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续香火两英传接力 度不惑成儒终有后(1)   这是一块古老而具有传奇故事的土地。   这是一户普通而带有传奇色彩的人家。   这块土地,这户人家;这人家是这土地上的一块泥巴。   贴近这块土地,虽不能再见到那刀耕火种的悲壮,金戈铁马的沙场,却仍可感受到习习古风的拂面,缕缕硝烟的弥散。   捧起这块泥巴,虽不会闻出那脂红粉白的玉香,武林高手的英气,却也可揉捏出悲欢离合的情泪,赤子男儿的热血。   但见这里,银杏古木参天,匝匝密密,将所有的人家都掩隐其中,恰如仙神护佑一般。所以,这里故事之多,传说之奇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信,你就问问这银杏古木。它会告诉你,如来佛是如何端坐祥云,抛银杏仙果于这地界普救众生;观世音又是如何派银杏仙子下凡于此消灾除恶,并促其与一个叫金泰的后生喜结良缘,然后让他们化成雌雄两株银杏树永远地留在了这块土地上的。它还会告诉你,吴越楚汉是如何在这里争霸,唐太宗是如何在这里饮马,宋高宗是如何在这里避难,岳飞是如何在这里安营,刘伯温为何到这里暂隐,康熙帝为何给这里赐名,陈老总、粟司令为何来这里布阵等诸多掌故的。所以,这块土地绝非等闲,而富有了传奇。无论是道佛之家,还是文人墨客,或是英雄豪杰,都曾在这里演绎了许多的故事。于是,这里的后人又将这许多的故事继续演绎了下去。   那么,这等神奇之处,究是哪里地界?竟是位于何方?这土地上的这块泥巴的这户人家又有怎样的故事?   且莫急,你先听这里人怎样说话的。这里的人如果嫌你懈怠不勤,或是言而无行,那就会说,你是半夜三更上扬州,天亮还在锅门口;如果你言行过分了,或是胆子过大了,那又会说,你是泰州的灯笼——没得影子。可见,这里肯定离扬、泰二州是不远的。明说了吧,这里是过去隶属扬州,现在隶属泰州的一个东可吻大海,西可踩长江的去处,名曰“延令”,誉为“银杏之乡”的是也。至于这里的这户人家的故事是个怎样的故事,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不过,若非要先说上三言两语不可,那就借用大师和诗人的话让你有个底儿吧!   一句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安娜·卡列尼娜》开篇讲的,那就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另一句是德国诗人歌德的至理名言,叫“希望是不幸人的第二灵魂。”   还有一句则是我国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那为许多人所熟知的话,即“人生若波澜,世路有屈曲。”   好了,要知端详,且请再做细听——这故事正伴随着一个孩子的啼哭向我们传送而来!   哇——哇——   这是新生儿的哭声。好响亮的哭声!   伢儿的啼哭声,随着秋风,伴着细雨,敲响了左邻右舍的窗,叩开了前院后户的门,并迅速向三村六庄、四面八方传去;向人们报喜,向大家宣告:   李家,“神枪硬骨菩萨”李成儒乡长家续香火了!上苍因李成儒昔抗倭锄奸有功,今为民造福有德;又感其大马庄人(本地人常以出嫁女娘家的庄名代称老婆或出嫁女之名)罗海英为李家求子之至善至诚,故而特在他不惑之年,在共和国诞生已满五周岁之时,给他送来了福音,让他的另一个女人——西江人蔡江英为他生了一个胖小子!   不胫而走的消息驱散了绵绵秋雨给人带来的凉愁与烦意。这“银杏之乡”的元坔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东边的大俺妈头戴斗笠,手提包好的红糖、大枣出来了;东对面的王家庄嫂子身披雨衣,怀抱老母鸡也出来了。这两人遇见,一个手一扬:   “佤(我们的)大奶子俺妈!去西江俺妈家的吧?”   一个手一招:   “佤骚骚嫂嫂!你也是吧?”   她们就这么个称问,这么个回喊,便算是打了招呼。原来她二人都是与江英年龄相仿的要好姐妹,大俺妈家与成儒家是门房(两家上辈父亲是同胞兄弟),王家庄嫂子长大俺妈两岁,长江英一岁,她们在一起是没了辈分的。王家庄嫂子与大俺妈两个又特会搞笑,每到夏天,她俩就常在午后来成儒家的银杏树下纳凉,趁男人正睡午觉,她们便把夏布褂子一脱,赤裸着上身,只着条短裤,然后你给她掐痱子,她给你挠痒痒的惬意一下;就这样掐着、挠着的,不一会则又变成你捏一下她的奶头,她揪一下你的腋毛的戏闹起来。江英绝不像她俩那样“疯”,往往这时会突然站起来,说是有男将(男人)来了,这才止住她们的疯闹。因大俺妈奶子大,所以王家庄嫂子便称她“大奶子俺妈”。这王家庄嫂子呢,她会说点带荤味儿的笑话——   比如她们一堆儿的吃了晚饭闲耍一会,她要回去了,她就说:   “早点回去靠一靠,男将压得两头翘。”   比如人家说她不显老,她便说:   “嗨!大腿夹夹紧,冒充‘新产品’咧!”   因此,大俺妈总是喊她“骚骚嫂嫂”。这会儿,两人刚打过招呼,王家庄嫂子又以她特有的语言开了腔:   “佤西江俺妈的肚子真争气,几年不养(生)了,这一养还真养了个带把儿的。”   “怎么样,你也想再养一个啊?”大俺妈也来了话。   “你别说,我还真想叫佤(我的)男将加点油,再养一个!”   “做梦去吧,你要再养(痒)啊,加油不中,烧开水烫差不多!”   “好,好,好!我不养,你养,你奶子大,人家说不出嫁是金奶子,出了嫁是银奶子,养了伢儿是狗奶子,你呢?你是男将都想摸的马奶子!”   “看我不来撕你的嘴,你个骚骚精!”大俺妈笑骂道。   两人正说笑着,又遇着了撑了把雨伞,拎着鸡蛋从塘南来的三奶奶和顶了块雨布,捧着小伢儿穿的毛衫子、猫儿头鞋子,从西边过来的西江姨娘……这下就更热闹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奶奶、俺妈、大嫂的,从各家出来相互招呼着,说着、笑着,打着、闹着,一齐向乡长李成儒家涌去。跟在她们后面的则是一群也在追打嬉闹的半大姑娘和细伢儿们。   这是为何?这么多人竟都自发地去李成儒家祝贺,就因为他李成儒是个乡长,还是……?这么多人又为何多是女的、老的、少的?这里的男人们呢?青壮年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要回答这些问题,那可真要从这李成儒说起了。提到这李成儒,大半个延令地界恐怕都会是无人不知,没人不晓的。那倒不是他当了个小小的乡长,而是传说他解放前在新四军地方“独立团”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能百步穿杨,他若打你的左耳朵,飞掉的便绝不会是右耳朵。并由此得了一个“神枪硬骨菩萨”的绰号。这个绰号里带有“菩萨”二字,除说明了他惩恶斗敌的神奇,还因为他为人仗义,善救危济困,所以老百姓都跟他亲近。这会,他家有这等喜事,人们知道后都来祝贺当是自然了。   解放后,李成儒做了延令县燕子乡的乡长。此时,他正带着燕子乡包括元坔村在内的共六个村的民工奋战在古马干河的水利工地上。他还不知道,他的西江人蔡江英已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呢!   这是一九五四年的秋天。虽然这年长江中下游地区起了洪水,自然灾害严重,但挡不住农业合作化势如破竹般的迅猛发展;新中国的建设正犹万马奔腾,一日千里。   可不是,八月中旬抗洪斗争刚结束,与江阴隔江相望的延令县就召开了乡镇以上的干部工作会议,会上县政府张翠莲常务副县长作了部署,要求各乡镇组织好民工,准备大会战,开挖古马干河,兴修水利,确保国庆期间开工,元旦时基本疏通,春节前胜利竣工,而向新中国建国五周年,向一九五五年的新年献上一份厚礼。正是为了完成县政府交给的任务,李成儒从县上开会回来不久,便在全乡组织了近两千人的民工队伍;在秋粮还没完全收好,各家的白果(银杏)还没来得及打下来,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男丁们便都跟着李成儒这个燕子乡水利建设团的团长开赴到了古马干河的水利建设工地。   上河工是当时水利建设的需要,可想不到的是这却成了以后三十年间该地区的村民们在每年的深秋至整个冬季,甚至来年的春季都逃不掉的“苦役”。   闲话收起,言归正传。在各水利团的团长中,唯这个李成儒团长文化最低,识字最少,除能认写自己的名字和几个常用字外,其余就是字认得他了。他本出身行伍,可偏偏他的名字叫成儒,蛮儒雅的,显得颇有文化。所以不少人都跟他开玩笑说:   “你不应叫成儒,而要叫从武。”   李成儒呢,他总是很认真地回应道:   “那是旧社会让我儒不成,逼着我从武的。还真不要说呢,要不是我李成儒当了毛主席的兵,参加了新四军,跟队伍上的兄弟一起打败了他娘的小日本和蒋光头,这个燕子乡乡长的位置就不是我这个李乡长的,而是另外一个李乡长——那个匪乡长李冠群的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我大小也做了个官,也算代我老子李向士实现了个希望,将来我儿子更会圆我祖上和我的梦的;我即时成不了儒,我的儿子也一定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儒的!”   李成儒讲这番话时声情并茂,甚至让人听不出这些话出自一个大半文盲的人之口,因此总是令人倍受感染,不住地点头,而希望他继续地“演讲”下去。   可每每李成儒讲到“我的儿子也一定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儒的”这句话时,就一下子嘎然而止了,就什么也不说了。为什么呢?因为只有这时,他和熟悉他的那些“听众”才猛然意识到:   他,虽然快四十开外了,虽然还娶了二房,但至今还没有个自己的儿子,不是不曾有过,只是……   总之,只要说到儿子,也就说到了他的伤心之处。   原来李成儒他家四代单传,独苗独根;因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古训深刻影响着李成儒的家人,希望香火延续,人丁兴旺,也成了李成儒家每代人的最大心愿。   李成儒的祖上本来还是有点田产的,但到了他祖父李俊林手上时,因官府要抓李俊林去当兵,李俊林的父亲担心这独子万一有了闪失要影响李家香火的延续,所以就变卖了全部田产把他保了下来。   李俊林虽免了被抓壮丁的祸,却招来了失地的苦痛与贫穷。因此,他恨官府,可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点出息,识几个字,做些正事,以免再受欺压,再遭贫穷。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李俊林请人为儿子取了个带有希望的名字叫向士。   不过李向士一生贫穷,别说识字断文,出仕入阁了,就连扁担大的“一”字也不识一箩,而一辈子靠做长工、做帮佣度日,差点连老婆都讨不到。只是祖上的希望他没有忘,愿未灭,梦还在。因此后来他娶了徐氏,生了个儿子,即请庄上的大先生为其取名以寄托希望,继续梦想,这就是成儒也就是李成儒。   有意思的是李向士的父亲李俊林为了香火有继避兵役,不让儿子当军阀的炮灰,弄得家境一贫如洗,父子悲苦一生,祖上希望几近破灭,香火差点无继;而李向士的儿子李成儒则为了改变贫穷,免受欺压,遂抱着“不成儒,即成武”的决心,毅然当了共产党的兵,参加了新四军,结果不仅真给李向士带来了希望,还让李向士有了梦想成真的可能。   那时,新四军在延令城东的黑松岭打了一仗,也就是史上说的“黄桥决战”。这一仗打出了新四军的威望,也打出了共产党的又一个天地,让老百姓看到了希望,找到了救星。于是,黄桥烧饼慰劳忙,多少老百姓,为了支持人民子弟兵,先后送上了自己的伢儿去当新四军!饱受地方恶霸欺压,吃尽千辛万苦的李向士正是这些老百姓中的一员。一九四一年四月,新四军新成立的延令警卫团又攻克了元坔东边姚家岱的日伪据点,全歼了日军一个分队,击毙十二名,活捉了三名,这一仗首创了苏中地区生擒日军的新纪录。因此,当李向士的儿子李成儒决定报名参加新四军延令警卫团时,李向士不仅没有反对,还亲自将自己的这一独苗送上了队伍。   这一年,李成儒二十七岁。参军的时候,李成儒刚与邻村大马庄的罗海英结婚,虽说上演了一场实实在在的“新婚别”,但因为他所属的警卫团实际上就是以前的地方游击大队,李成儒参军四个月后又改成了延令独立团,仍属地方武装,不是主力,所以不会开拔,总是在延令城周边活动;这样,李成儒也就常有了回家的机会。   其实,李向士完全同意并支持儿子参军是基于两个重要因素的。一来新四军在黑松岭和姚家岱打了大胜仗后,地方上的汉奸恶霸规矩多了,鬼子跟伪军也没那么猖狂和频繁地下乡骚扰百姓了;李向士和许多穷苦人一样终于能稍稍舒口气和直了一直腰杆。这让李向士看到了希望,所以他决定支持儿子参军。二来李向士的儿子报名参加的警卫团是新四军的地方武装,平时,队伍上的人总是分成几支在延令城附近活动。李向士认为这有两个好处,一是鬼子汉奸恶霸被警卫团的人打怕了,他李向士在庄上就不会被坏人欺侮,他当然不会想到斗争的复杂性和后来斗争的残酷性;二是儿子离家不远,有时就住在家里——这就对了,只要成儒常回来住住,新妇(儿媳)就会生伢儿,就会给他李向士添孙子,他李向士就会后继有人,这李门的香火就会延续,就是成儒万一有个闪失,还有孙子啊!这实际上是李向士同意并支持儿子参军的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正是这一重要原因,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李向士为什么一定要在儿子参军前给他完婚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罗海英的坚定支持,没有罗海英愿为李成儒付出一切的牺牲精神,那么无论如何李向士的这一愿望都会注定要落空的。不仅如此,以后的许多事情都无不说明罗海英嫁给李成儒,那实实在在是成儒的幸运,也是成儒家李门的幸运啊! 正文 续香火两英传接力 度不惑成儒终有后(2)   这罗海英,提到她是无人不赞,没人不夸的,甚至会让人为她感动得落泪,敬佩得肃然。她长得高高挑挑,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如不是小时患天花让她脸上留下了少许遗憾的麻点,那可真要说得上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了。如果说这少许麻点影响了她的容貌,那么她的善良、宽厚、坚定、贤淑的人品就再不是谁可比得上的了。她以她的人品取胜,而终于成了“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美的使者。   只是罗海英与李成儒结婚近四年,她却并未给李家带来多少欢乐,相反一家人反倒日益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甚至成儒的母亲徐氏竟气积成疾,一病不起,撒手西去。这是为何呢?原因就在于罗海英进了李家门的这五年,一直未能怀上孩子,未能给李家生个一男半女。李家香火难续啊!这怎不让成儒的父母揪心?又怎能不让成儒的妻子罗海英深感愧疚与负罪呀?吃多少苦,她罗海英都可以咽下;受多少难,她罗海英都可以挺住,只是成儒他独根独苗,待她又甚好,她罗海英如不为他添个后,就是死,也死不瞑目,也觉得对不住成儒,对不住他李家啊!   为了求子,罗海英拜观音,拜土地公公,土地娘娘,还拜了月亮菩萨。一九四五年的元宵节,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抢先到村东的三阳庙前的大白果树下敬了头香,拜“神树”求子。相传这白果树是一株近七百年树龄的大银杏。生长千年以上的大银杏树在称为“银杏之乡”的延令境内共有十七株,五百年以上的有百余株,唯这株是当年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亲手所栽。它巍峨雍容,枝丫如佛指,树冠似祥云,蔚为壮观,历经数百年风雨,阅尽世事沧桑,自受尊而成“神树”后,香火日盛,更显古苍圣慈,遒劲威仪。罗海英这次拜祭了银杏树神,又到庙里敬了菩萨,似乎有点如释负重。因为她敬的是头香,据说敬头香,菩萨记得住,神明灵验,所以罗海英满怀希望,轻松而归,并非常坦然,非常乐意地再次接受了那不知何时传承下来的乡俗——正月十五打妇求子,让早晨赶来的那些半大孩子拿着棒槌,在她自家的银杏树下追绕着打她的屁股。虽然生疼,但她更增添了甚至似乎看到了那幸福的希望。   也许是罗海英的善良、虔诚让神木、菩萨受了感动;也许是几年来李成儒打鬼子、惩恶霸有功,苍天有眼;罗海英居然真的在这一年,在日本鬼子投降,抗战胜利的时候怀孕了!   海英的怀孕,对李家而言真是幸运万分,喜从天降。李向士尤为高兴,他感到国幸带来了家幸,生活有了奔头;同时他更为自己当初送儿子参加警卫团也就是此时的独立团这一选择的正确而庆幸。为国为家,他李向士可以说都做到了,而他的家运似乎也和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   第二年五月十八日,罗海英生了,生了一个男伢儿。李家香火终于有继了!海英认为这是银杏树神的保佑,不能忘了“神树”,要年年祭拜。成儒和父亲也认为这树是当年的刘伯温所栽,寿德无限,应该祭拜,遂一致决定为孩子取名叫杏佑。   谁知风云变幻,人生难测。就在孩子满月不久的时候,李向士突患急病,得了绞肠痧不幸去世。这时,国民党反动派发动的内战在苏中地区也已打响。李成儒匆匆埋葬了父亲,就告别妻儿参加了保卫抗战胜利果实的战斗。   一九四七年三月,国民党军102旅一部和地方保安队等反动武装,对延令县发起疯狂的“清剿”。敌人以五倍于我的兵力,包围了李成儒所属的县团宿营地姚家庄。在混战中,县委书记兼团政委金耿不幸中弹阵亡;突围时,团长张芃亦不幸落入敌手,后被敌人杀害。敌人的这次清剿,县团损失惨重,队伍全被打散了。李成儒当时已做了地方的乡长,召回县团时临时兼了连长。他突围出来时,已到了元坔村后的沟坎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但他腿部受了轻伤,不太好走,他准备等天完全黑下来后爬回家去。恰在这时同样有幸突围出来的女区长张翠莲和通讯员兼卫生员小王也来到了这里。他们都很熟悉。三人相见,抱头痛哭,为这次遭敌突袭的失利,更为死去的那么多的战友。   好半天,张区长才先止住了哭,然后又劝住了小王和李成儒。这时,她才忽然发现李成儒挂了彩,遂急忙让小王给他作了包扎处理,并指示他不准回自己家去,说有危险,天一亮,敌人肯定要搜查。她要成儒找个可靠的人家隐藏起来,等待以后组织上的联系。   李成儒告诉张区长,村西有户人家,家中只有母子二人,伢儿三四岁,伢儿的爹两年前患病死了,伢儿的妈妈叫蔡江英,是个明白人,非常善良;鬼子扫荡时,他曾在蔡江英家床底下的地窖里藏过,当时蔡江英的男人正患肺痨躺在床上,蔡江英抓了点锅灰往脸上一抹,面对来到她家的鬼子,她指指床上的男人,连吓带骗,三言两语就让鬼子跑走了。因此,李成儒认为如藏在蔡江英家,安全倒不用担心,只是他一个大男人藏在年轻的寡妇家,似有不便。张区长听后表示只要安全就行,即决定李成儒就藏在蔡江英家,并亲自把他送了过去,然后又丢了些“流通劵”和药给蔡江英。待一切安排妥当,她这才和小王一道告辞离开。   为寻能侥幸突围出来的战友和找到联络点,他们匆匆地去了,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二天,虽下着雨,敌人却果然来搜查了。是匪乡长李冠群带着“还乡团”进村的。李冠群仗着儿子李明轩是国民党的县专员而穷凶极恶,进村就直奔成儒家而来,让手下把正在喂奶的罗海英拖出门外,绑在门前的银杏树干上。罗海英的孩子杏佑在家里的“站焐子”(一种直立式摇篮)里,撕声力竭地死命哭叫。罗海英却无力保护。她只能无助地大声呼叫:   “不要吓着我的伢儿!”   李冠群带着一帮人将罗海英家翻了个底朝天,又对罗海英进行了残无人性的拷打,企图以此弄清李成儒或那些“漏网之鱼”——李成儒“同伙”的下落,但终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之下,李冠群竟恼羞成怒一脚踢翻了罗海英孩子的“站焐子”,孩子撞倒在门槛上,“哇”的一声尖叫就再没了声息,只有鲜红的血把门槛、地上染红了一片……   罗海英见状,来不及怒骂,来不及呼叫,唯凄惨地哭喊了一声:   “我的好儿,好乖乖呀——!”   只这一声喊,海英便人事不省昏死了过去。   待罗海英醒来时,围着她的是救下她的乡亲。敌人早已离开了村子。罗海英呼天不应,叫地不鸣,只是疯了一般不断地哭喊着她的佑儿。   艰难苦痛之中,是蔡江英来给了她安慰,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   蔡江英告诉海英,国军和保安队虽在姚家庄打了我们的人,但成儒和区长他们还在,成儒就在她家养伤。蔡江英让罗海英宽下心来。她说,成儒已知道了家中发生的情况,悲愤之下,他拔枪就想往外冲,是她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他在,李家就有了续香火的希望,再说张区长把他托给她,不让他回家,就是为了保护他,她要对张区长负责啊!   罗海英听蔡江英说得有理,也就慢慢缓过了劲。她问蔡江英成儒受伤的情况,江英要她放心,说成儒的伤并不重,没伤着骨头,又有张区长他们丢下的药,不多时就会好的,只是即使好了不等到时机或等到上级来了人,恐怕还不能出来,也不能回家。   蔡江英的话虽不很多,但每一句都让海英听得顺畅,听着感动,而由此对这位与她同庚,只小她几个月的妹子;对这位无亲无故,却深明大义两次救了她丈夫命的妹子,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罗海英本来就对蔡江英心存感激,这次遭难,使她对江英更有了感恩之心。自此,两人情谊日深,虽不是同胞姐妹,却胜过同胞姐妹。   然而,这次遭难,毕竟给了罗海英巨大的打击。罗海英不仅失去了儿子,而且因受刑、受淋,身心俱伤,从此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是连续几个月她都未“来潮”,凭她女人的直觉,又请当地的名郎中看了之后才知道的。   虽说这几个月过后,形势转好,敌人开始退却,甚至惧怕,我们的人又可以公开活动了;只是罗海英非但高兴不起来,而且还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她感到了生活的无望,而终日以泪洗面。佑儿死去的惨况,婆婆盼孙而死的情景,公公望着爱孙——满意而又不忍闭眼的场面,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这一切又怎不令她心痛欲裂,悲怆万分呢?她真的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绝望之时,她忽然想起了天天来看她的妹子蔡江英,她忽然从她身上发现了希望!   打丈夫在蔡江英家养伤后,就有人告诉她,说蔡江英跟成儒好上了,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海英明白,这是江英年轻标致,加上寡妇门前是非多的缘故啊!   江英身材匀称,而且肤白面秀,齿皓眸明,虽和她海英一样穷人家出身,却长得甚为水灵,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唯那永远漾着笑意的脸上自其男人死后就总是隐藏不住地透着些辛酸与苦涩。这样,她留给人的印象除了清纯、和善,又让人增添了几份怜悯。也正是由于此,总有人有事无事地去找她或者去帮她,这中间少不了有的是想打她主意的。可想而知,李成儒在她家藏了近三个月,隔墙有耳,风言风雨自然就难以避免了。   不过,这倒好了蔡江英。因为村上的人还是敬畏李成儒的;即使那些坏蛋,自李冠群打了成儒的老婆,又踢没了他的孩子,当得知李成儒没有死,并在蔡江英家出现,又开始活动后,生怕李成儒报复,一个个好像缩头乌龟似的再也不敢出来了。事实上没多久,李冠群确被李成儒所带的乡队员抓获并给镇压了。由此,村子里不但没有人敢骚扰蔡江英,相反遇到她都很讨好。   这些情况,罗海英都一清二楚。她想,俗话说日久生情,别说是人,就是猫狗在一起久了也会有感情的。何况江英是寡妇,又甜美温柔,会体贴人;成儒呢,更是个好男人,知冷知热的,长得也俊,还是这边的乡长,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本来就是干柴碰烈火,就算他们再纯再清,没发生那样的事,也难免不会不有那样的想法,不会不产生感情。现在,我罗海英不能生育了,但她蔡江英可以啊,何不让成儒娶了她,成全我海英与她做个真正的姐妹,一来不致于成儒无后绝了香火,二来也不致于江英孤儿寡母的受苦受累,这样两全其美的,大家又都有个照应,有多好!再说这也是天意啊,一个海英,一个江英的,偏偏成儒两次遇险又总是让江英救的他,莫不是冥冥中上苍早有了安排?   海英想到这些,立即有了精神,好像神灵给了她二次生命。她坐不住了,她决定立即找江英和成儒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蔡江英和李成儒虽说在罗海英与他们谈后,都因毫无思想准备,而备感愕然和尴尬,显得不知所措,但见海英说得真诚而又入情入理,也就都没了言语,并点头同意了下来。只是成儒是组织上的人,这样的事是要报告组织的,组织能否同意成儒心里还没有个底。成儒没底,海英有底。她亲自去见了张区长,一番诉叙,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最后,她甘以死了愿。张区长毕竟也是女性,听了叙述,再见其状,不免动容,眼含泪花,也就特事特办,同样点了点头,并以一句“好吧,就这样”表示了同意。   然后,也真的就这样了。李成儒终于把蔡江英及她与前夫生的儿子魏明仁一同带回了家。在这个新组成的家里,不仅李成儒视江英的这个儿子如亲生,海英也视其如己出;海英与江英更是相敬如宾,相处融融。一家人和和美美,好不令人羡慕!   为了让江英早生贵子,让李门尽快香火相承,海英一如以往又祭起了菩萨,拜起了银杏神树。她认为,菩萨、银杏神树还是护佑好人,护佑他李成儒家的。虽说孩子遭了不幸,但残害孩子的凶手也还是被我们的人抓了,并被镇压了,获得了应有的下场,这是上苍有眼啊!上苍还给她送来了一个妹妹,给她的男人又送来了一个好女人。这就说明,天不绝李门,成儒肯定会有后,李门的香火一定会有继的。   说来也真是,一年不到,蔡江英果然就怀了孕。大军渡江后,好日子快来的时候,江英生了,不过生的是本地人说的“不上街”——女伢儿。蔡江英哭了,海英却不气馁。她认为先开花,后结果;江英肯定还会怀上的,而且肯定会给成儒生个男伢儿。   海英的依据是,江英生的时候,她在门前银杏树下上香祭拜,只见树的上空一朵彩云飘来飘去,不一会儿江英就生了。所以她断定这是吉兆——从此往后菩萨、树神要保佑成儒家人丁兴旺,男女双全了!据此,她与江英合计,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杏云。   好事、喜事的到来往往总是让人在焦虑、企盼中等待。这不,除成儒心思被工作占去了外,海英和江英这对“姐妹花”为盼李门香火有继,可是望眼欲穿,望穿秋水呀!因为这一盼,就盼了近五年,五年中,江英的肚子一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鼓不起来,所以,“二英”之焦虑可想而知。   终于,江英“接力”成功。在“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的社会主义建设热潮中,在一九五四年“银杏之乡”的累累银杏果成熟得落地如雨的时刻,江英肚中的孩子也“瓜熟蒂落”了。江英终于,终于为李成儒续了香火——生了一个胖小子!江英终于,终于完成了海英未竟的神圣“使命”——了却了海英和她自己的共同心愿! 正文 送佑罐刘氏定娃亲 欢洗三道人留谶语(1)   成儒家所住的元坔村南距延令县城约有十里,北至延令境内的古银杏森林所在地名镇宣堡约十五里,延宣通道穿元坔村而过。粟裕司令员当年指挥的著名的苏中“七战七捷”的首仗正是从这里打响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等功臣、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烈士的家乡杨货郎店也在这条通道上,其南端小井坔相距元坔不过一箭之遥。   由此可知,延令这块土地上的文化底蕴有多厚重!即使不着一字,也是尽得风流啊!那迷人的传说掌故,古韵的乡风民俗,凝重的历史印痕,无不让人面对这里的“活化石”——古银杏而慨叹、回味、遐想和沉思,甚至探究。   就说这元坔村吧,单庄名之怪异就显得其来历不凡而颇带传奇。庄上李姓居多,却无一人姓元。李氏族谱记载道:   吾始祖士镇公于明初自延令东邑迁至北邑,居乎斯。彼时有前科状元元氏,先于此隐其能。此公无眷属,惟传道、授业、解惑,广布德泽。始祖拜会,其染疾于榻,执吾始祖手曰:“相见恨晚,今有一事托之。盖因吾东坨与西、北二坨之人,愤于猫河之阳渔庄人之霸气,欲将三坨更名为横坠、竖坠、劲坠,意坠渔庄之鱼至猫河于猫食之。余以为此谬而不德,故托公说之,以公之望,以坨土为基择名建庄,和合四邻,德泽八方,令吾庄民安居乐业也哉!”言毕,作揖而去。吾始祖感其仁德,厚葬之。数日,始祖由元氏之言悟得一字为“坔”,犹言以水浇土,润泽万物,造福子孙;为纪怀元氏,则更名东坨,变横坠为“元坔”,而立业建庄。又,以水浇土令万物苏,故西坨仿之变竖坠为“苏坔”;汲水于井,北坨则变劲坠为“井坔”。自此睦邻友好,渔庄亦更名为余庄。改朝换代,后康熙帝闻之,以为“坔”字所制,意义非凡,乃命收“坔”入典,并将“拽”音改为“兰”音。然“坔”字惟皇家康熙字典可查,他典皆不可考也。   这记载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庄名独特却是事实。庄上有三条“龙沟”,亦称“龙路”,分东龙路,中龙路和西龙路。相传岳飞抗金时,到达这里,但见杂草丛生,无路可走,亦无险可据。岳飞便命官兵辟路开壕,以利抗敌。奈苦于工具不足,敌情吃紧,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龙风”骤起,“龙尾”扫过处,留下了三条南北并行的深壕。岳元帅见状,遂大呼“天助我也”,并由此而取得了战役的胜利。   在西龙路的北端有个并不很大,也不算太小的池塘,池塘的东边就是延宣线路道,池塘北侧不远就是李成儒的家了。   成儒的房子面东南而筑,门前南侧是一棵祖上栽下的银杏,估计有一百来年了,树干之粗虽不能跟大佛指银杏神树相比,却也是两人所抱不过来的。距银杏树七八步是三间五架梁的草房,草房的东间是锅灶;中间进门便是磨坊,磨盘下是个小鸡窝;西间为驴厩、猪圈;驴是与人家合养的,只有农闲并轮到成儒家饲养时,成儒家才可用它拉磨,其他时候,要加工粮食,只得靠人力推磨了。穿过草屋是一个不足两丈的天井,天井的西侧有一口井,井旁堆了些农具,还栽了几株月季;天井的两边用芦柴茅草围成篱笆墙,连接着新砌不久的三间瓦房。这三间瓦房砌了一年多,是解放后李成儒用积赞起来的一点钱,从邻庄一个姓封的人家买下的三间老屋拆迁过来的。瓦房的堂屋两边是芦柴披芦席做成的夹墙。东房的正梁前檐住的是罗海英和杏云,正梁后檐住的是蔡江英与前夫生的儿子魏明仁,正梁的前后檐同样是用芦柴加芦席做的夹墙隔开的。不用说,这西房住的便是李成儒与蔡江英两个了。   此时,蔡江英刚生了。她正靠在床上,眯眯地望着放在里侧的襁褓中的孩子。只见这孩子头发乌黑,额宽脸圆,胖乎乎,红扑扑的,一对眼睛酷似其爹,一弯小嘴又特像妈妈……真是越看越幸福,开心的笑意一下子漾满了江英的脸,恰如那院中虽经风傲霜却仍芬芳色丽的月季花儿。   孩子是卯时“落地”的,海英接的生。丈夫不在家,一切也就自然靠海英张罗了。这会儿,海英正忙上忙下。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和江英忘却了分娩时的阵痛一样,她完全忘却了接生时的担心、紧张和一直忙到现在的劳累。海英感到浑身都浸透着幸福,而有着使不完的劲。   她接完生,这时明仁已去上学,杏云还没起床。待把孩子安顿好后,海英便在铜盆里暂时置好衣胞(胎盘),呛好洋灰(石灰粉);接着,又赶紧处理好坐匾里的脏东西,忙活着整理房间;然后洗好手,分别到堂屋悬架着的家祖牌位前烧香点烛敬了祖宗,到灶前敬了灶神,到门前的银杏树下拜了树神。忙活好这些,海英这才舒了口气,再次跑回西房,取出纱巾给江英额上扎了“包头”,又给其两边的太阳堂上贴了头风膏药,以防风寒。   江英见海英弄出这些名堂,便笑着嗔怪说:   “云儿妈,我生明仁和云儿那会儿,都不曾有人在身边,都是我自己把他们一包,也就忙活去了,咋丫(怎么)现在倒这样金贵了?你别担心,我不要紧的,你可别把我惯坏了。”   “快别这样说。”海英赶紧打住她的话,“那会儿是什么条件?没办法呀!穷呀,被逼的呀!现在日子好过了,可千万别亏了私家(自己)的身子,更不能亏了我叫(我们)的儿子啊!”   “这回呀,要按我叫咯开(这里)生伢儿的规矩办了。我马上去给你熬糕汤,再给你弄点陈酒红糖起起暖;明天就让明仁去给你买鲫鱼、黑鱼、猪腰子,给你氽汤。反正你‘坐月子’这当儿,除一天三顿,还得天天吃小夜饭(夜宵),无论咋丫说你都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做什滴(什么)针线呀忙什滴活计了。我要让你和儿子都养得白白胖胖的,叫成儒高兴、放心!”海英又一气给江英交待了如许,说完便迈开一双也曾裹过的小脚,像跳芭蕾似的奔灶房去了。   不一会儿,海英就给江英熬好了糕汤。她端了糕汤给江英,又给已醒来的杏云穿好衣服,正待把杏云安顿下来准备吃早饭的时候,一阵打闹说笑之声忽然传进成儒家来。   海英抬头一看,原来是庄邻门闻讯贺喜来了——有拎着红糖、大枣的俺妈,有抱着母鸡的嫂子,有捧着毛衫子、猫儿头鞋子的姨娘,有挎着鸡蛋的奶奶,还有手里捏着贺喜的小钱(外圆中方的古铜钱)牵着小弟或小妹的半大姑娘……海英赶忙边把大家一个个招呼进堂屋坐下,边说:   “长辈哟,嫂子、姑娘们哟,你们真是好耳朵哎,咋丫听到我家的好消息的啥?按规矩,生了小伙(男孩),我要给全庄近邻送米粥的,这倒好,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呢,你叫(你们)倒来了,真是对不起了!奶奶、姨娘、俺妈、嫂子、姑娘,就都请先坐坐吧!我来给大家抓点红糖,冲点开水,让你叫都喝点红糖茶,以糖茶代米粥,甜蜜蜜的沾上喜庆带回去好不好?”   “好!好!海英真会说,就听海英的!”塘南的三奶奶和大俺妈一样,也和成儒家是门房,她听得海英说,便忙代大家笑着应承,并帮着招呼大家都找个凳各自坐下。   可三奶奶自己刚落座,却又站起来,她对庄邻们说:   “大家先坐会儿喝碗茶,我到房里去看看伢儿胖不胖。你叫哪个都不能进来,这是暗房。这一个月的暗房是房门大似衙门,不是所有的人都可随便进出的,我年纪大了,又是长辈,就不忌了。”   大伙都说听三奶奶的,然后便边喝茶边各自拉起了家长里短。   喝了会茶,待三奶奶出来谈了孩子的“福相”和如何招爱等情况,大家也就一一起身,边向海英表了道喜的心意,边告辞回去了;只有三奶奶和东边的大俺妈因有经验,又是懂俗明事的门房,所以留了下来,以帮衬海英忙活。   常言道:前脚走,后脚来。陆陆续续,这先后又来了两拨庄邻。此后,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成儒的家门再次传进“嫂子,恭喜呀!”的贺叫声。   随着亲切的叫声,迈进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男的三十四五岁年纪,个子不高,但一脸的精明,曾在成儒身边干过乡队员,也是种庄稼的一名好把式;姓刘,名巧耕,因上过私塾识一些字,成儒便让他在身边做了个临时干事。这女的当然是刘巧耕的老婆了。她叫汪霞,瘦瘦的,二刀毛头发(齐耳的短发),眼睛不大,脸稍圆,中等个子,漂亮说不上,但和她丈夫一样,也识得一些字,就凭这点,她在乡村妇女中算是不简单的了。 正文 送佑罐刘氏定娃亲 欢洗三道人留谶语(2)   刘巧耕家住在元坔村的麻雀汪,在西龙路的中端,离成儒家并不远,两家交往还是比较密切的。三奶奶,东边大俺妈,也都认得巧耕夫妇。   在开挖古马干河的水利工地上,刘巧耕是燕子乡水利团三个抓后勤供应的其中一个,分管元坔和渡子河两个村的民工的粮草供给。这次他奉成儒之命回来筹搬粮草,到家才一天就听说江英嫂子生了个“小伙”,不由高兴万分。   当下,巧耕就对老婆说:   “成儒如兄长,待我如亲弟。自己跟着成儒时,父亲不幸害瘩背后来转为败血症身亡,弟妹又都在苏南学做裁缝,留下几亩地没人打理,母亲一心要我回来,竟也急上火,染成重病,是成儒知道后,给了两块大洋特准我回的家。回家不久,母亲也走了,我不得不留下来和你一起打理家庭,种地度日。现在成儒又跟组织上讲,说我有文化,还干过革命,让组织批准我在他身边做个干事,并经组织同意,先临时用上了我。成儒的恩,我们可要记住呀!”   汪霞说,她知道。她要巧耕用袋装些米,说过会儿两人一道给成儒家送去。她又找了个罐子,告诉巧耕说:   “这罐子是‘衣胞罐’,专门用来装衣胞(胎盘)的。你姓刘,用刘家的罐子送去给成儒家装伢儿的衣胞,可以永远留住这伢儿啊!还有,我们赶忙把家中的狗杀了,割下狗头,呛好洋灰,用红布包好,一块带去。到他家后,我们先用罐子装好衣胞,再连同狗头一起埋在江英的房门口,然后焚香点烛,磕头祭拜一下,就可以去邪消灾,趋吉避凶,保伢儿无疾无患,平安长大了!”   听汪霞这么一说,巧耕不由啧啧称道:   “太好了,还是你想得周全,就这么办吧。”   不一会儿,巧耕就套好狗,把它勒死,并宰下了狗头。这时,他的第三个孩子,两岁的兰娣来到他身边,哭着要爹。巧耕抱起孩子,猛然想起一个主意,便对汪霞说:   “伢儿妈,我还有一个主意,不知你赞同不赞同?”   “说来听听。”汪霞答道,“有什么好主意,你就讲呗,要这么客气干啥?”   “我呀,考虑去成儒家顺便给兰娣提个娃娃亲。一来结了娃娃亲,对两家的孩子大人都是大吉大利的;二来与成儒家,我们就是至亲了,今后大家也都相互有个照应,你说成不成啊?”巧耕慢言细语起来,显得颇为郑重。   “好哎,这个主意好!不过今天只提一下,别当真。一呢,要听听成儒家的意见;二呢,毕竟是伢儿的终身大事,我也要到庄东祺保瞎子那里报个生辰八字,问问他,这桩婚事当合不当合。”   “听你的,就这样了。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去吧!”   夫妻俩合计好,主意拿定,就关照老大、老二带好兰娣,又到隔壁向邻居打了招呼,请帮忙照应一下,然后便背起米袋,拎着衣胞罐和包好的狗头直奔成儒家而来。   且说江英吃好糕汤,歇了一会,便让海英给她洗了乳头,挤了黄水,然后给孩子喂了点红糖茶,准备过一会儿就开奶。三奶奶、大俺妈则在往锅里拾蛋,准备煮鸡蛋染红纹,以便第二天请个人到江英的娘家和海英的娘家报喜。忽听得几声“嫂子”的亲切叫,就见刘巧耕夫妇背着、拎着的进了家门。   海英赶忙将巧耕夫妇引进堂屋,大俺妈则接过米袋放置好。三奶奶虽在忙活,但也打了招呼。她的身旁是杏云在好奇地看着数蛋。   巧耕夫妇落了座,便指着衣胞罐和一旁包着的狗头表明了意思。海英一听,非常高兴,连声说道:   “你们太想得周到了,太想得周到了!谢谢了,谢谢!”   “谢什么啊?都是自家人,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还见什么外哦?!”汪霞一边接过话,一边适时地继续表明了夫妇俩的另一番来意,“嫂子,我和巧耕还想让我家兰娣给你这伢儿结个娃娃亲,这样更吉利,我们两家也更亲啊!不知你和江英还有成儒同意不同意?”   海英一听,大喜过望,立即跑进西房跟江英说了。江英当然没有意见,同样十分高兴,并说成儒也不会不同意的,只是要问一问祺保瞎子,看看他们的属相和时辰八字合不合。江英同时让海英再代她向巧耕夫妇表示谢意。   出了房门,海英即把江英的意思向巧耕夫妇说了。这正合他们的心意,于是大家都乐不可支。   接着,海英和汪霞便一同将铜盆里呛好的衣胞取出来装进衣胞罐里,然后用盖子卡盖好;巧耕则在江英房门口的门槛前挖了一个坑,准备将衣胞罐连同狗头一起埋好后祭拜。   正在这时,明仁放学回来了,见巧耕拿着锹在他妈妈的房门口挖了个坑,便瞪大眼睛,惊恐而不解地大声问道:   “叔叔,你这是在干什么?大妈,姨娘,你叫都在做什么?是不是……”   海英赶紧捂住明仁的嘴,轻声喝道:   “你嚷嚷啥?快别说!这罐里装的是你弟弟的衣胞,这包着的是狗头,把它们埋在这里,说明这是生你弟弟,养你弟弟的地方,并保佑他平安长大,让他永远都记住这儿,懂吗?快离开,带你妹妹玩去吧!”   这魏明仁也许自小失去父亲的缘故,很有个性,思考问题也比同龄孩子甚至比大人想得还要复杂。他对妈妈的改嫁一直不能接受,并且很有点记恨,无论成儒和海英对他多好,他都与他们亲热不起来,一直不肯叫爹和妈,只叫叔叔和大妈;无论他们对他说什么,他总是淡淡面对,甚至干脆沉默不语。他宁愿仍跟妈妈一起相依为命,过那吃了上顿想下顿的日子,过那跟在妈妈后面下地挖野菜、打猪草的艰苦生活。谁也闹不尽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那样想。为此,常弄得江英偷偷落泪,非常伤心。   解放后的第四年,也就是去年,上面动员村里的李氏族人将李氏祠堂改建了座稍有模样的小学,政府还派了老师和校长,这是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明仁这时虽已十岁,但还不算太大;赶上这么个好时光,成儒二话没说,便送他进了学堂。报名时江英想把他的魏姓改成李姓,明仁非但死活不肯,而且还说了句让江英和成儒都很尴尬,都很吃惊的话:   “我魏明仁生不改姓,死不改名,好好的名姓为什么要改呢?”   明仁心里当时非常愤恨: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就是李家的儿子,可你们已生了个娃娃了,为什么还老是想要生个儿子,不就是因为我不是李家的亲骨肉么?!   他是这么想的,可他就是不说,他对任何人都不讲,他只把这些埋藏在心里。   现在,魏明仁已上二年级了。今早上学时,明仁知道妈妈已生了个弟弟,也知道这在李家是个天大的喜事,可放学回来见妈妈房门口挖了个坑,误以为出了意外,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他想,听大人说孩子的衣胞都是埋在床底下的,为什么要用个罐子埋在房门口呢?这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埋个狗头呢?这狗头埋在那里,出门进门的叫人多恶心,多害怕!这个叫巧耕的叔叔就知道拍马屁,什么好主意不好出,出这个馊主意?再说,哪来这么多讲究?听妈说生我那会儿,我一落地,她就忙活去了,还有生妹妹,也不曾这样子啊!为什么生这个弟弟就这么来弄鬼弄神的,甚至连妈妈都不肯出来了。哼,不管怎的,这狗头我迟早要弄出来扔掉!   当下,明仁什么也没说,只是按海英的吩咐带杏云出去了。   再说,海英他们虚惊一场,见明仁出去了,就继续办起了“正事”。   一切妥当后,巧耕说,他下午押粮草回水利团部,一要向成儒交差,二得向成儒报喜,让他到指挥部向张县长请个假,在孩子三朝时回来一下;三是也把结娃娃亲的意思告诉一下成儒,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然后,巧耕又吩咐汪霞,要她下午带上准备好的染上红纹的熟鸡蛋,分别到西江口江英的娘家,大马庄海英的娘家去代成儒报喜,好叫两家知道都来给孩子“洗三”。   难得巧耕这么细切,海英不由感激万分,忙得似乎要乱方寸的心也开始踏实下来。   这边,巧耕夫妇又向三奶奶大俺妈和在房门口向江英分别打了招呼,也就不再逗留,便跟海英告辞回去了。   孩子出生第三天,这里称为“三朝”,按风俗要举行“洗三”仪式,以祝贺孩子从此脱离母亲的孕育期,正式进入婴儿期。三朝的重要仪式是给孩子洗澡,故称“洗三”。据说,这样可以洗去伢儿从“前世”带来的污垢,使今生平安吉利。 正文 送佑罐刘氏定娃亲 欢洗三道人留谶语(3)   这天一早,成儒就回来了,巧耕也陪着成儒又来到了李家。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西江的蔡家,马庄的罗家,两家做舅妈的做外婆的也都来了,还各来了个小舅舅。两家的人都很实在,都是中规中矩的庄稼人,本分人。   两个外婆一到,就直奔江英的西房,你照看孩子,她收洗尿布的忙活起来。舅舅、舅妈则赶紧解开备来的礼物,将孩子吃的穿的用的一一放到八仙桌上,接着便焚香点烛,由成儒磕头祭拜祖宗,由马庄的小舅宣布“洗三”开始。这时,外面的炮仗也放起来了,每个都是吉利的双响。那是巧耕点放的。   西房里,备着两个大火鉢,非常暖和。三奶奶和海英正在给孩子轻轻地擦洗。为什么是她们俩呢?因为一个福寿德高,一个是接生婆。三奶奶一边洗一边念:   “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代更比一代高……”   洗完之后还要梳头,打扮。海英给孩子梳着头,和三奶奶一样,也是口中念念有词:   “三梳子,两梳子,长大戴个红顶子……”   接着,又用鸡蛋滚脸,并说道:   “鸡蛋滚脸,一生无险。”   忙活了这些,就得给孩子穿衣,穿鞋,喝“三黄汤”了。特别是鞋子,一定得穿外婆家送来的精心绣制的新猫儿头鞋,也称虎头鞋。据说这是观音菩萨身边的红孩儿穿的,是“南海普救大士”观世音赐于人间,保护新生儿的;当时她还写了四句话,道是“伢儿是母身上肉,三黄煎汤解胎毒,虎头鞋子赤脚穿,蛇虫百脚不敢簇”。这也正是为什么穿好猫儿头鞋,还要让孩子喝“三黄汤”的原因。   “洗三”完毕,西江的外婆忽然从身边掏出个小红布包。她眼睛不太好,就把红布包放在八仙桌上,然后颠颤着双手一层层地解开布包,展摊开来,只见光闪闪,露出了一枚足金的小耳环。   “这是我家的祖传。今天是伢儿的三朝,这伢儿是惯宝儿,就戴上它,也好避邪,保个平安!”她对成儒说。   成儒很是感动,忙说:   “妈妈这么顾念,成儒很是过意不去,只好代伢儿领情了。”   说着,便吩咐海英烧红了鞋针,给孩子穿了耳朵。只听孩子撕心裂肺地一阵哭叫,让江英心疼不已,边哄边掉眼泪。海英也吓呆一旁,惊出了一身冷汗。亲戚们似乎都同样有点发怔,弄得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大家休息一会,准备吃中饭吧!”成儒毕竟是扛过枪的男人,忙安慰着说道,“这叫从小让他长记性。”   一句话,把所有的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天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快吃中饭了,明仁也已放学回了家。他掸了掸稍微淋湿的衣服,见这么热闹,就知大家都是为妈妈生了小弟弟而来的。于是,他一一拜叫了所有认识的亲友,就拉着西江外婆的手进了他的房间。   吃饭时分,大家谈起了为小孩取名的事。成儒就说:   “孩子的衣胞是用刘家的罐子装的,我看就叫留罐吧!听说巧耕的伢儿妈妈已问过祺保瞎子,说她家兰娣和我家这伢儿的八字属相都合,可以做亲,今后我们两家就是亲家了!”   “好,好,这可是双喜临门啊!”众人一下子热闹起来。   这时,巧耕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向成儒敬酒,以庆贺孩子三朝和两家结亲。喝了这杯酒,巧耕又敬了大家一杯。然后,他再次斟满酒,走到一名“贵客”——庄上小学的唐校长面前说:   “校长,伢儿的名字叫留罐固然好,但我看还得取个学名。您是大先生,给伢儿取学名就非您莫属了。所以呀,这杯酒专门敬您一下。”   “谢谢!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客气了。”唐校长先站起来干了酒,接着说,“伢儿的姐姐叫杏云,今天是伢儿三朝,则下了雨,银杏果熟三朝雨,我看呀,天赐了这伢儿一个好学名——就叫杏雨了。再说,李乡长的祖上总望后代出个有学问的才子,我叫这里是银杏之乡,这银杏之杏,虽不是孔夫子讲学的‘杏坛’之‘杏’意,但同字同音,两‘杏’可同林嘛;‘杏雨’就意味着要在杏坛培育桃李,这伢儿将来是要上大学,在大学里教书的呀!所以杏雨这名字不是我取的,是天意,天意啊!”   “是啊!说得好啊!”大家都认为唐校长毕竟是文化人,说得蛮有道理的   听大家称好,唐校长又说:   “唐朝诗人王维有诗曰:‘银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做人间雨。’足见杏雨这名字不仅有意义,而且还挺有来历和真的寄托着无限希望呢!你们说是不是?”   唐校长的这几句能听懂的已不多了,但却都齐声接腔应“是”。成儒和巧耕听了,更是高兴万分,拍手赞成。   就这样,伢儿在三朝之日有了乳名,得了学名。   饭后,雨停了。成儒想让大家玩一会,便拿来了麻将和纸牌,可大家摇摇手都说不会。他又拿了副扑克和一捧水果糖放在桌上说:   “这个总会吧!还有喝茶,也会吧?!海英,给大家倒茶!”   海英应声而来,正忙着倒茶,忽然从门外传来了唱道情的渔鼓简板之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跑上门来。其人五十来岁,长衣青衫,须髯飘飘,头上绾了个髻,背上背着把油纸雨伞,左手捧渔鼓,右手执简板,走起路来脚高脚低的,没有个正步,虽颇有道风仙骨,却又似疯疯颠颠。   他就是祺保瞎子的兄弟,叫祺官,因他懂点医术和风水,又在延令县城内的延佑观入过玄真道,也算有派有门,所以方圆十多里,人们大凡婚丧嫁娶,患病打岔总想找他问问或看看。   祺官外号叫“包子”、“哈哈”,以古怪奇特而闻名乡里。他有个口头禅,只要人有事相问,他就一口一个“包”字——“包好”、“包吉包利”,之后却又念念有词,似乎这时也才归点儿正文。不过,弄明白他讲的是什么的人并不很多。他也从不解释,只是边颂念“天上有神,人间有仙,天地玄机,不悟不明,自悟自明”之语,边“哈哈”地飘然而去。由此,他便得了“祺官包子”和“哈哈道人”两个“雅号”。   这当儿,哈哈道人不待引进,已自迈入堂屋,唱了个大喏道:   “恭喜李乡长喜得贵子,恭喜乡长双喜临门,哈哈,包吉包利哟——!”   “哎呀,祺官包子!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真是顺风耳,千里眼,怎么知道我家双喜临门的呀?来,来,抽烟,喝茶,再吃点晚日中(指中饭)怎么样?”成儒见是哈哈道人自己跑上门来,不敢得罪,只想讨个吉口,所以赶快施礼招呼。   哈哈道人边落座边说:   “云游之人,四海为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有什么贫道所不知的?中饭倒无须吃,喜烟不妨收一包。”   成儒听罢,忙让海英拿了两包飞马烟来给祺官。哈哈道人也不客气,随即收入怀中。这时,明仁去上学,从他身边走过,哈哈道人盯了良久,不言半句,只是哼哼哈哈地摇头晃脑。   “先生,你哈哈什么来?给佤(我家)宝宝测个前途,说点吉利话,唱个道情吧!”海英边给哈哈道人添茶边说。   哈哈道人眯眯眼,瞧了瞧海英,又哈哈说道:   “哈哈,包吉包利。不过今天是小公子三朝,道情当不便唱,更不敢在府上虚打妄语,请磨墨并找两张小红纸,我写几句于上分别给你乡长府上和你叫的亲家提提醒,保个平安吧!”   “行!行!”巧耕一听,甚为高兴,赶紧忙活去了。少顷,即找来了纸笔,磨好了墨。哈哈道人遂铺纸,提笔,醮墨,接着便飞龙走蛇,分别在两张红纸上一挥而就。   只见给成儒家的红纸上写道:   木下有子命中定,你来他去谁知情?皆曰群星拱北斗,明暗闪烁何时清?伸出十指有长短,其实根根连于心。梦中曾思二人一,醒时方见红烛泪。满树杏果化作雨,惟闻江水东流音。   哈哈道人将它交于一旁的海英,并嘱其压在孩子的枕头下,待满月三天后取出,藏好,等孩子长大,娶妻生子后,再交儿媳代为收藏,在孩子生母八十大寿时,由这孩子夫妇俩焚香点烛当面老母亲送于兄长。说这样方可无忧无虑,一家人都幸福平安。   那送于巧耕的红纸上面也有几句,写的是:   龙飞天兮马着地,唐僧来骑白龙驹;取得真经仔细读,不解龙驹是何意。   这张红纸,哈哈道人只叮嘱巧耕待其女儿十八岁时把它拿出来,他自己将上面写的内容读一下,然后再将它压在他女儿的箱底压七年,并告诫女儿七年之中不可翻看,等这七年后的七月初七的晚上点焚它,便能太平无事。   交待完这些,哈哈道人便打着哈哈起身告辞。成儒想再给点什么,哈哈道人说有两包香烟足矣,断不肯要,遂作揖离开了李家,又不知云游哪里去了。   只是,这哈哈道人留下的谶语,巧耕看了半天,竞不能悟明其中深意,却又隐隐感到这些话确实好像在提醒什么,而颇感哈哈道人似乎真有那么点儿神秘。   “别太相信了,也别太当回事。反正他写的,我叫又不懂,就当他没写,没来。这疯疯癫癫的,我本来只想讨个口吉,都是我大马庄人(指海英)多嘴,让你叫打牌都打不成了。”成儒说,“我马上还要回团部去,家中就拜托各位照料了,满月那天大家再来,张县长已准了我的假,到时,我会回来的。”   大家见成儒这么说,也就一边叫他放心,一边玩牌喝茶去了。不一会,成儒便到房里亲了孩子,又跟江英说了会子话;然后出来跟海英吩咐了几句,跟亲友们一一打了招呼,就领着巧耕一块急返水利工地而去。因为那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   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 正文 做满月明仁扔狗头 过周岁杏雨笔刺喉(1)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杏雨出世已满一月。   这一个月,七姑八姨,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到成儒家来“观月子”,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这一个月,海英迎来送往,忙得脚不踮地,臀不着凳,却总是眉开眼笑,毫无倦烦。   这一个月,江英受“供”产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虽养尊处优,足不出户,却如关禁闭,度日如年。   今天,终于“满月”了。   满月,意味着江英和小杏雨都可“面世”了,这是要大大庆贺一番的。   这天,三奶奶、大俺妈,还有王家庄嫂子都早早地来帮忙活。这天,江英和海英俩的娘家人,特别是两个外婆自然也都照例来了。因剃“满月头”舅舅是主角,所以这次两家大舅、小舅的更是两个哑巴相遇——没得话说,全到。   西江外婆家准备的是衣物、食品、火筒(卧式摇篮)、坐车,还有一只羽毛上扎了张小红纸的活鸭。衣物中最为讲究的是帽子,这帽子的料子是大红缎面,绣有长藤和牡丹,还有“金玉满堂”、“长命富贵”的字样,另外还在帽子的四周沿配有银牌、铃铛等饰物,帽子的中间安了一个小朵子,整个儿看上去很像一个“红顶子”西瓜帽。   活鸭是为求平安吉祥而捉来的,因鸭子意犹“押子”,押住孩子长命百岁,一生平安,所以孩子满月,外婆家带活鸭来,用于晚上   “放生”,让它在河里——也是让“他”在人生的长河中自由自在,成长壮大。   马庄外婆家准备的同样有衣物、食品,只是帽子为初夏戴的兽头单帽,衣服则是带有虎头的披服,估计可能是两家商量了的。因“洗三”时,马庄外婆家未带金银饰物,所以这次特地配了银手镯和脚镯,还有银项圈、长命锁。另外,还带了两个“硬件”,就是木郎车(小儿坐的推拉车)和站焐子(立式摇篮)。   这样,合起两家准备之物,小杏雨的吃、穿、戴、用,基本也就一应俱全了。   此时,江英抱着杏雨正坐在堂屋,见了两家娘家人,忙起身一一招呼。大家也忙着过来看孩子,逗孩子,都说这孩子长得好福相。这当儿,前来祝贺的四乡八邻的亲朋好友可谓络绎不绝,请假回来的成儒忙不迭地递烟致谢。所好,巧耕买菜也已回来,可以帮助照应了。   说来也巧,巧耕刚买菜回来,老婆汪霞也领着两个儿子和小兰娣从家里赶来了。一踏进门,汪霞就说:   “成儒大哥,两位嫂子,你叫看,我把一家人都带来了,让你叫讨嫌了吧?”   “看佤亲家母说的什么话,请还请不来呢!”成儒忙笑着回应,“不做亲是两家,做了亲是一家,一家人就不说两家子话了,今后有事,不请你叫也要来的呵!”   “当然,当然,我叫这不是来了嘛?!”汪霞说道。   “哎哟,还是水亲家母(儿女亲双方的母亲)呀,怪不得亲家母与亲家公这么亲的哟!嘿,快让我叫看看小媳妇长得咋丫说?!”这是王家庄嫂子的声音。她是个好热闹的人,终于又“骚骚”起来,打起了趣,说得汪霞脸上还真飞起了红霞。   大家伙儿呢,也都真的来看兰娣这“小媳妇”了。   兰娣穿着格子布新棉袄,她的黄毛头发分两边各扎了两个粉红绸带;她睁着不大的略显惊恐的眼睛,盯着向她围来的人们,很是局促不安,不一会竟吓得哭了起来。   汪霞似乎有点难为情,赶快把她哄到一边去了。   为了在酒宴上给众亲友分红蛋,海英正和大俺妈及娘家的亲人用一只只红袋装红蛋,分袋包装,每袋六枚。   三奶奶是长辈,她有一个非她莫属的重要任务,就是烧给孩子剃“满月头”的水,还要注意在汤中放三到九枚鸡蛋,以便酬谢剃头师傅。现在,三奶奶把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好了,可以说,万事俱备,就等剃头师傅的到来,以开始满月活动中的最重要的项目——给孩子剃“满月头”。   啪——通——   午时,鞭炮声骤然响起。伴随鞭炮声而至的则是特请的剃头师傅,只见他边迈进屋边说着节奏铿锵的“鸽辞”(吉利的顺口溜):   “一进大门步步宽,脚下踏的紫金砖;紫金砖上生莲子,莲子上面凤凰起;凤凰起,凤凰起,凤凰不落无宝地;凤凰起舞在莲子,状元出在贵府里。”   剃头师傅一到来就献上的这段“鸽辞”,立即博得了众来客的一片喝彩。   成儒更是十分高兴,忙递烟致谢;同时,吩咐江英将孩子抱来,坐到八仙桌前,准备接受“剃头”。   只见八仙桌上早已有人点起来了“状元红”蜡烛,在一对蜡烛的中间则摆放着桃、面、糕,以敬神灵,祈保吉利平安。   待江英抱着孩子,敬了香火,到八仙桌前坐定,江英的哥哥作为杏雨舅舅的代表,即拿起剃头刀在杏雨头上晃了三晃,以象征性地表明剃了三刀。   这样,给杏雨剃“满月头”的“按钮”算是正式启动了。   剃头师傅先用毛巾醮了三奶奶准备好的剃头水,给杏雨轻轻擦了擦头,然后接过杏雨大舅手上的剃头刀,一边给杏雨剃头,一边又说起了“鸽辞”:   “剃一刀独占鳌头,剃两刀二龙抱珠,剃三刀连中三元,剃四刀事事如意,剃五刀五子登科,剃六刀六六大顺,剃七刀七步之才,剃八刀八仙过海,剃九刀久久长命,剃十刀十全十美。”   “鸽辞”说好了,头也剃成了。只见四周的“胎毛”没了,而在“信娘子”(囱门)上则留下一片“桃子毛”,也称“孝顺毛”。这是给“惯宝儿”孩子特意留着的,以便后来成辫。据说用这小辫子吊着,鬼邪抢不去,可保孩子平安长大。辫子要留到十岁生日,再举行仪式,方可剪去。   剃头师傅将剃下的胎发用红纸包好,交于成儒;成儒给了喜钱,又将包好的胎发作为珍贵的纪念品交于江英收藏。重要的剃头程序就这样在热闹而又郑重并略显紧张的气氛中结束了。   接下来,江英还要抱着孩子在中饭前走完三道程序,这就是踩三葱,跑三桥,放三钱。顾名思义,这三道程序也许都是为了孩子聪明灵巧,前途无量吧。   却说明仁因这天是星期天而没有去上学,他目睹了家中这热闹的一切,心里很不平静。   杏雨的“满月”,使他想起了前年自己过十岁生日(虚十岁,这里生日做虚不做实)的情景。听大人讲,孩子十岁也是大事,按理是要做生日的,也得热闹热闹的,可这天就是舅舅家给做了件大衣,叔叔就知道忙他的工作,也没有回来,还是妈妈请人给做了条裤子,大妈给了一双新鞋。他不知道刚解放不久就抗美援朝,人们都还没喘过气来,自己家和舅舅家又都很穷,家底太薄,能做到这样就算不错的了。他只是弄不明白叔叔现在也很忙,为什么就可以请假回来了?家里确实很不富裕,甚至都不如巧耕叔叔家,别说有墙板、地板,就是连块地砖也没有,为什么还要来这许多讲究?还不就因为杏雨是他们的亲骨肉,而特别重视,而他明仁不是,是他妈妈改嫁带来的,是……   魏明仁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气愤,甚至越想越恨自己的母亲江英。他绝然不懂妈妈的苦衷,不懂得妈妈的感情,不懂得妈妈正是为了他明仁有人扶养、培育,母子不再受人欺侮、歧视,也为了明仁父亲临终的嘱托与成儒和海英的一份挚爱挚情才改的嫁;他只知道拿自己和杏雨比,只知道伤心、气愤和恨。   正是在这种幼稚而又复杂封闭的想法支配下,明仁趁江英他们去跑三桥,亲友们都在院中边晒太阳边说笑的当儿,赶紧找了把锹,迅速从房门口刨出狗头,往手上一拎,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恰在这时,海英和大俺妈从前屋过来整理桌子准备上菜让亲友们吃饭,忽见明仁拎了个东西开了后门就跑,顿觉蹊跷,不知何故。   “海英,不好了,你快看!”跟在后面的大俺妈一声喊,猛地惊醒了海英的诧异。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海英瞧见房门口刨的坑,不由七窍生烟,如五雷轰顶。她跌跌撞撞到院里,结结巴巴大声喊叫成儒,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还是大俺妈告诉成儒,说是巧耕夫妇送来埋在房门口去邪的狗头被明仁刨出拎往后门外去了。众人这才忙着去追。但晚了,明仁已把它扔到三百米开外的东北上的卵子河里去了。   明仁像个罪犯被大家“押”回来了。成儒正在气头上,一见明仁,更是火冒三丈,立即吼叫起来:   “你个畜生,看老子揍不死你!”   成儒边骂边操起靠在门框旁的棒槌就要来打明仁。两家的舅舅慌忙拉住,一个劲地劝成儒息怒。   明仁耷拉着脑袋,不说一句,似乎是任凭成儒处置。   “你个祸害,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成儒余怒未消,仍在吼叫,说了些气上的过火话。   明仁两眼含泪,抬起低垂的头,伤心、屈辱、愤然似乎写满了他的脸。   江英抱着孩子回来了,得知情况,不由得悲伤痛哭。三奶奶忙过来劝慰她,说是不着哭(哭不吉利)。江英这才住了哭。   “算了,就当养狗养猫的吧。命上八个字,别做关卜三,该怎样怎样。吃饭!吃饭!”成儒确实是个治事的男人,他见大家都聚在这儿,气氛又是这样,就赶紧自我解嘲,招呼大家吃饭。   这顿饭虽是“满月酒”,但气氛已不像先前那样热闹了。   饭后,客去主人安。江英则带着孩子随娘家的人一起回她的娘家去了,她要和孩子在那里小住段日子。这是这里的规矩。当夜幕降临时,成儒、巧耕他们也不得不再次返回那正“万马战犹酣”的治河工地去,留下来的是他们身后将枕着夜梦的那平静而又不平静的家。 正文 做满月明仁扔狗头 过周岁杏雨笔刺喉(2)   一年过去,又是一个金秋。再过些日子——十月二十八日,就是杏雨的周岁生日了。   成儒这回倒早出晚归的,没上什么地方去,也许是他还没接到带民工去治河的任务。不过,他照例的忙。忙建设,忙调查,忙普选宣传。他虽识不了几个字,但他的记忆力极好。许多调查数据,他全凭脑子记;开会宣传,他照样可以出口成章,演讲三四个小时,谁也不觉得他是个肚中没墨水的人。其实,他讲话中不少时候都会白娘娘喝了雄花酒——露出真相的,因为时不时他就会冒出这本地农民特有的一些粗俗之语;只有这时,他的同僚或上级才觉得这成儒的讲话还真不够“儒雅”,倘感到与有些庄重场合不够协调,那就不免要皱皱眉头了,可听惯了他讲话的乡亲却觉得格外的高兴,常常笑得前仰后合,并拍手称好,弄得掌声雷动,而使得台上官腔官样均俱的某些“文化大员”目瞪口呆,竟不知其所以然。   比如,李成儒开会,若见到有人在讲闲话,他就说:   “哎,我开大会,大家可不要开小会,不能屌子伸在石灰里——入白(说闲话),我现在讲的不是大麻子照镜子——个人观点,是传达的上级指示,你不听,到时屌子入巴掌——向手(不知道怎么办),就要姐夫死了小姨子哭——必定有个纰漏曲(出问题)了。”   他有这个本事讲这样的话,把大家说得服服贴贴,而且说得很自然,还博得雷鸣般的掌声。那些有文化的“大员”是绝对说不了这样的话的,这样不儒雅的话他们也说不出口。   且说眼下李成儒又忙得不可开交,这是因为经省政府批准,延令县在英雄杨根思的家乡杨货郎店兴建的“杨根思烈士祠”将要竣工,为方便人们去祭扫,特别是在英雄牺牲五周年的纪念日——十一月二十九日,朝鲜还要派人来扫墓,所以县政府决定对“杨根思烈士祠”所在的延宣线通道进行抢修,以成为一条可以通车的乡村简易公路,任务就交给延宣线上的各个乡村。这样,燕子乡就当仁不让了,作为乡长李成儒的忙也就可想而知。   常言说得好: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还真是的,不曾用多少时日,一条简易的延宣公路就快修成了。因不再需要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李成儒他们也就轻松下来。   难得的轻松。这天,李成儒回家比较早。海英在灶屋烧晚饭,杏云在旁边帮添火,明仁还没放学回来;江英在堂层给孩子喂奶,本来可以给孩子断奶了,但江英舍不得。成儒多时没有亲孩子了,他见江英和孩子正在堂层,便奔过来,连声喊着孩子的乳名。   小杏雨听出了爸爸在唤他,即丢下口中正吮吸着的奶头,扭过头来冲成儒笑,成儒和江英不约而同地说道:   “叫爹——”   “爹——”小杏雨竟乖巧地稚声稚气地应着叫了一声,很是配合和讨喜。   这可乐坏了成儒,他忙把儿子抱过来亲了又亲。   “头回见你回来得这么早,知道罐儿还有几天‘年纪’(周岁生日)吗?总该准备准备吧?”江英见成儒亲孩子,略带嗔怪地说。   “知道,还有三天。”成儒边抱着孩子在江英身边坐下边作回答,“云啊(本地夫妇以两人所生第一个孩子的名互称对方)!这回伢儿‘年纪’,我不想怎么太热闹。一呢,被伢儿满月时的事弄怕了,还好,伢儿不曾有过三长两短,这一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你还记恨明仁啊?”江英插着话说。   “谁记恨他呀?看他当时的样子反倒记恨着我了。其实,我就是这个脾气,火一过,也就没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儒接着说,“二呢,现在是新社会了,我又是一个乡干部,总要注意点影响,总要带头先进啊!乡亲们可是看着我呢!”   “你说的,我明理,可这是风俗啊!哪家生了伢儿都这样,我生明仁、云儿不也这样的?只是那会儿穷,做个样子,图个吉利罢了。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才盼上了这一个惯宝子儿子,总不能不如从前啊!再说,风俗不行人要骂,吉利不图害私家。”江英说出了她的理由,“还有,再不怎么热闹,我和海英娘家的人总归要来的,总要招待吧?巧耕、大俺妈、三奶奶他们也是要喊一下的吧?去年满月,也就是多了几个朋友,我叫不也是这样子的吗?反正除了至亲给伢儿的礼,我叫不收一份人情。乡邻们来,喝杯茶,打个招呼就是了。”   正说着,海英来了,两人都把意思给她说了。海英见二人说得都有理,就表示道:   “我家这么多年,就盼来了罐儿这么个根,按理伢儿‘年纪’要热闹热闹,方方面面的人都要请一下的,包括张县长至今也没打过招呼,怪对不住的。不过现在从上到下都讲要勤俭节约,伢儿爹又是干部,我家底子也薄,就节俭节俭,乡邻、朋友们都不请了。当然自家的至亲还是要来给伢儿‘抓周’的,吉利吉利吧,到伢儿‘抓周’时放一下炮仗就行了。只是呀,我信佛,是许了愿的,伢儿‘年纪’我还是要到庄东庙上去敬个菩萨,到老白果树神前去拜祭拜祭的,一来还一下愿,二来也是拜树神做个亲妈妈(干妈)。为了罐儿的平安大吉,我相信这些。到时,你叫都在家,免得影响不好。还有呢,明朝(明日)我叫请一下大俺妈,让她做媒人,带上我的银手镯作个信物到巧耕家去,巧耕家呢写个兰娣的生辰八字,发个‘口谕’,让大俺妈带回给我们,这事就算正式定了。不然,一年了,人家早已认了真,我叫却一直没个正经说法,就不着信了(不妥了)。你叫说呢?”   成儒、江英都认为海英考虑得细切,便一致表示照此办理。于是当下无话,一切就此准备去了。   三日说过去就过去了,成儒家则很低调地迎来了小杏雨的第一个生日。不像生杏雨那会儿,这次留意杏雨周岁生日的乡邻倒真没有多少,只有三奶奶、大俺妈是有心人,这天的卯时刚过,海英刚从庄东敬庙神和树神回来,三奶奶、大俺妈也就不请自到了。   不一会,巧耕夫妇也来了,照例带上了小兰娣。这时明仁已去上学,杏云一见小兰娣,忙过来拉着她到一边玩去了。大俺妈是媒人,刚传了‘口谕’(写了生辰八字的婚约)给成儒,见他们来,便说起了笑话。家中的气氛也随着他们的到来渐渐热闹起来。   成儒向巧耕谈了自己的想法。他毕竟是共产党的干部,又是个典型的农民出身,所以他对巧耕讲,说海英和江英都比较信佛,但他认为要信还得信共产党,信毛主席,要敬拜呢就敬拜自家的祖宗。他的理由是,他不是没有生过儿子,但那儿子生不逢时,是生在旧社会,没有病煞,却被反动派害煞了,取名杏佑,结果白果树神也没能保住他;现在,是共产党毛主席为他创造了生儿育女的条件,共产党能打天下,就能坐天下,不会再有人敢害他的孩子了,所以要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另外,人都是父母养的,为国要尽忠,为子要尽孝,这是老古话,敬拜祖宗,一是表表自己的孝念,二是教育后代人不要忘了上辈的养育之恩,所以敬祖他不但不反对,而且是很支持的。   巧耕很佩服成儒,甚至在他心目中,成儒不亚于是个英雄。他想,自己虽有点文化,但总比不上成儒站得高,看得远,更没有他的能力和口才,说的做的叫人心悦诚服。所以,他在心里说道,与成儒结儿女亲家,是他巧耕修的福啊!   这时,巧耕听了成儒的话,正想说点什么,忽然门外“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原来江英和海英的娘家人竟不约而同地都到了。巧耕一见忙拿了几个炮仗出去放迎,然后一一接过两家的礼担,把两家的礼品放上八仙桌准备先拜祭祖宗。   不管怎么说,杏雨这个惯宝儿的‘年纪’,两个婆奶奶家(外婆家)还是挺看重的,两家都办了“糕粽杉元”这样的礼担就足见得的了。   所谓“糕粽杉元”之礼,就是点红的年糕十八驼,米枣粽子六十个,杉柏枝条三根,糯米元子六十个,外加长寿面,万年青及有关衣物食品和各种玩具。婆奶奶家以此来贺外孙周岁生日,就是期望外孙未来能高中状元或会元、解元这“三元”,能长命百岁,光宗耀祖。   香烛点好后,成儒便和江英母子及海英分别在家祖的牌位下,在八仙桌前向祖宗作揖跪拜,以告慰祖宗并祈请护佑。   祭拜好祖宗,便是“年纪”的重头戏“抓周”了。此时此刻,桌上又置了一只大盘,盘中放有文房四宝、秤尺刀剪,升斗算盘、书本经卷、钱币银元、父祖诰敕、糖果食品及小儿戏物等,江英抱着孩子正待上前,汪霞忙过来接过孩子说道:   “让我来叫他抓吧!”   也许还真的预示着成儒家几辈人做的梦要让这孩子变为现实,这么多好吃好玩之物,小杏雨偏偏什么都不去抓,却单单把手伸向文房四宝,一下子就把毛笔抓了过来。杏雨的这一“抓”,立即引起了大家的一阵欢呼,也使成儒大喜过望。   然而,好事总是多磨,乐极往往生悲。就在大家欢喜之时,因小杏雨闹腾着要自己下来学走路,汪霞便放下他,让他扶着凳子自己行走,不料他竟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那毛笔管正不偏不斜深深地插了一段于他口中,鲜红的血立即就流了出来。   真是祸从天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人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汪霞、江英、海英一下子都哭起来了,只听得一连声呼叫:   “罐儿,乖乖!……”   成儒虽沉得住气,但脸色也早已变了,额上尽是渗出的汗珠;他一边过来使劲拔下笔管,一边吩咐江英赶快拿毛巾来揩血。   巧耕也三魂掉了二魂,他说他要去找哈哈道人,找不到就到邻村找郎中。只见他边说边往外奔。   “不用奔跑,我来了!”真是奇怪万分,无巧不成书,找郎中不如遇郎中,找道人不如遇道人,关键时刻,哈哈道人竟然不请自到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怎么来的,还是碰巧而至,这些恐怕只有问道人自己了。   却说巧耕只顾往外奔,差点与哈哈道人撞了个满怀。他见哈哈道人不请自到,便慌忙把他引进堂屋。   大家此时也顾不上惊诧,只是七嘴八舌地说道:   “真是造化,伢儿有救了!”   这会儿,孩子也哭出来了。哈哈道人听得孩子哭,又两手一捏,让孩子张开嘴看了看,便心里有了底。只见他拿出一个葫芦样的小药瓶,打开盖,用吹管醮了醮,然后又让孩子张开嘴,对准他的喉咙轻轻一吹,孩子的嘴里即止了血。哈哈道人这才转过身来,又从袋里摸出两个小药瓶,对成儒哈哈一笑说:   “李乡长,放心吧,没事的,包好!这两瓶吹药,每天早晚各上一次,不出三五日也就好了。”   成儒忙从身上掏了点钱给哈哈道人说道:   “真是谢谢了,这点钱请你收下,算是药钱吧!”   哈哈道人这回也不客气,边收钱边说:   “小劫小难,劫去吉来;笔管入口,祸福已定;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乡长不必介意,哈哈,再会了!”   说着,哈哈道人作了个揖,便转了身。成儒要留吃饭,道人却执意径自走了。   至此,大家才轻松下来,才想到吃饭。于是,大家又整理桌凳的整理桌凳,端饭端菜的忙活起来。不过气氛一直有点沉闷,再未曾出现先前的热闹。   小杏雨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第一个不寻常的生日。 正文 拔白旗成儒被下放 拒交米江海卷怒涛(1)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欧阳修的这几句写游子思乡之愁的词,如果用来形容这会李成儒的心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却又真的似乎很恰当。   李成儒生于斯,长于斯,工作于斯,自然决无思乡之愁。况且这两年,他工作顺利,成绩显著,每每得到上级的表扬,戴过大红花,上过领奖台,还从县里扛回了获得季军的大红旗,并因此拿到了梅兰芳返乡访问演出的入场劵,去“梅乡”(泰州)人民剧院观赏了京剧大师梅兰芳演唱的《霸王别姬》。能有这么荣幸和有这个荣誉已是不简单了,但他对自己仍不满意,却对“何韩”高级社的何乐社长很是羡慕与敬佩,因为何乐被评为全国农业劳模,五六年去北京开会见到了毛主席,所以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层楼更上,干出更出色的成绩,也当个劳模,去北京开会见毛主席。他甚至在晚上梦见了毛主席握着他手的情景。这一情景,李成儒只要一想到就倍感幸福,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更令他高兴的是儿子杏雨自周岁生日那天遭了一劫后,这两年一直很健康,活活泼泼,快快乐乐的,特别是头上的那小辫子很是别致,总随着他的跳跳蹦蹦而东甩西甩的,让人看了忍俊不禁。还有一点,也是值得他成儒高兴的,那就是他的两位贤妻如同嫡亲的姊妹一样亲,甚至有的人家嫡亲的姊妹也不如她们那样的互谅互让,那样的互敬互爱,那样的互帮互助,那样的患难与共,那样的和和美美,真正的令他自豪幸福,也让别人羡煞!   然而,或许似民间说法,甘蔗没有两头甜;或许如道家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成儒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竟没跟上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形势,对大砍小杂粮改栽、扩栽山芋,虚报产量“放卫星”,深翻土地“绞关化”等现象困惑不解;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办食堂,为赶英超美,砸锅炼钢等状况更是倍感迷茫与忧虑,而由此被“拔白旗”,就地免职,进县城报到学习,接受帮助。   顷刻间,成儒的一切梦想似乎都化成了泡影。他离开了自己为之奋斗的工作岗位,离开了父老乡亲,也离开了老婆和孩子,在这里整天地学文件,听“吹擂”,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   无论怎样地学习,怎样地接受帮助,李成儒就是想不通。他想不通自己倒底错在哪里。搞“绞关化”深翻土地,肥土都深埋下去了,深翻上来的沙土还怎么长粮食?自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难道这点常识都不懂?再说都栽山芋了,以后单靠这个还怎么个生活?还有说一个山芋有肥猪那么大,百十来斤重;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总得让人眼见为实吧?为什么要求去看一看,却没有看到呢?正是基于这些,自己才决定不跟风走的。自己实事求是,何罪之有?李成儒他就认这个死理。   他还想不通的是,县里的孔副部长是个有学问的领导,为什么下来指导工作竟然相信那些不切实际的胡话?为什么偏偏听不进他李成儒的意见,甚至拔他的“白旗”,可对明显说谎,乱“放卫星”的魏正华却大加赞赏,并让其担任了新成立的元坔大队的大队长?所好的支书是由社里的一位领导兼任的,否则真是糟糕到底了。想到这些,李成儒便心烦意乱,忧心忡忡,甚至夜不能寐。他坚决要求要见一见他的老领导张翠莲副县长。他信任她,也非常敬重她。他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推心置腹地向她谈一谈,并请她如实汇报上去,哪怕汇报到北京去;反正一定要让最上面的领导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样下去会苦了老百姓的。   让李成儒又一次没想到的是,张翠莲副县长同样因讲了些真话、良心话而受到了批评,竟被晾在一边。李成儒提出要见她,自然也就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李成儒真的感到了万分的痛苦。他是一个受过苦的人,痛苦的滋味他尝够了。他想今天的好日子来得多不容易呀,怎么能瞎折腾呢?他太苦闷了。此时的他忽然特想儿子,想他的小杏雨——宝贝罐儿。罐儿虽是宝贝疙瘩,可做爹的平时却难逢有时间抱他;不知伢儿现在是否还那样的健康活泼,那样的甜甜可爱?由杏雨他又想到了明仁和杏云。不知他们两人是否每天都去上学,成绩好不好?特别是明仁,明年考中学有希望吗?哎——吃食堂了,他们还都吃得饱吗?想到三个孩子,成儒越发担忧起来。   痛苦中,他更思念两位妻子。他觉得太难为她俩,太对不起她们了。自己出外多,在家少,地里的耕种播锄、收割捆挑;家中的磨粮舂谷、烧煮浆洗;还有伢儿的照料哺育,外面的人情世故;这样样桩桩,里里外外,无一不是全靠了她俩忙活,张罗奔走啊!这二人跟了他成儒实在是寿星老儿困箔子——挨了足杲(吃了大苦)呵!想到这方面,成儒就深为自己作为丈夫,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责而不安,而难过。现在已不存在私田了,大家都去参加军事化集体劳动,她俩能行吗?过去,那么大的困难两人都挺过去了,这回也一定挺得过去吧?!成儒就这么在心里问着,说着。   中秋就在眼前,可成儒他却不能回去和家人团圆;此时,正应了古人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啊!成儒喜欢唱几句戏文,过去逢年过节,只要他在家,总要拿把二胡,边拉弦边给两位妻子唱上几段;特别是本地人妇孺皆知的唱本《玉如意》,每当他唱到这上面的段儿,两位妻子总是情不自禁的跟着和唱起来,唱着、唱着,她们就流出了眼泪……   这情景现在是多么地令成儒难忘!李成儒想到这份上,也就自然想起了《玉如意》中清正之官郝砚耕的一段唱词,不由地顿生了一股清正之气,竟在这县机关职工学校的雪松下,在这华灯初上的夜晚,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只栽我的冬青树,管什么独木不成林,我只唱我的老腔板,管什么独弦不成音,就是平地风波起,也落个豹死留皮人留名,做一日官来尽一日职,叫做和尚尽烛去念经,不是亲台来赐教,我也是死不服降的硬骨人。   唱着、唱着,不知怎的,成儒已是泪如滂沱。   或许他是为刚才所想所思,或许他是为《玉如意》中的郝公所感,要不就是他又想到了当下的秋收秋种,抑或是巧耕他们,甚至想到了哈哈道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海英、江英自成儒被“拔白旗”送县里接受帮助后,不仅精神几近崩溃,整日以泪洗面,而且生活也极为艰辛,断炊饥累,苦受熬煎。   海英和江英这两个女人也和她们共同的男人一样——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盼呀盼,盼来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就天不刮风人打雷的闹得不安宁。说什么要“一大二公”,吃食堂,过共产主义生活;结果把家家户户的粮食都缴去了,把猪呀羊的也都平调去了,灶拆了,锅砸了,人们似乎也都发疯了。大家都在喊“放开肚皮吃饭”,可这样的吃法,是吃了寅时的饭,连卯时的粮也吃了呀!这不,吃食堂才吃了个把月,就再热闹不起来了;那些平调来的家禽、家畜都宰杀光了,粮食也已捉襟见肘,终于弄成“一进食堂就喝粥,三碗五碗喝不足,喝得肚子拍打拍,走起路来笃的笃,不到一会就饿得哭”。不是说共产主义生活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肉饭鱼虾,出门坐汽车”的吗?难道这就是共产主义的过法?会不会上面把事想得太美了,美得出了岔子;下面把事又搞得太邪了,邪得捅了娄子?不然,怎么成儒说的实话,干的实事,反倒被拔了“白旗”呢?   这就是海英和江英当时真实的心态。她们就是这么想的,这么焦虑着的。但这么想,这么焦虑的又何止她们两个?凡是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那种生活的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那种生活留下的印记是深刻的,以至几年后乡坊间还一直流传着这样的问答式民谣:   你脸咋丫(怎么)黄的?吃食堂的。   你咋丫这丫(样)瘦的?队长煞住做的。   你腰咋丫弯的,拉绞关搞深翻的。   这些民谣应该说正是这一时期情况的真实写照。海英后来的病,江英后来的驼背都无不与这段艰难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这段艰难的时期,海英和江英两个虽都曾于少女时裹过脚,而且海英身体因解放前的那次折磨留有内伤,江英又有孩子,但因成儒被拔了“白旗”,大队长魏正华竟让小队长限令她俩都去上工干活,并且都是干的推车挑担和拉绞关这些多为男人干的重体力活。   大跃进的洪流把这样的两个女人也裹带进去了,为了“一天等于二十年”,她们和男人一样参加了准军事化的“大兵团”劳动。家中的小杏雨无人照料,没办法,只得送去了庄上的一个临时的简陋托儿所。然而时间不长,托儿所就因食品严重不足,缺粮缺钱而难以为继;每到傍晚,托儿所的两位“老师”,就只能伴着烛泪诉愁情,“听取‘哇’(蛙)声一片”了。无奈如此,这托儿所不得不宣布自动解散。 正文 拔白旗成儒被下放 拒交米江海卷怒涛(2)   小杏雨又回到了家里。这时,海英也因病不能下地,歇在了家。海英患的是这时期被人们戏称的“跃进病”——浮肿病,是又累又饿的生活让她病倒的。她的身上、脸上都蜡黄一片,并因严重的营养不良而一天肿似一天。此时的海英不为自己的病状担忧,相反倒为自己可以在家照料到小杏雨,而不使杏云、明仁辍学宽下心来。   不过,家中的铁锅被砸碎送去小高炉炼钢了,粮食、鸡鸭也被平调上缴去了,外面的大田里虽有漏收的山芋可捡,却又不可能让你捡回来,就是能捡回来,也无灶具可煮;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让海英一时宽下的心又怎么可能再宽得下去呀?!   小杏雨瘦了,黑了,整天地喊饿,喊着要吃东西,不是哭,就是恹恹的没有精神。见孩子这样,海英的鼻子直发酸,大滴的眼泪不住地掉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轻轻地唱哄着:   罐儿乖乖,罐儿乖乖,你是妈妈的亲心肝;妈妈就去给你煮米饭,妈妈就去给你煮鸡蛋。   罐儿宝宝,罐儿宝宝,你睡好在妈妈的怀抱;妈妈这就去把船儿摇,一直摇到外婆桥……   海英就这样轻轻地唱哄着,小杏雨也就这样在海英的怀里,在海英轻轻的唱哄中慢慢地睡去。   在这唱哄中,海英等回了杏云,等回了明仁。   杏云和明仁早已没了刚吃食堂那会儿的兴奋。那会儿食堂太热闹了,这免费吃饭的共产主义生活让明仁激动不已。他在这里可以自由地与同伴们说笑,还可以领到过去在家里很少能吃到的肉。他觉得这里就是他的天堂。因此每次放学回来,明仁就提个加盖的小木桶直奔食堂而去,杏云这时也总是跳跳蹦蹦地紧跟其后。他们全然不知道大人的忧虑,更没想到以后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现在到食堂打的总是粥,真正要喝得哭呀!此时的明仁特别留恋前不久的那种“共产主义生活”,他不知何时再能有那样的生活。   在这唱哄中,海英等回了又累又饥的江英。   江英也快垮了。她撑不住高强度的劳动,更撑不住这个太困苦的家。海英病成这样,急需治疗;小杏雨瘦得这样,急需营养;杏云和明仁也都嚷着在学校饿得慌,急需吃的……怎么办?怎么办?真的是“事到如今好为难”呀!亲家巧耕已有好多天未来了,他在成儒身边本是个临时干部,成儒被“拔白旗”,他受连累自然也没了职务,这会儿大概过得也不轻松吧?!这会儿成儒大概更不轻松吧!成儒是个刚烈性子,受了这么大的屈,他经得住吗?他现在还好吗?多想去看看他呀!这个时候,她太想太想丈夫了。想着,想着,江英已是泪水满面。   漆黑的夜,寒风瑟瑟。江英拉着海英的手,杏云和明仁偎依在她们的身旁,杏雨仍在海英的怀里。一家人抱成一团,坚持着,苦撑着。   这一夜,江英几乎没有睡。过了冬至,就数九了,可成儒还没有回来,这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天还没亮,江英就起了床。她开了门,外面竟是白茫茫的一片,原来夜里已下起了第一场冬雪。此时,雪仍在下,似乎还夹带了点细细冬雨。雨雪霏霏,天寒地冻,仍然不见丈夫归来,实在是冬雪冬雨愁煞人啊!   这个天,看来是不会上工了。江英半掩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了成儒的大衣,是成儒穿了好多年的军用黄大衣;江英把它叠好,决定去一趟县城。她要给丈夫送寒衣去;她要给儿子杏雨买点饼干什么的回来,让他补充营养;她要给明仁、杏云弄点吃的,帮他们补贴补贴,填饱肚子;她还要去延佑观问问哈哈道人在哪里,请他回来给海英看看病……   想到自己有这么多事要做,她真感谢这苍天下起了及时的雨雪,否则自己怎么能有空去办呢?又怎么可能去得了县城呢?江英又找出了一双自己亲手给成儒缝制的棉鞋,捧着棉鞋,她不由思绪万千,想到成儒匆匆别离的情景,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她边打包裹,边轻轻唱起了孟姜女送寒衣时唱的《四季歌》:   春季里来百花香,蝴蝶纷纷过粉墙;有缘千里来相会,孟姜女巧遇万喜良。夏季里来薰风吹,……   忽然,东房里传来了海英的和唱:   秋季里来草木枯,落叶飘零鸟归巢;鸟儿还有巢可归,孟姜女好比落叶飘。冬季里来雪花飞,……   江英知道,海英此时已和自己想到了一起。   江英从西房走到东房,两个人唱了孟姜女的《四季歌》,又唱起了延令的《十二月》中的一段:   冬月里来雪花飘,工农举起斧头和镰刀;革命到处起高潮,打得地主豪绅没处逃。腊月里来是新春,苏维埃政府来建成;领导工农向前进,穷人做主庆翻身。   就这样,在这一九五八年的第一场冬雪的早晨,江英和海英二人都情不自禁地以歌来倾诉和相互安慰;以歌来共同勉励与支撑着。   这会儿,小杏雨还没有醒,明仁和杏云已洗漱好,拿桶到食堂打粥去了。   海英虽有病在身,但她也躺不住,就起来走到当初她陪嫁来的小木柜前,打开柜盖,伸手在里面鼓捣,终于摸出了一个鼓囊囊的小布袋。她对江英说:   “这里面我还藏了点儿花生,等明仁他们回来去上学时,给他叫一人抓一把,让他叫到中午时吃点,免得饿坏了身子。”   “行!”江英答应着,眼含热泪接过了花生。海英的这份纯清如水的至爱真情让江英深知,她和自己已融成一人,完全不分彼此了。江英分明感到,她接过的袋子里装的似乎不是花生,而是生命!   不一会,明仁和杏云就回来了。他们在食堂已喝好了粥,放下给妈妈打回来的粥后,便准备去上学。这时江英走了过来,分别向他俩塞了一把花生说:   “这是大马庄妈妈藏给你叫的,饿了时吃。懂点事,好好学习!”   “知道了!”明仁答应一声,拉着杏云就出了门奔学校而去。   海英见两个孩子去上学了,就对江英说:   “你也赶快吃点早饭,准备动身吧!放心,家中有我呢,早去早回!”   “都一起吃吧,不然就凉了。”江英挽着海英,两人一起进了灶间。   就在这时,巧耕来了。江英和海英一见,都忙起身让座。   “你叫都快坐下吃吧。我几天不来了,很不放心,这是兰娣姑姑从江南回来带的点饼干,两家分分,凑合着给孩子吃,别饿了他叫!”巧耕说着就从提在手上的拎包里取出两盒饼干交于江英。   海英一见,忙说:   “亲家,人总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你今天可是雪中送炭啊!不瞒你说,江英正准备去县城找成儒呢!”   “上县城,找成儒?”巧耕有点惊讶。   江英见状,就把自己的想法干脆跟巧耕说了。   巧耕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他对江英说:   “你就别去了,还是我去吧。一来你几乎没上过街,到了县城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地方,更难找到人;就是找到了,还有一大摊事要办,没骡子没马的,你又不会骑个车,多不方便啊!再说,你摸黑回来,一个妇道家,也不安全。你要办的事,我都可以代办,还不相信我?二来现在的这种状况上面已有人开始调查了,估计没多久成儒就会回来的。我叫生产队的群众已把原来有贪污嫌疑的会计撸掉了,大家都推举我。为了公平、节约和能改善点伙食,我准备用饭票让大家按计划打领;各家重新置锅垒灶,食堂打的不够吃,可以回去自己煮点瓜菜、山芋等再填补填补。因这事儿来的急,所以我也正想尽快去县城跟成儒合计一下。这不是两便吗?”   “好啊!你巧耕为大伙想得周到,怪不得大家要推举你咧!”海英显然受了鼓舞,一面赞同着巧耕的想法,一面朝江英说道,“你就别去,让亲家公去咋样?”   江英低着头,没有言语,眼圈又红了起来。海英知道,她这是在想成儒,她太想见成儒了。   好半天,江英才抬起头对巧耕说:   “亲家,那就拜托你了。”   江英边说边回房拿钱和包裹递于巧耕。   这当儿,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来者不是别人,他是杏雨的西江小舅蔡宝祥。   宝祥进门就说:   “姐姐,我给你们送米来了。”   “哎呀,是伢儿小舅舅呀!”江英见弟弟来了,忙接过米袋招呼道,“天下雪呢,快到后面取个暖吧!怎么还有米带来的啥?你可救了急了。”   “是婆奶奶早先藏着的。你叫东乡本来就没米,总是弄粟谷到我叫那里换。婆奶奶怕伢儿吃食堂吃不饱,没营养;就让我趁今朝下雪天,起个早给背来了。”宝祥说。   “那太好了,就是没个锅子煮,咋样好。”江英似乎又有点无奈起来。   “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啊?办法有的是,找几块砖一支,再找个瓷碗呀罐什么的往上一放,在下面生个火不就行了?”巧耕笑着献了一“计”。   大家都笑了起来。 正文 拔白旗成儒被下放 拒交米江海卷怒涛(3)   难得的一笑,因为最愁的问题眼下至少得到了暂时的解决。小杏雨可以有点营养补充了,一家人的肚子也多少有点填补填补了。   “我走了,到县城见了成儒,我们就更有底,更不用担心了。”巧耕提起包裹,向“二英”告辞,又转身向宝祥打招呼道,“小舅舅,你在这儿住两天吧,我就不陪你了。”   “我妈妈不放心,马上我就回去了。等我姐夫回来,同到我家去坐坐,没好的吃,我买口锅冷水烧热水总可以啊!辛苦你跑腿子了,谢谢啦!”宝祥赶忙回应。   巧耕摇着手出了大门,大家目送着巧耕在风雪中渐渐远去。不一会,宝祥也在风雪中踏上了归去之路。   过了一天,雪虽停了,但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房子上、田野里也都满是的。外面的活儿是暂时干不成了,人们都蜗在家里,也许是难御寒冷,也许是难有的休息,几乎没有什么人出来,十有八九的都躺在被窝里,甚至都懒得起来到食堂去打那几碗汤水。   江英倒不是这样,她仍是早早起了床。她要给孩子和海英都弄点吃的。已两天了,她就是按巧耕的办法来烧煮的。每顿,她除了把杏雨喂饱,就是明仁、杏云和海英也各盛一点,让他们都改善改善。她自己呢,总是舍不得,总是瞒着两个孩子和海英,仍然尽喝的食堂打回的粯子粥。   江英起得早,还因为她心里总惦记着成儒。巧耕还没有个消息传来,这让她很着急,很愁闷。   明仁和杏云照例吃了早饭就去上学。过几天就要考试了,他们正忙着呢。杏雨已经睡醒,江英给他穿了上衣,没给他穿裤子便把他抱到站焐子里暖和,然后盛了碗稀饭伺候着让他吃了。忙活好这些,江英拿了个鞋底便坐在孩子的旁边纳了起来,不过鞋针老是锥着手。哎——她叹了口气。她在心里埋怨着自己,为什么总这么魂不守舍。   快近中午了,海英躺不住,也起了床。   这时,忽然从门外闯进了两个人;一个是小队长魏小权,一个是食堂会计兼管理员李春才。两人一进门就在前屋东翻西找,弄得盆掉碗摔,狼籍一片。   江英和海英都在堂屋,听见前屋传来刺耳的碰撞破碎之声,吓了一跳,慌忙赶过来喝问:   “是哪个进佤家的?你叫想干什么?”   “你家私藏大米,搞特殊化,我叫平调来了,咋丫说?”队长魏小权指指李春才刚翻到的正提在手上的米袋说。   “放屁!”从来不骂人的江英见他们要抢走弟弟送来的救命米,怒不可遏,她边骂边冲过来夺着李春才手中的袋子说,“我叫咯开(这里)栽秧种稻吗?佤的大米又不是我叫咯开的,缴什么公呀?你不见我伢儿瘦成这样,伢儿他大马庄妈妈病成这样吗?”   “米是我叫托人买的,是为了保我和伢儿的命的,你叫决不能拿走!”海英怕江英夺不住米袋,又怕她说漏了嘴,连累了她娘家,就急忙过来帮江英争夺着米袋,并接过江英的话说道。   “你叫松不松手?”李春才和队长一齐吼道。   “不松手!”江英和海英也毫不示弱。   “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松手,就别怪我和队长不客气了!”李春才瞪起牛眼,拉起要打人的架势再次吼叫和恐吓道。   “别吓唬人,我叫不怕!”江英也拿出了拼命的架势说,“今天你叫要命有两条,要想把米拿走决不可能!”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罗海英听共产党的,参加军事化干活,干出了浮肿病,我就不信共产党不管我了。共产党是爱护老百姓的,你叫要是像国民党反动派一样,你叫就打吧!你叫不把我打死,你叫就不是人!”海英同样使出全身的力气,愤怒地抗争着。   小队长魏小权和食堂会计李春才绝没有想到面前的两个女人会这么厉害。真不愧为是李成儒的女人!魏、李二人都在心里服了降。要知道,他魏小权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在这公社化的运动中,他就是靠会喊口号,能吹牛,而被魏正华看中当了小队长的。李春才本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但因识些字,所以办食堂令他心想事成,当了会计还兼食堂管理员;别人吃不饱,脸都成了菜色,他却三顿不用愁,体壮面红精神旺。这二人的言行虽然已引起人的不满,但碍于他们都是大队长魏正华的红人,还不曾有谁敢与他们直接交锋和较量过。这次,他们听说李成儒家两个女人虽然丈夫被拔了“白旗”,却还敢私藏大米,垒灶烧饭,于是就决定突然袭击,拿她们个下马威;没想到碰了钉子。两人竟然在江英和海英面前理屈词穷,被“江”“海”卷起的怒涛所压倒,狼狈地败下阵来。   在江英和海英的大无畏的凛然正气面前,李春才终于收起了打人的架势,松开了抓住米袋的手;魏小权则怔在一边,好一会才还过神来说:   “好,好,你叫狠!春才,走,我叫向大队长汇报去!”   说着,便拉起了李春才,两人一道灰溜溜地离开了成儒家。   “呸!”江英和海英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余怒未消,又都忍不住啐了一口。   “妈妈!妈妈!”   啊,是罐儿在哭喊!似乎这时她们才真正听到了孩子的哭叫声,其实杏雨已哭喊多时了。前屋的吼叫与激烈争夺的一幕,让他幼小的心感到了惊恐,并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只是拼命地哭叫。   听到杏雨的哭喊,江英和海英都不由地奔向后屋,忙搂的搂,哄得哄,这才令小杏雨逐渐安静下来。   刚哄下杏雨,只听得有人在高声喊叫:   “两位嫂子,你叫快来看,是谁来了?!”   是巧耕的声音,巧耕回来了!不,不仅是巧耕,他的后面还有……   天哪!这不是做梦吧?竟然是成儒,是成儒回来了!陪同他回来的还有当年的张区长、王同志,在他们的身后还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这江、海“二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嘴唇嗫嚅半天,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唯有泪水如决了堤般的哗哗涌出。   “爹——”还是杏雨先喊出了声。   “儿子——”成儒忙奔过来,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忽见儿子还光着腚,又赶快把他放回到站焐子里。眼见着儿子明显地瘦了,成儒这个硬汉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慌忙伸手到包里去掏饼干。   “你们受苦了!坚强点,困难是暂时的,党和政府会关心我们老百姓的。这不,县卫生局管防疫的王科长带医生来就是查病看病的。年终岁底,县委、县政府知道大家有困难,派我下来搞调查研究,也是让我看望大家,帮大家解决困难来的。”张翠莲副县长一手拉着江英,一手拉着海英,安慰着她俩;见成儒在忙着给儿子饼干,就又对他说,“成儒,你也别只顾儿子,忘了老婆,快跟她们说说话吧!”   成儒呵呵地笑着,江英和海英两个却像孩子似的都靠在张县长的肩上呜呜地啜泣。   “别哭了!我叫现在不都好好的吗?”成儒见两人都伏在张县长肩上哭,就说道,“有什么苦以后慢慢跟我诉吧,张县长可还有事呢!大马庄人(指海英),你过去,先让王科长带来的医生给你看一下病吧!”   “我叫都好好的?差点连命都没了!”海英让医生看病去了,江英仍很委屈和苦痛,刚才家中发生的事使她仍难平静,她对张县长说,“张县长,我不是要向你诉苦,是你说县里让你来搞调查帮大家解决困难的,你又是我和成儒最信得过的人,所以我要跟你说,食堂不能再搞了,平调呀什么的就更不能搞了,再这丫弄,就要死人了,要饿煞人、做煞人的。”   江英先说了自己的想法,又把家中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县长。   成儒和巧耕听后都吃了一惊,并气愤不已,半晌都未说一句话。   “谢谢你!你们和成儒都喜欢说实话,这是很可贵的。现在,安徽那边已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了,上面的领导已陆续下到基层调查,我想不用多久,政策就会调整的。”张县长是在沉默良久,并让自己尽量平静后,才对江英也是对在座的人说这番话的。   她停了停,继续说道:   “成儒对我讲了刘巧耕的设想,实际上基层有好多干部都有这个想法。我也向书记、县长做了请示,得到的回答是,只要不让人饿死,完全可以大胆去做。现在看来更有这个必要了,可能有的地方已偷偷搞了起来。我想,如果还不行,实在没办法,以后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解散食堂,但现在不要操之过急;慢慢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成儒这次下放回来,到本村做支部书记,有了我交的这个底,就不要怕,放下包袱来大胆干吧!”   “张县长,你真是我叫老百姓的贴心人啊!”江英和一旁的巧耕都这么说道。   张翠莲县长笑了笑,她再次拉起江英的手安慰道:   “成儒吃的旧社会的苦,没能上得了学,识不了几个字,组织上为他开了五次会议,专门讨论了他的问题,最后决定还是让他回到基层工作比较适合;本来去年精简干部时就考虑到他了,因他工作能力和工作成绩都很出色,又把他留了下来;现在国家正面临困难,要逐渐下放一些干部和家在农村人在城市工作的职工,以减轻国家负担,成儒就算先带个头吧。怎么样?成儒已想通了,你想得通吗?”   “如果这样说,我想得通,但说拔他的‘白旗’,我想不通!”江英说。   “不说这个了。大人不是也有错怪孩子的时候吗?”张县长毕竟是县级领导,很会做工作的。不过,她心里清楚,成儒这次下放,还是与拔他的“白旗”有一定关系的;只不过当时她也暂靠了一边,就是能替他说话也没有份量了。这一点,她当时不便跟成儒说,更不可以跟江英讲的。   “放心吧!只要不再瞎折腾,党叫我干什么都行!”成儒表态说,“我会挺起胸走路,并按照你张县长的指示去做的!江英、海英也会支持我的!”   “这个我相信,我们都是老战友,千万别谈什么指示!”张翠莲县长笑了起来,她转眼见王科长他们已为海英看好了病,就又说道,“小王啊,多留点药,把我带来的那两瓶油和几块面包也给海英留下。”   “是!”王科长仍像战争时执行命令那样对他的老领导答应道。   “谢谢了!谢谢张县长、王同志,也谢谢两位医生!”海英擦着眼泪,感动得唯有道谢,再无了言语。   “快别说客气话了。要有信心,日子会好起来的!你和江英两个多保重!我们走了。”张县长起身告辞,又跟成儒打趣道,“看来你现在还不能陪老婆,得先陪我们过回眼下农村的‘共产主义生活’——吃食堂去。让刘巧耕也和我们一起去吧,反正吃的都是不把钱的大锅饭。你们说是不是?”   张县长这最后一句风趣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过笑声中都带有那么一点苦涩。   成儒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出了家门;他跟着张县长一路谈着走向前去。   在他们的身后,留下的是深深浅浅的脚印;也给江英和海英,包括小杏雨,留下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