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言   甲午伊始,我接到同窗校友朱守礼的电话,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有梦夜不长》,让我帮助看看。我深知这位老同学丰富的工作阅历、卓越的处事能力和厚重的文学功底,也想借机欣赏一下他的大作,以此成为这部作品的第一读者,充实一下我枯燥的业余文化生活。他从互联网上把书稿传来,我下载后,花了半个月时间拜读了一遍,重点篇目反复阅研。果然,一种厚重感汹涌而来,倾入脑海。我情不自禁地呼出声来:好一部朴实厚重、充满激情之作。   长篇小说是一种极具难度的文体,篇幅长、容量大、情节复杂、人物众多、结构宏伟,最能代表时代文学发展的趋势,是文学界乃至广大文学爱好者始终关注的焦点。由于长篇小说最适于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记述人物的成长历程,反映某一时代的重大事件和历史面貌,因而其构思、创作都具有相当的难度。写好一部长篇小说,是对作家的创意、才华、能力、经验、思想、精神、技术、耐力等一个综合性的考验。   当代一位文化名人曾说过:最有生命力的文化,一定是那些可以被感官确认的具体作品。一部朴实宏伟的长篇小说,就是一部“感官确认的具体作品”。此类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以真实的史料为素材,把叙述、记实和文学艺术手法有机结合起来,具有广泛的大众读者群,极易融入读者的思绪,彰显作品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可以说,是沉淀着生命的文化,是精神价值的实现方式,是激发正能量的源泉与动力。   当今社会的主流是跃马扬鞭、奋勇向前的,还有很多浮燥的东西在滋生、沉淀,表现在文学创作上的最大危机就是重夸张,欠务实,玩弄词句,追求猎奇,不注重现实,脱离生活实际。时代强烈呼唤:多出一些务实的作家,多创一些厚重的作品,多反映一些当今时代的大众生活,以此成为长篇小说跨时代的艺术特征。   《有梦夜不长》的朴实与厚重,首先表现在作品的选题上。梦,是当今时代出现频次最多的字。无梦夜漫漫,有梦夜不长。梦是贯穿这部作品的主线和灵魂。作者从大学生“创业梦鸣笛起航”入笔,把个人波澜壮阔的创业梦、丰富多彩的生活梦融入铁路机车工业发展的振兴梦,融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描绘出一部梦的意境、梦的蓝图、梦的壮举、梦的前行。   《有梦夜不长》的朴实与厚重,其次表现在作品的结构与手法上。作品以某铁路机车厂的发展为基本素材,着重对社会现实和时代情绪的书写,真人真事,真情真景,真实、有趣、入情、寓理,既表现当代文学作品现实主义的一些共有态势,更充满脚踏实地的朴实个性;既超越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更倾向于感觉化、心理化的叙述和富有真实感、朴实感的叙事,同时也注重史实的立体性和辩证逻辑性的呈现。《有梦夜不长》不仅是一部朴实、厚重的文学作品,也是一部铁路机车工业发展的近代史,是一部铁路机车更新换代的发展史,是一部铁路机车从蒸气到内燃,从内燃到电力;从普速到提速,从提速到高速的历史记录。   《有梦夜不长》的朴实与厚重,再次表现在内容上。作者通过朴实的叙事结构,厚重的叙述方式,捕捉和探寻深藏于达通机车厂职工性格中的内涵与伟力。作品写的是铁路职工的工作、学习与生活,再现的是历史真实场景和社会生活百态,表达了作者对铁路工业的发展的认识和对生活的理解,讴歌了铁路工业职工的创业精神,这是对铁路职工生活品质变化、提升的一个系统创作与场景实拍。   《有梦夜不长》的朴实与厚重,还表现在作品的文体特征上。作者巧妙地运用现象叙事和心理叙事并置与转换的手法,以小见大,粗犷而细腻,吸引读者的眼球,展现作品的特有魅力。作者还把夸张、变形、反讽、象征、分析等多种现代主义艺术手法进行综合运用,表现出极富特色的语言形态,牵动着读者的心绪。作者围绕当下时代或历史生活中的某一侧面展开线性叙事,注重小说情节的营构和典型环境中158位人物的塑造,现实逼真,发人深省。   《有梦夜不长》的朴实与厚重,特别表现在语言、语句的运用上。作者已进入古稀年龄,头脑清醒,思维敏捷,特别注重语言、语句的运用:俗语、谚语、俚语、歇后语的布阵,起伏交织,贯穿通篇;比喻、借喻、引喻的语句,相互搭配,耳目一新;姓氏、名字、别称的取定,隐意多重,妙趣横生,堪称一个语言、语句的百花园,一部文字版的现代《清明上河图》。   我知晓,朱守礼写这本书的立意很明确:给有心人留下一份历史证词;给青年人,特别是即将步入社会的学子留下一个真诚忠告;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我由衷地推介老同学朱守礼的这部作品,并预祝他能够继续努力,探索前行,为朴实、厚重的长篇小说创作增添生机与活力。   刘贵学   二○一四年十月于北京 正文 一 创业梦鸣笛起航(一)   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国内经济和人们精神面貌像惊蛰后的大地一样,都在复苏返春,处在一片宁静舒展之中。   马克山、牛冠武、朱若愚、侯百岭四人是从东方交通大学毕业分配到达通机车厂的校友,而且他们有幸地分到了同一个宿舍。在这里,他们开始了人生的创业梦。这年,达通机车厂共分来40多名本科毕业生、70多名中专毕业生。   马克山一米七五的个,白白净净,虽然是单眼皮,但眼睛并不小,头发有点自来卷,配上一付玳瑁花宽边眼镜,显得分外沉稳。由于马克山是这批大中专毕业生中唯一一位党员,所以就被厂教育处和组织部指定为本年度大中专毕业生实习队团支部书记;牛冠武是个一米八多的黑大个,眼睛虽不大却是个双眼皮,眼球黑白分明,配上浓黑的眉毛、口大而方、唇厚而红,满脸严肃,让人感到充滿霸气,他以校学生会主席和优秀毕业证书取得者的身份被指定为实习队长;朱若愚也就是一米七的个,宽额头、有点鹰勾鼻子,虽是高鼻梁、薄嘴唇却是小眼睛单眼皮,脸上总是充滿着嘻皮微笑快活的表情;侯百岭是长得最标致的一位。他不仅个头匀称、长得白净,细腻的皮肤、有些内眍的双眼皮,大眼睛不停的转来转去,让人看一眼就可以断定是个思想活跃、精明透顶、粘毛就是猴的江南美男子。朱若愚和侯百岭被分别被指定为生活委员和宣传委员。工厂为了招揽人才,凡是中专以上学历的人,大多数都会安排到干部岗位,而且都是4人一室单层床。也许是教育处对团支书和委员们的刻意照顾,但更大的因素可能还是考虑便于开展团组织活动,他们4个人集中住在了一起。   三宿舍301室是个把头的房间,有18平方米大,窗台下放着一张三屉桌,一把椅子,桌子两边顺墙摆着两张单人床,接着又是顺墙摆着两张单人床,一张正对门,一张在门后。按教育处分配的床号,靠窗的两张床分给了马克山和牛冠武,门后分给了朱若愚,对门的分给了侯百岭。牛冠武将自己的行李顺手放在了门后床上,对朱若愚说“你和克山是兄长,你俩靠窗户吧。”朱若愚忙说“那怎么行,那是明摆着照顾书记、队长的,我听说是为实习队工作方便给我们四个委员现调的。”“那就更对了,队长躲门后,便于观察算计和管理你们,美男子百岭对着门可为我室增加色彩!”牛冠武也不容别人分辨,将朱若愚的行李扔到了靠窗户的床上。侯百岭的行李早已有人给铺好了,显然是招待所服务员按领导的旨意从招待所拿来的,因为还印着招待所标记,而且,床上还摆着两套新买的夏装和内衣裤。原来,侯百岭几乎是空手来厂报的到。他和领导讲,父母己在上海给他联系好接收单位,不让他到这兔子都不拉屎,连鬼都得饿死的塞外西北来,不给他准备行李。他为了响应党支援边彊的号召,他只身偷跑到工厂报的到。厂领导为褒奖他这种精神,特批了一套被褥。在上午进厂教育会上教育处吉宏鸣科长和龙德海处长都表扬了他。   寝室天花板上吊着一根30瓦的日光灯,灯绳在门后,牛冠武说:“看来只能统一作息了,权就在本队长这,我住门后床就更应该了。”由于没有空床,大家的其他杂物只能放在各自床下。   从铁道医学院毕业的杨婉珍是个十分有气质的文静女孩。接近一米七的个,瓜子脸双眼皮包着的一双大眼睛上戴着一付金色架无框眼镜,櫻桃小口、薄嘴皮但却是轻易不启动,常常是带笑紧闭着。在入厂教育会上,有的同学说她一定是个大家闺秀。她背着行李来到唯一的一幢女生单身宿舍一号楼,递上宿舍分配单后,传达室的阿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分配单,慢声慢语的跟她说:“小杨同志,教育处的同志跟你说过吗?你这个房间现住着母女,不太安静。现在单层床房间已满员,其他房间虽有空床,但都是三班倒的女工,也休息不好。”杨婉珍一时没反应过来:“带小孩?那怎么不去住职工住宅?”“她小孩是没户口的,不能分给住宅。”“教育处没跟我说,组织既然分了,我还是去吧。”传达室阿姨说:“其实具体情况,他们也不一定了解。我姓蔡,叫我蔡姐就行。”“还是应该叫阿姨。”杨婉珍客气的说。蔡阿姨接过她手中装着脸盆和牙具的网兜,“那走,我给你送上去。”“那谢谢蔡姨了。”蔡阿姨领她来到325房间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从门里传来细声细语的“请进”声,她们推门进去,看到一位年青的妈妈,正给孩子换尿布,但还是冲她们笑了笑,叫了声“蔡阿姨。”蔡阿姨一边关门,一边向年青妈妈介绍道,“小甘,这是今年从江南铁道医学院分配来的大学生,叫杨婉珍。”“甘姐好!”杨婉珍赶紧打招呼。“对不起,小杨,欢迎你,就是太乱了。快把东西先放下,待我给孩子换完尿布,给你腾地方。”“没关系的,你不要着急。”杨婉珍一边说着,一边将行李放在堆满杂物的床边上。“那我就先告退了。”蔡阿姨笑着说,“谢谢,蔡姨。”说着,杨婉珍将蔡阿姨送出门外。   年青母亲给孩子换完尿布,将孩子仰躺在床上,孩子吸吮着姆指,两脚乱蹬,一只小手挥舞,她赶紧过来一边收拾杂物,一边自我介绍道,“我叫甘湖萍,在铸钢分厂工作。实在对不起你,有小孩,屋里弄得太乱了,一个单人床睡不下我们母子俩,只好把两个床并在一起,可两床并在外边,又开不了门,只好靠在窗前,害得你只好睡到门后。”杨婉珍忙说,“没关系的,我叫杨婉珍,实习也分在了铸钢分厂。”“是吗?”甘湖萍一抬头,杨婉珍才看清,这是一张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棱角分明,十分俊俏的脸,就只是嘴显得有点大,而且皮肤发黄,还长着为数虽不多可也显眼的雀斑。“甘姐有孩子,为什么不去住正规住宅呢?”“孩子没户口,我没资格申请住宅的。”“怎么不给孩子报户口呢?”杨婉珍疑惑的问。“国家规定孩子户口随父亲,她爸在云南。”“噢。”毕竟是初次见面,杨婉珍铺开自己的行李整理着随身带来的杂物。但她总感觉这个漂亮的女人,最好看的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自她进屋来就总是凝重的半睁着,好像蕴藏着很多幽怨。她是对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心存不满,还是自然习惯?   孩子哭闹起来,甘姐赶紧拿一个空奶嘴放到孩子嘴里,自言自语的说,“她也该饿了。”甘姐拿出一个铁筒,从中掏出一勺有点发黄的白面放入奶瓶,用暖瓶水冲开,之后又取出一瓶炼乳向里边兑了些,摇匀后,出了门,一会又进来了说,“得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一下孩子才能吃。”这时孩子由于从空奶嘴中吸不出奶水,已有些发急,甘姐赶紧取下空奶嘴,将奶瓶放到孩子嘴里。孩子大口的吮着,得意的两腿乱蹬着。杨婉珍走到孩子床前仔细端祥着,“这孩子这么白,这么漂亮!”“像她爸。”杨婉珍怕甘姐误解,忙说“妈妈也漂亮呀!”甘姐嘴角一抽,不知是谢意的微笑,还是并不认可对自己的夸奖。这时杨婉珍才突然发觉,甘姐从来没有开口笑过,答谢致意也仅是微笑,不知是刻意保留着古人笑不露齿的淑女形像,还是生就是一副冷峻的面孔。   孩子吃饱就睡了。甘姐从床下取出一个煤油炉,放到门外走廊,点着火后,放上个小铝锅,倒入暖瓶中开水后,从塑料袋中取出一小绺黑红色的条条面食,放在了铝锅里,又顺手从小瓶中放点盐,由于怕溢出来,开着锅盖,拿着暖瓶又去水房打开水,甘姐回来后将火灭掉,又闷了一会,才取出酱油瓶和醋瓶都少加了点,将铝锅放在屋里唯一的已摆满了锅碗瓢盆和瓶瓶罐罐的三屉桌边,嘴角又是一抽,扭头对杨婉珍说,“小杨,你也尝尝高梁钢丝面吗?”“我吃过了。”甘姐便自己慢慢的吃了起来。“甘姐,为什么不去吃食堂?”“周日没人看孩子,对付一顿算了。”“那平时你上班,谁看孩子?”“三生活区平房住着一位不工作的潘乃荣大嫂,我早上送去,晚上接回,一月15元钱。”“而你为什么不放油和青菜呢?”“每人每月才三两油,孩子没户口,我的油票要给看孩子大嫂家才行。”“那孩子也没有粮食供应了?”“孩子吃不多,我有30%的细粮配给,我把几斤白面炒成炒面,留一点晚上和周日给她吃,其余给大嫂让她兑些炼乳喂孩子就可以了。”“为什么不喂孩子牛奶呢?”,“傻妹子,这个偏远地方,不像大城市,牛奶只供给两岁以下,六十五岁以上老人,每人一天半斤,而且要早五点前去排队,晚了也是买不到的,孩子没户口,也就没有奶票,而且连布票也没有,就买不了小孩衣服,你没看,我都是买毛巾给她缝衣服,我也不会做,连上就是。你可别笑话。”甘姐说完,嘴角又向上抽了抽,算是报以微笑,“不说了,早点睡吧,搞不好,半夜孩子一闹,会影响你的,真的抱歉,我也是没有办法,请你原谅。”“没关系的。”杨婉珍说完,见甘姐已侧身躺在床上,脸向里冲着孩子,便顺手关了灯也躺下了。   语言启示录:   1、同学间的进步和赛跑一样,虽说一齐进入社会,起跑时一根齐线,但跑起来距离就出来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伯乐也是可以自己找的。   2、理解在沟通,感情在相处。   3、卖东西的人希望价格越高越好,而买东西的人是希望越低越好,冬天的韭菜一块钱一斤,而夏天的韭菜一角钱一堆;时机太重要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衰老的速度是年龄的几何级数,自身价值贬值的速度当然也如此。   4、将来你们新家庭建立了,老家庭观念就会淡漠了,现在正是少壮努力最佳时期,至于选择往深长,先扎根,还是往上长,先冒尖,那就是人各有志了。   5、说到底,人在社会的立足还要靠自己能力的积累,要说能说,要写能写,要干能干才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当然天地忌满,人事忌全,人太追求完美那也会活得太累了。   6、学院培养人才,不是创造天才。人才是工作,天才是创造。   7、人无知,就是无力。   8、看他看什么书,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样的人。 正文 一 创业梦鸣笛起航(二)   但她好久没入睡,难道甘姐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想想困了,渐渐进入梦乡。刚睡了一会,孩子的哭声惊醒了她。甘姐拉开了灯,抱歉的向她说“对不起,孩子可能饿了,也该换尿布了,吵得你也睡不好。”杨婉珍嘴虽说着“没关系,”但那种刚睡着就被惊醒的感觉也确实让她倍感难受。待甘姐给孩子折腾完,闭了灯,她好像已无睡意,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直到天亮。到了早晨起床时间,她将饭盒放到挎包里,“甘姐,我先走了”,不等甘姐回答已出了门。去食堂吃过早饭,扛着昏昏沉沉的头去铸钢分厂人事科报到。接待她的是一位年青人,也不自己介绍一下,看了教育处实习通知单后,根本没有征求她什么意见,冷冷的说,“你在泥蕊工段实习,我现在送你去。”到泥蕊工段杨婉珍才发现,这是阴盛阳衰的地方,大多是女职工,好像在玩着堆砂的游戏。年青的人事干事将她领到一位中年男性面前介绍道:“赵段长,这是今年分来的大学生,安排在你们工段实习。交给你,我任务就算完成了。”说着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赵段长看了她一眼:“我叫赵庆春,实习中有什么困难可随时找我。”说完,领她到一位中年妇女面前介绍道:“这是钱师傅,以后她就是你的实习师傅。”又转身向钱师傅说:“小钱,这是今年分配到厂的大学生,实习期间就跟你了。你一会带她去领工作服和工具。”赵段长说完,转身就走了。钱师傅用眼看了看杨婉珍介绍道:“我叫钱淑香,叫我钱姐就行。”“还是应该叫师傅,以后还要向您多学知识。”“我有个屁知识,干粗活的一个,挣钱养家,混吃等死的。”说完她自己也咯咯地笑了。“走,跟我到材料室领工作服和劳保用品,再去工具室领以后用的工具。”她跟着钱师傅走去。   马克山被分配到煤水车分厂水管工段,岗位主要是学习冷、热揻管,并负责将粗、细的各种上下水管用栽丝和法兰盘同煤水车车体联接起来,没有多大的技术含量,但劳动强度比较大。   牛冠武被分到锅炉分厂丝碗座工段实习。蒸汽机车的炉体需近千个丝碗,一个个的车出来,并焊上去,工序简单枯燥,由于六角车床短缺,只能歇人不歇车床,不仅要人员三班倒,周日也必须加班才能赶上出车进度。工厂决定自制六角车床,组织了干部、技术人员、老工人三结合攻关小组,牛冠武的到来让攻关组组长、厂设备处机械科科长孙德海分外高兴。“你就在攻关组搞六角车床齿轮箱的部件实测和出图吧。”“科长,我哪里搞得了部件测绘呀!”牛冠武紧张的争辩着。“你工科大学生没学机械制图?这些师傅只会看图,不会制图,我们也不是机床厂,但大家还充满信心的干呢,年青人怕什么,能力是干出来的,不用怕,大家商量着干。”孙科长快人快语,但话一出口就坚定不移,牛冠武只好认命了。   朱若愚被分在机械加工分厂实习,岗位是开12米龙门铇。这可真是个好活!主要加工车架,对好刀,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完全有时间看书、看报和聊天,真是啥人啥命。   侯百岭在模型车间实习,岗位是木型工段木型工,不仅要学会锯、刨、钻、铆、榫,还得自己车、锉,才能独立造出一个模型,最能练成一个人的木工绝活。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大家都适应了这种规范化的生活。杨婉珍和甘湖萍处成了姐妹,孩子的正常哭闹心也不烦,也不影响补充睡眠,也不干扰工作情绪了。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叫“盼盼”的女孩,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抱一抱,逗一逗她。盼盼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模仿动作了,一笑起来也是“咯咯”的不停。杨婉珍有时也帮助甘姐给孩子冲炒面、洗尿布,一开始甘姐还婉拒,但时间一长,关系融洽,杨婉珍又是满脸的真诚,也就不再拒绝了。有时开着门,路过室友们也进门来逗逗“盼盼”,325房常传来欢声笑语。   晚间马克山去业余大学上文、史、哲班。写作课是请市文联专职作家来兼讲,参加人员大多是厂报社编辑、厂报通讯员、创作组成员。史学课主要是由厂宣传部请市党校老师介绍历代国内外名人的生平与事迹,有时给学员也发一角钱一本的名人传记小册子,配合着老师的讲解,给学员们做励志教育效果会更好。哲学课是由达通大学教师来讲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文、史、哲三课交替讲,一周每科仅能讲解一至两课,因为周末周日是厂京剧团、话剧团、歌唱团、舞蹈队利用业余大学教室活动的时间。   牛冠武让六角车床逼得只好晚上到机械制图班听课,并自购了几本车床原理及维修方面的书进行恶补,渐渐地觉得入点门,不久适应了制造速度。两个月后,第一台自制六角车床试车成功,精度虽需调整、研磨,但对于用来加工再焊接件,也算可以了,生产的瓶颈一下顺畅不少,在尽享成就感的喜悦之时,创作组萌生制造丝碗座风动卡具的想法。大家趁热打铁,集思广益,在工具、工装分厂的配合下,竟然利用40天的时间就造出了一台合格的完全能与六角车床配套的风动卡具,在电修分厂的配合下,完成了半自动机械化丝碗座生产线,一个人操作可以同时控制两台车床加工,不仅提高了生产效率,也将工人从枯燥而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了。   朱若愚和侯百岭虽没去上夜校,但马克山和牛冠武发现他们也总不在宿舍,尤其最近,他们几乎是天天在他俩下夜课时还回不来,而且周末和周日晚上也照出去,并很晚回来。他们有些感到奇怪。有一天,宿舍就剩马克山和侯百岭俩人时,马克山也可能是无意识的撩逗他一句“侯子”,亲昵的叫了一句:“你们俩天天那么晚回来,搞什么鬼,也不向我书记汇报。”同室的人都知道马克山是在同村妇女队长的资助下读完的大学,分配来厂前,刚结婚不久,年龄也比他们都大好几岁,而且处事稳重,待人诚恳,所以都把他当做大哥看,什么事也不瞒他,有困难也爱找他。没成想,侯百岭竞诡秘地走到他床前,坐在身边,小声地说,“大哥,你没发现若愚这些天容光焕发,整天都在捯饬吗?他已经攻破了一个堡垒,你在上政治课,冠武在上技术课,若愚在上生活课。”“是吗?我还真没注意到。那你在上什么课?”“我在上社会课。”“什么叫社会课?”侯百岭诡秘的笑笑。“你不是在团活动日座谈会上也讲过,马克思说的,社会就是人的关系总和,让我们处理好各种关系么,我在工作之余在实践这一理念。”侯百岭俏皮的笑着说。“大哥,我不瞒你,吉科长待我很好,他说同学间的进步和赛跑一样,起跑时一根齐线,但跑起来距离就出来了,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伯乐也是可以自己找的。他领着我看望过几个领导,回来晚都是陪几个领导打牌。”他除对马克山的信任外,也有炫耀之意。“你说若愚攻下一个堡垒,是什么意思?”“看看你,还是过来人呢,没发现开支委会时,若愚和达通财会学校毕业的组织委员费润莲已不再坐一起了吗,也很少搭络了,那是暗着近了,明着远了,话都留到晚上说了。”“你怎么知道?”“我晚上到车间收刨花,送到领导家,路过苗圃林时见到过,但他们没有看到我。”“什么刨花,还得晚上送?”“你孤陋寡闻了吧。咱们达通市煤质特别好,但生火也得用劈柴,可是很难买到,而在炉膛里放一个瓶子,四周垫满刨花,上面码上块煤,抽出瓶子,一根火柴刨花就能将煤点着。我到木型车间才知道刨花十分紧俏,领导家也得生火做饭,我的岗位是近水楼台,可是下班时往外带往领导家送,太扎眼吧,影响形象。”一甩头,自己也笑了。“所以,都是晚饭后再送去。”他没说给哪位领导送,马克山也不打听。停了一会他来了一句“大哥,你哪天逗逗若愚呗。”马克山轻微笑了笑也没吱声。   有一天宿舍仅剩下马克山和朱若愚俩人时,马克山还真是逗了朱若愚一句:“老弟,听说你最近把堡垒攻下来了?”朱若愚一愣,但立即就反应过来了,笑了笑,毫不掩饰的说“不怪让你当书记,什么也逃不过大哥的法眼哪。”“不瞒大哥说,你比我大,但已名花有主。”“他妈的,你这是什么词。”马克山笑着骂了他一句。朱若愚毫不理会的说下去,“他们都比我小二三岁,机会就多一千来天,我陪不起他们。工厂女性员工不到1/4,而有点文化的就更少了,我必须主动出击,抢占阵地,否则会遗憾终生。”他停了一下,坦诚的说,“从几次团日活动中我发现费润莲很稳重,周围关系处的也融洽,五官及外表配我还真算灰狼逮驴绰绰有余,便主动攻击。但她太正统、保守,总说刚入厂,应先立业后成家。”他狡猾的笑了笑,“大哥,我也是当书记的料,坚信理解在沟通,感情在相处。我跟她讲立业是个积累的过程,不会是偶然一个壮举一下出名,也不会一夜暴富;立业和成家不矛盾,而且是互补的,成家是加油站,会使立业有更忠诚的伙伴,会得到更大的精神上的支持。我还跟她讲了一个比喻。卖东西的人希望价越高越好,而买东西的人是希望价越低越好,冬天的韭菜一块钱一斤,而夏天的韭菜一角钱一堆;时机太重要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衰老的速度是年龄的几何级数,自身价值贬值的速度当然也如此。所以,还是选好时间定好价,在靓丽时光中嫁出去,自身价值才能展现最大化。”他又狡猾的笑了笑说“在我三寸不烂之舌和实际行动双管齐来攻击下,终于打开了缺口!”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补充一句,“已经接触了几次,步步深入,双方感觉良好。”“祝福你们!”马克山说了一句,“谢谢,大哥。”朱若愚答道。 正文 一 创业梦鸣笛起航(三)   一个周日的上午,他们刚从食堂吃完早餐回宿舍送饭盒,还没有来得及各奔东西去实现自己的休息日安排,有敲门声。“请进,”谁说了一声。门开了,大家一看全愣住了,是教育处龙得海处长。他们对龙处长十分尊重,他们的入厂教育就是由教育处技术干部科科长吉宏呜主持,龙处长给讲的。在马克山的感觉里,理论和口才应该在学院,企业干部应该是实干家,但龙处长的一席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入情入理、深入浅出的讲话让他对这位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有文化的企业干部肃然起敬,心里想,他应该到学院去当教授。龙得海处长的到来让他们很意外。大家赶紧起身让坐,侯百岭更是显得惊慌失措,毕恭毕敬,因为,就他连被子还没叠。于是,他一边忙乱的叠着被,一边嘴嘟嚷着“昨晚看点东西,睡太晚了。”朱若愚想笑,心里在念叨,你小子,昨晚睡得最早,早就喊着要闭灯!龙处长信步走到最里边的马克山床边,顺便就坐下了。“不速之客,怕你们一会都出去,早来了点。你们都坐呀!都站着,就是批评我来的少哇。”大家笑着坐下了。“你们一到各自的实习岗位,联系得少了,但心还是连着的,信息也一直都知道,听团委讲,你们这个支部生活很活跃,不仅每周都坚持,而且学习、交心、座谈,每次主题都不一样。还搞了一次学雷锋做好事,帮职工修表、收音机和自行车,全厂反映很好。而且联合锅炉分厂团支部一起组织去锅炉分厂给焊接钢板打毛刺,据说还挣了点活动经费,你们几个没贪污吧!”说着龙处长也笑了。“用这笔奖金,我们搞了一次郊外秋游,照了个集体合影,每人给洗一张,剩下点钱买了野餐食品了。”朱若愚是生活委员,责无旁贷,他汇报是对的。龙处长赶紧说“好,有意义。照片放三十年后再看,会更有意义。我有时周日没事,就拿出战争年代时战友合照,一张张翻,一张张用放大镜仔细看,一看就是半天,吃饭都叫不动。照片虽然都已发黄,但却总能勾起新的激情。你们一定要保存好,价值在将来。”大家不住的点头。“今天我来是想给你们几个委员吃点偏饭,将厂部对你们这批新毕业的大、中专毕业生的安排通报一下。厂部各岗位很缺有知识的专业人才,尤其是教师、财会、医生和产品设计人员。你们这个实习队适应性强,成长的快,厂部决定给你们提前定岗。”大家屏住气,听龙处长说下去。“马克山你在哲学班有篇论文《哲学—用易懂的语言,讲出难懂的道理》,在宣传部编辑的《思想工作》季刊上准备发表,让隋建祥书记审稿时看到了,感到立意新颖,逻辑性强,结构严谨,文笔不错,也调了你档案,他亲自提名让你到党校去当哲学课老师。”龙处长又强调一句,“新毕业的大学生,直接到党委当秘书你是第一个。”大家惊得竟然没人吱声。“牛冠武你沾了优秀毕业生得主的光,还有你那份《丝碗座流水线诞生记》,虽说是攻关组奋战的写实,但写的生动,实在,深得总工程师和生产副厂长的赏识,他们联名推荐让你到厂办当生产、技术秘书,厂长同意了。”侯百岭冒了一句:“你们俩应该请客。”龙处长接着说:“侯百岭,你留在我身边吧,吉科长那里缺一个干事,他也欢迎你去。”马克山一下不知怎么就想到跑关系和送刨花的功效上。“朱若愚,你是学设计的,设计处那里也缺专业对口人才,你到设计处。你们另一个支委费润莲是学财会的,本来岗位上也缺,但四清工作组一定要从党、团员中抽几个政治可靠表现优秀的财会人员参加四清工作团,可能主要是查历年明细帐,党委推荐了她。四清工作团徐团长,也看了她的档案,同意了。”龙处长看了看他们四个说:“你们的偏饭吃完了,说实话,你们定岗比较理想,几乎是一步到位。将来你们新家庭建立了,老家庭观念就会淡漠,现在正是少壮努力最佳时期,至于选择往深长先扎根,还是往上长先冒稍,那就是人各有志了。说到底,人在社会立足还要靠自己能力的积累,要说能说、要写能写,要干能干才行,桃李不言下自成溪。当然,天地忌满人事忌全,人太追求完美那也会活的太累了。你们刚结束近二十年学校学习,学院是培养人才的,并不能创造天才,而四十年创造人生才刚开始,社会也是个大学校,你们会尝尽人间百味饱受人生冷暖,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大家听得很认真,他却突然说“不白话了,请你们代通知实习队的全体同学明天上午八点到三楼会议室开会,正式公布各自去向。”龙处长说完,顺手从马克山床头用木板和铁皮书档做的书架,抽出两本,一看全是名人列传;又到牛冠武床头板上看了,都是机械原理和机械制图;朱若愚床头上摆的各种机械设计和维修原理图书,但也有多本世界名著;而侯百岭的床前却是空空如也。“周日时间很宝贵,不耽误你们了。”大家起身送他,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轻声嘟嚷一句:“要多看书,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人要不仃的学习,否则跟不上时代进步,无知就会无力。有人说,看他看什么书,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人。”他笑了笑走出了门。大家齐喊“处长,再来!”   他们回屋后,朱若愚首先起哄,“你们三个要请客,都留在了要害部门、领导身边,人生起步这么好,肯定是前途光明灿烂!”侯百岭忙说“我请,我请,费用我全包,今天你不是还给我送来家里寄来的50元钱吗。”牛冠武喊道,“那可是一个月的工资,你发财了,应该你请。”朱若愚忙说“那是你父母让你定向买东西的。”但他心里也画魂一件事,在他代收的那张寄款单的附言上怎么写着“让你带行李你不带,硬说工厂有,还得汇款再买,家里的扔着不是浪费?进社会独立生活了要学会节俭!”侯百岭忙接过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和朋友一起享受,比吃独食强。”这时,马克山以大哥的身份无可争辩的说:“比照AA制,各自去办,定岗之后,我们这个支部就应该撤销了,今天晚上我们五个支委聚个餐,也算是最后一个支委会。百岭来了现钱,你去小饭店买5瓶啤酒,一瓶3角8分,再买5份炒面,一份2角4分,总共3元1角,就算你出大头了,我去食堂用餐券,将周日的从5分到3角各档次的菜来一份,也没有多少钱;冠武干点力气活,去通知这几十个实习生,明天上午开会,谁让你当队长呢;若愚去菜市买几个西红柿和几根黄瓜,买点糖和一袋甜面酱,做两个凉菜,并顺便通知费润莲来开会,下午5点都准时到会赴宴,好不好?”“好!”大家均无异议。   因为食堂4点半才开饭,马克山将菜打回到宿舍已是4点50分了。他进门一看,人也到齐,西红柿已切块盖上了白糖,黄瓜也洗干净了,饭盒盖上倒着一滩甜面酱,5瓶啤酒旁还放着一瓶高梁白酒。“怎么还买了白酒?”“按照龙处长的观点,明天我们就算结束20年的学习人生时光,而要开始40年的创造人生阶段,要庆祝、纪念一下,今天每人都要一醉方休。”侯百岭说完,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首先启开了白酒瓶,向每人的茶缸中倒着,费润莲忙抢缸子,“我喝不了酒的,更不要说白酒了。”“那不管,平均分完,谁爱救美就替你喝,你看上谁,就让谁替你喝。”侯百岭打诨道。费润莲也打趣道“那你替我喝。”“我巴不得呢,就怕有人不高兴!”费润莲怕他更出格的闹,不敢再接茬。别人都明白,就是牛冠武一脸茫然。侯百岭又发现了新大陆,对费润莲说,“你怎么占着大哥的坐,害得大哥到现在都站着,去,坐对面床上去。”费润莲说,“你怎么不去。”“我是先坐这个床上的,你后来的。”“一个男人一点不绅士,和女人争什么,你过去!”费润莲坚持不去坐朱若愚的床。“我明白了,非得相对而坐,所以才叫搞对象。”费润莲骂他道:“你个缺德鬼。”侯百岭一边笑着一边坐到朱若愚床上,朱若愚也说他,“就显你快嘴利舌,少说两句,不会把你当哑吧。”“你着的哪门急。”侯百岭反抗道。牛冠武两边看一看,终于悟出了门道。马克山就是微笑着不吱声。   还是侯百岭喝酒爽快,先拿起酒杯,“我年龄最小,我先敬哥哥们,在社会上和学校不一样,不抱团没力量,会挨欺负,我们得抱团取暖,而且不成网办不成事,我们四个从一个学校毕业,又同分到一个厂,一个宿舍,真是上天作合的缘份,我先敬三位哥哥,润莲是我们的外围,你爱跟谁跟谁,三个哥哥不要,我接着!”“臭美的你。”费润莲打了他一拳,侯百岭毫不介意,抢先喝了一大口白酒,除费润莲只是闻了闻外,他们三人也一人喝了一口,他们一边慢慢喝着,一边慢慢聊着,从学校到工厂,从家庭到事业,从岗位到理想,越聊越热乎,越喝越有激情,最后喝光一瓶白酒竟又将五瓶啤酒拿炒饼当菜喝干了。这顿饭一直拖到快晚8点了,总算吃了个精光。打扫完战场,除费润莲以外,都已有醉意。朱若愚这回是当仁不让的,大大方方的提出要送费润莲回宿舍,“拉倒吧,你扶着墙送我?”“哪至于!”一边说,倒一边开门先出去了,虽是有些踉踉跄跄,但走得很坚定,费润莲便只好告别大家跟了出去。 正文 二 云雨情润莲殒身(一)   一个周日的早饭后,塞外的深秋已是凉意袭人,阴雨的天气让人感到沉闷,绵绵细雨让不知为何是不定向的小风,来回吹得无目的洒落,虽落地无声却也吹湿了地皮。还是朱若愚打破沉寂,“这天气,让人烦躁,我们玩扑克吧,有一段时间没玩了。”见无人反对,他便向外拉三屉桌,摆开架式,这时,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咦,这天气,还有串门的,请进!”侯百岭随口说道。门开了,费润莲手中拎着一把伞走进来。“我估计这天气,你们也出不去。”她话语刚落,侯百岭打诨道,“你是来看我的吗?”她那铜盆似的圆脸一下成了烧红的铁鏊子。“我是来看你们全屋的。”“若愚正召集打扑克呢,你参加吧,我让给你,正好和若愚对家。”“我不会打,你们玩吧,我看着。”费润莲随和的说。他们果真玩了起来,也就是玩了有半小时左右,马克山发现费润莲的眼睛根本不看扑克,总有些迷离之意,他知道她肯定是找若愚有事,而且从来没有主动来约过,马克山便知趣的说:“我刚想起来,上午得出去办点事,晚上再玩吧,反正今天周日也没夜校。”朱若愚巴不得脱身,忙说“也好,也好。”散了摊,又是侯百岭打诨道:“是你俩出去,还是我俩出去”“你他妈个臭嘴,没有老实的时候!”朱若愚回击道,“我送润莲,给你腾地方。”   他们走出宿舍见毛毛细雨还飘着,朱若愚从费润莲手中接过伞,打开伞两人并肩走着。“上哪去?”朱若愚问道。“上湖边走走吧。“那人太多了吧?”“下雨天,人不会多。”   他们说的湖就是职工们常说的“劳动湖”。这是个人工湖。达通机车厂是边生产边基建,本着先生产后生活的精神,在中央严禁建楼堂馆所限制下,工厂一直没有职工俱乐部,可在当时政治形势下要经常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厂党委研究用施工废土和开掘一个人工湖的土,堆了一个露天阶梯剧场,起名为劳动剧场。人工湖就叫劳动湖。湖中心用机车小烟管和钢板修建了九曲桥和凉亭。湖岸早年种的垂柳己成荫,柳树间种的花坛中耐寒冷的小菊花和扫帚梅尚百色斗艳。   他们在淅淅沥沥细雨中沿着劳动湖边缓缓的走。朱若愚早己看出润莲心事重重,但见她几次都是欲说又止,他便主动关心的问,“最近工作团一定很忙吧?什么时间进厂开点?”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我约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一件事,也好让你有个精神准备和选择。”“什么事,这么严重?”“工作团这些天是开展进点前的内部小整风,先是学习,接着就是放包袱,开展向党交心活动。”“这我知道,你不是说过吗?”费润莲接着说:“层层交心活动是很细致,严谨的。找我谈话的是我们组的组长,哈尔滨铁路局的组织部长,五十多岁的老布尔什维克。他开诚布公的说,为保证工作团的队伍纯洁,每个队员必须是对党绝对忠诚的,他不仅看过我的档案,还要问清每个家庭成员的政治取向和工作状况,还了解了社会关系,主要成员的状况。他说,在四清工作团工作是一生难得的机遇,一定要争取把组织问题解决,工作团发展党员是不受指标限制,比日后在工作岗位解决组织问题相对快捷得多,一定要争取在四清运动中一年入党二年转正。他一生已介绍几十名同志入党,现大部分都走上了相应的领导岗位。他很看好我的上进和稳重。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问到了我的私生活,处对象没有?工作岗位、政治面貌,家庭成员政治背景等,这些我都如实回答了。他好像很满意。但他突然又问了这么一句,让我毫无思想准备。”“你们关系处多深了,有过性行为吗?”“我一下懵了,竟憋了半天没吱声,肯定脸发烧。他紧跟着说,你一定要对组织忠诚,这是进步青年的必备品德,我不想让由我介绍入党的人欺骗我,你这样难启口,是不是已经越轨了?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一则是没精神准备有些慌乱,二则是我真的从来不会撒谎,三是怕他已是听到了风言风语,故意才问,组织考验我。我点头后,看到他脸上立刻呈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他停了一会说,你对组织忠诚很好,你相信我,我也会对得起你,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但我要向组织汇报,这是原则,也请你理解。”朱若愚听费润莲陈述到这,顿时也慌了。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她竟给他提这样一个话题。他望着向湖中飘落的雨雾,脚虽然还在缓缓地迈着,但思想还是半天没回过神来。而她拿不准他会给她怎样激烈地回应,也是一声不吱的恐慌而麻木的跟他慢慢绕湖走。也许是雨天湖边无人,面对这一片愁云惨雾,连鸟也不叫,也许是心乱如麻,而反倒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是什么时间的事?”她突然听到他这一句问话,反而激灵一下,但也平静的答道:“昨天下午。”“我们现在就登记结婚吧!”“什么?那怎么行!”“有什么不行的,我认可你,你难道不认可我吗?你想过没有,让他人终日指指点点的生活,索性不如组成合法的家庭,反而烟消云散。”她也理性的反问他:“你见过校门、厂门和家门连通的人吗?还要不要事业?我父母是个十分传统而保守的人,对孩子要求极严,并寄以很大期望,为了供我哥上大学,没让我念高中,让我25岁以前不许谈婚论嫁,我哥不到28岁不许结婚,成家的次序也一定是先哥后妹,他们如知道我刚出校门就谈恋爱,都不会同意,更何况结婚了。”“那好吧,我们就先坐观其变吧,中午找个地方一起吃个饭吧,也排解一下心情,”他说。“别了,我跟你说完,也轻松了不少,想回去静躺一会。”他见她一再坚持回宿舍,便将她送了回去。   这几天,他几乎每天晚饭后都去女宿舍去看她,但她就是不愿跟他出来,他也不好勉强,宿舍又有其他室友,不能久呆,都只是坐了一会,当着别人面也没得好聊,也只好悻悻的告辞,她也不送出门。   一天,还没等朱若愚去女宿舍,费润莲却主动上门了,敲门进来,冲大家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还是侯百岭打诨说:“稀客,稀客!我当你们总是秘密的地下活动,都把我这个老弟忘了呢!”奇怪的是,谁也没接茬。朱若愚顺手拿起外衣,就向外走,她也跟着向外走,但还是甩了一句“你们玩吧。”关门出去了。室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侯百岭笑了笑说了一句,“人都拉走了,让我们玩什么。”   出了宿舍大门,他们没有传统地去劳动湖或苗圃林,而是拉他往比较安静的教育区走。他笑着说:“你怎么那么怕人?”“没有你的脸皮厚。”她也是笑着说。他们走进了小学校院内。因小学没有晚自习,虽也有些晚饭后散步的,但相对还是安静得多。“结果已经有了。”她慢条斯理的说:“今天上午部长找我了,经工作团党委研究,决定让我回厂工作。”“怎么会这样?”“部长说,他争取了两天,分别找过工作团党委书记,团长和主管副团长,但主管副团长是呼和鉄路局政治部主任,是党性十分强的老干部,认为婚前的性行为就是非法的,就是道德作风问题,再作为工作团成员去教育别人,怎么能有说服力?部长说,经他努力,工作团党委同意对我的问题不做处理,不记档案。但他的一句话,让我很不安。”“什么话?”“他们领导认为对你应该建议工厂有个处理,以体现组织纪律的严肃性,这真让我感到对不起你。”朱若愚敢紧接过来说:“是我害了你,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想再说一次,绝不是逼你,登记结婚吧,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我们都过了法定结婚年龄,有点提前又算什么?我听说,有的民族就是走婚制试婚,我看对稳定感情和家庭更有好处。”“别瞎说,我父母不同意的事,我是不会办的。不妨我给他们去封信试探下口气,当然绝不能提越轨的事。”   过几天,他们再相见时,费润莲的脸上阴云四布,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朱若愚,“不出我所料。你看吧!”朱若愚接过信看起来,回信通篇充满斥责和抱怨,认为她刚20岁忙什么;事业还没起步,就想当家庭妇女,哥哥还在大学读书,父母承担着什么压力你知道吗,到信最后竟骂起来:“那个姓朱的小子,那么急,是不是有什么前科,道德败坏,急于骗个老婆,你妈看过你来的信,心又慌了好几天,昨天才又上班……”朱若愚看完信,半天没说话,走了一段才说:“听天由命吧。桥归桥,路归路,各有各的福,穿他们的鞋,走我们自己的路,由他们吧。你不要担心我,我是个敢于负责的人,也能承担得起。但我真的不明白,在处理我时,如何做到不牵出你,而兑现组织保密的承诺呢?”俩人都沉默起来。   语言启示录:   9、人生跌宕无常才是正常。   10、做对了事情,原因只有一个;而做错了事情,原因却会是多个。   11、说到底,选择自杀是短见,因为她看不到将来,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自己瞬间解脱会给亲人带来多久的更沉重的痛苦。   12、人接受教训要做到合理的程度,否则就会走向反面。人想死很容易,而更好的生,更好的活却不容易。严格说,我们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就是为更好的生活下去。 正文 二 云雨情润莲殒身(二) 费润莲回到了机械分厂的小牛头铇岗位,工友们都十分好奇:“你不是参加四清工作团了吗?我们四清运动不搞了吗?”她虽显尴尬,但也得应答:“用不了那么多人,我也没经验。”但渐渐有人发觉不对了:“今年大中专毕业生都定岗了,你怎么还在实习岗上呢?”“让我补提前离岗的时间。”她答得虽牵强,但也抵挡了一阵。但很快这些编造的理由不攻自破了,厂团委下文因生活作风问题,给予朱若愚团内严重警告处分。教育处通知他本人,他定岗工资从55.50改为50元。团委的文件各团总支和支部是要传达的。新分来的大学生本来就少,比较惹人注意,这一公开文件原不认识的也好奇的寻机对号入座,更何况是桃色事件,年青人兴趣更大。自然而然的在对上朱若愚的尊容后,又按图索骥到费润莲。她明显感到,来她这个工段闲走的人多了,尤其年青的女工多些,她所难以忍受的是有些是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也来凑热闹,而且还搭帮结伙来,还不一过而去,几个人扎堆站在不远处,叽叽喳喳边议论的同时,一个中年妇女还边手指向她这边,嘴也不停的唠叨着,显然是个粗俗的女人。“现在的年青人真是不得了,刚懂点事,就急不可耐,还有文化呢!我们那时候办事前连手都没拉过。”她只是机械的看着刨刀一条条的缓慢地向前切,好像刺在她心上。胸越来越堵。下班后,她没有吃饭,回宿舍就躺在了床上。朱若愚来看她,她让他最近不要来,让她静静心,调整几天,也许就会好些。     朱若愚也没有想到,人们的好奇心的能量怎么那么大,像一股挡不住的水流,无孔不入,而且随圆就方,在一些男青年工人中,竟会有细节流传,好像他们目睹了现场一切。这种好奇心又像是一股气体,一时间会弥满整个空间。这几天这件事竟成了厂内、厂外茶余饭后的主题,这也许是生活太平静、太无聊的缘故。马克山在无人时向他说:“老弟,这就是你说的两手的一手?代价大了点,要总结教训。”牛冠武在无人时向他说:“二哥,这算什么!结婚得了,谁还能当个话题。”侯百岭在无人的时候向他说:“二哥,别理他们,走自己的路。”但当大家在一起时,从来不提这个话题,朱若愚沉闷了几天,不知从哪打了强心剂,这几天他反而分外精神起来,一脸的严肃,走路挺胸阔步,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就是见到领导也不主动打招呼,在办公室不是仔细画图就是眼看房顶或面对窗外沉思。     费润莲受到致命一击的是接到了她父亲一封措词十分严厉而又刻薄的信。显然父亲知道了只有她一人没有定岗,但还不知道由于行为越轨在工厂造成风波的事。看来父亲经常要从工厂同乡中掌握她动态,信中明确指责她:“是不是由于早恋,影响了事业?小时的自强自尊都上那去了?在班上考第二名,回家都会哭一场,这倒好,也是第一名,可惜是倒数!是不是姓朱那小子不是正路货,心思就不在工作、事业上,真是近墨者黑。当你妈听说你在工厂成为落后青年时,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她这个当优秀教师的没把自己子女教育好,让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笑话,你妈几次想买票去你那里,想和你好好谈谈,我拦住了。我先写这封信,申明我们一个观点,现在立即和姓朱的断绝关系,专心学习和工作,要在短时间有个大的转变。否则,我和你妈一起去你那里,请求组织一起帮助你进步。”而且信后还附一句:“你不说,我们也有渠道知道你的一切。”天啊!这简直就是最后通碟。还结婚呢,发昏吧!已明确要求必须断绝同朱若愚的关系,否则会来厂兴师问罪。她恐惧了,失眠了,推想着母亲来厂后,知道她的全部现状,一定会气得发疯,甚而晕厥过去,母亲可有心脏病。这几天她在梦中经常惊醒,一身汗,很难再入睡。早上扛着昏沉的头到食堂,连粥也喝不了两口,到班上,看到刨刀在走,眼就发花,满嘴拱出了火疱。中午她又没吃下去饭,离晚上下班还有三小时,她终于坚持不住,眼一花,腿一软,瘫坐在机床旁。待她醒来时,已发觉躺在急救室的床上,输着液,有两名同组师傅和朱若愚陪着。她坚持回宿舍休息,医生也认为从心率、血压测控看也可以不住院,就同意打完退烧针和输完液回宿舍休息,并带了一些药。朱若愚是同组女工要救护车送费润莲的同时给他打的电话,他直接奔的医院。安顿好后,工友们就离开了。她闭着眼睛,但眼角挂着泪珠。他用手摸了摸她额头,还是滚烫,“还是去医院再打一针吧。”“有药,过一会就好了,你走吧,快下班了,她们就回来了。”“事已到现在,你还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这些天,我想通了,我们得为自己活着。”他平静的说。“我们是鲁滨逊吗?自己在孤岛生存?”她缓缓地从枕头底下拿出父亲的来信,递给了他。他看完信,出了口长气。“我理解你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了。我绝不勉强你,尊重你最后的决择。这样,我们暂时先脱离一下接触,都冷静思考一下再说。我先给你打碗稀饭,我再回去。”“不用了,我刚输完葡萄糖,你给我的那袋奶粉还没动,待晚上她们帮我冲碗喝就行了。”他见她一再坚持,大有怕他碰到下班的室友之意,便告辞回自己宿舍了。     这几天,朱若愚总有点坐立不安,想到费润莲宿舍去看望一下,又觉得已承诺让她静心养一下,不好打扰她;打电话问候也只能到传达室,让人家从三楼跑上跑下就是一句问候的话,而两宿舍又这么近,肯定让看宿舍阿姨烦。     刚上班没多一会,设计处尤处长慌忙进屋来,看到朱若愚还坐在办公桌前,便喊道:“你怎么还坐在这!”他见朱若愚一脸茫然,便明白了他什么也还不知道,“小朱,你到我办公室来。”他一进屋,尤处长就质问他:“费润莲自杀了,你不知道吗!”“什么?”“费润莲昨晚吃大量安眠药,早晨才被人发现已死了。”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尤处长办公室,但还算真行,竟还知道借了辆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医院骑去。医院大门已聚集不少人群,见他来了,都主动给他让开一条路。尸体已抬进太平间,在他的一再恳求下,医务处让守更人打开太平房,让他进去了。他掀开盖着的白布,见她脸上血色尚在,十分安祥,真还像睡眠中,但眼角还挂着对人世间不知是留恋,还是怨恨的最后一滴泪。他用手一摸额头已冰凉,不知道为什么,有股热血直冲脑门,带动着泪水不由自主的涌出来,很快,他大哭起来,更夫来拉他,他竟一下跪在了地上,一边大哭一边叨叨,“是我害了你呀!我对不起你,我浑蛋呀!”说着,又一边骂自己一边动手打起了自己嘴巴。人们听到这里的哭声,不少好奇的人向太平房跑,更夫使劲将他拉出太平房,并一手带上了暗锁。他挂着泪珠,目光呆滞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就再也没起来。     晚上下班,牛冠武没去食堂,直接回到宿舍,估计朱若愚一定会在宿舍,也不会单独去吃饭。他一进屋,果不其然,见朱若愚在床上躺着。他一句话没说,一屁股坐在了朱若愚身旁,一手拉起了他的手,一手摸了摸他额头“唉!烫手了,得去医院了。”朱若愚摇了摇头,眼睛虽然还闭着,但像在承受很大的委屈时,突然得到极大的关爱,泪水一下子从眼角流下来。牛冠武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擦去泪水,同时劝他,“男人的肩头是扛事的,坚强些,阴云总有散的时候。”“三弟,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还幻想着是梦。”正说着马克山和侯百岭也回来了,他们径直走到朱若愚床前,马克山问道:“吃饭了吗?”牛冠武代答道:“我们都没吃,我准备陪他到小饭店去吃点,咱们一起去吧,我作东。”“谢谢你们,我吃不下去。”朱若愚眼睛虽睁开了,但却谁也不看,就是一眼不眨的望着屋顶。侯百岭接过来说“我给你们买回来吃吧。我和大哥已经吃过了。”“我自己去吃,顺便给二哥带回来吧。”说着牛冠武走了出去。“大哥,我怎么想不通,一个那么传统,本份上进而又忠诚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若愚,润莲的自杀固然有掌握政策人的工作失偏,但也恕我直言,她自己感情上的脆弱和性格上的缺欠也是重要原因,你不用过份责怪自己,说到底,选择自杀是短见。因为她看不到将来,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自己的瞬间解脱会给亲人带来多久的更沉重的疼痛。”“大哥,天上下雨地上流,我真是觉得对不起她,我觉得主要责任在我。选择以死来承担责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我真的感觉没脸再活下去。”“若愚,哀莫大于心死,人接受教训要做到合理的程度,否则就会走向了反面。人想死很容易,而更好的生,更好的活却不容易。严格说,我们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为更好的生活下去。润莲的不理性的选择给父母已带来永久的伤害!死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能唤起政策失偏者的良知吗?恐怕也只是给闲着的人们增加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受过高等教育,虽然很重感情,但你也是个头脑十分理性的人,跌倒了没必要蹲下来,总看那个磕出的坑。还是要站起来,挺胸向前走。我们刚进入社会,虽然机会总有,但更多的磨难还得承受,人生跌宕无常才是正常,这就是生活。男子汉不能跌一个跟头就趴着不起来。要知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鈎。”“难怪让你去当哲学老师。”朱若愚小声嘟囔了一句。马克山赶紧说“行了,不说了,还是要吃东西,吃点退烧药,镇定药,平静的接受现实,明天润莲父母就到了,总得面对才是。”说着牛冠武打回了稀饭和包子。朱若愚勉强喝了几口稀饭,包子没动。借牛冠武去水房刷饭盒的机会,马克山跟了出去,小声说“今晚,我们多留点心。”牛冠武点点头。夜间他们虽感到朱若愚来回翻身,肯定没怎么睡,但却也没有大的动作,便放了心。 正文 二 云雨情润莲殒身(三) 早晨,侯百岭给朱若愚冲了杯奶粉,放床上一袋饼干。还没等他们去上班,教育处龙处长来了,说“设计处尤处长看过小朱,找了我,希望让小侯这两天多关照一下小朱,我说这责无旁贷么,小侯这两天不用到办公室了,我已经告诉了吉科长。我也没想到到小费会这样脆弱。小朱,你可要承受得住!这算个什么事?至今我已得到过一次记大过,二次警告处分,我还是我。”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朱若愚一边赶紧穿衣起身,一边说“领导放心,我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反思,我想通了,就是为了小费,为了父母,为了亲朋好友和关心着我的领导,也要正确对待组织的处理,坚定的向前走。”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思想斗争,朱若愚可能真的大彻大悟了。上午烧一退身体轻松不少。中午还和侯百岭去食堂吃了点饭,回宿舍居然还睡一觉。醒来后,他坚持还要去太平房再看费润莲一次,但终究让侯百岭劝住了。晚上,费润莲的父母和哥哥都到了,住在工厂招待所。朱若愚总觉得无颜面对她的家人,没勇气去招待所看望。马克山和牛冠武也觉得她家人都处在极大悲痛中,先不去为好,待他们情绪平静些再见会好些。     经厂相关领导同费润莲家人协商,同意尸体从速处理,定于第二天上午,简单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就直接拉火葬场火化。第二天早上,朱若愚在马克山、牛冠武和侯百岭的陪同下,硬着头皮来到招待所。他准备接受一顿审问和斥责,这样,他良心上会好受些。一敲门,里边传出有气无力的“请进”声。他们四人一进屋,见里面有三个人。不用问,那个已哭红眼睛的中年妇女肯定是费润莲的母亲;而费润莲的父亲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们;费润莲的哥哥问了句:“你们找谁?”“我叫朱若愚,是来向叔叔、婶婶和哥哥请罪的,实在对不起。”说着朱若愚深深鞠了一躬。他们三人看来也不想说什么,母亲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朱若愚面前站住了,两眼冒着压不住的怒火,看了朱若愚足有半分钟。“你就是没教养的那小子?还有脸来看我们?”谁也没料到,她忽然抡起右手,啪!啪!左右开弓给了朱若愚两个耳光,哥哥赶紧上前来拦,牛冠武和侯百岭也向后拉开朱若愚,父亲喊“你这是干什么啊!”朱若愚闭了闭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但泪水却流了下来。马克山见状,便单刀直入的开了腔:“叔叔、婶婶,我们几个和润莲实习时是一个支部的成员,我是书记,他们两个人一时的冲动造成的恶果,我也应负有一定责任。今天我们一起来看你们,一则是谢罪,二是润莲有一封遗书想转交给你们,三则也是想一起去送一送润莲。”“他道德这么败坏的人没有资格去送我姑娘,否则会让她在那个世界上增加更大的怨恨。”母亲用手直指着朱若愚的脸。在谁也还没反映过来时,朱若愚将遗书交给了马克山,又连续向费润莲父母及哥哥快速的深深鞠了三个躬,连招呼也没打,含泪跑出了门。牛冠武和侯百岭赶紧跟了出去,马克山将遗书交给了费润莲的哥哥,也说了句“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们,也请你们节哀顺变。”也转身出门撵了上去。朱若愚出门不知为什么,步子比平时还大而坚定,目视前方泪水也不擦,和谁也不说话,大家都得小跑才能跟得上他。到宿舍,他一头倒在床上,拉被盖住了头,连鞋也没脱。牛冠武一边给他脱鞋,将脚放在床上,一边说“百岭你陪若愚安静休息一下,我和大哥代表你们去送一下润莲。”他也不等他俩回答,拉着马克山走出宿舍,向医院走去。在路上牛冠武说:“大哥,我心也堵得慌,那么小的一个起因,竟会造成这么大的恶果,你是研究哲学的,给解释一下原因。”马克山苦笑了一下,“将已知变未知是魔术师,而将未知变已知是你搞科技工作的职责。但我可以说,做对了事情,原因只有一个;而做错了事情,原因却会是多个。”     来医院看热闹的人比送殡的人还多,这大概主要原因一是费润莲不是本地人,二是刚到厂、交际面还很小,但分厂的领导和工段及班组同事和同宿舍的人都来了,工厂也来了一位工会副主席。大家注意还来了一位谁也不认识的半大老头,和谁也不打招呼,在费润莲的遗体前鞠了三躬,就走了,也没有去火葬场。后来,马克山、牛冠武、朱若愚听工作团有人传出,让费润莲交待心事的那位组织部长参加了遗体告别,也就对上了号。后来也是听工作团有人讲的,这位组织部长第二天就请病假回了哈尔滨,直到四清结束,文化大革命开始也没再回来。也是多年以后,朱若愚才听呼和浩特路局的人说,那位坚持处理费润莲和朱若愚的政治部主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他在主持四清工作时定成的一个阶级异己分子,一顿乱咬,被打成了“内人党”分子,受不住折磨,从办公楼跳下去摔死了。     送走费润莲以后,朱若愚除在宿舍同三位弟兄尚有话语以外,凡人不理,好像和谁斗气似的,上下班都是大步流星,挺胸走路,目不斜视,到办公室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心一意画图,一坐一天。下班回到宿舍就躺在床上看书。     几天后,尤处长将朱若愚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后,说,“厂工会李主席将费润莲的遗书让我转交给你,说是她父母托他转给你的,并附有一封信。说费润莲父母看过遗书后,心平静了很多,也感到他们对孩子要求过于苛刻,也感到你还算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因遗书本来是写给你的,还是还给你,小费遗书中坚持骨灰不回吉林,而求你埋在达通,她父亲也最终同意了,但为尊重你的意愿,还是先将骨灰寄放在了殡仪馆,他们回去了。”     说着,尤处长从抽屉中取出遗书和信递给了他。不知怎么的,朱若愚接过遗书和信,顿时觉鼻子发酸,他怕控制不住,赶紧接过遗书说声“谢谢。”立马转身出去了。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回到了宿舍,躺在床上含着泪水,又看了两遍遗书,这是一篇让他一生都会哭着看的文字,越看他越觉得对不起费润莲。她在已决定结束生命的时候,还自责自己,主动承担着本不应由她扛着的责任;还自责自己,由于性格的脆弱既没有尽忠,也没有尽孝;还为给朱若愚带来的永久的伤痛而自责。她就有一个要求,骨灰不要送回故乡,她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希望埋在达通。朱若愚忽然悟到,费润莲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费润莲这是生死相托。这遗书成了他一生永久的悲情纪念。他又翻开那封信,这是一封由费润莲父亲执笔的信,信中除对费润莲母亲的冲动表示歉意外,也对他们的关系表示了理解,全家同意尊重费润莲生前意愿,骨灰留在达通。他翻身起来,拿着遗书和费润莲父母的信,带上自己的工作证,直奔郊外殡仪馆,倒也没费什么事,将费润莲的骨灰取了回来。回到宿舍,他忽然冷静地意识到,将骨灰放在自己床下,终不是长远之计,对其他三人也不尊重。坐在床上他头脑飞快的搜索了一圈,想起了厂生活区外的一个荒地上长着一棵百年老槐,由于年头过久,华盖已有近百平方米,是个好地方,将她先安置在老槐树底下,既背静,离厂又不远,而现在正值中午休息时间,人们都在休息,他连午饭也没吃,径直去老槐树下挖了个不深的坑,将骨灰盒又用塑料布包裹好,埋了新土,为怕引人注意,又在最上边洒了旧土和杂草,随后又摘几朵小野花散落在上面。他嘴中念叨,“你先委屈一段时间,待条件允许时,一定安置你个好去处,但我会经常来看你。”他鞠了三个躬,离去了。后来没有多久,宿舍中的其他三人都发现朱若愚在休息时间经常夹着一本书出去,他说外面的空气和视线都比室内好。人们发现老槐树底下,总是有一个或躺或坐手捧书的人。     其实,朱若愚就躺在床上几天的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待高烧渐退后,他早已是思绪万千,总觉得大脑已完全不是他的以前的大脑,好像天上无云、地上无风,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他似乎已进入一个空灵世界,对人生好像也已是大彻大悟。他曾经想过选择自杀,随她而去,这样会了去一个良心债。经马克山一番点拨,他现在明白自杀是短见、是懦弱、是投降、是放弃,虽然是自己痛苦的结束,但确是亲人痛苦的开始。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朱若愚决定不再终日困坐愁城,上班时间认认真真看技术图书,仔仔细细绘图,几乎和谁也少言语沟通。晚上下班,他就看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和钟表修理相关的技术性图书。他用胶合板涂上黑漆做暗箱,不知从那淘弄来的凸凹镜当镜头就成了一台简易相机,照片质量虽一般,但还真有人借。星期天,只要不下雨,他就拿上当时还能搞到的文学作品-----《鲁迅全集》,躺在埋着费润莲骨灰盒的大槐树下,触物思情,大槐树成了他的依恋和寄托。他看书、晒太阳、有时也小鼾一会。一个人默默的看书,独自海阔天空的思考,调合着历史和现实距离,揉合着环境、意境与心境。他反而感到,心静自然凉。鲁迅的思想方法和精炼刻薄的语言深深的影响日后的他。     不久,宿舍里经常来一些找朱若愚修表和半导体的人。有时也有人将他请到家去修当时还算奢侈品的“三转”之一缝纫机。他渐渐成了全厂出名的能工巧匠。     一个休息日,宿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非要约朱若愚借步单独说几句话。朱若愚和他在外边也没谈上几分钟,回来一进屋就说“陋习、陋习!愚昧之至。”牛冠武忙问:“怎么啦?”“你说,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听说费润莲是非正常死亡的年青女性,他儿子是去年死于车祸,一直也是孤魂野鬼,塞外这个地区讲究阴配,他听说费润莲的骨灰存放在我这里,他提出想将费润莲骨灰葬入他儿子墓地。当然,也可以重新找地合葬,可以给我一大笔阴嫁费。我真震惊!看着像是个有身份的人,竟愚昧到这个地步。我冷静的说:她的骨灰我已经吃到肚子里啦。他竟后退了一步,两眼直直的望着我,当确认我并没发神经后,半天才说,那打扰了。就悻悻走了。”侯百岭问:“二哥,骨灰还寄存在殡仪馆骨灰堂吗?”“真在我肚子里。”      正文 三 抢风头因祸得福(一)   朱若愚见宿舍只有马克山在,不解似的问:“老大,我最近越来越困惑,主席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怎么最近学术界充满了火药味呢?主席提倡发扬海瑞精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现在怎么借海瑞打今人呢?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各朝历代倡导‘清官’这些本已是从无质疑的公理,怎么也开始批判了?是不是有一股反主流势力,或者理论界又出现了什么新的理论命题呢?总感觉学术讨论已变成政治斗争了。”马克山看着朱若愚一脸的真诚,知道他真是在思考:“老二,你还不是山野之人,挺敏感的嘛。老实说,我最近也挺迷惑的,但我认为这不是哲学,是政治。这不是哲学理论的对错,这是政治权力的格斗。”“高!高!实在是高!”朱若愚向马克山一边竖大姆指,一边顽皮的说。   这些天侯百岭十分繁忙,几乎每天晚上都不在宿舍,而且也越来越注重穿戴和修饰。他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湖蓝色的小翻领外罩,再配上带裤线的涤纶浅灰裤,蓝色网球鞋,白线袜,有时还戴一双细线白手套,走在上下班的路上,那个叫“扎眼”,时时引来人们的注目。本科的学历,三七分的偏背头上抹着不是很贵却也十分光亮的头油,恐怕连苍蝇都落不下脚,充满自信的脸上,有时还架一副平光的金边眼镜,无论是上班前的早操,还是间休时的排球,许多活动中他都是明星。牛冠武有次跟朱若愚说“老四真是一道风景。”“哼,疯景!”朱若愚不经意的说了句。工厂不少有头有脑有待嫁姑娘的人家,其父母都想寻找渠道择他为乘龙快婿;有一定姿色或其他资本的适龄女子也主动寻机投怀送抱。侯百岭真是游刃有余、应对自如。他是广泛接触,从不撞车,重点培养,但不承诺;仅求快乐,不留后患。他还真练成了一个情场老手。   一天,牛冠武见寝室里没人,语重心长地跟侯百岭说:“老弟,你可不能玩火啊,四处骗吃、骗喝、骗感情,这几天你几乎天天会女友,个个都是新面孔,过火了,会烧死你的。老二交了一个都闹得至今缓不过气来,你还四处玩火?”“三哥,这就是你太古板了。”侯百岭一脸狡黠坏笑的说:“老二是苦叮一朵花,能酿出什么好蜜?我要采百花蜜健自身用,用大众语言来谈就是普遍撤网,重点钓鱼。”“我看不出你有重点。”“那是因为还在接触了解期,筛选后才能最终开始重点培养。”“那你也该是一个一个的接触,也不能同时和十个谈恋爱,这未免太不严肃,也对女性太不尊重了吧。”“三哥,我没像皇帝选妃子那样排在一起选就是尊重,工厂这么屁大个地方,她们也知道我在筛选,但她们愿意参加竞争。如果按老哥你那古板做法,结束一个再谈一个,就会失去机遇,而且离开时间和空间对比的标准也不准确了。”牛冠武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真是已修炼成情场老手了。”侯百岭又是狡黠的眨了眨眼:“三哥,掏心窝子话,我不太赞成恋爱是手段,成家是目的的观点。我感觉恋爱本身就是享受,就是目的,不一定就让结婚成家束缚住而享受不到尽情的快乐。”“什么?”牛冠武睁大了眼睛:“你把玩弄女性当成快乐?不怕带来的后果吗?老二的教训还不够让你有所警示吗?”“三哥,我不会像他那样,偏执的投入,只知道进攻,不知道防护,只知道要成果,不考虑后果。”牛冠武看出了他傲慢的秉性和丑陋的内心,自知再说也没用,便不再吱声。   厂党委通知马克山去北京参加清华大学文化大革命工作组,他感到很突然,虽然感到这场文化革命火药味越来越浓,但觉得还是在文化领域和个别人身上燃烧,没想到会牵扯到自己。同室的三位也感到不可理解,怎么会把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抽到北京参加工作组呢?但给侯百岭却带来了明显的兴奋。“大哥,好事一桩呀!听说工作组是中央直接派的,你这是钦差大臣,组长都是部级干部,成员大多是司局级,具体工作人员也要大学学历的党员,搞不好你会留在北京一步登天呢。以后我们再想见你,得进京提前预约了啊。”“尽他妈瞎说。等着看你鸡犬升天吧。”马克山顶了他一句,全屋都笑了。   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一声响雷震动全国,这雷不是一条线而是连成一片的响声,动静虽说不那么干脆,但却是底气十足。北大聂元梓的造反大字报公开发表了,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发表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呼喊声响遍全国大专院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发表,正式向全国各领域发出了动员令,文化大革命早已突破了学术界和文化领域,掀起了势不可挡的政治斗争风暴。灼热通红的大批判烈火,从阶级斗争这个火焰喷射器喷嘴里猛烈喷射出来,好像要在瞬间烧毁周围一切。   此时,有两种人十分紧张,一种是有历史污点的人,怕在劫难逃,再当一次运动员;另一种是上进欲望强烈、政治嗅觉灵敏的人。第一种人是日思冥想如何做好防护;第二种人是在做好战前的整备,寻找冲锋时的突破点。   说起来也奇怪,本应是处于运动领导地位的四清工作团党委和工厂党委却反映得出奇的迟钝,不知是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出手,坐等上级党委明确指令,还是让社会上势如破竹的群众风潮给弄懵了。他们对文化大革命既不表态,也不布置,仍按原来四清运动的布局缓缓地向前走,但已看出十分无力,政治空气十分沉闷。让人感到不知是暴风骤雨前的寂静,还是台风中心的平静。   侯百岭已连续几天都是后半夜才回来,但早起精神还兴奋,可是也没有什么言语。有一天,起床后他突然向牛冠武、朱若愚说:“二位仁兄,你们不感到当前的政治气氛十分不正常吗?”“怎么啦?”牛冠武反问。“二报一刊已明确号召任何领域都要立即开展文化大革命,我们工厂怎么能例外?而且十六条已明确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人怕引火上身,刻意阻碍运动的开展就必然了。所以,必须有革命的先驱推动一下才行。”朱若愚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一句话没说。牛冠武却沉不住气了:“老弟,你可别玩政治之火,那不是我们的专长,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各司其职,干好本职工作,守好摊,那是第一要务。”“三哥,你别紧张,政治就在生活之中,没有什么奥妙,你整天搞段访、改设计、跑部批图纸,你只拉车不看路是危险的,都不知道是在帮谁的忙呢。”“三哥,我告诉你,政治上进步的功效可是你业务进步功效的几何倍数,可自然的放大你的能量。”“老弟,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了解,可别卷入到人与人之间的政治争斗中。”“三哥,问题的盖子总要有人去揭的,矛盾是在斗争中解决的,捂是捂不住的,就像生炉子总要用刨花来点燃一样,得有先进的人物去点起运动之火,人的一生不会有多少次大的机遇,一定要懂得抓住,抓住了机会,就拉开了与同代人的差距。”牛冠武还打算劝下去,朱若愚不经意的拉了下他的衣角,他便没有再言语。待侯百岭出门后,朱若愚对牛冠武说:“人各有志,何必勉强。”而且还说了一句让牛冠武费解的话:“长成的骨头生就的肉,有的动物吃草,有的动物吃肉,而人却是草、肉通吃呀!”   语言启示录:   13、人的一生不会有多少次大的机遇,一定要懂得抓住,抓住了机会就拉开了与同代人的差距。   14、运动先驱是年青人的专利,就是犯了错误,上帝也是会原谅的。而且因为年青也有时间纠正错误。   15、月满则亏,物满则衰,台阶迈大了别摔着,一定要把握好自己,时间才能检验和解决一切。 正文 三 抢风头因祸得福(二) 教育处吉宏鸣科长这些天也比较活跃,他认识到一场大的政治风暴已拉开序幕,组织上大洗牌是必然的,他自己就是反右和拔白旗的直接受益者。他刚毕业就赶上57年反右,接着是59年拔白旗运动,由于站对了队,立场坚定,敢于批判,冲杀在前,被领导赏识,不久就入党,紧接着就提成了全厂最年轻的科级干部,现已六七年了,没有岗位倒出来,自己也只好原地踏步运动。这次明确提出运动的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必然有一批当权派下台,谁抓住机遇谁就能替补上。可是,他也顾虑重重,上次是给领导当打手,这次可是打领导,他真有点拿不准,总有点尿罐子当暖瓶—有心没胆的。一想,小心才能驶万里船。但是如果丢掉这次机会,说不定再进一步都得再等六七年。他特别关注报纸,尤其是北京的动态,经常向从北京出差回来的人打探小道消息,他听说社会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大字报满街,冲击领导机关,揪斗部门主要负责人事件层出不穷,和工厂这样一潭死水的沉静真是冰火两重天。他明白,这种沉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寂静,但现在己是山雨欲来风滿楼,要想抢住风头,只能现在出手,待到大火已燃烧起来,你再去加几根柴是不会显山露水的。这几天侯百岭天天往自己这里跑,白天不方便,晚上到家来,充分显示出这个年青人对社会政治有着一般人少有的敏感和兴趣,这个年青人政治进取心十分强烈,靠近组织和领导,思想反应快,处事灵活。这几天,自己对工厂的沉闷现状十分有看法,是否让这个年青人去点这把运动之火呢?他想了想,侯百岭还真合适。一是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单纯有闯劲,外地的运动先锋也是大学生年青人;二是他社会关系简单;三是没发现他自身有什么污点。如果打响了这炮,我是他的指导老师,自然可分享成果;如果炮打偏了,也好脱身。 晚上,侯百岭又来到吉宏鸣家闲聊,他又表示出对工厂党委对运动麻木的不满。吉科长乘机启发他:“这场火早晚要在工厂烧起来的,但按组织程序,在四清运动中,厂党委是在四清工作团党委的领导下,因此,工作团党委不表态,厂党委是不能有动作的。四清工作团都是从各地抽来的,将来也不会留下来领导你我。北京已开始驱逐工作组,如果有人点起一把火,借运动东风逼四清工作团撤走,说不定还是帮厂党委搬走了太上皇,从而解放厂党委,而得到厂领导的暗中支持和欣赏呢。北大的聂元梓、清华的蒯大富、地院的谭厚兰、唐院的韩爱晶都因是运动的点火者成了全国知名人物。”他看见侯百岭听得很认真,眼睛都开始放光。“你有条件当这个先锋,年青人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他干脆挑明了。侯百岭先是一愣,但接着却反问吉宏鸣:“科长,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呢?”“我出头,有人会说我是野心家的。运动先驱是年青人的专利,就是犯了错误,因为年青也有时间纠正错误,就是上帝也是会原谅的,这是哲人说的。”侯百岭脑海飞快旋转,这确是出头露脸的好时机,但他孤军奋战心里真没底,还是拉住科长踏实些。“科长,我资历太浅,又不了解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没搞过运动,也不知从何入手。”“大字报,写大字报就是申张个人主张的最好形式,聂元梓不就是一张大字报,现在成了领导北大运动的头头吗!我可给你打个底稿,供你参考。”侯百岭喜出望外,“那最好,那最好。”“为谨慎,可以先用笔名。”吉宏鸣又补充一句。     两天后,工厂大门旁的宣传板栏上贴出了一张署名“晨鸣”的大字报,题目是《四清工作团压制文化大革命居心何在》。一石激起千层浪,里三层、外三层看大字报的人都堵住了上下班的马路,这一是因为是第一张大字报,二是竟敢直指上级党委。人群里有人说“嚇,谁这么有胆!”但公开评论对与错的却没有。由于是贴在厂大门旁,上下班都要经过,自然看的人就多。办公楼里的干部上下班虽不走主马路大门,但上班有的是时间,串联相告着几乎都看过。“晨鸣是谁?”人们相互猜测着。侯百岭也去看过,见到如此引人关注,十分得意。甚至感到没有必要用笔名,也没有必要在没人时偷偷贴。     第二天下午,在旁边又贴出了一张厂组织部部长周兴民以真名写的标题为《晨鸣的大字报是一株反党大毒草》的大字报。他认为,四清运动是按党中央的要求,逐渐展开的,应该有序地进行到底。工厂四清工作团是上级党组织派来的,要求搬开工作团,就是不要党的领导,将工作团党委当做压在头上的石头,就是反党。水激波起,不到两个小时,声援周兴民的大字报就贴出几十张,声讨晨鸣的大字报语言越来越激烈,有人提出晨鸣不敢用真名,就是躲在阴沟里的小爬虫,不少人叫喊着要揪出晨鸣示众!吉宏鸣没有预料到会遭这么强烈的反击,而且上纲上线的语言,使他想起了五七年对右派的反击,让他不寒而栗。他也暗自庆幸,在侯百岭用墨笔抄完他起草的大字报后,及时的拿回了底搞。他联想到北京红卫兵的抄家运动,反复考虑后,他烧掉了那份本想赌赢时分享成果的凭证。侯百岭也坐不住了,他总感觉有无数只眼睛盯着自己,像知道他就是晨鸣似的。白天上班无精打采,晚上去吉宏鸣家,科长也是冷言冷语,有时干脆是一言不发。他回到宿舍,朱若愚是照看闲书不误,牛冠武却又看起了《蒸汽机车检修规范》,好像他们也已知道他就是晨鸣,而是特意规避,或是忌讳这一课题,故意在他面前从不提在外热火朝天的大字报事件。他真有点后悔当初没听牛冠武的话,何苦闹得惶惶不可终日。前天去吉科长家,竟没见到吉科长,是他爱人开的门,冷冷的面孔,他进门后,吉科长爱人说:“老吉不舒服,休息了。其实好汉做事好汉当,何苦还闹得别人跟着操心呢?”他见话不投机,便告辞了。他感到了空前的孤立,上班也没活,包括和吉科长。吉科长也一本正经起来。侯百岭下班早早回宿舍,睡着睡不着也盖被子躺着。 正文 三 抢风头因祸得福(三) 要求揪出反党分子晨鸣的大字报,越来越多,在民间已开始指名道姓的猜测了。有一天,吉宏鸣在机械分厂工作的老同学,在上班路上遇到他,立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老吉,外边怎么传你就是晨鸣呢?还说,鸡(吉)不是早上打鸣吗?”“去你的!我哪有那胆量。”老同学一走,他心中一惊,心想工厂就这么大的地方,隐瞒也是难以持久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如主动出击,丢车保帅 。     第二天,工厂已有人传出晨鸣的大字报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在业余大学教室写的,是在上夜班职工吃完饭后一小时左右在行人最少时贴的,门卫看到了。吉科长找到侯百岭说:“你可能已听到了外面的传言,门卫已看到你了。我觉得你还是争取主动好,五七年反右时年青人说了几句错话,主动承担责任,反而得到领导和群众的好感,检查一下,就没有划成右派。而有一个老兄死咬乱辩,得罪了周边一大群人,最后是群起而攻之,他有口也难辩,打成了极右分子,至今不得翻身。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位上,就会挽救你,如果我也沉下去,恐怕捞你的人都没了。”侯百岭从吉科长办公室出来,真的想哭,他明白科长是要他独自承担责任,他真感到太无助了,他又想起了牛冠武有次曾提醒他的一句话:“办公楼有人传吉宏鸣这个人人品不好,心地卑劣贪功忌才,是政治上的投机分子。”他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吉宏呜是提上裤子就不想认帐,他真想和吉宏鸣撕破脸,和他同归于尽。但他一转想,吉科长说得也有道理,有一个人在岸上,起码能多一个捞他的人。何况,大字报底稿他当时就拿走了,自己拿什么咬他,他又是顶头上司,和他较劲,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他没等下班,直接跑回了宿舍,连晚饭也没吃。牛冠武回宿舍见他已躺在被窝里,便关切的问“怎么啦?老弟。”用手摸他一下头,也不觉得热,“吃晚饭了吗?”他摇摇头。“我给你打点回来”“不用。”想不到他竟呜呜地大哭起来。“有事说事,哭什么!”牛冠武正说着,朱若愚也回来了。他愣了一下也忙问“怎么啦?”侯百岭好像受了多大委屈,终于见到了亲人,哭声更大了。“你倒是说呀!谁欺负到你头上了,不是还有我们吗,哭顶什么用!”牛冠武也声高了许多。“两位哥哥,我犯了大错误,要打成右派了。晨鸣的大字报是我写的。”“我说你小子天天忙什么呢,还玩起政治来了。”朱若愚说,“我说你是有野心没主见,没必要那么紧张,这又不是五七反右派,抓什么右派!你又没有用恶毒语言攻击党,又没有反党的具体行动,只是写一张公开的大字报,希望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开展文化大革命,能有什么大错!何况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中央有布置,但地方理解跟不上,所以有阻力而已。但运动是挡不住的,只是开展的早晚而已。其实,你公开站出来,大家反而没好奇心了,围攻你也是重复那几句空洞的口号,给别人壮胆,给自己捞政治资本而已。”不仅侯百岭不哭了,连牛冠武也听呆了,“谁说二哥不问政治,见解独到,高哇!”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侯百岭就直接去了龙处长办公室,“处长,我向你坦白,晨鸣的大字报是我写的,我向组织承认错误,准备再写一张检查大字报,深刻反省我自己。”没想到,龙处长出奇得平静地问:“就是你一个人吗?”他咬了咬牙“是。”处长又意味深长的追问了一句“就你自己?”他定了定心说“是。”“大字报是中央赋予给每个公民的权力,公开亮出自己的观点,也没什么,但要敢于负责。行了,我知道了。”下午,厂门口又贴出一张《我的检查》大字报,署名是教育处侯百岭。他承认干扰了四清运动的正常秩序,给职工思想带来了混乱,但也表明了写大字报只是盼望在厂党委的领导下,能迅速开展起文化大革命的心情。没想到,大字报贴出后,也许是人们的好奇心消失了,也许是发觉就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一个单纯青年,围攻的火力一下子减弱了,只是组织部周兴民又写了《避重就轻,掩盖不住反党野心》和《应该交待幕后黑手》的两张大字报,但由于没有实质内容,也没唤起多少响应。侯百岭和吉宏鸣都渐渐心情平稳下来。 难怪人们都说天有不测风云,急水也有回头浪,六月下旬的一天,忽然党委办公室打电话让侯百岭到政治部郑主任办公室去一趟。他心又是一紧,怎么?要处理我。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敲开了郑春阳主任办公室,开门后,郑主任满脸堆笑的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说,“你就是侯百岭同志,见过,但对不上号,坐,坐。”主任指着一个单人沙发,同时他先坐在了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年青人有闯劲,政治嗅觉也灵敏,有前途哇!”几句话,搞得侯百岭没反应过来,再说他也从没有单独接触过厂高层领导,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红着脸,手紧张的抠着衣角不说话。郑主任见状忙说:“不要紧张,找你是好事。”主任起身给他倒上一杯水,接着说:“四清工作团党委和厂党委决定按中央的部署开展文化大革命,准备成立三结合的领导小组。组长由四清工作团副团长呼和浩特铁路局政治部吴主任担任,副组长由我担任,组员有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干部部长、报社总编等有关人员,也想让你以革命群众代表的身份参加这个小组。”侯百岭惊得半天没说话,他以为是听错了,“领导,您说什么?”“让你做为革命群众代表参加工厂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工作。”“这,这怎么能行!”“你关心国家大事,要求进步,勇于承担责任,而且你还是由四清工作团党委提名的,不要有顾虑。”他已经不知道是怎样走出郑主任办公室的。回到自己办公桌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他忽然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眼睛一下明亮了许多,四周扫了一眼,满办公室的人好像对他充满善意,生活真美好!他冷静了一下,决定直接去龙处长办公室汇报一下,他敲门进去之后,发现龙处长出奇的平静。“有事?”“处长,刚才政治部郑主任找我,”还没等他往下说,处长就说:“我知道,这是好事,但我也提醒你,月满则亏,物满则衰,台阶迈大了,别摔着,一定要把握好自己,时间才能检验和解决一切。”显然组织之间是通气的。“谢谢处长,我听您的话,夹住尾巴!没事,我不打扰您了。”按说他应该向吉科长也汇报一下才对,但对他变色龙的嘴脸和丢车保帅的做法,确有看法,就故意不去理他。 第二天下午,在劳动剧场召开万人大会。光进场就用去了半个多小时。侯百岭接到党办的通知,让他提前十五分到主席台右侧休息室报到。他一进屋,见已坐了十几位大大小小的领导,因为从气质上就能看出来。郑主任忙拉住他,向各位领导介绍:“这位就是化名晨鸣写第一张大字报的侯百岭同志,”并没有掌声和问候声,侯百岭慌乱中竟以学生见老师的礼仪鞠了一躬,“各位领导好!”各位领导报以微笑,并向他点点头。     一会儿,党办主任向郑主任汇报,“职工已坐齐了,请领导们就坐吧!”各位领导以顺序走向主席台,在前排就坐的有四清工作团团长徐宝庆,副团长吴海平,工厂党委书记隋建祥,厂长古跃华,各副厂长分坐他们两边,第二排则坐着新组成的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员,侯百岭虽然坐在最边上,但却引起全厂好奇的议论,更使吉宏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台下交头接耳的议论,给侯百岭带来十分得意的快感,他故意的干咳了两声,还向上挺了挺胸。     会议由厂党委副书记,政治部主任郑春阳主持,由四清工作团副团长吴海平代表两党委作了在全厂立即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动员报告。四清工作团团长兼党委记书徐宝庆代表两党委宣布了工厂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当宣布侯百岭名字时,台下一片骚动和议论。受到最大震动的是吉宏鸣,一开始,他几乎不敢相信,但看到全场人人惊异,反知是真实的了。他悔、恨、忌,一起涌向心头,他后悔不应让侯百岭抄袭自己立意的大字报,恨自己怎么就烧掉了那个已具有政治资本意义的大字报底稿呢!也恨侯百岭隔着锅台上了炕,和他招呼都不打一下,也嫉妒侯百岭登上了主席台,按道理本应是他坐在那里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