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狐精转世1   白狐十三岁那年,在外打工的母亲不幸薄命。   前来传信儿的冯姨皮笑肉不笑,斜视着一直蜷曲在炕上咯血的父亲:“俺早说过,你媳妇是狐狸精转世,要在人世折腾六五三十个日子,才会自动窜去。怎么样,大兄弟,你姨没逛语哩?”   被腰椎盘突出折磨得形锁骨立的父亲,滚出了一串苦泪。   “姨哩,俺媳妇命苦,您就别咒她哩。消息确实哩?我还想看她一眼。”   冯姨瞟瞟一边的白狐,意外回答:“行!狐狸精也是人哩,你没见雷锋塔下的白娘子,虽然迷得许仙差点儿跳桥,却也是有情有义?这样哩,镇上说当地民政局有过交待,你想多久上路就上路哩,只是,”   她又瞟瞟白狐:“白狐不能去。”   父亲急了,竟然半坐起了来,可又连忙躺下。   长期患病在床,汉子干脆光穿条短裤衩,冬盖被,夏搭巾,平时间吃饭或方便什么的,全靠着白狐伺候。   亲是女儿,爱是女儿,女儿懂事哩。   “白狐咋不去哩?白狐不去,这么远的路,谁伺候俺哩?再说,就是镇上同意,可俺没有钱哩?”   “白狐不能去!”冯姨怪笑笑,纹在她眉心的那颗红痣,也跟着她的皱皮晃悠。   “俺早说过,这母女俩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转世,老的有六五三十个日子,小的哩,还是那句话,要有九九八十一个灾。反正,是祸害,迟早祸国殃民。唉大兄弟,你咋还没醒哩?”   汉子无奈的仰卧在炕上,双手却握成拳头,一上一下的猛捶着凉席。   “我的白狸哩,你咋就去了哩?不行,不管咋样,我得带上女儿最后看她一眼。白狐。”   “爹!”一直守在一边的白狐,上来靠近父亲,俯下身子:“爹,你要咋哩?”“扶俺到镇政府,俺要去求吴镇长借点钱,让我父女俩上路看你娘哩。”   “不用哩,俺在这儿。”   随着话声,镇长从窗外踮起脚尖,露出半个脑袋,一大络黑发一晃一晃的。   “大兄弟,俺早给你准备好哩,你看,”一卷钞票从破纸洞塞进:“一千块,足够哩。”,白狐睁大了眼睛:一千块?这可是俺从来没看到过的大数目哩。   同桌的栓娃,常爱拿着百元大钞在自己面前炫耀:“看,白狐,三百块,俺爹给的零花,酷哩?”   要不,就是故意找白狐借钢笔时,大敞开笔盒。   拴娃五指一弯,抓出些断笔,铅笔头或橡皮什么,露出垫底的钞票。   “除了钱,俺什么也没有哩,借俺借俺,要不,俺拿钱买行哩?”……可是,现在镇长竟然借出了这么多钱,镇长真好,真是村民的父母官哩!   汉子抓过数数,又迸出一串泪花,吃力的翻身爬起,挣扎着要给镇长嗑头致谢。   白狐忙靠上去,抓起前年娘回家探亲时买回的薄花被子,盖住爹的短裤衩。   汉子顶着被子,撅着屁股,硬生生的给镇长嗑了三个响头:“谢哩,镇长,俺屠龙好歹也是条汉子,若有病好那天,一定重重报答。”   黑头发缩了回去。   “行行才!带着白狐上路吧,路上有闺女照顾,也方便些呢。”   一直怪笑着的冯姨,朝外瞟瞟,皱皱眉,不由得脱口而出:“白狐不能去,白狐如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哩。”……   要说这白狐,自娘胎出来闭着眼睛嚎啕第一声起,全村就陷入了莫明其妙的紧张和神秘。   据冯姨说,白狐娘,也就是白狸发作那天,镇卫生院的屋顶上,不知从何处路来了一大一小两只白狐狸,抖动着雪白的鬃毛,闪动着火红的眼睛,二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左右摇曳着唱歌似的叫唤。   狐狸,在这一带倒是时常出现,可白色的狐狸,却极少看见。   正巧那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奔着10块钱的报到费,扶老携幼到镇政府选举投票去了。   所以,尽管冯姨说得津津有味,活龙活现,大家却似信非信。要不是镇长婆姨在一边插嘴证实,这事儿也就一歇风吹,散啦。   你想想,镇长管着七八千黎明百姓,整天忙忙碌碌,大家都看在眼里。   镇长处事公道,办事踏实,没事就到村民家里坐坐和唠嗑,,村民留吃,不但非要给钱,而且常常多给,所以,很得大家的拥戴好评。   常言道: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学财神。   有这么个好的镇长,他的婆姨说话或办事儿,自然具有和镇长一样的权威,让大家深信不疑,屁颠颠的跑得飞快。   “她姨,那白狐在屋顶上唠嗑些咋哩?”   村里最年长的四伯一开口,大家便闭嘴,恭恭敬敬的看着他,再看着冯姨。   冯姨神气的清清嗓门儿,捋捋自个儿左鬓角上插的一朵小花:“人说人话,狐讲狐语,狐语就好比外面大城市时髦的英语,听得懂的听去,可精彩哩,这事儿,聊斋上记着哩。”   四伯就庄严地颌首。   于是,大家也跟着庄严地点点下巴,又齐齐看着冯姨。   在这一带,特别是小山村,冯姨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大家都知道。从她往上数,一直到她祖婆,五代人都是掐指盘算的活神仙。   先说她祖婆,八十八岁时忽一日早上醒来,掐指大呼不好。   慌得四伯的祖佬爷连声问:“咋哩咋哩?老神仙,您唠嗑唠嗑哩。”   “太上皇驾崩哩,这大清天下要乱哩。”,祖佬爷听得面色朱红,吭吭哧哧的:“太上皇驾崩哩?天啊,这可怎么得了哩?”   没几天,上面传下话来:“取下黄龙旗,康熙爷驾崩哩。”……   然后是她祖母,准确地预见了未代皇帝的退位和民国的开始,让大家佩服得敬若神明,燃香敬慕烛。   要知道,被连绵黄土高原紧紧包围着的小山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亘古天地。   全靠着官差和贩夫与外部世界联系。可人家祖母就掐掐指,就提前知道了一切,这不是神仙是咋哩?   再说这冯姨,自小识几个字儿,没满十岁就跟着贩夫到过百里之外的县城,令全村老少爷们儿奉为神仙的壮举多多。   其中最重要最主要的一桩,就是她救过第一任镇长的婆姨。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啦。   镇长婆姨难产,还没从镇医院抬上担架,淌着如水的淋血就咽了气。中年镇长大恸,捶着担架呼天抢地;七八个从生产队挑出的壮实汉子,则沮丧地犹如犯罪一样,在一旁茸拉着脑袋。   丧事在全村百姓帮忙下办得隆重。   死者被按当地风俗净身换衣后,装进黑漆棺材抬往坟地。   路上,遇到了逛县城回来的冯姨。结果,冯姨拦下了八抬大棺,从棺材里救出了所谓死亡的镇长婆姨。   更奇特的是,被重新救活后的镇长婆姨,不但很快给中年镇长生了个胖小子,而且长得胖乎乎的,活得有滋有味。   这个第一任镇长婆姨的胖小子,后来读书读到了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后归国效力,成为省里有名的跨世纪副省长,现在省委书记。   省委书记的第三个小姨妹,嫁了当时省委的宣传部长。   宣传部长的外侄,就是现在这位挂职下放锻炼的镇长,而镇长的婆姨,恰好是冯姨最忠诚的崇拜者。   你说,不歇气地这么一大圈儿绕下来,还有谁敢对冯姨的话生疑不解?   “狐仙咕嘟着,村里又一只狐狸精降临,只怕是祸事哩!”,这下,老少爷们儿面面相觑,不言语了。   二十多年前,白狐娘出生那刻,本是寒风刺骨的蜡月天,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从没见过这种怪天气的老少爷们儿,都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这时的冯姨,就紧锁着眉头,掐指连称大事不好。追问之下,冯姨拍着自个儿的手背,歪着薄嘴唇皮儿,说出一番话,让老少爷们儿大眼瞪小眼。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冯姨的预言。   这个被自己爹娘取名“白狸”的女子,滋润着黄土高原的日月精华,物华天宝,慢慢长大,越来越俊俏水灵,名震一方。   还没满十二岁,居然就有不少小子为她打架。   以后就更不得了啦,小山村的年青人几乎为白狸,搞得形同路人,水火不溶……   好在不久后,也就是白狸刚满十七岁那年,她和镇里有名的万元户屠龙私奔了。嗬。当年的屠龙可是威风八面,脑子活,敢打拼,还能有板有眼的唱“我们是八十年代新一辈!”   屠龙虽然大了白狸二十岁,却引得花季年华的白狸芳心大乱。   芳心大乱的白狸扔了书本,拎着包袱,,偷偷溜出家门,不顾一切的跟随他到了沿海地区。   白狸前脚私奔,其爹随后为寻找她出门,就此杳无音讯,一去不回;其娘哭瞎了眼睛,失足淹死在村后的水溏里。   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气愤得跺脚大骂。   “好狗日的狐狸精!不忠不孝,绝情绝义,不得好死哩,不得超渡哩。”……   后来,当年的壮实汉子屠龙,被外乡严峻的生活压垮,留下白狸,拖着透支过度的病体,回到了小山村。   再后来,冷美得像朵怒放蜡梅的白狸,悄然回家,生下白狐后,又悄然离去……   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大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不用谁提醒哩。   白狸出生时,冯姨就预言过:“六五三十,折腾到头,是个短命妮儿哩。”结果,唉,屈指算,水灵灵,活鲜鲜的白狸姑娘,从出生到悄然而逝,刚好三十岁哩。   所以,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听了冯姨的话,都对刚到人世间的白狐,有了一种戒备防范。   怪就怪在,小白狐简直就是其亲娘的倒模。其眼,其眉,其唇,甚至生气,撒娇,微笑等等等等,都和小时的白狸一模一样。   到了小学四五年级,小白狐越发出落得绰约多姿,婷婷玉立。   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居然宛若成熟少女。   只见她高挑苗条,鹅蛋脸,蛾儿眉,皮肤白,一笑双涡,引得镇小学的女生们,个个嘟着嘴唇,莫明其妙的生气。   男生呢,则有事无事围着她,撵着她,找各种借口亲近她。   而其中的同桌栓娃,最公开和最嚣张。   老师看在眼里,却又实在找不出小白狐哪点不对。更奇怪的是,白狐不但模样好,学习成绩也好,她的作文几乎每学期都被老师,贴在教室后面的“学习栏”上。   还有一绝,白狐的歌唱得更好,是镇小学少年合唱队的领唱哩。   由于家境的不好,小白狐过早就挑起了生活重担。   曾经受到全村老少爷们儿羡慕的万元户,终日躺在床上呻吟。虽有白狸时不时从外面寄钱回来,可坐吃山空的父女俩,经济却越来越捉襟见肘,最后到了一贫如洗地步。   好在现在国家有钱了,在农村实行新农村政策,也惠及到白狐父女俩。   再加上镇政府也不时补助一点,至少,让白狐没有因此而失学。可是屠龙的腰椎尖盘,却因钱不到位,治不断根,越来越严重了。   正在这时,却突然传来了白狸不幸死亡的噩耗。   这让大家迷惑不解之余,重温当年冯姨的预言,感到冯对到底是冯姨,与自己是多么的不同哩。   谁知,当冯姨脱口而出后,从来就没当着她的面,敢开口说话的白狐,突然笑了。 正文 第二章狐精转世2   白狐雪白的牙齿,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回不来就算哩,俺讨厌这个小山村。”   冯姨一楞,那眼珠,就像骤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儿,定定的不动了:“什么,白狐,你说什么哩?”   白狐又重复一遍。   然后,示威般看着她:“冯姨,听清楚了哩?”   冯姨惊得一吐舌头,缩缩颈脖子,转向屠龙:“大兄弟,你可是听清哩?你命苦哩。”,屠龙嘴里哼哼着,未可置否。   “乡里乡亲的,俺可是最后劝告大兄弟哩。”   冯姨倒退二步,离白狐稍远点。   “人说人话,狐讲狐语,大兄弟可不要弄得失去了婆姨,又失去妮儿哩。千年狐精万世怪,我掐了指的,今年恰好是犯冲年,狐精转世。”   “行行行!冯姨,请回哩,谢谢你带给我消息。”   在白狐的搀扶下,屠龙支起了半个身子,瞅着她。   “狐精不狐精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父女俩要在一起。白狸死哩,现在就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哩。”……   听说白狐要请假与父亲外出,镇小学校长和白狐班主任,气嘘嘘的赶到白狐家劝说。   无果,又气嘘嘘赶到镇政府,要求镇长出面劝阻。   年轻镇长搔自己的一头浓发,为难的回答:“这,恐怕不好吧?法律上没这一条哦。再说,当地民政局局长亲自打来了”   “俺才不管哩,镇长,按国家义务教育法规定,白狐是未成年人,就得接受国家的义务教育。”   校长有些气极败坏,瞪着小自己一轮半,且一向看不上眼的挂职镇长。   “你不能依仗职权,毁了祖国的未来和花朵。”   “镇长,求你哩,俺代表全校老师求你哩。”班主任,一个把自己大半生献给山村小学,令人尊敬的中年妇女,忙插上嘴:“你也知道,镇政府年年给俺校下达标硬指标,全校都盼着白狐读上去,考上名校为俺们争气加薪哩。”   “镇长!”   “镇长!你不能这样1   “镇长,俺要求你按良心办事哩!”……正为烦事忙乱的年轻镇长,实在忍不住,拍起了桌子:“好好,说到底,就是个本位主义和自私心作怪。人家的母亲死在异乡,见最后一面有何不可,你们的同情心到哪儿去啦?再说,她去了,还会回来啊,白狐不是请假啊?这儿是她的家啊!你们着急什么?”   “白狐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哩,镇长,你刚来不久,你不懂哩。”   校长也急得不顾斯文,拍起了桌子。   “当着小官,吃着俸碌,你当然不用为硬指标负责挠心哩。以后看看混得不行,拔腿就溜哩,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哩。”   年轻镇长被呛火啦,也瞪起了眼睛。   “什么,你胡扯什么,我不懂?我告诉你,要达标完成硬指标是幌子,你想把白狐娶为自己的儿媳妇是真,镇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这边刚轰走了校长和班主任,那边门卫又来秉报:“镇长,何总来哩。”   “请1   镇长扯扯自己衣襟,抿抿自己嘴唇,他知道,小学校长和班主任可以轰走,作为镇政府经济系数小数点的何总,却不可不见。   “吴镇哩1   “何总!”   二双男人手握在一起,还相互在手背上轻轻拍拍:“吴镇哩,早想来看您,报个喜讯,那笔贷款贷下来哩。”   “哦,好啊好啊,厂子可以上了吧?我早盼着你呢。”   吴镇长拉着何老板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起身泡上一杯毛尖,兴奋地递到他掌心。   “今年还剩三个月了,可这经济指示还差一大截。”“吴镇放心,这事儿包在俺身上。”何总揭开茶盖,熟悉的先撮起嘴唇,轻轻吹一口水面上的浮荇,再微微呷上一口,蠕动着嘴唇,舌尖在嘴腔刷动着。   “不过,大哥有个小事儿哩。”   “请说,大哥的事儿,也就是我的事儿,请说!”   “俺听俺那栓娃说,白狐要休学外出哩?”“是呢,白狐的母亲不幸逝世,当地民政局局长亲自打来的电话,人还停着,等父女俩呢。”   吴镇漫不经心的回答:“大概不久父女俩就能上路了,怎么,大哥你?”   他突然有所醒悟,警觉的瞅着对方:“不会是这件事儿吧?”   何老板也不客气,笑道:“实不相瞒,俺就为这事儿来哩。不知道吴镇知道不,俺这地方讲娃娃亲哩?”   吴镇皱起了眉。   “当然!我好歹也来了一年半载,民风民情也了解大半。不过,婚姻自由,现在又是21世纪,还讲什么娃娃亲,好像不靠谱呢。”   “徐县答应贷款明天贷下来,我打算让酒厂和榨油厂一齐上。”   何老板又慢慢呷口毛尖,像没听到吴镇的话茬儿和没看到吴镇的皱眉一样,所答非问。   “届时一开工,嘿嘿1“行了,何总,你请明说。”吴镇有些迷惑的瞧瞧财神爷:“一个小小的白狐,与你赫赫有名的何大老板,好像一点挂不上线吧?”   何总笑笑,举起一指根指头在吴镇面前点点。   “你哩你哩,吴镇,官僚哩。俺栓娃是白狐的同桌,明白了哩?”……   经过一番周折,三天后,白狐终于扶着父亲坐上了添狗的大挂车。当她把最后一件行李搬上车,一扭头,竟然发现全村的老少爷们儿涌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齐齐的瞧着自己。   十三岁的小白狐有些岔异,她下意识的看看父亲。   屠龙正靠在铺了被子的车辕上,迷惑不解的也瞧着大家。   站在最外面的四伯开了口:“小白狐哩,要陪父亲走了哩,要记着俺们小山村哩,有空回来瞅瞅哩。”   “爹!”   白狐见德高望重的四伯伯如是说,吓得慌忙叫父亲。   “爹,四伯伯这是咋哩。咋这样说哩?”“白狐,四伯伯是怕你忘了回来哩,叮嘱你呢。”“爹,我们不是还要回来哩,咋会忘记了哩?”   “嗯,回来回来,是要回来。白狐,来,给大家打个抬呼,俺们就上路哩。”   屠龙似笑非笑,眯缝着眼睛,看着女儿,自己先朝大家挥挥手。“四伯伯,谢哩。”   “唉,白狐,声音这么小,四伯伯咋听到哩?”添狗捏捏自己手中的鞭杆,提示到:“干脆你还是唱歌哩,你不是镇小学的领唱哩?如今,四伯伯和老少爷们儿可喜欢听歌哩。”   白狐就伸出右手,添狗抓住向上一送,白狐就登到了架车上。   白狐就一面朝大家挥挥手,一面唱起了歌。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千年爱恋千年孤独,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   啪啪!咴儿,驾!   添狗一挥马鞭,嘴唇一嘟,大挂车慢悠悠出了村口,拐上机耕道。   碎石铺的机耕道很长,马车大约要走五六个时辰。在最后一座黄土地高原的下坡处,机耕道与通往省城的国道相接,白狐父女俩再在在国道坐上长途汽车,到省城转坐二天一夜的火车,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心情有些忧郁的添狗坐在车架上,缠着一朵小花的鞭梢,轻轻的栖着犊马背,嘴里哼着小调,抬呼着它轻走慢行,尽量让马车行得平稳。   “一座座那个山哩云端端的高,我和妹妹手拉手哩上云宵,云天外那个风哩呼拉拉的飘,妹妹瞅着我哩一个劲劲儿的笑。”   添狗的嗓门儿有些嘶哑,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高吭,有板有眼的哼哼着,引得白狐不由得连连的暗地瞅他。   添狗中学未毕业,便和爹爹跑起了马车。   最远到过省城,最大见过省长,最贵吃过888元一桌的宴席,是镇上除冯姨外,屈指可数的名人。   四下飘泊,风餐露宿,让不过二十岁的小伙子,瞅起来犹如大而立之年。   确切的说,白狐与添狗并不熟,七岁之远的差距,让白狐对添狗印象模糊。   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栓娃缠着白狐要学电视里的大人拉手。白狐红着脸啐他:“没羞,一天就想这些,难怪每次考试都不及格?滚哩,莫拦路哩。”   栓娃嘻皮笑脸的问:“白狐,这些是哪哩?你给俺说说哩。”   “滚开,好人不拦道,烂狗撵着叫,我喊了哩?”   “你喊你喊,你不喊是狗哩。”栓娃居然伸开了双手,伸起了头,作飞翔状:“白狐,知道这叫什么哩?”“滚开,俺不知道。”   “这叫泰坦尼克,俺从俺爹的碟片上看到哩。来,白狐,我教你。”   说着,就去抓白狐的双手。   白狐退后一步叫起来:“滚开,你流氓哩,我给老师告哩。”,栓娃恼了,把手中的书包往地下一扔,挽起了袖子:“白狐,信不信俺今天亲你一下哩?”   唬得白狐转身就逃,一头撞在后面的马车上。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驾车的添狗向下一蹦,白狐正好撞在他手中:“哎呀,你个死添狗。”“白狐,你跑什么跑哩?你看要是撞在车辕上多危险哩。”   栓娃气汹汹的冲了过来:“放开放开,死添狗,白狐是我的女人哩,你敢乱撞?”   “你的女人?哈,栓娃,你才多大,哪学的哩?”“管你屁事哩,放开放开。”……   白狐由此和添狗熟悉起来,并多次搭过他的马车。添狗的马车驾得又平又稳,白狐坐在上面可高兴了,边坐边唱。   添狗就问:“白狐,你这歌是从哪儿学的哩,怎么听起来妖气着哩?”   “网上。”   “网上?网是什么哩?”“互联网哩,电脑哩,学校的电脑可以上网哩。”“不懂不懂。”添狗的头直噎…   “一座山山哩一朵朵云,哥想妹妹哩妹不回,海枯石烂哩马生角,我接妹妹哩把家回。”添狗忧郁的哼着,犊马稳稳的走着,天上的白云一络络的往后奔。   从没出过家乡的白狐,看得直眨眼睛。   她瞧瞧爹爹,屠龙靠着车辕闭着眼睛打盹。   白狐忽然想起了并没多大印象的亲娘,白狐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十三岁的女孩儿不小了,得知亲娘逝世,白狐非但没有悲伤,反倒有一种解脱。   爹娘的事,白狐自懂事起就知道。   小伙伴们闹别扭时,就常唱她:“白狐白狐,俺们私奔,到深圳哩,上广洲哩,下珠海哩,找大钱哩,养孩子哩。”   所以,亲娘的形象在白狐心里越来越模糊。   最后,全变成了时不时接到的汇款单。   得知要和爹爹到千里之外看亲娘,白狐真是雀跃欢呼,跃跃欲试。不是白狐想亲娘,而是白狐总觉得在远方,有一个声音在清晰的招唤着自己。   “我和妹妹哩嘴亲着嘴,妹妹和我哩心靠着心,一齐戴花哩上大花轿,任随花轿哩嘎吱吱朝前奔。”   “添狗,你唱得真好听。”白狐突然问:“哪学哩?”   “咴儿,驾1   添狗没顾上回答,而是扬起鞭梢,不轻不重的抽了犊马一鞭,犊马懂事的加快了脚步,可依然平平稳稳。眼前出现了一大段平坦的机耕道。   晌午的太阳,悬在山尖,映得高原金黄。   白狐探头瞅瞅,迷惑的发问。   “添狗,俺们走了多远哩,还有多远哩?”“早哩,不过才三分之一哩。”添狗回回头,眼角角上满是郁闷:“白狐,你真的不回来哩?”   “谁说哩?”   “大家都这么说的哩。”   添狗的声音里满是伤感:“四伯伯,冯姨,说的从来都准哩。”,白狐瞅瞅他,瘪瘪自己嘴巴:“准?我看就不准哩,这是我的家,我咋能不回哩?”   “白狐。”   “爹。”   “让添狗说哩,别打岔儿。”屠龙张张眼,又重新闭上:“好好看看这一路,免得你以后回来找不着方向哩。”   白狐就听话地探出半个脑袋,认真的瞅着四下。   每天从家里到镇小学,然后从镇小学到家里,周而复始,现在的这一切让白狐倍感陌生:“添狗,这叫什么路哩?”   “机耕道,专供马车跑的。唉,什么时候,汽车能直接开到俺们小山村哩?”   高坐在车架上的添狗,咕嘟咕噜的。   “报上说,要想富,先修路。可全村老少爷们儿盼了这多年,路依然修不来哩。白狐,要是你以后出息了,第一就别忘了给家乡修条出山的路。”   “我?修路?哈哈,添狗,你说笑哩。”   白狐笑笑,马上噤了音,添狗这是拿我开心哩。   咴儿,啪啪,驾!犊马加快了步伐,车开始一起一颠的。“添狗,麻烦你哩,要不,再快一些,耽误你回哩。”   屠龙忽然闭着眼睛说:“你咋还没媳妇哩,眼高哩?”   添狗回头瞅瞅白狐:“屠龙叔,不瞒您说,我相中了一个媳妇,可人家还小哩。”   “唔?”屠龙动动,换了个姿势,依然闭着眼睛:“谁家的姑娘哩?”“唉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哩。”   “唔唔,唔。”   白狐突然感到一阵心跳:添狗不是在说我哩?   再说,我才十三岁,可能哩?添狗这是瞎扯哩。咴儿,啪啪,驾0白狐,问你个话哩,你可要老实答哩。”   “唔。”   “以后,我攒足了钱,到城里看你行哩?”   “看我?”白狐一怔,进而咧开了嘴巴:“你知道我在哪哩?再说,添狗,你看我做哩,你找得到我哩?”   “找得到,一定找得到,你走到哪儿,我都知道哩。不信?不信,你睁大眼睛瞧哩1添狗一扫忧郁,高兴的答到:“我有特异功能哩!” 正文 第三章情不自禁1   咴儿,啪啪,驾!   “哎,白狐,真眼馋你哩,出门了哩,想你娘不哩?”   “想哩,咋不想。”   白狐叹口气,忧伤地望着徐徐后退的山峦:“可没想到上次娘回来后,是最后一次哩。”   “你咋不哭?”添狗摔摔鞭梢,那鞭梢上的小朵就在半空飞旋:“大家都说你不会哭哩。”   白狐奇怪的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哭哩?娘死了,爹还在哩。”   啪啪!添狗突然猛摔一鞭,打在犊马背上,马一惊,加快了脚步,大挂车便吱呀吱呀的轻唤起来。   “添狗,车栓咋没抹油哩?”   闭着眼的屠龙,闷头闷脑的问:“又涨了哩?”   “涨哩!现在的老少爷儿们,出门宁愿坐运料车,或跑到镇政府搭公车,也不愿坐俺大挂车哩,嫌俺车跑得慢。没劲哩。呃屠叔,咋没见得你哭哩?”添狗看看天,太阳斜上了头项,看样子照顾着屠龙的病体,这回程得拖欠太长,怕天黑哩。   “哭什么哩?”屠龙依然闭着眼睛:“白狸没哩,白狐还在,我们父女俩这不是奔丧去哩?”添狗讨个没趣,舔舔自己嘴唇眼儿:“唉,你这父女俩哩,白狸一个活鲜鲜的大美人儿,突然就给没哩,老少爷们儿都替她难过哩。”“添狗,摔鞭哩,顾着我来,怕你回家要黑,摔鞭哩。”屠龙睁开眼睛瞧瞧,又闭上:“晌午了,摔鞭!”   啪啪!咴儿,驾!犊马欢快的叫几声,撒开了马蹄。徐徐后退的风景,变成了迅速扑面的掠影,虽然已是三月,可风吹起仍让人感到寒意。   白狐探出手,替爹爹掖掖被子,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车中间,呆呆的想心事儿。亲娘没哩,添狗问自己为什么不哭,我咋知道?我虽然有点难过,可就是不想哭。冯姨和镇长来通知那时辰,爹倒是流泪,可接了路费待人走后,一样也不哭哩,只是吩咐我找校长要求请假,好一起上路奔丧。   想到这儿,白狐珍惜地捏捏一边的大包袱,里面放着镇小学的学生证和1——5年级考试成绩哩,这是爹吩咐的,也不知爹是咋意哩?   哎呀,好高好高的山,好长好长的路,从网上看,外面风光无限,热闹非凡,可我不知道,还有这么长的路,这么高的山。   校长班主任对我真好,不但我可以到校长办公室,用他的电脑上网听歌,而且每个周未,班主任都陪我回家,问候爹爹,发动全班同学帮我家劳动。看娘后,我得尽快回来,校长班主任和同学们都等着我哩……   “白狐,滴溜溜眼睛在想咋哩?”添狗的嗓门儿像伤了风:“你看这山高的,这路长的,唱支歌哩,我唱累哩。”他没回头,宽厚的背脊冲着白狐,像长着眼睛一样:“那只什么狐好听,唱哩,我和你爹都听着哩。”   白狐就轻轻哼了起来:“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千年守候千年无助,情到深处看我用美丽为你起舞,爱到痛时听我用歌声为你倾诉。”   “白狐。”   “爹,您醒啦。”屠龙睁开眼睛,伸出一只手:“抚我坐起哩。”   白狐将爹扶起,小心靠在车辕上:“爹,马车撒欢,受得不哩?”   “还行!白狐,歌是从哪儿学的?”   “网上。”   “镇小学有电脑?”   “校长室有一台,我是镇小学的领唱哩。”   屠龙笑了:“这歌好听,有一股仙味。不过到了娘那儿不能唱,明白哩?”   白狐点头:“爹,我知道,我们是去奔丧哩。”   添狗扭头说:“白狐,城里人办丧都时兴放音乐,你唱歌赶不上趟,唱了也白唱哩。不过你别忘哩,回来唱给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听,我特喜听哩。”   二个时辰后,大挂车到了山脚下的国道岔口。白狐先跳下车,然后,伸出双手扶着爹爹下来,添狗也绕过来,帮着拎下包袱,再帮着替白狐背在背上。   打结时,添狗的手,有意无意的碰着白狐:“白狐,离了家乡,在外面可得多个心眼哩。财不可全露,话不可全说,不要与陌生人说话哩。”   白狐下意识的避着,奇怪的问:“添狗,你咋知道这话哩?”   “电视上不常演哩?”添狗狡赖的跟上一步,依然在白狐身上碰着:“你别以为你是镇小学生的优秀生,就看不起我添狗。我添狗也不笨哩,只是机遇不好。”   白狐笑笑,借口扭开了。白狐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特别读到四年级后,班上男生整天围着自己闹闹嚷嚷,跟前撵后,班上女生则集体孤立自己,蹙眉生气,白狐更是看在眼里,乐滋滋的。   可面对众多男老师越来越频繁找自己的谈话,白狐开始惶惑不安。因为上网,大开眼界的白狐,知道了如何保护自己。所以,面对各种骚扰,基本上都采取不吭声躲避。   只有一次,是个例外。   那是班主任重感冒,白狐和同学们一起到她家看望。同学们告致后,白狐仍留了下来。因为,她看到班主任家里太潦乱,想帮她拾掇拾掇。可待白狐好一番拾掇好后,回头,班主任男人正色迷迷的瞅着自己。   班主任男人是镇政府的协理员,平时就爱乱搞男女关系,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白狐有些慌乱,一面朝班主任屋里走,一面勉强搭讪到:“叔,下班哩?”   “嗯哩,来,白狐,俺给你看个东西,今年最流行的的哩。”   “不,我该走哩,爹等着我哩。”白狐知道,班主任正在里间的床上休息,只要自己跨几步进她屋,就安全了。可没想协理员一下扑了上来,抱住她,一脸的络腮胡子就朝白狐脸蛋凑去:“小狐狸精,就和你娘一样,逗死人哩。”   “杨老师!”白狐脱口尖叫:“杨老师,快来哩。”   对方一楞,忙放开她。白狐就顺手打了协理员二个大耳光……   国道很宽,像条大毛巾穿越群山,一直通到云横雾锁的远方。白狐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耸立在路边的站牌,上面的蓝漆字和班车时间,被山风吹得皱皱的,苦眉苦眼地缩在一块儿。“爹,上面写着未班车17点哩,现在几点哩?”   屠龙还没回答,添狗抬头看看天,顺口说:“还有半个时辰哩。”果然,半点钟后,一辆风尘仆仆的长途汽车,嘎吱吱的停在白狐面前。   车开时,白狐把头探出窗口,朝仍勒马站在路旁的添狗使劲儿挥手:“添狗,谢谢哩,你回哩。”   添狗没回话,只是直挺挺的站着,抬起右手擦拭自己的眼窝窝。白狐看见大束大束的阳光,照亮添狗和他的大挂车,再往后,螺纹一般盘旋向上的机耕道,一直旋上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原……   三天二夜后,父女俩赶到了浅市。毕竟是曾经的万元户和见过大世面,几年的贫困和病袭,并没抹掉屠龙的记忆和勇气。下了火车,他指挥着白狐,轻车熟路的出了站,朝公用电话挪去。   屠龙摸出吴镇交给的纸条,按照上面的电话拨过去:“您好,我找胡局。”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胡局的朋友,有急切事呢。”   “好的,请稍等。”   屠龙捏着话筒,怜爱的问女儿:“白狐,饿吧?打完电话,我们就去吃饭,我也饿坏了。”   白狐点头,二天一夜以来,父女俩在车上就着开水,啃自带的窝窝头,没一颗米下肚。一是节约,二呢,车上人实在是太多,根本就寸步难行。   “您好,我是胡局。”   “我是屠龙啊,胡局,我们到啦。”   话筒里的嗓门儿,突然提高了八度:“哦,屠龙,到啦,在哪个出口呢?”   屠龙朝四下望望:“火车站,三出口外的电话亭侧。”   “好的,我马上到,哎哎,就你一人?”   “女儿陪着呢。”屠龙骄傲的回答:“要不,又是汽车又是火车的,我怎么来得到啊?”   卡嚓,话筒放下了。一直在旁听着的白狐,骄傲的看着爹爹,瞧,爹爹真会说话哩,而且懂得真多;还有,连车站都这样漂亮宽敞,车水马龙,这个城市不知有多大哩,如果不是爹爹,自己只怕干瞪眼,迷路哩。   “老板娘,多少钱?”屠龙掏着自己腰包,他瞟见电话旁的小纸牌的价格:“市话,每分钟一元,长话,每分钟三元,手机,每分钟五元。”   “不要钱1老板娘笑嘻嘻的看着他:“大兄弟,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我这儿,好人不收钱。”   屠龙怔怔,咧开嘴巴:“哈哈,遇到活雷锋了,真不收钱?”   “真不收!大兄弟,这是你女儿吧?”屠龙点头,说:“那我就不客气啦,走,白狐,我们先吃点饭去。”   父女俩拐进电话亭侧的小食店,屠龙点了清蒸鱼,粉豆腐,回锅肉,黄瓜鸡蛋汤等,惊得白狐瞪起了眼睛:“爹,这么多,这么贵哩,俺们吃不起哩?还是少要一点哩。”   “白狐,没关系,吃吧吃吧。”屠龙从桌上的筷篓中,取出二双雕花筷子,先用小杯的开水细细的淋过,拈出餐巾纸擦拭干净,递给女儿:“爹给你说啊,到了浅市,就等于回到了你的第二个家乡。放心,一切有爹呢。再说,这些,你从没吃过,尝尝也无妨埃”   想想,补充到:“待会儿接我们的人来后,你就光听,点头,明白不?”   白狐接过筷子,认真的点头:“好哩。爹,城里可真好,打电话都不要钱。”   “还有这吃饭也不要钱,不信,你等会儿看。”   果然,父女俩吃完饭后,屠龙一抿嘴唇,放声喊到:“老板,买单1   一个满面堆笑的小伙计,闻声过来:“大哥,请走吧,我们老板娘说啦,你和她是朋友,免费。”   白狐吃惊得直眨眼睛,屠龙却不吭不哈的站起来,招呼着她:“如此,谢啦!白狐,走,接我们的车怕来啦。”   拐出小食店,老板娘正盯住父女俩笑:“大兄弟,吃好啦?”   屠龙笑笑:“谢啦!哎,老板娘,又开食店又开电话亭,你不累吗?”   “累啊,不瞒你说大兄弟,活起难啊,有什么办法呢?大兄弟,这真是你女儿?”   屠龙乐了,摸摸自个儿头顶:“我是人贩子吗?你好好看看这眼睛眉毛和身段,是不是我的女儿?”   老板娘就上下细细打量着白狐,然后哦的一掌拍在桌面玻璃上,咣:“哎呀,这不是白狸吗?”   “白狸?白狸是谁?”屠龙装聋作哑的眨起眼睛:“我女儿与你说的白什么狸,有什么关系?老板娘,不要东拼西凑,信口开河哟。”   的的!一辆锃亮的浅红色丰田,直驶到父女俩身边嘎的停下。扑,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缩了出来:“屠龙,到底来啦?”   “是来啦,唉,胡局,你还好吧?”屠龙脸上满是悲苦,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直瞟得白狐暗暗叫绝:“来,孩子,叫胡伯伯。”   “胡伯伯!”   “哎呀,这就是白狐?简直和白狸一个模子倒出似,不不,我是说太像了,简直是两姐妹啊1胡局惊愕的打量着白狐,喃喃自语:“名字,名字也取得一样,唉,莫不是白狸在天之灵转世?”   说着,眼睛泛红,有些哽咽:“孩子,你到底来啦,看看你的亲娘啊,她可一直等着你啊。”   “爹爹1白狐触景生情,也有些慌乱,忙向屠龙靠去。   屠龙拍拍她肩头,也悲伤的说:“白狐,走吧,上车。” 正文 第四章情不自禁2   胡局这才发现白狐背上背着的包袱,伸手来接。白狐想闪开,可胡局双手抓住了包袱,一扭,白狐只得顺势取下来,看着胡局把包袱塞进了后车厢。   咣,胡局用力盖上车厢盖,再跑上二步,拉开后车门:“屠龙,上,哎,白狐,进埃”   父女俩钻进去后,胡局砰的关上车门,绕过车头,钻进了驾驶室。嘎,丰田轻轻抖动。“大兄弟,大兄弟!”窗外有人敲击。   屠龙摇下玻璃门:“老板娘,有事吗?”   “嗯,胡局,请给胡局讲讲我,我们是朋友了哟。”屠龙朝她笑笑,点点头。   驾驶座上的胡局一踩油门,嘎,丰田滑出了小车道,汇进了车海。白狐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的车,也没有坐过这么好的车,瞅着车内车外,恍若作梦。   白狐看看爹爹,屠龙闭眼仰靠在软背上,满面疲惫与悲苦。嘎,嘎,丰田向前耸耸,没几步又无可奈何的停下。胡局盯着外面,把喇叭按得直响,嘴里咕嘟咕噜:“搞什么名堂?又不是双休日,哪来的这么多车啊?”   可咕嘟归咕嘟,丰田走不了几步,又只得停下,抵着前面的车屁股,慢腾腾的爬行。   “胡局,讲讲,人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啦?”屠龙轻轻拍拍坐垫:“才不过三十岁啊,人,我可是托付给你了的。我父女俩得到这消息,心都碎了,今后怎么办?”   胡局又按按喇叭,从项上的后视镜朝后看看,白狐正巧也在好奇的瞅后视镜,与胡局忧伤的目光碰个正着。白狐忙闪开,想,怪哩,这镜子咋看得到前面?   “生产呐,孩子卡在盆骨,结果造成大出血,唉,别说啦,屠龙,我对不起你父女。”胡局语调沉重,脸色灰白,双手有些颤抖。   车内空气顿时变得肃杀。沉闷会儿,丰田突然飞速跑了起来。   白狐透过玻璃窗,看见外面的树丛,高楼和行人,都在飞的朝后退。可好景不长,丰田又突然减速,嘎的停下。白狐看见又是前望不到头,后看不到尾的车流。   “那孩子呢?”   “一块没啦。”   胡局叹息到:“一块没啦,作梦一样埃”   没想到屠龙脸上竟浮起一丝笑容,放在坐垫上的右手指,有节奏地叩着玫瑰红的沙发面。白狐查觉到了爹爹的异样,她胆怯地看看他,有些感到莫明其妙。   一路上,胡局和爹爹说话,就像在打哑谜。好像胡局说个什么,爹爹马上就明白似的?哎,这个胡局就是雇娘打工的老板?老板的孩子都没啦,爹爹还在高兴?还有,爹爹说到了这浅市,就等于回到了第二个家乡,难怪他和胡局好像熟得很哩。还有,刚才那打电话和吃饭,都是免费,难道爹爹与那些老板都是熟人,城里人凡是熟人就可以不要钱?   笛笛笛,胡局忽然狂捺喇叭,响彻云霄。屠龙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砰!砰砰!前面的车尾猛撞在丰田车头,咣当!丰田猛然一震又一簸,哗啦啦,挡风玻璃成了碎片,劈里哗呼啦的乱飞,大家全惊呆了。   胡局费力的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屠龙则和白狐坐着没动,车外激烈的吵了起来。透过空旷的车头,白狐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和胡局挽在一起,旁边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双方吵一会儿,二个年轻的交警才边么喝着边挤进来:“让开让开,开自己的车,想扣分吗?想扣的把驾照拿来就是。”   人群讪笑着散开,一个交警沿着二辆车拉起黄警戒线,指挥着后面的车辆绕线而行,一个呢,插在胡局和年轻人中间,熟稔的摸出钢笔和询问本:“行了行了,你俩谁先说?”   胡局手直抖动,朝自己的车里瞅瞅:“唉唉,还谁先说,是他撞了我的车,这不是明摆着吗?看现场啊,你是才来的?”   “就从你开始吧,姓名,单位,职务?老同志,不着急,急不起作用。”交警似笑非笑的瞧着胡局,不紧不慢的把本子放在车头上,还细细用手抚抚:“说吧。”   胡局气得转个圈子:“是他撞了我,小同志,你是才来的?”   “这跟人家才来有什么联系?”撞祸的年轻人,幸灾乐祸的斜视着他:“狡猾没用,现场说明一切,交警的眼睛是雪亮的。”   “小王,怎么搞的,堵得这样厉害?”二个老交警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握着对讲机跑过来:“快快,把车往路边推,谢省长马上就要过来了。”   “张队。”   “胡局,怎么搞的,这是你的车?”   胡局苦着脸,握握张队的手:“人在车中坐,祸从前面落,这不,全毁了。我还得赶到到殡仪馆埃”   张队躬身向丰田里看看,明白似的直起身,点点头:“家属来啦?稍等,一会儿我送你。”   小交警和那个年轻人这时都不吭声了,小交警有些惶惶的瞟瞟胡局,亡羊补牢般朝他笑笑,正待说什么,车流忽然停止,一辆交警车响着喇叭驶来:“让让,让一让,前面那辆4588,靠边儿停着,听见没有?4588。”   车后百米左右,是一溜亮着大灯的小车队,呼呼呼地中速驶过,消失在大街的拐弯处。恢复通行后,张队又朝丰田里瞅瞅,然后对胡局说:“上我车,我送你们。”   胡局就拉开后车门:“屠龙,带着孩子下车,快。”   三人坐进了张队的巡逻车,警灯一亮,鸣哇鸣哇鸣哇的鸣着喇叭,飞速而去。半小时后,胡局带着父女俩走进了殡仪馆。白狐紧紧跟在爹爹后面,目不斜视,她觉得这么雅静豪华的地方,一定是什么大宾馆,不能东张西望,让人看不起哩。“胡局,家属来啦?”   “嗯,还好吧?”   “还好,温度照您的吩咐设定后,一直没变。”   “嗯,好好,做得好。”   “胡局,请给签个字。”   “搞什么名堂,现在签什么字?”   “嘿嘿,看我忙的,对不起,忘记啦。”   父女俩一路跟着胡局,来到最里面的房间。一具大冰棺摆在屋中央,四面摆满花圈,白狐瞟到花圈的绸带上写着“白狸女士千古!某某敬献!”   心里一惊,原来这儿不是宾馆哩。   胡局放轻了脚步,带头向前走去,屠龙和白狐迟疑不决的跟在后面,门口围着许多颗脑袋瓜子,不出声的看着。近了近了,白狐终于看见了自己的亲娘。   熟悉又陌生的亲娘,穿着崭新的衣裤,仰卧在黑天鹅绒之中,脸上描过眉,化着妆,看上去就似睡熟了一般,在柔和的灯光下,美得慑人。   毕竟是自己的亲娘,白狐一下扑了上去,伏在玻璃棺盖上“娘哩娘哩”的哭叫起来。屠龙站在一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成串滚下,叭嗒叭嗒的摔碎在棺盖上……   终于,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扶起白狐和屠龙,边劝慰边请到隔壁节哀休息。休息室不大,布置得素雅温馨,淡蓝色的窗帘轻挽,窗台上摆着一大束洁白的石竹花,衬映着窗外翠绿的草坪;棕色皮沙发前小玻璃茶几上,红红的苹果,鹅黄的鸭梨,搭着紫色浑圆的葡萄,堆在一个彩拼花大玻璃果盘中;一边,一尊白瓷观音安祥的坐着,其不巧形化的膝盖上,燃着盘细细的檀香。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工作人员,软声低语,温柔可人,又是劝慰又是削水果的,让屠龙和白狐的情绪,渐渐复于平静。   然后,大家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留下胡局陪着父女俩。漫长的沉寂,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和微微的哽咽。胡局亲手削个大苹果,细心的剖成薄片,用牙签挑着递过来:“唉,人生不能复生,孩子,吃片苹果吧,润润心。”   白狐摇摇头,屠龙也摇摇头:“胡局,不用了,还是说正经事吧,怎么说没就没了?白狸身体一向很好呵。”   胡局清咳咳,把牙签和碟子里的水果片堆在一起,拈起纸盒中的柔纸,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头,一面沉重的叹息着:“是呵,我也没料到呵,从发作到进医院,不过半天时间,结果,唉。我当既就给你镇上打了长途电话,还好,打通啦。不过,你们镇长是个女人?”   屠龙摇头。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听声音上了点岁数,嗓门儿倒是挺清脆的。屠龙,是她通知你的吗?”   屠龙又摇头。   “我怕你有病走不了,所以特地先汇了一万元过来,一路上还顺利吧?”   白狐和爹爹对望望,屠龙惊愕的抬起眼睛:“一万元?可我这路费都还是找镇长借的一千块呢,你开什么玩笑?”   胡局也惊愕的看着父女俩:“真的,不可能吧?现金汇款,国内最迟也就是当天到帐,不可能吧?”   他皱皱眉,在自己皮包里摸出张汇款单,递过来:“这不是?否则我真还浑身是嘴,说不清楚了呢。”   屠龙接过看看,又递给白狐。果然,盖着邮政铁签印的油绿色汇款单上,明确无疑的写着一万元整。白狐眼前闪过怪笑着的冯姨和吴镇长露出半个黑头发脑袋瓜子,不知所措的瞅瞅爹爹。   屠龙咬着自个儿的下嘴皮儿想想,吐出口长气:“天高皇帝远,找谁呢?就当有这么回事儿吧。”   “就当有这回事儿?”   胡局不干了,先瞧瞧白狐,然后瞅着屠龙说:“屠龙,这钱我可是汇出去了的,这汇款单就是证据。我知道这几年你不富裕,又有病,孩子还在读小学,寄一万元,是好让你父女俩坐飞机来,少受点旅途之苦。可没料到,不过,没事儿,来了就好,来了与白狸见上最后一面,我也放心啦。”   没想到屠龙突然盯住了他:“可我不放心。我又穷又有病,孩子小学都未毕业,白狸这一撒手,我们父女俩怎么办?”   胡局没答话,而是定定的看着白狐:“孩子,读五年级了吧,听说你成绩顶好,还是镇小学合唱团的领唱?”   白狐红脸点头,“叫什么名字呢?”   “白狐1白狐低声回答:“我跟娘姓。”   “白狐?”胡局一怔,失声叫到:“白狐!谁给你取得这名儿啊?”   “我爹爹1   “白狐!白狸!白狸!白狐!天,这是怎么啦?”   胡局脸涨得通红,脑门上的青筋怦然而跳,清晰可见:“屠龙,取什么不好,为什么要给孩子取个这怪名儿?我当初不是提醒。”   嘎然而止。屠龙抬眼看看他,扭过头,嗡声嗡气的回答:“我愿意,我的女儿,咋啦?”   白狐觉得胡局的眼光,直勾勾的瞧着自己,让自己有些心慌,便低下头,揉弄着自己衣角。   好半天,胡局说:“当然,白狐是你的女儿,你愿意怎样,谁也管不着。不过,取名是个大事儿,按照风水先生说法,名字影响人的一生和成功失败。再说,女孩子取名太妖媚了不好。”   白狐看到爹爹汹汹的盯胡局一眼,胡局立刻转开了话头:“好吧,还有最后一个手续,请在这张火化单上签个字吧。”   手指一动,一张火化单和签字笔,从玻璃桌面上轻轻推了过来。屠龙看也不看,而是咧咧嘴巴:“白狐,外面空气挺好的,绿化也不错,你出去溜溜吧,我和你胡伯伯还在要说事儿呢。”   白狐没动,反倒靠了过来。白狐现在明白了,这就是网上看到过的火葬场,专门烧死人的地方。听冯姨和四伯唠嗑过,人死后,若是给推到炉子里烧焚,下辈子转不了世,只能永远在阴间当流浪鬼。只有装进棺材入土为安的人,才能重新超渡为人。读了五年书的白狐,对此并不完全相信。老师和校长都明确讲过,这是违反科学的封建迷信哩。可是,一想到人要被推到熊熊大火中烧,白狐就一直感到毛骨悚然。所以,爹爹要她出去溜溜,她反倒朝爹爹身边挤靠。   见白狐如此,屠龙只得怜悯的搂搂她,示意她就这样靠着自己。他再看着胡局说:“多的都放过去了,再多放一二天又何妨?你是浅市的民政局局长,这事儿正好在你管辖权里,还不好办?”   胡局看看白狐,想想,慢慢点头:“也行!哎,白狐,你的书本和衣服都带来了吗?”   “都带来了。”屠龙替女儿回答,脸上浮起一抹讥笑:“胡局,我们父女俩给你添麻烦来啦,嫂子还好吧?”   “这样说,就见外了。”胡局像没看见似的,不动声色说:“先住下吧,凡事好商量。我想一二天的时间足够了,屠龙,你看呢?”   “应该没问题,只要双方都诚心。”屠龙淡淡到,又问:“嫂子还好吧?”   “嗯哼。最近身体欠安,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哪像白狸啊?可老天没眼,天不留人,天不留人呵。”   白狐心里一动,胡伯伯这是怎么啦?说起我娘,怎么比我和爹爹还悲痛啊?这样的老板,对人真有感情呀!这时,白狐看见爹爹气愤的瞪着胡局,嘴巴哆嗦着,欲罢不能。而胡局在他的逼视下,竟也垂下了眼皮儿,扭过头去。白狐还看见,在明亮的阳光中,胡局眼里竟然噙着晶亮的泪花,胡局竭力向上昂着头,避免泪花当场滑落…… 正文 第五章弯月之夜1   当晚,父女俩住在殡仪馆招待所。安排好后,胡局就走了。   招待所上下三层楼,白色的楼房嵌在青山绿水里,幽秘宁静,鸟啼雀啾。   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是呈开阔型的天地,只因夜色浓郁,墨黑深沉,满目幽暗。   可在小山村长大的白狐,却看见正前方的浓黑中,有一条微白的长影。她想,那一定是条河。只有河水在黑夜中才能发出这种微白。   爹爹在洗漱间喊:“白狐,来扶我一下。”   白狐就跑进去,爹爹斜靠在光滑的磁砖墙上,正在吃力的拴着裤带,脸上满是汗珠。坐了这么久的车,今天又这么一折腾,怕是爹的病更重哩?   白狐几步跑拢,就去蹲下去帮爹拴裤带,可爹推开了她:“我自己来,这是在城里,扶我就是。”   白狐当然知道男女不同,授受不亲,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可家里就这么一间瓦房,中间柴房,二间旧席隔开的小房间紧连,父女俩各住一间,也就薄如纸片的一席之隔。   自小,白狐就听惯了爹娘的说话声,亲妮声。后来,是爹娘的吵嘴声,娘的哽咽低,以及爹爹患病后痛苦的呻吟。   山村的女孩儿,大抵都有这么一种成长经历和烦乱。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亲人之间的血脉亲情,战胜了涩臊羞耻,生活就这么波平浪静的继续过着。   可现在?白狐怔怔,又习惯性的蹲下,屠龙喝住了女儿:“站起站起,我说过这是城里,不是乡下,白狐,以后要注意啊,莫让人背后嘲笑。”   这么一番折腾,屠龙确实感到受不住了。胸口发闷,喉咙发热,鼻孔燥腥,腰椎疼得厉害。在休息室就差点儿吐血,站不起来了。好在出了火车站吃完饭出来,自己在一边的小药店买了点药,就着开水服下。要不,说不定不待胡局的丰田赶到,自己就会瘫软在地。   白狐站起来,可她仍不明白,城里为什么和山村不一样?一家人相互伺服有什么不对哩?屠龙拴好了裤带,回身把马桶边的一个开关一板,唰,哗啦啦,急促的旋水把污物冲得干干净净。   “白狐,记着,方便后扳这开关,自动冲刷,明白了吗?”   “爹,这怎么方便哩?”   白狐脸色泛红,左右前后看看:“没,没有蹲坑哩?”   “没有!这是城里。出去吧,我想躺下休息。”   白狐把爹爹扶到床上,往他头下塞进枕头,又抖开雪白的床单,细细盖他身上,一切程序都像在家里。   “药在包袱里。”   屠龙费力而惬意的喘口气:“一样三颗。”   再抚抚自己的肚子:“今晚吃得太饱,白狐,习惯城里饭菜不?”   白狐找出药,倒上半玻璃杯开水,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吹得温凉些,才一齐端到床边。屠龙支起身子,让女儿把药片喂进自己嘴巴,然后接过开水,一饮而尽,慢慢重新躺下:“习惯不?”   “习惯,就是太油腻。老师说,现代人吃得太油腻不好,容易得病哩。”   白狐瞅着爹爹,认真回答:“老师说,细粮其实没有粗粮好,多吃粗粮,有利于消化和营养均衡。”   屠龙右胳膊肘儿枕在头颈下,挺挺自个儿身子:“老师说老师说,老师还说她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呢。白狐,你看这字签是不签?”   白狐捂着自己的脸孔:“签了,娘就没哩,不签1   半晌,屠龙大声的叹口气:“白狐,我知道你舍不得娘,可是人死如灯灭,也不能光是靠冰棺存放着啊。”   “那我们把娘运回去,埋在家的后山上哩。”   良久,屠龙缓缓摇头:“白狐,你十三岁啦,是懂事的大女孩儿了。你娘十七岁就跟着我,我们一起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啊!相信我,爹的心情和你一样,这人己经死啦,可我们父女俩还得活下去啊。签了吧,啊?”   其实,白狐心里明白,这字签不签,爹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用不着问自己咋样哩?不过,既然要问我的意见,我当然要说说自己掏心话哩。老师说过,一个好女孩儿,就应该认真听讲,努力学习,给老师和家人说掏心话哩。   “爹,那个胡伯伯怎么对我娘这么伤心哩?”脱口而出,白狐自己也暗暗吃惊,天爷,白狐你这是怎么哩?   屠龙楞住了,在他的印象里,白狐还只是一个不暗人事的小姑娘,对这世上的男女之事,根本就不明白。可现在女儿的问话,却透露出了清晰的信息,女儿已经长大,已经对此开始了怀疑。   屠龙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粗心和疏忽,他尴尬的看看女儿,低头想想,说:“你娘在胡伯伯手下打工,胡伯伯是个对人有感情的好老板,不止对你娘,对手下任何人都这样。白狐,休息了吧,坐了这么久的。”   “那娘难产是咋会事哩?”没想到白狐跌坐在对面的床沿上,直直的瞧着爹爹:“你生病都回家五年哩。”   这更不蒂于在屠龙头上响了个惊雷,他目瞪口呆的像瞅陌生人一样,怔怔的瞅着女儿。闯荡江湖多年,自诩为见多识广的前万元户,思绪被沧浪之水浇灌得早熟活跃,文化却还停留小学二年级水平。   事实上,屠龙也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因家庭的贫困掇学,和父亲哥姐一起为活下去而挣扎奋斗。   不久,屠龙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后十五年。被生活逼得走头无路的屠龙,从此走上了另一条人生之路。当他在命运的漩涡里颠簸起伏时,一场空前的科技革命席卷全球,冲击和摇憾着古老的中国。   网络时代的到来,电脑的迅速普及,犹如十八世纪的蒸汽机,引起工业革命改变了世界一样,曾经多么闭塞时间空间,突然间被全部打碎,新讯息和新世界,迅雷不及掩耳的呼啸着,来到了几乎每个中国人的面前。   屠龙哪里知道,在自己的审美和习惯中,被认为不可言说的男女之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你,你知道个什么?”   不知如何是好的屠龙,突然冲着女儿发起了火:“白狐,你,你才多大?睡觉去,反了你啦?”   自己一侧身向里,捺灭了床头灯。白狐呆呆的坐一会儿,习惯的找出书本,准备复习和做家庭作业。可她看看寂静雪白的房间,悻悻的停了手。   晚饭后写房时,胡局说:“二单间,带三餐。”   “好的,胡局。”   年轻的女所长,温顺的取下墙头上二把钥匙递过来,胡局回身又递给父女俩一人一把:“三楼,走吧,我送你们上去。”   上了三楼,打开二间房看,白狐胆怯的靠近爹爹:“不哩,我要和爹住在一起。”   胡局嘴唇张张:“住在一间?”   “在家就这样哩,我不和爹爹分开祝”   重新下楼,换钥匙,那标致的女所长也张张嘴巴,匪夷所思的瞅着高挑漂亮的白狐:“住一间?”   现在,爹爹被自己气睡了,可我的作业还没做,功课也没复习,这可怎么办哩?在家里,白狐都是等爹爹吃过药睡下后,自己才拉开电灯开始学习作业的,可这是在城里哩。   再说,那床头上的灯是咋弄亮的,晃晃荡荡的灯绳又在哪儿,我咋不知道哩?真是急死人哩。白狐呆坐会儿,突然想起走廊上的路灯,喜得一捂嘴巴,拿起书本课本,悄悄开门蹑手蹑脚的出去,再轻轻拉上了房门。   白狐刚关上房门,屠龙就转过身。他一直竖着耳朵,细听着女儿的动静。白狐的质问,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心悸和羞愧,也提醒着他,女儿真是长大了,远远比自己想像要懂得多。不然,一个仅仅十三岁的小女孩儿,怎么连怀孕生产这些事都知道呢?   是的,自己因病回到小山村,痛苦的躺了五年,而远在三千里之外的白狸,却因难产而逝世?难产,难什么产,怎样产起来的?唉,真是撞你妈的鬼哟!   一时,屠龙真想揪着自己头发,怒喝一声,跳将起来,直奔胡局算帐去。然而,然而……   瞪着雪白的墙壁,屠龙提心吊胆地捕捉着女儿的响动,当他听到包袱蟋蟋蟀蟀直响,然后房门轻轻一关,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爱学习的白狐,一准是到走廊借着路灯看书和做作业,因为有时在家里,她也是这样做的。屠龙溜下床,轻轻踱到窗口,小心撩起窗帘瞅瞅,果然,明亮的路灯下,白狐正靠着宽敞的栏杆面,捧着书本默读着呢,钢笔和整洁的作业本,整齐的迭在一边。   放下窗帘,屠龙捶捶自己的腰,慢腾腾挪回床上。虽然感到累,可他合不上眼,只是大睁着眼睛盯住微白的天花板。是的,正像他对女儿说的,人死如灯灭,活人总要生活。不管过去多么漫长和不堪回首,也不管未来如何难以预料,现实却逼在了父女俩面前。   对于自己的病,屠龙其实并不太着急,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素质,知道之所以双病缠身,不过是因为过于疲惫不堪和营养缺乏所致。数数身上的钱,除掉路上的费用,只剩下了二百多块,还有,白狐的生活与学习等等。   不过,屠龙认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接下来与胡局的周旋,一定要得手。也就是说,父女俩的后半生,就在胡局身上。   家乡,我呸!   莽莽高原,风沙割面,贫困落后,除了黄土还是黄土,我既然能再次出来,就一定不会回去了,白狐也不回去,白狐要随我在这大城市中,生根立足开花,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白狸,虽然我恨你,可毕竟夫妻一场,想起你我依然心疼。   我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躺在破床上了,女儿也重复你的老路,最后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可这时你难产了,无意中赐福于我们父女俩,让我们有一个改变人生命运的宝贵机会,谢谢你,谢谢你啊……   屠龙慢慢扯起了呼噜。 正文 第六章弯月之夜2   走廊外,白狐正津津有味的默读着课本。作为镇小学校长和老师寄予重望的尖子生,白狐靠的是天资聪明和自己勤奋。在白狐十三岁的展望中,很直白也很简单:考上县中学,再考上省大学,为校长和老师争口气。   懂事的白狐知道,校长室的电脑,可真是全校的宝贝疙瘩,不说一般同学,就是老师们,也极少有机会伺候摆弄。可是,校长却任由自己玩于掌中,只有一个规定:不得因此耽搁学习,影响成绩。   “白狐,真努力啊,读什么呢?”   白狐回头,原来是那个标致的女所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哩?”   “你登记时身份证上不写着,哈,这么快就忘啦?”   女所长拎着一块长木条,木条上穿着一长串圈钥匙,折射出锃亮的光泽:“十三岁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白狐,你几岁上的学哦?”   “八岁,你哩?”   白狐不喜欢复习时被人打扰,可也懂得这是在城里,和城里人说话要有礼貌,再说,爹爹也时常提醒着呢。想想,紧接着又补上一句:“姐姐,你真好看。”   出于一种女孩儿本性,漂亮的白狐,自然也喜欢漂亮的对方,却不知自己由此化解了一场意外。同样是出于女人天性,年轻漂亮的女人,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同性,基本上都怀有莫明其妙的嫉恨。   自胡局带着父女俩跨进殡仪馆起,白狐的懵懂和沉默,就成了馆里女职工交头接耳的重心。   确切的说,胡局和白狸之事,民政局内早己人尽皆知;白狸难产死亡,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却是沉默不语,坐山观虎斗。   因此,屠龙和白狐一出现,大家就窃喜:电影上演啦。   一直暗恋着胡局的女所长,看到婷婷玉立的白狐,就充满了酸涩和敌视。早听说白狸的女儿了得,还以为不过是一介虽有姿色,但土里土气的乡村小女孩儿。   可是,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水灵灵极限漂亮,且聪明伶俐的少女。除了衣服阵旧一点,看不出有哪一点比自己逊色。因此,女所长就对白狐怀有了敌意。登记写房后,瞅胡局信领着父女俩上楼,女所长就捧腹大笑:“哈哈哈,老娘这回总算开了眼界,父女同房?真是土农民啊1   几个女招待员投着顶头上司的欢心,也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柳所,你说这父女是关了灯脱衣服上床,还是开着灯钻进自己的被窝?”   “柳所,那傻妮挺喜欢自己老爹,是不是不想找男人了啦?”   “柳所,半夜你去敲门拎水瓶,看父女俩在做啥?”   好半天,胡局才匆匆下了楼,看也不看柳所长一眼,拔腿便走。一面和手下聊天,一面眼巴巴瞅着楼梯口的柳所气不过,追上去:“胡局胡局,局办发了个新通知,你知不知道?”   胡局停下:“什么新通知?”   柳所递过一大张纸片,故意提高嗓门儿:“这儿呢,你听听这第七的条,严禁卖淫嫖娼,坚决打击黄赌毒,坚决维……”   胡局一摔手:“莫明其妙!神经病!”   夺门而去。柳所讨了个没趣,再瞟到手下幸灾乐祸的暗笑,对白狐的无名火,越加腾腾燃烧。   看看夜深了,柳所便习惯性的拎了钥匙,开始了例常巡视。柳所明白,莫看手下这些女员工平时间和自己挺凑乐的,实际上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浅市是个七十多万人的地级市,农业人口占了一大半。因此,浅市的殡葬工作,一直是拖累省里的老大难问题。   换届选举后,由副提正的胡局立志要干出番新成绩,一个报告打上去,市殡仪馆获得立项动工,并按胡局的设想,配上了招待所。   于是,本是局办副主任的柳所,便以其无业姐姐的名义,承包了它。好在局办副主任的工作本来就不多,那个老女主任又喜欢大权独揽,乐得副主任三天打鱼,二天晒网。   于是,柳所成了三分心在局办,七分人在招待所的私人老板。这倒符合胡局和上面市场化办招待所的意图,管她是谁?只要按时上交承包款就行。所以,这一溜十七个女招待员,都是柳所亲自到人才市场,面试招聘的合同工。   在和私人老板的博奕斗志中,合同工们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怠工方法多多,令柳所伤透脑筋,防不胜防。所以,晚上的巡视,就成了柳所的习惯成自然。   果然,一楼保安室,值班保安约了丧属喝酒侃大山,室内酒瓶斜歪,烟头遍地,乌烟瘅气,柳所当场将保安撵了出去。   在二楼开水房,当班女工睡得扯呼流口水,被柳所抓个正着,斥责加罚款,不提;三楼洗衣房,空无一人,灯火辉煌,新进口从没用过,摆着撑排场的连排大功率滚筒洗衣机,居然哗啦啦的滚动着。   气得柳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先抢步关了洗衣机,再气汹汹的顺着走廊过来,要找三楼的当班女工说聊斋。结果没走几步,一眼就看到了倚栏默读的白狐。怒火中烧的柳所,原本是打算借此好好教训这傻妮,出出心里的乌气。可没说上二句,白狐无意中一句:“姐姐,你真好看。”竟然让她怒气顿消,满心欢喜。   满足了虚荣心的柳所,忽然发现这个来自黄土高原的白狐,非但不讨厌令人喜欢,而且特楚楚可怜。想想不过才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从此没了亲娘,柳所心里的母性,油然而起:“唉白狐白狐,你可真用功啊,折腾了一整天,不累吗?”   “累哩,可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哩,老师说,做业没做完,不能睡觉哩。”   “傻白狐,你不是请了假吗,请了假老师还给布置作业?”   “没,我自己想做哩。”   柳所更加感概。她早知道许多农村的孩子,为了考出来拼死读书的励志故事,网上和大报小报还有电视台,都不时报道着呢。可没想到,白狐就是这么一个勤苦读书的女孩儿。   “可怜的孩子,亲娘都没啦,奔丧还这么拼命复习,都怪命不好,生在了农村啊!”   柳所这么想着,伸手抚摸着白狐的头发:“白狐,要复习怎么不在屋里啊,屋里的灯光要亮得多。”   “爹爹睡了,我又弄不来开关哩。”白狐有些不好意思,她在暗自埋怨自己真笨。   柳所听了越加感叹不己:瞧,多质朴老实的孩子,要是城里这种年龄的女孩儿啊,哼哼,保会找一千个借口,说得天花乱坠。   “白狐,这样吧,跟姐姐到所长室去,所有室有台灯和暖气,还有电脑。”   “天爷,还有电脑哩?”   白狐双手一拍,高兴得跳起来:“我可以上网了哩。”   这让柳所一怔:“白狐,你上得来网?”   “嗯哩,我就经常在校长室的电脑上网聊天哩。姐姐,你真好!”   进了一楼所长室。见到棕色办公桌上的宽屏液晶,白狐就忘情的扑了上去,熟悉的握着鼠标,点开一个又一个网站,大呼小叫,乐此不疲。   柳所微笑着,倒上二杯酸奶,端来点心,放在白狐手边,然后自己端上一杯:“白狐,边喝边吃边玩电脑,吃得惯大城市的饭菜吗?”   白狐也不客气,端过酸奶就喝,拈起点心就吃,一面兴致勃勃的盯着电脑屏幕,一面哼哼叽叽的咕嘟:“惯哩,习惯。”   其实,白狐的性格,也就是其母性格的延续,警戒心一放松,话茬儿一打开,就人来熟,自然热,天真率真的心性,卓然而现,一揽无遗。   大凡女孩儿在一起,特别是双方都放松的女孩儿,无话不说,无密可保。   反正,个多钟头后,白狐扑在桌面上,哭红了眼睛。柳所这才惊觉自己这祸事儿闯大啦,弄不好,白狐真会出什么意外的。   她暗恨自己包不住话,后悔得直揪自个儿头发:“白狐,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别人的话,不一定真。你娘和胡局的关系是正常的,一准是别人妒忌你娘乱说的。”   “鸣,娘哩,娘哩!”   “唉白狐白狐,听姐姐说,你娘是急病抢救无效死的,不是难产。真的不是难产,唉,她和谁难产啊,你不想想,你爹在千里之外,这怎么可能啊?”   结果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她哪里知道,白狐早己对娘因难产致亡,在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鸣,娘哩,娘哩1   “唉唉,白狐白狐莫哭了,夜深人静的,哭得我心乱蓬蓬的。都怪姐不好,都怪姐姐道听途说。鸣,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啊?”   又急又怕的年轻女所长,居然一蒙脸,也开始鸣咽。一只手,轻轻碰碰她,柳所松开双手,白狐正拈着几张柔纸,举在她眼前:“姐,擦擦,我不哭哩,你也不哭行哩?”   柳所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白狐:“白狐啊,你啊你啊!鸣!”……   二女孩儿安静后,白狐就毅然站起来,收拾着自己的课本,说:“不管怎样,娘到底是我亲娘,我相信她不会做丢人现眼的丑事哩。姐,你肯帮我哩?”   “帮你,怎样帮啊?”柳所心虚虚的,看看外面墨黑的夜空,听听呼呼摇滚的松涛:“白狐,你说吧。”   “我想最后去陪陪亲娘,我知道明天爹一签字,娘就没哩,我就成了无娘的孩子了哩。”   “可怜的孩子啊!”   柳所大恸,又一把抱住了白狐,将她婴儿般偎在自己胸口:“可怜的孩子,鸣,好好,姐陪你一起,我们一起去。”   身在民政局,耳濡目染,她当然明白狐的意思,满口答应。于是,二女孩子出了门,朝山前的陈尸室奔去。保安开门后,见是局办副主任兼招待所所长,惊问:“柳主任,哎柳所,你这是?”   “这是白狐,认识吧?”   柳所拍拍白狐肩头:“白狸的女儿,和她爹一起来的。”   “认识!她这是?”   “最后陪陪。”   保安无话,犹豫不决。尽管这事儿在殡葬馆是严厉禁止的,可总有抵不住丧属哀求和金钱的人。一些与亡者情深的丧属,总是想方设法说动值班保安,进到亡者的棺边,自带被盖花束,摆上酒菜水果,伴着死去的亲人,不闭眼的坐上一晚。   当然,也有丧属目睹亲人面容,经不住内心痛苦的折磨,闹出些当场昏厥,发病甚至陪同亲人而去的悲剧。所以,局办和殡仪馆,都视为行业最大的禁忌,又是条例又能是会议的,再三告诫全局干部员工。   然而,在市场经济下,冒险吃河豚,毕竟不断发生。“我记得你还在试用期吧?”   见保安无语也不让步,柳所轻轻问:“姓什么,多大啦?”   “姓高,就是高大的高,二十一啦。”   一提这事儿,小保安激动起来:“柳主任,您给说说,我来了三年多啦,一直不转正,这公平吗?不就是我没钱请部长喝酒K歌蹦迪,妈的,我算看……”   “包在我身上。”   局办副主任笑笑,白狐看见她黑暗中一口整齐白洁的牙齿:“去拿二张毛毯来,快一些。”   “好的1   小保安大喜,转身就跑。柳所将白狐领进里间,屋里冷浸浸的,冰棺发出的电流声,嗡嗡嗡的轻响着,冰棺的轮廓在幽暗中,隐隐约约,恍若一个幽灵,格外令人恐怖。   白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抓紧了柳所的胳膊肘:“姐姐,我怕哩。”   “不怕,姐在你身边,那是你亲娘呢。只是,记着我说的话,不能哭出声,也不能开灯。去吧。姐等着你。”   说话间,小保安拎来了毛毯,柳所递一张给白狐,自己铺一张在地,顺势坐下休息。   近了近了,白狐终于爬近了冰棺,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了亲娘美丽的容颜。   对亲娘的渴望和思念,战胜了恐惧,十三岁的女孩儿直直的跪在棺边,泪水直淌:“娘哩,娘哩,我是白狐,我来看你了哩。娘哩娘哩,你怎么不说话哩?我有几年没看见你哩,你总是回来住几天就走哩,鸣,鸣,亲娘哩,我的亲娘哩,你怎么睡在这儿哩?这儿不冷哩,你不怕哩?起来我们回家哩,鸣!鸣!娘哩,告诉你我的学习很好哩,每次考试都上了100分哩,鸣鸣,娘哩,我的亲娘哩……”   黑暗中,柳所提心吊胆的听着,伤感不己,泪水横流。作为局办副主任,这种违规对她来说己不稀罕,可为丧属的哭诉而流泪,却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   同是女孩儿,更知道女孩儿生存的艰难,特别是一个黄土高原上的十三岁小女孩儿;再想想白狐失去亲娘的心情和以后的生活,柳所是肝肠寸断,不能自禁,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尽自己的能力帮助白狐,把可怜的白狐,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鸣!鸣!奇怪,谁在自己低声啜泣?柳所扭头,小保安正站在自己身后,那哭声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小高,你,你不能哭啊。”   柳所忙伸手碰碰他:“唉,你干什么,要闹出事来吗?”   “柳,柳主任,这太,太惨了,才十三岁就没了妈,鸣!柳主任,你不知道,我,我也是十三岁,鸣,就,就没了妈,鸣。”   “唉,行了行了,你要坏事的。”   柳所突然停止了劝说,一弯月芽从铅云中徐徐游出,银白的月光,刹那间照亮了大地。小高保安和柳所都呆住了,不约而同张大嘴巴,盯着弯弯的月芽。   “柳主任,怪了怪了,三月天,出月芽,这可是从来没有的的事啊1   小高气嘘嘘的低语到:“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柳所急得胳膊肘儿向他肚皮一戮,朝前面的白狐呶呶嘴:“你干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想惹祸?”   小高保安吓得一抖动,不言语了。室里一片肃然,银白的月光照着白狐,再反射在冰棺上,折射出神秘玄幻的淡暮:“娘哩,亲娘哩,你走了,留下我咋办哩?我要跟你一起去哩,我知道那个世界很安静,那个世界没有冬天,只有春天哩,你带我一起去哩……”   小高保安突然蹲下,靠近柳所:“柳,柳,柳主任,你,你看那是什么?”   柳所也一下抓紧了他的双手,浑身颤抖,变了声调:“看,看到了,是白,白色的狐狸,你,你看,是不是啊?”   果然,在二人面前,出现了一只白色的狐狸,尖耳狐嘴红眼,浑身雪白无杂,毛茸茸的尾巴,垂拖在地,四肢拥抱着冰棺,悲苦嚎叫。柳所嘎的声,昏厥在小高保安的脚下。 正文 第七章讨价还价1   第二天一早,胡局驱车就到了。   胡局习惯于自己开车,除非因公事无法走开,既便迎送业务客人,胡局也是自握方向盘。   更绝的是,胡局不但喜欢开车,而且还有一手比较令人满意的修车技术。这让民政局小车队章队长,很是郁闷。   一向与章队关系良好的柳所,就常嘲笑他:“你是没虚报到修车费,还是没赚到油费,怎么胡局一握方向盘,就愁眉苦脸的?章队,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哦。”   章队照例大量的咧咧嘴巴,打着哈哈:“你把哥儿们看成啥啦,咱转业兵是哪种人吗?”   不过,小车队的司机们倒是挺喜欢胡局,因为这样一来,司机们特别是那个专职给局领导开车的小车司机,就悠闲轻松了许多。   嘎,胡局的丰田稳稳停住,车风捎起的一地落叶,轻轻飘上落下。   还没下车,他一眼瞅到正推开所长室窗棂,目光炯炯朝外打望的柳所,便招呼:“从来没有这么早看到过你,怎么,年轻轻的也闹失眠?”   柳所便似嗔非怨的恨对方一眼,打个呵欠:“失什么眠,人家根本就一夜没睡哦。敬爱的胡局,这么早你跑来干什么,不是找人家小姑娘谈人生理想吧?”   胡局也望对方一眼,他当然明白对方的心思,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女部属进攻,可一直小心谨慎:“当然是商量签字啊!丧属不同意,不行埃老这样冰着,哪是个办法?”   说着,就往楼上走。“哎哎哎,站住!这可是私宅,擅闯私宅是违法的。”   柳所连忙喊住他,好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可不能又让他滑掉:“你是检查工作,还是带队打黄抓赌?胡局,你得给本小姐讲个清楚才行。”   “胡局,早!”   “你也早1   胡局侧身让着对方,再对柳所笑:“我可以上去吗?”   “胡局,您请1柳所迅雷不及掩耳的换上笑脸,恭敬的点点头。   二楼值班员双手拎着一大串水瓶下来:“柳所,这么早就醒了?”   “嗯1   柳所郁闷的一扭身,和衣重新躺在了床上。   凌晨四点,柳所才和小高保安,把执意要伴亲娘到天亮的白狐,劝回了房间。   瞅着白狐上了三楼,二人回过头,面面相觑。“柳所,那会儿是怎么回事儿,我明明看见一条白色的狐狸。”   小高心有余悸:“结果,一眨眼就变成了人,是我看花了眼?”   柳所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转个圈子,然后冲着对方:“21世纪,高科技平行世界,什么人呀狐的,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呢?小高,想干下去,就闭紧你嘴巴。我发现你一个大男人,喜欢大惊小怪,来不来就惊炸炸的。”   小保安马上就感到了威胁,涨红着脸,不知所措。“还有你那个什么十三岁就死了妈?挺会编的哦,你就是这样哄人家小姑娘的?”   “柳主任,我没编,真是在十三岁上,妈得急病离开了我。”   柳所鼻子里重重哼哼:“行了,点到为此吧,要想继续干和转正,就闭紧你的嘴巴,去吧。”   可回到所长室,柳所自己却展转难眠。那芽悠然浮现的弯月,那只抚棺嚎啕的白狐,突然出现,又倏地消失,自己是亲眼看到的,不能自欺自。   然而,事实上却什么也没。喜欢读网络穿越小说的柳所,和衣躺在床上惊愕的胡思乱想,毫无睡意,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未了,柳所只得把它归于小高保安所自嘲的“看花了眼。”   正当她迷迷糊糊感到脑子发涨,胡局的丰田到了。胡局的驾驶习惯她了若指掌,胡局停车总是喜欢先爱垫垫刹车,发出一种轻微的嗤嗤声,再一脚踩到底,让整个车稳稳停下。可没想这个好机会,又让值班员给搅黄了。   叮……柳所探头瞅瞅,哦303,是父女俩的住房电话号码呢:“你好,所长室。”   “小柳嘛,能不能把早餐派人弄上来,我们好边吃边聊?”   是胡局熟悉的嗓门儿:“正好我也没吃早餐呢。”   几分钟后,柳所端着托盘,亲自送餐上去。叩开303,胡局和那个屠龙正坐在床沿上,小声谈着什么?一边小巧的被盖项端,露出一大络乌黑的头发,看样子白狐还在酣睡。   “谢谢1胡局朝柳所礼貌的点头,屠龙也站起来:“谢谢1   “不谢,趁热吃。”   私人老板露出可爱和蔼的笑容,瞟瞟睡梦中的白狐:“孩子起来再重新热过,让她睡。”   屠龙合上双掌,虔诚的对柳所摇摇:“好的,给您添麻烦了,再次谢谢。”   由于几年的生病,屠龙基本上沾枕就蒙头大睡。一觉醒来,见女儿身子整个儿缩在被窝,只露出一头黑发呼呼酣睡,窗外,晨曦浮动,鸟语花香,一歇歇林涛从紧闭的窗门,清晰传进。屠龙翻腾下身子,这二天靠药养着,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好多了。整个脸面扑在柔软的床榻上,脑子空荡荡的,呆会儿,屠龙猛然一下翻了过来,瞪着越来越明亮的窗棂,想着昨晚的情景。   被白狐呛了,虽然自己佯装冒火,借以躲避女儿的不满和怀疑,可心里一直悬浮浮的,耿耿于怀。屠龙明白已被女儿瞅出了破绽,可寄希望于女儿只是一闪念,毕竟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不可能在此事上长久纠缠。   虽然如此,一种紧迫感和负罪感,仍紧紧扼住了屠龙。往事噩梦,现实燃眉,屠龙决心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必须得和胡局公开摊牌。   叩叩,叩!   “屠龙,醒没?”   说曹操,曹操到!   “在呢,稍等。”   屠龙迅速穿上衣裤,下床开了门:“胡局,请进。”   “白狐还在睡?要不……”   “没事没事,小孩子,请进。”   胡局于是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进来,在屠龙床沿上坐下,对屠龙一笑:“还习惯吧?”   屠龙微微点头,有意不说话,面色凝重地靠在床头的软垫上,瞧着胡局。   胡局呢,见对方故意不回答,知道其心理,也索性不再问话,默默的坐着,凝视着对面床上的白狐。   十年前,鼎立之年的浅市民政局胡科长,受上司的委托,到人才市场招聘局伙食团炊事员。   坐下不久,就有农民工模样的一男一女前来寻问:“老师,您看我俩行不行?”   胡科瞧去,男的身材不高,眼睛滴溜溜转,倍显精明强干;女的美的惊人,让胡科脑子一震,似曾见过,却又不知是在哪里?   “你们是?”   “兄妹,”男的讨好地看着胡科:“她是我妹妹,才18岁。”   “哦,那你?”   “我刚满36,以前承包过企业伙食团。”   就这样,胡科把新招聘的兄妹俩带回了局里,交给了局办。一试用,当然令上下左右都满意。   带着白狸私奔前,因生计所需,屠龙就真正承包过二个中型企业的伙食团。   头脑活络的屠龙,又颇具管理和动手本领,现在白狸死活跟着自己,为了有一个长久的立足之地,于是拿出了全部心思和本事,把民政局伙食团搞得轰轰烈烈,受到大家的称赞。   然而,假装兄妹毕竟不能长久,胡科很快就瞧出端倪。不过,瞧出归瞧出,胡科也只是莞尔一笑,继续在平凡普通的工作中,诚诚恳恳地奔自己的仕途。   这类农民工相爱私奔,在胡科看来司空见惯,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在其背后,或许总是有一个令人扼腕的故事,一段精心编造的谎言,自己的事都够多了,不听不理也罢。   然而,具体分管后勤工作的胡科,不得不与这对兄妹打交道,长此以往,双方都对对方有了一个较深的了解。   随后的五年中,踏实勤奋的胡科,由科长到局办副主任,主任再到副局,而屠龙和白狸虽然仍以兄妹名义示人,却由量变发展到质变,关键就在于,白狐实在太漂亮了。   在男权社会里,漂亮,是女人赖于改变自己命运的最根本动因。人类几千年的发展史,证明了这个颠扑不破的准则。现在,漂亮狐媚的白狸,同样无需花多大功夫,就证明了这个真理。少女的虚荣心一旦得到满足,便会自觉地从自己的崇拜和迷茫中走出。   凡夫俗子的困顿生活,让从前的万元户暗淡了光环;寄人篱下的打工生涯,更让白马王子露出原形。   渐趋渐浓的失望之余,白狸描上了比屠龙大三岁,前途一片光辉灿烂的胡副局长。系着碎花布围裙,戴着白色高纸帽的白狸,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得局伙食团那个小小的打饭口,顿顿都挤满了男性公民黑压压的脑袋瓜子。   那时的伙食团长,现在老成持重的局办女主任,本是个精明过人的女强人,趁此机会不时对白狸面授机宜。于是白狐手中油光光的菜勺子,在舀菜微笑之余不时轻轻抖动,节约出了伙食团良好的经营业绩,赢得科以上干部们的交口称赞。   因为,伙食团的饭菜不仅营养卫生,而且科以上干部付出的菜金,越来越少,最后仅像证性的收个一毛二毛。但事情总是二维的,有反就有正。   局里和在局里搭伙的女人们,不高兴了。白狸的漂亮狐媚和男人们的馋涎欲滴,早激起了大家同舟共济的切齿痛恨,许多纠纷由此而起,要求解聘白狸的呼声,越来越高。明察秋毫的胡副局,都耐心给予调解和劝慰,一一化解。   这更让白狸看在眼,感叹在心,加紧了自己的进攻。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张纸!时年四十有六的胡副局不是圣人,而是一个正常的中年男。白狸的美貌和移情,屠龙的自卑与尴尬,他早心知肚明,欲罢不能,犹豫不决。但内有娇妻嫩女,外有众目睽睽,屁股下压着金交椅,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拈香偎玉。   在这关键时刻,有个人猛力推了双方一把,最终,白狸和胡局沾到了一起。这人,就是屠龙。屠龙并非浪得虚名,江湖险恶,人生如梦,早让屠龙瞧出了端倪。不,甚至在白狸还没意识到自己会爱上胡局时,屠龙就明白到了这一点。   屠龙心里很清楚,十七岁的白狸,敢于不顾一切的与三十六岁的自己私奔,并不是自己多有钱和多英姿飒爽,而是农村少女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和英雄情结的作怪。   屠龙深信,把白狸带出去,二人相爱生活,只要自己找得到钱,或者能混上个一官半职,白狸就会永远跟着自己,不会变心。然而,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屠龙,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和低估了白狸。   屠龙连续的转换工作,越来越高的生活成本,加上视野的宽阔和现实的诱惑,白狸的心态,起了越来越大的变化。   勉强同意生下白狐后,白狸对屠龙越来越看不顺眼,二人开始频繁吵嘴。第三次返回浅市,眼看这条曾经承载着美好的船就要沉没,屠龙就动了放白狸向胡局靠拢的心思儿。   胡副局的为人和作风,有目共睹,是个爱国爱家的好局座,且前途光明。如果白狸攀上胡副局,念其一夜夫妻百日恩和表像上的面子,也不会彻底抛弃自己,而自己倒可以借此东山再起,重漫英雄之梦。再则,屠龙算准了胡副局充其量也就是玩玩,断断不可能因此而耽误了自己仕途或抛妻另娶,白狸就是有这颗鸠占鹊巢的心,也绝无这个转正替代的机会。走   投无路,一身病起和面临绝境的屠龙,便故意制造出许多白狸接近胡局的机会,最终,白狸如愿以偿,好干部没有淌过美人关,一头栽进了美女的石榴裙。   当屠龙“偶然”撞见二人幽居,从床上掀开二人的被盖时,一个深爱着自己老婆,却长期被蒙在鼓里的男人,那种喷血的惊愕与愤怒,表现得排山倒海,淋漓尽致。   由此,屠龙达到了目的:胡局赔偿他了三万元的精神损失费,并承诺只要自己在位,就永远聘用二人云云。 正文 第八章讨价还价2   不久,屠龙的病越来越重,使得他不得不暂时回到黄土高原。三万元的精神损失费和伙食团提前预支的一年工资,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谁知回家这一躺就是五年,这其中,白狸回家看望过父女俩二次,没住上三天,扔下几千块钱,掉头就走。虽然对女儿和乡邻们的名义是,为了白狐和重病的屠龙,不得不匆忙离去打工赚钱,但是,心里雪亮的屠龙,根本就不相信她的鬼话。   知道现在的白狸,迷恋的是城市生活和仕途正顺的胡局,自己和女儿,在她心里早已经成了拖累和包袱。曾经的狂热爱情,早已雨打风吹去,一去不复回;残酷无奈的生活,彻底击碎了贫穷的亲情;留给父女俩的,只是凄凉回忆和家徒四壁……   在痛苦绝望和愤世嫉俗之中,胡副局和白狸,成了屠龙此生最痛恨的人。屠龙完全忘记了,或者说是有意忘记了,自己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罪孽角色。   更没想到,由此会带给女儿一种什么样的畸形环境和心灵刀伤?   又是五年过去了,胡副局变成了胡局,屠龙则越来越绝望和仇视,谁知,白狸竟然意外死亡……   “胡局,考虑好没有?”   屠龙打破了沉寂:“这个场面,得由你来收拾。”   胡局瞧瞧对面床上的白狐,瞟瞟房门:“屠龙,你看我们是不是到外面聊聊?”   屠龙大咧咧的挥挥手:“不用!我的女儿我知道,睡着了,打炮都吵不醒,你怕什么?”   胡局擦擦自己脑门:“我有什么好怕的?唉,屠龙,你冷静点行不?我们是在商量解决的办法。”   “肺结核加腰椎盘突出,需要一个好学习环境的女儿,我不正是在商量吗?”   屠龙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儿,瞪着胡局:“可以告诉你,我这次带着白狐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明白了吧?”   看来,胡局也经过了一番慎重考虑,不露声色的点点头:“请说下去,我听着。”   “你呢,很文化也很莫测高深,我要说的,你应该全知道了,还是当官好哇。哎,昨天你的丰田不是被撞坏了车头,今天开的另一辆?”   “修好呗1   胡局瞟瞟他,淡然到:“民政局办得有修理厂,这么说,你的意思全说啦?”   屠龙点头。胡局依然不动声色:“好,有病医病,上学的上学,可以了吗?”   “钱?住?吃?”   “我想办法!但你们父女俩得听我安排,并且,你得边治病边工作,你应该懂的。”   屠龙点头,毕竟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当然懂。大城市,吃住拉撒,动辄要钱,自己若无正当工作为理由,恐怕胡局纵有这个力,也无这个胆,因为那样的话,要不了多久,纪委就要找打电话约他喝茶了。胡局要是进去了,自己和白狐也就完蛋了。   因为在浅市,以自己目前的状况,只能抓得住胡局。好在,胡局也是明白人,三言二语就就直奔主题,表明了自己态度。现在,自己和胡局真成了一根强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啦。白狐梦中咕嘟咕噜的,朝外使劲儿一翻身,大半个雪白的背脊露了出来。   不待屠龙动作,胡局站起走过去,俯下身子轻轻替她拉上,细心地掖好,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脱口而出:“这孩子,睡觉就像她母亲,喜欢翻腾,不怕着凉啊?”   屠龙心里像被椎子钻了一下,恨恨地盯住胡局的后背。胡局大约也是惊觉到了自己的失言,站起楞楞,才慢慢转过身:“局伙食团的位子,依然给你保存着,明天,你就可以报到。”   屠龙一喜,眼光变得柔和一些:“好吧,我去。”   “白狐暂时和你住在一起,学校找好后,再搬出。”   “嗯,谢谢。”屠龙说出了声。能继续在伙食团,对屠龙来说,是求之不得。   一来屠龙自己煮不来饭,以前全靠白狸。   二呢,城市生活成本越来越高,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在伙食团工作,可以解决自己的许多难题。   事实上,屠龙也反来复去的想过,真如小说上所描写的那样,以白狸要挟扼住胡局,把父女俩的全部生活费用,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身上,似乎不太现实。   首先,白狸和自己也只是未婚同居,不受国家法律的保护。当然,不是自己不想扯这个证,而是白狸死活不同意,看来这妮早有所准备。   其次,胡局和白狸,说到底,也只是当下城市官员们的时髦爱好,婚外情或叫养小三。这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法不治众的社会玻当然,真要抓住不放,闹将起来,上面为了形像和影响,也会严肃处理胡局。可那样一来,不等于是把父女俩,重新逼回黄土高原?屠龙知道适可而止。   “不谢,屠龙呵,好自为之吧!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不知你听不?”   “嗯。”   屠龙耸耸眉毛,表示自己在注意听着。“我看白狐聪明伶俐,读书也行,好好培养,可是棵好苗。你总不会希望要她长大了,也和爹妈一样,打一辈子的工吧?”   “当然!可是穷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办,哦,你的意思是?”   屠龙抬起头,一脸的盼望:“你的意思是?”   胡局微笑笑,抚摸着自己的手心手背:“我要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好好培养教育,这,你没意见吧?”   “当然!”   屠龙喜出望外,白狐是他心中最伤楚的痛。和天下父亲一样,屠龙也不愿意父辈的性格和恩怨,影响到女儿,只希望她快乐成长,成材幸福。   可以自己的经济能力,文化水平和社会地位,美好的希望和祝福,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跑的地方大了,见得多了,这种感情在他心中的撞击,越益激烈。   现在,胡局既然主动提出来,不正好逐了自己凤愿?这其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自己和白狸的情变与吵嘴,最多的恰恰是为了白狐。   白狸认为如果给不了孩子应有的环境和保护,就不配当爹妈,与其让孩子在别人的白眼,鄙视和怜悯下长大,不如在孩子呱呱落地时,就亲手掐死了他,免得让他看到人间的苦难和承受生活的艰辛。屠龙当然明白,白狸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冷嘲热讽自己的卑下无用,一腔热血翻滚,眼前火星直冒,开始尚能强制自己容忍,以后则反唇相讥,吵架由此升级,到后来竟发展到动手打人……   “胡局,谢谢你1   不知怎么,屠龙的嗓门儿有些颤抖。胡局不说话,从公文包取出遗体火化通知书,递给他:“再看看。”   屠龙几行看过,就伸手要笔。胡局说:“待白狐醒后,问问她的意见,再签不迟。”   “她一个小孩子家,我签了就地。”   胡局摇头:“所以要培养教育啊,尊重孩子,也就是尊重自己。你看,说了半天,豆浆早冷了。喝,喝了再说。”   手一伸,端一杯给屠龙,自己再端上一杯,津津有味的喝起来。白狐醒了,醒后的白狐一骨碌翻身坐起,习惯性的一张嘴:“爹!”   “哎,我在。”屠龙也习惯性的脆声应答,慈爱的看着女儿:“醒啦,快吃早餐吧。”   “不,来不及哩,要迟到了哩。”白狐说着一扭身,一眼看到二双笑眯眯的眼睛,下意识的一掩胸脯:“胡,胡伯伯。”   胡局就站起来,一面朝外走一面说:“白狐,穿衣服,三月天风冷,莫凉着了呢。”   白狐麻利的穿上衣裤,然后掀开被子,跳下床:“爹,咋这么早就醒哩?”   “八点多啦,这城市的天亮得晚,不像我们山村。”   屠龙指指侧面的洗漱间:“到里洗脸漱口,水龙头朝左面开是热水,白狐,从今天起,得熟悉城市生活了,你会喜欢上这儿的。”   白狐俯身却拉开小抽屉,找出药袋,抖出药片,然后倒上一小杯开水,仍然呶起嘴巴嘘嘘,摸摸感觉差不多,一齐递给屠龙:“爹,吃药哩,我看有药吃着,爹精神好多哩。”   屠龙高兴的接过,扔进嘴巴,玻璃杯一倾,一饮而下,顿感自己仿佛周身充满了活力。   屠龙明白,这主要是一是药物作用,二是自己和胡局的谈判顺利成功,心情开郎所致,一兴奋,双拳左右击出:“白狐,回到城市,我就感到自己身体好多啦。我给你说吧,有些人生来属于城市,有些人呢,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人与人的命运,还没出生就注定了的。”   “爹,莫乱动哩,你还没好完哩。”   白狐有些发慌,上来劝阻屠龙:“瞧,额出汗了哩。”   屠龙架住女儿的掏手绢的右手,哈哈大笑:“放心!去洗漱洗澡,以后要习惯成自然呢。看,豆浆早凉了。”   白狐洗漱出来,甩着水淋淋的双手,高兴得一蹦一蹦的:“爹,热水好舒坦。我在网上看到过,可没想到城里这么方便。”   “那我们不回去,就在城市住下来。”   屠龙认真的瞧着女儿:“把你娘的丧事办完后,我托胡伯伯给你找所好小学行不行啊?”   白狐不相信似的呶起嘴巴:“爹,莫谎我哩,我们不回去,校长班主任,栓娃,添狗还盼着哩。”   “白狐,这是真的。”   胡局推门进来,笑嘻嘻的瞧着她:“我和你爹说好了,为你找所好学校读书,以后你就住在我家,我女儿也十三岁,你们一起作伴方便……”   一面把豆浆放进瓷盅,倒上开水烫着。白狐仍不相信:“爹爹,胡伯伯说得可是真的哩?”   屠龙正色的点头:“是真的!到了胡伯伯家,你可要认真学习,争取考上重点中学,一路读上去,替爹爹和胡伯伯争气哟。”   白狐就双手一拍,脸色忽地又暗下来:“不,你们说的都不行,我要问问我娘同意不同意哩?”   屠龙和胡局相互看看,不说话了。胡局把温热了的豆浆取出,递给白狐:“白狐,趁热喝,我让服务员把馒头再热热。”   白狐不接,屠龙忙朝女儿使眼色,白狐这才勉强接过来,坐在床沿上小口喝着。一会儿,柳所把温热的馒头端进来,胡局接过放在白狐身侧的床头柜上:“白狐,趁热吃,不够再要。”   然后,自己先拿起一个张嘴咬去大半,再对屠龙呶呶嘴巴:“吃啊,不够再要。”   柳所站在门口,忧郁的看看胡局,再瞧瞧父女俩,忽然问:“白狐,吃得惯不,要不要换换?”   白狐点点头,再摇摇头,小脸蛋上浮着淡红:“姐姐,你咋不吃哩?”   “姐吃过了,快趁热吃吧。”   吃完,白狐就习惯的端起盘子和玻璃杯,到洗漱间洗得干干净净,出来一一放好,三个大人则一直沉默不语的看着。   柳所出去后,屠龙就咳嗽几声,然后说:“白狐,胡伯伯一早来,是问签字的事儿。你看,我们是不是把字签啦?”   白狐没说话,只是拿眼来瞅他。胡局想想,也开了口:“白狐,我知道你爱你娘,对于你娘的逝世,我和你爹都很悲痛。这样行不,你再去见你娘最后一眼,然后……”   白狐依然没说话,只是站起来朝外走。屠龙忙和胡局跟在后面。柳所站在走廊上,见白狐出来,忙上前拉住她的双手:“白狐,想娘了吧?走,我伴你看去。”   一面拿眼来瞟胡局。胡局点点头,瞧着屠龙:“我们就不去了吧?在这儿等。”   “好的。”   大半个钟头后,柳所陪着白狐慢慢回来了。白狐脸色发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对屠龙说:“爹,我看到了亲娘,我和她说了知心话,娘对我笑哩。”   说着,二大滴泪珠滑出眼眶:“娘说,她要走哩,让我自己照顾自己,好好学习生活,我答应了娘。你,你,你就签字哩。”   “好,就签就签。”屠龙急忙接过胡局手中的单子,握着钢笔,按胡局指头指向的空位,费力地一笔一划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当他划完最后一笔抬起身,白狐的泪珠,终于吧嗒摔碎在地上。碎音湿润短促,牵着六双眼睛,久久地凝滞。   寂静中,柳所扶着白狐肩膀,看着胡局和屠龙,清晰的说:“我认了白狐这个好妹妹,以后,白狐就是我的亲妹妹,谁要欺负她,我可不答应。”   窗外,松涛呼啸,白云浮动,一大群鸟儿突然从翠绿中振翅,扑腾腾飞过窗口,留下一串轻盈的啼叫。初春啊! 正文 第九章浅市风波1   浅市民政局,蹲在二幢高楼之中,除了大门侧那块大黑木牌,你不注意看,还以为最后坚守在繁华中的钉子户。   浅市有名的红玫瑰大道,一路玫瑰挟涌,车水马龙,扶摇而去。   到这儿因地势原因,朝左面弯出180度,形如一个外倾的大圈,再一路磅礴向前,一直通向在省里都闻名遐迩的音乐喷泉广场。   这弯出来的左面,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大陡坡,顺平坦的大道看过去,陡坡刚好遮蔽住人的目光,形成一个远望的死角,风水上叫什么“蔽阴截财”。   车辆嘎嘎嘎的顺油化路面爬上去,迎面就是浅市的地标性建筑“京华大厦”和“玫瑰商城”。   大厦是一座包括23幢高楼的高档住宅区,欧中式风格,四季常荫。与其对应的玫瑰商城,是连成一大片的五层楼。楼与楼之间用宽大的走廊连通,其中的主楼高达29层,与对面的高楼建,联袂冲天,遥相呼应。   左右高楼,占地千亩,一齐面对着那片陡坡,地势奇怪,令人发笑。全部原因,在于当年规划修建红玫瑰大道时,意外发现了地下一座战国时代的贵族墓。据说发现时,黄肠题道的棺廓完好无损,没有一个盗洞或钻眼。   因此,国家文物考古专家们取得共识,鉴于战国时代墓地从没被盗过,暂不开发,加以保存,对国家考古学的进一步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因此,在其之上,浇盖了一大片三十公分厚的水泥地面,形成了一个人为的大陡坡,红玫瑰大道,就从其边缘绕过而沿展,从而形成了现在这奇怪的路面地型。考古专家们的用心,功在国家,利在千秋,本自不待言,可这样一来,这一大片陡坡就成了令政府头痛的大问题。陡坡后尽管倚香偎玉,风光无限,可没有哪家单位或部门愿意在此落脚,或者说是长驻陡底。   这坡后的一段百米地,居然在寸土寸金的红玫瑰大道,成了无人问津的弃儿。于是,地级市中职能最弱化的民政局,便被按排在了这儿。在干部职工的交头接耳中,当时的胡副局现在的胡局,曾为此愤懑的找到市长。   市长也不多说,摔给他一张承诺书,上面是当年屈局龙吟虎啸的亲自签字,承诺杜绝其他部门的不正之风和小团体私利,坚决按照市府的安排进行工作。   因为,我们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让什么风水迷信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云云。屈局离退休十年了,正在天国畅游;屈局是胡局的恩师,胡局能有今天,全靠屈局的培养提拔和重用。   因此,胡局吞回了自己的怒火,民政局就此在陡坡后扎根开花,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啦。眼下,正是开中饭的时候,五分钟内,所有科室都安静下来,响起参差不齐的脚步声。脚步声小些向外,大部份是朝内。   向外的,是那些趁中饭时空闲,溜到京华或玫瑰逛荡的年轻人,向内的,自然是正儿八经吃饭,然后正儿八经扑在桌上,打个小盹的中年人。   一些拎包的男女则见怪不怪,慢腾腾的踱出大门,朝陡坡前的大道散去。这些前来办事的各色人们,早熟知局里这一吃中饭,没个把钟头歇不下来。   政府部门早九晚五,可中饭总得要吃饭吧?现在,似乎还没有哪条文件,规定公务员们的中饭时间是多少?可具体到各主管部门,大概也就在半小时至一小时左右,有些甚至更长。   谁说与市里其他强势部门相比,民政局就没一点能吸引人的地方?胡局以前当科长时,就对局伙食团抓得很紧。   胡科长管理的宗旨实用又简单:国以税为先,民以食为天,营养的伙食,是提高干部职工工作热情和效率的基础。   加上他又意外招聘到假扮兄妹的屠龙和白狸,屠龙的能干,聪明和听话,白狸的美丽,狐媚与大方,与他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直把局伙食团的美好印象,深深烙在了局干部职工脑海。   胡科修成正果,成了说一不二的胡局后,也没放手员工的后勤工作,反倒抓得更紧。在胡局的高度重视和亲自过问下,局伙食团从来就以质优,价平和卫生闻名于浅市各主管局。   连市委书记市长等市领导视察到这儿,都要到民政局伙食团用餐。因此,民政局的员工,基本上都愿意在宝贵的午餐时间,涌进自己的伙食团。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社会上求到民政局的少之又少,不像那些强势主管部门,大到局座小到小科员,只要你敢去,顿顿都有饭局。   走在最前面的人有了新发现,福利社会科的刘科盯住新来的老师傅,迷惑的眨巴着眼睛:“看起好熟,哎,这不是以前那个屠师傅吗?”   拎着油汪汪勺子,身着雪白厨装的屠龙,对她一笑,手腕略一用力,一勺呛炒得绿油油,看着就让人爱不释手的时令蔬菜,倒进了刘科的不锈钢盅。优安置抚科的周科,也注意的盯住屠龙:“屠师傅,回来啦,病痊愈啦?”   屠龙也是一笑,一勺周科最喜欢吃的清闷豆腐,滑进了他的白瓷碗,同时,屠龙指指项上的玻璃拱口,周科才看到,屠龙的个人健康证,正醒目的卡在一串伙食团职工的健康证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科舀一勺子香喷喷的豆腐扔进嘴巴,一面津津有味的品味,一面啧啧称赞:“宝刀未老,越来越精啦。”   不到五分钟,局里就传遍,原来回家养病的那个屠师傅,又回来了。白狸的遗体火化后,征求父女俩的意见,胡局就在馆里寻了一处好地位,隆重又简单地埋下了白狸的骨灰坛。   然后带着父女俩,回到了局里。要说这屠龙,自小走南闯北,纵横江湖,深暗处世之道,不但自己操炼得一手好厨艺,而且豪爽侠义,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点不含糊。几年前就在民政局伙食团,赢得了众人一词的好感与交口称赞。   当胡局领着父女俩又走进伙食团时,厨师,杂工,洗碗大妈等一干人,惊喜之下都围了上来。大伙儿兴致勃勃的围着屠龙,嘘寒问暖,又惊奇万分的瞅着白狐,上上下下的打量。一胖一瘦二个洗碗大妈,左右瞧着白狐,又伸手抱抱她肩膀,那眼眶突的泛了红:“这孩子,鸣,怎么长得和你娘一模一样啊?我还以为白狸复活了哟。鸣,白狐,你娘可是个好人,对我们这些老太婆可好啦,鸣,好人没好报啊,鸣1   胖乎乎的小杂工,瞅瞅一边有些尴尬的胡局,故意亮着嗓门儿:“哎,大妈,那你是说,祸害活千年罗?”   胖大妈就灵活的一转身,一把揪在他左脸腮上,双指狠狠一绞:“我把你个死猴儿嘴巴揪烂,看你还乱说不?”   小杂工发出一声惨叫,挣脱跑了。厨师长,屠龙几年前收的徒弟,挤开众人走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师傅,终于回来啦,我就猜到你会回来的。回来好,领着我们好好干,我们都要做胡局的好兵,为民政局的改革开放努力奋斗。”   又对白狐亲切的笑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白狐妹妹,以后你就叫我哥哥吧。放心,这块地方,有哥哥给你罩着,没人敢欺负你。”   瞧着这个膀大腰圆,面相凶恶的“哥哥”,白狐禁不住往爹爹身边靠靠,引起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屠龙回来了,具体的说,是回到了浅市民政局伙食团,那间何曾熟悉的双职工宿舍。   这是胡局的德政。浅市商品化房价高居不下,同样令大家叫苦不迭,对于合同制的打工者,更是谈房色变,望房生畏。好在因地势得利,这陡坡下的百米之内,除市民政局和二个小私营企业外,并无庞然大物。   而民政局院后,又恰好是一抹荒地。胡局,不,当时是胡科,就提议利用荒地搭建临时住宿,也就是时下那种随处可见的,天蓝色可拆迁的简易活动房,让伙食团的打工者,有个归宿也好安心工作。   当时的屈局虽然赞成,可有些担心城管会找上门来。胡科说:“民政,城管一家人,来了好话好酒招待,没事儿。”   果然没事儿,找上门的城管樊队和胡科对饮了一个中午,走后就没再来。   于是,屠龙和白狸,就名正言顺的在这排简易房中,寻得了一处安身之地。胡科这一手,确实干得深入人心和出乎意外,不仅对提高伙食团打工者的士气,焕发其工作热情和主动性,起了决定性作用,而且把一根温柔的绞绳,套在了自己的颈脖子,直至实在忍耐不住白狸的主动投怀送抱,差点儿断送了自己的大好仕途。这是后话。   屠龙的这间宿舍大约15个平方,高科技含量的活动房板,彻底颠覆了人们的误解,冬暖夏凉,舒适隔音,一点不逊于二边的高楼大厦。进得宿舍,白狸的气味迎面扑来,白狸的身影无处不在,墙板上贴着两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伊丽莎白。泰勒,华语歌坛巨星邓丽君和港台艺人刘德华,李克勤,张学友等人的大幅影像;几只彩色塑蝶,迷恋般成心形叮在影像四周,一丛凋谢了的壁插红玫瑰,斜颓在半墙之上……   屠龙推开小窗,阳光泄进,照得屋内亮堂堂的。   白狐一直站在门口打量,屠龙笑:“进来呀,这就是我们的家啦。”   白狐这才慢慢走进,一眼看到床头上的播放机,扑过去抓起来:“嘿,MP3,爹,谁的哩?”   “你娘爱听,我给买的,花了二百多呢。”   白狐眼睛淡淡,屠龙忙岔开话茬儿:“白狐,住在这儿满意吗?下班后,爹给你烧上一大锅热水,钻进水里边泡边搓,可舒服了。”   白狐把MP3抱在自己怀中,像抱着亲娘闭上眼睛,然后睁开,轻轻叹口气,把耳机插进自己耳朵,熟悉的听起来:“爹,声音杂哩,尽是电流嗡嗡哩,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满意吗?在大城市,有这么一间房可不容易哟。”   白狐掏出耳机,拍拍床沿:“爹,可这只有一张床哩。”   “我把它拆了,可以摆上二张,没事儿。”   叩叩叩!   “师傅!妹妹1   “推,门没拴。”   屠龙没回头,一面接过女儿手中的MP3,拨弄着:“电没啦,换换没事儿。”   门被大大推开,厨师长和三个小杂工,抱着枕头,床垫,洗漱用具用品什么的进来:“师傅!妹妹!俺给你们送东西来。”   一面回头么喝:“怎么的?叫师爷啊。”   “师爷!师妹1   三个小杂工哈哈腰,笑容满面,异口同声。没想到一人反倒挨了师父不轻不重的一脚:“扯皮!师妹岂是你仨叫的?乱辈份了乱辈份了,应该叫,叫,叫,师傅。”   朝向屠龙,搔着自己颈项,不好意思的笑到:“您看,应该叫?”   屠龙笑笑:“都叫白狐吧,易记又好听。大家都是一家人呵。”   于是四人一齐大叫:“白狐,您好1   白狐腾地红了脸,轻声回答:“你们也好,谢谢哩。”   胖乎乎的小杂工听得眉开眼笑:“哎呀,师傅,白狐妹妹的嗓音真甜真好听埃”   “还脆生生的哟。”   显高的小杂工眉飞色舞,单脚在地上磨蹭着。   “才不,我说是像鸟儿在歌唱,不,比鸟儿唱得更好听。”   瘦削的小杂工不服气瞪着二位师兄弟,厨师长笑着又是一人一脚:“扯皮!都给我记住,以后谁敢欺负白狐,我开他的葫芦瓢儿。”   “师傅,师爷,放心吧,俺们都记在手心手背上了。”   三人齐声回答,惹得白狐一口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皮儿。   “师傅,请你和白狐妹妹在外溜溜行吗?”   “干什么?”   厨师长指指双人床:“换换,胡局安排了,换成二张单人的。”   傍晚,胡局匆匆叩门进来:“屠龙,没问题了吧?”   正靠在小床头闭眼养神的屠龙,立起身点头:“谢谢,你想得真周到。”   “白狐,听什么歌呢?”   胡局坐在他身边,朝对面小床上的白狐微笑:“是不是王诤的‘我们都是好孩子’?”   白狐取下一只耳机,吃惊的瞅着他:“胡伯伯,你怎么知道哩?”   “我家胡杏常听呢。”   “胡杏?”   “我女儿,给你说过的,明天让你俩小姐妹见面。”   “真的?”   白狐一拍手,高兴得跳起来。胡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包,递给屠龙:“才进口的,据说疗效特好,你先试试。身体要尽快好起来,不守,也着不得急。”   屠龙接过,举到眼睛看看。   咕嘟咕噜到:“尽是弯弯曲曲的外文,胡局,贵吧?”   胡局摇摇手,有些迟疑不决的瞟着对方:“屠龙兄弟,我问了,腰椎盘突出倒不是什么绝症,可你那肺结核?”   屠龙摇摇头:“你不说就是了,我自己也尽量注意,医得好的。”“可是,没有不漏风的墙啊。”   “那你说怎么办?”屠龙皱起了眉头:“不干伙食团,干什么?至少现在还得先干着,要不,你也不好解释。”   胡局想想也只得如此,只好点头:“个人健康证,我会让卫生防疫站明天一早送来,你自己好自为之。还有个事儿,你看白狐的学校,是安排远一点好,还是近一点好?”   “什么意思?”   “市重点小学离局有七站路,早晚苦了白狐,近一点呢。”   屠龙一挥手:“山里的孩子,没什么苦不苦的?七站就七站吧。”   胡局扭向白狐:“白狐,你的意见呢?”   白狐向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胡伯伯,七站是多远哩?”   “城里的一站,就是二里路,一千米,七站就是七千米。”   白狐捂住了自己嘴巴:“胡伯伯,还不到一万米,远什么远哩?我每天在镇小学,往来要走几十里哩。”   胡局正色道:“白狐,城里可不比乡村,城里早晚高峰常堵车什么的,以后你就知道了。好吧,好在再读一学期,就可以考初中了。胡伯伯相信你一定会考上浅市一中。”   “浅市一中,好哩?”   白狐全神贯注的看着胡局,二只眼睛鸟语花香,盯得胡局心里一颤,唉,简直是白狸再世啊:“五个省委书记,八位省长,还有三个中科院院士,都是从我们浅市一中毕的业,你说好不好?白狐,努力啊!你爹爹和我都盼着你呢。” 正文 第十章浅市风波2   胡局走后,白狐把他带来的药折开,遵医嘱给爹爹服了,屠龙抹抹嘴巴的水滴儿:“白狐,走,爹爹带你去串串门,看看风景。”   白狐摇头:“爹,我复习功课哩!要进市重点,得努力哩。”   “这孩子,努力也不只在这一刻呵,这是城里,初来乍到,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别人要嗤笑的,跟爹走吧。”   屠龙坐起来,探出双脚在床下拨弄着鞋子。白狐跑过去,弯腰把鞋子穿在爹的脚上,然后捏起课本,扶住屠龙的胳膊肘儿:“好哩,边看边复习。”   屠龙一把夺下女儿的课本,扔在床上:“哪有边看边复习的?一心不能二用。唉白狐白狐,书读得再多,也不抵得实际运用。你看爹,只读了小学二年级,不一样懂理明事,照样生活?”   白狐笑笑,第一次温和的反驳:“爹,生活有不同哩,有质量之分哩。”   屠龙笑着扬起手,同时惊讶的看着女儿:“话多,敢顶嘴啦?什么质量不质量,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白狐调皮一缩头:“你可舍不得的打哩,网上哩。”   父女俩开门到了外面,外面一溜儿排着整整齐齐的活动房,有人在大声洗漱,有孩子高兴的跑来跑去,还有电视的声音清晰传来:“……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的剑在我的咽喉上刺下去吧,不用再犹豫了!如果上天能给我一次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哪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大话西游。”   白狐一拍手掌,乐呵呵的问:“爹,你喜欢周星驰哩?”   屠龙咧咧嘴巴,没回答。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无厘头大王?工余通常是,白狸天马行空,孤芳自赏,躺在床上听MP3,哼哼叽叽的跟着学,屠龙就和伙伴们喝酒,猜拳,伴着港台打斗片里的一片嘿嘿嗬嗬和砰砰枪响……   和所有的打工者一样,屠龙的生活,就是这般有惊无险走了过来。要不是双病急发和白狸的死亡,也许前万元户,雄心勃勃的壮实汉子,也和许多随波逐流的人,一起默默消失在凡夫俗子的生活之中。   奇怪的是,虽然看着打斗片长大,屠龙却并不喜欢这位无厘头大王。他总觉得周星驰塑造的角色太空,乱虚构,生活满不是这样,生活告诉他,现实是残酷和血腥的,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嘻嘻哈哈,装聋作哑,故弄虚乎,自欺欺人,但究竟需要什么?自己却理不出清晰的头绪,只知道为人得讲义气,要有钱和权……   天空,火烧云纵横铺陈,一大片赤红一大束青紫一大堆意像,映衬着远方高楼林立,近处车载斗量,像极柯罗笔下一副传世的油画风景…   白狐忽然拍起手来:“爹,快看,月亮哩。”   屠龙仰头,可不,一芽皎洁的弯月,隐隐约约出现在火烧云的斜上方,月芽与渐趋渐暗的火烧云朵相互辉映,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好看。   眼瞅着月亮之下,那一片林立的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水银般泄出,越来越明亮,父女俩这才猛惊觉,天空暗了下来。再细细瞧去,月芽不见了,夜空一片灿烂,最中间被高楼的灯光映得鱼肚白,呈现着清晰可见的云纹,然后越朝外越褐色,直至完全隐入一汪墨黑。   很少这样欣赏夜空的屠龙,兴趣盎然的背起双手,忘情的欣赏着,一面问:“白狐,喜欢吗?城里的夜空多美埃”   “爹,我们镇的夜色也不赖哩。这儿的火烧云只是玫瑰红,镇上却是赤橙红绿青蓝紫哩。”   白狐不屑的瘪瘪嘴巴:“要真让我选择,我更喜欢镇上的夜空。上次老师布置的作业,题目就是写‘我家乡的夜色’,我又得了特优,栓娃一字不差照抄的我,结果被老师发现,批了一个大鸭蛋哩。”   “哦。”   屠龙饶有兴趣的侧侧头,平时间父女俩这样的聊天很少,他像第一次发现女儿的才华,赞扬的瞅着白狐:“不错!我家白狐既便在城里的重点小学,也会得表扬。哈,一字不漏照抄?这个笨栓娃,结果惨吧?”   “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眼皮儿都是紫的哩。”   大约是想起了笨栓娃的狼狈样,白狐笑出了声:“哈哈哈,大家都笑他笨哩,真是笨哩,你想,一定不差,哪有这样抄法的哩?哈哈哈,一个标准的大笨蛋,该挨揍哩。”   这可是到浅市几天来,女儿发出的第一次笑声。屠龙有些感概的瞧着她,有意让女儿高兴:“我女儿就是不错!白狐,你不回去了,看栓娃以后抄谁的作业?”   没想到白狐脸上又浮起了忧郁:“是哩,我不回去了,栓娃,还有许多同学都会想我哩,我也想他们哩。”   稍停停,看着屠龙,小心翼翼的问:“唉,爹,你当真决定我们不回去了哩?校长和老师都说,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哩。我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哩?这城市不是我们的哩。”   屠龙感叹地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凝视着灯火通明的高楼群和商城,那儿,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沸腾的喧闹与歌声,不时有清脆的车鸣,从身后陡坡外飞来,掠过父女俩,隐入前面无夜的繁华……   “孩子,你还小,你还不懂啊。谁愿意老死茅屋,谁不想往好生活,好环境?我们也许走的是条不归路,但总比贫困低下好。再说,孩子,你在一天天长大,重复我们过去的日子,将来你会恨爹一辈子的,明白不?”   语调颤抖,悲壮又有些无奈。白狐第一次听到爹爹这样充满感情的话儿,不禁感动的握紧了爹的右手。爹爹在她心里,一直是沉默而倔强,严肃得让她望而生畏。白狐常想,也许天下当爹的,都是这样哩?现在突然听到爹爹如是说,白狐真是激动得想哇哇大哭哩。   “屠师傅,逛啊?哎,白狐也在?”   是胖乎乎的洗碗大妈,摇着把大蒲扇,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慢吞吞的一路晃悠着:“女儿,习惯了没啊?”   “大妈好!”   白狐恭恭敬敬的招呼:“大爷好1   “你好!”   屠龙也客气的微笑点头:“哎老伯的精神不错呢,可以自己走啦?”   胖大妈骄傲的瞟老伴儿一眼,笑到:“找了个老中医,扎了三个疗程的针灸,不用扶了,一顿可以吃一碗半干饭了。屠师傅,有个话儿呢,我早盼着给你讲呢。”   “哦,讲吧,我听着呢。”   屠龙推推女儿:“想逛,你自己就去逛逛吧,但莫走远了,这地势你还不熟。”   白狐见爹又赶自己,便乖巧的朝胖大妈笑笑,朝一边儿蹭去。   “多乖的女儿,怎么就长得和白狸一模一样呢?那年我乡下妹妹来看我,结果引得一宿舍的人都乱了套,因为我们姐妹俩也长得实在太像,大家分不清究竟谁是谁啦?哎哎,老头子,这边,这边走。”   胖大妈停住了唠叨,拉拉东倒西歪正欲往一边窜的老伴儿:“我说过,跟着我出来,莫乱跑。乱跑嘛,谨防警察把你抓起来,哎,屠师傅,我说到哪儿啦?”   “说到你有话给我讲呢。”   屠龙笑笑:“我正听着呢。”   “就是就是,我给你讲呵,”胖大妈就朝天一拍手,大蒲扇失手掉在地下,屠龙弯腰捡起来,没还给她,而是轻轻替她打扇:“我听呢。”   “你没在这几年,你那个徒弟可不得啦,对我们这些老太婆,来不来就吼叫瞪眼睛,对那些年轻的妹儿可亲热讨好了,让人气不过。还有大热天的,谁不热啊?可他熬了绿豆汤,却先让舀给年轻妹儿,最后才轮到我们。还有还有,哎,屠师傅,我都不好尽讲他啦,要不,你也说我唠叨啦,你可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徒弟啊?”   屠龙苦笑到:“大妈放心,我一定说说他,人都有老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   “就是就是,就是啊!到底是屠师,哎哎哎,你怎么又乱窜啊?站到,站到,站到埃”   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冼碗大妈,还没来得及让泪花迸出眼眶,就大呼小叫的撵自己老伴儿去了。屠龙看看捏在自个儿手里的大蒲扇,摇摇头。   当初,应聘成功后,胡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爽快的与他签定了《民政局伙食团承包合同》,让屠龙领头,把伙食团承包下来。   后觉不妥,改为局办经营管理,聘用屠龙为厨师长,推行厨师长负责制。由于在用人上有支配权,屠龙就带着白狸,按照自己在沿海地区承包企业伙食团的经验,亲临人才市场,招来胖大妈这一群打杂工。在屠龙调度下,大家配合默契,努力工作,为每月的温饱和工资而团结奋斗。   长期的耳鬓厮磨,屠龙对他们真是太熟悉了。令屠龙没想到的是,这次回来,除了一二个因故被开除的,老班子人马居然全都在。既然是老班子人马,谁还不了解谁?胖大妈工作一向不错,不但积极主动,而且肯吃苦,就是心里一点藏不住话,丁点儿不满,也要发泄出来。想到这儿,屠龙默默笑笑,转身寻找女儿。可转来转去,又上下几十米转悠,却不见女儿踪影。   屠龙一急,亮开了嗓门儿:“白狐,白狐,你在哪儿?”   因为久病还未痊愈,屠龙声音不是很大,可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仍很响亮:“白狐,白狐,哎,你在哪儿?”   随着他越来越焦急的喊声,几条影子晃到了他面前:“什么,师傅,白狐妹妹不见啦?”   厨师长一晃碗口粗的胳膊肘儿:“你俩不是在一起吗?”   “刚才是在,我让她随便就地逛逛,就不……”   不待屠龙说完,厨师长双手一挥:“扯皮,都楞着干啥?快分头找埃”   胖,瘦,高的三个小杂工徒弟,就哼的声,兔子般窜了出去。   “师傅莫急,白狐妹妹包在俺身上,您老先回屋里休息。”厨师长安慰着,身一纵,嗖的隐入了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