灌木丛中的身影,眯起眼看了看天色,转过身,“大家正好就地休息一会吧,天黑前进城应该没问题。”   林子深处,瓦儿是一口气跑出十几丈远才停了下来,她的肚子又涨又疼,难受得厉害。树林中传来轻微的树叶拂动声,有人正踏着枯叶而来。一会后,瓦儿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肚皮,神色轻松了许多。眼眸一瞄,才发现安然不知什么时候也跟随而来,正站在十步之外的大树旁。树很大,叶子也被片片吹落,安然一动没动也没往这边看,又似乎专程在等自己。   听到身后有动静,安然用力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缓缓回头。   “你好了?”   “原来你也来了,你也要方便么?”瓦儿理好衣裳,笑道。   安然立刻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明白瓦儿为何可以做到如此无拘无束,而大王偏偏还非常喜欢她。瓦儿见安然的模样,上前一步调笑道:“这里就我们两个姑娘家,你还害羞啊,呵呵。”在瓦儿眼中,安然和月容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奇怪的是浦臣相是文臣,浦月容显得精明能干,安然生在将军之家,却又相对柔弱内向。若说这二者有何共同之处,那便是她们都喜欢冀哥哥。   不对,她的冀哥哥,应该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冀哥哥才对。瓦儿努努小嘴:“走吧!”   突然身后树影一动,几个黑影闪电般从背面的山坡上窜出,等两位姑娘反应过来已来不及,安然被人一手箍住,小嘴立刻被堵住了。瓦儿脑子一轰,只顾拔腿就跑,不过两步,也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硬生生地拽住,不能移动分毫。那人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水一般的眸子立刻睁得不能再大。她们本在宫中学过一点拳脚功夫,尤其是安然还随父亲勤奋练习过,但此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因为那两个人突然袭击,武功似乎比她们强得多。   黑色的夜行衣,黑色的蒙巾,只露出鬼魅似的眼睛。他们眸子一寒,手刀无声劈过。瓦儿和安然只觉得脖子一痛,昏迷过去。黑衣人将她们像扛麻袋一样往肩上一扛,飞快地隐身于树林之中。   一地的落叶,随风卷起,掩过了人的踪迹。瓦儿昏昏沉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胃被晃荡得难受。蓦然睁眼,看见发黄的草地在眼下快速移动。她漆黑的瞳孔一缩,开始拼命踢动着双腿。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救命啊!”她死踢着黑衣人,无奈那人将她抓得特别紧,只微微停顿了一下,脚步又急速前进。安然似乎完全昏迷,被人扛着毫无动静。“放开我!你们是谁?”瓦儿一边张开嗓子,一边猛捶着那人的背。黑衣人仍然不发一言,抓住她双腿的手更加用力。   “快来救我啊,冀哥哥……”瓦儿的嗓子很快沙哑,心中缓缓升起一种害怕,这两人看身手绝对不是普通的山贼,那么他们目的何在?冀哥哥什么时候来救自己?   黑衣人脚下生了风一般,肩头扛了个人却似空手行路一样快捷轻便。瓦儿死皱着眉头,张大的眼睛里不断映过地面枯叶的影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变得安静,不再喊叫。直到眼眶里慢慢浮现出雾水之时,那黑衣人突然停下了步子。   萧音,低沉而悠长的萧音从林子里传来。   冷风吹过林子的每个角落,树上没有一只飞鸟,寂静无比。偶尔有落叶飘落的声音,瓦儿根本无所知觉。此时,她的心不停呼喊着“冀哥哥”三个字,而那波澜不惊的萧音瞬间带来了属于光明的希望。瓦儿眸光一闪,希望有人能救她们,希望这神秘怪异的黑衣人不是想要她们性命……   “救命啊!救命啊!”她重新呼喊,大约是双腿动作太大,黑衣人的身子被踢得猛然一晃,差点将她摔到地上。她十指死揪着那人的衣裳,费力将自己身子提上来,来不及思索对着黑衣人耳朵用力咬去。黑衣人几乎痛得跳起来,手一松,瓦儿便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地起身,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走逃生。那人正捂着自己的耳朵,见她想逃,脚下一动又扑了过来。   “可恶的臭丫头,想跑!”凶神恶煞的声音在林子里吼出,惊得一只小野兔簌簌发抖地藏入丛林。   那萧声终于被这句凶恶的吼声所打断,然而不过是稍微停顿,萧声又传了出来,只是音符不再婉转悠长,而似不断拍打岸上礁石的风浪。瓦儿咬着牙奋力向那萧声的方向跑去,此时还能不动如山顾自吹萧之人,必定也非寻常之人。   “救命……救命啊……”她大口地喘着气,不敢回头。   一袭如雪白衣,乌黑的长发,夕阳懒懒地映在他身上。瓦儿睁大眼眸看过去,那白衣男子的气质莫名熟悉,他的每根发稍都似染上了醉人金光,修长手指依然优雅闲定地轻动,萧音流泻,他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似乎根本没发现有人急切地朝他求救。“公子……救命啊!”瓦儿终于在黑衣人抓住她的衣角之前,扑到吹萧男子的身边。   蓦然,萧声陡停,林子里只有萧瑟秋风吹着树叶的声音。“救救我们……”她喘息着望着他,这才发现白衣男子的脸上竟然戴着半张面具——半张银色的面具正好遮住他的半边脸,而未掩住的一半五官分明气宇不凡。瓦儿不由地呆住了,这线条优美又不失英挺的五官似曾相识……   容不得她半丝多想,黑衣人紧追而上,蒙巾下的眼睛虎视眈眈。“阁下不必多管闲事,这个丫头是我们要的人!”白衣男子放下唇边的萧,眼皮都没动一下,目光直视着自己的前方。他的声音很冷,但是极为好听:“在下本就不想多管闲事!”言下之意,就是他们打扰了他吹萧的兴致。   “阁下果然是识时务之人。”黑衣人的耳朵还在火辣辣地痛,看向瓦儿的目光多了种愤怒,声音饱含威胁,“臭丫头,最好自己乖乖地过来!”瓦儿脸一白,怒瞪着白衣男子,再看一眼才猛然发现他竟然跟冀哥哥有几分相似。混蛋!见死不救的混蛋,怎么可能比得上冀哥哥的半根汗毛?可是……他看起来武功应该很厉害的样子,在冀哥哥他们找来之前,自己一定不能再被带走。再看安然,仍然未醒。   再多的思考和迟疑都是浪费时间!瓦儿抿起唇,在黑衣人就要扑过来之际,迅速抱住白衣男子的胳膊,使劲晃动:“公子快救我……啊!”尖叫一声,那黑衣人正闪电捕般出手抓她。戴半边银色面具的白衣男子依着树干,目光仍不见转动,只皱起了修长的墨眉死盯着前方的一棵大树。   “啊!……救我啊!救我!”瓦儿又一声尖叫,死抱着她的手臂绕着他修长的身躯左右躲避。此人真是冷血吗?亏他这半边脸生得如此英俊,竟然对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见死不救!瓦儿顷刻间认准了一个理,自己非得拽着此人,无论如何总比落在黑衣人手中要好吧。   一抓一躲,中间隔着一个挺拔玉立的白衣人。黑衣人见对方不动如山的模样,竟多了几分顾忌,若是寻常之辈,哪能如此镇定呢?   “兄台请让一让。”黑衣人暗指责他碍事,又不想得罪此人。   “可恶的坏家伙!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何要抓我们!”瓦儿躲在白衣男子身后,探出小脑袋破口大骂。   “臭丫头!”黑衣人面色阴沉凶狠,可惜被蒙巾全数遮住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瓦儿一直没松开白衣男子的手臂,加大声音质问。   黑衣人瞥她一眼:“你跟我们走就知道了。”   “我又没痴没傻,干吗跟你们两个坏蛋走!”   “你今天终是逃不掉的!”   “哼,试试看!”说完,瓦儿不管白衣男子的视若无睹,以眨眼般的快速,死死抱住了男子劲瘦结实的腰杆。她仰起小脸朝他瞪瞪眼,好象在说:你若不救我,休想甩掉我!   白衣男子微挑了一下俊眉,声音开口若高山流下的清泉,动人无比:“你希望我救你?”   “恩,还有她。”瓦儿见他开口,似从冰凉的寒气中找到了曙光的温暖,小手指着不远处仍被人扛在肩头的安然。凌厉的目光如箭一样扫过去,仅是一眼,让瓦儿欣喜无比。这家伙终于要出手了吗?只要拖一会时间就好,冀哥哥若发现自己出了事,应该马上会找过来的。   “奉劝阁下,多管闲事对你没有半点好处!这臭丫头我们是要定了!”黑衣人站在几步之外,锐利的眼睛闪着寒光。白衣人低声笑了起来:“呵呵……在下本不想多管闲事,被阁下这么一说,反倒有了兴致。”他的话语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黑衣人手指一握,抽出了腰间的大刀,提高声音道:“阁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偶尔尝尝罚酒的滋味也不错!”说话间,白衣男子身形已迅比流星闪了出去。瓦儿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紧抱着的人已即刻出手。他是应激才出手的吧!她双手一松,连退了几步,那一黑一白两人便在林中打斗了起来。   安然,还得救安然!瓦儿转开视线寻找安然的身影,正好看到另一名黑衣人以极快的速度朝林子深处奔去。林子里一颗颗高大的树木,几处齐腰高的草丛,那人和安然的身影很快被掩去了一半。瓦儿撒开双腿,大声喊道:“安然!安然!公子快去救我朋友……”白衣男子手中竹萧一顿,正有力地定在对方肩头上,而那黑衣人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一个燕子翻身想躲开。没料白衣男子早有防范,在他翻身之际又是一个勾腿,碧绿的竹萧又定定地点住他的肩头。   “你究竟是什么人?”黑衣人见自己身手根本不如他,当下不再动手。   白衣男子扯扯冷薄的唇角,不轻不重地嘲讽道:“你不必知道!”   “你……”   “你们又是何人?为何抓人家姑娘?”白衣男子一手扯落对方脸上黑巾,皱起了眉头。   “你也不必知道。”虽然落入他人手中,黑衣人也闭口不说。瓦儿顾不上他们一问一答,焦急不已的眸子紧张地望着远处的草丛,生怕安然被那人掳得不见踪影,急得大吼:“你别跟这坏蛋废话了,先去救我朋友!” 仿佛从来未被姑娘家如此吼过,白衣男子的眸光有点惊诧,他懒懒地收回手,环臂而立。黑衣人瞬间松了口气,心下感觉到这白衣人应该并不想跟自己为敌,不过如此看来,要抓这小丫头也难了。   “后会有期!”黑衣人略一抱拳,飞快转身朝同伴的方向追去。瓦儿愤怒地睁圆了眼,他竟然就这样放了那坏蛋,眼睁睁看他走了?安然还被人抓着呢!回头一看,见白衣男子神色冷漠,环起手臂一副根本不打算再管的模样,顿时气得咬紧牙根,愤恨不已。   “你明明可以帮我救朋友!”瓦儿忿忿骂道,准备自己去追那人。才跨出一步,她又猛地回头狠狠朝白衣男子身上捶上一拳,“你见死不救,也是冷血之徒!”白衣男子注视着她慌忙奔去的身影,深邃清亮的黑眸突然闪过一道异样的亮光。   “你去也救不了她的。何况已经有人在救了。”清泉一样的声音随风吹进瓦儿的耳朵,她吃惊地望过草丛,只见一队人马正朝自己奔来,奔在最前面的白衣公子不真是冀哥哥么?   “冀哥哥……”眼睛刹时亮了起来,急切地挥动小手,而她的身后,那抹潇然的白影,如风一样瞬间消失不见。   ……   斜阳沉入山头,暮色仿佛在顷刻之间降临。瓦儿撩起裙摆疾奔过去,在看到夏定宇的马背上多了安然的身影后,憋在胸口的担心瞬间散去。还没奔到跟前,银冀双足一蹬,拔身而起,一个轻巧的翻转便稳稳立在瓦儿面前。   “冀哥哥……”在那双结实的手臂伸开之时,她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你没事就好。”银冀轻拍着瓦儿的背,吊在嗓子眼的心在真实怀抱她的这一刻,终于回到了原位。   “冀哥哥……我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瓦儿旁若无人地将小脸埋入他的胸膛,声音微颤。她从来都相信,无论何时,冀哥哥都会陪在自己身边;无论多大的危险,他都会赶来保护自己。他如同她生命中的太阳,毫不吝啬地照耀、温暖着她,给予她全部的光和热。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她刚刚怎么傻得会以为还有第二个像冀哥哥一样的人……   一想起那个见死不救漠然吹萧的白衣男子,瓦儿就忍不住愤恨难平。她扭头看向适才的树旁,才惊觉那抹跟冀哥哥极为相似的修长白影竟已不见。   “咦?人呢?”她轻声嘀咕。见她回头张望,银冀问:“在看什么?”   “呃……没什么。安然没事吧?”瓦儿转眼看向夏定宇那边,幸好安然也没事。而她身后的夏定宇正皱起眉头,以担忧又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大王。瓦儿不禁也皱起两道秀眉:“抓我们的黑衣人呢?没有逮到吗?”   银冀执起她略带冰凉的小手,道:“逃了。好在你跟安然都无事。”   瓦儿一跺脚:“怎么就这样放过他们!”   银冀摇摇头:“回头会派人去查的,你们没事才最重要。”浦月容见这二人亲密相拥,全然不顾他人在场,美丽的眼睛陡生两团火眼,照得瞳孔深幽透亮。她走到他们跟前,道:“没事就好。现在天色渐黑,我们该赶紧进城,大王你说是不是?”   银冀点头,命令道:“马车在林外等候,立刻出发!”   他长臂一展,将瓦儿揽上马背,见月容还站在原地,微微倾身将手伸了过去。月容看了看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嫣然一笑,将小手递了过去。瓦儿和月容跟银冀共乘一骑,都被揽在他有力的臂怀里。安然在哥哥的身前紧抓着马鞍,目光却紧落在奔在自己前面的骏马之上。三位姑娘心思各异,不过是半会时间就到林外马车处,她们却似品味了一番不一样的旅程。    第二章 红木城 2   天已全黑,空中不见半颗星子。夜,在幽冷的林子中诡异无比,秋风拂动落叶的声音轻轻地划过。孤沉的萧音让夜空显得空寂,带着淡淡的惆怅和惘然,低低徘徊着。白影立在林间,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照亮了他俊美的轮廓,只是那被银色面具遮住一半的面容有点冷漠。   “翟,你最近心事很重。”方旋坐在火堆旁。翟停住指间动作,萧声停歇。   “是不是因为师傅的吩咐?”方旋站起身,瑟瑟秋风让她白衣飞扬,风姿动人。翟回过头,轻勾唇角:“不是。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将竹萧别在腰间,他走向温暖明亮的火堆。方旋看了看他,咬住下唇:“翟是不愿意跟我说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筱水感觉离你越来越远了。”翟的眸子映着点点红光,散发着红褐色的妖冶晶芒,分外闪亮。飞扬的眉毛,轻扯的嘴角,他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冷淡,面对方旋低柔的抱怨,微笑道:“你们多想了,我们三人不是一直跟从前一样生活在红叶林,哪有什么远近之说?”   方旋在他身边坐下:“翟,把面具摘下吧,能看到真实的翟才让我感觉很近。”有时候,明明相隔很近,却感觉遥远。她不喜欢翟戴着面具,尽管这半张面具做得极其精致,丝毫无损于他无形散发的优雅气质,但每当看到被面具遮去一半的俊容,她就忍不住排斥他身上那股突生的神秘与冷漠。翟笑了笑,将面具取了下,一张近乎完美的男人面容呈现出来。五官线条俊美不失英气,深邃的眼眸漆黑如星,挺直的鼻梁显得高贵,略薄的唇角轻扯时会有种嘲弄的意味。   方旋注视着他,几乎忘记了眨眼,半晌才回神微笑:“看到这样的翟,才让我感觉更加熟悉。”   翟挑挑眉,不置一言。突然,方旋像发现了什么,眼睛闪了闪,道:“翟,下午那个骑马的白衣男子跟你长得好相似。”抓住面具的手指蓦然一紧,他的眼眸暗了一下,撇唇道:“是么?可惜我没看清楚,或许他也穿白衣的缘故吧!”   “不是,他坐在马背上的英姿还有那股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方旋不期然红了红脸,这些话都是她平时心中悄悄赞叹翟的言辞,这会见翟双眼一舜不舜地注视自己,心儿不禁怦了一下。   “世间之人相似者甚多。不过,你知道那骑马之人是谁吗?”风,突然掀起他鬓边的青丝,他的眼神变得凌厉。   方旋问:“是谁?”   “冷君银冀。”他从口中迸出四个字。   “冷君?”方旋的声音充满惊讶,“传闻行事冷静,沉稳内敛的冷君银冀?”翟豁然掉头:“没错!现在你看到他了,有何感想?”方旋沉吟片刻:“他不该长成这样子,至少不该和翟你长得如此相似。莫非师傅让你下山就戴上面具,就是这个原因?”翟轻哼一声,没人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只是他的拳头却悄然握紧。方旋没瞧清他的神色,继续道:“不过,这样的他的确与我想象中有所差别。我本以为铁碗治国,要从一帮老臣中夺回权政之人,不该如此温文尔雅。”   “你觉得他温文尔雅?”   “恩,温文尔雅且……不如传闻中的冷静内敛,尤其是看到黑衣人挟持那位姑娘的时候,根本没有。”翟放开紧握的手指,从旁边拿起一根干枝朝火堆中添去,低沉道:“只说明那位那位姑娘对他很重要。”他讥诮地撇起唇角,突然想起一直缠着自己请求去救朋友的那个丫头,冷君更在乎的应该是她才对吧!这个丫头……如果他没有记错,应该是两年前在南音寺后山遇见的那个,果然,时间已过去两年,她虽个子长高脸蛋也好看了不少,但那性子却是没见改变。只是自那次遇到她后不久的时间里,他的人生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翟一手又折断一根干粗的树枝,添进火堆。火光下的俊挺容颜冷漠诡异,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般的决心。他勾起唇角,脊背挺直。   看来接下来的这场战争,比预计的更有意思!   “对冷君很重要的姑娘?那你为何不直接抓了她?”方旋冷漠的话语中隐含杀气。翟笑容不变,眼中也有几许残酷:“抓她做什么?我们的目标不是她!”方旋盯住面前怒放的火焰,道:“翟,如果他是冷君,你觉得那两名黑衣人又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抓走那冷君身边的两位姑娘?”翟垂下眼睫,闭目养神起来:“不知道。”   方旋惊讶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所以不多管闲事!”说完,盘膝而坐,不再打算开口。   方旋定定的目光直落到他脸上,疑惑地再开口:“我们的计划何时行动?”   “等筱水来了再说。”   “筱水会来?师傅说的么?”她更加吃惊。   “师傅没说,但是她一定会来。所以,我们明日在路口等到她,计划之事,再做商议。”翟缓缓吐呐,字字沉稳肯定。方旋注视他半晌,也没再出声。这就是翟让她和筱水倾心的地方,他聪明冷静,连高深莫测的师傅也常被他猜中心思。深幽眼神里的邪恶和冷酷常常隐藏得极好,只是出使任务杀人的时候才展现。如果不是共同生长多年,恐怕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边。   有时候,他像一座冰海之中的孤岛,远远看着难以接近,即使是笑也让人感觉阵阵冷意。或许,真要能适应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寒意,才可能有更多靠近的勇气。有时候,他又会不经意显露出温和,只要那英挺不凡的眉头轻轻一挑,漆黑如星的深瞳多看你一眼,又使人不由自主地沉醉……   方旋和筱水无法逃避地陷入他的情感旋涡。这两位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在多次出使任务时互相救护,以致于情比金坚,亲胜姐妹,决定一起守护她们的翟。   第二日,天色渐明,晨曦薄雾之中的树木若隐若现,太阳还在山的那头露出小半边脸,林子的鸟儿早就啼鸣不已。秋意萧瑟,黄叶飘过他的肩头,再缓缓飘落草地。草地上露珠晶莹,闪耀清澈的光泽。翟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白色的衣袍如雪,修长挺拔的身躯昂扬而立,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银色面具戴在脸上,望向银城方向的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   栈道上,响起了嗒嗒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   方旋霍然转身:“是筱水?”翟点点头,马蹄声如此清晰。他们三人之间,已经熟悉到连对方驾马奔驰的动静都可以轻易分辨出来。果然,林子那头的栈道上奔出一匹枣红色骏马,有力的双蹄溅起道路上铺呈的落叶,遍地金黄的叶子纷纷跳跃起舞。马上的女子一见前方二人,双指一抽缰绳,不待马蹄停稳便翻身跃下。   “翟,师姐。”她面色嫣红,大约是天不亮就出发的。方旋道:“翟又说对了,你果然来了。没想到这么快。”筱水闪动水眸,朝翟笑道:“你就知道师傅会派我过来?”   “师傅若不让你下山,你又岂能真安心呆着?再说,师傅真让你下山,定是别有任务。”翟扯扯唇,不紧不慢地说道。筱水明亮的眼中有道利光一闪而过,让她娇美的面容染上寒意。方旋见状,道:“看来我们的目标不一样。”   “恩。不过,目标都在红木城内。走吧!我们即刻出发进城。”翟朝林中吹了声口哨,两匹高大的骏马飞快地从林中奔出,到他们面前扬起蹄子喷了几口热气。他与方旋略一提气,飞身而上。三匹骏马,奔驰在清晨幽静的栈道上,惊起了林间的小鸟。薄雾如纱,朦胧飘渺,他们均是白衣飘然英姿飒爽,惟独表情冰冷漠然,目光直视前方——红木城。   红木城。银暝境地古老的城镇,也是一重要的城镇,尤其在“龙虎大将军”之一的红恬红将军英勇牺牲于沙场之后,这里的百姓更是感染了士气,以他为豪。银岳王亲自封赏此地,拔出上万两银饷用于红木城修建,故此城一派繁荣之象。   话说银冀一行人是微服出游,本不打算惊动当地官员,不料珍太妃早已安排妥当,提前命人赶到红木城的王族别苑布置好迎接之礼,而浦臣相在此处的府邸管家也在这几日早早恭候。才刚入夜,马车刚临近城门之时,银冀便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只见一行官员立在城门之外,个个毕恭毕敬地俯首行礼。   暮色笼罩,城门上高高地悬挂着十来盏灯笼,很是明亮,将“红木城”三个字照得鲜明清楚。宽大的城门旁边有十数来人分两行排开,当银冀所乘的马匹一靠近,那些人立刻纷纷磕跪,一片行礼之声。银冀清亮的声音刻意压低:“尔等平身。本王此次微服出巡,不想惊动各卿,更不想惊扰百姓。如今尔等既已知晓,那此后数日也不必多礼,就当不知便好。红木城令官张池洞可在?”   一着青袍的中年男子踏出一步,拱手道:“臣在。”   “本王至此,令官无须增添压力。此番本王跟夏少将携带几位姑娘只是散心游玩,感觉一下百姓生活,所以,尔等就如平常一样,须担惊挂牵,更不须暗中派人追随,明白没?”城令官立刻俯首:“臣遵命。臣知晓大王不喜张扬,只是太妃娘娘传令臣必须保护好大王安危,应该也是考虑到几位千金……”   “不必多说!本王自小到大出宫多次,常去刖夙、北诏等国均安然无恙,怎会在本国境内发生意外?尔等一并听好,本王不希望出游途中有人鬼鬼祟祟暗中尾随,若是红木城内都不安全,那你这城令官只能撤换!”银冀本是极少动怒之人,但实在不喜欢被人尾随,有如同被偷窥一般的感觉,不得自由。张池洞是明白人,红木城是银暝国重要的城镇之一,先王历来重视。而年轻君王的习性他也了解不少,碍于太妃娘娘派人传的口讯,他这城令官又怎可视而不见?就算大王不喜欢,他也得带领相关官员前来迎接,只是迎接之前早已清理四周闲杂人等,无其他人知晓此事。   银冀与夏定宇对看一眼,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便嘀哒慢走起来。瓦儿与月容放下帘子,静静坐在马车之内,今儿个晚上,他们是得回到别苑歇息了。   次日,天气极好。别苑傍山而座,东边山谷里绿林错落分布,环绕着处处大小院落。尽显王族气派的庭院之中风景秀美,白玉泉从假山隙中渗流而下,在半山汇入青色旋涡,再经过石雕龙头分流一级级缓穿流于水池之中。   银冀白衣修长而立,衣袂飘飘。他的目光深沉内敛,跟平时面对他人时全然不同,脸部俊美的线条微微绷起,似在思索着什么。悄无声息的两条青影,一前一后翻过苑墙,闪电般飞身而来,齐齐在白衣男子面前停下,垂首禀告:“王,我们回来了。”   “查得如何?”银冀看他们一眼,负起手来。   “那两个人很是狡猾,肯定不是一般山贼。他们一路换下黑行衣,然后从东门进入城中。”   “当时正要关闭城门,不知怎地当时入城的百姓甚多,我和青龙只好混在其中。待我们进城,竟然不见他们踪影。”银冀沉吟片刻,料想定是百姓当时不得从正门而入,都绕道去了东门,也正好让那两名刺客有机可趁。他眸光一凛,透出前所未有的锐利:“他们发现有人跟踪了?”   “不,以我和白虎的身手,他们不至于发现才是,属下猜想那黑衣人的落脚点本就在红木城内。后来,属下挨个客栈查寻,均不见其影,此事大有蹊跷。所以要查得他们,须探得城中的玄机。” 青龙、白虎来自银氏王族的死士之列,也是属于王族专有的暗探成员,被称为隐衣护卫。他们如影子般专门负责保护主子,不要必要时刻,绝不现身。昨日林中发生劫持之事,青龙、白虎自知该如何去做,于是一早便来回报。   “大王,红木城若有刺客隐藏其中,大王定要留意小心点。”青龙沉声道。   “他们幕后定有组织,只是目的为何?若要刺杀本王,为何不直接拦道狙击?而是去抓两位姑娘?”银冀蹙眉沉思,下颌悄然收紧。过了一会,挥挥衣袖,青龙、白虎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   别苑之中菊花盛开得灿烂,菊花在园子里竞相开放,瓦儿一早便起床了,站在园子中间,尽情地呼吸晨间清新的空气。   银冀正站在园子旁的红柱旁,几络乌发飞舞,俊朗的脸庞线条分明,极是英俊。她扬眉奔了过去,清脆的声音呼唤道:“冀哥哥早。”   漆黑的眼眸中充满宠溺,他稳稳接住投入自己怀中的人,点点她雪白的额头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兴奋得睡不着。”她两眼放光,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晶亮。银冀放开她,面色温柔:“昨天坐了一天的马车,还受了惊吓,你都兴奋得睡不着?”瓦儿挽着他的手臂,娇俏地扬唇:“累了,也吓着了,可还是兴奋啊!不过,冀哥哥,昨晚一用完晚膳,我怎么就找不见你人了?”   昨夜他们来到别苑之后,一直思忖着林中黑衣刺客掳人之事。之所以没有当场抓获那二人,除了不想打草惊蛇,还因为另有安排。后来用完膳他也特意找上张池洞,询问红木城近期的情况,暗暗分析黑衣人的来历和目的,见瓦儿询问,他轻拍她的小手:“去找张大人打听了一下黑衣人之事。”   瓦儿惊讶道:“张大人知道?”银冀摇头:“他哪能知道,不过他会全力调查此事的。”   “那就好,那坏人模样我有见到,若是张大人抓到他们了,我定要好好地回敬一下!”银冀皱眉,眼中难掩担忧。这丫头只以为那是普通的山贼吗?于是严肃道:“瓦儿,这几日你可不要任性,去哪都不要单独前行,大街之上也不要……”瓦儿顽皮地眨眨眼,巧笑怜兮地打断他:“哎哟,冀哥哥这样一说,倒跟云姨一样罗嗦了。”   银冀沉着一张俊脸无奈地对着她,每次遇到事情,她明明当时紧张害怕,可回头就忘,就是记不住教训,怎能不让人担心?瓦儿难得见到他如此冷峻的一面,只得吐吐舌头,声音装得异常甜美:“知道冀哥哥是关心我,呵呵,你放心,这几天无论到哪,我都死拽着你,你到哪我就跟到哪,这样可以了么?”话一说完,真的伸出手去紧拽住他玉白的衣角。   “你啊!”沉脸的男人见她娇俏可爱的模样,只得用手指敲了敲她的头,“记住我的话,听到没?现在用早膳去。”瓦儿又露出甜美笑容,其实她当然知道要保护好自己,不让他操心,但她又忍不住贪恋他关心自己时的温柔。   她却不知道,园子里跟冀哥哥喜悦甜笑的一幕,完全落入正要叫他们一起用膳的两个人眼中。浦月容远远注视着他们,美丽的五官有点僵硬。夏安然咬了咬下唇,眼神黯然,低声道:“月容姐,大王心里应该早已决定,将来只娶瓦儿为妃吧?”   听安然如此一说,浦月容睨她一眼抿起红唇:“你担什么心?就算大王只想娶瓦儿一人,你以为太妃奶奶那边会同意么?你我的心思这王宫之中谁人不知,大王就算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得顾及我父亲与你爹爹的看法啊。”夏安然眼神恍惚了一下,低声道:“可是,我希望是因为冀哥哥喜欢我而娶我,而不是因为爹爹。”   罗袖轻拂,月容娇颜上涌起一抹嘲笑,眼神中隐藏着一丝不屑。说也奇怪,亏得夏安然还是威震八方的夏世聪夏将军之女,却一点也不像出生将门,丝毫不见巾帼气质。虽她也自小希望有朝一日能嫁于银冀,但浦月容从未将这样的她视为竞争对手。在浦月容眼中,她最大的对手只有红瓦儿,这个自小被珍太妃抚养长大的将军遗孤。虽珍太妃极其疼爱瓦儿,但若要考虑让银氏王族血脉发扬光大,她和安然必在王妃当选之列,届时瓦儿势单力薄,自己有身为一品臣相的父亲扶持,即便是夏将军想为女儿争取国妃之位,也不足为惧。何况多一个安然这样的姐妹留在身边,适当的时候也有需要……    第二章 红木城 3   红木城。城中林立的大小商铺位于街道两旁,酒肆、当铺的幌子随风飘扬。这里物品丰富,蒙舍国的皮货,北诏的土产,刖夙的丝绸绢帛等在各种店铺内可见。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居住方圆数十里的人们都会来红木城赶集。眼前望去,位于城中心有好几座飞檐重阁的酒楼客栈,豪华气派,进出都是锦衣玉袍之人,大约这里是专为达官贵人或来往商贾所建。周旁也有小巧简单的小酒馆,坐在里面喝酒的百姓怡然自得,甚是热闹。   今日出门的只有银冀、夏定宇带着三位姑娘,大家穿着普通,与城内百姓无异,只是他们几人气质各异,尤其是一袭白衣的银冀,嘴角含着微笑,目光深邃淡定,眉宇间光华流转,浑身尊贵之气难以掩藏。瓦儿穿着淡蓝绸衣,挂着兴奋好奇的笑容,步入城中大街四处闲逛。   “冀哥哥,你看这个捏糖人的,技术真是绝!”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捏糖艺人的动作。   银冀含笑看她:“你想要一个么?”瓦儿连连摇头:“不要了,我看看就好。”于是,她站在原地,又好奇注视了好一会才想到挪动脚步,才一转身,目光又被旁边的五彩剪纸给吸引住了。那各种精美图案的剪纸,有的已剪成了几条极细极薄的丝儿,但清晰的画面栩栩如生。跟在一旁的夏安然也惊奇地盯着捏糖艺人,对他一双灵活巧手啧啧称奇。   银冀闻声,瞧过她一眼,微笑着解说:“捏糖人的手艺讲究熟能生巧,为民间绝活,流传已久。大叔,您这捏糖人的技术是从大唐学来的吧?”   那捏糖人的大叔抬头笑道:“呵呵,是啊!前几年去大唐谋生学会的。”   夏安然见银冀特意面对着自己温柔解说,心口止不住扑通直跳,粉颊透出淡淡绯红。她忙掏出一块碎银,买下一个小糖人,借此掩饰自己羞涩的欣喜。   浦月容自然也惊叹于这些民间绝活技巧,不过她只持着美丽的笑容端站在几步之外,陪同着他们。银冀回头见她站立不前,又不似瓦儿和安然那边欣喜,不由问道:“月容不喜欢这些吗?今日城里赶集,处处热闹,你若想看看其他的,让定宇陪你瞧瞧。”   浦月容一听心中顿时被什么压了一下,有些郁闷。她嫣然淡笑:“多谢大哥,其实月容也挺喜欢这些的,不过以前在城中看过了,所以不若两位妹妹那样新奇。城中还有好多有趣的东西,一会大家可有得瞧了。”   夏定宇站在她的身侧,看一眼月容娇美的脸庞,开口提醒:“今日人多,大家还是在一起观看,不要走散了。”   银冀赞同地笑了笑,忽听耳边传来熟悉呼喊:“冀哥哥,月容、安然……那儿人好多,一定有好玩的,我们快过去看看。”大家看过去时,只见一抹浅蓝身影正撂着裙摆,飞快地朝人群聚集处奔去。   漆黑瞳孔下意识一缩,他朝夏定宇使了个眼色,几人连忙追上瓦儿急切的步伐。   “瓦儿慢点,等等我们,别走散了!”听到呼声,瓦儿回头,俏皮地招招手,示意他别担心。   那边的确热闹,前方的空地上搭了个戏台,正在敲锣打鼓彩带飞扬,不一会只见四周的人流如潮水一般纷纷靠前,都想占个好位,看出好戏。瓦儿也使劲往台前挤,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别说她抑制不住地兴奋,就连夏安然也拼命点着脚尖往里看。月容皱起两道优美的秀眉,紧随在银冀身边。银冀本欲上前挽住瓦儿的身影,不料身边的百姓突因那戏台上出场的小丑而兴致高涨,一个劲往前涌。   “银大哥……”浦月容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脚一绊差点摔倒。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柔夷,银冀低沉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月容的水眸里注入一抹晶亮,摇头道:“没事。”说完,美目左顾右盼,皱眉不展似在关心其他人的身影。银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瓦儿淡蓝的身影已被人挤到中间,后面是越涌越多的人群,他立刻皱眉:“瓦儿又任性了!”   “银大哥去找瓦儿吧,我在这等你就成。”月容嘴角绽开一朵鼓励的微笑。   银冀握着她的小手,正欲放开,只听夏定宇坚定有力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公子,那边人太多。你们都留在原地等我,我去找瓦儿。”   锣鼓喧天,一时间,数以百计的人都涌到了戏台前的空地上,将原本还有小贩吆喝的街道结结实实地堵上。台上好戏毫不浪费时间,不到片刻主角穿着鲜艳的华服正式登场,台下一片欢呼与掌声。原来红木城中如此热闹,瓦儿拼命地点起脚跟,本想回头先拉住银冀一起,然而已无转身的余地,只能被动地与人一起挨挤着上前。   人群之外,银冀浓眉蹙得不能再紧,淡蓝身影转眼间被人潮淹没,他担忧的目光密密搜索,遍寻不获。他带着浦月容和夏安然走到清净之处,才放下她们的手臂。但思及到瓦儿还在那人群之中,心念一起只想以轻功翻身越过过去找她。   才刚上前一步,一只小手适时抓住他雪白的袖口,回头一看对上浦月容楚楚动人的双眸。   “大哥不必担心,夏世兄身手了得,会把瓦儿安全带回来的。倒是大哥才需要保护好自己,不过这次怎么感觉红木城格外人多,实在有些奇怪。”浦月容边说边拉银冀往后退。夏安然跟在他们旁边,看着一下子集聚到一起看热闹的百姓,道:“早有耳闻民间百姓赶集热闹非凡,想不到还有戏班子当街搭台唱戏,怪不得大家如此兴奋。看那阵势,我都忍不住想挤进去看看。”   银冀眸子一暗,沉声道:“已经进去了一个瓦儿,你可不要再去凑热闹。”言语虽有轻斥之意,夏安然却听得一阵暖流淌过心间,于是嫣然笑开:“大哥说得是,安然只是想想罢了。若是想要看戏,可请银暝国最好的戏班子进宫,还可以跟太妃奶奶一同欣赏。”   银冀点点头,脸色仍然紧绷,调过视线再次搜寻瓦儿及夏定宇的身影。心中暗忖,等这丫头回来非得严肃教训一下,明明之前再三叮嘱不要单个儿跑开,尤其是林子遭遇黑衣人之事不过就发生在昨日,难道她都记不住教训么?   见大王一脸冷峻,浦月容沉静的声音中透着羡意:“瓦儿的心性真像个孩子,一有热闹就往前凑。不过,正因为这样,才让太妃奶奶疼爱,大王喜欢吧。”夏安然在一旁不经意地接过话头:“大约是瓦儿在宫中呆得太久,沁梅苑中哪能听到民间事情?瓦儿喜欢探这些热闹也是正常的。不过大王应该相信我哥,若不能将瓦儿带回来,他这个少将军便是浪得虚名了。”   银冀听着两位姑娘一言一语,紧蹙的浓眉逐渐放松。安然说得对,定宇若连这点能力都没有,根本不配跟随自己出来。但是安然说得更对,瓦儿从小到大都被大家宠着,哪曾受过半点委屈?更不知人心险恶,就连昨日那样已经发生危机,她也无半点防范之心,唉!暗叹一声,他不动声色地将月容和安然拉在身侧,道:“我们先去这家茶楼坐坐,再等他们吧。”   对面便是茶座,虽然外边热闹,茶座里依然坐着不少悠然品茶的客人,看样子都是文人墨客,满脸斯文。银冀带了两位姑娘直接上楼挑了个好座位。楼台之上可以极目远眺,虽然已有不少客人凭栏眺望那戏台,但无损于他们三人的视野。店里伙计很快上了茶,月容动作优雅地为身旁男子先斟上一杯,然此时银冀的心思只在那密匝匝的人群之中,细心寻找那抹浅蓝。很快,他目光一定透出柔和的光亮,抿了半晌的嘴角缓缓松了开来。   他找到了她,乌黑的长发被一条银色丝带轻松系起,浅蓝的衣裳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她的背影很纤细,几乎要淹没在人群之中,只能看到肩头以上的影子。在此高处,他就是轻易找到了她。夏定宇就站在旁边,好象皱着眉头在劝她回来,还不时以手臂为一个劲左摇右摆的她挡护。银冀终于忍不住嗪起淡淡笑容,他可以想象得到,此时瓦儿一定被那台声情并茂的民间大戏所吸引,就算天塔下来恐怕也暂时抛在一旁。而夏定宇定是急着劝她回来,以免自己这个主子等急了。   浦月容抬眼看到他唇边的温柔笑容,俊美至极,不禁失神片刻。等清醒过来霍然明白这样动人的笑颜只为瓦儿而已,心中立刻涌上说不出的滋味。她一咬唇瓣,眼中的某种爱恋更加决意。夏安然顺着银冀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那抹浅蓝,笑着扬起小手指了过去:“看到瓦儿了,我哥哥就在她旁边呢。”银冀挑了挑眉,端起香茗放在鼻间嗅了嗅,含笑喝了下去。   戏台上主角的装扮好有趣,跟王宫里偶尔请来的戏班子表演得很不一样。这台戏看起来民风甚浓,小丑和漂亮的女伶时而用当地话来插上几句段子,逗得下面一片哄笑,随即掌声四起,有人大声喊“好”的声音。瓦儿个子不高,拼了命地伸长脖子往台上看。   “哈哈……这个戏班子要多来几次红木城就好了。”身边有百姓边大笑边感慨。   立刻有人接口:“老兄不知道么?这戏班子最近常出来搭台,何况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呢,就算没钱也喜欢大家捧个人场嘛。”   瓦儿两眼发亮,悄然在心中盘算有机会也请这戏班子到宫中去演一演,太妃奶奶卧病已久,说不定看了这戏心情一好,身子也会好起来。夏定宇见瓦儿执意要看到底的样子,无奈地伸开双臂,尽量让周围兴致高昂的百姓少碰到她。瓦儿对大王的重要性,他这个自小与大王一起陪读、一起练功之人岂能不知?希望大王在外面不要担心才好。“夏大哥,你长得高一定看得清楚。”瓦儿扬眉浅笑,真恨不得自己此时再高个一尺。又过了好一会,夏定宇皱起眉头:“瓦儿,少爷在外面等久了,你随我先出去吧。”   瓦儿努努小嘴,头摇得像个小波浪鼓:“不成。我好不容易才占得这个好位,说什么也得看完这出戏。”不知何时她已站到离台不到一丈之处,身前大抵都是比她矮的孩子,视线畅通无阻。笑眯眯地注视着女伶脸上的浓妆,看她挥挥水袖婉转地唱出歌声,瓦儿欣喜地鼓起双掌,不断随大家一同称赞:“好!唱得好!”   惟有夏定宇无奈的眼睛不知道看了她多少次,面容越发冷峻。“瓦儿,这里人又多又杂,我们还是先出去吧。”看了看她毫不避讳抓着自己手的十指,他倏然住了口。一直以来,他都不懂,大王为何会对瓦儿万般呵护,甚至情不自禁地宠溺,连她犯错闯祸都一并包容。而此刻,她对他毫无心机地展露灿烂笑颜,她将柔软小手毫不迟疑拉住他手,只为他也一起来欣赏有趣的表演时,他才第一次明白大王的感觉。这样单纯天真的女子,就像山林深处最清幽最纯净的泉水,美好地让人不忍破坏,尤其见到她不含一丝杂质纯然开心的笑颜,让人只想好好呵护珍藏,永远不让她被俗世的忧愁所侵扰。   瓦儿闪亮着清澈眼波,笑眯眯地望着台上。咦?是谁一直在扯自己的罗裙?在被扯了数遍之后,瓦儿的视线不耐烦地低了下去。竟然是一只猫,浑身雪白,身子娇小,伸着小爪子一个劲儿挠她的裙摆。当她看它时,那猫如有灵性一般也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注视着她,嘴旁的白须轻轻一抖,乖乖地“喵”了几声。她不假思索地下了个结论。当下顾不得台上的女伶正唱得热闹,推了推前面的人便弯下身去。   “瓦儿,放下它。”夏定宇皱起眉头,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这么多人里面,怎会平白无故出现一只猫?此猫还不怕生,它看人的眼神实在有些奇怪……瓦儿抚抚那只猫身上光滑的白毛,笑眼亮晶晶的,“夏大哥,你看它多有灵性啊。等戏演完了,我再帮它找主人。”   台上的戏继续在演,一个娇小玲珑的年轻姑娘费力地挤过来。那姑娘只梳着简单的发辫,看上去却有点凌乱,发辫上插着一根细细的银钗,身着青底条纹的粗布衣裳,一看便知道是穷人家的女儿。只是那五官生得甚是精致,洁白的额头正渗着细密的汗珠,一看到瓦儿怀中的小猫,乌瞳一亮,欣喜万分地伸过手去。瓦儿呆愣了一下,那姑娘的手根本来不及伸过去,就被另一双大手扣住手腕。夏定宇的黑眸幽亮,眼神犀利。姑娘惊住,颤颤收回手,小嘴轻唤了一声:“雪猫……”,那猫立刻张圆了眼睛,回应似的低呜了一声。   如此情景,瓦儿立即明白过来,灿然一笑:“雪猫?它是你的猫么?”姑娘飞快地点头:“恩。”   “喵呜——”雪猫拉长了声音,透明的眼睛滚圆,不知道是否因为找主人而欣喜。姑娘刚要伸手来接它,却突然猛然一晃,大约是被人挤了一把,身子直往前倾,而那只雪猫如兔子一般纵身一跃,落到地面,窜入人群之中,眨眼不见。   “雪猫!”姑娘惊喊一声,苍白的小脸迅速被难过和焦急所覆盖。“雪猫……你不能跑,不能丢……”她一边低嚷着一边低着头慌忙地寻找。   “夏大哥,我们帮帮她。”夏定宇皱眉,表情怪异地看那姑娘一眼:“找猫?”   “恩。”   人群之外,雪猫终于被找到,那姑娘爱抚地摸了摸猫的小脑袋,突然将它塞进瓦儿怀中,清澈的眼睛让人看不出半丝不舍,原本是不能丢失的珍贵猫儿,顿时变成了礼物。   “小姐是吧吧见过的最善良的人。雪猫是我爹娘过世后,一直陪伴我的亲人,但是……小姐府上需不需要丫头?吧吧想和雪猫以后一起伺候小姐。”她说话时字字清晰,满脸诚意,眼里全是恳求。瓦儿绝没想到,满腔好心不但换来了一只猫,还换来了一个非要死心塌地跟随自己的丫头。夏定宇死拧着眉头,等着瓦儿开口拒绝,毕竟他们的身份非同小可,岂能随便带个陌生姑娘进宫?   瓦儿哭笑不得,看向夏定宇严肃地沉眉,锐利的黑眸好象在说:瓦儿不可,大王不会同意的。吧吧似乎看出他们的心思,抓住她衣袖当街直往下跪。膝盖尚未着地,一只修长的剑鞘适时接住她的膝头。夏定宇垂下嘴角,看上去有点冷漠:“吧吧姑娘,我们府中不缺丫头。姑娘若是生活有困难,我们愿意……”那吧吧咬下微颤的唇瓣,声音急促又柔弱动人:“请公子行行好……实不相瞒,我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只剩这只雪猫陪我。最近我四处找人家想干点活维持生计,小姐好心肠,请收留吧吧……”   看她说得可怜,瓦儿无奈,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心善的她明知道不能答应,却又难以硬下心肠拒绝。夏定宇谨慎地观察着吧吧,此事让人无法不觉怪异。   那吧吧抱着雪猫亦步亦趋,不知怎地双手一松,那猫儿又一跃而下,这次是直直扑向瓦儿,在瓦儿惊恐之际,它却只是“喵呜”地轻叫,声音低柔哀怜,似在为自己的主人求情。   瓦儿水眸闪动,金色的阳光跳跃在乌黑的瞳孔里,她缓缓扬起一个弧度立刻大大笑开:“我想,我们府中多个丫头应该不成问题吧?”   “瓦儿……”夏定宇欲言又止。   “夏大哥,瓦儿无贴身婢女,一直是云姨照顾我。吧吧姑娘跟我年纪相仿,又一腔诚意,何忍拒绝?”瓦儿笑着走过去,一手抱猫一手拉住吧吧,“我所住的府中规矩可能多了些,但你跟着我生活倒是可以确保无忧。”吧吧闻言,瞥过皱眉不语的夏定宇,直面瓦儿盈盈一拜。夏定宇看了一眼四周人流,开口提醒:“瓦儿,再不走少爷只怕要等急了!”   的确,银冀与浦月容、夏安然一直在茶楼等待。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他们。”银冀起身,语气不见君王的傲慢,只有如同兄妹一般的亲切。二女同时抬头,发现了瓦儿的身影,两人眸子又不约而同地暗了下去。银冀没发现自己刚下茶座木梯,就有一白须老者直面而来。老者并非一人,他身后跟着一名七八岁男童,男童手持一幌子,幌子上是四个黑色墨字——测字算命。   “公子请留步。”老者开口,声音苍劲有力。银冀疑惑看向他,见对方发须齐白,身着一袭陈旧灰袍,但面色红润双目精光内敛,不似一般老人,驻足问道:“老人家有何事?”老者摸摸长须,白眉微皱,目光在他脸庞又细看了一番,才开口:“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银冀扬唇微笑,目光淡定,“老人家想给在下算命么?”   那男童正在老者身后,双手扶住幌子的木杆,张着灵活的眼睛注视着银冀。可能他没见过如此优雅,温和与冷漠并存的人,讪讪道:“我师傅算命很准,他主动说要给公子算,公子应该听一听的。”   银冀修眉微沉,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不着痕迹地寻找那抹顽皮的蓝影,回神对上老者精深不凡的目光,心中一颤,有礼道:“多谢,老人家如若方便,不妨先在茶座稍等片刻,在下现有要事。”他自问多年来识人不浅,此老者灰袍朴素却仙风道骨,容颜除了白眉一点也不显苍老,不能与一般江湖术士相提并论。   老者点头,带着男童走进茶座。银冀朝人群中走去,步子莫名多了股沉重。那老者从自己身上看出了什么?身份?地位?还是……曾听闻大唐的能人异事教多,得道高僧更是不少,不少贤士精通天文地理,懂得天地之玄妙,为人处世,治国之道,甚是了得。   此等贤士一般喜欢隐居或游历,看淡红尘,难以效忠于某一位君主。能得到贤士入朝辅政,哪个掌政之人不有此希望?去年,四诏之中最强大的蒙舍国,多了位才气纵横的慕千寻先生入宫,此人年轻虽轻却能辅于蒙舍君王阁昱左右,曾令蒙舍几次平安化解了朝内外危机。同为一国之君的银冀也不例外,求材若渴。他回头看了一眼茶座,深邃的瞳眸闪过惊异之光。不知道这位看似仙风道骨的老者是否会令自己失望?   老者与男童坐在茶楼的厅堂之中,白色的布幌靠在桌旁。男童转动好奇眼珠,“师傅,徒儿不懂,那位公子有何特别之处?”老者轻捻白须,灰暗的眸子里浮过男童不明白的复杂之色,他低低一叹,声音苍老而沉重:“他非一般公子,跟师傅……也有点渊源。”   “师傅认识他?”男童吃惊道。   “认识,也不认识。”   认识,也不认识。踏出茶楼的银冀也在暗自思忖。对这老者他肯定不认识,更想不出这位老者会对自己说什么?此时只有两个猜测,其一老者会像普通江湖术士一样,找人算命只为钱财。但瞧那老者谈吐与气质,很快推翻这个可能。其二,老者或许真有识得玄机之术,会看面相,知道自己身份……可是,知道自己身份,他又想说些什么呢?一切等先找到瓦儿那丫头再说。    第二章 红木城 4   瓦儿怀抱一尘不染的雪猫,嘴角飞扬着笑意,晶莹的肌肤顷刻间美丽耀眼,闪动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泽。她心情极好,神采奕奕,只是紧随在他身边的夏定宇浓眉紧蹙,一直没有松开。她身后两步的距离处,有个扎着乌黑发辫微微低头的民间女子,像个小宫女一样跟在瓦儿身后。   银冀远远注视着那个笑容甜美、低头抚弄雪猫的女子,本想沉脸斥责的他,心底刹时被温柔的情愫触动着。此刻,她的手指洁白而柔软,正轻抚着雪猫的背,每一次抚动都显露出她内心的喜爱。那只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乖乖地蹭动小脑袋似要睡觉。仿佛他的视线,瓦儿轻扬眉角。抬眼看去,很快也看到了他。他那样英俊挺拔,尊雅不凡,让四周的行人仿佛都变成了灰色,只有他在阳光下从头到脚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冀哥哥。”她眼中笑意更浓,加快了步子。夏定宇朝银冀恭敬地颌首,而那个吧吧抬头飞快地往前看了一眼,又垂下脸去,没人留意到她在看到银冀俊美的五官时闪过眸中的惊异光芒。瓦儿开心地站在他面前,他悄然吸气让自己敛起温柔,轻斥道:“忘记我怎么嘱咐你的?如此多人的地方,你竟然一个人离开!”   瓦儿眼神晶亮不以为惧:“我是身不由挤,人一多顺势而走,没法回头了。不过那台戏真是精彩极了,呵呵。”   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因担心而聚起的怒气瞬间化得无影无踪。银冀低眼看着她怀中的小猫,挑挑眉,以眼神询问她。瓦儿转身将吧吧拉到面前,指指小猫又指指吧吧,将刚才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刚说完,吧吧双膝一曲又要跪了下去。夏定宇眼疾手快再次挡住她的膝头,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当众跪地,只怕引来路人侧目,而他们的大王并不需要引人注意。   “请公子收留吧吧,吧吧以后定会好好服侍瓦儿小姐……”   瓦儿见吧吧苍白的脸颊又有泪珠滚落,恻隐心再起。想到自己虽是孤儿,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孤儿,有太妃奶奶和冀哥哥及太多人的呵护和疼爱,而吧吧恐怕只有这只雪猫了……   “冀哥哥,你就答应了吧!”瓦儿蹙起纤纤眉梢请求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银冀轻抿薄唇,深邃的目光落在半垂着头只能看到额心的吧吧身上,声音透出自然的清冷和威严:“抬起头来。”吧吧顺从地抬脸,眼睛对上那双漆黑犀利的深瞳。她面容清秀,肤色有点苍白,看起来楚楚可怜。在接受银冀审视一般的视线时,小手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似在紧张害怕,担心他不肯答应。   银冀的目光回到瓦儿身上,见心爱的女子满眼渴求,知道她是真的想要自己点头。也罢,看这姑娘乖巧朴素,既然瓦儿与她投缘,那就由瓦儿自己决定吧。   茶楼里,人来人往,伙计忙上忙下。那对算命的师徒坐在茶楼偏僻的角落,白须老者静静地喝着茶,男童黑溜溜的眼睛向门口已扫过不下十次。终于,白衣男子的翩翩风姿出现在视线之中。   “师傅,那位公子回来了。”男童站起身来。白须老者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松儿,你先去外面候着,过会再回来。”   银冀的视线环顾了一圈,看到角落悠然喝茶的老者,对瓦儿和夏定宇轻声交代了一番,便朝角落的桌子走去。   “老人家。”他掬礼道。   老者抬眉:“公子请坐。”   “不知道老人家想跟在下说什么?”银冀一掀襟摆,坐在老者对面。   店里的伙计匆匆过来换了茶杯,重新沏上一壶暖茶。老者目光精深,语气沉静:“公子身份尊贵,气度不凡,能在这红木城遇见实是天意。”大约卜卦算命之人都喜欢说“天意”二字,银冀淡淡挑眉,眉宇间光华流转,确是气宇尊贵不凡,非普通公子所能比拟。他轻啜一口淡茶,似笑非笑等待老者的后文。老者目光苍凉,好象能看透世事又不见真正超脱。银冀继续淡然地喝茶,心中却浮出不同的想法。如果此人真是一般江湖术士,那他真是看走了眼,浪费了自己时间。   “老家人请说吧!”   “请恕老夫直言,公子气宇宣昂,风华正茂,可惜……”老者捻须,眸光沉定,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端住杯口的手指定住,银冀抬眸疑问。   老者的身子也陡然僵直了起来,几个字从白须下迸出,“可惜公子是薄命之相。”   “老人家是否算错了?”银冀不以为意地淡笑,只是说话的嗓音不经意间低了一分。老者严肃地注视着他含笑的面容,那张年轻的面孔甚是英俊,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属于王者的威仪和优雅,他目光柔和嘴角含笑,该是位英明的君主才对。可惜如此命大如天的尊贵躯体,在十几年前却被悄无声息地种下了咒根,此生只怕……薄命。   “公子乃万金之尊,自然不会相信。”老者不轻不重说道。银冀眼中的淡然随之凝住,万金之尊——他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既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如此说?“请问老人家,何谓薄命,何谓万金之尊?”他笑得不动声色,目光更加紧促地注视着老人的白眉。   “唉!”老者瞥过茶楼四周,轻叹一声,“大王难道不是万金之尊么?”银冀手指一颤,笑道:“老人家,此话可不能拿来说笑,若让人听去只怕要惹来祸端了。在下只是一士族子弟,命不贵也不薄。”   “贵薄有天意,也有人意。公子不愿承认身份,老夫理解。只是请公子务必听取老夫一言——请好生保重龙体,若龙体不适……”老者迟疑地停顿了一下,自袖口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瓶身极小,“若龙体不适,请饮下瓶中之药。”银冀一双黑眸暗藏锐光,见老者不似说笑,心下揣测其究竟是何身份?会是朝中多事者的阴谋吗?   “公子不信任老夫?”   “不。”银冀摇头,伸手接过白瓷瓶,“我信。请问老人家,所谓薄命可有解除之法?”老者微怔,白眉下的灰色眼眸瞬间变得复杂,一时辨不出他是真信还是假信。低叹一声:“公子今年该有二十二了吧?”银冀点头,他的生辰在初夏之日,已满二十二岁。   “命数的贵薄,并非全由天意。公子喝下此药,若平安度过二十五岁,便是贵之所至。若是熬不过去……”老者话未说完,银冀修眉低敛,沉声打断:“老人家此言未必太虚,在下身体甚好无恙,怎能说‘熬’?”老者睨他一眼,见他天庭饱满,修眉斜飞入鬓,双目淡然冷静,嘴角隐含自信,确实是人中之龙,瞧不出半点病态。然而这样的表像还能持续多久?   “公子是否有心绞之症?”   银冀脊背一直,答道:“老人家不该是算命的,该是位郎中吧?”他确实有点心绞之症,不过并不严重,一年之中偶尔会绞痛一两次,多半是春天发作。每次绞痛之时如被针扎入心脏,密密麻麻,浑身冷汗直冒。所幸每次发作时间极短,不到半个时辰便恢复正常。   “公子的心绞之症可是从十一年前开始的?”   银冀手指僵硬,老者如何知道的?十一岁那年,不明原因他突染风寒,连续发热了一天都不见退,数位太医商议了好久,试过几种方子才让他逐渐恢复健康。但从那以后,体质一度虚弱,还烙下了胸口发闷,心脏绞痛的病根。后来为了不让太妃奶奶和瓦儿她们担心,他只私下找了宫中的一位老太医配制处方。十八岁后,他的体格越来越好,这些老毛病虽仍偶有发作,但早已习惯当然不以为惧。   “你如何知道这些?”银冀一舜不舜注视着老者,想看透他身上的玄机,到底是真正的高人贤士,还是别有目的之人?   老者瞧他不复之前的淡然,捻捻白须站了起来。   “公子保重,但愿三年之后,还能再见公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茶桌,一袭灰袍被门外吹进的萧瑟秋风微微鼓起,颇有仙翁的风姿。   独坐在桌前的银冀握紧手中白玉瓷,冰冷的触觉直延及心底,二十五岁?   熬过二十五岁,三年的时间……熬?他的神色越来越淡,手指越来越冷,再看向门外,那灰色身影已不复见。   红木城通往城西的街道上,一位白须老者走在前面,一名扛着“测字算命”白幌的男童紧跟在旁边。秋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并走的身影拉得好长。   “师傅,那白衣公子病了么?”   “恩。”   “什么病啊?师傅竟然将返命水给了他。”男童好奇追问。   “你是不是在门口偷看了?”老者的话语甚是严肃。男童无暇顾及师傅的责问,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两眼一睁,惊讶之色布满小脸:“师傅,莫非……莫非那公子也是四诏之王?他也跟刖夙国的暴君一样,中了传说中的诅咒?”老者顿住脚步,抿起唇凝重地叹了一句:“松儿,那不是传说,是为师的过错。”   “啊?师傅……为什么?”男童差点将手中的白幌震了下去,“师傅跟那诅咒有什么关系?”   “这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也是师傅一生中最大的转折……”老者的话越来越轻。树上金黄的叶子飘落坠地,阳光刹时失去了温暖,那苍老的声音隐隐消失在寒气袭人的秋风里。此白须老者究竟是何人?他名叫须乌子,本是一名隐居在蒙舍境内的巫师。这片土地分为蒙舍、刖夙、北诏和银暝四国,其中蒙舍疆域宽广国力最强,与刖夙和北诏交界,而银暝地域最偏。须乌子年轻时欠下蒙舍先王阁贝罗的恩情,故阁贝罗在病重之前要求他向其他三诏太子布下诅咒,以保自己的太子阁昱将来能一统四诏。天机未料,诅咒布施之时出现失误,打破了诅咒禁忌。   触犯禁忌,下咒之人此生再不能布施巫术。近年来,须乌子开始潜心学道,修身养性,常悔当年不该下咒害人,但又无法违背蒙舍先王给予的寄托,遂游走于四诏境内,并立下誓言——若天意让他遇见被自己下咒之人,则施药赔赎,然终其是否能被驱除诅咒,还看中咒者的个人造化。   “师傅,那瓶返命水真可以解除诅咒吗?”男童听完老者充满矛盾的叙述,对师傅这几年的游历更多了份理解。   “松儿,这样的生死诅咒是结合多种条件才能施下,同样的也可能被各种原因所影响。当年师傅想回报蒙舍先王之恩,也想试试自己布咒之术的本领,以每位太子的二十五岁做为结界……”   “可是师傅现在却后悔了,那三位太子已成了三诏的君王,师傅不愿意他们因咒死亡。”男童悟性极好,很快看出师傅的矛盾。   “唉……师傅早就后悔了,但也不能就此背弃对阁王的诺言。今日遇见银暝君主,是他的造化,但愿三年后的秋季,他依然风姿焕发地活着。”老者说完,将男童手中的白幌往路边草丛一扔,“走吧!你随师傅就此回山吧。”   “我们又要隐居了么?”   “恩。”   月下,桂花已落,只余袅袅淡香。   枝头光华如醉,朦朦胧胧,洒下班驳星光,摇曳不定,似要被秋风拂去。一袭白衣如水,修长挺立,他沉默着,幽思深远。   茶楼之中老者的话语回荡耳际。万金之尊,十一岁那年患的病症,心口绞痛的隐疾……老者真是可测天机的世外高人吗?还是某些知情人的阴谋?朝中知此事者不多,却也有好几个。太医乔雀负责每年为他配药,夏世聪父子在一次春猎中正遇上他心绞发作,云姨某次为瓦儿的事前来找他时正遇见他在服药,也因此得知……可是,这些人都是相处多年,不大可能让一个江湖老者知道,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老者说的是真的?   真的?可信吗?银冀掏出白瓷瓶,捏在手中,掌心冰凉,他反转凝视着它,只觉寒意阵阵窜上心口。二十五岁是个坎,只是为何是二十五岁呢?那老者不愿透露更多,径自离去,他该下令全城搜寻将老者再找出来吗?   脸色突然一白,血丝急速退去,有一支针扎进他的心口,刺痛。然后是两支针,三支针……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熟悉的刺痛遍布心脏,扩散全心。从血液里,皮肤上一寸寸蔓延。   心绞竟然此时发作了……硬生生地疼!   他的脊背挺着笔直,不想让自己脆弱地弯下。握住白瓷瓶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紧握着它,仿佛能给予力气。他是君主,背负着父王与太妃奶奶的希冀,背负着银暝的江山社稷,背负着笑容甜美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女孩的梦想,他怎能因一阵小小的刺痛而变得脆弱?   院子里很幽静,月光静静洒在地上。   桂花树下,落叶从他雪白的衣襟上飘过,无声地落到地面。星光闪烁,隐约可见其影。此时此刻,俊挺的身影修长而单削。终于,他一手支撑在树上,一手仍然紧握着白瓷瓶。即使院子里除了他再无一人,但连天空灼灼其华的月光,他也不想让它瞧见自己苍白的面容。   薄唇开始颤抖,冷汗流下额际。这是秋天,秋天——为什么也会心绞发作?那不是春天才会发生的么?秋风掀起了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起风了,夜更凉了。他的指间全是冰冷没有温度,他的白衣飞扬,像要幻化成片片雪花。为什么秋天也会发作?为什么疼过那么多次之后,仍然一次比一次更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滴血,全身的血液流得极慢,极慢。胸腔的某一部落是发麻的,时麻时痛,反复搅弄,他开始喘息,微微佝偻了起来。   乔雀说恭喜大王,近两年大王发作得越来越少,该是要痊愈了。他正欣喜着今年春天发作的次数不若往前那般频繁,想不到竟在这萧瑟秋日里令人措手不及地爆发了。如洪水一般来得更猛,这是在应证老者所言吗?   修长的手指泛白,小瓷瓶几乎要被捏成碎片。   “命数的贵薄,并非全由天意。公子喝下此药,若平安度过二十五岁,便是贵之所至。若是熬不过去……”   老者的话响在耳边,余音回荡。可是……如今宫中局势扑簌迷离,老臣之间的明争暗斗此起彼伏,随着他年纪增长日益成熟,巴结王权也是让他们双眼赤红的事情,身为君王他虽表面淡定,心中却时刻警惕衡量,生怕陷入他人的阴谋。只是眼下,这心绞之症真是绝症?不能度过二十五岁么?不行,为了稳定朝钢,为了与瓦儿携手白手,他无论如何不能有事,老者之言,他定会再去求证!   现在……   身形一晃,银冀重新站直了身子,黑眸定定注视手中被握得隐隐温热的白瓷瓶,深吸了一口气,心思反复拉锯着。半个时辰,只要熬上半个时辰,一切就过去了。   秋风,很快将他的冷汗吹干,乌黑的发丝微乱,修眉紧蹙在一起,他咬着牙根庆幸此刻不是坐在房中,否则说不定瓦儿正在身旁,若让她看到,只怕要着急坏了。有一股刺痛袭来,前所未有地猛烈,让他吃惊地睁了睁黑眸。终于,他做了个决定,手指一扣,拔开瓷瓶的盖子,仰头将瓶中之水喝了下去。   “冀哥哥,原来你一个人在这啊!”药水刚一入喉,甜美脆嫩的声音在自身后传来。银冀闭了闭眼,忍着剧痛手指放松,飞快地将瓷瓶塞入腰间。挺直的脊背,翩翩风姿,他优雅地转身,眉宇间尽是淡然笑意。嘴角笑容亲切柔和,染上了醉人的月光。   “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风大。”声音低沉沙哑,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瓦儿走到他面前,抬头仰望着他。树影点点,橘红的宫灯甚远,照得他的神情有点怪异,她皱起眉头:“冀哥哥……”三个字才出口,立刻被抱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清爽淡雅的男人气息充斥着鼻端,她不禁悄悄红了脸。   “冀哥哥你今天有点奇怪哦……”小脑袋靠在他的宽阔的胸前, 小手合抱着他的腰,突然感觉到他挺直的身躯僵硬了一下,“冀哥哥是不是在怪我擅自要带吧吧进宫?”银冀皱了皱眉头,从牙缝里吸着凉气,想笑一笑唇角却因疼痛而僵硬。他只好伸手将她圈在怀中,下巴顶着她的发稍,不让她抬头看到自己此刻难以抑制的痛苦。   “冀哥哥?”   “恩,傻丫头……是冀哥哥亲口答应的,怎会怪你?就爱胡思乱想。”口气一如往常,满是宠溺。瓦儿松了口气,更加亲昵靠紧他的怀抱:“不是就好,我还以为冀哥哥因为这个而不高兴呢。可是……冀哥哥是不是另外还有心事?”她就算再粗心也感觉到了冀哥哥的奇怪,好象从在集市中就开始的。见她又要抬头,脸色煞白的银冀连忙将手摸上她的秀发,咬牙叹道:“说了别乱想,冀哥哥有什么还能瞒着你么?”   “是不是哪个大臣又在挑事请冀哥哥做主了?”   “不是。”   “难道……哪个州县的百姓出了乱子?”   “没有……”他想笑又笑不出来,不知道针扎的疼痛还要持续多久?为何喝下那药水后竟会更加疼痛,痛得连抱她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痛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冀哥哥,你身上怎么这样……”   “嘘……安静点。”   “你是不是病了?”她突然抬起头,瞥见他皱起眉的脸颊,还来不及看清楚一点,小嘴便被他直接封住。   月光静谧,秋风冰凉,树下的他们,冰凉的唇瓣吻着她,很快充满了狂风暴雨一样的激动,他有力的双手紧箍着她的纤腰,双唇渐渐变得灼热。这样,可以止住她喋喋不休发问的小嘴,这样可以减轻他痛楚难忍的刺痛。在吻她的每一个瞬间,他都投入了全部,当他喘息着放开她时,漆黑的眼瞳中已不再波涛汹涌。   瓦儿娇羞地低下头,不敢抬眼看他。第一次见冀哥哥如此热情,动作甚至是粗暴的,他吻得她嘴都要痛了,有力的手臂箍得她的腰都要痛了……如果不是亲吻太过甜蜜的话,她一定早忍不住抱怨出声。可是,这是冀哥哥,她最爱最爱的冀哥哥,他对自己充满热情,是件值得欣喜的事,不是吗?   “瓦儿……”他声音低沉沙哑,蛊惑着少女的心神。   “恩。”瓦儿抚着自己的脸颊,有点肿怔。一颗心像飞到了百花芬芳的花丛中,有无数的蝴蝶在眼前飞舞,美丽得令人陶醉。修长的手指带着温热,轻触她如白瓷一般的粉颊,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蕴涵难以言预的深情。就在这两潭深幽之中,突然划过两道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蓝光,没有人知道那便是诅咒之光,深埋在他体内的诅咒终于正式发作了。   双手一伸,他再次将她拥进怀中,瓦儿的呼吸瞬间又变得急促起来。就是刚刚,凝视着这张娇美容颜时,他陡生一股恐惧。恐惧像魔咒一样抓紧了他的心脏。老者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回荡,他……如果老者说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熬不过二十五岁,那么他要用剩下的时间做什么?瓦儿该怎么办?   “瓦儿。”   “恩?”   “如果……有一天,冀哥哥不能陪你在你身边,你会怎么样?”她轻捶他一下:“原来冀哥哥也爱胡想,你若不陪着我,我就死赖着你,看你怎么不陪我。”他闻着属于她独特的清香,声音没有惯有的平淡:“瓦儿真是傻丫头,你就这么认定我了吗?”   “那当然,瓦儿跟朝中那几个老臣一样,可是顽固派。我喜欢冀哥哥,就会喜欢一辈子。你想摆脱都摆脱不了。”他手指一颤,不知为何又突生出不祥的预感,瓦儿如此单纯固执,如是自己将来真无法照顾她,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轻轻放开她,定定地对上她晶亮的眼眸,月光下的她甜美可人,只想让人一辈子捧在手心。   “瓦儿,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不是小丫头了。有时候任性可不好。记得冀哥哥曾经跟你说过的吗?你得学会照顾和保护自己。”英俊的面容透露着严肃。瓦儿莫名地心惊起来:“冀哥哥真有心事瞒着我对不对?是不是你……你不要我了?还是你……”银冀唇角一抿,突然敲一下她雪白的额头:“冀哥哥只是在教导你而已!否则将来想做本王的国妃,可没那么容易。”   冀哥哥的国妃?瓦儿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跟天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烁。他望着她的笑容,惆怅失神。瓦儿,我必须要求证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它是真的,真的无法控制?那么……怎么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这是不寻常的一夜,来到红木城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变得诡异复杂。   次日黎明,院中薄雾飘荡,空气清幽冰冷,枝头鸟儿未鸣。宫女和侍从已经起床,或到厨房里准备早膳,或到树下清扫落叶。守门的侍卫才刚伸了个懒腰,拿起配刀准备到门口交班。突然大门吱嘎一声重响,打破了黎明的沉静,随后有人慌张地奔了进来。   那人一见银冀,嘴张了半晌,听得旁边侍卫恭敬地称“大王”之后,才猛然回神,一路连滚带爬冲到银冀身前,哆嗦地从口里迸出几个字:“大王……张大人夜里被人杀了……”   “什么?”银冀如玉的面容霍然一紧,修长浓眉并拢,“你说的是城令官大人张池洞?”   “正是……夫人让我快点赶来别苑禀告大王……老爷他……呜……”那人悲切低哭,不断以袖抹着眼泪。   “来人,起驾城令府!”银冀长袖一甩,心口被人用绳子勒住了一般难以呼吸。   会是谁干的?入室暗杀城令官大人绝非一般匪贼,那杀手有何目的?白色的身躯刹时一僵,想起自己月前曾有在朝中提过张池洞是位贤才,足以入朝议事,官封二品都不在话下……会跟这有关系吗?会是有人见自己来红木城,以为要重用张池洞而痛下了杀手吗?如果是这样,那太可怕了!修长的十指紧握,银冀心口猛地一抽,跟心绞发作一样疼痛。朝中老臣颇多,一直分为两派,然这两派既想巴结王权,又害怕他这个君王羽翼丰满,人人都在互相提防,此番张大人之死,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定跟自己此番前来红木城有关。   接下来的一天,是忙碌而沉重的一天。瓦儿起床后没见到银冀,宫女回报说大王和夏少将一早去了城令府,说有要事要办,中午不回来了,吩咐几位小姐今日不能出门,就在别苑休息。本想去红家旧宅看看,眼下只好取消。瓦儿和安然、月容到院子里品了茶,随便闲聊,吧吧在一旁静候着。当瓦儿问起她红木城的风俗民情时,她才低低地开口说了几句。没有银冀在,三人都觉得很无趣,最后瓦儿干脆回到房间睡大觉。   银冀和夏定宇直奔城令府,事情比想象的更为复杂,张池洞所受的封喉一剑竟然是剑气,要怎样的武功才能达到如此境界?此人有多可怕?而不到一个时辰,陆续接到了另外两桩噩耗,负责守卫红木城安全的司马将军和专门负责向朝中呈报官函的常先生也于昨夜被杀。死因各不相同,一位是中毒而亡,一位是被人刺入胸口,一剑致命。   重重危机,扑簌迷离。银冀僵直着身躯,面容前所未有的冷峻,全身冰冷地散发出阵阵寒意。   “来人!”他浑身迸发凌厉之气,将所有的淡然全部掩去。   “臣在。”夏定宇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张大人等人的案子立刻启函回朝,交于刑部调查,务必查明真凶。”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漆黑的双眸充满冰冷的怒意。   “是!”   接二连三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哪有心思再游山玩水?次日,银冀便带领夏定宇跨上骏骑,增多侍卫以保护马车上的姑娘。隐形于暗中的青龙、白虎二人则被派去秘密调查此事……   瓦儿起初并不知为何突然要打道回宫,只觉冀哥哥自昨天起就变得怪异,如今再三问他,他只深深看她几眼,沉声道:“张大人他们被杀了,红木城不宜久留。只有你们安全回到宫中,我才放心。”她张大眼眸,半晌不能回过神来。   后来,安然从夏定宇那又问出了更多消息,连月容也震惊不已,决定立刻回去。   王宫巍峨雄伟,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亮。高大的骏马立在宫门口,白衣男子眯起深邃的双眸打量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不过四五日,再回宫中竟恍如隔世,为了这王宫大殿上那把尊贵的龙椅,多少诡异暗浮,多少血肉相残?   原来,不仅是宫廷之内,就算在远离王城之地,也摆脱不了阴谋与纷争……   宫门缓缓打开,鲜红的地毯一直铺到远处高高的台阶,前来迎接的侍卫宫女跪了一地,银冀冷冷地注视着眼下的一切,重新让自己变得漠然。他轻抬着下巴,挺直着脊梁,抓紧手中缰绳,马蹄的声音踏在青石砖上格外清脆,每一步都直敲到人的心口。身后马车的轱辘之声像是它的伴奏,车上有他最心爱的女子。   踏上鲜红的地毯,一切变得寂静无声。   这位年轻而冷静的君王,抬着一双深邃淡然的眸子扫过所经的每一处,面无表情地打量过每一张毕恭毕敬的面孔,然后抿起唇角目视前方,眼神坚定而深远。    第三章 迷离诅咒    第三章 迷离诅咒 1   回到宫中,银冀表面对此事并不多问,只在早朝之时命刑部尽快查明真相,私下再派出两名王族死士暗中协助青龙、白虎。珍太妃听闻此事,大骇,多年不再过问朝政的她也忍不住招来浦臣相询问。殊不知朝上几位重臣为红木城派封新官员之事争议不休,殿上各持己见,最后决定由浦文侯推荐的礼部侍郎担任城令官,新城卫官则由夏世聪将军推荐。   银冀高坐殿前,最后揉揉额头,挥袖道:“各位卿家不必再做争议,就如此下诏吧。”浦文侯与夏世聪的明暗之争,大家都看得分明。当年红恬将军带领的将士被偷袭而死于沙场,夏世聪替银岳王查明幕后真相,并定下妙计一举破解了来自蒙舍国的边疆危机,自此更得先王重用,兵权在握。浦文侯的势力向来不容小觑,前任国妃娘娘柳妃也就是银冀的生母,正是浦文侯的表妹,银冀继位后,珍太妃对臣相的辅佐赞誉有嘉,朝中奉结者甚多。   如此势均力敌,银冀与他们暗中抗衡多年,仍不敢轻易多露声色。红木城之事,他本不确定,一见殿前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心下顿时明了。张池洞等人的死,只怕也跟这两位老臣脱不了干系,他们的目的是要在举国各地安布自己的棋子吧!   接下来的日子,刑部奉命火速调查。结果都在意料之中,银冀冷然地撇撇唇,他早就知道此事交给他们会无法查出结果,那背后布局之人定是老谋深算,根本不可能留下让人查寻的证据。明目张胆暗杀朝廷官员,是要给他这个君王警示么?近来无论谁到他面前参奏,他都不会信任。青龙、白虎那边也有回报,只知凶手应是善于使剑的绝顶高手,而那害人的毒,却不是四诏之物,可能来自大唐……   半月过去,银冀每日沉静不语,双眼深幽得像两颗永世不化的黑石,只有在看到瓦儿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变得柔和。瓦儿知道他在为红木城之事操心,所以也不敢任性,每天显得乖巧无比。   冬的气息逐渐笼罩银城,草丛寒露暗垂,敷着白色的薄霜,这座地域偏北的王城空气越发寒冷。   这日,瓦儿身着一件鹅黄色罗纱裙,外披一件薄薄的风衣,苍白着小脸独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吧吧站在丈余之外静看着她。娇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平日的明亮的眼睛被心事困扰,失去了该有的光泽。她好郁闷,好苦恼,心口似有一团莫名的抑郁之气散不出来。淡淡的阳光在头顶闪耀,去没有一丝温暖,感觉有冷风吹过她的衣襟。   远远看去,瓦儿僵硬的身子如一座透明的冰雕,半晌不见半点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只闻一声幽幽叹息,她朝吧吧招招手,吧吧立刻轻盈地走了过去。   “小姐,您就别再叹气了,我看大王心里还是只有小姐你一个人的。太妃娘娘答应的事情,也得大王点头才算数啊。”   “可是……我知道冀哥哥这次……真的没办法了,他真的会娶她们两个的……”是的,自红木城一回宫,珍太妃便提起了册妃之事,加让银冀最近忙碌,对她有些冷落,瓦儿忍不住抑郁起来。   吧吧见她难过,一时顾不得主仆之嫌,走到她旁边坐下,认真地凝视着那张泫然欲泣的脸蛋。瓦儿并非美丽脱俗的女子,但她有一双灵活的眼眸,笑的时候仿佛满天的星星都沉醉在乌黑的瞳底,哭的时候就如两潭让人无法抗拒的漩涡,只想将她抱在怀里安慰。   “小姐定是很喜欢很喜欢大王吧?所以才无法接受他娶其他的女子。”吧吧的声音似叹息似幽怨。瓦儿抿起小嘴,深吸一口气,硬是没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她的声音格外脆弱,“我很喜欢冀哥哥,从小就喜欢,好象自我从襁褓里醒来会哭会笑时,就已经记住了他的容颜。十几年来,我全心全意地相信冀哥哥,我一直相信无论有多少风吹雨打,他始终会站在我面前陪着我,保护着我……”   吧吧手指一紧,道:“小姐既然如此相信大王,还担心什么?”瓦儿摇摇头,目光落在地上,地上有一片凋零的黄叶轻轻掀动。“吧吧,你不知道……这一次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在我心里总是固执地认为,就算有一天太妃奶奶让冀哥哥娶其他女子,冀哥哥也会因为顾及我的感觉,不会答应。但是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原来安然和月容跟我一样,从小就开始喜欢冀哥哥,都等着长大能做他的妃子。而太妃奶奶再次表明态度,冀哥哥根本无法拒绝的……”   他拒绝不了,她清楚地记得昨天下午的沁梅苑,前所未有的热闹——浦臣相和夏世聪将军同时带着爱女出现在太妃奶奶面前,她一开始傻得以为这两位老臣慎重前来,是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后来,当太妃奶奶一脸慈祥满足地伸手拉过月容和安然,笑眯眯地宣布道:“两位卿家可以放心地回去择个好日子,再过几个月大王的三年孝期一满,本宫就作主让大王早点册封这几个丫头……”   当时冀哥哥满眼深沉,嘴角微微撇起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嘲弄。但是,她明白过来太妃奶奶的意思后,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软了下去。太妃笑着朝她招手:“瓦儿好孩子,也过来。等臣相和夏将军挑好日子,你们三个丫头同时封妃,可好?”   她愣住,无法言语,这一天终究是到了。冀哥哥……冀哥哥为何这么冷静,不出声反对呢?   浦月容和夏安然互看一眼,含羞地垂下了美丽的眼帘。   ……   沁梅苑当时的情形,吧吧也在场目睹了全部。她望着瓦儿,沉吟道:“大王气宇轩昂俊伟不凡,确是人中之龙,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是正常的。小姐你不应该太偏执,他是王,他每做一件事要权衡大局,再说后宫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但是小姐要想清楚,无论大王有多少女人,你能做他最喜欢最爱的那一个,不就足够了么?”   从来不知道吧吧会这样冷静直接,她的话就像一把闪着寒意的利刃,瞬间刺紧瓦儿的心口。浦月容是相府千金,父亲手握重权;夏安然是将军之女,父亲掌管兵权。就她们俩的身份,自己根本无可比拟,即使自小深得太妃奶奶喜爱,但在江山大局面前,自己却微渺如蚁。或许,应像吧吧所说那般,该庆幸自己是冀哥哥最喜欢的女人就要满足。   然而,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啊!现在的银冀哥哥每天都很忙,下早朝后一脸疲惫;他变得冷漠,就像去年的某段时间一样,连她去书房都被客气地请了出来;他比以前安静,在太妃奶奶面前也说得不多,对她扬起的笑总有些勉强……她前所未有的恐慌,害怕,想要抓住点什么,每夜梦醒只握得满手冰凉。想去找冀哥哥谈心,想从他温柔熟悉的笑容里找回信心,想听到他深情无悔地说:瓦儿,今生能与我共度朝朝暮暮的女人,只有你!   瓦儿挣开吧吧的手,轻轻吸气,心脏不禁抽痛,然而窒息的血液又开始缓缓地流淌。   吧吧突然站起身,垂立在她面前,“小姐何必那么贪心?若真爱一个人,只要能站在他的身边便已足够,哪怕就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也会觉得幸福。小姐若真爱大王,就应该相信大王,若真不愿意大王娶月容和安然小姐……那就拼了命地去争取,或许小姐真能成功。”   瓦儿震惊地抬起头,乌黑的秀发被风吹在颊边飘拂,黑眸睁得好大。吧吧的话,像一阵惊雷震醒了她,又如解冻的泉水,一点一滴逐渐将清晰的暖意重新流入心中。吧吧飞快地看了瓦儿一眼,惶恐地退后一步:“对不起小姐,奴婢刚刚失礼了……奴婢不该这样对小姐说话,奴婢……”   “不,吧吧!”瓦儿飞快地站起身,嘴角轻轻颤动着笑意,黑瞳晶亮地拉着她的手,“谢谢你。你说得真好,我想我真该打自己一个嘴巴,竟然这么容易动摇对冀哥哥的信任,这样的我哪配说爱他?”说罢真要抬手往自己脸上打去。   吧吧急急拉下她的小手,眸底隐约闪现水光。   “小姐千万不要。吧吧只想告诉小姐,爱一个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任何人愿意跟他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所以小姐,勇敢地去争取吧,吧吧支持你!”   “吧吧,你真是太好了!”瓦儿眼眶还在发红,眉梢已经飞扬了起来,像一个干渴的人突然遇到一股清泉,浑身顿时充满了力量。   冀哥哥,我真傻,怎会不理解你的苦衷,还在此莫名生气。请原谅我,冀哥哥,以后的瓦儿会更加坚定地相信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吧吧的嘴角也隐隐浮起抹如冬日寒霜一般的轻笑。   颐和宫中,银冀负手远眺,宫殿尖尖的一角雕着两条盘旋的飞龙,飞龙张爪欲飞,于月光中若隐若现,显露出朦胧的身姿,闭上眼睛都可感觉其灵透威武。宫殿背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青黑色,唯有淡淡月光笼罩四野,将人间一切悄然尽收。   “大王,夜深露重,该回寝宫歇息了。”侍从半鞠着身躯递上温暖的风衣,劝慰道。大王自红木城回宫后,便常常对着天空和宫殿的方向发愣,静默不语。相府和将军府的两位千金来得比任何时候都勤,而平日最爱围着大王转的瓦儿小姐却被拒之门外。   果然君心难测啊,如果年轻的大王喜新厌旧也无可厚非吧?   “克达,今天什么日子了?”修长的银色身影突然转过来,沉声问。   侍从恭敬地垂下头:“禀王,今日十月初九。”   “十月初九……”银冀低念了一声,目光清寒孤远。再过几个月春暖花开之时,就是他即将同时迎娶三位姑娘的时候。冷冷撇眉,握着风衣的手指抽紧了起来。若非身为君王,他又何德何能有此殊荣,可以劳驾一品臣相与将军这么急着亲自择日庆喜?   “大王,您近日太过操劳,请回寝宫吧!”侍从再次恳请。挥挥衣袖,强忍发自体内的寒意,他皱起修眉:“你先下去吧。本王再静一会。”   “大王,保重龙体啊!”   “下去吧。”银冀闭上眼眸,孤独的身影淡淡地映在地上,几不可见。树影晃动,黄叶飘落,他的气息与黑夜融为一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细微的声音让他警觉地猛然睁眸,回头看到一抹熟悉的倩影。身子僵住,呼吸刹那变得稀薄。鹅黄色,淡淡的身影,像是月光幻化的仙子。她脚步很慢,很轻,似带着犹疑,踌躇着不敢向前。风影婆娑着半透明的裙摆,秀发半空飞扬,他稍一眯眸,看清楚了一张紧张苍白的小脸。   心口随之紧窒疼痛了起来,他真的……很想念她。   “瓦儿。”见她在丈余开外停住了脚步,银冀终忍不住上前唤道。听到久违的带着一丝温柔的呼声,犹如隔绝了千百年,热泪冲上眼底,瓦儿顾不得撂起裙摆飞快地扑了过去。然而就在距他一步之遥,倏然收住步子,她仰起小脸,面带微笑:“冀哥哥。”   他皱眉,躲进云层的月光照不进黑眸中的温柔:“你怎么来了?”   风,很冷。   瓦儿缩缩脖子,笑容甜蜜如昔:“我来是有几句话想跟你哥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定定注视着她,突然不知道以什么姿态来面对她这样的笑容。   “你不需要说话,只要听着就好,我说完就走。”她暗暗吸了口气,眸子亮得似乎要将漆黑的天空照亮,语气严肃认真,“冀哥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冀哥哥,非常非常地喜欢。”说这话时,薄薄的唇角如樱花般晶莹粉嫩,一直往上扬,往上扬,形成一个甜美可爱的弧度。   银冀怔了一下,呼吸不由地屏息了起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从小看到她璀璨若星的眸子追随着自己,听她笑着无拘无束地大声说:“我喜欢冀哥哥。”他怎能不知道?可是,十几年的“知道”,无数次听她说“喜欢”,也比不上她刚刚慎重说的这一句话,眼神清澈明亮,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他深刻感觉到那是她用“心”在对自己召唤,一种宣誓,一种希冀,一种渴望。   他怎么能不知道……定定注视着她,苍白的小脸笑容不变,他的心却莫名地揪紧拧疼了。   瓦儿继续扬唇,眼睛更清晨的露珠一样透明,“冀哥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尊重你。因为我始终相信,冀哥哥对我也是这样,对吗?”   十指收得很紧,银冀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僵硬的石头,却因她坦诚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而逐渐融化。喉咙干涩,他低哑出声:“瓦儿,不要傻得这么相信一个人……”   “因为你是冀哥哥,我最喜欢最爱的冀哥哥,舍不得让我受半点委屈的冀哥哥啊!我怎么能不信任?以前的我太自私太任性,总是没有站在冀哥哥的立场去思考,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只懂得索取的混蛋。”她抬起脸,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他冷到指尖的手掌,用坚定的眼神照耀着他,“可是,我今天最想告诉你的是——无论冀哥哥对我怎样,我都只希望能陪在你身边,以后让我来关心你,保护你!”   冷漠的男人无法言语,幽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呼吸变得透明,天地间只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簌簌,轻轻。她长发飞舞,襟摆轻扬,她的小脸因发自肺腑的话语而染上晕红,在朦胧之中散发着迷雾一样的气息。似有一道无形的魔咒扩散,飘渺如纱梦幻水晶般的光华笼罩住他们两个。他们静静地对立,互相凝视着彼此,心中回荡着刚才真诚动人的声音。   她要关心他,守护他……她感觉到了他的忧虑,他的彷徨,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了吗?可是,这样柔弱的身躯,这样甜美的笑容,这样清新的芬芳女子,他怎么能自私地将她卷入一场残酷而诡异的旋涡?   他不能,他必须想到一个最好的法子保护她的一切。   “冀哥哥。”瓦儿呢喃出声。   “瓦儿……”声音异常低沉,从喉间溢出,银冀下颌一收飞快地调开目光,“我知道了。入冬了,夜很凉,该回去歇息了。”瓦儿用力地吸吸鼻子,乖巧地点点头。她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跟冀哥哥说这些的么?既然已经说了,冀哥哥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失望,好心痛的?   她再次甜甜一笑转过身,身躯有点僵硬,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视线。修长冷漠的身躯轻轻一晃,捏碎了一片飘落衣襟的黄叶。   眼泪簌簌落下,流在脸颊上冰凉一片,瓦儿抬起小手一一抹去,嘴角努力弯起一个弧度,自言自语:“说好不要那么爱哭,怎么眼泪就是不听话……无论冀哥哥怎么对我,我都应该体谅他,用我的爱去关心他,保护他才对。”   冀哥哥独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王位,多少人眼巴巴望着他。以前他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她在一旁无聊地翻书,偶尔听他谈起边疆战事,百姓生活,连同朝中一些大臣的家务事,无一不让他操心。那时,她虽觉心疼,但只要看到他明朗淡然的眼神,就不会再作多想。太妃奶奶和朝中重臣一同施压,择好喜日,让他于年后百花盛开的时节同时迎娶她们三个,真愿意吗?当然不是,她怎能怀疑冀哥哥对自己的心意,这半个月,任性懵懂的她从他突转的态度里,才惊觉身为王者的孤独与无奈。   身为王者,有太多的不自由。太妃奶奶跟她说过很多,云姨也跟她说过很多,她想她现在真的懂得了很多。原来长久以来最幸福的是自己,原来承受和付出最多的是冀哥哥……   “冀哥哥,我还没有告诉你,瓦儿这辈子是赖定了你!”瓦儿慢慢地走进沁梅苑的回廊,眼前浮现起刚才银冀隐忍的冷漠,了然地抿着薄唇,心口已不再那么疼痛。   天空黑云散开,月亮透出朦胧的身影。寒风吹在身上,小手冰凉,心被一股火热包围,不断冲击地,如沸腾已久的岩浆,就要滚滚而出。她停住步子,粉颊不再苍白,凝视空中圆月,表情郑重地举起三根手指头:“月亮在上,瓦儿发誓此生要永远陪在冀哥哥身边,为他驱逐孤独赶走寂寞,为他扫除烦恼逗他开心,让我用爱来保护他的所有!”   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想做一件事,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自己去付出。瓦儿收回小手,恍然感觉自己长大了不少。甜美的笑容如沐春风,再度回到小脸上,她踩着轻巧的步子,快速走进园子的拱门。一株株梅花树下,夜风吹来若有若无的清香。一抹轻灵如风的娇小身影隐于梅树之后,暗黑的双眼闪动着夜的光芒,在瓦儿踏进园子的瞬间,悄无声息地闪开。    第三章 迷离诅咒 2   时间一日日过去,五彩绚丽的菊花片片凋落,纷纷扬扬如雪如絮洒在空中。   屋檐上敷上薄薄的霜花,梅树枝头打起了花骨朵。北风吹拂,清香满园。太妃的身子经过大半年的调息,终于在这梅花盛开的季节能够到外面走动,花白的鬓角与檐顶的白霜映成一色,她闻着梅花的沁香闭上了眼睛,良久将一声叹息掩在心底。   银冀一袭银袍,修长的身躯看起来较数月前显得消瘦,深邃漆黑的双眸依然淡漠如昔,仿佛空无一物,天下间凡物俗事皆不在眼底,唯有他自己知道,那股发自体内的孤冷傲然之气已在瞳底深深地埋藏。瓦儿身披粉色风衣,双手扶着珍太妃,嘴角笑意温柔可爱,并未因身旁高贵的男子对自己也漠然而忧伤。在她心里,冀哥哥就是冀哥哥,即使对自己疏远,即使将来再不对自己微笑,他依然是她最爱的冀哥哥。   “冀儿,红木城的案子应该水落石出了吧?”珍太妃问。银冀下颌一收,声音不自觉冷硬:“奶奶不必挂心此事,红木城的案子刑部已审理完毕,凶手在缉拿之时被就地正法。”所谓就地正法,大概是怕“凶手”被提到金銮殿上发生“意外”吧!瓦儿睁了睁眼睛,微微吃惊。远远侍奉在一旁的吧吧也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手指,眼睫飞快地垂了下去。   银冀掀起唇角似笑非笑:“这些大臣们办事越来越有效率了。”   珍太妃点点头:“了结了就好。冬天来临,马上就要过年了。”瓦儿小手轻轻颤了一下,太妃似乎话中有话,随即银冀也微微变了下脸色,然后转头看向瓦儿,瓦儿心口怦然一跳,目光盈盈地迎着上去。这些时日,她跟他的关系平平淡淡,如一池冬日里的温泉,似有水雾隔离又让人感觉温暖想念。银冀眸子黑亮闪烁,开口道:“奶奶,孩儿有一想法,想册封瓦儿为郡主,不知道奶奶有何看法?”   “郡主?”珍太妃怔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加深了褶皱,笑道,“好啊,如此甚好。瓦儿虽是红将军之女,但从小跟着我没名没份的,着实委屈。早该封个头衔了,将来成为后妃也有个好身份。”   瓦儿惊诧地对上银冀的黑瞳,见他笑若暖阳和煦映人,不禁红了红脸,“其实封不封郡主都无所谓,只要陪留在宫中陪着奶奶和冀哥哥就好。”   “册封郡主是大王对瓦儿的厚爱,怎么会无所谓呢?呵呵,月容给太妃奶奶、大王请安。”娇美的声音插了进来。   “安然也请安来了。恭喜瓦儿啊,让安然羡慕还来不及,以后也得给瓦儿郡主请安了。”安然轻柔的话语随后响起,她们俩总是一同出现,看起来感情好得如同亲姐妹一样。   瓦儿轻一跺脚,连连摇头:“安然可千万别折煞我。只是个头衔而已,瓦儿仍然是大家的瓦儿。”说完,秋水似的目光朝银冀如玉的面容上瞥去。银冀淡笑,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回头本王让人拟旨诏告天下。至于郡主府邸,瓦儿还是先陪着奶奶住吧。”   瓦儿淡眉一动,笑眯眯道:“我是一定要陪着太妃奶奶的。”还有冀哥哥你,住在这里,才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你。   浦月容和夏安然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展开笑容恭喜她。   半个月后,银暝国前朝大将红恬将军之女红瓦儿,被正式赐封为“郡主”头衔,封号“雪阳郡主”,只是大家习惯了称呼她为瓦儿,于是宫中上下一般称她“瓦儿郡主”。   这年冬天,是银冀第一次没有陪瓦儿上山放莲花灯。因为这天,本已做好准备陪同的他临出门前心绞陡然发作,疼痛难忍,冷汗很快湿了一身,他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发紫,两道深幽的蓝光自瞳眸中映射出来……   “快宣乔太医……”银冀痛苦地命令。这样的他,如果让瓦儿看到,不是要惊骇了她么?   侍从对站在马车旁久候的粉影鞠躬,转达圣意:“禀郡主,大王有要务急需处理,无法陪同郡主前去,请郡主大人见谅。”   薄薄的唇角不自觉颤动了一下,失望迅速弥漫了眼眶。他是故意不去的,还是真有要务在身?轻笑了一下,瓦儿回头对上蓝枫云关心的眼神,眨眨眼睛道:“云姨,那我们就出发吧。听说最近蒙舍边境有点不大太平,冀哥哥定是为这事操劳了。”蓝枫云见她虽有失望,但笑得自然不见伤心之意,也突然发觉瓦儿似乎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不少。   “郡主,请上轿。”吧吧掀开轿帘,在瓦儿撂起裙摆弯身踏进轿子之时,清楚看到了那清澈明眸里闪动着两团盈盈晶亮。   白雪皑皑,冰泉流过,袅袅雾气从泉眼里升腾而出。瓦儿小心地将莲花灯一一放入水中,看着它们一盏盏轻旋而去,双手合十默立良久,才弯着小巧的双唇走上石阶。今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请爹娘给她力量,让她能永远守在冀哥哥身边,为他分担一切。   银暝的冬天是最难熬的,沁梅苑里梅花飘散着淡淡冷香,珍太妃被人搀扶着赏过满园傲立枝头的红梅,回到寝房便一卧不起。   太医乔雀替她把了好久的脉,私下对着眉宇不展的年轻君王叹息禀告:“太妃娘娘因当年生育之时难产,身子一直羸弱,这两年体寒愈发明显,连同其他旧疾发作,要熬过冬天恐怕……”   珍太妃屏退了所有侍女,将自己的君王孙子单独唤到塌前。她的目光慈祥无比,满是爱怜:“冀儿,你能理解奶奶么?”银冀手指轻颤了一下,黑眸闪烁。他知道珍太妃提的是关于同娶三妃之事,今日一早,礼部便将浦臣相等人精心选好的吉日吉时呈报了上来。君主大婚之日,定于明年三月十五,如今朝中各部,只怕都已经开始着手于这场盛大婚礼了。   “奶奶的一切苦心,冀儿都明白。”   珍太妃注视着他英俊的脸庞,又是一声咳嗽,“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只怕心中早已拿定主意了吧。国妃之位地位甚高,仅次于王,受万人景仰……但是,瓦儿的性子并不适合做国妃,冀儿可要考虑清楚了……咳咳……”银冀眼神一暗,笑容有丝苦涩。奶奶以为他只喜欢瓦儿,定然会册封瓦儿为“国妃”,可是奶奶却忽略了,正因为那个是受万人瞩目的位置,他才不能让瓦儿坐上去。如果那样,就等于将自己最心爱的人推置浪口尖上,以为自己是宽博的大海可以容纳她,却只是让她承受更多而已。   他凝眉,轻拍太妃的手道:“奶奶看得明白。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安然和月容二者挑一,也难以抉择。一切等安心过完年再做商议。”   珍太妃点头,话锋一转:“寻找小王子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咳咳……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会不会……”人已老,最挂念的还是自己的子孙,一想到那个自襁褓之中就被人送出去的苦命孩子,珍太妃热泪盈眶。银氏王朝前车之鉴,规定小王子的送离连身为大王的父亲都不能知道,所以多年以后的今天,即使想找寻也是大海捞针,无从寻起。好在银氏兄弟外貌相似,血脉相连,是一条最好的线索。   “不会的,等过了这段时日,孩儿会亲自去找寻。奶奶放心,孩儿相信他一定还好好地生活在某一个地方,等着跟我们回来认祖归宗。”   “恩。咳……对,认祖归宗。当年没来得及多看他几眼就送走了……”珍太妃眼角湿润,闪动泪光,“你们是孪生兄弟,应该长的差不多模样才是。可怜的孩子……先祖保佑,银氏后裔一定要个个平安……咳咳……”   想起乔太医的诊断,修长的眉宇情不自禁地蹙起。银氏王朝只剩下他与奶奶,还有那个命运曲折悲惨的弟弟,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咳咳……咳……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好好地多活几年,看着你管理好天下,多生几个小王子和公主……咳……还要等着那苦命的孩子回宫,等着他也娶妻生子……”珍太妃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说完了这些便不再坚持说话,面色潮红地躺了下去。   他细心地为太妃盖好被褥,踏出门去。外面的地上堆着薄薄积雪,映得天地间素白一片。这寒冬腊月的沁梅苑,俨然成了清净无垢的神仙之地,唯独那几株梅树,虬枝繁花傲雪绽放,粉红晶莹美到了极致,看着看着,竟让人心底生出一丝凄然。   空庭闲阁,片片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瓦儿注视着修长挺拔的身影离去,明媚的笑容逐渐隐去。   ……   过年了,宫中热闹非凡。高高的梁柱上张灯结彩,处处悬挂着大红灯笼,像一团团明媚的火焰,照亮了宫殿。处于宫群最幽处的沁梅苑更是一派美景,园子里开满了一朵清香粉嫩的梅花。室内廊外也摆满了采摘的红梅,沁梅苑被隐约的花香包围着。   大年初一,两位手巧的宫女一早起来便为瓦儿梳妆,今日的瓦儿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一会要去朝见大王银冀,还要见过其他朝臣,所以她特意穿了明黄玉凤朝服,彰显着郡主的高贵身份。她虽非国色天香,但如此一衬,倒显得丽质天生,气度不凡。乌发高耸,发间插了一支衔珠金凤,两串玉珠中的一粒日月珠正悬额间,光洁的额头,秀眉楚楚,玉雕的容颜上一双剔透琉璃眼光华流动。   自古女为悦己者容,何况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夏安然也不若平日那般随意,特意穿了新制的桑蚕礼服,向来貌美的浦月容更加仪态万千。   银冀高坐于堂,神色依然淡漠,或者比之从前更加淡漠,深邃黑幽的眼睛如浩瀚无垠的夜空,让人辨不出深浅。在看到瓦儿的装扮后,眸光不自觉倏然发亮,瞳孔紧缩了一下,闪出惊讶的幽光。他面色不变,将视线落在宽阔的殿堂中。殿堂中数十位大臣分几列排开,一齐拱手朝拜,恭贺之声清澈响亮,绕于悬梁声声入耳。三位气质各异的年轻女子也盈盈下拜,怀着不同的心思悄悄偷睨殿上英俊淡漠的君王。   继位三年,银冀一直小心谨慎,但是在他心中今日才是最难熬的一天。果然,各臣肃静之后,开始有人提出三月十五君王大婚庆典之事,安然和月容粉脸不约而同染上嫣红,唯有瓦儿侧立着身子大胆地注视着冀哥哥的每一个表情。   挣扎……冀哥哥一定很矛盾吧,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情不能像泉水一样清澈单纯呢?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不得已呢?她爱冀哥哥,她不要冀哥哥为难。只要能陪在冀哥哥身边,少给他添麻烦,就是为他分担。可是……   心口隐隐的疼痛所谓何来?淡淡的酸涩又意欲何为?小手紧张地交织在一起,她闭了闭眼睛,发现自己无法不嫉妒,不气闷。她最爱的唯一爱的冀哥哥要同时娶别的女人啊……   夏安然和浦月容面带微笑,朝自己的父亲看了一眼,镇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瓦儿不知道堂下的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什么建议,气氛一度热烈起来,这些她都不在乎,无论谁是国妃,她都没法去在乎。在乎有什么用?疼痛,他终究无法逃脱要娶其他女人的命运,她的心怎能不疼痛啊!但,疼痛又如何,嫉妒又如何?她紧织着小手,透明的指甲掐进自己柔嫩的掌心,留下一道道半月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感觉。   不断地在心底念道。过了一会,清澈的眼波变得透明,她微笑着抬起眼,重新望想王椅上尊贵优雅的男人,只见他薄唇一动,如温玉般的话语带着不可质疑的坚决——   “各位卿家费心了。雪阳郡主,浦月容和夏安然两位小姐都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各有千秋,本王何其有幸可以同时拥有她们。本王宣布,婚典按王族正式封妃仪式举行,至于册立国妃之事,待日后再定。退朝!”   在浦文侯一干人等面色各异的注视中,一袭银色王袍的男子霍然起身,身形修长挺拔,踏着沉稳的步子离开金銮殿。一路上他都皱着两道墨眉,难以舒展。适才瓦儿的反应……他在上面不动声色地看得真切,心如刀割一般疼痛。这样的瓦儿他不曾见过,整个人很安静,或者说很沉静,大臣和月容、安然都反应不小,唯独她静静地站在那,脊背挺得笔直,两眼定定看着地面,小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他虽隔得远,但那苍白的小脸灼痛了他的呼吸。   当她抬头展现一抹无谓的微笑时,他的眼角一阵抽畜。   “因为你是冀哥哥,我最喜欢最爱的冀哥哥,舍不得让我受半点委屈的冀哥哥啊!我怎么能不信任呢?以前的我太自私太任性,总是没有站在冀哥哥的立场去思考,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只懂得索取的坏蛋。可是冀哥哥,我今天最想告诉你的是——无论冀哥哥对我怎样,我都只希望能陪在你身边,以后让我来关心你,保护你!”   瓦儿,他的瓦儿,这样的瓦儿……真的担任不了“国妃”么?他真的好希望今生唯一能坐上“国妃”之位,能陪自己白头偕老的女子就是她啊!刚一回到颐和宫,银冀俊容灰白,右手捂着胸口,深瞳闪着深沉的幽蓝急切传唤:“宣乔太医!”   新春寒岁,红叶谷中白雪茫茫,不见半片红叶。   漫天狂风沾着碎雪,拂上他漆黑如墨的鬓角,雪光下的深眸闪烁着莹莹光芒,年轻男子长身玉立,拿出竹箫缓缓凑近唇边。箫声有点空灵悱恻,幽远绵长,挺拔而孤独的背影,这一刻,与天地之间的银白合二为一。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动,突然箫声一变冲天扬起滔天波浪,气势逼得狂风荡碎了雪花,满枝白雪轰然分崩离析,簌簌落下。   方旋自竹屋中走出,远远地凝视着这抹清影,当她走近,年轻男子一双眸子里的幽暗之色渐淡,眉宇间嘲弄之意渐重,身形放松。   人,萧声与遍地银色完全融在一起。   “翟,你心中有恨么?”方旋低低开口,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他。萧音渐渐停了下来,山林中的一切归于平静。他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讥诮地扬唇:“我该恨什么?”   “恨抛弃你的父母亲人,恨我们不得不屈服的命运。”他的目光蓦然冷酷无比,声音优雅中透着桀骜的嘲弄:“恨又如何?杀了他们么?”方旋面色一凛:“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要查查自己的身世吗?”翟别有深意地瞥她一眼,难道她知道了什么?自己的身世在数年前那个风雨之夜,无意中已经得知了。他痛苦、迷茫、愤恨也狠狠挣扎过,他好几次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想不顾一切地冲去为这悲凉的命运讨个公道,然而冷静下来,他才发现要讨公道得到自己该拥有的一切,断然不可冲动。   最后,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挣扎,终于变成了今天这样对一切漠然嘲弄的态度。   “查了有用吗?”他的声音极冷,似从寒冰的脚底发出。方旋怔了怔,沉默了半晌,眼泪从睫尖沁出:“翟……你说得对,查了有用吗?那次,我发现倒在我剑下的竟然是我亲爹后,我宁愿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翟顿了顿指间动作,第一次看她流泪,不由地将手轻拍她的肩头,她骤然伏在他的胸前,狠狠抽气道:“你不会理解亲手杀死自己亲人的滋味……翟,师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我们去杀他们……他们都是朝廷官员……我怕……”   “别怕。我们终有一天会逃脱这样的命运的!”他口气无奈,目光坚定,紧抿的唇角变成了一条直线,注视着百里之外王族宫殿的方向,俊脸再没有一丝温度。   天地间,异常寂静。   两条白色人影,轻轻拥抱,他们的身上同样冰冷,谁能给谁温暖?良久,翟唇角半扬:“师傅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他是养育我们的人,岂能不报养育之恩?你也不必悲伤,你杀的只是一个从小抛弃你的人。”他低下头,冰凉的手指抚去她唇角正欲结冰的泪珠,“旋,做自己想做的事,目光往前看,不要回头。即使是错了,也不要回头。我就不信,雪山的那头还是雪山!”   “难道我们要一辈子替师傅去杀人吗?”   “不。我已跟师傅说好,我们再为他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就可以离开这里,为自己的命运寻找新的起点。”   “到底是什么任务?”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他低眉:“该知道时,师傅自然会找你。虽然我不知道师傅到底在帮谁,但是此人可以请动师傅为他效忠,定然非普通人。旋,人活着,要相信有未来。这个世界上,谁也帮不了你。脆弱的时候被残酷地抛弃,强大的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我们能靠的是自己!再过几天,命运很快就要有机会改变了!”   未来,每个人对未来都有自己的憧憬,他的未来首先是为命运讨回公道,公道之后才有未来再做打算。   今年注定是个不太平的年,年初二宫内接到紧急传报,银暝境内多处城县因天寒地冻,发生前所未有的冰雪灾害,数万百姓被困,断水绝粮,需要朝廷立刻派兵救援。为此,银冀下令紧急部署,从国库中拨发粮饷赶紧运往灾区,他与夏世聪将军亲自再八千士兵前去救援。   宫廷里冰雪初融,树木开始抽出新枝,瓦儿焦盼的身影时常徘徊在宫门之外。终于,年轻的君王骑着黑色的骏马出现了,宫女们提着裙摆兴奋地奔进沁梅苑,边跑边呼:“大王回宫啦,大王回宫啦!”这一去,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若非顾及朝中还有其他要事,恐怕一时半会还赶不回来。瓦儿来不及梳妆整理急匆匆跑去迎接,在看到银白身影出现在拱门口的时候,热泪立刻冲进眼眶。他依旧英俊挺拔,眉宇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身形似乎消瘦了几分。   “冀哥哥,你可算回来了,瓦儿想死你了。”瓦儿扬起兴奋的笑脸,扑了过去。她总是这样表现出很卤莽的样子,像个任性的孩子赖在他温暖宽阔的怀中。银冀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她如丝的秀发,眼中一片柔光。突然,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从喉间溢出,明显感觉到胸膛的起伏,瓦儿抬起小脸关切问道:“冀哥哥怎么了?生病了么?”   “被你刚刚大力撞的,咳咳……”他撇过头,俊脸微红。   瓦儿看着愣了半晌,冀哥哥刚刚是在开玩笑么?好久没见他如此轻松的一面了。不过眨眨眼定睛一看,冀哥哥还是跟前段时间一样,眼神淡漠,举止疏离。他轻轻推开她:“太妃奶奶身体好些了吧?我去看看她。”说完,带着压抑的咳声朝珍太妃寝房走去。   瓦儿注视着他的背影,朝吧吧招了招手:“去宣太医过来,大王可能是感染风寒了。”银冀一路急着赶回王宫,途中食宿简陋的确感染上了风寒。御书房里,乔雀锁着眉头,眼角的鱼尾纹深刻地显现出来。他盯着面容清俊的君王,开口道:“大王此去灾区,心绞之症可有发作?”银冀刚喝完药,拿起帕子优雅地拭了拭唇,道:“只发作过一次,大约半个多时辰。”乔雀上前一步,探上他的脉息,良久捻须道:“大王,此症甚有蹊跷。新年时臣有一师弟来府中作客,臣与他谈起心绞之症,也做了番细细研究,发现大王的病……”   “如何?”   “大王的心绞有些怪异,每次发作的时间差不多长,尤其是天寒之时频频发作,本是寒气入体,与体内热气相冲,刺激五脏六腑,引起肺咳等症状,却表现出如针扎的刺痛……臣想请求前去大唐寻访名医,为大王找到根治之策。”银冀沉默了一会,抬起黑眸:“乔雀,你觉得此病会危害到本王的性命吗?”乔雀面色一紧,突然跪地:“臣惶恐。臣一定会寻得诊治大王的法子。”银冀微笑着拉起他,眼神依旧淡然如水:“乔太医一片衷心,本王着实感动。多年来若非有你给本王细心诊治,本王的病症只怕更加严重。其实,心偶尔绞痛也罢,本王可以承受的。”   “请大王放心,臣已经配置好了半年的药丸,只要大王按时服用,还是有克制之效的。臣想明日就出发前去大唐寻医。”银冀的大手落在他的肩头,定定注视着这位鬓角出现几丝华发的太医,终于慎重地点头:“那就辛苦乔太医了。”   “臣愿意为大王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这个病症真会危及到自己的性命吗?看乔雀如此紧张担忧,执意去大唐寻找名医,或许此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吧?银冀眸底一片黯然。想起当日那位算命先生所言,二十五岁对他来说是一个大坎。他已经喝下去那白瓷瓶里的药水,应该不是毒药,可是能帮他平安度过二十五岁吗?   人生在世,大多人都希望自己活得长久,尤其是身为君王,常被百姓奉称万寿无疆,而真正的生命限度又是谁在掌管?如果上天注定只能拥有短暂的生命,那么他该抓紧时间做些什么呢?   冰雪灾害给民生带来了重大影响,让人措手不及的是灾区不仅面临重建问题,还遭受了与之相邻的蒙舍国的侵袭。镇守边关的将士本已天灾为患,所以与蒙舍兵交战时溃不成军。夏世聪马不停蹄带人前往,好不容易才击退敌方。   但是,如此情势引起了银冀的忧患。   多年以来,四诏以蒙舍国国力最为强盛,其君主阁昱继承父志,意欲统霸四诏。其次是刖夙国暴君殇烈,此人英勇善战,国家兵强马壮,常带兵亲自四处征战。唯有北诏君主楚弈与银冀一样主张和平,如今内忧外患情势复杂,银冀思忖,看来有必要亲去北诏一趟,与楚君结盟以稳固银暝江山了。   早朝之上,银冀提出自己欲前往北诏商谈结盟之事,浦文侯没有反对,却有其他大臣站出来道:“请大王三思,结盟之事可以派使者前去。大王的婚期在即,万万不能受到影响。”银冀抿唇道:“国难当头,爱卿认为本王在如此时期大办婚礼,百姓会作何想法?尔等不必多说,本王已决定三日后动身前往北诏,婚礼延期。”   “大王……请大王三思。”一干臣等齐呼,唯有浦文侯面色镇静,拱手发言:“大王以百姓为先,忧国忧民,不畏艰险长途跋涉前去北诏,有如此明君是银暝之福。臣支持!”其他大臣看看浦文侯的脸色,立刻调转话头,纷纷附和。   下了朝,银冀屏退侍从,独自回到颐和宫。才走到御书房门口,便瞥见一抹熟悉纤影,瓦儿朝他露齿一笑,眉眼弯弯。   “你怎么在这?”他有点吃惊,知道自己对她淡漠已久,仍然不知道还什么态度继续面对下去。他心中纠结的顾虑太多,每每想到这份多年来潜伏于体内的感情,踌躇难当,历经矛盾挣扎之后,发现选择淡漠以对是保护她的最好方式。瓦儿不在意他的淡漠表现,顾自笑得甜美:“冀哥哥,我特意给你送参汤来,快点快点,还热着呢。”银冀这才发现,她怀前揣着的不是宫女特意准备的暖手包,而是一只白瓮,隐约可闻到参汤的香气。   推门而进,瓦儿依旧笑嘻嘻的,小心地将白瓮的盖子揭开,皱起鼻头闻了闻:“好香,这可是亲自让吧吧教我炖的呢。”   银冀胸口涌出感动,面色柔和随后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守着?吧吧呢?”   “都怪我太心急,害吧吧熬汤时烫伤了手,我让她先休息去了。”瓦儿急急解释,看到他眼中来不及躲藏的关心,笑容更加灿烂,她就知道冀哥哥其实是很疼爱自己的。   “天气寒冷,以后别这样傻站在外面。”银冀接过温热的白瓮,温暖从手心传递到心窝。“咳咳……”见他还在咳嗽,瓦儿仰望着他微微苍白的清俊面容,皱起眉头:“怎么还在咳嗽啊?乔太医开的什么药,都好几天了还不见好。”银冀扯扯唇角,似在淡笑:“哪有什么灵丹妙药,总要等上几天体内寒气去了才能好。”   “好啦好啦,冀哥哥再不喝,汤就要凉了。”瓦儿闪烁着大眼,巴望着他手中的参汤。银冀看她一眼,坐回书桌旁边,拿起雪白的汤匙二话不说地喝起来。   这是她的心意,他能做到的又怎会让她失望?瓦儿支着下巴,骨碌着大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冀哥哥真是个出色的男人,长得好看不说,还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瞧他现在喝汤的动作多么优雅,每一喝下一口,她便多一份喜悦。看他喝完全部,幸福的感觉将心口充塞地满满。   原来,幸福是这么简单的事,原来幸福可以是看着心爱的人喝下自己亲手熬的一碗汤……白色丝绢及时递了上去,她的笑颜像春日里盛开的粉嫩桃花。银冀一边擦拭唇角,一边疑惑,为什么自己对这丫头冷淡一段时间了,她还是那么积极乐观?除了之前殿上看她淌下一滴泪水,其他看不出什么悲伤,难道单纯如水的瓦儿也要学会人前强颜欢笑么?   一思及此,心更加纷乱起来。   春日细雨霏霏,无声打落枝头。银冀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沉默着。   “瓦儿。”   “恩?”瓦儿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转身,声音低沉:“瓦儿……”   再唤一声,后面的话却叹息着停着下来,本想问她对婚礼之事有何看法,尤其是要同时娶浦、夏二女,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   瓦儿走到他跟前,满眼期盼:“冀哥哥想说什么?”银冀轻咳一声:“三日后我要去一趟北诏。”   “北诏?北诏王宫吗?传闻他们的君王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瓦儿也好想去看看。”不知道那些宫女们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反正瓦儿就是听说过邪君的美名,据说他长得比女子还美上三分。   银冀闻言,眼眸不自觉一暗:“你喜欢美男子?”   瓦儿呵呵白他一眼:“哪个姑娘不喜欢美男子呢,美人如画,君子如玉,如玉的君子还能同时如画,能不让人好奇么?冀哥哥,此行带上我一块好不好?”她上前拖住他的手臂,一如从前那般撒娇。   他薄唇轻抿,听她当面夸赞别的男子,瞬间不自觉升起一抹酸涩。瓦儿哪料得他微妙的心思,兀自憧憬:“天下第一美男子啊,啧啧。不知道是不是生得比冀哥哥还好看?”   见冀哥哥没有反应,瓦儿打量他的神色,乌瞳蓦然一亮:“在我心中,你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等我见了那邪君,一定当面拆下他的招牌。”   银冀深眸一暗,漆黑如墨,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喜悦,怜爱,痛苦,挣扎,太多了,太多复杂的感受了……   瓦儿,如果你不是那么在乎我,是不是将来会过得快乐一些?不要那么在乎我……胸间又火辣辣地疼起来。若太多的在乎注定将来只能承载更多的痛苦,那还是少在乎一点吧!可是,该死的银冀,你在瓦儿面前,怎地意志力就如此薄弱呢?   当瓦儿嗪着娇俏的笑容走出御书房后,脸色逐渐冷静下来。小手交织在一起,握得很紧,料峭的春寒侵袭着她单薄的绸衣,她的步子比来时轻松了许多。银冀不在之日,她反复思索,悟出一个道理——   他冷淡和疏离,无论有心或无意,她都必须要先找到自我。一个人,只有做回最舒适最原本的自我时,才可能有更多的勇气。   瓦儿执着地心想,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个人发生了改变,游离了原来的位置,那么剩下的那个就应该站在原地,保持着原本的样子等着他回来吧!他忙完了,会回来的,她将永远是他的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