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1)   一   清晨,雾霭还未散尽,衡阳洪关镇葫芦嘴村村公所方向就咣咣咣地响起了急切的铜锣声,这锣声敲得全村人心里直发毛,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   令人揪心的消息一递一递的传来。   先是中国军队守了近5年的长沙于6月19日突然被日军攻陷,村里人就很不解,守了四五年的省府,怎么说丢就丢了。紧接着,是国军在长沙周围的相继弃守。20日,国军第四十四军弃守浏阳;21日,暂二军弃守株洲,第三军、第三十二军放弃湘潭;22日,第五十八军弃守醴陵。不数日,十多万国军就被数十万日本兵赶到了衡宝一线。   驻守衡阳的方先觉第十军奉命死守待援。一时间,扑向衡阳的十数万气焰汹汹的日军,血战孤立待援的不到二万官兵的方先觉守军。   葫芦嘴村的人心惶惶,就在这当口,陈大群保长被急急唤到镇里议事。   陈保长情知事情不妙,风急火燎地赶到镇上,果然就看见满街贴的杀气腾腾的征捐军粮的公告,“有粮不捐而资敌者,杀无赦!”陈保长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到了镇公所,却到处找不到镇长,公所保安张歪嘴看到陈保长,急火火地说:“怎么才来呀,会都散了,刘镇长陪着重庆来的督粮官下馆子了”。   陈保长赶到洪关酒店,刘镇长已同一群人围了一桌,杯觥交错地闹着。刘镇长旁边坐着一瘦猴样人,两旁是几名领章上挂了两杠二豆或三豆的国军军官。那瘦猴两只手正抓块猪蹄子,狠命地啃,那蹄子兴许差了些火候,没有炖烂,就听那瘦猴雌牙咧嘴的,咬得嘎嘣嘎嘣的响。陈保长赶了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正饿得头发晕,那肉香就直往陈保长鼻子里钻,陈保长的哈喇子差点流了出来,忙收口吞了。   刘镇长见了陈保长,立刻板起了脸:“你陈保长架子大哩,你还来干什么?”陈保长陪着小心,堆满笑脸说:“也是为了赶路,雇了辆牛车,半路上不晓得哪里放了炮子,牛就惊了,还幸亏我跳得快,要不然这条小命就交代了,这半截道,我是一路走来的。”刘镇长哼了哼,说:“又在哄鬼哩。”就说:“这阵势你也见了,我也就不哆嗦,十多万国军就驻扎在我们这邻近呢,这一天就要二千来石粮食的开销。此次征捐军粮,是重庆政府派来的督导员,亲临我镇,饬令葫芦嘴村交军粮三百石,限五天内收齐。”   陈保长一听,倒吸了口凉气,愣了半天,凑到刘镇长耳边,说:“还是请刘镇长亲自光临敝村吧,这么大的数,这是要了谭万山的命哩。”   刘镇长冷笑道:“那你就去告诉谭万山,看他有几条命,是将他那命交给国军,还是去交给日军。”   刘镇长身旁的瘦猴瞪了陈保长一眼,问:“谭什么山谁呀?”刘镇长忙指着瘦猴对陈保长说:“这就是重庆来的孙督导长。”又指点了点几位军官,说:“这几位是驻军的各军军代表。”   陈保长一一鞠躬如捣蒜。   刘镇长说:“说起这谭万山,也是个人物哩,那葫芦嘴村虽说天高皇帝远,也就出了这么个大户,自他爹时起,就好买田买地,那村里的水田,九成是他家的,也有百来公顷,在这县里,也还有些势力。养的四个崽,老大谭典是省党部委员;老二谭儒为国军军官,也是二杠二豆了;老三谭容举家在城里开了一家粮店;老四谭伟任该村副保长兼民防队长,也不管什么事,在村里开了一家杂货铺;还有一个十岁多点的小女儿谭雯。这老谭平生也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癖好就是积粮,积的粮也有几大仓。自家有这么多的谷子,却爱惜得粒粒如金,也传出不少他要粮不要命的故事。我去过谭家几次,别的不晓得,只亲眼看了老谭有一个待人吃饭的规矩,客人吃的米饭通常要由主人替盛的,这碗饭如果只盛了大半碗,那就是暗示客人,吃完这一碗饭还可以再盛第二碗;如果主人将米饭盛得冒尖,就是暗示,客人只吃得这一碗,不能再装了,因为主人饭锅里已没有饭了。我带去的十多个乡丁,米饭只吃得一碗,哪吃得饱!剩下的只得以地瓜等杂粮替代。这老谭埋怨我说,不是我小器,你这十多个人,要让他们敞开吃,这一顿顶得我一家子人半月的口粮。”   众人就笑笑着摇头。   刘镇长继续说:“这老谭因为怕费粮,家里不敢请丫头家丁长工,也不敢讨妾娶小,只守着一位老婆过日子。年近四十的时候,精力旺盛得过头,看中一个妹子,谗得色心实在难痒,闹得日夜心神不宁,也是鬼使神差,竟也狠了狠心,用三十石粮食将这妹子换来了。可惜不上一年,那女子竟难产死了,这老谭呼天号地地嚎:‘老天爷呀!你何苦这么挖心呀!满满的三十石粮,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啊!’有人就劝,怎么说没了?这不是给你留了一个女儿吗?这老谭还是恨恨地哭:‘还给我留了一个浪费粮食的祸祸呀’。”   众人一齐哄笑。   那孙督导长笑过了,就板起了脸,对陈保长说:“你听着,此次不比以往,我不管他什么谭千山谭万水,也不管什么省党部委员国军军官,你告诉他,这次征粮是重庆来的饬令,谁敢抗拒,杀无赦!再说了,日本人就要来了,他家的粮不交,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就是个资敌罪,你问问他有几个脑壳!”   陈保长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陈保长心乱如麻地从洪关酒店退出来,到镇公所找厨房老张师傅要了些剩饭冷菜吃了,就连夜回村。到了家时,村里的鸡已打鸣了,陈保长两腿软得像一瘫泥,面对黑黪黪的家道四壁,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国恨家愁。心里恨恨地骂:碰他娘的鬼!只恨自己生不逢时,错生在这个背时的世道。   陈保长死狗一样瘫在床上眯了会眼,脑子里还要盘算着如何说服谭万山出粮。日子紧迫,容不得他有丝毫松懈。天刚放亮,陈保长就咬紧牙关起来,恶狠狠地敲了一通锣,算是发泄了一气。收起锣,就横了横心,来找谭万山。   谭府屋场前是个方圆十多丈的晒谷坪,晒谷坪东面有口近五亩地的山塘,屋后是一面陡峭的山脚。这是一幢大宅,青砖瓦房,方门廊柱,透出深厚沉稳的典雅气度。大门前是五级青石台阶,台阶上是深深的门廊,廊中有一对一人合抱的枫木柱,柱下座是一对滚圆的大理石石鼓,柱上方的斗拱是一对木刻的面目威怒的龙头,柱上一幅对联,上联是“天赐福地顺风顺水岁岁丰年”,下联:“地蕴毓灵积福积寿代代荣昌”,木柱两旁是突出的青砖粉墙,墙上左右各贴有一长形方框,方框右边写的是“天道酬勤”,左边的是“五谷丰登”。大门左右,也有一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进了大门,是一片不大的天井,四面是一排排被木柱耸立的雨廊,里面还有一进天井,为日字布局。谭家的粮仓在宅子后院,原来是几座茅草房,几年前,谭家大公子谭典回家,从外地请了一批民工,靠山脚墙一字排开挖了四个山洞,还烧了几千斤石灰,挑了几百方石头,弄了几个月,建成了四个存粮的洞库,可以存放数千石粮食。库门用几寸厚的铁门和大铁锁上锁,说是既能防火防潮,又能防匪防盗。谭宅虽说是大户,除了有粮万斛外,诺大个庭院,却只有谭万山老俩口、二媳桃子、四子谭伟和谭雯数人,还有一个看守库房的长工老苍头,老苍头还是谭万山他爹留下的。   谭万山二媳桃子正在团米,双手捧着一面脚盆口大的簸箕,将盘中的米一阵阵地顺时针方向转摇,摇着摇着那米中的秕谷就被转到了中心成了一小撮,被桃子抓起来丢给鸡吃,一群鸡围着桃子抢谷子。   那桃子见了陈保长,慌忙问:“陈保长,你个背时鬼,一大早子就敲锣,是日本人来了吗?”   陈保长恨恨地说:“日本人还没有来,讨债鬼先来了,政府急着要征军粮哩。”   桃子啐了一口:“这是个什么狗屁政府,他要有本事打跑日本人,我们哪怕是饿死了养他们也舍得呀。”陈保长正要回话,却见身披一件月白绸衫,穿一条青黑缎裤的谭万山手捧着水烟壶出来。   谭万山面无表情地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在亮得晃眼的铜水烟壶中装好烟,一气吹燃比线香还细的长长纸捻,纸捻的火苗刚触到水烟壶嘴中装好的烟团上,就被谭万山一口气咕嘟咕嘟吱吱地吸得一丝不剩,烟团一闪一灭,硬是没有让一丝烟冒出来。陈保长想等着谭万山那吞进去的烟怎么吐出来,可他等了半天,从谭万山嘴鼻里呼出来的,却只有一丝不易看到的热气。陈保长暗想,难怪人说看谭万山吸烟,见不着烟飘,闻不到烟味哩。   陈保长就在谭万山咕嘟嘟的吸烟声中,唉声叹气,摇头晃脑,晃得谭万山脸色就更青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陈保长就凑到谭万山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谭爷,衡阳这个仗,方军长不到两万人,硬是顶着十多万日军的围攻,那外围的十多万国军却又迟迟不见动静,也不晓得这方先觉能坚持多久?”   谭万山还在吸着烟,似乎没有反应。   陈保长叹了口气:“这城要是破了,那日本兵到我们这里,也就三四天功夫。所以这次我被叫去镇里议事,是重庆专门派人来急征军粮,镇子上满大街都贴着公告,重庆孙督导长亲临镇里,说的话很硬,有粮不捐而资敌者,杀无赦!我们村派了三百石任务哩。”   谭万山怔了良久,气上头来,恨恨地说:“奇耻大辱,真正的奇耻大辱啊!我泱泱大国,湘楚之地,何曾受过如此耻辱!一年年这么多的粮食,养着这样的政府,不如喂猪喂狗,喂了猪,还有碗肉吃,喂了狗,还能看家门,几十万的军队,对付日本人,被人家赶鸭子一样赶过来,一枪都不敢放,拉下自己的官兵被日本兵一个个吃了,却眼睁睁见死不救!对付老百姓,却个个像叮血的苍蝇!凭我的性子,就干脆放把火将这满仓粮食烧了,管他国军日军,一粒粮也莫想要!”   陈保长耐心等谭爷发完了飙,才陪着笑说:“话虽这么说,还是得想个法子呢,要跟政府赌这口气,也不是时候,兵荒马乱的,刀枪不认人,时间紧迫,怎么个交差,还得谭爷定夺。”   谭万山叹了口气,说:“要说呢,国难当头,仗这么打下去,这国军要真在前线卖命,我们哪能不应倾力支前,该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前些年要征这军粮,我也没有提个不字,今年这才征收了多久?你以为镇、县和上头政府这帮王八蛋,他们能不想乘机敲这一竹杠,发个战争财吗,我算是看透了哩!你也不是不晓得,眼下是七月,田里的稻子要收,也还要等一两月,现在正是青黄不接关头,这村子里的人哪家还有存粮!幸好今年雨水不错,还能将就杂粮度日,要是往年,来我这借粮的早就挤破门了。我想,要不了几天,断粮的就会一批批上门来。我这几石谷子,是全体村民的救命粮,全交上去了,这库一空了,村里人也得饿死。”   陈保长连连点头,说:“谭爷说得极是,可是谭爷府里有多少存粮,能瞒得过县里,也瞒不过镇里,他们心里有数呢,说是三百石粮难不到谭爷您的,所以我也只好来求谭爷想个法子。”就凑近谭万山,说:“我看今年这庄稼长得好呢,是个好收成,要不这样,您刚才也说了,这村里人反正要借粮,借多借少都是个借,干脆就把这三百多石军粮预先都借给了他们,然后我就将这征粮的任务派到各家借到粮的村民头上。待秋收完了就可以还清了,也就一两个月的事。”   桃子端上茶来,陈保长和谭万山接着,谭万山喝了一口,目光呆呆地盯着天空。陈保长笑了笑说:“这抗日救国,不光是您我的事,这是全体国民的事,蒋委员长不是说了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国难当头,总不能让村民感到与他们无关吧。他们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也不会看到谭爷将粮全交了让全村都挨饿。再说了,我可以向村民说,交了粮就可以免丁,他们不会不晓得哪轻哪重吧?”   谭万山听着听着,紧绷的脸色放松了下来,就站了起来,收了烟,说:“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让村民饿死。就按你的主意,这军粮和村民自家要吃的粮,我都借了,村民借了粮,你怎么去向他们征收,那是你的事,不要来烦我了。”   陈保长一听,感激不尽,忙放下茶,双手抱拳,说:“我就知道,谭爷忠义,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在这里代表全村一千七百多名村民先领谭爷这个情,事后定当上达上峰褒奖。”   谭万山摆了摆手,冷笑说:“你那些个上峰,个个都是些吃肉不吐骨头的狼,我也不指望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要不再盯着我这几石粮,就谢天谢地了。”陈保长也只是点头,又小声问:“谭爷,这借军粮,还是不是按一斗还二斗的定规?”谭万山就不耐烦地摆手,说:“还是按老规矩吧,不管军粮不军粮,也是这个价,规矩不能坏了。”陈保长就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我现在就速去告知这些甲长,布置下去,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正文 第一部(2)   陈保长如释重负,出得门来。回到村公所,才见他的两个乡丁陈九和飞头懒洋洋地抱着枪赶过来。陈九问:“这一大早的就响锣,有什么好事?”陈保长冷笑着说:“这年头,能有好事,你梦还没有醒吧。上头有征军粮,刚说服了谭万山,你们两个,快去把那几个甲长喊来,叫马上到村公所汇集。”飞头说:“今年的粮不是已经征过了吗,这又要征粮,谭爷肯出了?”陈保长呸呸了几声:“碰他娘的鬼!狗日的谭万山!我原想让他将粮借给村民,我再向村民征粮,没想到这老家伙一粒粮不出,还要借机敲村民一把。”陈九说:“这么说,这借出的军粮,也还要借一斗还二斗?”陈保长说:“不然这老家伙肯出粮?平时村民不是饿得走投无路了,哪借得起这粮!我不是上峰逼得太狠,也不会出这狠主意,这村民要是晓得实情,指不定又要咒死我多少回哩!看来,今年这田里的收成,又都得归到这老家伙的粮仓了。”   两个乡丁刚走,陈保长想了想,忙又追上,说:“这事太急,我在家等得也心慌,还是我上门一个个去说吧。”就跟着两个乡丁,一同去找几个甲长。   三人途经金木匠家,金木匠一家三口人,靠金木匠在外做木匠活养家,一个儿子十岁多点,叫金不换。陈保长见金木匠家门开着,门口的狗看见扛枪的来了,吓得忙窜到后山去了,大概是吃过这枪的亏。陈保长喊了几声金木匠,却听见屋里金木匠的堂客柚子瓮声瓮气的答应声,陈保长进门顺声音寻去,发现柚子在后院的井边洗头,柚子身着短裤汗衫,正撅起浑圆的屁股和白生生的大腿对着他,一头黑发如一堆乱草盖住了整个脸。柚子抬头一见是陈保长,慌忙欠过身子,说:“是陈保长呀,我在洗头哩。”陈保长说:“你洗你的,我说几句话就走。回头你给金木匠说声,这次征军粮,要派到各户头上呢,谭爷答应向各户借粮,然后由各户上交。你家有个手艺人,这点粮是交得出的,你要带个好头,就这话,我走了。”   柚子一听,急了:“哎呀陈保长,不是上次征过了吗,怎么这次又要派到我们各户头上?”陈保长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日本人就要来了呢,国难当头,顾不得了,上面催交,我也没得法子。”柚子双手挤干了头发上的水,转过身来,说:“陈保长,眼下这秋粮还没有收哩,这么三番五次折腾,还要我们的活路不,你要眼看大家都饿死呀!”陈保长说:“别人家有没有活路还有得一说,你家还没有活路?金木匠每天一个工一升大米,收入比我这个保长还高哩。”柚子说:“人家现在哪得有米给啰,都赊着呢,说是秋收后才给,老金忙活了这大半年,也没见拎回一粒粮。”   陈保长本不想再与这女人哆嗦,他还有很多事要办呢,两个乡丁陈九飞头已在路口远远地等他。陈保长就千不该万不该在要走时多看了她一眼,柚子正在梳头,胸前的汗衫已湿了一大片,紧紧粘在两团圆鼓鼓的乳房上,两粒乳头就十分的显眼,随着那双白藕一样扬起的双臂不停地晃动,陈保长也就有了一念之差,血涌上脑门,就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再也迈不开步子。柚子还想说什么,就看到了陈保长那异常的眼神,她本能地预感到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陈保长已扑过来了,双手钳子一样地将她抱住了,嘴里不停地念叨:“你不要交了,不要交了,以后全免了,一粒粮也不要你交了…”柚子脑子一蒙,浑身打了个冷战,没有想到这瘦猴子双臂这么大力,像一把钳子,她难以挣脱,井边地滑,不一会就摔在地上,柚子直到这时才拚命喊出声来:“哎呀呀,老天爷啦,不得了啦,不换!不换!…”陈保长不晓得柚子是在喊自己的儿子,还以为是不想用身子换粮食呢,忙说:“换吧换吧,值得的值得的。”双手忙慌慌地掀开了她的汗衫。   金不换这年十四岁。十四岁的金不换正蹲在卧室,准备给火铳装铁砂。铳是金木匠祖辈传下来的,金不换七岁便跟爷爷进山打猎,爷孙俩和一条叫麻宝的狗满山窜。金不换十二岁时,爷爷去世了,这枪爹用不着,也就由不换使了。如今,山林里没有多少野物可打了,爷爷留下的这枪,就成了金不换胜过命的宝贝,一天不摸就手痒,有一天不换提枪外出开火,打死了一户人家的一条恶狗,被爹痛打了一顿,还赔了人家两升大米。他爹就将开枪用的底火藏了起来。可是不管金木匠怎么藏,金不换都能找得到,木匠没法藏,只得在出门时将底火带在身上。没得底火,这枪就打不了了,金不换痛苦了好些天。前些天,他去找谭家的小女雯雯,雯雯只比他大一岁,金不换晓得谭家还有火铳,只是现在有步枪了,也不用了。昨晚,雯雯悄悄塞给他一板底火,金不换如获至宝。   娘的喊叫声尖厉而又凄惨,这是不换第一次听到,他似乎感觉娘是遇到野兽了。火药已是填好的,来不及装铁砂了,不换迅速装好底火,就提起火铳冲了出去,看到陈保长正伏在娘的身上,撕*扯娘的衣裤,金不换看到了陈保长抬起头来看着他的那张瘦猴样的脸,就在那张猴脸定格在他眼前两秒钟的功夫,金不换就对他搂了火。   枪声惊动了在前门外路口边的陈九和飞头,两人正等得有些不耐烦,陈九跟了陈保长有些年头了,当面喊保长,背后也就和村里绝大多数人一样,叫他陈猴子。就对飞头说:“你去看看,这陈猴子在干么子啰。”飞头不想去,说:“还能干么子,瞧人家堂客俊,想偷点腥呗,哪次到了这里,都不是这样?”陈九说:“扯!身上都没有四两油,也就瞧个眼饱。”飞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干这事还就这瘦子比胖子顶用,你莫看他瘦,还有几两力哩,这二十多里山路,你就走不过他。”又嘻嘻说:“你还莫讲咯,这堂客的那对大奶子,还挺馋人哩。”正说着,就听到了火铳沉闷的声音,俩人一惊,忙向枪声奔去,看到陈保长坐在地上,满脸被火药烧得墨黑,俩人就都呆了,听陈保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和一口白森森的牙向俩人吼:“碰他妈的鬼哟……”   二   金不换紧紧攥着铳,匆匆向山上逃窜。   金不换原以为枪里没有装铁砂,应该是打不死人的,也就想吓他一吓。可是枪响后,他见那陈猴子还是像一头死猪一样扑倒在地上,身前的白衫和脸上薰得像泼了墨,已是人事不醒,不晓得是死是活。不换上前将吓懵了的娘拉起来,他娘明白过来后,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说:“不换!你好的大胆子!你敢向保长搂火呀!”不换想说什么,却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娘忙拉着不换钻进林子里,劝不换在山里先躲躲。   一缕缕阳光从树丛中透射到不换的身上,斑斓流溢,身边的松树弥漫着松香沁人的气息。金不换的房子靠近村公所和谭万山家,屋后面的山叫小排子山,小排子山后面是大排子山,再往后是小观音山,小观音山后就是大观音山,大观音山海拔一千多米,如果能翻过大观音山,就到了邻市宝庆的地界了。大小观音山的左右还有一连线的山脉,将葫芦嘴村围成一个葫芦一样的盆地。大观音山的半腰有一个山洞,叫观音洞,有一股山泉水流出来,终年不断,泉水穿过村中金黄金黄的一片百余公顷的稻田,向正南的村口流去,村民们管这溪叫金沟河。村口外面还是数不清的群山,这金沟河水就在群山中穿流,穿过十余公里长的小峡谷,流向山外的峪口村,从峪口村村外注入蒸江,再从蒸江流向湘江。这金沟河水流形成的小峡谷,也就成了葫芦嘴村通往村外的唯一通道。从峪口村再往北十多公里,是洪关镇区公所,区公所往北七十多公里,就是县城。   小观音山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大盘石,叫卧虎石,卧虎石上大得可以摆上一张八仙桌子。这卧虎石上当年有没有虎卧过,金不换不晓得,只晓得当年爷爷每次到了这里,都要在这里坐坐,抽上几袋烟。打了野兽回来,还要在这里歇歇脚。不换坐在这盘石上,就会想到爷爷,爷爷当年抽的烟灰还在,也似乎还留有爷爷扛回的野兽流下的斑斑血迹,爷爷说过的话还似乎在他的耳边。爷爷常说,他爷爷的爷爷的时候,这山里的野兽多着哩,豺狼虎豹声震山谷,野猪山羊麂子遍山奔跑,野鸡兔子常常飞窜到家门口。爷爷小时候,还见到过老虎,长大后,这虎就绝迹了,狼也不见了踪影,再后来,野猪山羊麂子也越发少了。没有了老虎,就有许多关于老虎的传说,相传里村排靠山脚一户人家,深夜听到门外有推门声,男女主人开门一看,吓得几乎晕倒,是一只斑澜大虎,用一双求助的眼光盯着他们,虎身后尾下露出一双小虎腿,地上是一滩鲜血。这妇人毕竟生过孩子,一看就明白了,也不晓得是母性的驱使,还是鬼使神助,这妇人就壮了胆,上前用力将那幼虎拉了出来,就见那母虎一口叼上走了。不久,这妇人就经常见自家屋门口有被咬死的野猪麂子,这家人明白,一定是这母虎送来的。爷爷说,这野兽通人性的,我们这是在作孽呢。爷爷打下的野物,多数都去换了粮,自家吃得很少。奶奶就是因为吃了一只野鸡,被鸡骨卡了喉,人都说那老野鸡的骨头胜钢钉,奶奶不到两天就咽了气。爷爷就对爹说,把枪收了吧,子子孙孙都不要去打猎了,种上几亩地,或者去学一门手艺混口饭吃。爷爷就逼着爹去学手艺。一年后,爷爷也去世了,爷爷不晓得是吃了什么东西,腹泻不止,泻了半月,先泻出的是水,再是血,最后是血块,吃什么药都不济事,只剩了皮包骨了,爷爷临死前,对爹说,我这是报应哩,要告诉我们家的后代,万万不可干打猎这营生了。   爷爷的话还在不换的耳边:人是要吃粮的,但不要用这些野生的生命来换粮吃,伤天理哩。   不换不会再干这伤天理的营生了,但他舍不得这杆枪,看到这枪,就会想到爷爷。   卧虎石下面是一片灌木丛,灌木丛里隐藏着一个山洞。这是不换两年前在追扑一条灰兔时发现的,真是看不出,这灌木丛看似密不透风,钻进一看,却有一条兽道直通一个人字形的石洞,不换初次往洞里爬,没想到越爬越深,里面越来越大,洞里太黑,寒气袭人,动物粪便的臭味薰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敢再爬了。第二天,就带上马灯,又钻了进去,这下看清楚了,洞子约有数丈深,两边还有几处石缝,还可以钻进去的,洞顶最高处有两人多高,最宽处可以放下两张床,地上散布一块块灰白的动物骨头,这原本应该是虎豹或豺狼的窝吧。   在这山中,还有一个他经常落脚的地方,那是位于小观音山腰的玲奶奶家。   玲奶奶曾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十年前被抽丁,阵亡于武汉会战;大儿子六年前在一次采摘野果时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两天后死了。玲奶奶大儿媳妇还未开过怀,玲奶奶不忍心看着守寡,劝她改嫁了;老伴五年前死于痨病。村里人说,这老太太命硬,克死了三个人。村子里的人要办什么喜事,都不敢请她;过年过节怕她第一个上门。玲奶奶晓得村子人都嫌她,干脆把自己搬进了小观音山这座遗弃的破庙里,与村里人不往来,自己种些土豆红薯等粗粮和瓜菜,养些鸡和一条金毛犬,用鸡蛋换些粮油度日。   经常光顾玲奶奶庙的,还有雯雯。   雯雯的娘是谭万山娶的小*老婆,生雯雯时产后大出血死了。谭万山就说过,早晓得这样还不如打下这个孽种,因此雯雯打小就爹不疼娘不爱。雯雯还是一个让爹恨得要死的败家子,这败家子常常从家里偷粮偷肉,送给村里断粮的穷人和孤寡老人,穷人家中是孤寡老人的,她就悄悄送来;穷人家里有孩子的,揭不开锅了,这家人就悄悄将孩子派到谭家门前来,串通雯雯偷些粮带回来。时间久了,村里的穷人和孤寡老人没有一家没有得过雯雯的好处的,雯雯为此挨过爹娘不少打,雯雯被打得多了,非但毛病不改,还常常以此作为报复父母的手段变本加厉,村里受惠的人也就越多,雯雯一次次就被打得更凶。雯雯挨打时,也从来不叫不闹不哭,像个哑吧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   雯雯常常到玲奶奶庙来,原来是为了躲爹娘的打,来的多了,才感觉到玲奶奶就是娘的化身呢,或是娘在世界的另一边托玲奶奶来关照自己的。她觉得,只有依偎在玲奶奶怀里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幸福的。玲奶奶有讲不完的故事,常常让她笑得换不过气来。她也时常从家里偷些肉或米来送给玲奶奶,当然也不少为玲奶奶挨爹娘的打骂。   拿枪轰了保长后的金不换来玲奶奶庙的时候,玲奶奶正在查看雯雯被打成青一块紫一块的手和腿,淌着泪说:“我的小祖宗,是不是又是为奶奶偷拿东西打的呀?”雯雯说:“不是的奶奶,是爹看我吃饭时将饭团掉到地上了,要我捡起吃了,我见地上有一泡鸡屎,不肯捡吃,被鸡抢食了,就打了我。”玲奶奶说:“仔么一个花骨朵般的人儿,就舍得下这狠手。”雯雯一边替玲奶奶擦泪一边说:“奶奶您莫这样,我不要紧的,只要奶奶对我好就好了。” 正文 第一部(3)   正说着,听到门前的金毛犬呜呜地撤欢,金不换亲了亲金毛犬,提着枪进了门。雯雯顿时欢喜起来:“奶奶你看,不换来了。”   不换叫了声奶奶,就问雯雯:“你怎么又让奶奶哭了?”雯雯说:“奶奶疼我呢。”金不换说:“你爹又打你了,下次再打你,我去找他算账!”见雯雯一脸不屑,对玲奶奶说:“奶奶,我今天把陈猴子轰了。”玲奶奶不晓得是没有听清,还是不相信,说:“我的小祖宗!你千万不要惹祸啊,你这么大,就敢轰保长,还得了!”还是雯雯机灵些,问不换:“我刚才听到炮子声,真是你开的枪?”不换说:“他敢欺负我娘,我就敢用枪轰他,就是不晓得死了没有?”雯雯一听,脸都白了,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奶奶,不换真的把保长轰了,不晓得是死是活呀。”玲奶奶这才慌了,忙把不换拉到身边,问:“你告诉奶奶,这是真的?”不换就将轰保长的过程说了一遍,玲奶奶就稍稍放下了心,说:“仔么说,那保长倒不会死,我的小祖宗!你这祸也闯大了呀!连你爹娘也要跟着受累。”   玲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在屋里找些红薯干、南瓜干等干粮,拿了块荷叶一边包一边说:“小祖宗,那陈猴子肯定会带人找到这里来,你带上这些吃的,上山先躲几天,晚上就回奶奶屋里来,等下我去告诉你娘放心些,也打听打听消息。”不换还想在雯雯面前逞一下能,说:“奶奶,怕什么,他敢找到这里来,看我不再轰他!”玲奶奶小祖宗长小祖宗短地连劝带哄将不换送出了门。   不换走了几步,又回来对雯雯说:“雯姐,你能不能到我家去取些东西?”雯雯问取什么?不换说是火药、铁砂还有底火。雯雯说:“才不去哩,你又要用它去闯祸。”不换急了,说:“好姐姐,你不晓得,这铳里的火药打完了,就要赶紧将火药装进去,不然这枪管里面会生锈的。要不,你家也有,你去取了来。”雯雯正在犹豫,玲奶奶过来说:“小祖宗!你还要她去家偷东西,你不怕她爹把她打死!行了行了,你快走快走!你告诉奶奶东西在哪,奶奶替你取。”好说歹说将他赶上了山。   雯雯目送不换走了,担心地问:“奶奶,不换要不要紧。”玲奶奶叹声气,说:“这孩子才这么大,连保长都敢轰,怎么得了!”雯雯说:“那保长欺负他娘,他活该!”玲奶奶怕柚子还会有什么闪失,不敢耽误,忙对雯雯说:“你陪奶奶下趟山吧,我们去不换家。”就收拾了一下,向不换家去。   到了不换家,却见柚子在门前洗衣,就松了一口气。柚子见玲奶奶和雯雯来了,忙起身让坐,说:“我就晓得这个祸根苗会去您家。”又忙拉着雯雯,亲热地说:“你看雯雯这孩子越长越惹人爱了。”玲奶奶也看着雯雯说:“是呀,越来越受人疼哩。”说得雯雯脸都红了。玲奶奶又说:“这俩小祖宗呀,是越大越让人担着心。不换这孩子,可不能让他再使枪了,迟早会闯祸呀。”柚子摇摇头,说:“这次还幸亏有这个小祸根,都是我惹的。”玲奶奶问:“那陈猴子还真动手了?”柚子说:“平时他常来,也没有见他怎么,我也就没有多心,哪个晓得这次这死猴子还真使坏了,我当时也是吓蒙了。”玲奶奶就恨恨地说:“这么说,还真该轰轰他。”又说:“这事也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那陈猴子毕竟还没有把你怎么着哩,量他也不敢把你们怎样,住后,防着些就是了。”   三   金不换枪轰保长的事,并没有引起村民的关注,村民都在为征粮的事骚动。   一大早,谭万山门前的晒谷坪上就聚集了几百人,各人都挑着空谷箩,坐在搁在谷箩上的扁担上,晒谷坪上闹哄哄的,有为征粮骂骂咧咧的,也有为国军打日本这个仗打探消息的。金木匠出村带回的消息多,金木匠说:“我也是听人说,方先觉的部队打了十多天了,那日本兵一轮一轮的攻打,硬是被方先觉的部队顶住了,只眼睁睁等着外围的国军来救,等这么多天了毛都没有见着。”刘一刀哼了一声说:“要等国军来救,那就完了,我敢打赌,方先觉就是打光了,也不会有哪个去救的,这老蒋的军队,我算是看透了。”方脑壳说:“听说外围的国军也有十多万呢,也不比日兵兵少,怎么就会见死不救?”山老绾就很气愤,说:“国军的军官,都是图自保,有枪就是草头王,都怕自己的人枪被打光,哪去管别人的死活,这样的军队,再多也没有屁用。”葛师爷也是走南闯北惯的,就说:“这场仗,打得惨哩,国军死得多,日本人更死得多,那遍山遍岭的尸体一堆一堆的,都没有人管,臭气薰天。”金木匠忙打手势,压低声音说:“莫讲了,还有很多军属在哩。”就有人问“军属不是免征吗?”金木匠说:“不交粮,他要借粮自家吃呀。”   于是有人又说到征粮上,刘一刀问:“这借粮代征的事,是哪个出的馊主意?”山老绾很是气愤,说:“这还有天理么,说是抗日救国,打日本人,我们人人有责,家家要出粮,我们就认了;没有粮,就向谭万山借,用借来的粮上交,我们也认了,可是这谭万山也太狠了,就这样借他的军粮,还要借一还二,还有我们的活路吗。”葛师爷道:“这谭万山也是昏了头了,日本人眼看就要打进来了,脑袋还能不能保住都不晓得,他还守这么些粮干屁用,他要带进棺材么?我看呀,大家也不要管他借多少还多少,他能借,我们也先落得个饱死鬼,这要是日本人不来,我们吃了再多的亏也值得,真要是日本人来了,这兵荒马乱年头,哪个晓得还有没有活人还粮哩”。   正说着,谭家大门吱的一声开了。谭万山同谭伟,陈保长一块走了出来。陈保长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的,好像还涂上了什么东西,油光光的,一双眼睛红得可怕,冲人群喊:“各位安静了,安静了!”众人也就不说话了,听陈保长说:“此次政府征军粮,实属不得已,日本人要打到家门口了,国军还在拚死抵抗。蒋委员长说了,抗日关系国家生死存亡,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贫富,都皆担抗日之责。各位义不容辞,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我们也晓得大家的难处,现在秋粮待收,各位家中早已无粮。因此,承蒙谭爷念各位的难处,愿主动将府中有限之存粮借给大家救急。同时也请大家在借粮之后,献出一点粮食捐给抗日的国军,也不枉我们大家一点抗战报国之情。现在,请谭爷给大家讲话。”   谭万山双手抱拳,左右晃了晃,说:“各位父老,谭某向大家致意了。刚才陈保长也说了,日本人已经打到我们家门口了,要是让日本人来了,他们烧杀淫掠,十分凶残,莫说粮食,家和命都没了。大家也晓得,谭某为抗战,已将犬子送到抗战前线。上次政府征粮,谭某又义不容辞,已出了五百石。此次政府本来要抽丁征粮,幸陈保长向上峰力陈,已免抽丁,只是征粮……”   谭万山说到这里,就听人群中有几个人喊:“我们情愿去当兵扛枪,打日本人去!”   众人也发一声喊:“对!打日本人去!”   陈保长见状,忙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好不容易使大家平静了。听谭万山说:“谭谋也跟大家心情一样,也想上前线去拚上这条老命,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赚一个。但是呢,各位也想想,我们在这后方种粮交粮,也是支持国军打日本嘛。此次政府又要征粮,谭某本想将家中这点存底全交了去,可是不行啊,目今正是青黄不接,谭某要是全都交了去,大家吃什么嘛,谭某不能眼看各位断粮饿死。因此谭某把这些存粮全部借给大家,先救急,大家借了粮后,除了留点吃的,就上交政府吧,也好让各位为抗战救国出一份力量。大家借谭某的粮,等秋收后再还。”   人群中刘一刀喊:“东家,既然是我们借您的粮交军粮,这交的军粮,能不能不按老规矩一斗还二斗,就按借一斗还一斗算?”   谭万山又抱了双拳,举了举,说:“各位不晓得谭某的苦处!每年这粮食各个时段都不是一个价嘛,每年秋收后,这粮价就低,一块大洋三石。可是到了现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块大洋连一石粮都买不到呀。尤其现在这兵荒马乱年头,这粮食更是珍贵,粮价是一天天涨得离谱,城里已涨到二、三块一石了。等到过后秋收了,恐怕又要降到一块多大洋三石了。谭某现在借大家一斗,秋后还二斗,已是让大家占了很大便宜了。大家放心,只要有谭某在,谭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看到各位父老饿死的。……”   陈保长心里在骂,这老家伙真他妈会糊弄人,在这村里,钱不是硬通货,粮食才是硬通货,这村里人什么时候用钱买过粮,换来换去还不都是你谭家的粮?就向众人喊:“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这年头,趁现在日本人还没有来,先落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此次征粮,全村除去七十七户是军属免征,其余的按人头平滩,每人二斗,谭爷说了,除此数以外,每户要借口粮的,也一并借了,大家心里有数,排好队,去领粮吧。”   众人尽管还在嚷嚷,还只得跟着老苍头去粮库。陈猴子也说得对,日本人要是来了,哪个晓得自己能不能躲过这炮火刀光之灾,他能借,也先落得个饱死鬼。   一队人鱼贯地穿过谭万山的大堂和二进天井,到了后院,这也是一片宽大的晒谷坪,对面是数丈高的一面陡峻的山脚,山脚以大青石垒壁加固,壁上一字排开四个数米高的山洞,左右两旁也是数米高的围墙,围墙上还布着箭形铁叉,西面的一道围墙原来是有一道通往外边晒谷坪的的大门,但已被封死,据说是因为雯雯经常进来偷老苍头翻晒的粮食,谭典说这洞能潮,哪能防潮,到了黄梅天,这粮得天天请来雇工翻晒,而这个季节,又正是村民青黄不接的时节。谭万山防不胜防,才封的门。   老苍头到了一山洞门前,掏出了钥匙,一闸沉重的大铁门被缓缓地推开,随着大铁门刺耳的吱吱声响起,谭家放粮了。   谭万山拥有的一千二百亩水田,是他祖上的遗产,占整个葫芦嘴村水田的九成以上,而且是上好的甲等水田,剩下的水田只是四周靠山的,要靠老天的雨水好才能有收成。谭万山父亲谭念祖平生没有其他嗜好,就是好这水田,看到了上好的水田,满眼就放出狼一样贪婪的光,恨不得一口吞了。为了这水田,能买就出大价钱买,不惜倾家荡产;不能买的,就使出各样法子,不顾身家性命,以得手而后快。为了夺田多次与人械斗,硬是将村里几家地主赶走了,最后被人打断胸前肋骨,骨头插入肺里不治而死。临终前对谭万山说,要将自己埋在小排山顶能看见谭家全部水田的地方,他要天天看着谭家的水田不要被子孙后代败了。谭念祖将家中几乎所有的银子都买了田了,积蓄所剩无几,只留下这些水田及这座老宅子。   谭万山与他爹不一样,他爹平生好的是田,他平生好的就是粮。而他这积粮的癖好比他好田的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年,谭万山的喜忧随着粮食的入库和出库交织着。谭万山最快意时刻,是后院如张开饥饿大嘴的洞口吞噬一石石谷子的时候。相反,那一石石谷子要是在那嘴里吐出来,谭万山就像是上吐下泻的病人,要引起翻江倒海般的生理反应,忍受着难熬的苦痛。谭万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让老苍头打开粮仓,看看库里堆放得像小山一样的粮食,伸手抓抓那一粒粒饱满的谷子,闻闻夹杂着泥土味的稻香,就会像喝醉了酒一样,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烦忧,充满惬意和满足。   在这村里,谭万山是一年到头每餐都可以吃上大米饭的唯一人家,但除家里人外,家里的雇工每餐也是吃不上大米饭的,只能吃半米半杂粮,对于平常人家,能一年到头吃上这半米半杂粮就很不错了。村子里的人有九成是他的佃户,收成好的话,扣除佃户的,一年也有二千到三千石的收成。近些年,国民政府税征捐粮一年年递增,各种名目的征捐数量占收入比从民国二十年代的四成涨到现在的近六成,看一石石的谷子挑出来,就如刽子手在一刀一刀地剐谭万山的肉。谭万山怨愤冲天,这世道,何时是个头哩!先是自己人打来打去,现在连日本人都打进来了。国家是这样的灾难深重,政府是这样的无能和贪剥,现在又来了外族的践踏掠劫,百姓还有活路么,生逢乱世,谭万山更晓得粮食的珍贵,家无粮不安,这是人的第二条命。   在这村子里,钱不是硬通货,民国政府发的法币,币值越来越难以捉摸,村里人心里没有底,只有粮才是硬通货,他们一直沿袭祖辈以来的习惯,只认准以粮换粮,以粮抵税。村里的人出货购物,一般都是用米换。多少个鸡蛋一升米,多少肉一升米,多少鱼一升米,做一天帮工付多少米的工钱,娶个媳妇,送多少石谷子多少升米彩礼等。在村子人的眼里,谭万山有粮,他就是这村里的土皇帝,上面官府要靠他交的粮养活,下面村民要借他的粮救命。村子里一家子子女多孩子小的,过完年就没有存粮了,就得开始向谭家借粮。或是想法到谭家打短工,得到些粮食回家,每到春节,家家户户都得向谭家送一方肉,或一只鸡,或一筐鸡蛋,哪家打个野物什么的,都要献给谭宅。当然,谭爷也会按惯例,打发送家一些米。村子人有了米,也不一定用来吃着饱的,穷人家,都是用这米来换粗粮吃,一升米如换成红薯,就可以让一家几口吃上两天。只有过年过节或家里有婚丧喜事生日什么的,才能吃上一顿米饭。 正文 第一部(4)   一石石出仓的谷子夹杂着泥土味扑鼻而来,令谭万山心如刀绞,他就独自坐在大堂里,痛苦地吸着水烟。谭伟进来问:“爹,镇公所保安队的十二个押粮的保安已来了,是不是还是由我家供饭?”这押粮的保安,往常都由谭家供饭,而这次是由村民交粮,谭伟就拿不定主意。谭万山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唉,身上的肉都割了,还舍不得这泡屎吗,还按老规矩办吧。”   镇公所保安队张歪嘴带的十二个保安一大早走了几十里山路,早已饿得发昏。到了开饭了,一群人闻到饭菜香,吞着一口口馋水被领到饭桌前。一看,桌子中间摆放的是一大盆炖冬瓜,一盘干辣干豆角椒炒腊肉,说是炒腊肉,其实只是上面盖了几块切得像薄纸一样的腊肉片,一大盆红椒炒茄子,一脸盆南瓜汤,还有一大盆清蒸红薯。桌上的12碗红薯伴米饭,已堆得冒尖地装好了。张歪嘴就呸呸地说:“谭万山这狗日的,真他妈*的铁公鸡!”   四   有消息传来,衡阳城沦陷了。   谭家三儿子谭容拖着老婆孩子进家门的时候,谭家正在吃晚饭。谭容一进屋,就扑在爹的面前,浑身颤抖只管嚎哭。倒是媳妇秀娥还清醒些,说:“爹,日本人进城前,城里组织疏散,到处是混乱一片,我的粮店也没了,一群群的人往外逃。出城的时候,谭容见到几个被炮子打了的死人,在一个死人身边跨过的时候,就没想到那死人一把抓住了谭容的脚,谭容一看,就吓成这样子了。”   谭万山问:“那米粮都卖完了没?”   衡阳保卫战打响后,粮食在城里早已有市无价了,秀娥仓库里的一些粮食,担心人来轰抢,也不敢卖,只好在疏散时,悄悄散给了附近一批快要饿死了的买不起粮的穷人,以免被日本人夺了。这件事,她不敢同公公说,就道:“日本人进城前,全被人轰抢了。”谭万山顿足问:“难道那几十石粮食全被枪了?”秀娥道:“之前也卖了些,被抢的有十多二十石吧。”谭万山仰天长叹:“国军无能啊!我这粮食都白养了这帮混蛋!”又恨恨地说:“我早就说过,不要去卖不要去卖,这粮食放在家中多好,它比银子珍贵呢!就是不听,非要去!可可的几十石粮呀,作孽哩!作孽哩!”谭万山老伴将谭容扶了起来,埋怨万山道:“你眼里只有粮食,你看你崽都成个什么样子了。只要人没有事回来就好,你还嚷嚷个么子嘛!”   谭万山老伴和桃子带着谭容一家子到天井边匆匆洗了洗,扶过来吃了饭。谭容精神还是恍恍惚惚,一惊一惊地念叨有鬼有鬼,谭万山老伴说:“这孩子一定被吓中了魔症了,明日得请葛师爷替他驱驱鬼,去去祟。”   衡阳沦陷的消息打破了村里的宁静,一些军属不知亲人死活,就传来阵阵哭声,更多的人只好暗求老天或观音菩萨保佑,免刀兵血光之灾。陈保长当天就被通知去镇公所了,村子里的甲长及几个年长者都聚到谭家来,要打听进一步的消息,还要讨问日本人来了怎么办?有人说,那日本人见人就杀,那城里人还能来乡里,我们往哪跑?谭万山说:“你们也不用慌,他日本人要来,我们打不过他,还躲不过他么?到时候了,大家都往山里头躲避就是。我担心的是日本人进村来,会到处抢粮呢。我们怎么来想个法子,保护好这些粮食不被抢了。”有人就说,我们家里早就没粮了,他们抢什么?谭万山说:“我说的不是担心家里的存粮,我是担心那地里的粮。现在这稻子已收花灌浆了,这稻子一熟,要是被日本人抢了去,岂不会让我们这一村子的人下一年都喝西北风!你们大家想想,可有什么法子?”大家一起摇头叹气,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谭万山说:“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还是等陈保长回来再议吧。”   第二天下午,陈保长才从镇上回来,一见谭家门前已聚了不少人,显然是在等他消息的。见到谭万山,陈保长气呼呼的:“碰他妈*的鬼哟!这些狗官!城里的王县长现在成了日本人的自卫司令了。这王八蛋是又做师公又做鬼,私下又告知我们说,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城破了,不能群龙无首,让日本人、匪贼到处烧杀淫劫,说虽是被逼为日本人做事,其实还是在为城里的百姓维持治安。又说日本人很快要沿粤汉、湘桂铁路南下,要求沿途各线群众尽快组织转移,免遭日军涂炭。”   谭万山说:“这王县长我是晓得的,贼着呢,他这样做,也是求的自保。我们这里远离县城,虽说离这粤汉铁路线也不远,但这深山沟里,日本人不会来吧。”陈保长说:“难说呀,那日本人几十万兵一路压过来,一路上得抢粮吃,就会像那洪水猛兽一样,哪里有人居就往哪窜。如果那铁路、公路沿线的百姓都走了,他们还会向两线扩大搜抢。我们不得不防哩。所以我们还是得商量商量,如果日本人来这村子了,我们怎么办?”   谭万山也急得六神无主,就说:“还能怎么办,穷人家,也没有什么存粮家当,往山里躲就是了;有存粮多的,有牲畜的,要怎么办?”陈保长就说:“我们就议议,怎么个躲法。”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了半天,就议定,每天派出两个人去峪口村打探消息,一旦发现有日本人来了,就火急回村报信。村里人先把耕牛往深山里赶,赶得越远越好,养的鸡呀鸭呀猪呀狗呀统统杀了,把肉煮了,带上粮食一起上山。还定好了上山的信号,以锣声为号,听了锣声开始行动。谭万山还有近二千石谷子,全挪到靠角落边的一个库里,封好门后,墙外又堆满了厚厚的干柴和稻草,封得严严实实。剩下三个库,干脆敞开库门,让日本人检查。家里还有一些金银细软,几十斗大米,百十斤腊肉,还有一个库里装不下的几百石谷子,也请好了全村的壮劳力挑了上山。   过了两天,有消息传来,日本兵已到了洪关镇了。   村里人就开始惊慌起来,开始实施第一步计划,将耕牛、母猪等往深山里赶,准备第二天实施对其余所有家畜的大屠杀。   这一天,轮到金木匠和刘一刀去峪口村打探消息。天未亮,刘一刀老伴满银就急火火在来金家,告诉金木匠,他家刘一刀有事走不开。刘一刀是村里的屠户,这节骨眼上,家家要杀猪,他恨不得多长几只手,老伴和一个小儿子全都上场了,只好请金木匠另派人。金木匠就懊悔地想,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着哩。犹豫地说:“这时候我去叫哪个?”金不换从睡梦中醒来,忙从床上起来说:“爹,我跟您去吧。”金木匠没有理会他,对满银说:“好哩,你回去吧,我来想办法。”打发满银走了。   金木匠本想自己一人去算了,不就是打探个消息嘛。出门的时候,金不换却穿好衣跟上来,执意要去,说:“看到日本人,我会比爹跑得快哩。”金木匠只好依他,带了些在路上吃的薯干南瓜干等食物,金不换还要背上铳,被爹喝住放下了。家里的猪和鸡都已在昨晚上杀了,只有大麻狗被拴在窗户边。柚子还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你也打了家里这狗才走吧,我杀不了呀。”金木匠不耐烦地说:“这狗自家人哪下得了手,你就随便喊了村里哪个杀了吧,要不等我回来再说,你急个嘛子嘛。”   村东边刚刚冒出一片鱼肚白,父子二人疾步出村,听一家家杀猪打狗声不断传来,一阵阵猪的嚎叫和狗的哀鸣,凄凄惨惨的,金木匠不免生出几分悲怆。当初在商议要杀狗时,他曾提出狗就不要杀了吧,实在下不了手呢。陈保长说:“狗不杀哪行,我们躲在山上,那日本人一搜山,那狗就会叫呢,狗一叫,大家就没命了。”金木匠也就没得话说了。   一条山路,沿着这条溪水逶迤前行,两旁是一座连一座的山,路边的溪水潺潺地流着,身边的山雀还在欢快地叫着,不换就想,这人,有时候还不如这些雀儿,天天无忧无虑。前方常有一群群山麻雀惊飞过来,父子俩也没在意,一前一后只顾走,也不说话。爷爷在的时候,不换常跟爷在一起,爷不在了,不换也很少跟爹说上话。平时,爹出门时,不换还在床上做梦,爹回家时,不换多半已上床睡着了。不换看到,走在前面的爹总是低着头,好像在匆匆寻找遗失的东西,一个背已有些半沉了,头上已冒出几缕白发,就感叹岁月无情,不知不觉爹就要老了。   过了狼牙口,路边有一口泉,金不换喊肚子饿了,要吃点东西。父子二人就在泉边坐了下来,吃着南瓜皮地瓜干,就了泉水下肚。前方是一个山坳,不换正吃着,就听见山坳那方向像是有沉闷的脚步声传来。不换说:“爹,前面好像有人来呢。”金木匠也好像听到了,说:“你等着,不要乱动,我去看看。”不换就看着爹伸着脖子一边走一边朝山坳方向探望,刚转过山坳不久,不换就听见他爹尖厉刺耳的声音:“快跑呀!快跑呀!日本人来了,日本人…。”   金不换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枪响了,步枪的声音同他爹的声音一样尖厉刺耳,爹刚跑到山坳上,高大的身躯就扑倒在地上。不换叫了声爹,就疯跑过去,看到那子弹已贯穿了爹的前胸后背,背上的血还在往外涌。爹的嘴里已充满了血,爹把嘴吃力地张了张,不换听不清爹想说什么,只听那喉咙在咝咝地往外呼气。   前方,传来日本人沉重的皮靴跑步声,不换来不及多想,放下了爹,转身就往村子方向跑,身后又传来几声枪响,不换听到子弹从他身边啾啾呼啸飞过的声音。   不换到了村口,发现村子的人已走空了,小观音山上还有稀稀拉拉的人正疯狂地往深山里钻,不换想一定是日本兵杀爹的枪声给村民报了信。村子静得可怕,他回到家,窗户边有一滩血迹和拴狗的绳,应该是麻宝的,麻宝想必已被打死了。娘早已走了,他进屋内找枪,发现枪还挂在墙上,他取下枪跨上肩,取下火药、铁砂袋,又从爹的木匠家什中寻到了底火,急忙往小观音山跑。赶到玲奶奶庙,玲奶奶不在,也上山了,到了卧虎石下的灌木丛前,不换就不慌了,坐在洞边往枪管装铁砂,铁砂装好了,才想起了爹,一阵悲伤涌上心头,就喊爹叫娘地痛哭了起来。   五   泪眼模糊的不换眼看着日本兵一队又一队开进了村子,像是有近千人,还有百十匹东洋大马。进村的日军,发现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反倒惊恐不安,行动就显得十分的谨慎。他们在谭宅门前宽大的晒谷坪前聚集,一个个一瘫泥似地坐躺在地上。几个跨东洋刀的指挥官带一队人上了小排山,在山顶上谭家祖坟前,打开了一大张图纸,比比划划观察了好一阵,在山上建立了观察哨。指挥官们住进了谭宅,在房顶架起了天线,建立了指挥所。有几队士兵分别去了村口及通往山上的各个路口,建立了警戒哨,将村里出村和上下山的路口全都封锁了。又有一队十多个日本兵,在一名军官带领下从小排山进入大排山,进行侦察搜索。其余的鬼子,就仨仨俩俩扑向了各家各户。   下午,阴沉的天空突然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正在小观音山侦察搜索的鬼子进入了玲奶奶庙里避雨,门外派了两个哨兵。金不换在洞口的灌木丛中哭累了,抱着枪不知不觉睡觉了,隐隐看到爹从山下上来,不换一阵惊喜,说,爹,你没有死呀!就想扑上去,却怎么也起不了身,发现自己是坐在卧虎石的边上,双脚悬着。爹说,你娘呢,不换说,转移了,爹放心,安全哩。爹就挨着不换身边坐下来,也双脚悬着,说,崽大了,也要懂事了,爹成天不在身边,过去是你娘照顾你,以后要是靠你来要照顾好你娘哩,你要听娘的话,不要成天东游西荡,租上几亩田,种点粮养家吧。不换说,爹,你也不要离开我和娘,今后我还要照顾爹哩。爹说,你就不用管我了,刚才日本人打了你爹一枪,这枪不能白挨,你爹要去报这一枪之仇。不换一看,爹身上的贯穿伤还在呢,只是黑糊糊的不见了血。爹说着就要取不换手中的枪,不换急了,紧紧攥着枪,说,爹你不要去,儿子去打日本人,替爹报仇。爹说,你千万不要做蠢事,你打不了日本人的。说着就来抢枪,不换紧抓不放,被爹一抢,竟一同连人带枪从卧虎石上滚了下来,不换猛然间就惊醒了,原来是在做梦,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得厉害。回想梦境,又哭了一场。 正文 第一部(5)   雨越下越大了,一股股泥腥味扑鼻而来,不换感觉肚子饿了,白天出门时的干粮是放在爹身上的,不换身边没有一点吃的东西,他想到了玲奶奶庙,玲奶奶家应该还藏有一些吃的,于是冒雨下山朝玲奶奶庙来。   快到玲奶奶庙时,看到庙房上升起一股炊烟,不换一惊,难道玲奶奶回来了?还是日本人进来了?他收住了脚步,悄悄接近庙门,才看清了两个鬼子正端着装着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在庙门前转悠。   金不换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默默念叨:爹,你保佑儿子吧,儿子给你杀鬼子报仇!   金不换看了看身后的山路,这里往上走,离卧虎石不到几百米,他如果向这日本兵开了枪就往山上跑,在鬼子还来不及追上前,他应该可以钻到那个洞,那洞口小,日本人就是看到了,也钻不进来的。不换一想,胆子就大了,悄悄向那两个日本兵靠近,在一颗松树边,他顶住粗大的树干,强抑突突直跳的心脏,装上底火,哆嗦着手,举枪向一名日本兵扣动了枪机。   枪响了,却只是底火响了,枪没有响,火药因下雨被淋受潮了。   不换发恨,又装上了底火,可是已是来不及了,不换再要瞄那两个鬼子时,却看不见人,看到的只是在一断墙边伸出的两支明晃晃刺刀下的黑洞洞的枪口和鬼子的半个钢盔,他听到了在三八大盖哗啦哗啦的枪机声后尖厉刺耳的两声枪响,声音在山谷回荡很久,不换身旁粗大的松树干瞬间被削去了几片树皮。枪声把正在庙内吃饭的鬼子也惊出来了,金不换一口气跑到山洞边,见鬼子没有上来,也就没有进洞,气得把不中用的枪摔在了地上。   傍晚,雨还在下着,庙里的鬼子撤走了。不换回到庙里,看到桌上满是鬼子吃过扔下的碗筷,还有开过的空铁皮罐头。他就在家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剩余的食物,玲奶奶的饭锅没有使用过的痕迹,灶上的铁锅里倒残存有烧开过的水,想这鬼子吃的肯定是自带的食物了。不换在房间里找了半天,看到了一个酸水坛子,里面有他平时爱吃的酸萝卜黄瓜豆角辣椒什么的,打开一看,却闻到一股屎臭,里面泡着粪便。原来这日本鬼子将这坛子当马桶了,不换气得一把将坛子搬到门外摔了。没有找到吃的,饿得发昏的不换只得上山,去找村上的人。   第二天,下了一晚的雨终于停了,一架涂着日本红色膏药的鬼子飞机飞到了村子上空,飞机在大小观音山一带低空盘旋,巨大的引擎声震得整个山都颤抖起来,躲藏在大观音山东面的村民耳朵都差点被震聋了,几个在妇女怀抱里的幼儿吓得哇哇大哭。鬼子的飞机就在大观音山上盘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向东飞去。   中午,日本鬼子突然收缩队伍,居然穿过大小观音山,翻山越岭往宝庆方向开走了。   村里人在山上淋了一*夜的雨,个个像个落汤鸡。后来有人说,也幸好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才使鬼子在没有找到食物的情况下,还要在屋里避雨,没有在一怒之下放一把火将村里的房子全烧了。   日本兵走了,村子里的人又带举家的粮食肉菜下山回家,见到日本兵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满屋像个垃圾场,到处仍下的空食品罐头盒,糖果纸,空酒瓶等,还有吃剩的肉骨头,家里的酸菜坛子全都被日本人当成了马桶,装满了粪便,村人气得七窍生烟,全都骂骂咧咧地将祖辈们用过了多少代的酸菜坛子扔了。村民带上山的肉,有些煮了的,都分吃了,没有煮的,在山上放了两天,幸好下了雨,山上气温低,肉又被些卤盐腌过,虽有些变味,但还能吃。于是这些天,村子里人像过年似的,家家有肉香。只是满村听不见了鸡鸣犬吠,村子里静得怕人,人们不免又伤感起来。谭万山回家一看,那库房外堆放的柴草还湿淋淋地原封未动,一棵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金不换同陈保长带领一些人去扛金木匠的遗体,正碰到在日本人进村前派出峪口村打探消息的王顺山和王顺水二兄弟,俩人正扛着金木匠的遗体顺路回村。陈保长见到了这俩人,顿时气冲斗牛,上前就狠狠抽了王顺山一巴掌,吼道:“碰他妈*的鬼哟!你们俩怎么没有死哩!”王顺山忙哭丧着脸说:“保长,你冤死我了!那日本兵天黑时进的村,进村时,村里人哪里晓得日本人会来得这么快,村头那狗叫得凶,日本兵向狗开了枪,枪声才使村子的人慌乱起来,一群群往村后的山上跑,那日本兵就一直向跑的人开枪呀,那些跑不动的,被打死了不少,那打死的还都是些老人和带小孩的妇女。那鬼子一进村,村子人家里的牛呀猪呀鸡呀所有活的动物都被抓光杀光了,粮食被掳个精光。当时,我们俩正在大姐家吃晚饭,听到日本兵进村了,想到要回村报信,就没有跟着一块上山,跑到一片辣椒地里,趴在地里不敢喘气。半夜里想偷着回村报信,哪晓得那进村口出村口都有日本兵整夜把守着,根本过不来,回不了村。”陈保长还是恨恨地说:“你们俩个就是个饭桶,还不如金木匠这个儿子哩,人家十多岁的伢子,看到他爹被打死了还晓得跑回村报信,要不是他父子俩,我们一村人全都遭了殃了。”   陈保长就要张罗给金木匠办个隆重的丧事,就在这时,在衡阳保卫战中九死一生的国军班长金小青回村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在衡阳保卫战中阵亡将士名单中,葫芦嘴村共有33人。   33名阵亡将士家属的哀哭声此起彼落,悲怆的心情弥漫在整个葫芦嘴村。   回村的国军士兵金小青,是方先觉部葛先才第十师的一名通信班长。村里人从金小青的介绍中,得知衡阳保卫战之惨烈:方部以不足两万之众,抗击日军第十一军五个师团近十二万的兵力,在没有任何援军,没有武器、弹药、药品补给的情况下,方部四面受敌,孤军奋战历时四十七天,击毙日军两万余人,击伤六万余人,方部伤亡一万七千多人,还有三千多衡阳平民死伤。战场之惨烈,战斗之悲壮,衡阳城市民及守军同仇敌忾、前仆后继、共赴国难的忠勇壮举,使衡阳一时间成为世界最悲壮威名的城市。   山老绾气得胡须发抖:“外围那十多万国军都是猪脑壳呀,真真的就这么见死不救?”刘一刀恨恨地说:“我就说嘛,这帮王八蛋,眼里只有自己的人自己的枪,哪有什么国家,莫说区区一个方先觉,一座城市,就是这个国家都要被灭亡了,他们也会见死不救的。”小青说:“这鬼子也不是没有防范,国军外围的十几万人,也被十多万鬼子死死挡住,而不能突破防线。”葛师爷说:“你们不足两万人的一个军能抵抗十多万的鬼子四十多天,外围十几万国军,却不能突破十多万鬼子的防线,这些人都是吃屎的吗?”小青叹了口气说:“所以说,打仗凭的是什么,不光是装备,更是精神意志,各位怨恨那外围的国军,我更是对这个政府失望。在我们中国,没有怕死的士兵,只有怕死的将领,没有怕死的将领,只有意志消极的政府。这仗还没有打,这个政府的精神意志就消极,这仗还能打赢吗?”   小青向陈保长提议,村里这些死难烈士虽说尸骨不能还乡,但英烈的忠魂是要回归故土的,村里人能不能为这些死难的烈士举行一次公祭。   陈保长说:“这事是要办,可是这么大的事,我作不了主哩,得找谭万山。”   陈保长就拉着小青俩人到了谭宅,向谭万山说明了来意,陈保长说:“这是全村人的事,一切费用,由各家滩派,只是中午一顿流水席,村里人大都家道四壁,哪供得起,也只有谭爷您拿得出手哩。”   谭万山一听,头都大了,说:“这一千多人哩,那得要多少粮食?”   陈保长不说,谭万山也明白,村里办这样的大事,家里一家老少拖儿带女都要来的,这村里的壮劳力,平时一年到头都很难得吃顿大肉米饭,就是过个年,也是没有真正吃饱过的,要敞开吃,一人一顿能吃二斤米,斤把半斤肥猪肉,连那孩子妇人一顿都能吃上一升米,那副吃相,谭万山永远都不想看。   陈保长算了算,说:“单算这顿流水席,按二百席算,每席要方肉四斤,合米十二升,大鱼一尾,合米两升,鸡半只,合米两升,酒四斤,合米两升,其它杂菜配料,合算四升,吃的米饭,每桌算十二升吧,满算每桌三十四升,共计六千八百升,合谷子九十石左右”   谭万山听陈保长数落,就像在一块块在剜他的肉:“九十多石!你陈保长好大个口气,这个席,我是弄不起来的,你陈保长能开这个口,就向你镇县里要去,我是做不了这冤大头!”陈保长陪着笑脸说:“谭爷,您说笑了,这死了的烈士,也不止我们这一村里,现在还有政府吗,我找哪个要去,去找日本人要吗?这次走日本,我们村是福大命大呢。我听说那峪口村,还有丰水、竹村那些大户,家里的粮食都被劫一空,还有不少人被杀。这次公祭,谭爷虽说是费了些粮,请了席,村里人,特别是那些阵亡士兵家属,还不都念谭爷您的恩,记谭爷您的情。谭爷舍出这几石谷子,值哩。”谭万山就挥了挥手,说:“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既然是公祭,这几石谷子,也算是你陈保长公家的事。今年的粮,我该交的交了,该征的征了,不要来烦我了。”   小青听了,心里悲愤不已,早想发作,还是忍了,一句话不说,拉着陈保长就出了门。到了村公所,就让陈保长敲锣,陈保长找出了锣要敲,小青一把夺过来,咣咣咣咣咣,一阵狠敲,陈保长担心锣被敲破,要来夺,小青也不让。   锣声响过,先是来了陈九和飞头,小青远远见了,就喊:“快去,快快!把全村人都叫来,到谭府集合!”陈九和飞头就看了看陈保长,陈保长忙挥手,说:“还瞪着我干么子呀,快去呀,越快越好!”   在一旁杂货铺的谭伟闻锣声出来,忙问有什么事,陈保长说:“小青要同大伙商量公祭的事呢”。谭伟说:“这么大的事,也要同我爹商量的呀。”陈保长把谭伟拉到一边,说:“我刚才才同小青去说的,你爹没有点头,不肯出谷子,你也去劝劝你爹吧,等下这村里人都来了,不晓得这小青要干什么事哩。”谭伟愣了愣,顿脚道:“我爹老糊涂了哩,这个粮也省得了么!我找他说说去。”跋腿就走。   谭伟气呼呼地进了家来,见爹还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就冲着爹嚷:“爹,您还要不要脸在这个村里待下去,您不要脸,就在这里待,我这张脸还要哩!”谭万山正在气头上哩,听了谭伟一说,气得嘴都歪了,吼道:“畜生!这样跟爹说话!”要寻东西来揍,一时寻了根扁担就要来打,被桃子赶上抢了,对谭伟说:“什么事,惹爹这么发怒?”谭伟恨恨地说:“嫂,你也是有脸面的人,你说爹做的什么事?城里打这一仗,村里死了这么多人,要举行个公祭,请他出点粮都不肯呀,不要说这些都是为国家而死的壮士,就是一般死了这么多人,也是人死为大,出你几十石粮食又怎么了?你的几十石粮食还比几十条人命重要?这次走日本,不是村里的人帮着护着,还不是被日本人全糟蹋了,哪还有这粮!你说,他守着这些粮食到底要做么子用?”   桃子听了,就看着谭万山,谭万山指了指谭伟,说:“你懂个屁事!这个家要你来当,还不早就败光了!我不是心疼这几十石谷子,是看不惯金小青那气性,他算个什么东西,这村里的事,还由着他来作主!”桃子说:“爹,小青再有气性,那也是为了他死了的战友,也是为了村里死了士兵的亲属。他年轻不懂事,冲撞了爹,爹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什么事没有见过,还值得生这个气。爹才说不是心疼这几十石谷子,这就是了,毕竟是几十条人命。那陈保长也说得好,爹舍出这些谷子,也让全村人记得爹的恩,也让四邻八村的人晓得爹的大义,也让这些死去的壮士来保佑我们,也值得的,爹你说,桃子的话说得在理不?”谭万山老伴身体一直不好,也过来埋怨,喘着气说:“你就依了崽和媳妇吧,也算是积了阴德。”谭万山气就消了些,不说话了。   不一会,谭宅门前,村民们三三俩俩来了,还有不少两眼哭得红肿的烈士家属。眼看到得差不多了,小青就走上谭宅的台阶,也不等陈保长发话,就说:“各位乡亲,我是金小青,是刚刚从衡阳保卫战中死里逃生出来的士兵。本来,我不应该活着,应该同我们村这三十三位烈士一样,留尸在异乡的那块焦土上了。可是,各位晓不晓得,我这样活着,比那些死了的战友更加痛苦万分,我是带着满腔的悲,满腔的恨,满腔的仇,还苟活在这个世上。各位一定想不到,那日本鬼子的凶残和疯狂,面对我们的守军,他们用枪炮,没有击退我们,就放毒气,毒气没有能击退我们,就把那满上的尸体堆放在我们的阵地上,恶臭我们,我们的战友就这么一个个倒下了,有战死在枪炮中的,有被毒死在战友怀里的,有受伤后染了尸毒,在哭喊中求我们给补一枪,解除痛苦的。那个时候,死,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是一种荣耀,唯有多杀些鬼子,才最能解除痛苦……。今天我请大家来这里,来讲烈士们的事,不是要往我们这些烈士家属们心上剜刀,其实,我们不用为烈士们悲伤,因为他们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民族而死的,他们的死,是何等壮烈,是何等英勇,是何等荣光!” 正文 第一部(6)   人群中一片低泣。   小青继续说:“我这次回乡,就是有一个心愿,在我们村举行一个公祭,让同我们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能魂归故里,能让国家对我们村里的烈士家属们一个安慰,能让浴血献身的战友们安息九泉。当我了了这个心愿,我还会继续到军队中去打鬼子……。昨天,我们找了谭大爷,请谭大爷为我们村的公祭活动出一份力。现在,让我们公请谭大爷出来,向大家表个态吧。”   小青说完,看了看陈保长,陈保长刚要进去,却见谭伟领着谭万山走了出来,谭万山还是左右向大家抱了拳,说:“承蒙小青及各位抬爱,敝人虽是家势已衰,粮食告竭,但要替为国家民族献身的壮士公祭,谭某应义不容辞,定当竭尽全力。刚才小青同谭某共商此事,谭某谋思良久,今已决定为此次公祭献粮九十石。公祭活动就在谭某家举行,谭某将率全家致祭奠,以敬为国牺牲之壮士……。”   六   陈保长当即与谭万山商定,公祭活动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举行,全村各家除烈军属外,有人出人,有钱出钱。金木匠也是为了保护全村人而死的,列入公祭人员,金不换还向陈保长请求,将玲奶奶*的儿子陈二娃等在抗战以来该村阵亡的七名烈士列入公祭人员。这样,公祭人员共四十一人。除了为金木匠备一付棺材外,要选上等木材制作四十一人的灵位牌,全村人都要披麻带孝,要请和尚道姑念经超度,请响器班子,由葛师爷作公祭祭文一篇,所有参加活动人的流水席就摆在谭府。   小青,陈保长就公推谭万山为公祭会会长,管理全项活动,谭伟负责棺木灵牌炮仗等祭品采购布置,席面酒水安排就由桃子打理,葛师爷负责安排和尚道姑、响器、祭文和组织公祭活动。各人一应安排,在八月十四日就位。   这些天,谭府门前人群络绎不绝,都是村里送祭礼来的,有大米,面条,鸡鸭,鸡鸭蛋,方肉,酒等,作祭品用的布料,还有各式各样瓜果菜蔬之类,挑子领人一一收了。八月十四日,一大早,谭府门前,用竹杆和棉布搭起了天蓝色的大棚,大棚下,金木匠的棺木及四十位烈士的牌位就已摆放整齐,中午,葛师爷请的两套响器班子就开始吹打起来,一批从外地请的四十一位和尚道姑到位,沿灵牌前跪列,敲着木鱼念经超度。鞭炮声就一阵紧一阵响了起来,迎接到来的一家家前来祭奠的人群。到了晚上,灵前齐齐跪了前来守夜的二百多名烈士亲属好友。   次日天未亮,桃子就忙碌起来,要安排流水席。在村民们看来,村里的红白事热闹不热闹,不在乎仪式,主要是要看这顿饭吃得好不好,米饭是一定要吃得肚圆,吃到撑不下了为止,菜是要八大碗的,其中主菜就是那方大肉,通常是以猪肘子或猪背上连皮带骨有肥有瘦的一刀切的一块四边见方的肉,以重量评等级,小的两斤半,大的有四斤,有四斤的方肉,那就是最高等级了。桃子请了村上三十名勤快能干干净整洁些的妇人走堂,忙着帮厨,上饭菜。   晒谷坪上,整齐地摆满了六十张八仙桌,桌凳碗筷都是从各户各家搬来。谭万山门前屋檐下,一式垒起十二口大灶,大灶上一式的大甑,正在蒸米饭,热腾腾地散发诱人的饭香。谭宅的天井里,又是垒的二排十二口大灶,大灶柴火正旺,四个大厨师挥汗如雨,正在大锅里炖着大肉,十几名妇人两旁一字排开,挥舞菜刀,辟里叭拉地哚肉切菜。一筐筐的鸡鸭鱼肉及瓜果菜蔬摆满了四周的走廊。   按照安排,流水席在上午九时开始,至十二时前结束,正午十二时发引。一大早,村民就一家家扶老携幼赶来。桃子先是引领烈士亲属好友等安排坐定。至九时,第一拔六十桌人就位,谭万山一声喝:“起席!”只见十几个妇人先是各端着竹编的簸箕,将打好的满满一簸箕饭送到各个桌上。再是十几个妇人一批批上菜,先是上四个头汤:白片猪头肉氽玉兰(冬笋)片、剁草鱼丁炖嫩白豆腐、猪肚肠肺煲薯粉条、墨鱼配猪脚。装的是满大海碗,虽说是汤,汤料却是堆尖的,厨师的手艺好不好,味道正不正,就看这四个头汤。   紧接着上的是蒸得烂熟的大肉,肉皮被配以八角、桂皮的调料酱卤得黑黄,闪着油光,香味能透几里远,肥膘连肉带皮足有六七寸厚,一见就是四斤的,切下一块送入口中,入口即化,满嘴油香。鱼是一整条的鲢鱼,油炸后再蒸的,卧在切成细条的烟笋上;一碗鸡是生爆炒的,要透出鸡肉的鲜嫩,底料本应是马蹄姜片,但此季节没有了马蹄,只好配以凉茹姜片;最后本应是一碗开水白菜,大白菜心配以鸡汤调味,在汤里淋一些鸡油,在吃过大鱼大肉后用它来清清口。此时不是白菜季节,只好以开水丝瓜汤代替了,八大碗全了。   因为是丧事,村民在这本该热闹的场面却异样的冷清,第一轮大多是烈士亲属们,都是含着泪吃的,其他的人也很少说话,只是吃,酒是村里用秕谷自酿的谷烧酒,没有人喝,只吃饭,偶有孩子们的兴奋的嘻闹,马上被大人们喝哄住了。第二轮开始,就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也喝些酒,也是自家喝,没有人劝,只是在一边吃喝一边谈论,哪人哪个家的孩子死了,这孩子从少就很懂事的,太可惜了,其他儿子都赶下上;谁谁谁家的少*妇这么年轻就守了寡,怪可怜的,一片的唉声叹气。女人们通常带有干荷叶,将吃不完的饭菜收了,用荷叶包着,揣到怀里。不到半个钟,桌上的饭菜如风卷残云,八只大碗菜及簸箕里的米饭光清亮底。   村里人的酒席,不会有剩饭菜习惯,一叶菜一粒饭都不会剩,连汤都会喝光的,更何况谭万山最是看不惯浪费,看到了,哪怕桌子上下有几粒饭,都得罚谷子。   酒足饭饱了,大家就忙着清走了碗筷桌凳,腾空了场子。至十二时,突然轰地一声火铳响起,两套响器锣鼓锁呐齐响,哭声惊天动地,就见一簇人抬着金木匠的杉木棺材出来,停放在晒谷坪前面,接着,是四十一位男女列着队,举着四十一块牌位出来,后面,又是四十一位举着近一丈高,一尺宽的布幡的队列跟着,布幡上贴着写有“壮士千古”、“气壮山河”、“英灵不朽”、“魂兮归来”等白底黑字的菱形纸,全村男女老少头上全都披着白色拖布围在四周,有些举着白绿色的花圈,白晃晃的像铺了一层雪。   公祭开始了。   身披道袍的葛师爷肃然立在谭宅门前,冲着众人,扯着尖细的声音喊:   “公祭开始,请全体肃立--”   “跪!”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恭请谭老万山先生宣读祭文!”   谭万山身披白纱,表情凝重地面对村民,宣读祭文:   维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村民公约谭谋率全体众村民敬致祭于洪关镇葫芦嘴村抗战阵亡将士之英灵:   念我中华,万民乐业,无耻日寇,公然犯边,   残杀同胞,凶残至极,三湘子弟,救亡图存。   方部麾下,数万将士,抵御外侮,血拼倭寇。   衡阳军民,义无反顾,赴汤蹈火,众志成城。   孤军无援,弹尽粮绝,日寇横尸,英雄浴血;   我村41壮士,慷慨赴死,义战无返,壮士不归;   铮铮铁骨,国殇长奠,绝唱当哭;   松柏当忆国殇痛,草木含悲染穹苍。   一抔黄土,埋几许之英雄兮、神鬼哀号;   三尺菁蒿,染无穷之碧血兮、忠心贯日。   今特祭奠,慰英雄之灵,以示尊崇,   盼魂兮归来,伏祈灵鉴。   哀哉——尚飨!   谭万山念至最后几句时,已是哽咽,村民也泣不成声,哭声一片。   接着,由葛师爷率四十一名和尚道姑为亡灵超度。一阵木鱼声和和尚道姑的叨叨声响起,葛师爷手捧三束香,向天地及众灵位行三跪九叩礼后,也口中念念有词,也不晓得他念些什么。   超度仪式完后,葛师爷才令众人起来,三位持铳的人举着火铳向天空放枪,“轰!轰!轰!”,声音在山谷回荡。三声响后,铜锣声咣地响了一声,葛师爷一声高喊:“起”,金木匠的棺材被十六个人一齐抬了起来,乐队又吹打起了呜呜咽咽的锁呐声和锣声,一村人全都号哭起来,鞭炮声劈劈叭叭地冒起了串串青烟。   队伍出发了,葛师爷在前不断地撤着纸钱引路,接着是举着花圈和打幡的队伍,幡队后面,是金木匠的棺材队和捧着灵牌的队伍。送行的是戴着雪一片白孝的全村人以及闻讯赶来的各地亲友,延绵几里路长。   葛师爷沙哑的声音一直在喊:   “魂-兮-归-来-哟——”。   七   深秋,稻子黄了,一串串饱满的稻穗垂下了头,秋风吹拂,满村都飘来清甜甜的稻香。   一村人都在为期待已久的收秋做准备,一些人在打磨生了锈的镰刀,一些人在修复脱粒的扮桶,孩子们更是像过年似地期待,他们知道,很快就可以吃上香甜的大米饭了。   金不换对这些毫不在意,他整天就像跟屁虫似地跟着金小青,一天到晚哥长哥短的。他还常把小青带到自己家来,请小青在家吃饭。小青吃了柚子做的饭,直称婶的菜做得好。不换晚上还留小青在家陪着一起睡觉,他要好好听小青哥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晚上,小青躺在不换家的床上,看房间里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墙上不见一丝蛛网,地上不见一点尘土,家俱摆放的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好像刚刚浆洗过,闻闻还有一股米浆的香味,感叹柚子婶不愧是能干勤快,这么年轻就守了寡,也太不幸了,又想不换这么小就没了爹,又同情不换来。   不换就缠着小青讲打仗的故事,小青不想说打仗的事,那太残酷,太血腥,也太伤悲,毕竟不换还小。就讲起军队里的一日生活制度来,讲了军训,早操,集合,唱歌,开饭,站岗,放哨。不换问:“军队里也唱歌呀,唱的什么歌,哥教我一教。”小青说:“国军也有不少歌,但都还是八股文一套,生涩得很,我们就觉得人家八路军的歌好唱又好听,很得劲,很提气,只是国军又不许我们唱,我们也只有偷偷地唱。”不换问:“为什么不能听八路军的歌?”小青说:“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部队。”不换问:“共产党是不是过去闹暴动的队伍?”小青点了点头。不换说:“哥你就唱唱来听听!”   小青就轻轻唱了起来: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   千山万壑   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   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听吧   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   ……   不换听得入了神,说:“哥,你教我吧。”小青说:“这样的歌,不是我这样唱的,那是要成千上万的队伍里的人一齐唱,那样才有力,才雄壮,才有激情,那是一股一往无前,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力量。”   不换就神往自己到成千上万人的部队里去,就听小金问:“听说你用枪轰了保长?”不换说:“那算什么,日本人我都轰了。”小青不信,说:“你敢轰日本人,你夸大话吧。”不换说:“是真的,在玲奶奶庙,我差一点就轰死了他们,只是那天下雨,这枪受潮了,没有打响。”于是就将过程细说了一遍。小青也就信了,想了想,就说:“你把这破枪丢了吧,我给你步枪使。”不换说:“你莫耍我了,你哪有步枪?”小青说:“我跟你说了,你万万不要说出去,阵地失守前,我将我们师部使用的一部电台,十多支步枪,三支手枪,还有两箱子弹,一箱手雷,都埋在一个地方。”不换吃了一惊,一双大眼愣愣地盯着小青。小青说:“我是想,找个时间去取了来,我们悄悄发展一批人,搞个武装小分队,至少可以保护保护村子人不受外人欺负。”不换兴奋得一跃从床上嘣了起来:“好好好!好哥哥,我也参加。”   小青忙将不换按下来,说:“你先莫高兴,这事没有说得那么容易。首先是这批东西怎么才能找到和运回来,再者村子里会不会有人愿意参加。”不换说:“唉,村子里的这些男人,种谭万山的田,靠谭万山的粮养家糊口,他们都听谭万山的,谭万山不发话,没人敢怎样哩。”小青问:“我还想不明白呢,谭万山这么大的家业,这村子也没有一个民防队,他府上也没有一个护院队,他就不怕有人抢粮?”不换说:“你是不晓得那谭万山,他那粮食就是他的身家性命,他说养了一批人,就要每天多出一张张嘴吃粮,白白糟蹋粮食。所以这谭家平时连管家都不要,由他二媳桃子当家理财,家里要人干活了,都请的临工。要说抢粮,这村子里的人,他能借得到粮,谁还会去抢?外面的人,这仅有的一条好几十里的山路,他进得来,也莫想出得去。”   不换想了想,又说:“不过听爹说过,十多年前共产党闹暴动的时候,谭万山听说那共产党要分地分粮,就买了些枪弹,抽了村里十几个男子,发给十几支步枪,由谭万山带领弄了一阵子,也就是摆摆样子。后来听说共产党不来了,也就解散了,现在只剩那谭伟一个光杆民防队长。”小青说:“先不管他了,我看还是想个什么法子将我那东西弄回来。”不换说:“这还用想,我们俩去搞回来嘛。”小青说:“说得那么容易,现在城里被日本人占了,搞不好小命都没有了。再说了,现在去城里,盘缠都没有,还有就是先要在城里附近找个可靠的亲戚或熟人,有个投靠的地方,再弄些挖掘工具,起出后还要找个什么理由运回来。”不换说:“要说这村里在城里有亲戚的,也只有谭家,他三媳秀娥娘家是城里的。”小青说:“怎么说来说去都绕不开谭家。”不换说:“其他有没有我也不晓得。” 正文 第一部(7)   小青想了想,问:“他三崽叫谭容吧,找他能行吗。”不换说:“他呀不行,上次从城里逃出来时受了惊吓,都疯了哩,你不晓得,那谭容经常晚上深更半夜被鬼缠身,弄得谭伟常常半夜开枪驱鬼,经常半夜叫魂,他娘在村口喊‘容崽呀,跟娘回来呀’,府里人就答应‘回来了呀’,让人听了心里瘆得慌,闹得一村人不安宁。”小青说:“这是精神受刺激了,要赶紧治的。”不换说:“找葛师爷驱了几次鬼,不见效。”小青说:“那是迷信,要去城里大医院请医生治。”不换说:“对哩,我们就送他去城里治病,顺便搞枪,这一切不就好办了?”小青想了想,拍了拍不换的脑瓜子,说:“你这伢子脑子还挺活络的,这个主意好,你去约那秀娥,我们先商量商量。”不换说:“我明天就让雯雯叫她来找你。”小青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不换到谭家找雯雯,却碰上正要出门的秀娥。不换一看,到底是城里人,会打扮,一张凝脂般似的银盘脸雪雪白白的,一头乌亮的长发很随意地绾在后肩上,双眼滴溜溜的象一双在水里乱窜的游鱼。上身一件细腰贴身短袖月白暗红色滚边小衫,露出一双葱段似雪白的双臂,下身一簿荷色长裙,穷尽身材曲线。   秀娥见了不换,一脸堆下笑来说:“你个鬼伢子,一大早在门前贼头贼脑干嘛子?”不换心里正在想,我长大了,找的老婆若有她这么好看就好了,不晓得雯雯长大了有这么好看不。见秀娥一问,就有些心慌,本想说要找雯雯,又想这人既然直接碰见了,不如干脆就直说了,就说:“我哥金小青找你有事哩。”秀娥问:“金小青是你哥么,找我嘛事哩?”不换说:“我哪晓得,反正他要我来找你,说有大事同你商量呢,你去去就晓得了。”秀娥说:“我能有嘛子大事嘛,去哪找他?”不换说:“玲奶奶庙,他在那里等你。”秀娥说:“那么老远的地方!你先去,我有些事,看下午去吧。”不换说:“你一定去,我们都在等你哩。”秀娥挥挥手,说:“好哩”。走了。   午饭后,不换与小青就在玲奶奶庙等秀娥。玲奶奶早已拿出红薯干南瓜皮瓜子等各种各样食品,摆了一桌。不换对玲奶奶说:“我从来没有见奶奶哭过,公祭出殡那天,第一次见奶奶哭得那伤心。”玲奶奶说:“这还得多亏小青哩,我那崽地下有知,也该知足了。”小青说:“奶奶是军烈属,看到奶奶这样子,我们心里也有愧。等哪天日本人被赶走了,政府一定会抚恤的。”奶奶说:“我这把老骨头了,不敢指望政府了,只是想等哪天死在这庙里,能有你们替我收尸入土,不让烂在床上就行了。”不换说:“奶奶,有您孙子我呢,还有您孙女雯雯,您老哪还用担这个心。”   三人边说边吃边等,过了二个多时辰,才见秀娥汗津津地找了来。不换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秀娥娇喘着气,双手搓着腰,说:“看着不远,走死半天,哎呀累死我了。”玲奶奶忙替递上一杯茶,秀娥一口喝了,看了看四周,问玲奶奶:“奶奶干吗住这么个破地方,这荒山野岭的,晚上困觉不怕吗。”玲奶奶说:“有么子好怕的,在这里,有孩子他爸,还有几个崽陪着呢。”秀娥听了,就感觉有些瘆人,不说了。玲奶奶问:“谭容病好些了么?”秀娥说:“哪能好呢,什么法子都用了,不但不见好,还越发重了。”玲奶奶说:“这种病,还得靠亲人用心去安抚,这男人的心受了惊了,就跟像那牛啊马啊受惊没有两样,扑腾扑腾几下子,自然就安静了,你也不要急,总会有安静的时候。”秀娥叹了气说:“我也这么盼着呢。”   秀娥看小青一双眼睛痴呆呆地看着自己,心里又不觉好笑,问小青:“你找我有嘛子事?还得到这地方来。”小青见秀娥的那双水汪汪的明眸看着他,就像两股清水直射过来,他就躲闪着,不敢正眼看她,扑下眼说:“你坐吧。”秀娥就侧着身子坐了下来。小青说:“这次多亏了你爹舍粮为烈士公祭,我还没有能登门道谢呢。”秀娥说:“说哪里话,爹做的值不得什么,倒是全村人都敬你是一位有勇有谋有义气的人。”小青摇了摇头,也就直入主题说了,说是有一批他私藏的几支枪弹什么的,想取出来在她娘家落个脚,再找个什么法子运回村。秀娥一听,直摆手,说:“这哪行呀,眼下城里全是日本兵,抓了要杀头的。再说了,我娘家也不在城里,日本人进城前,城里疏散居民,娘家亲戚都从城里去了城郊茶山坳,离城十多里,也不敢回城。”小青说:“我只是想,谭容得了这病,要去城里治的,我正好带他一道进城,先治病,治好后回来时一起把东西带回村。”秀娥说:“是想去城里治呢,只是现在城里都是日本人,哪个还敢进城。”小青说:“现在城里的日本人不多了,治安主要还是中国人在维持。再说了,你去治病,他们能对一个病人咋样。只是你一个女人不能去,我与不换送进城,治好后送回村。你看如何。”秀娥说:“这事我也作不得主,还得容我回家和爹商量商量。”小青说:“好哩,只是,你同你爹商量的时候,只能说我要顺带一些钱财回来,不要说是带枪带弹。”秀娥点点头说:“这个我晓得,你等我的消息吧。”   秀娥又同玲奶奶说了些闲话,就起身要走。玲奶奶说:“吃了晚饭再走吧。”秀娥说:“奶奶您不用客气,太晚了,家里怪急呢。”   秀娥回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了,桃子已在做晚饭。雯雯看到了,忙拉着秀娥手说:“三嫂,你去玲奶奶庙,干吗不叫我跟你去。”秀娥说:“大人在商量事呢,你去干什么。”雯雯看到秀娥一身湿汗,就忙去天井打洗脸水,秀娥一边洗一边说:“雯雯,你也不小了,等哪天城里平安不打仗了,我送你去城里上学。”雯雯说:“等城里不打仗了,三哥三嫂你们还回城吗?”秀娥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晓得你哥这病什么时候好?”雯雯说:“总会好的,这一家人,就是三嫂对我好,三嫂心善哩。”秀娥笑笑说:“你这小小年纪,还学会讨好人说话。”雯雯说:“才不呢,雯雯自己心里有数。”   说着,桃子喊吃饭了。俩人来到堂屋,谭万山照例先在桌子上席正中端坐了,一家人才围上来,看桃子布饭菜上桌。   这一家子人,桃子是真正的当家人,管家,管粮、管帐,做饭,待客,她打理得有条不紊,而且从不喊累。今年过年时候谭儒没有回来,有人传说谭儒在外面找了小老婆了。她一听,一过完年,二话不说就去了城里,找谭儒的部队打探谭儒,好不容易才晓得谭儒已去了重庆。她只得悻悻回了村,一面恨自己的男人无情无义,一面责怪自己的公公不该把这事瞒了她,在家痛哭了几天。谭万山好劝歹劝,说是这兵慌马乱年头,这当兵的不晓得今天的脑壳明天还会不会在脖子上搁着,哪还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再说了,他一个军人,在大战前夕从前线去后方,是你大哥费了好大的劲,从团长求到军长头上,才把他弄走的,这事还不能张扬。他没有打死在前方战场上,还又是去了后方,也算万幸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哩。桃子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饭桌围坐着谭万山和老伴,还有桃子、谭伟,雯雯、秀娥及四岁的女儿嫚嫚。谭容昨晚又闹了一晚,现在已睡了,也就不叫他了。桌上已摆了几道菜,无非是初秋常见的几样素炒瓜菜,一盘吃了几天没有吃完的干椒干豆角煨腊肉,一盆南瓜汤。桃子已将各人的饭打好,秀娥一看,又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吃下的剩饭,一闻好像还有些馊气,就皱了皱眉头。谭万山见了,就说:“秀娥,你是城里人,吃不得这饭,你去换一碗新饭来。”秀娥一听,忙笑笑说:“不用不用,习惯了习惯了。”一面说就一面扒了一口饭。谭万山就说:“这就是了,我们说是大户人家,可不能糟蹋这粮食呢,你去村子里看看,哪家还能有这白米饭吃,就是有,不过年过节过生日什么的,他也舍不得吃哩。”秀娥心里有事,忙讨好说:“爹说得是哩,如今这粮食珍贵着呢。”又说:“爹,我想跟您说个事,听说城里平安了很多,想让谭容去城里治病。”谭万山说:“这是个事呢,我也想过,这病迟早要去城里治,只是眼下还不晓得城里怎么个形势,再说了,村里这稻子眼下就要开镰了,一家人也走不开哩。”秀娥说:“就怕这病越拖越难治,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说着说着就禁不住涌出了眼泪,嘤嘤就哭了起来。谭万山老伴就埋怨说:“都在吃饭哩,这时节时说起这烦心事,弄得大家都没有心情吃饭。”谭万山对秀娥说:“这事你先别急,总是要尽快想个法子来。”秀娥就说:“今天碰到那金小青,他说这次爹舍得出粮公祭烈士,要好好谢您。说了谭容这病,就说城里医院他熟,他愿意送谭容去城里治病,还有就是为了逃命他遗漏一些东西在城里了,趁现在城里安静了,也好顺便带回来。”谭万山问:“他一个国军,不怕日本人杀他?”秀娥说:“爹,他额头上又没有刻着国军的名字,日本人哪晓得。”谭万山就点头,说:“他愿意去送,自然是好。”回头对谭伟说:“你明天就去找小青,定个日子,一起去吧。”谭伟就点了点头。   八   小青、不换听说谭万山答应了带谭容去城里治病,很是欢喜,就筹谋起来,原想由谭伟和小青带着谭容去,不换却闹着硬要一道去,小青只好依他。柚子原不想让不换去。丈夫死后,她昏睡了好些天,如堕入万丈深渊,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恶梦。公祭后,才逐渐恢复神智。不换要去城里,她哪敢放心,坚决不让去,不换现在是她赖以活下去的支柱,她不敢再让儿子有什么闪失。无奈不换想枪想得快发疯了,哪肯罢休,与娘软缠硬磨,又硬拉小青和谭伟过来劝说。柚子对小青和谭伟说:“你们哪里晓得,这伢子这心又硬又野,他爹死了,他硬是没有掉过泪,眼神里透着恨露出凶光哩。成天不着家,胆子大得很,连保长他都敢轰,他要去了城里,碰到日本人,还不晓得他又会惹什么祸来。”小青说:“放心吧婶,我也是当过班长的人,管过十几号扛枪的人,还管不了这伢子吗,我就是把自己的小命丢了,也会让不换平平安安地回来。”谭伟也说:“不换硬是要去,你也拦不住他,他哪天要是偷偷跑出来,您不是更着急吗。也算是帮我家一个忙吧。”柚子无奈,只是说:“你们千万千万要管住他,不要让他惹事。”千叮万嘱。   三人带着谭容赶到峪口村,在村里雇了一辆牛车往镇里赶。谭容虽说晚上常常惊恐万状鬼喊鬼叫的,白天时时昏昏噩噩,但体力还行,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因此出村走的这二十多里山路,他也不需要人打理,自己走。牛车到了镇里,谭伟叫将人安置在一家旅馆,他去镇公所找人弄车,弄了两天,搭上了去城里的一辆破旧的货车。   这货车一路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行了大半天,天擦黑的时候才到了城门,见城门站了好些个警察和两个穿着黄军服的日本兵,对入城的人搜身检查,门前聚了不少人。   车刚停下,小青眼尖,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警察原来就是随他一起参加衡阳保卫战的同班战士黄余才。就下车迎了上去。黄余才也看到了,忙疾快赶上来,将他悄悄拉到车身后,也来不及问长问短了,悄声问:“你来干嘛哩。”小青说:“送人去医院看病呢。”黄余才说:“快快回去,莫进城了,日本人正在到处抓民夫呢。”小青说:“那我这病人怎么办?”黄余才问:“什么病?”小青说:“精神有问题,要找个治精神病的医生看看。”黄余才说:“这医院全住的是日本兵伤员,到现在还有二、三千多人哩,很多伤兵都没有医院安置,你一个平民百姓哪进得去。”小青问:“你怎么干起这个了,还有朱顺,赵明生他们呢?”黄余才说:“唉,一言难尽,我们也是实在没法活了,那原王县长就是现在的保安司令,不想看我们病死饿死,悄悄收留我们一批,朱顺懂无线电技术,分在邮局;赵明生听说在火车站负责治安呢。还有一些人,也没有个消息。这样吧,你先不要进城,在你来的路上离这不远处有个茶铺,你在那等我,我下岗后去找你。” 正文 第一部(8)   二人撑着谭容下了车,来到了茶铺。说是茶铺,其实只是一个用竹编在路边绕几棵树杆围出的一个棚子,顶上搭铺些稻草档雨,棚子内摆了几张八仙桌。除了供人喝茶外,也能搞几个饭菜供几壶酒吃喝。棚内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喝着茶。小青等四人在一桌子旁坐下来,要了几壶茶,边喝边等。就听到旁边那几个老者在说,日本人现在在到处抓民夫,要下乡收粮呢。另一位说,哪是收粮,是抢粮呢,说是秋收的稻谷要一粒不剩全部交皇粮,只留杂粮。一位就摇头叹着气说,政府无能啊。   不一会,就见黄余才来到茶铺坐下,叫老板炒了几个菜,要了几份饭,同小青们一起吃。黄余才对小青说:“看病的事,我倒是想了个去处,城外的天主教堂,那里有一个牧师,也有药医这精神之类的病。”小青问:“是日军看押方军长的教堂吗?”黄余才说:“正是,只是日军看守的紧,外人是进不去的,那牧师到是可以经常进城。我看这样,你们俩人在城外等些天,让这小伢子随我带病人进城,在城内找个旅馆住下,等瞧好了病,出城后你们一道送回去。”小青正想寻机会去取枪,听说不要进城,正中下怀,就说:“这样也好。”不换却说:“我不进城,我要跟哥在一起。”小青知道不换想干什么,就悄悄对他说:“你要听安排,这也是在帮我的忙哩,要不什么事都做不成。”不换也就不说了。   吃完饭,黄余才就拉小青到一边,说:“你说实话,你不只是来送人看病的吧。”小青说:“也瞒不过你的。我在天马山阵地退守时,埋了一批武器,想去弄了来。”黄余才说:“那阵地已被日军和自卫军打扫多次了,哪还有武器!再说了,那山头日军的岗哨还没有撤呢。”小青说:“我埋的东西,除了我哪个能找得到。白天去不了,晚上去挖总可以。”黄余才说:“你有胆子你就去,我不是吓唬你,那山上死的人太多了,人也是就地埋了,我听人说,那阵地上敌我两方冤魂不散,一到深夜还在廝杀,还听到喊杀声不断,还会看到一团团鬼火在随着移动哩。”小青听了就心里发毛,嘴里却说:“我们从尸体血泊里爬出来的人,还怕这个吗,深夜闹鬼,没有人敢去更好,我更放心干事。”又说:“你能不能明天搞几个麻袋、锄头什么的,送到天马山来。”黄余才说:“这好办,现在城里还在天天死人,每天都拉人往城外埋。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派人去天马山埋人,在原来师指挥部的地方会合,你就替他们选好你埋枪的地方,埋完人就顺便将工具留下了。”小青问:“这日本人还在杀人吗?”黄余才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们国军的伤员,三四千人哩,无医无药,只有等死,还有些熬不过痛,自杀的。”小青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痛,最后点了点头:“就这样定了吧。”回到铺里,让谭伟将一些大洋交给了黄余才,黄余才想推辞,小青说:“这是谭容瞧病食宿的钱,你放心,他家才不缺钱呢,我也就不说这个谢字了。”黄余才只得收下。   不换同谭容被黄余才领着进了城,天全黑了下来,街道两旁闪着昏黄的路灯,大街上不时开过一辆辆汽车、马车和人力车,两旁行人稀少,很多店铺都关了门。虽是如此清冷,对第一次进城的不换来说,也如同进了天堂。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一栋连一栋的门房,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这么宽阔这么平整的路面和这么多的汽车,这么多的门店和这么多明亮的灯,这么多红红绿绿的商标牌和广告画。就想怪不得城里人都长得像秀娥那么好看呢,城里人过的日子就是不一样。   黄余才带着不换和谭容来到了一家小门小户的客店,店前挂着一帘“瑞祥客栈”的布幌,店里迎出来一个走路有些拐的男人,看着像是店老板,堆着笑脸说:“老哥您一向好哩。”黄余才说:“这不还有条命在嘛,你这生意还行吗?”那店老板说:“唉,哪还有生意,没有人来骚扰就算好了。”黄余才就说:“我这有两个客人,来瞧病的,你安顿下。”又对不换说:“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这些天你们不要出门,我随时叫人来瞧病。”就随手掏了几块大洋塞到那老板手里,老板要推辞,黄余才说:“吃住你都给安排好,有事找我。”说着走了。   那老板手里紧攥着大洋,忙喊了声元娘,小阁楼上就下来一位体态白净丰满的女人,老板将手中的大洋塞到那元娘手中,那元娘双眼就放出光来,掂了掂,就满脸堆笑说:“呀贵客来了,快快进,快快进。”将两人引进一个木板房里。房间门窗左右两侧各摆一张木床,还有一个后门,那元娘打开了后门,门外却是一个大院子,靠外边围墙内还种了些菜,一片辣椒地,半人高的辣椒树上,还挂着红红绿绿的辣椒,丝瓜、苦瓜、南瓜藤爬得满墙都是。靠门边有一个水龙头和水池。元娘说:“二位您先洗洗,我去给您们弄饭,吃饭时我来叫您。”不换忙说:“不要做饭了,刚才在城外吃了。”那元娘说:“哦吃啦哩,还饿不,要不再吃点来。”不换说:“吃饱了,不吃了。”那元娘说:“也好,等下我就送开水来,看俩位一路辛苦了,洗完了早点休息。”说完去了。   不换与谭容洗漱过了,就将神神呆呆的谭容扶上了床,不一会就听到了他的鼾声。不换累了,也不知不觉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不换被一声声尖叫惊醒了,他刚回过神来,就明白了一切,谭容的病犯了。   谭容已将被子蒙着头,浑身发抖,手中指着窗外,尖叫:“有鬼呀!鬼!鬼!你看,有鬼呀!”不换向窗外一看,窗外黑呼呼的,什么也没有,他想扶谭容躺好,谭容却身子一歪滚到地上,一边叫一边钻到床底下去了,还死死抱着不换的腿。尖叫声将店老板和那元娘都惊了过来,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不换说:“不要紧,他患的就是这种病。”那元娘说:“这么子办,这深更半夜的,会将四邻都吵醒了。”那老板过来说:“将他扶上床吧。”不换说:“不用了,就这样吧,你越动他,他越叫得更凶哩。天一亮就好了。”   第二天,还没有医生来,不换就对女老板说要出去走走看看。女老板说:“孩子,可千万不要出去,外面的日本兵还在到处抓人哩。再说,你这人生地不熟,走失了怎么办。”不换只得罢了,也不晓得小青哥他们取枪的事怎么样了,又担心医生不来,晚上他又闹,心里又闷又烦。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冷冷清清的。黄昏时,窗外起了阵阵秋风,后院的菜叶随风起舞,天空灰矇矇的,一群鸽子嗖地在不换头顶上飞过,像是带着风信,呜呜地响。不换就迷迷糊糊地靠在窗台前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后院的一阵水声惊醒了,后院的水池边,一个汉子在洗漱。汉子四十多岁左右,一身肌肉到挺结实。   那汉子见不换醒了,就冲他笑笑,问:“乡里来的?”不换点点头。那人又问:“你房间里睡的是你家人?”不换摇摇头,说:“同村人,来看病的。”那人哦了一声,说:“要睡在床上睡,不要着凉了呢。”进屋去了,原来那人就住在他隔壁,同在一个后院,共用一个水池。   晚上,不换担心谭容闹,不敢睡。深夜到后院溜达,看到那客人房间亮着灯,他凑近窗缝一看,眼就直了,那汉子正在擦试一把手枪,亮铮铮的枪面一闪一闪的,不换两眼就直勾勾地看那人擦完了枪,扣了一下枪机,只听清脆地响了一声枪里击锤的撞击声,见那人装上弹夹,用布包好,塞进了皮箱,将皮箱锁了,抬起了床板,将锁皮箱的钥匙塞进了床铺板与床尾脚架上的地方,用床板压严实了,将皮箱放到了床底下。   不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精巧的枪,一个晚上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枪,手就有些痒。第二天,客人出了门,他实在按捺不住,狗胆包天起来,等那女老板打扫房间时,跟进去找女老板搭闲话,趁女老板忙着,悄悄拔开了那房间窗户的插栓。女老板走后,不换打开窗户跳进了房间,就很顺利地摸出了钥匙,拖出了皮箱,打开箱,从皮箱里摸出了枪,将皮箱盖了,又推回到床底下,从窗户翻出来,回手掩上窗扇,猫进了后院的辣椒地。   不换看到手中的枪,心跳就加速。这是一把日本的橹子,细细的枪管,圆圆的机尾,握把是木头的,刻有钭条纹。他也弄不清这子弹从哪里装进去,好在他偷看那人擦枪时装过弹夹,像是从握把底部插进去的,可是他怎么也拉不出来,弄来弄去,也不晓得怎么就按开了弹夹扣,弹夹就从握把底部弹了出来,他终于看到了弹夹内黄烂烂的子弹,不换眼前又是一亮。心想这次小青他们去弄枪,会不会也弄到这种枪哩。他装上弹夹,举枪瞄了瞄,也不敢动板机,怕搂了火。   不换虽说爱不释手,但也担心玩久了,被主人发现,就想将枪放回去,刚窜出菜地,就听到房门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他一惊,慌忙又躲回菜地,见是一队警察和几个日本兵冲了进来,直冲那房客的房子。不换不及多想,忙顺手将枪埋在土里,溜了出来,看到那警察在房间翻箱倒柜在找什么,床下的皮箱被翻了个遍,院子里也找了个遍,又到不换的房间,把谭容赶了出来,将谭容遍身搜了,又将不换叫过来搜了,将他的房间也找了个遍,看来没有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就向那吓得浑身打摆子似的的男老板问了一大堆话。又见一位警察上来,将不换拉到老板面前,这警察说话有些结巴,就问:“认认不,认识隔隔,壁的人?”不换摇摇头,说:“不认识”。这警察又指向在床边坐着的谭容,问:“他他,什么,么,病?”不换不觉也跟着结巴了,答:“他他他有疯疯病哩,在这里等医生来看病的。”   不换不晓得是不是自己闯了大祸了,双腿也有些抖,幸好警察和日本兵们没有再为难他们,匆匆走了。   不换浑身不安,想将那枪放回去,又看那房门窗户已锁紧,只得罢了,又不免担心起小青他们来。   晚上,隔壁那汉子回来了,好像被人打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见到不换,忙将他拉到后院,笑着说:“小家伙,胆子不小哩,把枪给我吧。”不换吓得半天作声不得。这汉子说:“你不用怕,你救了我的命,我还得谢你哩。不过这枪你不能要,你带了它不安全。”不换这才去了那地里,将枪翻了出来,交给这汉子。说:“我不是要偷枪,只是看看耍耍再还回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还就有人来了。”这汉子看了看枪,又取出弹夹看了,忙说:“好,好!你做得好。”又问:“你恨日本人吗?”不换说:“怎么不恨,我爹就是被日本人打死的。”这汉子说:“那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姓杨,几年前是衡阳八办的,我们也是抗日的队伍呢。你就叫我杨叔叔吧。”不换叫了一声杨叔叔,这杨叔叔就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说:“叔叔就要走了,我们后会有期。看你人不大,还胆大心细的,以后千万要小心,不要再做莽撞的事。”不换问:“叔您要去哪里?”杨叔叔说:“去重庆八办呀。”不换当时就有一种想跟他去抗日队伍里的念头,只是这时候他一转念想到小青哥的枪,还想到了身边的一个病人,他就将这一念头一闪而过了,就说:“我是洪关镇葫芦嘴村的,我叫金不换。”杨叔叔就笑笑着点了点头,从皮箱夹层里取出一块已洗得发白的“八路”臂章,对不换说:“这帮家伙这次没有搜出来,还算幸运哩。现在给你留个纪念,你藏好,不要被日本人看现了,就是看现了,你就说是捡到的,你一个孩子,他们不会怀疑你。”不换忙点点头收了。   杨叔叔提上行李箱走了,不换送到门口,杨叔叔拉了拉不换的手,说:“金不换,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九   稻子终于开镰了。   秋天习习的山风透着一丝丝凉气,农民们却浑身散发着热汗,村里的男男女女全部扑在金黄色的透着醉人稻香的田野里。种田人伺候了大半年的庄稼终于向主人们奉献了沉甸甸的果实,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看到农民们难得的透出的喜气。妇女们挥镰割禾,男人们拾禾脱谷,孩子们在田里拾着稻穗,捉蛙虫玩泥水,老人们在家中煮着刚脱谷的香喷喷的米饭。全村都响着禾穗在谷桶中嘭嘭嘭的脱谷声,各家各户都升起透着家庭温馨的袅袅炊烟。   稻田里,山老绾唱起了山歌:   萤火虫,夜夜光   借我钥匙开我仓   借我犁,犁大丘   借我马,走衡州   衡州路上有口塘   打条鲤鱼八尺长   娘吃头,爷吃尾   留着中间一截讨婆娘   讨个婆娘是痴呆   撒尿掺罐子   撒屎塞灶堂   那一边,又有人接上唱:   月光光,紫光光   两个大娘同烧香   东一拜,西一拜   拜着明年好世界   世界荒,莫奈何   抓个鹅,看外婆   外婆打发我三尺布   缝条开裆裤   打开你的屁股朝西天   …… 正文 第一部(9)   谭万山这些天也被这醉人的稻香迷醉了,他捧着那亮铮铮的水铜烟壶,坐在自家门前的晒谷坪前,看一担担湿淋淋的谷子倒在这坪上,一堆,一堆,又一堆,最后滩开来,这坪上就立即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稻浪。看到这一切,他梦里都在笑,他估摸,按今年的产量和收成,他的四个粮仓应该装得比哪年都要多的了。   雯雯带着嫚嫚到玲奶奶庙看玲奶奶,还带来几串腊肉和几升白米。雯雯一放下肉米,就喘着气说:“这是三嫂送您的,不是偷来的哩。”一面拉嫚嫚叫太婆,嫚嫚看了玲奶奶半天,才妞妮地叫了一声太婆,把玲奶奶喜得不行,抱着嫚嫚亲了又亲。又张罗要去给嫚嫚找吃的。雯雯说:“奶奶,不要找吃了,她就是要听奶奶讲故事呢。”玲奶奶还是找来了一些薯干爪子之类,还取来一块红糖。嫚嫚都不吃,说:“我听太婆讲故事哩。”玲奶奶将嫚嫚抱在自己腿上,一团温热的肉就在玲奶奶身上忸妮,把玲奶奶*的心都甜透了,恨不得将这一团肉含在嘴里。   玲奶奶就甜甜地说:“好,太婆讲一个。从前呀,这山里有很多山羊,也有很多牛。有一天呀,一头山羊产下了小羊,产下了小羊以后呢,这母羊缺奶*水,小羊羔宝宝经常吃不饱。这母羊心疼呀,可不能天天让孩子饿哩,就想找他的好朋友母牛商量,借她的奶给小羊宝宝吃。这母牛也刚刚产了一头小牛,奶*水多呀,哪晓得,这母牛却很小器,不肯借,说,你借什么都行,哪有借奶*水的,我自个的崽都不够吃呢,哪能借你吃。再说了,你借了,用什么还?你那点点奶*水,还不够我儿子半饱呢,还有一股膻气,我儿子都不吃。母羊怎么求他都不行,怎么办呀?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只好等那母牛半夜睡觉了,让小羊宝宝去偷他的奶吃。这小羊宝宝等啊等,好不容易到半夜了,听这母牛也呼呼睡了,就悄悄的上去偷吃,她吃呀吃呀,还没吃上几口,不想这母牛很警觉,闻到了小羊的膻气,一看是小羊在偷吃自己的奶呀,这还了得!这母牛火气冲天,一跃就翻身起来,小羊一看不对,就赶紧跑呀跑呀跑,母牛冲着小羊就顶,这牛呀,一用牛角往前顶的时候,眼睛就只能看地上,看不到前方,这母牛用力又太猛,一顶就顶到一棵树上了,一对牛角插进了一棵大树杈里,怎么也拨不出来了。这小羊一看这牛动不了了,那奶*水还在流呢,也就不怕他了,赶紧过去去吃,一边吃还一边说,看你还小器不!看你还小器不!那牛呀直气得两眼冒火,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奶*水被它吃哩。”   嫚嫚咯咯笑个不停。末了问:“后来呢?”玲奶奶说:“后来呀,是一头老牛将他的角顶开了,那老牛劝他说,这是你的不对呢,我们这些吃草的动物,能够在一起过日子就是缘分,应该有苦同担,有难同帮,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日子才过得顺哩,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又批评这山羊不该叫小羊偷母牛的奶吃。后来这母羊向母牛认了错,母牛就把奶给小羊吃了。”   嫚嫚听完了,拍着小手直叫好,就在玲奶奶腿上撤娇,还要太婆讲故事,玲奶奶说,太婆故事多呢。于是又讲了几个,嫚嫚听了几个,毕竟累了,就伏在玲奶奶怀里睡了。玲奶奶不禁用手轻拍嫚嫚,一边幸福地哼起了歌: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干嘛?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门外传来叫喊:“奶奶!奶奶!”雯雯一听,兴奋地说:“奶奶,是不换回来了。”飞也似地出了门,果然见不换、小青同谭伟三人各扛了个沉甸甸的大麻袋进来。雯雯问:“这带的什么东西,”不换兴奋异常,将麻袋放下了,喝了口玲奶奶递来的凉茶,喘着气说:“反正不是送给你的,你也用不着。”雯雯不屑地哼了一声。又问谭伟:“三哥呢。”谭伟说:“回家了,你同我回去看看吧。”玲奶奶问:“那谭容病治得嘛样哩?”谭伟说:“看了医生了,给了些西药,每天睡前吃一片,真的就不闹了,一觉睡到天亮。”玲奶奶说:“阿弥陀佛,总算治好了,你们积了大德哩。”   小青等谭伟带雯雯嫚嫚走了,才打开麻袋,玲奶奶一见,吃了一惊,说:“小祖宗,你们去哪里搞这么多枪,可不要去干没有王法的事。”小青说:“奶奶,这枪,不会用来打中国人的,是用来打日本人的。我们用来保护村里人不被日本人欺负。”不换说:“奶奶,日本人就要来抢粮了,日本人说了,我们收的稻米,要一粒不剩作皇粮。”玲奶奶说:“那就凭你们,也打不过日本人,我们不要惹*火烧身呀。”不换说:“奶奶你不用管这些了,小青哥有办法的。”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将武器都掏了出来,共有步枪8支,汤姆森冲锋枪2支,毛瑟手枪3支,各式枪子弹数百发,手榴弹一箱等。小青本想将那电台也弄来,可是带不动,带来也用不上,只好放弃了。因为埋在泥土里太久,枪面已有些生锈了,小青让不换找些碎布来,一起擦枪。小青说:“可惜当时弹药不多了,这些弹药,几下就打光了。”不换说:“再多了,我们也带不动了。”小青说:“有机会,我们还得去趟城里,找黄余才想办法搞些弹药。”   不换一直沉浸在枪的兴奋中。摸了这支,又试了那支,说:“我还是使这支手枪吧。”小青说:“得了吧,你一只手还举不起来呢。”这是一支德国二十响,不换就一只手试举了举,说:“你看,谁说举不起来。”小青说:“这枪还没有装满子弹呢,再说了,你看,你的手都没有伸直,还在抖哩。”不换就找了支汤姆森冲锋枪:“那我就使这个。”小青取了支步枪说:“你还是用这个吧,那家伙费弹呢,一搂火,几十发弹就没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练瞄准,这玩艺可比不得你那火铳,闭着眼都可以乱轰的。”   玲奶奶已叫吃饭了,端上了一盘香味四溢的干辣子炒腊肉和米饭。不换看着直流口水,问奶奶这肉和白米哪来的,玲奶奶说:“雯雯拎来的,说是秀娥叫送的。”小青说:“奶奶,都给我们吃了,您自己吃什么呀。”玲奶奶说:“还有多呢,我能吃多少。”不换让玲奶奶上座一起吃,一边说:“秀娥嫂不比那谭万山,心还蛮好呢。”玲奶奶说:“你们治好了她男人的病,她也感激着来。”小青心里说,真要谢的是人家秀娥哩,没有她,哪能有这些枪,想到秀娥,小青心里就一阵温馨。   小青就问玲奶奶:“村子里还有哪个能用枪的,我们要组织一批护村队。”玲奶奶说:“青壮年不少都抽了丁,都是些庄稼人,连打猎的都少了,还有几个会用枪。这些人多数都是谭万山佃户,怎么也得要他点头。”不换说:“这个守粮奴,只要是为他护粮,他不会不许的。”小青说:“这事待我好好盘算盘算,怎么个组织法。”   十   日本人要抢粮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进村子里来,就像一记冷棍,将这些天一直沉醉在欢喜高峰中的谭万山打入了痛苦的谷底。   陈保长也从镇里回来了,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日本第六十八师团还未南下的治愈伤病员已在衡阳聚集,准备纠合城里自卫军、保安队、还有从各处抓来的民夫,调集数百辆军车、马车、牛车等,组成了八十多个收粮队,赴各镇收粮,命令说,收粮队一到镇,限各村保十天内将所收成的全部稻米收齐送到镇上,限期不交的村保,将派兵强收,到时村里将鸡犬不留。   谭万山就气血攻心,恨恨不平,说:“我一粒不交!大不了全村人还带着粮食上山!”陈保长说:“这次可不比上次,你人上山了,这房屋还在,日本人恼羞成怒,来个杀光,烧光,枪光,到时候全村的房子都烧了,大家无家可归,露宿野外,不值得啊!再说了,这全村子人躲在山上,能躲到几时?日本人还能找不到你?到时候不但粮食不保,还会大祸临头。”谭万山听了,就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老婆子慌了,忙扶谭万山坐下,说:“你说你这人,日本人还没来呢,你就为这几石粮食送了老命了,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陈保长也就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谭伟就上去在他爹的耳边嘀咕几句什么,谭万山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鬼鬼祟祟的,这大群又不是外人,你就大声说。”谭伟就说:“这次我们跟金小青他们进城,金小青搞了一批枪,有十多支,说是要组织护村队,武装护粮。”陈保长一听,怔了半天,忙说:“这更做不得呀,老天爷!这十多杆枪,哪能顶住那日本兵。再说了,日本人只会向我要粮呢,到时不交,先会要我的小命,我的小命不要紧,可千万别让他使全村惹祸。”谭伟说:“我也只是听他们这么一说,成不成的,金小青说他有主意,你们把他叫来问问不就是了。”谭万山这时才平静下来,就向谭伟挥了挥手,说:“你去把他叫来,不妨先听听他有怎么个法子。”   谭伟只得去玲奶奶庙找小青。到了玲奶奶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看那小青正带着不换使一杆长枪练瞄准,见不换正将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忙趴在地上喊:“我是谭伟,谭伟!快收起枪,别搂了火!”不换忍不住笑,收起了枪,说:“晓得是你,快起来吧。”小青问:“是你老爹叫你来的吧。”谭伟说:“想瞒也瞒不住呢,你就去一趟吧,说是要讨你的主意。”   小青、不换随谭伟进入谭府,见谭万山像条死狗样靠在太师椅上,陈保长也在。谭万山见了小青,忙欠了欠身,有气无力地说:“贤侄呵,你也不是外人,现在这一村子的人祸事就要临头了,你看看想个什么法子,救救这全村人吧。”   小青心里说,是救你的粮食吧,看了看陈保长,笑了笑说:“不晓得陈保长现在是当哪个的保长,是当日本人的保长呢还是村里人的保长?”陈保长一听就很生气,说:“你这伢子,我与你虽说是一辈,年纪比你爹还大哩,总比你多吃几年饭吧,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当日本人的保长,呸!我碰他娘的鬼哟!你不要以为现在手里有几杆破枪,就在我面前显摆,我可告诉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担着全村人的性命哩。”谭万山听了个不耐烦,说:“大群,你不要哆嗦,你听听小青贤侄的主意嘛。”小青就问:“听说谭爷十年前为对付共产党暴动,拉了一支队伍,有十多杆枪哩。”万山拍拍头,说:“哦,你不说我倒把它给忘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使了,恐怕都锈坏了。”小青问:“枪还在吗?”万山就指谭伟,说:“你叫上老苍头,一起去弄出来。”谭伟问:“全弄出来?还有好些子弹呢。”小青听说还有子弹,忙问:“有多少子弹?”谭万山说:“有好些箱吧,当时也没有放几枪,没用上,后来谭典回来,又送回几箱。”小青一听,乐得心花怒放,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忙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就对谭伟说:“你先不用忙着搬,我跟你一起去瞧瞧。”   谭伟就领着小青和不换进了万山的书房,书房上面有一小阁楼,登上楼梯,楼内堆了些村里人耍灯用的狮子、灯笼、木头刀枪等戏具,红红绿绿的,上面布满了一层灰,并没有见到什么枪支弹药。见谭伟到一面木板墙前,搬开了墙前的物品,竟将一块块木板顺着下拉槽卸了下来,里面是一个小空间,塞满了枪弹。小青说:“藏得够深的呀。”谭伟说:“要不然,就被日本人取走了。”小青忙取了一箱子弹出来,打开一看,还是被油纸整齐地包着,拆开油纸,见一粒粒子弹还锃光发亮。小青问:“共有多少箱?”谭伟数了数,说:“有十来箱哩,全是中正式步枪子弹。”小青喜得拍了拍谭伟的肩,说:“家有这么好的宝贝,你怎么不早说!”不换也取出一杆枪看了,说:“哥你看,还能用呢。”小青说:“这东西还是先放在这里,我们下去商量事吧。” 正文 第一部(10)   小青从书房出来,心里就有了底气,对谭万山说:“谭爷,小辈就直说了,您不要见怪。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呢,是您顺从地将这秋收的粮食,全给了日本人,保这一村人平安,让村里人吃一年的杂粮度日;第二条路呢,就是组织一个护粮队,凭我们这些枪和我们村的有利地形条件,将抢粮的鬼子阻档在村外,保护村人和粮食。只是,这样做需要担风险,我们赢了,村子和粮食都保住了;败了,当然,村子人和粮食还是有时间转移的,只是我们村的房子就要全被烧了。”谭万山问:“你们组织这些人枪,怎么个阻击法,能把那鬼子拦在村外吗?”小青说:“在村口十一二里地的地方有个狼牙口,那地方您是晓得的,日本人要进村,只有这条路,我们就在那里设个伏,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我们的枪加起来,也有近三十支,凭这些弹药,他就是千军万马,在我们的弹药没有用完,我们的人没有被打死之前,他一个人都休想过得来,何况山上还有很多石头都用得上呢。我打听过了,这次来抢粮的鬼子,都没有带重武器,而且在这山沟里,他就是有重武器都派不上用场,来我们镇的鬼子顶多也就只有三十多人,多数还是受过伤的人员拼凑的,战斗力和火力都要打折扣。那些自卫军、保安,有几个会为鬼子卖命的。鬼子大部队都南下两广了,城里的鬼子也派不出很多救兵了,他们不会为了这么个小村子,派大部队来的。而且,日本人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呢,他的日子也长不了了。因此说,我还是满有信心打赢这个仗的。”   这一说,连陈保长都不敢提出反对意见了,就问:“我们这队伍能组织得起来吗,这枪还没有几个会用呢。”小青问:“谭爷,十年前您带的那批人,现在还在吗?”谭万山想了想,道:“十有八九还在吧。”小青说:“那就好,但是也得动员他们愿意干呀。”就对陈保长说:“你明天将村上的青壮年男人全叫到这坪上来,我来做动员,我们就先组织他三十来人,先练起来。”陈保长也来了兴致,连连点头说:“好好,我明天一早就把人喊到这里来,我们就先把队伍拉起来,打这日本狗日的。”   次日一早,村子里的人便陆陆续续聚到谭府门前来,刚收完稻子的农民都显得十分疲惫,丰收的喜悦心情也随着日本人抢粮的消息闹得沮丧到了极点。谭万山、金小青、陈保长早在门前等着,见人到得差不多了,谭万山开始喊话:“各位父老!大家都晓得了,日本人就要来枪粮了。日本人侵略我们国家,烧杀奸劫,无恶不作,我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怎么能白白送给这帮畜牲!现有贤侄金小青奋勇当先,要组织护粮队,保护全村村民和粮食。各位愿意参加护粮队的,谭某愿舍家资家粮,供养到底。”   金小青也向大家鞠了一躬,说:“各位父老兄弟,我们村子的人,为了抗日,已有四十多位烈士为国捐躯了,我们不能用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养这些杀害过我们亲人的日本鬼子。要不然,我们会有愧于九泉之下的烈士们,我们更不能让烈士们看到我们心甘情愿地受日本人的侮辱。我是从烈士的血泊里爬出来的人,为了打日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我活着,我是绝不能让日本人进村的。有请各位,有愿意参加护粮队的,自愿报名,就跟着我打鬼子。”   “好,打鬼子去!”   一个人冲拳喊了起来,大家一看,是王顺山。王顺山一个箭步上了台阶,向大家高声说:“在峪口村,我亲眼看到鬼子杀人,那鬼子一进村,就向那些往山上跑的人,举枪就轰,有跑不动的,都是些老人,带小孩的妇女孕妇,鬼子都不放过呀。鬼子进了村,更是鸡犬不留,我们决不能让这鬼子进村,我王顺山第一个跟小青兄弟打鬼子!”   众人齐举拳吼了起来:“打鬼子!打鬼子!打鬼子!”   紧接着人头攒动,一群人都涌了上来。小青忙示意大家安静,说:“用不着这么多人,只要三十个人。”就喊:“凡是用过枪的人,先站到一边吧。”   很快就站了一大群人,小青一数,有七十多人,问:“你们都会用抢?”这些人说:“用过火铳哩。”小青说:“用过步枪的站出来。”就站出了八个人,小青就从人群中挑了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凑到了三十人,王顺山、王顺水兄弟俩要一同参加,小青不让,只要了顺水,三十人让谭伟带去领枪。   小青就对大家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这三十人,就负责在村口阻止日本人进村,我来带队负责;村里人,就听陈保长安排,通知你们藏粮,你们就藏粮,通知你们进山,你们就进山,我保证,只要我们三十人还活着,就绝不会让日本人进村。”   十一   夜深了,王顺水才提了一支中正式回到家,见一家人都坐在门前,爹娘和顺山哥嫂都在呢。娘端了饭菜出来,是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一碗煎拍青椒,上面卧一个煎蛋,一碗丝瓜汤,还有一碗蒸地瓜。顺水问:“这米饭二老都吃了吗?”他娘说:“你吃吧,我们都吃完了。”大嫂在一旁说:“哪吃呀,爹娘都吃的地瓜,这米饭和鸡蛋专门犒劳你的。”顺水就说:“刚收了粮,大家就先敞开吃它几天呗。”顺水爹说:“你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今年说是丰收了,可日子一样难算计。这十亩地,收了不到五十石谷子,交了三十多石租,还要还欠的六石,剩下的就这么几石,要敞开吃,能吃几天?”顺水说:“这谭万山也太狠了,将军粮派我们交也就算了,还要借一还二,这么一借二还,都叫这全村人一年喝西北风。”顺水爹说:“田是人家的田,祖祖辈辈就这么个规矩,你还能怎样。”顺水说:“听说共产党那边搞土改,有些地方搞二五分租,还要分田呢。”顺水爹说:“共产党十年前在我们这近县也闹过,唉,成不了气候,被赶出去了,后来听说政府还杀了不少共产党人。”顺水说:“可是听说人家在有些地方又成气候了。”他爹说:“要改祖宗的规矩,难哩,共产党要能变这世道,除非他是天神。”   顺水见娘在试泪。就问:“娘您这是干嘛?”他娘埋怨说:“你参加护粮队,事先也不让娘晓得,你兄弟俩上次九死一生,娘现在还在做恶梦哩。”王顺水说:“娘!您也不怕人家笑话。参加护粮队这么多人,有哪个还事先要同爹娘商量嘛。您快莫说上次那事了,一提起那事,我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人家金木匠和全村人呢。”他娘说:“你都快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顺水忙打断娘的话,说:“别人都舍得,我就舍不得,哥还想参加呢,小青说一家只能参加一个,还说了我一人无牵无挂,就我了。再说了,还要留一个种粮的传后哩…”。   王顺水兄弟的爹王成丰,村里人公认的种田能手。父子三人种了谭万山的十亩水田,成了葫芦嘴村的样板田。谭万山每年在稻子快成熟估产的时候,第一个必定要来王成丰家的稻田,因为每年稻子长得最好的就是这一家。就是平时,谭万山有事没事都要到这父子三人的稻田走走看看,看稻秧茂盛地拨节,茁壮地抽穗,娇艳地杨花,饱满地灌浆,沉甸甸地成熟。就想,这王成丰父子真是天上难寻,地上难找的种粮人呢,常常在中年太阳最毒的时候,还能见他父子顶着斗笠,在稻田除草;在雷雨暴风时,也能常常看到他父子披蓑带笠在田垄中巡视,生怕暴雨浸了田,狂风毁了秧。在他家的稻田里,你看不到一根稗子,找不到一棵杂草。正因为如此,往年在抽丁实行两丁抽一时,谭爷使了不少手段,硬是没有让在两兄弟中抽走人。从谭万山祖辈起,每年收租时,谭家都要赏他家一石粮,给全村树个样板。王成丰也成了这个村小队的甲长,而且是在村里的几个甲长之中说话最管用的一个,要不是担心影响种庄稼,谭万山就一定会让王成丰来当这村里的保长,成丰要是当了保长,一定比这陈猴子服众。   王成丰今年快五十岁了,除生有顺山顺水二个崽外,还有大女顺云早已嫁到峪口村,二个儿子自然就传承他的庄稼手艺。王成丰的一生,除了种稻子,好像还没有别的爱好,他一生的聪明才智,似乎就是为这水稻而生而长的。与谭万山不同的是,谭万山的享受过程是看到稻子入仓的时候,王成丰的享受却是稻子生长成熟的过程。王成丰常对儿子说,这庄稼也有情有义呀,你伺候它好了,它就一定会报答你。我们去看它,它也在看我呢,它渴了,你给它水,它饿了,你给它肥,它虽然不会说话,它却在成天冲你笑呀。   前一阵子,日本人打死了金木匠,虽然后来事情搞清楚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今天,自己的儿子第一个报名参加护粮队,总算给自己要回了一回面子,他家人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于是就对顺水说:“其他事就不要说了,既然参加了,就不要当怕死鬼。我们王家虽说没钱没粮没有势力,但总没有做过辱没祖宗的事。”王顺水一听,说:“爹,我晓得的,我不会给祖宗丢脸。”   第二天一早,小青就将全副武装的谭伟、不换、顺水等三十人领到了狼牙口。这是两面都是石壁的小峡,一条小路伴随从村里流出来的河水穿出这山峡通向峪口。山路靠河的一面,山太高太陡,人上不去,靠路的一面,是近六十米高的绝壁,人更是上不来,但却可以从向村里方向四里余地外的山嘴上山,沿着山脊走向这石壁顶上。山顶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松树和灌木。从顶上可清楚地看到山脚的小路和来往方向,山脚下却看不到山顶上的人。小青好像听说过,葫芦嘴村的祖先们是苗人,为反抗清军进剿而在这里修建了防御工事,并派人在这里驻守过,这里还有用石头垒过的石墙,虽然石墙早已倒塌,剩下一大堆青得发黑的石头。这石头对他来说太有用了,既可用来修筑简易的掩体,又可作为攻击敌人的武器。   一群人到了这里,早已累得瘫坐在地上,三面都是绝壁,面向着进出村的方向,往下一看,有几个人腿就有些发软。小青说:“以后来多了,就习惯了。”顺水说:“我们就用这石头围成一个围子,大家躲在这围子里,下面子弹打不进来。”小青说:“不行,你是不晓得,鬼子还有那小钢炮哩,那炮往上一轰,炮弹从我们头顶上往下掉。要是我们挤在一堆,一炮就完了,我们不仅得防枪,还得防炮。”这些人听说鬼子还有炮,就有点发懵,问:“那炮怎么防?”小青说:“那小炮叫迫击炮,炮弹跟手雷差不多大,杀伤力不大,鬼子随身带的也不会很多,几炮就轰完了,我们也不用怕。只是要注意,不管是鬼子向我们打*炮还是开枪,大家都不要站起来乱跑,那样就容易中弹,只要趴着不动,就不容易中弹。再有,我们要分开部署,人越分散越好。”顺水忙说:“对哩,在峪口村,我看到那鬼子专门向跑的人开枪,一枪一个准,那趴下的就没有事。”小青说:“对,我们就两人一组,分头找掩体,只要能够看到路面,能向路面射击就行,分开越远越好。”   于是大家跟着小青,一路围着山顶找掩体,找好后就趴在地上用枪瞄了瞄,各射击点距山下路面的射程不远,也就七十米距离,隐蔽安全性也好,大家都兴奋起来,都说这个位置好,那个位置也好,一会都找好了。小青向大家喊:“从现在起,每天早晨准时到这里来,各自在找好的地方练瞄准,太阳下山时回去。”   午饭是由谭万山供的,每餐都有白饭和腊肉,由村子里人准时送来。大家看到这香喷喷的白米饭和肥油油的腊肉,就欢喜异常,吃得满嘴流油。就有人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谭万山这么大方过呢,这次怎么就舍得开恩破例。又有人道,这叫什么开恩什么破例,他这是让我们替他卖命保粮。他那几仓粮食,还不值这几顿腊肉白饭?有人就说,吃吧吃吧,我们吃上这几顿,死了也不亏。   村里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谭万山照样收租,在他看来,这收下的谷子,只有放在他的仓里,他才能踏实。村子里的佃户,一年种下的稻米,除了七成交租,还要按“一斗还二斗”还债,剩下的也就不多了,今年要还的欠粮更多,一些借得多的户产的粮还不够还的,只得还欠着。虽然大家都有怨言,但有怨言又能怎样,何况现在日本人要抢粮了,这粮最终还不晓得落到哪个手里呢,又不晓得这小青能不能成事,会不会给村里人带来灾难。村子里人就在这忐忑不安的心情下,交租还债。   村里农家没有了谷子,还好在村子四周旱地和山坡,到处可以种上地瓜、土豆、玉米和高粱等;河岸两旁、水塘四周还可以种上黄瓜、东瓜、南瓜等各样瓜菜,用这些粗粮填肚子,饱一餐饥一顿的,总可以吃到过年。大年三十夜,一家人吃一顿白米饭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碰上年景好,收入丰,村里的食物就可以挨到夏末,初秋还是要借粮的。年景不好了,到了夏初,就开始有人断粮了,断了粮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到谭万山家借粮救命。老天似乎很眷顾这里的土地和村民,从大山深处流出的溪水,永远不会干涸;雷风暴雨时,遭洪水浸泡最多不过两天,是淹不了能长到一人高的稻子的,再多的水也会顺着这一条溪水滚滚流去村外,因此,这里也断不会因旱涝造成大量的灾民。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没有因生活不下去外出逃荒的,他们对这片祖辈传承的家园已经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