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片冰冷的黑暗。 小桃脑海中残留的最后记忆是货车刺耳的鸣笛,以及那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的车灯。 出了车祸?! 一惊之下出了一身冷汗,她猛地睁开眼,看见近在眼前的,那张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无论是挺直的鼻梁也好,刀削一般修眉也好,怎么看都是苏文大哥,可是眼前的少年披着一头长到腰间的发,身上松松垮垮系着的袍子看起来质地光滑,在袖口和衣襟上还绣着很好看的云纹。 她顿时觉得脑子有点混乱突然少年握住了她的右手,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知所措地望向少年,只见他皱起眉头眯着眼,有些困惑又有些狐疑。他突然舒展了神情,向她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轻声说:"子--皙--" 他说得很慢很慢,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判别语音。 那是他的名字?小桃这样想。然后好奇心浮了上来。 四下张望,她要搞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方,然后她看见了案头的那面铜镜。 铜镜中的那个人,左侧的半张脸是那么美,柳叶眉,单凤眼,脸颊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而右侧的半张脸上,却只见累累的伤痕和黑糊糊的药膏。 小桃张口想要尖叫,可最终,只是发出了短促低哑的轻轻一声"啊"。 然后,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时代称作"春秋"。这里是楚国的鄂地,楚王的幼弟受封于此,人称鄂君。 那就是子皙。 当小桃弄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在鄂君府住了一个多月,渐渐能够听懂所谓的"楚音",她不能说话,好在做志愿者时学的手语派上了用场,一切都逐渐步入正轨,除了她脸上的伤-- 额头那块烫伤,大片的紫红色可能永远不会消退。 现在这是她的脸了,真是不幸--前来照顾她的侍女虽然当着她的面不说什么,但小桃还是能感觉到她们投来的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同情甚至是鄙夷。 所以她总是躲在房间里,低着头,一个人出神。 "小桃?"有人推门进来,是子皙。 小桃还是不愿抬起头来,可是少年到了她的面前,跪下身,以手托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别总是闷在屋子里,院子里的石榴开花了,陪我去看看好吗?" 《楚辞》中有言: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这里是山青水绿之地,从鄂君府的后院,就可以望见远处起伏的山影。 院中有一个池子,里面栽了荷花,满池碧叶。而池边的石榴树上红花则开得正好。 子皙折了红花绿叶的一枝下来衔在嘴里,两手则探到小桃的脑后抓了她散开的发,十指灵巧穿梭,飞快地编起辫子来。 "我听侍女说你总是一个人待着,这可不好......你应该和她们......嗯......多'说'些话,让她们早点明白你的手语是什么意思。"他嘴里衔着花,声音便有些含糊不清。 辫子很快编好了,子皙扯下自己缚发的绢带替她缚上,然后将辫子盘成发髻-- 折下的石榴花枝斜插没入发间,刚好簪住这一头乌发。 他左右端详,笑了笑,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很好看。" 可小桃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她看着他,迟疑着,慢慢地比起了手语--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她很疑惑--来历不明的自己,面容损毁的自己,凭什么得到这些眷顾和温柔。 "这个......"子皙煞有介事地想了好一会儿,"没有原因,只能说因为我救了你,所以希望你能过得快活,算是我好人做到底。" 真是个敷衍的回答,小桃还想争辩,却被他拉着来到水边,"看......"他让她低头看向水面。 她依言照办。 只见清澈的水面映着天光,仿佛是一面镜子,倒映出她装点过后的容颜。子皙故意没有将右侧的一缕头发挽上去,而是斜斜的披在肩头,垂下的部分刚好遮住了那处烫伤。 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难看了...... 夏忙的时候,子皙离开府邸,到封地四处察看民情。 离开的那天早上他特地来向小桃辞行,小桃也想跟着去,于是他派来一个叫做丹轲年轻人,并告诉小桃。 "如果实在想出府,就让丹轲带着你。" 子皙走后的第二天,她便求着丹轲带她出去,初时丹轲自然说了很多劝说的话,却终究是没能拂她的意思。最后,在旁人都没留意的时候,他带着她偷偷从侧门溜了出去。 出来以后小桃才发现,原来安静肃穆的鄂君府,与鄂地最繁华的市井只有一墙之隔。 市井之中有很多人,楚国的乡民,山中的夷族。她跟在丹轲的身后,好奇地四处张望。一切就仿佛是一出闹哄哄的古装剧,只不过那么真实。 "小桃姑娘?"丹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想,"姑娘走了这些时候,可觉得口渴?"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拉着她在一口井边坐下,"姑娘在这里稍候,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便跑开了,小桃目送他的背影,见他似乎追着一个卖野果的农妇去了。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回来。 她焦躁起来,起身向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而就在她经过一条小巷时,冷不防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空荡荡的屋子,空气里是土墙散发出来的泥土清香和干草垛微苦的气味。 小桃瞪大了眼睛看向面前蓬头垢面的少年,他的衣服上多处破口,还沾着不少疑似血迹的红色,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正文 第二章 突然少年伸出手来掠开了她额前的垂发,小桃吓了一跳,猛地偏过头去--那处烫伤,她不想其他人看到。 可是少年却双手捧着她的脸硬让她面对自己,神情变得那样伤心。 "雅歌......"少年略带嘶哑的声音里满含喜悦和怜惜:"终于找到你了......为什么还留在鄂君府?大王把你害成这样你还为他卖命?我们走吧,跟我回纪山......到了山里,就算是大王也找不到我们。" 雅歌,莫非是这个身体原来的...... 突然间她听见"噗"的一声轻响,然后,脸上感到一阵黏腻湿热。她后退一步,看见他的胸口一片血红,一截青铜剑透胸而出。 少年的身后,站着子皙,透着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眼神。 小桃睁大了眼睛,向后挪了挪身子,伸手抹一把脸上沾着的温热液体。 子皙转到少年面前,看着他轻声一笑:"果然是王兄派你们前来。" 他低沉的声音依旧悦耳,却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意。只见他探手到少年的背后,握紧剑柄,猛地拔出了青铜短剑。 鲜血飞溅到土墙上,血腥味顿时弥漫一室。 少年的身躯,重重地倒在地上。 小桃吓得呆了,抬头怔怔地看着子皙。 而他只是用依然冰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然后对候在一旁的丹轲说:"带她回去。" 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躺在床榻上甚至盖了锦被,小桃还是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她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即使已经清洗过血迹换了衣服,她还是觉得血腥味充斥在口鼻之间,那杀戮场面挥之不去。 "小桃姑娘。" 她睁开眼,只见丹轲站在面前,手中捧着一碗热汤:"姑娘喝一点,压压惊吧。" 他扶她坐起来,将汤碗塞进她手里。 暖意从手心传递而来,可她还是觉得寒冷。 "去年的这个时候,鄂君在巡视途中从几个暴民手里救下了一位姑娘,她叫做雅歌。"突然丹轲这样说道,小桃抬起头,只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那样悲悯。 仿佛猜到她想听下去,他接着说:"她很聪慧,鄂君喜欢她,留她在府上。可是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她竟偷取了鄂君房中的布防图想要离开,结果被人发现,连夜潜逃了。" 布防图?小桃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的碗比起手语-- 鄂君能够指挥军队? 丹轲点了点头:"鄂君虽然年少,却是楚国的不败战神......大王忌惮他,却又必须依靠他打仗,所以在国中,他有很多敌人。" 她觉得自己有一点开始明白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人在荒郊发现了雅歌的尸体,她受了很多折磨,鄂君认为这说明她的背后另有主谋。为了找出主使,鄂君请来白水的巫祝为她招魂......" 丹轲的话到此为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小桃。 正是通过那场招魂仪式,使得她的魂魄打破时空界限阴差阳错地进入了雅歌体内。虽然她并不是真正的雅歌,但足以成饵,引出那些身在幕后的人。 她想了想,又问丹轲-- 今天,是鄂君要你带我出去的? 丹轲低下头,默认了。 子皙一定是发现那个少年的行踪才特地安排了出行的假象,以便在暗处掌握全局。就算今天自己不外出,迟早丹轲也会想办法让自己外出吧? 小桃觉得有些难过,可是又无法去责备谁--子皙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生存。 那个死去的少年--小桃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所说的话已经充分说明这件事正是楚王的阴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枕。没有哪个君王会坐视别人与自己分享权力。 这些,她都很明白。 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 突然门被拉开,她抬头一看--竟是子皙。 他依旧是那般冰冷的表情,慢慢走到小桃面前,他突然攫住了她单薄的双肩,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了片刻,微微一笑:"你和那个狄回是情人?" 她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回答我,雅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吓了她一跳。 "他死了,你伤心吗,雅歌?"子皙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不认识他--小桃想这样比给他看,可他狠很地拉开了她的双手:"该死的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我知道的......雅歌。" 那凶狠的口气,突然间,竟转了语调。 "雅歌......"他又叫了一次这个名字。 那么哀伤。 小桃怔怔地看着他,恍然明白了自己最后的那个疑问已经得到了解答。 招魂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找出幕后的主使...... 他只是,希望她回来...... 子皙,他爱过那个叫做雅歌的少女。 此时此刻,她感受到少年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么热烈专注,那样满含了哀伤和期待。 她突然深深地内疚-- 为什么......自己不是雅歌呢? 于是室中始终寂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冷淡,他放开小桃,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用那种低沉悦耳的声音对她说:"愿意的话,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明天早上,告诉丹轲你的决定,他会为你安排。" 然后,他离开了屋子,投身进不知何时降临的夜色中去。 最后小桃还是选择留在鄂君府。只是搬去侍女长阿舍那里--从此她不再是鄂君的客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有的时候丹轲会来看她,带一些小小的礼物--或许是山间刚成熟的野果,或许是市井中的手艺人制作的廉价却很精致的木簪。 每次来都不怎么说话,显得有些笨拙。 日子一久,连阿舍都看出端倪。 "丹轲那孩子,对你有心。"她这样说。 当季节进入深秋,树叶都开始变得枯黄的时候,鄂君府突然忙碌起来。 楚王下令,要子皙领兵去攻打越国。 按照出征的程序,子皙要先往王都去觐见楚王,然后由宫中的大巫祝占卜此战的吉凶,向神明和先祖们祈祷后才能正式出战。 正文 第三章 按照安排,九月初九重阳,就是子皙离开鄂地的日子。 这天早上,鸡未打鸣,府中侍女们就全都起来了,从摆放衣物的库房中取出觐见楚王时要穿的正式朝服,深衣,中服,长裾,镶嵌着玉石的朝冠-- 然后一人捧着一件,列成一队踩着小碎步向子皙居住的屋子而去。 留下小桃一个人在库房内整理被翻得凌乱不堪的衣物。 可不知是谁这样粗心,竟将束腰的玉带遗落了。她拿着玉带在一堆衣物中间坐着,发了好一阵的呆,最后还是跳起身,向此时一府的人都聚集的地方跑去。 她赶到的时候,听见子皙正在发怒:"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 那身繁复厚重的朝服,因为少了玉带而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 小桃本想趁子皙此刻正背对着自己的机会,悄悄地走进去将玉带塞到阿舍手里,可她在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刹那间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到子皙正看着自己。 他向她招了招手,"过来,替本君束上。"说着他抬高了手臂等着她。 小桃只得起身过去,替他束上了玉带。 然后戴上朝冠。 少年越发显得英挺俊逸。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行礼想要退下,却冷不防被他扯住了手臂。 子皙将她完全束起的头发挑了一缕出来,顺了几下掠到肩上,然后说:"以后不许把头发都束起来,本君不想看见这样一张脸。" 这一瞬间,小桃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退出那间屋子的,只知道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在后院,面对着满是枯荷的池塘,脸上都是泪水。 身后传来叹息的声音,她回过头,见是丹轲正看着自己,满脸怜惜。 "鄂君......他不是有意的。"他用柔软的布巾替她擦泪,"要去攻打越国,所以他心绪不佳。" 小桃听不明白。 为什么?她比了一个手势。 "鄂君的母亲眉姬是越国人,他流着一半越人的血。" 丹轲将她的手包笼在手心里:"这次我也要随鄂君出征,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说完,他微微俯身,在她的额头印了一个轻吻。 随即便离去了,没有说告别的言辞,只留下小桃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按着自己的额头出神。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过了一个月,传来军队进入越国的消息,说是情况大好,势如破竹。 再过了一个月,说越王被俘虏。 然后便没了音信。 直到整个冬天过去,又到了暮春三月的时候。 这天小桃正在后院折下新开的梨花想要插瓶,突然听前庭那里闹哄哄的,阿舍正在那里指挥着众人来回奔忙,一向和蔼的脸上掩饰不住焦虑之色。 然后她看见众人让出一条路来,有人抬着担架从外面小跑进来。 那上面躺着的人是子皙,面容惨白,满身血污。 楚王所派的大夫随行而来,府中上下一连折腾了好几天。 大夫说,子皙是中了越人箭上所涂的毒药,毒药引发旧伤,如果这两天烧无法退下去,那便回天乏术了。 小桃轻手轻脚地从一条少有人知的小路冒出来,去了子皙的屋子,里面竟没有一个人。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走到榻边这短短的一段路,她却觉得似乎走了很久。 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子皙了呢?小桃在榻边坐下来,仔细端详他病中的面容。 他瘦了许多,脸颊因为高烧而泛着潮红,眉头紧蹙,显然很不舒服。 一旁的盆中有冰凉的井水和几块布巾,小桃绞了一块布巾,替换下他额头上的那一块,然后起身想要离开。 她不能久留。 "母亲......" 那么细微的声音,硬生生阻住了她的脚步。 是子皙在喊。 小桃回过头去,见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神色也愈加痛苦起来。 或许,是做了噩梦。 她回到榻边,按住差点掉下来的布巾,想起丹轲说过子皙的母亲是越国人--他是否因为残杀了母亲的同胞,所以在梦中看到了血腥? 对于越国,小桃其实很熟悉。 在她小的时候曾经在浙江绍兴的曾祖父家住过一段时间,在春秋时代,那里就该是越国的都城会稽,绍兴的人说吴侬软语,曾经,吴国和越国的人们就说着这样的话。 曾祖父还教她用吴语唱过一首古时的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嘶哑的声音吃力地从口中逸出,就连她自己也几乎听不明白自己在唱着什么。 嗓子在一点点地恢复,虽然很缓慢,但是这几个月日积月累下来,她已经可以勉强说一些词了。 可是发出的声音那么难听,所以一直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本打算丹轲回来后,给他一个惊喜的。 只是直到今天,丹轲都还没有回到府中,也没有人来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子皙的身上。 包括她自己。 虽然这不成调的歌声连她自己都觉得难听,可是子皙却眼看着安定了下来,甚至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他的神情,开始变得祥和。 嗓子因为勉强出声而觉得疼痛,可是-- 只要子皙觉得好,就可以了。 这个念头突然闯进了小桃的脑海,她愣了愣,歌声嘎然而止。 片刻后,第一滴泪水落在了手背上。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这样地喜欢了眼前这个少年么? 所以即使有了丹轲的温柔,即使一直一直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个阴差阳错的意外,即使忍着不去想他,却还是在每一次偶然的目光交错时,不可抑制地心跳,觉得痛苦。 为什么......会这样? 小桃自问,却也知道不会有答案。 突然昏睡中的子皙又皱了皱眉,似乎歌声的中断使得他不安。 正文 第四章 她赶紧抹掉泪,轻轻咳嗽一声,再次努力发出嘶哑的声音:"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古人口中所传诵的最美丽的诗歌之一--《越人歌》,而奇妙的是,歌中所指的那位"王子"此刻就在她的面前。 鄂君,子皙。 看着病中的少年,小桃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即便无法在这陌生的时空度过幸福的一生也罢,对于她来说,或许第一次看到子皙的那一瞬间,已经成就了她这辈子一生一次的-- 最美好的邂逅。 泪水完全模糊视线的同时浓浓的倦意也一并袭来,最终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靠在子皙身旁合了眼,只是想着,自己真的是太累...... 太伤心了。 "鄂君!" 阿舍的声音将小桃从朦胧昏梦中惊醒,睁开眼,她最先看到的是榻上的子皙。 他竟然已经清醒过来,正微微眯着眼看向她。 随后阿舍便带着侍女们跑了进来,她一边叫侍女去传大夫,一边亲自上前查看子皙的情况。众人立刻将小桃从榻边挤开了,有个平日里比较相熟的侍女挑着眉对她说:"还不快出去......丹轲刚回来,正到处找你呢。" 小桃眨了眨眼,然后向那个侍女点了点头,立刻往门外去了。 走得急,没有看到身后,子皙盯着她的背影时,脸上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在通向后院的回廊上小桃与丹轲撞了个满怀,他一脸惊喜地抱起她来转了个圈才放下,她两脚一落地就扶着有点晕的头后退了几步,细细打量起他来。 丹轲也瘦了,比离开前显得更精悍,身上也不再是寻常的布衣,而是一领素锦做的袍子,衣襟袖口还装饰了精致的刺绣。 "丹......轲......"她努力说得清楚些。 他听到了,先是一愣,然后就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最后则高兴地大笑起来。 甚至猛地抱起小桃又一连转了好几个圈。 直到回廊的另一头传来阿舍的声音:"小桃,鄂君要见你。" 在经过回廊拐角时小桃回头看了看,只见丹轲还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甚至于那神色间-- 还有一丝不祥的阴沉。 室中,子皙在榻上靠坐着,脸上潮红已经全然退去,精神看着也好了很多,大夫正在榻边为他把脉诊治。 小桃随阿舍入内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情形,她感觉到子皙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还是那样冷冰冰的。 她觉得难过,于是低下了头,微微挪动步子躲到了阿舍的身后。 "鄂君,小桃来了。"阿舍上前禀告。 子皙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合上了眼帘。 明月初上的时候,几名侍女想要服侍子皙安寝,他却说:"小桃留下即可,你们都先回去休息吧。"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最惊讶的自然还是小桃。 空荡荡的内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小桃站在离榻边三尺远的地方,有点不知所措,直到子皙抬起头来向她说了一句:"小桃,本君想喝水。" 她如梦初醒地一动,立刻去倒了碗水来,走得急了,碗递到子皙面前时已经泼得只剩一半。 子皙笑起来,冷峻的目光变得柔和,随后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小桃要起身时突然被他一把拉住:"之前,是你在看护本君?" 他的手,那么凉。 小桃心里一痛,忍下了,将碗搁下,比起手势来-- 还有阿舍和其他人。 不知道子皙还能不能看懂她的手语?她这样想着,比得很慢很慢。 随后只听他说:"可本君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你一个人。"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了,于是垂下头去,感到冰凉的触感袭上脸颊--却是子皙伸手轻轻掠过她额前的垂发。 这让她想起他出征前发生的那一幕。 有些难过。 "以后,也这样随侍在本君身边吧。"子皙突然这样说。 小桃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却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端倪,她努力想着他说出这句话的理由,许久之后,突然心念一动。 她慢慢地比着手势向子皙"问"道: 开始的时候,你一直都以为我是雅歌,是吗? 她的这个问题显然在子皙的意料之外,以至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她微微点头,轻声说:"是。" 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了。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想让她随侍在身侧,说明他已经接受了她并不是雅歌的事实,抱着这样的心情让她待在身边的话,他至少可以从她的容颜中得到安慰。可是回想当初,在最开始的时候子皙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看待自己的? 他所期待的,是雅歌的复生。所以对于她的出现,他一定是失望而又怀疑吧? 怀疑她只是雅歌假装出来的,也期待她只是一个假象。 然后,在那一段朝夕相处的时光中,一天比一天更失望,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失去的心上人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 他该多么伤心? 小桃伸手挥去眼角那些快要落下来的泪滴,然后并拢了右手的五指,举手按在额际,再放下手,握成拳,只伸着小指在胸口轻轻点了几下。 子皙看着她的动作,露出困惑的神情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明白这个手语的意思,那是当然的。 在这个时代,这个词还没有在汉语中出现-- 对不起。 小桃看着他,再一次做了这个手势。 对不起,子皙。 对不起,我不是雅歌。 对不起,我喜欢你。 烛火轻摇,墙上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这一刻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心事,谁也没有说话,一片寂静中,只见小桃一遍又一遍地比着那个子皙看不懂的手势。 而窗外,在春夜仍然带着寒意的风中,丹轲默默伫立,他正透过窗子上微开的缝隙看着室内的一切,瘦削精悍的脸上,满布阴云。 一个多月后,使者带着楚王的赏赐到了鄂君府,除了对子皙取得越国大半国土的战绩表示嘉奖外,还特别赏赐了一个人--丹轲。 正文 第五章 说是战后丹轲陪同越国的使者去到王都,与越国使者手下的车夫比赛御车,大胜。 使者在鄂君府盘桓了几天便走了,这天下午子皙坐在后院的竹榻上看小桃修剪池边的石榴树,修到一半的时候阿舍带着丹轲进来,子皙便对小桃说:"别剪了,王兄赐了吴地的新茶,你和阿舍去泡开了送过来。" 路过丹轲身边的时候她向他投去有些担心的目光,丹轲看到了,向她笑笑以示安抚。 这一切都被子皙看在眼里。 小桃与阿舍的身影在回廊尽头消失后,他看着仍望着小逃离去的地方出神的丹轲,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一直忘了问你,这次你随越国使者前往王都,王兄对此战的结果反应如何?"子皙把玩着方才小桃折来的石榴花花枝,神色悠然,目光却是锐利的。 这次征越,他虽然取得越国的大半土地,但也私做主张释放了越王以及一些贵族,他认为将这些人留在越地,让他们互相争斗,越国处在一盘散沙的状态,任何人想取得支持就必须臣服于楚国,并且,放了他们,越国的百姓也会感激楚国的大量--这样统治起来比起彻底的征服更为省心。 但是......王兄从来与他所想有异。 "大王虽然对鄂君的作为有些微词,但是在朝堂上经过众人议论,还是接受了鄂君的做法。"沉默了片刻,丹轲这样答道。 子皙笑了笑:"那就好。"随后他看着石榴花出了一会儿神,又问,"过些日子又该出去巡视......大夫说本君身上伤势未曾痊愈,不能受车马颠簸,丹轲你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鄂地夏季多雨,届时白水大涨,各处水道接通,鄂君不妨乘舟巡视。" "好主意。"子皙击掌称赞,"那就由你安排,丹轲,别让本君失望。" 说完,他便好像全然放心的样子,往竹榻上仰躺下去,将那枝石榴花轻轻放在脸上。 静了一会儿,子皙突然轻轻哼起一段曲调来,随后他又坐起身,笑着看向丹轲:"听说......白水上有擅歌的神女,丹轲你说这次出巡本君可有幸亲眼一见?" "这......"丹轲不知怎样回答。 子皙又哼了一遍刚才的曲调,"这是本君在昏迷时听见的,或许是神人所歌?"他不知是在问丹轲又或是自言自语,"是了......小桃并不会说话......" 丹轲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下一刻他便若有所思地说:"以小人听来,这倒有些像越国山野间民歌的曲调,或许......鄂君是在幼年时听过。" "或许吧,"子皙笑着微微点头,又看向他,"丹轲,我都差点忘了,你也是越国人。" 这句话勾起了丹轲的记忆--他是楚国上一次出兵越国后被子皙带回的,那场战役是他第一次上战场,父亲和兄长皆死在战场之上,战役结束时他被压在死人堆里,断了一条腿,当他以为再无生机的时候,比现在更年少的子皙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他因此从一个自由的人变成鄂君府的家奴,但子皙救了他,这是个不可争辩的事实。 子皙是他的恩人。 今年夏季刚来临的时候,鄂地就一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就像丹轲预料的那样,白水大涨,各地的水道也因为丰沛的水量而变得相连。 丹轲是值得信任的,在子皙出巡的那天,一艘造得相当精巧的船已经停在白水之滨,等候多时。 水边,巫祝正在为子皙的顺利出行举行祈福的仪式,随行的人在旁站成一列,等待最终巫祝挥着柳条向他们洒水净秽。 站在队列最左的小桃有些心不在焉,比起那两个又唱又跳的巫祝,她对那艘船的兴趣更大些。 它很漂亮,船身处处都是流畅的弧线,船舷上巧手的工匠还别出心裁地用黛青颜料画了传说中神鸟--西王母座下的青鸟。 青翰之舟--这就和那些古文中记载的一样。 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可以预见的的命运就要降临,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白水涨了很多,河面变得开阔,两岸有一些枫树的下端淹没于水中,此时它们还没有开始变红,而是呈现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新绿,今日的天空亦是晴朗的,天光云影倒映于水面之上--船仿佛在云海中行驶。 子皙靠在竹榻上,半合着眼似乎在假寐,小桃则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眼前的美景出神。 突然子皙回过头来对她说:"听说,在白水上起雾的时候,雾中会出现白水的神女,她的歌声会引诱人落水。" 小桃眨了眨眼,只见子皙笑着指了指正在船头观望的丹轲:"如果真的遇见神女,丹轲一定头一个落水。" 她失笑,低哑的笑声引得丹轲向他们这边回望。 就在这时,船舱的另一头,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小桃脸上的笑容凝结了,随后她看见子皙的神色也变了,他猛地坐起身,微微侧着头,仔细听来。 "谁在放肆!"丹轲大叫了一声,向船尾跑去,歌声嘎然而止。 子皙皱了皱眉。 很快丹轲押着一个少女来到他面前,少女穿着短衣,卷起衣袖和裤管,白皙的小腿裸露在外,不见一点儿瑕疵。 是雇来的船娘。 "丹轲有罪,竟找了这样不识礼仪......"丹轲跪下请罪,却被子皙抬手阻止了。 "她是越国人?"子皙眯着眼看向少女,她低着头,只见满头乌发与一段线条优美的雪白脖颈。 "是。"丹轲代答。 "越国的语言本君都忘得差不多了......"子皙自嘲地笑笑,"丹轲,告诉本君,她唱得是什么?" "是。"丹轲受命,仔细思忖着。 而一旁,小桃已经先他一步知道了那首歌的含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丹轲向子皙解说着,子皙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那歌声多么美妙。 正文 第六章 "抬起头来。"子皙用越语向跪地的少女轻声道。 而少女仰向他的面容,是那样清丽娇美。 小桃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丹轲,"子皙轻挑少女的下巴,"问她,今夜可愿侍奉本君?" 丹轲依言问话,随后,只见少女笑着-- 默默地点了点头。 夜晚,水面倒影着一轮明月,船泊在岸边,船身顺着水波微微起伏,不时有早生的萤火虫从岸边的草丛里飞来,点点的绿光,仿佛星子自天空坠落。 船舱中燃着烛火,锦缎掩着少女曲线玲珑的娇躯,她散着发,半露香肩,抬头看向只系着一件单衣的子皙,满脸娇羞。 子皙向她笑了笑,然后用越语说:"你的歌声很动听,让本君猜猜是谁主使你来的......" 下一刻,他迅捷无比地出手,猛地攫住少女的右手腕,正好截下她狠狠刺向他小腹的青铜匕首。 这时小桃正与其他几个侍女一起在草丛里寻找萤火虫,听到自船舱传出的惊叫声,她吓得松手放跑了刚抓到的萤火虫,随后飞快地跑向岸边。 跳上船的时候她看见了令人惊恐的一幕--丹轲的剑,刺穿了那个越国少女的腹部。 他猛地拔出了剑,少女立刻倒地,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 侍女们尖叫起来。 "鄂君!"丹轲大叫了一声向船舱跑去,小桃如梦初醒,立刻跟上。 冲入舱内,只见子皙的右手死死抓着一条竹叶青。 而他的左手已经变得乌黑,那手背上赫然有着两个小孔,正流着黑色的血。 众人顿时大乱。 丹轲冲上去一剑将竹叶青斩成两段,而其他人放血的放血,包扎的包扎,黑血不断从子皙手臂上的伤口流出,可他的目光还是渐渐变得迷蒙起来...... 在所有人一片混乱的时候,小桃独自跑出船舱,她下船上岸,又一头钻进了草丛。 她知道竹叶青的毒性很强,即便放出毒血,恐怕子皙也很难逃过这一劫。 就在刚才,她听其他侍女说,在这个季节,水边的草丛中常出现头如尖矛的蝮蛇。 她要救子皙。 等丹轲骑马将大夫带来,已经是次日早上的事了。 蛇毒让子皙又一次陷入昏迷,英挺的面容泛着隐隐的黑气,全身滚烫,嘴唇干燥的起了皮。阿舍也随同赶来,看到几个围在子皙身边的侍女都在无措地哭泣,立刻气得大骂。 大夫将新鲜的草药捣烂敷在子皙的伤口上:"这样只能解去少许蛇毒......鄂君,中毒已深。" 阿舍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旁丹轲正想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 他们立刻跑到船舱外一看,只见阿舍的那匹枣红马倒在地上,后腿上有一处蛇咬的牙痕。一旁,则站着小桃,她的手里紧紧抓着一条蝮蛇。 丹轲大惊失色:"小桃,你做什么?!"他上前想夺下那条蝮蛇。 可小桃躲开了,她将蛇塞进一个布袋里,然后比着手语-- 我要救鄂君。 丹轲与阿舍都看懂了她的意思,可是一时间,两人的眼中,只有怀疑。 到了黄昏时分,那匹枣红马又站了起来,小桃明白它已经克制了蝮蛇的毒性,于是她要丹轲为她放出马血,将血灌在煮过的琉璃樽中,放在背阴处静置。 过了今夜,血液就会沉淀凝固,留下最上面一层半透明的血清--那是可以解蛇毒的成分。 关于抗蛇毒血清的事她同样是在受志愿者培训时听教急救的医生说的,现在这么做,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夜色降临,小桃走进了船舱,大夫还在捣弄那些草药,而阿舍见了她,立刻露出戒备的神色来。 我会救他--小桃向她比手语。 "你休想碰鄂君,我不管你是谁......"阿舍皱着眉,"无论你说什么,我不会让你对鄂君做任何事。" 小桃早已预料了这样的答案,她摇了摇头,又比了一组手势。 "什么意思?"阿舍看不明白。 这时丹轲走了进来,看到小桃的手势,他浑身一震,小桃也看到了他,示意他将她的意思解释给阿舍听。 "丹轲,她在说什么?"阿舍也问了。 丹轲沉默了片刻,最终有些无力地说:"小桃说,她愿以身试毒。" 被蛇咬中的瞬间只感到微微一痛,随后灼热感便如同野火燎原一般蔓延开来,这把火仿佛烧到了脑子里,小桃只觉得头越来越晕,她想扶着什么来保持身体的平衡,可随后发现自己竟然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咚!" 她听见自己倒地的声音,还有丹轲焦急的喊声,阿舍倒抽气的声音。 希望,他们还记得自己所说的将血清注入体内的方法。 失去意识前,这是她最后的念头。 一片黑暗中,她看见了子皙。 他笑着,向她招手,她当然立刻走了过去,拉起他的手往回走:"跟我回去。"她满心想着动作要快,否则,子皙就有可能再跨一步,走进那个黑暗的深渊里去。 可是子皙却不动,只是看着她笑了,然后说-- "原来你的声音是这样的,很好听。" 她一愣,松开了他的手。 随后,黑暗将他们隔开了。 子皙! 她大叫,却只是听见自己发出了"啊!"的一声短促惊叫,然后猛地睁开眼-- 看到了眼前子皙若有所思的脸。 她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最后子皙扶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船舱的墙上,看着她,不说话。 他脸上的那层黑气消失了......小桃努力想抬起手--摸摸子皙,又或者捏自己一把也好,好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忍不住笑出来,可又立刻敛起笑容:"小桃......你救了本君。" 她眨了眨眼,听见船舱外飞鸟掠过水面的轻响,肯定眼前并不是梦境。 她露出惊喜的神情--子皙,脱险了? 可他微微皱起眉头:"听阿舍说......为了救本君,你以身试蛇毒,是吗?" 她点了点头,随后低下头去。 正文 第七章 却听子皙又问:"如果......这次中毒的人是丹轲,你可还会这样做?" 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小桃没有回答。而子皙也没有追问,只是为她盖上锦被,要她好好休息,并叮嘱进来照顾她的阿舍,说她如果有什么不妥就立刻禀告。 巡视因这突发的意外而中断,遵照大夫的建议,子皙下令要船靠岸停泊,他暂时留在船上休养。 如此在水边停留了十余天。 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仲夏时分,这天入府,先回来打点的阿舍让侍女奉上府中新开的白荷花,又让巫祝上前洒水祛除灾秽,跨进大门的时候子皙突然又低声问小桃: "如果中毒的人是丹轲,你是否会为他试毒?小桃,回答本君。" 她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子皙笑了笑:"本君知道了。" 跟着他们回到室中坐定,小桃接过他手中的白荷花去插瓶,发现室中多了一个香炉,里面烧着不知名的香木,幽雅的香气随着青烟一同从精致的镂空纹中散出来。 这时阿舍带着那几个随行出巡的侍女进了来,同时丹轲也一起入内。他们齐齐在子皙面前坐定,个个神色都有些凝重,这样小桃倒觉得不好径直回到子皙身边坐下,于是躲在屏风后向外看。 子皙倒是微笑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丹轲。"他召唤丹轲上前,"这次本君能脱险,多亏你......" 却见丹轲伏拜于地:"鄂君所言丹轲不敢当,都是丹轲识人不明才招致这场祸端,丹轲有负鄂君的信赖,丹轲有罪......" "你无罪。"子皙出声打断了他,依旧微笑着,"本君说你有功你便是有功,本君要赏赐你,丹轲......" "这......"丹轲抬起头来。 一瞬间,子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拿下!" 猛听得刀剑交鸣,有穿着甲胄的军士从外面冲进来押下了丹轲。 屏风后,小桃见了这变故着实吓了一跳,想要跑出去阻止,却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这才惊觉手脚没什么力气,再看阿舍与那几个侍女,虽然其中有人吓得尖叫,却都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香炉中的香木......小桃突然想到那些小说中说起的所谓"迷香",有些植物燃烧后确实会让人动弹不得。 她扶着墙勉强站起身,慢慢向子皙挪过去。 子皙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他看着已经被死死制伏的丹轲轻声道:"可知那天晚上那个越国女子已经出卖了你,后来你虽然杀了她,可惜已太迟了。" 小桃惊讶地停下了脚步,她向丹轲看去,见他的脸色变得死灰一般,随后突然换上了咬牙切齿的神情。 "大王要你的命......丹轲不得不为。"他低声说。 闻言子皙点了点头:"你在王都盘桓日久,本君就知道王兄并不只是欣赏你御车的技艺那样简单。丹轲,其实那女子什么也没说......"见丹轲一脸惊讶,他笑得更高兴,"只是你的安排太着痕迹了,那女子所唱是本君那日对你提及的曲调,她生得又与本君的母亲如此相似。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丹轲,岂不闻圣人云:'大实则虚'?丹轲,若论阴谋诡计,你远不能与本君相提并论。" 他叹了口气:"本君救过你,你却要杀本君,像你这样恩将仇报的人不能留,来人......" 突然,有人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了他抬手下令。 是小桃。 子皙皱起眉头看着她。 她的手势比得又急又乱。 子皙眉间的褶皱逐渐加深:"你要本君放了他?" 他口气不善。 小桃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又笑起来,向她俯过身来:"那也可以,只要你答应,永远留在本君身边。" 小桃愣了愣。 "只要你点头,本君可以立刻下令......"他又靠近了一些,几乎是耳语了-- "小桃,答应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是不一样的请求了,她向后仰了仰身子,好让自己看清子皙脸上的神情。 他的目光,竟这样充满期待。 他没有自称"本君"了。 他说:留在我身边...... "欺人太甚!"突然丹轲的大喝声猛然响起,满含了无法抑制的暴怒。 他挣脱了压制他的人,战胜了迷香的药性,顺手抽出了军士腰中的青铜剑向子皙扑来--小桃看着这一切,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楚,好像在看慢放的电影。 可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而身体的反应竟比思绪更快,下一刻,她已经挡在了子皙身前--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青铜剑刺入自己的胸口。 丹轲大惊失色,猛地松手,身体也收势不及仰天摔倒,众军士立刻扑上来再次将他拿下。 "小桃!" 她听见子皙的惊叫,跟着是他的怒吼:"去叫大夫!" 然后她看见阿舍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小桃忍不住笑了,胸口顿时传来一阵巨痛。 她嗅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小桃......"子皙想靠她近一些,却又不敢碰她,从来自信而悠然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恐慌。 看上去,他好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为了自己,子皙也会露出这副样子来呢...... 小桃知道自己落泪了,却又忍不住抿嘴轻笑。 然后她抬起手,吃力地做着手势-- 放了......丹轲。 "好好好,别动,小桃......你别动,我会放了丹轲......你别动,大夫马上就到。"他抓住她的手,竟连声音都变得颤抖了。 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他的手,依旧打着手势。 子皙,你喜欢我吗? 他怔了怔,随后用力地点头。 她笑起来。 我也喜欢你,子皙,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这句话的手语那么复杂,她不知道子皙是不是看得懂,而她......也快要没有力气了。 "小桃......不要再比了。"子皙的声音,几乎是在哽咽。 正文 第八章 她摇了摇头,用着最后的力气比道-- 所以,下一次,你要对我好一点儿。 看来只能等到下一次了......如果上天愿意垂怜,让他们再一次相遇......不要再有那么伤心的开始......她这样想着,开始觉得寒冷袭来,脑子也渐渐昏沉,她放下了手,想闭上眼休息一下。 好累...... "小桃!"子皙惊恐地大叫迫得她再度睁开眼,随后她听见他大声嘶吼着, "不......不!不准死!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不准死!是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 这都语无伦次了...... 不,不要说什么决不独活的话,殉情这种傻到家的事,别说去做......想也不能想......子皙。她这么想,只是无法说出口,随后她看见他的眼角有泪水溢出,于是想抬手替他拭去。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指尖沾着血。 下一刻,黑暗猛然袭来,铺天盖地。 当眼前重又恢复光明的时候小桃看到子皙怔怔地望着自己,而他的怀中-- 是那具曾经属于她的身体。 她看向一旁设置的铜镜,在镜中看到了自己原来的样子,只是有些虚幻。 她的灵魂终于离开了雅歌的身体。 这一刻她觉得庆幸,能够以真正的样子与子皙相见,哪怕只有片刻,也是好的。 "小桃?"子皙睁大了眼睛看向她。 随后她看到了他颈边的那道血痕--是刚才,她的手未来得及替他拭泪,只能擦过...... 小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子皙......" 可惜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随后铜镜中出现了巨大的黑色旋涡,她身不由己地被吸入了旋涡的中心...... 有人在大叫,有人在忙乱地走来走去,还有人在哭泣,以及仪器的滴答声,和难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 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小桃在朦胧中知道,她一定是回到了原来的时空。 自己应该是在医院吧...... 那个近在咫尺的哭泣声是姐姐的,旁边......还有人在安慰着她。 声音那样的低沉悦耳...... 是苏文大哥。 小教堂虽然位于闹市区,却因为有着附带的花园,又是明文挂牌的文物保护性建筑,所以除了每周日的礼拜之外很少有人来,外面街道上的喧嚣也被花园内高大的香樟隔开了,平日里教堂内总是静悄悄的,实在是难得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 此时,教堂庭院内生长了很多年,已经爬满铁栏的蔷薇开满了黄蕊的白花,在阳光下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今天这里预定了一场婚礼,再过一会儿,宾客们就要到陆续到场,而现在,一对新人正在礼堂内和牧师一起进行最后的排练。 礼堂旁边的休息室被临时充作了化妆间,小桃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看了一会儿那对新人的背影,然后合上了门,回到镜子前面开始补妆。 镜子里的女孩,清秀稚气的眉目被眼影唇彩装点出了几分俏丽,只是眼里有一抹怎么也掩盖不了的忧伤。 她伸手摸了摸剪得斜斜的刘海--这是发型师今天早上替她剪的,刚好遮住那次车祸造成的一道月牙型的伤疤。 于是又忍不住想起,曾有一个人,巧手结辫,榴花绾发,那么温柔体贴。 "吱呀--"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小桃赶紧抹掉了差点溢出来的泪,回头看去,心上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 是苏文--今天的新郎倌。 "小桃。"苏文笑着走过来,"自从车祸以后,你就一直躲着我呢。"苏文故作苦恼地叹着气,有些促狭地看着她,"是因为觉得我把你最亲爱的姐姐抢走了吗?" 她被问得怔住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慢慢伸出手,左右摆了摆-- 没有这样的事。 苏文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那时候学的手语你还没忘啊?" 她笑着低下头。 "没有生我的气就好。"苏文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放心吧,苏文大哥还会像以前一样......啊不,会对你比以前更好的。" 那么亲切的话语,可是却让她的心痛得好象被人用手扯开了一样。 小桃差点就喘不过起来。 或许是伴郎太粗心的缘故,苏文的衬衫领子还是歪着的,她看见了,想了想,还是出手替他整理。然后-- 看见那道已经见过很多次的暗红色胎记,就在颈边,长长的一道。 仿佛还带着那时的血腥。 为什么会带着这道血迹呢?如果那个人在她离开后继续度过了长长的,幸福的一生,这道血迹就不该再出现不是吗? 她想起了古楚国的那个少年最后说过的那些话-- 你若死了,我决不独活。 真是,太傻了...... 她整理好了领子,再将领结拉得端正,然后向苏文笑了笑。 "谢了啊,小桃。"苏文也回她温暖的笑容。 跟着她又比起手势-- 苏文大哥,希望你和姐姐白头偕老......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很多,她懂得很多用来祝福的手语,这一刻恨不得都比出来。 她想起了自己和少年分别的时候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 子皙,你知不知道有人说过,天道惜生,所以对于那些殉情而死的恋人,苍天便会惩罚他们? 他们,将注定三生三世,只能擦肩而过。 所以殉情的人,无论怎样,都只会得到悲剧的结果...... 就比如在这一世,就在今日,她和他,将注定要错过了...... 可是此刻,小桃看着眼前人的笑容,又不禁想-- 其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子皙? 只要你觉得好,就可以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午后,白蔷薇的芬芳在十四点钟的阳光下变得更加浓烈,所有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都将在这芬芳中祝福今天的新人。而这婚礼前的最后时刻,有着漂亮尖顶的小教堂内,那间不引人注目的化妆间里,少女正对着她永远只能隐藏在心底的恋人,用手语比着倾其一生的祝福。 正文 第九章 一遍又一遍。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那时神州大地正是乱世时候,曾经如日中天的唐王朝安史之乱后一蹶不振,有个名叫黄巢科举落第,咏了这《落第赋菊》一阕,虽是不得意人所作,字里行间,却是森森杀气,不多时日,这黄巢果然揭竿而起,领兵反叛。 黄巢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直下到临安,却被临安石镜镇将董昌的偏将钱镠用了个小小计谋骗的绕过了临安,又被他领着随后赶来的大军杀的大败,经此一战,董昌被保举为杭州刺史,而立下大功的钱镠,便从一介无名小将,成了杭州的都知兵马使。 如此吴越之地平安了数年,谁想这一年里,浙东观察使刘汉宏心生反意,谋取浙西,刺史董昌少不得领兵马相迎,越州与杭州两座城池,就如此互相间交战了数年,各有损伤,一个好好的江南地,被弄的战火四起,民不聊生,百里门户多有空,十室九亭无儿郎。 吴越百姓的哭声,悲悲切切,直萦绕到钱塘江上。 这一日正是五月里天气,自越州往杭州城的官道两边,木槿花正开的茂盛,空气里暗香浮动,本来是极好的风景,只是最近董昌正派兵围困越州城,这样的战乱之时,也无人欣赏景色,平白辜负了这般好时节。 有一只黄鹂停在枝头,叫的好不欢畅,可是突然这鸟儿又被什么惊了,扑扑翅膀飞走。 却是自越州的方向有一队人马过来,马蹄声碎,惊吓了黄鹂。队人马中两骑在前,后面跟着十余个军士,为首的将领三十上下年纪,剑眉入鬓,目若朗星,只是目光里隐隐的有些杀气,他控着座下黑马缓缓前行,身后的军士也是走的不紧不慢,只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正有什么心事。 "大人,刺史大人这次急令召您回杭州城,不知是否为了越州攻城的事?"一边的副将纵马赶上,与他齐头并进。说话间透露出这主将的身份--越州攻城,刺史董昌自然是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将领,都知兵马使钱镠。 听到副将的询问,钱镠也不答话,只是心里暗自计较。 越州已经围了一月有余,可是刘汉宏紧闭城门并不出战,此次刺史召自己回杭州,一定是责令他立即攻城,可若是这样...... 突然他目光一凛,双手使力勒住了马--远处,迎面正有一骑慢慢而来。 奇怪,方才还不见人影,这一人一马是从天而降不成?钱镠眯着眼看那一骑近前。 马是灰斑马,人着素布衣,渐渐地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身后负着个长长的包袱,那人生的纤细眉眼,白净脸皮,倒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目光扫过那人面孔的一瞬间,钱镠便觉得再难移开视线。 这般淡定从容的神情,在这乱世中是很难看到了,难道是个方外人...... 只见那个年轻人目不斜视地控马走着,倒好象这一队军士十几个人都只是路边的木头桩子。 擦肩而过的瞬间,大约是受不了这般被人无视,副将喊了一声,"小子,停下。" 那人勒了马,回过头来看向钱镠,"军爷有事么?" 他这么一问,钱镠与副将倒没了话,目光一扫,"公子头发上沾了东西。"钱镠看着他发髻上那朵木槿花说道。 只见那年轻人伸手摸了摸发髻,拿下那朵花来看了看,一笑,"想来是刚才沾上的,军爷见笑了......"他虽然只是这般一笑,却叫一行人看了一怔。 这乱世里,哪里见这等浅笑清吟? 只听他又说道:"说起来,军爷可是从江那边来么?" "正是。"本来不应透露行迹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只是面对这人不知为何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军爷可知都知兵马使的大营如何去?" "你问这个做什么?"副将有些警惕起来。 "小人要去求见都知兵马使大人。"年轻人笑了笑。 "求见都知兵马使?"钱镠眯着眼看向他,看他笑的无害,只是当下的情况,不是看起来无害的人就真的无害,"做什么?" "献宝......"只见那年轻人跳下了坐骑,慢慢踱步到他马前,"小人一家本在越州境内居住,祖上传下宝剑一口,谁想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刘汉宏觊觎我家这宝物,几次三番的叫人来讨要,家父不愿给他,这人心狠手辣,竟将我家灭门,只有小人一人游学在外得以逃脱,就带了这祸根四处游荡,只要有英雄能杀了刘汉宏,情愿将此物奉上,如今听说兵马使大人正兵围越州,因此想去投奔。"他一番话娓娓道来,好象不是在说灭门惨祸,而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又或是刻意隐藏了丧亲的悲伤呢?钱镠有些疑惑。 看着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眼,他沉吟了片刻,回身指点道,"军营在江对岸西边五里处......" 只是话还未说完,却听见那年轻人大笑起来,"堂堂兵马使,难道见了我一介草民还要藏头露尾?钱镠啊钱镠,莫非是我看错了你。" 他回过头来,只见那人似笑非笑地正看着自己,只觉得有些恼怒,那人却只是笑着,解下背上包袱,双手奉上,"如若兵马使大人真有心要夺得越州,还请收下这把剑,他日,以此剑割下那刘贼的头颅,血祭我满门老幼。" 语气虽然是淡淡的,但是看他目光锐利如刀,那种惨烈的意味并未减少半分。 钱镠不由得心念一动,伸手取过那包袱,才入手,便觉得虽然隔了重重锦缎,那剑的寒气还是层层的透了出来,直透到骨头里。翻开锦缎,"钲!"的一声拔剑,只见寒光飒飒,霜刃曜曜,杀气逼人,吹毛断发,确是好剑! 还剑入鞘,他定定地看着那年轻人,沉吟许久,到底是点了点头,"好,这剑我收下了......"他这么说,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一边副将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了,"今日受了公子的家传宝物,他日我钱镠自当以那刘汉宏的人头来报偿公子赠剑之情。"他随即又许下承诺,字字有声。 正文 第十章 年轻人微微一笑,躬身一揖,"多谢大人......"随即他直起身,"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讲。" "在下自幼熟读兵书,剑术枪棒也略懂得一些,若是大人不弃,愿与此剑一同投效于大人帐下,不知大人可收留么?"只见他低身一拜,"若得应允,必效犬马之力。" "这......"这个请求倒叫钱镠踌躇,与副将交换了一记眼色,虽然看到副将眼中反对的神色,钱镠却还是下马扶起那年轻人,"不用这样的大礼,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站起身来,大约是激动了些,白皙的脸上蒙了一层绯色,"小人姓窦,单名一个福字。" "哪个福字?" "自然是福气的福......" "好!"钱镠闻言不由得大笑,"今日先得宝剑,后又有你窦福来我军中,真是福无双至今朝至!"爽朗的大笑声,直闻这木槿花道之上。 却见那窦福也是微微勾起唇角,却是说不出的恬淡温和。那对明眸合起,不见半分流离人应有的惊慌落魄模样。 一旁的副将见了他这情形,心中莫名的泛起一丝寒意,心想这窦福来的突兀古怪,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只是此刻看钱镠正高兴非常,也不好说什么不祥的话,只有心里暗暗的埋下了那般异样感觉。 随即钱镠与窦福又各自上马,一队人再度启程,向北走了约半个时辰,直走到木槿花林再也看不到,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杭州城那道黑门。 "兵马使进去多久了?"杭州城刺史府外,钱镠手下的军士和窦福已经待命了许久,这时有人纵马从西街那边过来,见了副将,劈头就是这么一问,来人三十上下年纪,浓眉虎目,生的甚是威武。 "大约大半个时辰。"副将上前拱手道,马上那人目光一转,看见了一旁的窦福,"你是何人?" "小人窦福,刚刚投效兵马使帐下。"窦福笑了笑,"不知道兄台怎么称呼。" "我叫顾三郎,你以后叫我三郎就是,和你一样,我也是刚投在钱大哥帐下。"顾三郎说着便跳下马来,有些狐疑地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半晌后不禁笑道:"看你的样子,倒像个读书人......" "人不可貌相。"窦福这般答道。 "连这喜欢掉文的习惯也像读书人,"说罢顾三郎索性大笑。 他才想再说什么,一旁军士却骚动起来,原来是钱镠自府中出来了,只见他脸上一层寒霜,也不知在刺史府中听了什么不受用的话。 "大哥......"三郎上去见礼,见了他,钱镠的神色缓和了些,一挥手,"有什么事,先回府再说。"说着早有军士牵马过来,钱镠上了马,一行人往兵马使府去了。 到了府中,军士各自散开去休整,钱镠、副将与三郎,、窦福四人却到了厅上,眼看一路上钱镠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另外三人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厅上一片沉默。 "大人面有忧色,是不是刺史大人说了什么?"最后倒是窦福打破了沉默,悠闲地走到一边客座上坐下,态度自若的仿佛这兵马使府他才是主人。 顾三郎与副将都看了看他,目光中似乎在责怪他不该如此莽撞问话。 又是半晌沉寂,"刺史要我明日就回军中,即刻攻打越州城。"钱镠终于发了话。 "那大人又何必忧虑?大人发兵越州,本来就是要攻城掠地的不是么?"窦福说着笑了笑。 "窦福你有所不知,我军虽然已经将越州围住,只是刘汉宏已经多日不出战,任凭我军如何叫骂,就是紧闭了城门,死守不出。"副将在一边插嘴道。 "那大人可以强攻么,就小人所知,那越州军人数并不及大人的军马,更何况刘汉宏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手下将官也多有与他不合的,大人即使装作强攻,也足够引起越州城内大乱,到时城破指日可待。"窦福言谈间流露出对越州局势十分熟悉的事实,一边顾三郎听着倒是点头,钱镠的脸色却难看起来。 "倒要问窦兄弟一句,真要是引起越州城内大乱,即使城破,百姓又要死伤多少?"钱镠淡淡问了一句,窦福一怔,"我要得到的,是一座繁华富庶的城池,不是一片尸横遍野,四处鬼哭的断壁残垣。" 攻城掠地,若是掠来一座空城,那也只是徒增了负担,惹来一场笑话罢了。 只见窦福愣了半晌,最后竟是忍俊不禁的笑了,"那是小人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我们倒不如用计策引诱刘汉宏出城。" 这句话倒是正中钱镠等人的心事,这样的计策他们也并不是没想过,只是那刘汉宏也多少有些狡猾,要是一击不中,再想让他出战,就是万难的事了。 "不知道窦兄弟有什么妙计?"副将忍不住问道。 "刚才在刺史府前,我听顾大哥说,你也是近日新投在大人帐下?"窦福对顾三郎笑着说,"看顾大哥的样子,在军中还没有职务罢?" "不错,三郎目前还是白身。"白身即是编外,不能从军中支取饷银,甚至连个士兵的待遇都没有。 "那就让三郎投去刘汉宏帐下罢。" 窦福这句话,着实把另外三人都吓了一跳,钱镠思索片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窦兄弟的意思是,叫三郎诈投到刘汉宏军中,好与我内外接应?" 窦福点了点头。 "可是那刘汉宏只怕没那么容易信任我。"顾三郎想到这一层。 "这就很难说了,一是要看大人配合的如何,第二,三郎你空手去自然不好,若是带着礼物,想来刘汉宏就算猜疑你,也不会赶你出来。" "什么礼物?"副将有些狐疑。 "自然是他一直想要得到的,我窦家的宝剑,还有我......"见副将一脸讶异,窦福却是说的兴高采烈,两眼几乎放出光来。"如今我是他的仇人,顾大哥绑了我去,刘汉宏一定高兴。" "胡闹!三郎要是绑了你去,刘汉宏杀了你怎么办?!"钱镠不由得拍案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