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旱灾烧稻引世仇     一脉巴山分秦川,阴阳异事隐其间。   神秘莫测的蚕丛鱼凫开国之地,猿猱愁渡的巴山蜀水羊肠古道,最是灵物滋生、异事层出的地方……   我,出生在1982年。翻开县志,那年夏天,川东大旱。   据我母亲讲,土地下户不久,我家种了五亩稻田,禾苗刚刚窜出稻穗子,就没下过一滴雨,后来田里张开狗嘴一样的烈口。父亲坐在田埂上,吸了一口浓烈的叶子烟,将烟灰往田里一抖,顷刻之间,火光冲天,五亩稻田哔哔叭叭烧了个精光。父亲叹了口气,流了两滴泪,就往回走。刚到田角,一团火球不偏不倚就冲父亲射过来,父亲愣了一下,扔了烟锅就跑。那团火球紧追不放,撵了父亲好几条田埂,最后一头栽进家门后的鱼池里,滋滋地冒着热气。父亲壮了胆,拿根棍子捅它,原来是一只被烧得奄奄一息的山麂子。此时,它正用怨毒的眼光看着父亲,好像要将父亲生吞活剥一样。   那鱼池里早已没有水,只有一层稀泥。父亲那时年轻气盛,命棍子使劲敲打它的头,麂子发出一阵吱吱惨叫。父亲跳下鱼池,将它提了起来。好家伙!足足有二十来斤,跟一头小猪一样。死畜牲,咬呀?追呀?怎么不追了?父亲拧着它的腿骂道。母亲心善,挺着个大肚子,劝父亲手下留情,说畜牲也是条生命,就好好把它埋了吧。父亲咂咂嘴说,这么大一条麂子,扔了多可惜!他将麂子挂在门前的大槐树上,兴冲冲地剥皮剔肉。晚饭的时候,他将麂子肉炖了一锅土豆汤,叫来了大伯一起喝两杯。   据说那个肉真香啊!很多天后,邻居问我母亲,我们家是不是在熬粟壳?母亲说别乱讲,这年头,谁敢碰那个东西?前几天烧稻草的时候,烧死了一只麂子。说来也怪,下锅后家里就一直这个味。邻居就摇头,对母亲说这事恐怕是有点蹊跷吧,家里的狗子,山里的麂子,它最是灵性!恐怕不简单啊。   果然没几天,母亲就察觉了异样。父亲以前是个大烟鬼,饭前饭后都要来卷叶子烟,这几天却安安静静不抽了,而且每顿都要啃上两根玉米棒子。他啃玉米棒子的时候蹲在角落里双手捧着慢慢啃,活脱脱一只山里的野麂子。最开始玉米嫩,父亲还啃得动。可是半个月后,玉米棒子开始老了,母亲说那个啃不动了。父亲却急了,一个劲朝母亲呲牙咧嘴,吓了母亲一跳。母亲找来大伯,大伯看了父亲样子说,坏了!就回家拿了一杆猎枪,呱啦一声枪上堂,对着父亲。母亲见这阵势,吓得泪流满面,她拖着大伯的手臂,说打不得啊。大伯说,你看他现在像什么?母亲仔细看了父亲,此时的父亲己是瘦得尖嘴猴腮,正呲牙咧嘴不停咆哮。大伯说,我经常上山打野物,他现在的表情跟山里的麂子没两样,一定是那死麂子在作怪。母亲哭着说,那怎么办?大伯再次举起火药枪,对父亲说,畜牲,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祸害人?   父亲望着大伯怪笑,他像动物一样支起手爪向伯父袭来。不好!大伯朝他开了一枪,那枪是专门打猎用的枪,火力足,威力大,满筒子钢珠贴着父亲头皮飞过过,嗵的一声响,把他头上屋顶瓦片打落一大片。父亲呆立半响,突然哇的一声尖叫起来,他说,大哥你想打死我啊?刚才是怎么了?我好像被困在一个黑屋子里,怎么也走不出来。父亲这话一结束,咚地一声栽倒在屋子里,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才逐渐好转起来。   就这样,日子安安静静地。七月间的时候,天气已经热得不行了,还是不下雨!母亲摸着大肚皮,整天坐在家门口的大槐树下,给即将出生的我做小鞋子、小裤子和小袜子。母亲期待我的到来,就像父亲期待天上的雨点一样。   母亲坐累了,总要走一走。奇怪的是,只要一离开大槐树肚子就会痛起来。她对父亲说,小家伙太不老实,在肚子里不停地踢。当她再次坐在大槐树下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又安份了,并且十分安静,像是有一人在安抚一样。父亲说,那棵槐树有鬼怪,最好不要去树下。可是母亲受不了折磨,还是喜欢到槐树底下做活。   转眼就到七月半了。七月半,是传统中的中元节,据说阎王会在这天打开地狱的大门,让小鬼们出来活动活动,有亲人的顺便回家看看亲人,没亲人的到处抢人家给亲人烧的纸钱,所以这一天又是极阴之日。大人们这天做农活都会刻意不去远的地方,小孩子们更不能上山下水了。川东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七月半,鬼乱窜。我父亲这天早早地收拾好饭菜,用黄裱纸包了纸钱,然后恭恭敬敬地写上,故胡氏先祖讳某某大人亲收,他上数三代能想到的所有亲人的名字都写上,然后开始上香祭祖,一切妥当后再是自己吃饭。   吃完饭,父亲就将所有的钱纸一沓一沓端到门外大槐树下烧。那纸钱燃烧时青烟缈缈,一阵风吹来,满院子打转。父亲赶紧说,不肖子孙求祖先保佑,保佑我孩子早点出生,保佑天老爷快快下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哈哈一笑,当即吓了一跳,以为祖先显灵了。父亲抬起头望去,只见大槐树叶遮天蔽日,哪里有个鬼影?父亲慌了,大声问,谁?没人回答。   父亲站起来绕树转了一圈,摸着头皮疑惑地说,是哪个龟儿子吃多了没事干?跟我开这样玩笑!话音刚落,又听到哈哈哈一阵笑。那声音很怪异,听得父亲心里阵阵发紧。父亲说,谁在捣乱,有本事现身出来?那声音说,这么快就忘记我了?父亲说,你是谁啊?贵人多忘事啊,不记得你烧稻草时候的事了吗?父亲说,你是那山麂子?哈哈哈,终于知道我是谁了!父亲大声问,你要怎样?你生子快要生了,特此前来祝贺,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一定会带他走的!   父亲吓了一跳,但他毕竟也是农村混大的,整天在山里摸爬滚打,多少还是有点胆量。他说那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那声音突然凄厉了起来,它说,记住,今夜子时,你儿子就出生了,到时候我会来看他的,哈哈哈。一阵风把纸钱吹得乱七八糟,那纸钱已成一地黑灰。   傍晚时分,连日来的高温突然降下来了,天突然阴沉沉的。   母亲吃完晚饭的时候,突然蹲下身子,说不行了,我肚子痛得厉害。父亲知道母亲快生了,他一直不敢忘记中午的事。所以提前跟大伯打了招呼,大伯足足拎了三条猎枪过来,再把三条大白狗栓在门前。大伯将三条枪火药上足,钢珠装满,一字排放在桌子上。然后父亲把他多年的杀猪刀也排在桌上。父亲壮着胆子说,今晚就算是阎王老子来了,我也敢捅它龟儿两刀。为了壮声威,父亲还叫来了一些村里的年轻人,他们拿刀的拿刀,拿枪的拿枪,活像一支川东游击队。一群人在屋子里抽烟放屁,把整个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大伯看着着急地说,照我说,这小子就不该这个时候生,也没看看这是什么日子。父亲说,这个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叫他在肚里躲一阵,过了今天再说?同村一年轻人说,你就是抠门,直接找辆车拖到县医院,让医生在肚皮上划一刀,提前就把孩子给弄出来了!听说城里那些女人早开始用这个办法了。父亲呸了一声说,把你龟儿子的婆娘弄去肚皮上划一刀,你干不?   几个人争执了一会儿,天已黑得不成样子。照理说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可是这死天气阴暗沉闷的样子让人心里难受,甚至还有几颗雨点不时跳到屋顶瓦片上,让人觉得心惊肉跳。夜里十点过后,小雨点终于变成了大雨点,哔哔叭叭砸在屋顶上,风也开始呼呼刮起来。父亲朝里屋望了望,大妈此刻陪着母亲,母亲的呻吟越来越大。父亲有点着急!那个时候,在川东地区谁个农村妇女生孩子不这样?所以父亲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风越来越大!吹得木板门喀喀响,门外三条大白狗狂叫起来,父亲拿了凳子去顶门,顺便朝门外看了看。这一看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大槐树下一只大麂子正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朝屋里张望。妈呀!父亲一下子就退回了屋子中央。什么事?大伯嗖的一下就从桌上抄了一把猎枪,对着门口问。父亲说,就在门外大槐树下。大伯端起枪,从门缝支出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大伯抱怨着说,大惊小怪!父亲说,有一只大麂子,就坐在槐树下。大伯再看,还是没有。父亲说,真在呢!他透过门去看,哪里有什么大麂子?树下根本就没有什么。   难不成看花眼了?    正文 第二章生死一线斗阴魂      父亲揉揉眼再看,这下却看到一个白衣老太婆坐在树下抽大烟,不断地冲屋子里诡异地笑。她每笑一次,母亲在里面就杀猪般地嚎叫一次。父亲急了,一把搂过大伯手里的枪,对着门外嗵的就是一枪。父亲平时很少打猎,枪的巨大后坐力让他直接跌倒在地上,他晃了晃身子问,打着没有?几个年轻人伸出头去,黑乎乎的一片,哪里有人的影子?父亲不信说,这回真没眼花。   雨下得更大,突然嚓的一下一道闪电闪过,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那一刹那,所有人果然看到大槐树下坐着一个白衣老太婆,虽然坐在雨里,老太婆身上却没有一点雨水打湿的痕迹。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惊雷突然在头上炸响,就像专门在耳朵旁边扔了一颗手雷,轰的一声,震得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慌。看到了!大家都叫嚷起来。   此时,里屋的母亲叫得更痛苦。大妈在屋子里焦急地喊,二兄弟,孩子今晚怕要打点麻烦!她说,孩子头皮都看到了却又缩了回去,现在伸出脚来了。逆生?所有人都惊呆了。女人生孩子最怕这事,稍有不慎大人小孩子一起丢命。父亲红了眼像一条发怒的公牛,王八蛋,有事冲我来!他提了把放生刀就冲出门外。   此时的父亲已是天神不惧,估计玉皇大帝站在他面前,他也敢捅上两刀子,再踹上几记臭脚丫子。可是父亲没有捅到那老妖婆,刚冲到大槐树下,就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向前拉了一把,一个狗啃屎摔在地上,放生刀叮叮当当被扔出老远。父亲迅速爬起来,骂骂咧咧准备再站,眼前却空无一人。他不敢大意,围着大槐树转了一圈,除了看到树上几个弹孔什么也没有。不好,父亲暗叫了一声,马上折回屋里。满屋人都盯着父亲一脸狼狈的样子问,那老太婆呢?父亲说,不见了。刚说完,就听见大娘的尖叫,你是谁?父亲顾不上这么多了,顺手在桌上再抄一把火药枪冲进里屋,就看到那老太婆正用尖尖的手指在划母亲的肚皮。她边划母亲的肚皮,边说,好孩子,跟我走吧。   父亲大呵,畜生,走开。   老太婆回头朝父亲做了个鬼脸,父亲看到她那张脸上皱纹堆成一摊牛粪褶子,顿时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父亲将枪举起,对着老太婆大呵,再不滚开就开枪了。老太婆没有理会父亲,仍然用手划母亲的肚子,口里念叨好孩子,好孩子……她每划一次,母亲就掺叫一次,母亲的额头已经像纸片一样苍白,汗水和泪水滚滚而下。大娘早被吓摊在一边,她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老太婆,不停地发抖。   外屋的人虽着急但也不便进来,只能在外面嚷嚷。尤其是大伯,他不停地喊,老二,咋样了?   父亲咬紧牙红了眼,拿枪对准老太婆抠动板机,顿时枪头冒起一串火花,就听到嗵的一声,窗户烂出一个大洞。父亲心想,这回不信揍不死你。可是父亲再一次失望了,眼前哪儿还有老太婆的影子,一张麂子皮盖在母亲肚子上,父亲把那张麂子皮拿起来看了看,正是那天亲手剔下来那张,当时已烧得不成样子就随手扔了,可是现在居然又长出新毛来了,而且毛色光泽细腻。父亲将皮扔在一边,再看母亲,早已痛得晕了过去。   大妈这时才从惊恐中稳定过来。她对父亲说,弟妹这个样子恐怕是耽搁不得了。父亲咬着牙,不吭声。大娘说,你说句话,要大的还是小的?父亲说,什么意思?娘说,今天这情况,这一大一小估计是难保全了。父亲红了眼眶,顿时失了主意,一下子瘫倒在床前。大娘说,二兄弟,现在需要你作决定,留大留小你说句话。我的建议是留下大的,小的可以再生,再说这孩子经过这么一折腾,就算是生出来了也很难保证活不活得下来。父亲叹了口气说,保大的吧。大娘说,那好,听你的。大娘站到床前,看了看母亲,然后看了父亲,几次下手又犹豫了。她说二兄弟,毕竟是条命呢,再说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亲自送送吧。父亲点了一锅叶子烟,使劲吸了一口,狠了狠心说,娃,对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拖死你娘的。他把烟扔了,然后捏着我已伸出来的小脚丫,使劲一扯,母亲呀的一起尖叫着醒来,又尖叫着晕死过去。   就这样,我被扯出来了。父亲提着我,看到我全身淤青,已没有呼吸。就用那张麂子皮裹了我对大娘说,找个像样的地方,埋了吧。再看我的母亲,早已是脸色死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大妈生气地说,二兄弟,哪有你这个整法,你这样是想让老少都活不成啊。事已至此,大妈只得摇摇头,抱着我出门,却并不舍得将我扔掉。她把我放到门口的大槐树下,用了一把破油纸伞遮住。大娘吩咐大伯,立马到镇上医院找专门接生的冯医生。大伯二话不说,挎了火药枪就出门,临走时带走了那几条吓得躲在鸡窝里哼哼叽叽的大白狗。   两个小时后,大伯拖着冯医生来到了我家,她和大伯早已被淋成落汤鸡。顾不上别的,冯医生看了看病人,摇着头说,愚昧啊!愚昧啊!哪有这个样子接生孩子的,像这种逆生的早就应该送医院观察了。父亲被呛得脸一阵白一阵青,他问医生,还有救没?冯医生说,像这样,基本上是没救了。父亲听到这句话,突地就给冯医生脆下,说无论如何也要救活过来啊。他说都怨我啊!父亲自责地蓐着头上的头发,只差没把头皮蓐下来。冯医生叹了口气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别抱多大希望。   父亲感恩戴德地站起来。他让大妈马上去给冯医生煮点茶水,自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整个人完全瘫软了。几个村民也感觉累了,开始在凳子上打瞌睡。   冯医生用开水将针筒和针消毒,然后给母亲打了两支止血针,然后又给母亲挂了输液器,她就坐下来安慰父亲。父亲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她瞪大眼睛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迷信害人啊!我说你们咋就不相信科学了,女人生孩子那是很危险的事,早就应该送到医院检查检查了。你看,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看来我们平时的宣传工作做得不到位啊,她在父亲旁边不停地叹息。   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风也停了。屋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婴儿的笑声。父亲觉得奇怪,就给所有人打了个手势,叫大家不要声张,然后几个人同时从门缝和窗户往外看。十来个人都看到了惊人一幕,只见一个白衣老太婆一手牵了一个女人,一手抱了一个婴儿,她不停地逗怀里那个婴儿,那婴儿就哈哈哈地笑。那女人神情痴呆,脸白如纸,慢慢的跟着老太婆向外走去。父亲仔细看,那不正是我母亲吗?他回身看里屋的床上,我母亲还躺在那儿。他呆了一下,叫声不好!说不要放走那个老太婆。   父亲抄了家伙就撵了出去,紧接着是大伯还有村民。他们团着老太婆,老太婆似乎并不怕他们,只是嘿嘿地阴笑着。她的笑脸丑陋无比,让在场的每个人后背冒冷气。父亲说,放下大人和孩子。老太婆阴鸷的笑脸收缩成一团,她说,让我放过他们?休想!父亲说,你要怎么才肯放过他们?老太婆说,这孩子可爱得紧,我两个孩子被你烧死了,我要带他们回去陪我。父亲把刀横在胸前,挡住老太婆的去路说,做梦。老太婆眼露凶光说,你想怎的?父亲说,大不了鱼死网破。老太婆突然哈哈大笑,就凭你?   父亲突然也笑起来。他恨恨地说,俗话说,人有三房六亲,你们畜牲肯定也一样,要是我把整座山都烧了呢?你觉得你那些山麂家族能活下来?老太婆听到这话哆嗦了一下,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父亲,显然很犹豫,她不知道面前这个愣头青会不会真干得出这种事来。她阴笑着说,杀害那么多生灵,你就不怕遭报应?报应?父亲黑了脸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妻儿都不保了,还怕报应?要不试试,看我敢不敢灭了你山麂家族。   父亲十八岁就跟着三大爷杀猪,此时发起横来也是一幅鬼见愁的样子。所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可以看得出,必要的时候,他完全能这样干的。几十年后,一个阴阳先生告诉我,正是因为他这身杀气,所以老太婆才不敢找他麻烦,只能把怨气全撒在父母和我身上。   此时的老太婆有点犹豫。大伯趁她犹豫的那一刻,拿鸟枪嗵地朝她头上放了一枪,她吓了一跳,转眼间就丢了我母亲和我,逃到院外去了。她在院外尖叫,看好你孩子,我会回来找他的!       正文 第三章洪灾过后父无踪      父亲看到她逃远了,再回过头来看母亲和我,哪里还有我们的影子?   听得大槐树下哇的一声婴儿哭。父亲就冲了过去,看到雨伞下的我,正在张嘴使劲张嘴舔雨水,那张麂子皮还在我身上。父亲抱起我,哇的一声就哭了。他让大妈把我抱进屋,用热水给我擦洗身体,然后就马上去看母亲,冯医生早已倒在床前不省人事。父亲先看了母亲,发现母亲脸色有了一点点血丝,然后用大拇指使劲掐冯医生人中和虎口。冯医生醒来大叫了一声,鬼啊!就又吓晕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母亲已输完两瓶水,她脸色好多了。冯医生也醒来了,她一个劲地哭,说以后坚决不下乡了,太可怕了!最后她给母亲留了些药,大伯千恩万谢给送她回镇医院去了。临走,她叮嘱父亲一定要将大人孩子送到医院观察一阵子,这样太危险了。那时,雨又大了起来!   大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瓢泼如注!从大巴山冲下来的泥沙填住了沙湾河下流。河水一路暴涨淹没了大街小巷。镇政府派出的民兵穿着防洪服,整日游走在齐腰深的街上,把灾民一批一批往山上运,驻扎在镇西头的解放军也调动了所有兵力搞抗洪抢险。到处飘流着被淹死的猪牛羊的尸体,一个个喝足了雨水,气鼓打涨地在水里晃荡,长了翅膀的鸡飞到房顶上淋成落汤鸡,却不敢下来。   泥水涌进了镇医院的一楼,在医生、护士和两个解放军战士的帮助下,父亲把母亲和我转移到了二楼的木板床上。他整日伴着我们,叭嗒叭嗒抽旱烟。据说,被送到医院后,我接连好几天不哭不闹,就听着外面的雨水打芭蕉的声音,嘿嘿傻笑。父亲说,这孩子只知道傻笑,不会是个傻子吧。母亲怒了,说你才傻子。父亲说,对了,这几天忙,还没顾得上给他取名字呢。母亲说,那是你当爹的责任。父亲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唯一一次进堂也是十一岁那年,跟着村上的老夫子在学校混了两个月,也不知道咋取名字。要不找冯医生帮忙取个名字?冯医生挠了半天头皮,对父母说,这样吧,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下大雨,就叫胡大雨吧。   好好好,就叫胡大雨,父亲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   父亲说,冯医生,你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样吧,我下午回家一趟,给你抓两只大公鸡来感谢你。冯医生十分客气地说,这怎么能行呢,我们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怎么能要患者家属的东西呢?然而父亲还是出了门,他没能回家,出了医院大门就跟游泳似的,怎么可能回去得了?他犹豫了一阵折回医院,抽了两袋烟,然后又出了门。   两个小时后,他拎了两只鸡回来,脖子上还挂了两双泡沫凉鞋。神奇的是,居然还有一条两斤重的鲤鱼在他手里拎着。他一脸兴奋地说,我回了一趟家,还好!鸡还在笼子里。回来的路上,又在水里捞了两双鞋,估计是哪家商店被冲跑了。   那鱼是哪儿来的?母亲问。捉的啊!父亲说,你不知道,现在街上成鱼塘了,好些人从山上下来在街上逮鱼。听说过锣鼓村牛大二耳吧,在镇政府的大坝子里抓了一条80斤的大鱼,那鱼长着两颗钢钉一样的獠牙,一张嘴就将牛大耳朵的手掌扎了个对穿,牛大耳朵痛得那个惨啊,最后他拼了命将一根木捧插进鱼嘴里,那鱼上下鳄合不拢,才没有把他的整条胳膊卸下来。   母亲将信将疑,说是什么鱼?哪儿有那么大的鱼啊?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听说那鱼全身长了金灿灿的鳞甲,有两根筷子粗的胡须。父亲说,这年头怪了,啥事都出来了。老夫子说过,妖孽横行,天下将乱,是不是又要回到四人帮那个年代?要出人命的!母亲赶紧止住父亲的话,说这话不能乱讲,你那几年蹲生产队的牛棚没蹲够啊?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父亲瞅了我一眼说,你个龟儿子,这么多天只知道傻笑,今天怎么哭了?母亲喂奶我也不吃,一个劲的哭,哭得撕声力竭。父亲就抱了我从在二楼的走廊里慢慢走,边走边逗我笑,我就是不笑,一直哭。医生为我量了体温,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也没发觉有什么异常。父亲从没带过孩子,没什么耐性,气得破口大骂,说你个龟儿子是疯了哇?老子将你摔死算球了,说着将我举过头顶,要狠狠地摔下来。吓得母亲大叫,你疯啦?要干什么?   父亲嘿嘿一笑,把我放下来,说逗着玩的。他看着我,竟然愣在当场,因为我正对着他嘿嘿笑。这龟儿子,真神了,要摔死他,他还笑。说着说着,我又哭了,他只好又假装将我举起来,再放下,再举起来,再放下,父亲像个猴子一样上窜下跳逗我笑。父亲说,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到我笑,他要多看一会儿……   父亲将两只大公鸡送给了冯医生,冯医生说什么也不要。她皱着眉头说,这样吧,你将两只鸡杀了,就在医院找个锅煮了,让你老婆也增加点营养,我让院里所有留守的医生护士都来尝一点。冯医生的纯朴,让父亲很感动。父亲去医院食堂找了口大铁锅,再去街上倒塌的房屋里找了些能点燃的木材,晚上就在医院的二楼煮了一锅鸡汤。鸡汤太香了,其实后来想想,也并不是香的原因,主要是当时大家都在洪灾中熬了几天几夜,又累又饿,所以难得有这么珍贵的鸡汤。   晚饭过后,父亲刚到病床上躺下的时候,我又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厉害,父亲发了一通干火,又拿我没办法,他看到我哭得很焦急,就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只得把我抱到走廊上又去转圈圈,父亲拖着沉重的腿,来来复复地走,木板楼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惊醒了值班的医生,医生好像是吓着了,一直缩在值班室里不出来。   转了一会儿,父亲觉得我仍旧哭得厉害,只好学白天的办法,把我举起来,再放下,可是这招不管用了。大概举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大街的房脊上有鸡开始叫,先是一只,后来又一只,再后来响起一大片,叫了一会儿,所有鸡都扑愣扑愣惊慌逃窜,到处乱飞,父亲听到好几只鸡掉进了水里,哗哗乱响。直觉告诉父亲,有事情要发生,他赶紧将我抱回病房,把门关上,再推了一架病床上将门堵上。   这时,就听到外面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有人开始在外面喊,不得了啦,地震啦,也有人开始不停地喊救命。可是大黑的夜,镇上早已停电,一团漆黑,除了地动山摇,房屋哗啦啦倒塌,和乱糟糟的人在不停地叫喊之外,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父亲再仔细听,好像是从大巴山方向传来轰轰的声音,那声音像重型坦克一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好,走蛟了。   父亲敲开了值班医生的门,向他借了把电筒,说照顾好我老婆孩子,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风平浪静,天气晴朗了。母亲把我紧紧搂了一夜,心惊肉跳地听着窗外的一切。她希望父亲早点回来,可是父亲却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天亮,母亲打开窗户,顿时惊呆了。   我们所在的镇医院处在小镇的制高点,所以整个小镇的情况母亲都看得很清楚。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汪洋泥海,到处是泥浆,除了泥浆还是泥浆,镇上大多数房子都不见了,已看不到人和动物。母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然后值班医生也出来了,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孩子他爹!   母亲意识到了父亲的危险,抱着我就冲下楼去。医生回过神来拖住母亲,不让她下楼,他说这样下去,你会被泥浆吞了。母亲就抱着我使劲拍打着楼板,呼天抢地地喊着父亲的名字……我们一直等到中午也没有父亲的消息,直到晚上仍是没有父亲的消息,母亲感觉到父亲已经凶多吉少,所以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这一天,我不哭也不笑,我表现得很平静的样子。   一天后,从镇外来了几支抢险部队。他们沿着沙湾河而上,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已经累得个个仰在楼板上不肯动。其中有一个带队的对医生敬了个礼,说是首批到达的抢险队伍,他们将一部无线电通讯器架在窗口,嘀嘀嗒嗒向外发信息。下午就来了一架军用直升飞机,飞机像老鹰一样在小镇上空盘旋了一阵,从上面扔下一条蝇子,几个解放军把绳子绑在母亲身上,然后用篮子提了我,再慢慢地把我们拉上去,后来把医生也拉了上去。    正文 第四章避难营里逢恩人      飞机沿着沙湾河一路飞出去,后来在另一个小镇停下,他们把母亲和我安顿在一个学校里。   在学校,母亲找到了大伯和大妈,大伯问起父亲的下落,母亲就哭了,几个人伤心至极抱头痛哭了一阵。大伯说安慰母亲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会好好地到这儿和我们会合的。母亲和大伯大妈在学校等了好几天,天天听喇叭传出来的广播,一会儿是死亡人数已达几千人,一会儿是终于又救出了一个生还者,可是一直没有父亲的消息,母亲更加伤心了,泪水都快哭干了,整天抱着我望着沙湾河方向出神。   这天中午,避难营里来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领着一个三岁左右大的男孩。他逢人就问,谁叫胡大雨?谁叫胡大雨?从锣鼓村出来的胡大雨。大伯听了对大妈和母亲说,锣鼓村的人我认识不少,还没听说过胡大雨,这老头是不是被洪水冲出问题了。母亲一把抓住大伯说,胡大雨?你知道谁是胡大雨吗?她把眼光指向我,说前两天冯医生取的,只有我和孩子他爹才知道。   大伯二话没说,跑过去就拉住老头子,说你找胡大雨?老头子说,对呀,我找胡大雨。那你找的胡大雨多大、多高?男的还是女的?老头子说,既然儿子,应该是男的吧,多大多高我还真不知道。大伯说,我侄儿就叫胡大雨,锣鼓村的。那老头子突然说,恩人啊!他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把身边的男孩子也摁下跪着,说跟恩人的亲人瞌个头。大伯吓了一跳,赶紧将他们拉起来,你先起来说说怎么回事吧。   原来,连日来的大雨冲涮大巴山南麓,加上几个月的干旱,泥土松动终于吃不住浸泡,当天夜里发生了泥石流。据广播说,这次泥石流造成了川东北近百年来最大的一次灾难。整个鸡公岭和蜈蚣山塌了大半,洪水和着泥浆石块把整个巴山镇淹得精光,死的人畜无数,少数活下来的,都是意外捡了一条命。   那晚,我的父亲向医生借了电筒出门,就向家的方向跑去,他心里惦记着家里那两头母猪和几只鸡,然而齐腰深的水里任凭他怎么跑也很慢。刚跑到镇政府广场时候,山洪就赶了过来。老人说,当时他和家人就躲在广场边自己家的屋顶上,他看到父亲打着电筒就使劲喊,可是山洪声音太大,他只好拿了瓦片扔向父亲,瓦片将水溅到父亲身上,父亲才注意到他们。父亲卸了一张门板,朝他们推过去,由于门板太小,父亲和他的家人,只能将老人和孩子放上了门板,几个人合着往医院的方向抬。抬了不多远,就听到一声奇怪的吼声,山上的洪水顷刻而至,将他们冲出很远,突然从洪水中冒出两只灯笼一样大的眼睛,那眼睛射出两道绿光,顺着洪水向他们靠近。走蛟了,走蛟了!父亲意识到真的走蛟了。   据老人讲,蛟是我们川东地区山里修炼千年,已经成气候的大蛇,当地也称山龙。这山龙修炼到一定的火候就要流归大海,所以每次走蛟都是在山洪暴发、河水陡涨的时候。只要一走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此时父亲叫了声,不好,就带着众人使劲推,可是人力再大,也扛不过洪水,何况水里还有这么一个虎视眈眈的大家伙。父亲看那两只眼睛越来越近,对老人说了句,记住找到我儿子胡大雨,锣鼓村的。他就把电筒打开,对着那条山龙使劲闪光。山龙见有人挑衅,突然窜出头来,那头足足有一张大桌面那样大,在头上长着两根粗壮的犄角。那山龙张开嘴,伸出一根长长的信子,直冲灯光而来。父亲一把推开木板,自己朝水里深处流去,山龙见父亲身上的灯光在闪,突然改变了方向,向父亲追去。   老人讲到这里,他突然呜呜地哭了。他说后来,只看见电筒光闪了几下,就不见人影了,他和小孙子使劲爬在门板上,家人在下面使劲撑着他们,可是发觉后来,撑着他们的人都不见了,他们最终飘到镇外十里远的一个山坡小平地上。他们在那儿等了两天,后来解放军发现了他们,把他们背出了大山,安顿在学校。老人和那孩子情绪好转后,就想起了恩人临走的吩嘱。他想,如果胡大雨还活着的话,肯定会被安置在学校周围,所以就一路询问过来,不想真的在学校找到了我们。   母亲当场就晕了过去!多亏学校安排有临时医务工作人员,他们把母亲抬到学生床上,给母亲打了针,又找了几名志愿者守着母亲,说此大灾过后,灾民失去亲人后心灵都很脆弱,要好好照顾,尽量多开导他们。母亲醒来后又痛哭了一场。大伯和大妈也跟着哭成一片,任志愿者再怎么劝也劝不了。最后,老人家说了句,哭什么哭?你看看这外面,哪家不是都失去亲人了?哭能把亲人哭回来吗?你再看看我们这一家,现在就剩下一老一少了,我们都没哭啊。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奔涌而下。   半个月后,我们回到了家。说是家,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山洪下来,卷走了一切。母亲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就吧嗒吧嗒掉眼泪,然后抱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被镇上负责民政工作的同志安排在七一一厂集体住宿楼里,省上下发了救灾款,人平150元,在当时来说可是笔不小的数目,说是愿意回家去重新建房的才有。母亲觉得回去也没意思了,就决定留在集体楼房,上面考虑到母亲的特殊情况,分了两室一间一厨的房子,厕所是公用,就在楼梯的转角。每家每户也分了些粮食,说是暂时安顿下来,后面统一考虑大家的出路。   大伯和大妈被刚在城里找到工作的堂哥接到城里去了。他们临行时,抱着我使劲地亲,大伯的胡须特别硬,扎得我哇哇大哭。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两个月了,我开始冲他笑。他说,乖孩子,长大了好好照顾你妈,记得来城里找我们。我又冲他笑了。他说,这孩子真怪,好像能听懂我说话。   大伯和大妈走后,母亲就一直和我住在这里。后来据说是县上跟省上汇报,省上领导出面跟七一一厂里协商,把这批灾民安顿在了厂里,我母亲成了七一一厂的一名正式员工。她先跟着师傅学了两个月的车床工作,主要任务是将一个铁柱在车床上切磨成一个钉型的东西。那个时候,我每天爬在母亲的背上,看母亲忙里忙外,我不知道他们做这个到底是干什么的。直到我醒事后,才知道,这七一一厂是大有来头的。当年新中国成立,国民党反动派在台湾虎视眈眈,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声令下,就在川东北一带的深山大沟里开建军事工程。当时的川东地区,一大批军工企业的入驻可以说是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每个兵工厂都以编号命名,除了我熟悉的七一一厂之外,还有一二五兵工厂,三七九兵工厂,都在附近的几个县里的偏远乡镇。为了保密,多年后我试突在当年的全国地图上找这几个地方,居然全都被抹去了。   据说七一一厂最先是计划修在大山里的,熟悉我家乡的人都知道,那里个有叫浸子洞的地方,洞口可以开进一辆大卡车,里面就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被水淹了。据说是当年修到五百米深的时候,天空突然变暗,黑云遮天,修筑洞子的解放军几十人,在里面突然就与外面失去了联系,中午的时候,炊事班的战士等战友们出来吃饭,却一个不见出来,就派人去找,去了两人,半个小时后,也没见出来,其他人就慌了,不敢冒然进去,只好请示上级,上级高度重视,派了两车全副武装的军人,带上专业的探照工具进去寻人。寻到最里面的时候,发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个人,每个人脸色铁青,早已没了呼吸,地面上有大型动物爬过的痕迹,在痕迹尽头是两个水桶般粗的大洞,洞口满是血迹,还有几条胳膊血淋淋地挂在洞口。   带队的让大家不要冒然行动,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儿,一阵腥风就从里面吹了出来,接着一个硕大的长着黄角的蛇头从里冲出来,口一张,就将带队的队长叨在嘴里拖进了洞里,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嚓的一声,被咬得血从里面喷了出来。所有人都吓得哇哇乱叫,反应快的迅速拿了机枪朝里面扫射。嗒嗒嗒,一梭子过去后,可是没用,那洞里面估计弯弯绕绕,子弹打进去,当当当跳几下,就是没叫到蛇的动静。    正文 第五章为保小命上莲山      和队长平时感情最好的一个士兵,见到队长就这样没了,急得红了眼,不顾大家的反对,就要钻进去,发折宰了这畜牲,为队长报仇雪恨。然而他进去才一分钟不到,外面就听到啊的一声惨叫。这下没有人敢冒然进去了,士兵们商量着朝洞里扔了两颗手榴弹,然而却被制止了,说这样扔,要是炸塌了整座山,一个都出去不了。最后,大家只能商量着尽量把死去的战友们拖出洞去。后来,此事惊动了中央,上面派人传话,封锁洞口任何人不得靠近,也不得向外提起。至于兵工厂,就在洞外靠沙湾河沿岸修建。   于是,七一一兵工厂应运而生。   至于七一一兵工厂到底生产些什么?没人知道,母亲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师傅让他一直生产那种大铁钉。后来我长到一定大的时候,就听别人说是生产机关枪上的一个零件,也有人说是生产专门打到美帝国主义去的导弹零件。至于到底生产什么,还是没人清楚,白天除了上班的几千号工人浩浩荡荡上班下班,没见任何异样。只有一次,母亲背了我在单位赶工的时候,看到一辆军用大卡车神神秘秘开到门外,守门的卫兵检查了通行证,放了进来,不一会儿又开走了。   对于赶工,母亲是极不愿意的。因为她发现,我只要一进到工厂里,就会莫名地咧嘴笑,笑了一阵又一阵,好像有很多人在逗着我开心一样。母亲觉得很害怕,将此事告诉了师傅,师傅虽说不迷信,却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让母亲以后不要加班了,对她自己身体对孩子身体都不好。再说家里也没多的人照顾。母亲很感激,夜里从不带我去厂里上班。   就这样,我慢慢长大,身子骨也开始硬朗起来,我学会爬着走路,我从单位楼房的三楼向下爬到一楼,又从一楼爬到三楼,有时从楼梯间咚咚咚就滚下去了,摔得跟地瓜一样,皮青脸钟,母亲心疼得要命。有人好心跟母亲提亲,说这样一个人带孩子是不行的。母亲咬了牙,看着一脸鼻涕的我,突然就想到了我父亲,母亲说算了吧,就这样回避了人家。又来,母亲又拒绝了好几个媒人的提亲,这样渐渐地就没人跟母亲说媒了。周围住在一起的人,都很佩服母亲,所以有什么事都是尽量帮着我们。我每天感受到他们温暖的怀抱,有几个叔叔阿姨很喜欢逗我笑,因为我确实不喜欢哭,总是嘿嘿地冲着他们傻笑,他们觉得我很可爱,给我零食吃。   我感受到他们的温暖的同时,也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关注。虽然当时我还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但我能清醒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穿着一身白色麻布衣,尖嘴猴腮,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皱纹像拥挤不堪的老槐树皮。她冲我笑着说,乖,大雨,过来吧,陪奶奶去耍。我对她有着天生的恐惧,一看到她,就哇哇乱叫,叫声引来很多叔叔阿姨,他们将我抱起,逗我开心。我看到那老太婆只能怨毒地眼光远远的看着我。直到有一天,我差点丧命于她手里。   我们住的集体楼前有一个操场。操场的边上是一块空地,大家先是每家每户种点小菜,由于地势是凹下去的,所以后来慢慢积水,就成了一个天然的鱼塘,隔壁何叔叔放了些鱼苗在里面。何叔叔家的个儿子,和我一般大小,叫小军,何叔叔心疼他,空了就去鱼塘里甩上两杆,钓两条虾米般的鱼儿,给他烧鱼汤,因此小家伙生来就比我聪明机灵。   那天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我一个人从楼道上爬了下来,到一楼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漂亮的白衣女人坐在鱼塘边朝我微笑,她手里拿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那鱼儿好可爱,我禁不住向她爬去,我边爬边嘿嘿地笑着。那个女人见我越来越近,张开手臂迎接我。我那个开心啊,恨不得一下子就爬到跟前,把鱼儿抢过来。那条鱼儿在她手里蹦得更欢了,并且鼓起一对圆圆的眼睛对着我,好像在对我说,来呀,过来呀。我感觉我爬了好一阵,那个女人离我越来越近,那个鱼儿也离我越来越近。我就快捉住那条鲜活的鱼儿了。   突然那个女人将我抱起,鱼儿不见了。我看到那个女人突然就变了脸色,脸上光洁的皮肤一下子松松垮垮搭下来,两只怨毒的眼睛深陷进眼眶里。太可怕了!我那时太小,唯一的反应是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老太婆见我哭了,两只手变成锋利的爪子掐住我的脖子,她的爪子是那样有力,就像两把铁钳套在我脖子上,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哭,可是声音在脖子里卡住了,我眼睛开始向外涨,两颗眼珠就要跳出眼眶来,我觉得我似乎要完蛋了。后来,我终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母亲看着我一个劲地抹泪。她说,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啊?旁边所有的邻居都在安慰她。何叔叔一个劲地给母亲陪罪,他说不应该在那个水窝里养什么鱼,他没想到孩子会爬到水里去。   什么?我爬到水里去了?我只隐隐的有点意识,我被经常看到那个老太婆掐着脖子,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军也在,他已经会走路了,而且很聪明懂事的摇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叫着弟弟,弟弟。母亲这才笑了。   下午的时候,何叔叔拿了把锄头,亲自把鱼塘挖了个缺,放干了整塘水。水放干的时候,我在母亲的怀里兴奋地叫,鱼,鱼。那些没有水的鱼儿,在稀泥里使劲地跳啊跳。晚饭,何叔叔把母亲和我请到他家去吃了鱼汤,小军的妈妈张阿姨手艺真好,我喝了两碗鱼汤,还要。母亲说小孩子不能吃多了,乖啊,吃多了会消化不良的。   当晚,母亲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何叔叔张阿姨,母亲说可能不是鱼池的问题,多半跟那个索命鬼有关。何叔叔听得张大了嘴巴。沉思了半响,说这样吧,大妹子,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你抽空的时候抱着孩子去花萼乡莲花山去一趟,那里和尚虽然没有几个了,但庙还在。说不定他们能有办法帮到你。   果然,母亲就跟厂里请了两天假,带着我一路赶了大半天,才到了花萼乡,然后向人打听了去莲花山的路。就在山下买了三把香,一捆草纸,一根红绸。这是规矩,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上门有求于人,自然敬菩萨那一套是必不可少的。   母亲到山脚时,已经是半晚了。由于护子心切,她没敢在山下耽搁,所以决定再晚也要上山去。月亮不是很圆,清冷的月光照在山坡上,有一种阴冷的感觉。山路非常难走,据说平日里很少人上山去,只有几个修行的和尚需要柴米油盐时,才会下山来。母亲在半山腰迷路了。我感觉到她背着我,在山里转了无数个圈,因为每一次转完圈后,我就看到路边有一个小孩子冲我做鬼脸。小孩子光着屁股丫,伸出舌头,故意逗我笑,于是我就笑。母亲说你这孩子,我背得汗水长流,你却在背上笑个不停。   她看不到那个逗我的光屁股小孩子。所以她不停地责备我。我也不能跟她说我看到的,我只能伸出小手指向那个光屁股小孩。母亲说,你还笑,天都黑了,再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山上去?母亲此时很是担心,她也感觉到了蹊跷,所以她不敢停留,背着我继续向前面走去,可是我分明发现她走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母亲也觉察出来了不对头,她皱皱眉头,将手指放进口里使劲一咬,鲜血顿时顺着手指流下,母亲顾不上疼,她将手指上的血前面前的路一甩,口里迅速地念了句,菩萨保佑!可是菩萨没有能保佑,估计母亲这招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江湖驱鬼术不起任何作用,前面还是迷迷糊糊的路,母亲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了。   那个光屁股小孩子此时笑歪了嘴,指着我哈哈大笑,他边笑边跳,边跳边笑,好像在嘲笑我们的愚蠢。我见到他那样也跟着哈哈笑。母亲已经气歪了嘴,她骂道,没良心的龟儿子,我背着你转不出去,你却在这里笑我。母亲索性不走了,她将我下放,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说走不出去算了,懒得走了,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我呀呀呀地跟母亲指,母亲看到我在指,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她知道我从生下来就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她有点害怕,不过看我一直在笑,估计也没什么危险,因为我一般哭的时候,肯定就是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或者有什么危险要来临,要是在笑的话,多半没有大事情。所以她没太过于担心,由着我哈哈哈跟那光屁股小孩子玩闹。    正文 第六章二两二钱孤苦命      玩闹了一会儿,那小孩子跳到我跟前,摸我的光头,他说小弟弟,你真可爱,小弟弟,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没有人陪我玩,今天终于有你来陪我玩了,他说他好开心,要送我一件礼物。说着将一个小小的锁片挂在我的脖子上。那锁片冰凉,挂在脖子上凉飕飕的,我伸手去抓,他说小弟弟,抓不得,这个锁就这样挂你脖子上了,以后要是有谁欺负你,你就用这个收拾他。很奇怪,我当时还那么小,要是别人对我说这些,我肯定不太明白,但是他跟我说这么多,我居然全都明白了,而且我朝他嗯嗯呀呀!母亲当然是看不到这一切的,她越发觉得自己这孩子好奇怪。   精疲力竭的母亲很快睡去,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任由我嘻笑玩耍。   光屁股男孩一会儿捏我的耳朵,一会儿捏我的小鼻子。他的小手好凉啊,挨在我脸上有点冰冷刺骨的感觉,我尽量躲着他的小手,可是他还是那么顽皮,用手指抠我的小脚丫子,我觉得好痒好痒,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拍着手,兴奋地叫道,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就这样,我们一直玩了很久,大概天将亮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弟弟,我就要走了,好舍不得你啊,要是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多好。我也突然觉得好开心,这是我生下来遇到的最喜欢的人,可是他要离开我了。   这时,从山下传来了一声鸡鸣声。他突然就放了我的手,说小弟弟,别扔了我给你的那块锁片,那可是我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个东西的。说完,就不见了。我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母亲。她朝头上一摸,头发上全是露水,然后又看着我,说这熊孩子,你一晚没睡?我呀呀地答应。奇怪,自从光屁股小孩子给我脖子上挂了锁片后,我感觉脑子一下子好使多了,平时迷迷糊糊的话现在都能很快明白。   母亲起身,理了理头发,又背起我准备上山。刚想走,就吓呆了,因为一整晚,我们都在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也就是说,母亲昨晚背着我绕过去,绕过来,一直在悬崖边打转。母亲吓得冷汗直流,她说怎么晚上就没发现前面是悬崖,幸好没掉下去。要是掉下去了,我们母子俩估计早到阎王那里报到了。母亲背着我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这山路说难走,也并不是特别难,一路上去全是人工修筑的石梯,只是由于平时很少人走,两边的树木刺条长得非常茂盛,把整条路遮挡得严严实实。   太阳刚从山顶跳出来的时候,我和母亲就看到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破庙。庙门紧闭,母亲用力拍打好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打着呵欠的光头师傅出门来,说要烧香吗?也用不着这么早吧。母亲说,我们有急事求这里的大师。大师?我们这里三个人,你要求哪位大师?母亲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先让我进去再说?母亲把身上的香、草纸和红绸给那人看。那师傅就恭敬地让开,打了个手势,说进来吧。   庙里倒还干净,母亲背着我一路看过来,金刚、弥勒、韦驮、比丘、文殊、普贤、观音、地藏、伽蓝、罗汉……我看到观音菩萨手持瓷瓶,似乎在向我们微笑。其实我当时只对观音菩萨有印象,我家就挂着她的画像。   一会儿,就从后殿来了三个人。除开门那位外,还有一位长者,一个光头少年。三人朝我们施礼。母亲答谢,先将香点上,纸就扔进大殿正中那个鼎里,然后将红绸端放在菩萨面前。母亲拉我磕头,旁边的老者就一直注视着我。默默地等我们行礼结束。母亲就起身拉着那长者,说大师,救救我的孩子。那大师不说话,盯了我良久,叹了口气,说声,哎!母亲见到大师的表情,心里有点紧张。她说大师,无论如何也要救救他。大师从母亲怀里接过我,突然眼光就落在我的脖子上,他说这东西哪儿来的?   母亲说什么东西?   大师说,他脖子上挂着的锁片。   母亲看了我脖子,却什么都没有。大师对大殿菩萨打了个揖,说声阿弥陀佛,他问母亲,你们昨晚是不是在山中留了一晚?母亲点头,觉得大师果然很厉害,她说昨晚被困在山腰了,醒来后却发现睡在悬崖边了。   大师又来了句阿弥陀佛,说善心无处不在,鬼怪亦是如此。你们昨晚遇到的就是鬼打墙,这鬼打墙对于普通人来说,非常害怕,但其实并非常人所说那样,多半是一些善人去世后,在转世投胎之前跟人搞的恶作剧,有的是无聊逗着人在山里玩的,也有的是预知危险,帮人渡过难关的,你们昨晚遇到的应该就是防止你们掉下悬崖,所以一直逼着你在悬崖边绕圈。   母亲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我一整晚都吃吃地笑。大师又指着我的脖子,说,真的看不见?母亲疑惑地说,什么?其他两位僧人也问大师,这孩子脖子上有什么?大师叹了一句,你们看不到也就罢了,按理,母子连心,她应该是能看到的。这孩子脖子上挂这个,叫保命增寿扣,也就是你们说的长命锁。按理这样的锁都是银制的,能看见,可是一些大户人家孩子夭折后,就一直给孩子戴着这个没有取,后来锁随孩子一起到了阴间,就留在孩子身上了。这个锁片看其质地和做工,至少有五百年历史了,平常的灵魂不可能五百年于世不投胎的,要么这个鬼魂已修成一定气候,要么这锁片根本不属于它的,很可能是它在别处深山大墓里取来的。   母亲听得后背发凉,她担心的是我脖子上的这个东西是否对我有伤害。大师说,不妨事,这锁片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到底有什么作用,现在我也说不清。说完这些后,大师将母亲和我引到殿外住所休息,然后在我额头,背上,腿上到处乱摸,良久,眼里冒出一丝抑郁的神色。这孩子命苦哇!他沉思了片刻,对着屋里所有人念了几句:   短命非业谓大空,平生灾难事重重,   凶祸频临陷逆境,终世困苦事不成。   母亲听不懂,只隐约觉得这几句不是好兆头,倒是旁边那两个和尚神色有变。开门那师傅说,方丈,这孩子和我们一样,也是个苦命人啊?方丈问母亲,这孩子是不是生于七月十五子时之夜?母亲点点头。方丈说,他这命在称骨学上只有二两二的命,属于命里最轻最差的,凡是遇到这样命的人,注定一生孤苦无依。母亲就开始流泪。方丈又问,这孩子是不是生下来就老有一些孽障缠身?   母亲点点头,把我从出生到现在的事情一件一件告诉方丈。方丈听得变了脸,那两人也不断伸舌头。方丈说,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论是出家人,还是红尘世人,都不要轻易去剥脱别众生的生命,上辈种的因,下辈结的果,看来都逃不过因果报应的。母亲说,都怪他爹,做事鲁莽冲动。一提到父亲,母亲的眼神竟又暗淡了下来。大师说,很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凡人是改不了命运的安排的,我们只能平静地去接受,去面对。大师顿了一会儿,又对母亲说,有件事,我很犹豫,不知道能不能告诉你,怕你接受不了。母亲看着大师慎重的样子,很紧张,她说什么事?大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了句阿弥陀佛,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母亲当时就愣住了。母亲说,怎么可能,我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就不是我的了?大师说,这孩子应该说不是你应该生那个,是被人临时替换了。母亲摇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大师说,此子长有福相,却生有穷命。长相饱满圆润,本不应该是个孤苦落难之命,可是却落迫得如此境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在非常时期错过了正确的出生时辰。根据他的面相推断他本应在两天前出生的,可是有人生生将他在投胎前拦了下来,临时抓了一个穷命之鬼,赶在极阴之时投了胎,造成了现在这个面相与命理极不相符的情况。他长叹了一声,又说,本自福禄双全命,阴差阳错孤苦人。看来做这事的,和你们家仇深似海。母亲也非常难过,不过她认为既然是她生的孩子,不管是不是本来应生那个,都应该是她的孩子。母亲问方丈怎么办?   方丈说,这孩子不能跟你回去了,他背负了太多的仇怨,本身又阴气极重,所以再跟你一起回去的话,只会加速他的夭折。放眼这方圆几百里,唯有把他留在本寺中,这里有佛法的正气和佛祖的灵气,或许能阻止其它东西缠上他。    正文 第七章菩提树下染佛心      母亲听这话,却是极为不舍,她说现在只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放下他,我一个人怎么活?方丈说,那你是想让他跟你一起回去,让异物折磨而死,还是想让他在寺庙里安然长大?母亲不说话。   方丈又说,佛度有缘人,这孩子也算跟我们有缘,你放心,留在寺庙里我们会尽量照顾他,保他周全的。母亲勉强点头答应,说那我留下来,照顾他两天再走吧。母亲果然留下来,替我备置了一些必须的衣物,然后依依不舍下山。临走时,一边走,一边哭。方丈告诉她,五岁之前,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要上山来看我,免得仇家跟着寻上山来。五岁之后,再来接回去读书,毕竟寺庙不能代替学校,佛经倒是有,可是还是在学校学些知识的好。看来方丈是一个思想比较开放的人。   奇怪的是,自从到了寺庙后,我夜里再也不哭不笑了,因为再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来逗我玩,或者索我小命。就这样,我每天早上开始在寺庙里爬着玩,看那些各种姿势各种表情的塑像。同时也看看方丈三人做早中晚课。   我一天天长大,开始在院子里到处玩,后来可以爬上床子去拿供品吃,同时我慢慢知道,除方丈外,当日开门的那个中年师傅叫觉明,那个年轻的师傅叫慧明。当然,方丈还是叫方丈,因为我只知道他们一直管方丈叫方丈,我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他们十分喜欢我,慧生天天抱着我玩,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大雨。大雨几岁啊?三岁。大雨想不想爸爸妈妈啊?   我犹豫了一下,说想。老实说,母亲走了这么久,我对她的印象一点一点开始淡忘,我对父亲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印象。好在庙里几个都是无父无母的人,同他们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失落的地方。   觉明师傅空了会去山里摘野果子给我吃。我多少次哭着闹着要跟他一同上山去,因为他每次回来都有好吃的,我怀疑他把好吃的全都藏在山里了,只要我跟着他,就一定能找到那些果子。可是觉明师傅不让,他说大雨乖,山里有很多狼虫野兽,你上山就是一个又香又嫩的馒头,它们会吃了你的。我说我不怕。他摸着我的头,说,乖,等你长到慧明哥哥那样大的时候,就陪我去。慧明从佛堂伸出光光的头来,生气地说,觉明你说什么呢?他管你叫师傅,管我叫哥哥,这不是差了辈份了吗?你在占我便宜是不是?觉明说,你看你就比他大多少?你还跟我比呢?总不至于他也把我叫哥哥吧?再说出家人那么计较干什么?你就不能四大皆空?你看人家方丈就不像你这样小气!两人一直争论,我觉得他们争得挺好玩。他们俩天天掐架习惯了,我就当看一场小小的闹剧一般,在旁边嘿嘿直笑。   方丈喜欢练武,没事就在大殿前面的空地上,来上几下子,他打得不紧不慢,兴趣盎然。不像觉明,练不了两下子就乱打一气,方丈板了脸训他,说你永远都改不了这个急性子。打拳哪有你这样的?觉明跟谁都喜欢掐架,他说方丈,你练那个也太慢了吧,有用吗?要是跟人动武打架,还没出手就被人踢翻了。方丈气得胡须乱颤,说混小子,说什么呢?像个出家人吗?一天就知道打架斗殴。跟你说了,出家人要修心。方丈无奈地摇摇头又继续比划起来。   我最讨厌这个时候,因为方丈逼觉明和慧明练功不说,还非要我也练,我一个三岁小屁孩子能练什么?站了一会儿马步,就耍赖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气得方丈直摇头,说孺子不可教也,都是一群偷奸耍滑的人。慧明在方丈屁股后面,装着方丈说话的样子,打着嘴型:都是一群偷奸耍滑的人!乐得我跟觉明哈哈大笑。我觉得我多年以后,这些贫嘴跟滑头的习惯都是和这俩活宝学的。   后来,方丈跟我说,寺庙里不养闲人,要求我每天和他们同起同睡,我穿着改小的僧服,装模作样学着他们打坐念经,时间长了,居然学得有模有样。觉明说,咦,这个混小子还真跟佛祖有缘呢。恐怕长大了也是个当和尚的命。我就朝他吐舌头。   后来,我也学会了其它事情,比如替上香的香客拎包,这里的香客非常少,只有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那几天,和三月三等一些重要日子里,才会有周围附近的百姓来上香祈褔,他们每个人都喜欢摸我的小光头,说这孩子真可爱。其实我的可爱还表现在可以拿着比我还高的扫帚打扫佛堂,清理院子里的杂草,杂草里通常是有蚂蚁和蛐蛐的。有一次我看见两只蛐蛐在打架,我不知道哪来的愤怒,捉住两只蛐蛐,捏死了。方丈看到了,气得直摇头,说了句狼的本性佛性也压不住啊!   我被罚在佛祖面前跪了半天。晚饭前,方丈把我叫到跟前,跟我说,蚂蚁和蛐蛐虽然很少,但是他们也是有生命的,他们对生命也很珍惜。你知道生命吗?我摇摇头。方丈说,这样吧,要是你哪天要死了,就是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你会不会感觉很难过?我点点头。方丈感觉我还是没有理解深刻。他又对我说,你觉得方丈要是哪天死了,不能陪你了,或者觉明和慧明师傅都死了不能陪你了,你难过吗?我哇的一声哭了,我说方丈不能死,慧明师傅不能死,觉明师傅也不能死。方丈将我楼在怀里,说,好孩子。我们要是死了你会很难过,那些小动物被你弄死了,他们的亲人也会和你一样难过的,懂了吗?我点点头,说懂了,以后再也不去伤害他们了。   庙里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别有一翻乐趣。我四岁那年的夏天,雨水一过,山里就开始长蘑菇,为了增加饭桌上的内容,慧明自告奋勇要去山里采蘑菇。方丈清楚他的顽劣,十分不放心,说,虽然不是什么原始森林,但是山里还是危险重重,日子能清苦过就行了。可是慧明坚持着要去采蘑菇,说整天呆在寺庙里烦腻,希望出去转转。方丈没有特别反对。慧明背了个破背兜就出门了。   我骑在门口的石凳上,问慧明哥哥,带上我去好吗?慧明虎着脸,眼里冒火,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师傅,听到没有?他举起拳头,再叫哥哥,看我不打你。我朝他伸了伸舌头。他没理会我就出去了。   天气似乎不太好,我看到山顶那边升起一团黑云,我心里就莫名地焦躁起来。觉明看我似乎不太开心,说小乖乖,来骑马马。他弓起背,等待着我跳上去。我拍着手笑着跳到他背上,由他背着我在寺院里跑圈圈。我不停地喊驾驾驾,他就不停地飞跑。直等到方丈觉得不耐烦了,他说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觉明你事干完了吗?大雨你今天的马步扎没有?我最讨厌马步,但又不敢违抗方丈的命令,只好从觉明的背上下来。慢吞吞地站到院里的松树下去。   方丈又开始不停地给我讲他那些所谓的道理。他说,大雨啊,你这至阴之命生来就招秽物,以后少不了要遇到一些鬼怪妖孽来找你麻烦,师傅不求你能降妖除怪,至少你能保住自己那条小命吧。为师让你扎马步,这是武术的根基,不是让你有多厉害,至少把你身体锻炼好,遇到什么麻烦能多抗一阵吧。   慧明在旁听劈柴,接过去说,方丈的意思是让你皮糙肉厚耐摔打,明白吗?金刚不坏之身。像这样,嗬嗬嗬,他鼓起两条粗壮的手臂向我展示。他自豪地说,这样才能神鬼不怕。   方丈骂了句,就你多事,无趣地到殿内看香火去了。   我站在大槐树下,站着站着,居然就打起瞌睡来。他娘的,我这是在哪里?我好像轻飘飘地来到一个小院里,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槐树,我轻轻地推开门,里面空空的,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与落寞,我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我再喊有人吗,没人回答,我就出门来,看到院外有一个鱼塘,鱼塘里鱼儿满池,清水泛着绿光,那绿光让我感觉到像一个很深很深的潭,我不敢靠近。突然一只山麂子从远处跳来,咚地一下跳进去。它在鱼塘里抓鱼,它把鱼一条一条抓起来又扔到水里去,那些鱼儿惊慌逃窜,有的蹦到了岸上来。山麂抓住那些逃的慢的鱼儿住后,突然张开耗子一样的尖嘴,露出两排又白又尖的牙齿,嚓的一声将鱼了咬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仍在爪子里使劲地跳、使劲的跳。山麂突然停下来,看着我,向我追来,我吓得转身就逃。逃了半天,回过头看,那山麂仍然跟着我身后,我只好又逃,我一路边跑边喊救我,可是没人救我,三条大白狗伸着舌头嘲笑地看着我。    正文 第八章跳涧谷里觅慧明      我估计我到了一个镇上,镇上空无一人,风扫起地上的落叶,让我感觉好冷。我大声地喊方丈,喊觉明和慧明,可是无人应答。突然就看到一条巨大的蛇从远处奔来,所过之处惊雷滚滚,飞沙走石,草木皆摧。我意识到完了,就在我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沙尘中冲出来,只一抄就把我夹在胳肢窝下,然后他带着我飞快地跑,飞快地跑,跑了很远,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感觉他的手臂是那样粗壮有力,就像觉明的手臂一样,可是并不是觉明,我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冲我微笑,正当我也笑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那条巨蛇冲上来了,两眼放出闪电,只一口就将男人叼走了……我被眼前的一幕吓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方丈的怀里。方丈说醒啦。我揉揉眼睛说,我在哪里?傻孩子,你还能在哪里?我说我看到看鱼塘和麂子了,还有一条很大的蛇追着我,一个男人将我救了,再后来他被蛇吃了。觉明说,傻孩子你在做梦呢。全都怪方丈,这么热的天气,让这么小的孩子练马步,你看,中暑了吧!   等等,这不是中暑。方丈说,你的描述的跟当年你母亲送你上山来讲的差不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记忆的再现。与普通人不同的是,普通人的记忆再现是靠大脑去记住,埋藏,然后多年以后在意外情况下激发出来,按理,你当时才出生,不可能有这些记忆的,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你的肌肉记忆的再现,你在你母亲的肚子里,靠什么记忆呢?就靠肌肉记忆。说明白点,这种肌肉记忆也叫物质记忆。任何物质都是有记忆的,自然界中经常出现阴兵过境的现象,其实就是大自然的物质记忆。多年前一个地方打仗死了很多人,大自然将它记下来,多年后某一天,当天气和声音等自然条件与当日十分相似的时候,大自然就将它的记忆释放出来,这就是我们看到的阴兵过境。   我根本听不懂方丈叽里呱拉说的一大堆道理。觉明却拍了脑袋说,哦,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有几次上山打柴的时候,会听到跳涧谷传来很多人在谷底喊救命的声音,我靠近去找却始终看不到人。方丈一愣,说什么?你在跳涧谷听到了救命声?   方丈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儿,又看看阴沉沉的天,对觉明说,我总感觉今天有点不对。你去寺外看看慧明回来没有?觉明抱怨了一下,说能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说完不情愿地出门去了。方丈看我脸色好转,对我说,大雨,你好好回忆一下,你梦里那个男人什么样?我说我记不得了。方丈叹了气,说,那个人其实就是你父亲。父亲?我听了似乎反映不大。方丈说你从小就没了父亲,说到他你没感觉也不奇怪。   我们在院里等觉明去找慧明回来。等了好半天,也没见回来。方丈有些着急,他来回在大殿里转。转得我眼睛都花了。转了会儿,方丈对着佛祖跪下,说阿弥陀佛,佛祖,你保佑觉明和慧明一定要回来。可是觉明和慧明一直没回来,中午饭是方丈自己亲自下厨的,他看着我吃,却不动筷子。我夹了菜给他喂,他说没胃口。等我吃完饭,他对我说,我们得去找你两位师傅。方丈将我驼在背上,我们一老一少就这样出门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寺门,我可高兴了。平日里那些只能在寺庙里远远张望的东西,今天可以亲自去感受、体会一下了。方丈带着我朝寺庙背后的一条山路进去,这条山路十分曲折,荆棘丛生。为了不让荆棘划伤我,方丈只好将我顶在肩膀上,他自己无法绕开,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还有几道血痕,咋看都像跟人刚完打架,满身挂彩一样。方丈边走边喊觉明、慧明。我也跟着喊觉明、慧明。方丈用手打我屁股,你这小子,从小就没大没小的,不尊重师傅。我记得方丈顶着我翻过了两片人迹罕至的山坡,又过了两条河沟。方丈累了,把我放在一个高高的石头上,说你站高点喊你师傅看看。我扯着喉咙喊师傅,可是除了山里的风,就是没什么声音。   方丈说奇了怪了,今天这风也有点邪门。方丈问我,你听到鸟叫了吗?我说没有。这么大一片山林,怎么会没一片只鸟叫,还有这风怎么就吹得这么奇怪呢。感觉老是追着人跑。方丈说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地找人。我也深感非常奇怪,好像自从出门后,就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我们。我朝背后看去,却什么都没有,走一段我又扭头回去看。方丈说坏小子,你看什么呢?   我说,后面好像有人。方丈转过身去,除了几棵大树,什么都没有。他板了脸训斥我,你别吓我哈。我想争辩,可是却发现真的什么都没有。方丈又背着我,走了很远,大概有两个小时了,我们还是没看到觉明和慧明的任何一点踪迹,我有点害怕起来,我说方丈我们回去吧,我好怕怕。方丈有点焦急,说大雨乖,不怕。天快黑了,你两个师傅再不找到的话,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我的心一下就暗下来了,天边似乎升起两团黑云,奇怪的是这黑云还在变化,一会儿像条老虎,一会儿像只蝎子,一会儿又变成老太太的脸。我吓得躲在方丈的背上不敢抬头。   大概又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一个悬崖上面。方丈牵着我在悬崖边朝下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下面云雾缭绕、深不可测,顿时头晕目眩,吓得退到一边。方丈站在悬崖边使劲喊,觉明、慧明。可是除了山谷空荡荡的回声,就只有风声。方丈的喊声很快被风吸进去卷走了。他有点泄气,在悬崖边看了又看,试着找到一条下去的路。   这时,我就听到耳边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去不得,去不得。这是谁啊?那声音很小,我却听得很清楚,我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我说谁啊?方丈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来得及回答方丈,又问谁啊?方丈迷糊了,他说大雨,谁跟你说话呢?我告诉方丈,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一个人在跟我说,下面去不得。   方丈就皱了眉,作了个揖,朝林子里喊了声,何方高人,现身出来吧。等了半响,没有任何人出来。方丈就说,是不是你小子害怕下去,故意的吧。我虽然还小,哪里受得了冤枉,所以就跳着小脚说,真的有人对我说话啊。可是我再仔细听的时候,那声音早没了。方丈背起我,说我们得找个路下去,要是没人,我们就回去,明天再来。   最后,方丈终于在一个石缝里找到一条小路,那小路好像是荒废了几百年,除了稀稀疏疏的石梯勉强看得出有人为凿过的痕迹之外,别的一点看不出是条路。方丈抱紧了我,抓着两边的藤就往下梭,我听到后面那个声音又开始喊了,去不得,去不得。这回我听得很清楚,是个小孩子的声音,可是我没看到人。   下到半山腰的时候,有一小块平台,平台上勉强可以坐两个人,方丈在平台上发现了有人休息过的印迹,还有一堆火烬,不过从火烬的时间来推断,至少熄来了几十年了,所以不可能是觉明和慧明留下的。方丈摇了摇头,突然朝石壁上看了一下,那上面有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小字。方丈用指甲抠掉了上面的绿苔,念了一下,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方丈笑了笑,对我说,解放前这一带土匪猖獗,多半是土匪的杰作。   我们在半山腰休息了一会儿,方丈带着我继续往下走。快到谷底的时候,我感觉这里的空间很湿润,而且虽然是夏天,冷气却直接往身体里面钻。路越来越难走,方丈的手已被扎得不成样子了,血肉模糊。我感觉到他明显吃不消。   就在这时,他突然脚下一滑,就带着我滚下谷底去了,所幸我们已经接近谷底,所以摔得不是很严重,我太小骨头还比较软,所以只是屁股蛋蛋有点痛,可是方丈上年级了,一把老骨头经不起这样折腾,就不停地哎呦哎呦呻吟。我把他扶起来,焦急地问他怎么了?他说腰痛,我用小手给他轻轻地捶了一会儿,他又说肩膀痛,我又哼哧哼哧地给捏肩膀。   终于他缓过来了,和我一起看周围的环境,我们不觉吸了口凉气!这是什么地方啊,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树木,在我们头上是完全看不到日光的,只能勉强看清十米内的东西,风在谷顶呼呼地吹着,像要将我俩埋在下面。    正文 第九章黑夜投宿山林家      方丈有些后悔带我下来,他试着找到我们摔下来的地方,再爬出去。可是看了一下,又失望了,我们这一老一少,从上面下来还行,可是从下面上去,凭我们目前的体力,根本别想从这里爬出去。   这时,要命的是我感觉有点饿了。我听见我肚子在咕咕叫。方丈看到我样子,说大雨乖,坚持一下,我们找地方出去,就去给你弄吃的。我点点头。说实话,我不得不点头,这个地方,除了树林外,还是荆棘。而且我看方丈那狼狈的样子,根本不忍心给他添乱。要知道,他因为担心觉明和慧明,连午饭都没有吃。我不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能熬到什么时候。   方丈艰难地背起我,开始在林子里乱窜。他希望我们能找到一条出去的路。我们在林子里转了很久,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出口。他娘的,这个谷就是一个天然的口袋,进来了就出不去,天快黑了,我们还在林子里像两只无头苍蝇乱窜。我们的可视距离只有三米了,我们面临的形式越来越严峻。   夜,说来就来了。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爬在方丈的肩膀上,一点也不敢动弹。我能感觉方丈的体力逐渐不支,有几次他想放我下来休息,我都赖皮不干。这时,我们渐渐听不到耳边的风声了,我知道风肯定是停了,不知道那团向我们压来的黑云还在不在。我们不知道在林子里转了多久,这林子终于稀疏起来,树木越来越少,而且似乎还有人为砍伐的痕迹。我突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淡淡的灯光。方丈也似乎看到了,他开始兴奋起来。他说,好孩子,我们终于有救了。我也高兴起来。你想,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有什么东西能比上这淡淡的灯光更让人安心和踏实。   方丈背着我大步向前——当一个人绝望很久,突然看到前面有点曙光,哪怕是一丁点的曙光的时候,你就会表现出难以形容的亢奋和焦躁。所以方丈想都没想,背着我就朝那灯光跑去。跑了十来分钟,那灯光似乎还是那么遥远。我有点着急,问方丈,怎么还没到啊?方丈说,傻孩子,夜里的灯光就是这样,远看近在眼前,要是想走近那不得累死几头牛?方丈说,你一定饿得很厉害吧。别急,有灯光就有人家,有人家肯定就有吃的。为了鼓励我,方丈问我想要吃什么?我说我想吃地瓜。好,待会儿让主人给你弄一大堆地瓜。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这是一户川东北常见的山里人家。两间茅草房,一个篱笆院,院前搭着黄瓜架,黄瓜已经长得又白又胖,所以方丈去敲门的时候,我就顺手去摘那黄瓜。方丈连忙制止说大雨乖,别摘,主人家看到了会不高兴的,拿人家的东西要经过允许才行的。   说这话的时候,就听到屋子里有人在说,没事,孩子饿了就让他摘两根吃吧。说完门就嘎吱一下开了,一个老爷爷驼着背,眯着眼出来了。他恐怕是眼神不好,拿那种很旧很烂的油灯在我们面前晃了一下,说原来是个出家师傅啊,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哟。他看着我们不停地笑,虽然他长相让人觉得很慈祥,可是我怎么也觉得他的笑给人冷冷的感觉。   老爷爷说,这么晚,你们从哪里来啊?方丈说,我们是莲花寺里的和尚,迷了路,深夜打扰,请施主多多包涵。老爷爷就笑,包涵,包涵!里面有人在问,是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她说老头子,是谁啊?老爷爷说,是莲花寺里的两位师傅,迷了路,到咱们家来了。那快请客人进来啊?里面的人说。好好好,老头子让开了路,说外面冷得很,两位,快屋里坐吧。   方丈抱着我进了屋,这屋里真简单,靠门处是一个火坑,火坑前坐着一个老太婆,老太婆一只手抬着一根用竹筒做的硕大的烟枪,另一只手用火钳火堆里加柴禾,那柴火燃得很旺,老太婆就夹了一块红红的炭点烟,他使劲吸了一口,将烟喷出,然后冲我们咧嘴,笑了笑。   我被她的笑着实吓了一跳,她估计有七八十岁,或者更老了吧,脸上除了两只眼睛的地方外,别的地方都是下垂的皱纹,更让人害怕的是,她笑的时候空洞洞的嘴巴里,没有一颗牙齿。老太婆倒是非常客气,让我们坐下。方丈轻轻地拂了板凳上厚厚的灰尘,把我放在凳子上,说大雨先烤会儿火吧。我伸出小手去烤火,却怎么也感觉不到那火的温暖。老爷爷又出门去了,他摘了几根鲜嫩的黄瓜,说这么晚,也没有准备饭,先吃两根黄瓜解解饿吧。方丈跟他客套,我却没有客气,抓过来就啃了一口,真脆!我说方丈,你知道吗,这黄瓜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方丈心疼地捏着我小脸蛋,说你饿坏了,当然觉得什么都是最好吃的了。说完他出自己吃了起来。我们对两人老人家的热情感动得不得了。   坐了一会儿,方丈才想起什么。他问老爷爷,你们两人住这山里,家里没别的人吗?老爷爷看了老婆婆一眼,说,有啊,还有个媳妇,早在里屋睡着了,他说年轻人瞌睡多。继而,老爷爷似乎有点伤楚,他说,可惜我儿子死得早,儿媳的命真苦啊!他接着说,我还有一个孙子,这小子一天非常野,在山里乱跑,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方丈有点诧异,他说一个小孩子深夜里在山里乱跑,不怕遇到什么危险啊?老爷爷笑着说,你别看我孙子小,可打小在山里长大,山里的那些才狼虎豹都让着他,他就是在山里呆个几天几夜也没事。方丈竖起大拇指,对他说,真了不起!大雨你以后也要像那样,做个勇敢的人。我点点头。我们在火堆旁边聊天,一直聊到深夜,老爷爷和老太婆似乎精神很好,一直跟方丈扯长说短,我看到方丈都打了好几个呵欠了,而我眼皮也不断地开始打架,我瞌睡来得不行了。   最后方丈终于忍不住,跟老爷爷说,老人家,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个睡一觉?在林子里走了一天了,实在太困了,他抱歉地说。哦,老爷爷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说,怠慢了二位,这边请。他将我们引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倒还干净,只是十分潮湿,让人觉得很难受。他说山里条件简陋,就只有这个样子了,希望师傅不要嫌弃。方丈忙答礼,说给老人家添麻烦了,真对不起。突然方丈想起了什么,对老人家说,老人家,我们睡了你的地方,你们咋办呢?老爷爷说,我们,我们……   方丈说,要不这样吧,你们睡屋里,我和小徒儿睡外面火坑旁边就行了。老人家说,那怎么行呢?你们是客人,哪有怠慢客人的道理。还有告诉你,我和老太婆上年纪了,睡不着就喜欢夜里聊天,聊着聊着就天亮了。他慈祥地笑着,说完就走了,替我们拉上了门。   我早困得不行了,上床后就很快进入了梦乡,我不知道方丈睡没有。反正我在梦里只梦见方丈仍然背着我,在林子里乱窜,然后一个白衣老太婆跟着我们,不紧不慢,我们无法摆脱她,她也没有靠近我们,我好害怕,好害怕,方丈叫我要勇敢……   夜里,我醒来一次,方丈已睡着。他将身体紧紧地靠着我,生怕我不在身边一样。我朝窗户外望去,仍旧黑乎乎的一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窗户上有两只小眼睛也正在看着我。我看着那双小眼睛,感觉似乎有点熟悉,却又觉得异常模糊。我揉揉眼,那双小眼睛却不见了。难道是我看花眼了?我再揉揉眼,还没看到任何东西。算了,不管它吧。我又靠在方丈的怀里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方丈拍着我的背,说醒醒,醒醒。我搓着眼,问方丈,干嘛啊?还没睡够呢!说着又要倒下去睡。方丈说,天亮了。我抬头看窗外,果然天亮了。只不过这天气仍然是灰蒙蒙的,让人内心无比郁闷和压抑。   方丈抱着我起了床,我这才看清楚,整个屋里除了一架床外,基本上只有四面墙壁。这架床有点古老,少说也有好几十年,床沿光滑,床里只铺了一些稻草。我说方丈,这家人怎么这么穷啊?方丈正色看着我,说出家人怎么能嫌贫爱富呢?要懂得感激人家。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了。方丈抱我出屋子的时候,火坑里的火早已熄灭了,那老爷爷和老太婆已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门。我和方丈在水缸里舀了点水倒在木盆里,胡乱地洗了把脸,就出门看了看。这山里雾真大,除了周围十来米的东西能看到外,其它什么也看不见。我问方丈,老爷爷和老婆婆去哪儿了?    正文 第十章意料之外见觉明      方丈只笑了笑,说可能忙去了吧。他又问我,大雨,你觉得这老爷爷和老婆婆怎么样啊?我不知道方丈问这话什么意思,我只是凭着感觉说,老爷爷和老婆婆都还可以,只是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有点害怕。害怕就对了,方丈说。   我们在门前等了一会儿,还没见老爷爷和老婆婆回来。让人意外的是,老婆婆的儿媳一直在睡觉,门一直没有开过。我想,这人真懒,居然比我还能睡。通常这个时候,在庙里,我都是被慧明拧着耳朵起床吃早饭了。说到吃早饭,我又饿了。方丈在屋里没发现什么可吃的,又带着我去外面的黄瓜架上摘了两根黄瓜让我吃。   刚吃着,就听到屋子里有人在不断咳嗽。我们仔细听,是从老太婆儿媳的那间房子里传出来的。我想,这懒人终于醒了。可是,咳嗽过后,就听到懒人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是在什么地方,憋死老子了。那声音却是一个男的。我吓着了,赶紧喊,方丈,方丈,里面有人在骂脏话呢。   里面那人也说,谁呀?有本事跟你大爷面对面单挑!接着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板上,那人哎呦了一声,然后就大叫了起来,谁他妈这么缺德,把你爷爷我放到这里面了?哎哟!真他妈晦气!   咦?这声音咋这么熟悉?仔细听,不是觉明的声音吗?我朝里面喊,师傅,师傅。觉明果然在里面答应,是大雨啊,我这是在哪儿?方丈呢?慧明呢?   我和方丈赶紧推门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觉明正气咻咻地坐在地上,在他旁边是一个已经烂了一半的棺材和棺材板。他看到我和方丈,激动得叫了起来。他说,傻小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方丈说,觉明你怎么在这里?觉明说,我也不知道啊,我醒来就睡在这棺材里。他娘的,晦气,真晦气!说着就朝那棺材板上使劲跺了一脚。   我们赶紧出得屋子,来到院子里。觉明问方丈,你们不是在寺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方丈生气地说,还不是为了寻你们?你说你小子,出来那么久也不回去,还让不让人省心啊?我对觉明说,方丈是担心你们,怕你们出事,带着我来找你们的。觉明看着方丈满身的伤痕,突然感动得流泪了。方丈骂了句没出息,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们都笑了。   缓了一阵,方丈就问觉明,你怎么来到这里的?觉明说,不好意思,我没找到慧明。方丈说,看你那样,就知道没找到。说说怎么到这儿的吧。觉明说,昨天我出门的时候,天气越来越不好,我本来想回来的,又怕你和大雨笑我,所以我只得硬着头皮往跳涧谷里寻慧明。后来,我走到跳涧谷悬崖边的时候,听到下面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慧明的声音,又不像他的声音,但是我得找他啊,我正在寻找下谷的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就跳出来个小屁孩子。喏!和他大差不多,觉明指着我。觉明接着说,那小屁孩光着屁股,在我面前蹦蹦跳跳,我觉得可爱,就跟着他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他走,直到我走到悬崖尽头,他就不见了。然后我迷迷糊糊想找到回去的路,我在树林里乱钻,终于又回到那悬崖上去了。悬崖上有几个山里人模样,样子有点凶,个个背上背着大刀片子,还挎着猎枪。我本以为是山里的猎户,他们却拦着我,说了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妈的,我想这几个家伙是不是穷疯了,都这么个年头了,还敢窝在山里当土匪,不怕解放军上来突突了你们?再说抢什么不好?非要抢我一个和尚,能捞到什么油水?笑死人了!那几个人十分凶狠,哈哈笑着说,没钱也可以,抓回去让我们老大剁了当山猪,放在窝子里熬点人油出来,好点油灯。我心想,妈呀,这他妈都是一帮什么土匪?丧尽天良啊!我正想劝他们弃恶从善,他们就一拥而上来抓我,我肯定不能让他们抓去啊,抓去熬人油哦,那滋味肯定不好受,所以我跟他们打了起来,我先是一拳放倒了一个,然后又一脚踢飞了一个……   后来有个大胡子的家伙,拿了把枪顶在我头上,他说你他妈能打是不是?你打得过我的枪吗?你打得过我的子弹吗?告诉你,当年,老子靠这杆枪杀死了县里的保安团长,他们到处通缉我,我才到这山上来了的。他说,信不信我一枪让你的脑袋瓜子变成蜂窝蛋子?我笑,妈的,都哪年的事了,还他妈保安团长。但是他手里那杆枪是真的啊,所以我也不敢乱动,就让他指着我的头了。后来,我想,与其让他们点油灯了,还不如跳下去摔死算了,于是我干脆眼一闭,从悬崖上跳了下来,我想我肯定完蛋了。   觉明说到这儿的时候,就不说了。我说后来呢?他说后来就看到你们了啊?他说妈的,醒来睡在棺材里,我还以为真的死翘翘了呢!   觉明问方丈,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怎么到处都是阴森森、雾蒙蒙的?方丈说,我们也不清楚,不过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想法先出得谷去。说着就背着我走。   说实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方向进来的,所以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出去。方丈随机选定了一个方向,说反正也不知道怎么出去,这片林子再大,只要我们坚持不改方向,总会走出去的。觉明想想也是,他说方丈,你年纪大了,还是让我来背大雨吧。方丈同意了。我们开始朝大雾里出发。   这雾奇怪得很,老是给人一种飘渺的感觉,具体怎么样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感觉那雾让人觉得很不真实。我们在林子里一直朝前走,为了防止走弯路绕不出去,方丈边走边在林子里做记号。好还,我们终于没看到那间小茅屋。可是我们即使远离了小茅屋还是没找到山谷的出口。这让我们好不泄气。觉明一边走一边抱怨,说我长胖了,背着吃力。他的意思是放我下来走走。   我有意撒娇,说,方丈,你看觉明师傅欺负我。方丈叹了口气说,觉明,你要是背累了,就让我背一段路吧。觉明不好意思地说,那哪能呢,方丈你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方丈说,还是你小子有良心。   我们走了大半天,估计也该中午时分了,还是看不到出路,也不见一个人影,更奇怪的是连一只动物的声音都没有。觉明估计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受不了,方丈也没怎么吃东西,我虽然吃了黄瓜,可是那东西刮油,此刻让我更饿更难受了。坚持了半个时辰,觉明实在走不动了。他说,方丈,我实在太饿了,怎么办?方丈说,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想不到今天也要杀生了,罪过啊,罪过!   觉明惊异地望着方丈,吓了一跳,他说不会吧方丈,你要杀了我吃肉?方丈白了他一眼,说,就算真要吃你,还嫌你皮糙肉厚呢!觉明稍微舒了口气,他说,也不行啊,小雨和我们一起这么多年,那么可爱的孩子,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怎么能吃了他呢!他紧紧地搂着我,生怕方丈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方丈气得不行,说就算吃了你也不会吃他的。他看着地面说,你看这林子里有没有动物?   觉明说,他娘的,鬼影都没有一个。方丈说,你看林子里潮湿,而且树叶很厚,下面一定会有东西的。觉明不信。方丈说,不信你就刨开看看。觉明半信半疑,他把厚厚的树叶刨开,露出了一层黑色的泥土,这泥土估计长年累月在这么湿润的环境里,而且树叶不停地腐烂,所以相当肥壮。觉明说,除了泥土,没有什么啊,你该不是让我们吃土吧,我是听说过吃土,1942年河南大灾,灾民为了活命迫不得已吃一种观音土保命。可是这个好像不是观音土呃!   方丈说,你继续挖下去。觉明就继续不停地挖,终于,他看到了一条蚯蚓,这条蚯蚓很大,足足有一根筷子那么长,觉明吓了一跳,说妈的,这还叫蚯蚓吗?这简直是条小蛇。方丈神色凝重地说,阿弥陀佛,这回食物有了。觉明听了人都傻眼了,他说方丈你咋的连这个都要吃。方丈没理他,只说了句阿弥陀佛。   觉明就开始干呕起来,我也觉得十分恶心,想想那么大一条蚯蚓在嘴里不停地蠕动的感觉,你是什么滋味?此时,我觉得我喉咙难受得很,胃里一股酸酸的味道开始向上涌,差点就喷出来。方丈淡淡地看着我们,他闭了眼,念了几句经文,说是为了超度这些可怜的蚯蚓。念完经,当着我们的面就把那只蚯蚓丢进了口里,那只蚯蚓一半被咬在嘴里,另一半吊在方丈的下巴上,像一根黑色的面筋,不断地抖动挣扎。   我和觉明当场傻了,继而不停地呕吐起来。方丈说,吐吧,吐吧,你们不想走出这片林子就吐吧,我看你们能支撑多久。如果不想死的话,就给我吃。觉明犹豫了一阵,终于默默地埋头挖蚯蚓,好在蚯蚓还比较多,又挖出几条硕大的蚯蚓来,觉明看着蚯蚓叭叽叭叽几下嘴,骂了句慧明你个王八蛋。骂完就放进了嘴里使劲嚼,看他吃蚯蚓的样子,就跟吃了十只苍蝇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我问方丈,他为什么要骂慧明师傅?方丈说,要不是慧明,他会狼狈到这个地步?所以,大雨啊,你以后一定要听话,凡事要多听劝,不要事事都那么犟出头。我点点头,方丈叫我闭上眼,说要和我做个游戏。我信以为真,就闭上眼了。   刚一闭上眼,一条大蚯蚓就被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发觉上当了,正想吐出来,觉明就捂着我的嘴,然后在我喉咙上一挠痒。遭了,我一笑,那条蚯蚓就顺着喉咙滑进去了。我差点没哭起来,我想使劲抠出来,方丈就黑了脸,说刚才还叫你听话,你现在就不听我们的话了?我不动了,只得乖乖地任凭那只蚯蚓在我胃里翻江倒海,我觉得万分难受,又不敢大声哭闹。觉明看着我的样子,一边偷偷地笑。   就这样,我们吃了蚯蚓又慢慢上路,那蚯蚓蛋白质非常丰富,所以比较补充体力,对于方丈和觉明来说效果非常不错。后来,我们在路上又挖了几只蚯蚓和一窝蚂蚁蛋,方丈骗我说,蚂蚁蛋就是我们平时吃米饭掉在地上后,被蚂蚁捡回去,储藏起来过冬的食物,我信以为真,果真吃了,那酸酸的味道,让我很多年都耿耿于怀。就这样,我们一路走啊走,我总是感觉后面有双奇怪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我告诉方丈。方丈叫我不要回头去,他说这地方邪门得很。我们在林子里又钻了一天,可是还是看不到尽头,方丈和觉明都很纳闷,说这地方太怪了,怎么跟沙漠一样呢,老是走不到头,再这样下去,我们不饿死也得老死在这谷里了。觉明说话的时候,我就听见后面林子里有人在吃吃地笑。   我说,谁呀?方丈似乎也听到了声音,他说明人不做暗事,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   良久,一个小男孩从树背后里跳了出来。看到他,我就傻了。这不是我一岁那年上山送我锁片的那个小男孩吗?虽然我对一岁以前的事记得很少很少了,可是他的样子我始终忘不了。觉明突地冲过去,他说你个坏小子,你带我到处跑,又害得我被坏人逼下悬崖,这回跑不了吧。   那小孩子似乎很怕觉明生气地样子,举着小手,大声说,大师饶命啊,大师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