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少年 开京[1],自高丽王朝建国以来便一直是王国的心脏,乃四方辐辏之地。即使屡遭外侵,朝中多有迁都奏请,也未能动摇其京畿地位半分。因当朝太祖[2]出生于此,开京自然也被王室奉为神圣的龙兴之地。 开京北边的松岳山为主山,携带着来自白头山[3]的灵气,像屏风一样环绕着都城;低矮的德岩峰和巍峨的蜈蚣山分列东西两侧,如同庇护王之都城的青龙白虎;加之都城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贯穿其间的主道宽阔平整,便于藏风聚气--开京可谓是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王宫则居于要穴处,汇聚八方灵气。据说建城之时,为了不破坏风水格局,城池营造完全保留了原来的地貌,未曾有丝毫改变。 居住在王宫里的就是整个高丽王朝的至尊。王室,作为太祖神圣大王的后裔,继承了山神和龙神的血脉,本应集百姓的爱戴与尊敬于一身,然而现实却事与愿违。 高丽长年面临蒙古铁骑征伐[4],被迫降服称臣,转眼已过去十多年。当年,王室、武将和贵族逃到江华岛,只剩下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顽强抵抗蒙古大军,最终不过以卵击石而已。平民筋疲力尽,再也无力抗争,纷纷缴械投降。而让他们筋疲力尽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归咎于朝廷--战火纷飞期间,百姓仍像往常一样需要缴纳各种苛捐杂税。随着战争结束,将王当作傀儡的武将政权分崩离析,王重新回到开京,恢复了对国家的掌控。于是百姓心里重新燃起希望,期待王能够带来积极的变化。但期待最终落空,广大百姓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与蒙古入侵前没什么两样。 战争结束后,高丽沦为元朝的藩属,不仅需要定期进贡,而且还要承担与元朝两度合征日本失败的后果,当权奸臣对百姓的盘剥压榨丝毫不逊于武将专政时期。而百姓寄予厚望的王,非但没有励精图治,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奸佞肆意妄为。王道如此,民间自然怨声载道。 而王[5]在后宫对元朝公主[6]出身的王妃唯唯诺诺卑躬屈膝,传至民间后也重重地践踏了百姓作为高丽子民的自尊心。民间对王和公主的非议一时之间甚嚣尘上,百姓也借此纾解心中的积怨和愤怒。然而这完全不是那位九五之尊想要的。 这种尴尬局面不断延续的某一天。 开京人的母亲河--莺溪发源于西部蜈蚣山,一路东流,从开京穿城而过,清冽的溪水滋养着一方水土。城内横跨莺溪之上有一座水陆桥,桥附近便是京城的马市了。马儿们一溜排开,威风凛凛地等待着自己的新主人。平日里这会子早就挤满了络绎不绝的嗜马贵族,但是今天也不知怎的,竟然格外冷清。没有了客人,马贩子们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絮叨着不满。 “听说张家的姑爷拉走了两匹马,严兄可收到银子了?” “别提了……拉走马的人哪是他家姑爷,就是一家奴,说大将军去上国[7]的时候要用,就拉走了。那家奴说银子得找大将军拿,我就只好去了,没成想使臣队伍已经走了,让我等大将军回来以后再去收马钱。” “呵,真是的,这不是明摆着想要赖账么!” “那个回回人不可能骑着马去到上国的。” “还用说吗,这次去不被挨揍就要阿弥陀佛了。” “那严兄被赖账的银子怎么办?” “只好挖东墙补西墙了,从别的马身上补回来,只可惜后来的买家就要吃亏喽。哎,这都怪张家和他属下!” “这次拉走两匹,如果下次要三匹,那怎么办?还不如跟那家奴斗到底,大不了被抓去街衙所[8],这样至少能拿回银子吧。” “这可使不得!伤到张家的奴才你知道要赔多少银子吗?不仅如此,还要在街衙所囚禁十多天,咱们卖马养家糊口的,谁担得起呀?张家是谁,那可是集陛下的宠爱和公主的庇护于一身的大将军啊!我们只有拜倒在地乖乖听命的份儿。别做梦了。” 卖马人恨之入骨的张家,指的便是张舜龙将军。张舜龙是王妃从元朝嫁到高丽来时,作为怯怜口[9]跟着公主入籍高丽的元朝人,原名叫三哥。凭借公主亲信的身份,张氏平步青云,一路畅通无阻擢至大将军。但这位将军私下却利用手中的权力大肆敛财,惹得民怨沸腾。他的家臣甚至奴婢也狐假虎威,倚仗将军的权势作威作福,连京城的地方官都不敢轻易得罪这些人。据说曾有人试图控告张家,案子最终却不了了之,原告反而受到惩处。识时务者为俊杰,老严不得不忍气吞声,怨气只能在老伙计面前吐一吐。 不远处,两个少年一边随意扫视着站成一排的马匹,一边支起耳朵偷听马贩子们发牢骚。两人步上水陆桥,向内城走去。只见这俩少年都生得风流俊俏,但神采各异-- 一位柳眉凤眼,朝上飞起的眼角露出些许清冷,再往下,鼻梁秀挺,双唇饱满,明艳比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少年微微一笑,竟有超出年龄的从容,若单看面部表情,则在属于少年的顾盼神飞之下还藏着几分成熟持重。 另一位的双眉和鼻梁轮廓都很清晰,给人清淡的感觉。一双乌眸清澈干净,毫无杂质,少年气息一览无余。薄而富有光泽的嘴唇闭得紧紧的,两边留出一抹坚毅。 如果把前一位比作华丽的孔雀,那么这位则像高雅的仙鹤。只是,两个相貌如此瞩目的少年,身上的着装却朴素平淡。 “宦官崔世延抢了别人的家奴,大将军张舜龙的家奴抢了别人的马……结果既没人去官府告发也没人来主持公道,是这个意思吧?” 孔雀少年咬着嘴唇吐出了一句话。 “今天听到的全都不像话。王的宠臣在民间抢土地、争奴仆、夺财物,所做作为与强盗有何分别?除此之外,我们可还听到别的了吗!潾?” “佛经有云,“譬如飞蛾见火光,以爱火故而竞入;不知焰炷烧然力,委命火中甘自焚”,这些贪欲熏心的愚人肯定会遭报应,被欲火吞噬的。世子邸下。” “记住今天听到的一切,潾。我要把他们推到火堆当中去。” 挂在嘴角的微笑瞬间收起,少年皱起眉头,迷人的脸上闪现出冷酷无情。 凤眼的孔雀少年就是当朝世子王謜[10],虽稚气未脱,但坚毅初现,一双凤眼坚定地凝视前方。高雅的仙鹤少年则是宗室守司空[11]王瑛的第三子,名唤王潾,是世子独一无二的挚友。 因为世子謜迫切想要了解民间疾苦,两个少年才会轻车简从,做一身平民打扮在开京城里溜达。他们今天听到的,无一例外都是王的亲信、宦官和后来入籍高丽的怯怜口搜刮民脂民膏的消息。当然,民间对懒于朝政、沉溺畋猎的王和颇有牝鸡司晨架势的元朝公主的抱怨,也一并传入两人耳中。挂在謜嘴角的,与其说是微笑,毋宁说是自嘲。 突然,謜止住脚步,回过头将目光投向同伴。嘴角的微笑恢复如初,而眉头却皱得更紧。潾不知所措,只能忐忑地看着世子走到他跟前。 “我说过在宫外不要跟我说敬语。你又忘了?” “臣向邸下请罪。” “错了。” “抱歉,以后我会注意。” 潾苦笑了一下。 这副难为情的样子世子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在潾要继续向前迈步的时候,謜一把抓起他的衣袖。 “还有,叫我的时候直呼名字即可。” “怎敢……” “你不会说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邸下--” 潾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得只有世子能听到,但态度很坚决。随之而来的称呼明显带有拒绝的意思。謜的凤眼眯得更细了。 “我此次出宫本就不想招摇,不能轻易泄露身份。更何况,朋友之间本来就以名字相称。” “臣恕难从命……” “这不是命令。知己之间怎会有命令。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 世子紧紧抿嘴,显然是倔脾气上来了。潾心下明白,这不是命令却胜似命令,如果不照做,世子就会故意找别的茬儿,倔上好几天。 潾非常清楚世子的性格,于是放弃了原来的想法,以微笑代替回答。世子有时候像孩子一样耍小性子,让他哭笑不得,但世子看重朋友之义高于君臣之礼,实在难得,让人感动。 过了水陆桥就到十字街了。十字街连通西边的宣义门和东边的崇仁门,与顺着皇城正门广化门下来的南大街交汇。沿着南大街到十字街的这一带就是开京最热闹的地方了,商贾云集,人潮如织。 两位少年在十字街向左拐进南大街,街道两边商铺鳞次栉比,吆喝声此起彼伏,尤其今天,热闹更胜往日,全然不似马市冷清。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概都是奔着米粥布施来的。这可是开京城的传统民俗,王室或者较大的寺庙因体恤百姓,隔三差五就会在闹市区免费施粥。往往每隔十家商铺搭一个帐篷,摆上佛像和各种供品,同时在大碗里面盛好白米粥,摆好杯子和汤勺,过往行人可随意食用。布施不分高低贵贱,因此老百姓非常欢迎,特别是家境窘迫一些的,都能在布施当天吃顿饱饭。今天正好是世子布施的日子,看着从四面八方赶来喝粥的平民脸上写满期待,謜和他的好友很是欣慰。 “您不往宫城那边走吗?” 潾本以为世子会去往内城,不料世子却转向南边的骆驼桥,于是赶忙问道。 “你又错了,潾。” 第一卷 第二章 布施 謜嘴上指责着,巧妙地回避了答复,脚下绕着弯拐进一条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茅屋的胡同里。潾一时之间改不掉说敬语的习惯,只好闭嘴紧随世子身后。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胡同里高矮不一的茅屋夹在闹市这一片深宅大院中间,正是开京和高丽贵贱共存贫富悬殊的缩影。两位少年刚刚步入的这条胡同算是开京城内的贫民窟了,在战乱中失去子女的孤寡老人和父母双亡的孤儿只能待在这里艰难地维持生计。几个月之前,潾和謜第一次溜达到这里,今天算是故地重游。上次来的时候,謜看到这些没有一点血色瘦成皮包骨的孩子,大受刺激,回去之后加大了米粥布施的力度。今天特意转到这边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些人的境况是否有所好转。 两位少年正在胡同里走着,几个孩子突然从旁边飞快地跑过去,面色如鲜花一样红润。謜看到他们的模样,嘴角正要向上扬起,仔细盯着孩子们看的潾低声说道: “他们不是从闹市过来的,是从胡同里面出来的。” 是么?世子扬起一边的眉毛。果然,孩子们出来的方向跟闹市没有什么关系。謜仔细嗅了嗅,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从僻静的胡同深处传出来,这样看来,给挨饿的孩子注入生机的另有其人。于是世子和潾加快了脚步,很快,一个小小的帐篷出现在他们面前。老人和孩子们排着队,拿着热气腾腾的碗,从帐篷里面鱼贯而出。謜没有迟疑,一把将帐篷的一端掀起走进去,潾紧跟着他也悄悄地进了帐篷。 帐篷内部的情形跟闹市布施差不多。角落的铁锅里灌满了米粥,锅边的小桌子上整齐码放着木制碟子。跟闹市那边不一样,喝粥的人不用自己动手,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会依次给他们盛好粥,大家伙儿只需要排队等着就好。一个二十来岁的婢女站在胖女人身边,将盛好的粥冷却到适合食用的温度,再递给排队的老人和孩子。帐篷内部原本只有米粥的香味和穷苦百姓衣服上的酸味,正在忙活的胖女人突然闻到了另一种味道,立刻警觉起来。顺着这淡淡的香味,胖女人抬起头,只见帐篷里不知何时起多出两位眼生的少年。 “瞎凑什么热闹,真是的……” 女人用她只有枣核一般细小的眼睛瞪着两位不速之客,心里一阵责难。那婢女却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似的,很快就将盛满粥的碗递给两人。謜迅速将粥碗接了过来,胖女人这下可沉不住气了,挥着汤勺就开始抱怨: “闹市那边那么多布施的,非要跑到这里来喝粥。” “小姐不是说了要发给所有人的吗,嬷嬷。” 謜喝着粥,冲婢女略略一笑。婢女见状,赶紧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胖女人,并且不忘回给謜一个灿烂的笑容。謜向这位看上去更好说话的婢女低声问道:“敢问姑娘,这是我们世子殿下做的布施吗?” “世子那个是在闹市里,这儿的施粥是我们家小姐、宗室宁仁伯家的千金吩咐的。胡同里的的老人和孩子去闹市那边经常会被人欺负,被嫌弃身上有味道,还被怀疑偷东西,很难在那边喝到粥。所以我们家小姐干脆就把我们派到这里来煮粥分给他们了。每隔三天我们就会来一次。” “我看闹市那边是把碗和勺子放在旁边,任由大家随取随用,那样岂不是更好?为何要这样一一盛了再分?多麻烦啊。” “我们家小姐说了,长期挨饿的人,看到食物肯定会直接冲过去,很容易被热气灼伤,所以就让我们提前盛出来再一一冷却好后分给他们。况且这里孩子多,滚烫的锅很危险呢。” “哦--” 謜张圆了嘴巴,不禁叹服。 “你家小姐真是好生善良啊。宗室宁仁伯家的小姐。” “那是当然。我们家小姐之所以在这里搭帐篷,就是要替世子殿下把未能布及的恩德补上,说恩德就应当泽被众生。世子殿下在那边施粥,我们家小姐就会在这边行善,让那些喝不到世子布施粥的人同样能填饱肚子呢。” “我们小姐不喜欢抛头露面,也不在意那些个虚名。你们就把我们这碗粥也当成是世子殿下的恩泽,喝完赶紧走吧,不要挡着来喝粥的孩子们--” 胖女人没好气地打断口无遮拦婢女。不过謜只是稍微后退几步,让出地方给讨粥的孩子,并没有停止提问。 “你是说宁仁伯家小姐做了布施,却把功劳归给了世子?” “我们小姐说她只是效仿世子殿下而已。” 婢女迅速答道。而她旁边的胖女人依旧无视这位面相清秀的少年,手里的汤勺忙个不停。世子好像十分满意婢女的回答,冲着潾眨了眨眼。 “你家小姐心地善良,行事得体,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该要何等美貌才能配得上啊?真好奇……你说是不是,潾?” 潾一言不发,摇了摇头。不过是让他直呼名字,不用说敬语,他倒好干脆连话都不说了。謜心知肚明,哼了一声,皱了皱鼻子。看到同伴毫无反应,他只好再次将目光投到了婢女那边,婢女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好像在说,什么问题都难不倒她。 “相由心生,你们家小姐的尊容应该也如心地一般美吧?” “原本是的,我们家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唉……” “原本?你是说现在并非如此?” “小姐面部受了重伤,所以现在总是用黑色绸缎遮着。” “原来如此……小姐是为何所伤?” “几年前我家小姐和夫人一起出行,路上遇到了盗贼,我家夫人惨遭贼人毒手,小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那真是太不幸了。” “是啊,我们小姐真是太可怜了……从那之后无论严寒酷暑,她都把面部遮得严严实实的,整日待在闺房里,足不出户。硬要说因祸得福的话,那就是因为脸上有伤疤,可以不用被选进宫当贡女[1]了。” “宗室诸侯家的千金小姐岂有被选为贡女之理?” “哎呀,公子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我家老爷相当富有,听说早就被元成公主[2]盯上了。我们小姐是独女也是宁仁伯唯一的继承人,所以我家老爷担心贪得无厌的公主会不顾小姐脸上的伤疤将她选为贡女……” “彩凤你这死丫头!竟然谁都敢提!轻浮冒失的家伙……不想掉脑袋的话,就闭上你那张嘴!” 胖女人用汤勺咣咣敲着锅大喊道。婢女竟然在世子面前毫无畏惧地谈到了他的母后,謜只好把嘴闭上,而胖女人紧接着就把矛头指向世子。 “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官宦人家的少爷了。不要随便打听别人家的小姐了,还是请赶紧离开吧。不管怎么说,我们家小姐也是出身宗室的大家闺秀,岂是寻常少爷胆敢觊觎的?” “我们又没有说什么。但是元成公主就如此贪恋宁仁伯家的财产吗?甚至想把贵府小姐选为贡女?” 謜不去理会眼珠子转个不停的胖女人,继续追问那个名叫彩凤的婢女。彩凤原本被胖女人一吓,缩得肩膀发抖,看到世子冲自己淡淡一笑,许是受到了鼓励,又打开了话匣子: “公主的贪心,开京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说远的,公子难道不知道她平白无故抢走了广平公家的三百奴婢吗?她还抢走了兴王寺内的黄金塔呢。都说只要被她盯上,就相当于抄家,抄家对她来说可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呀。这些可都是开京城内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说公主除了生了个好儿子,别的事没有一件是值得称颂的。” “这死丫头真是!我们家要是哪天倒霉了,都是因为你这张嘴!” 帐篷内回荡着胖女人的高声斥责。 “生了个好儿子?” 謜一侧嘴角微微上扬,蒙上阴影的瞳孔因为愤怒而放大,但眼底闪烁着好奇心。隐藏身份听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嚼舌根,这感觉竟然不错。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不知道世子殿下长得有多美貌,但听说他像白芍药一样俊俏,宫女们只要看世子殿下一眼就会晕倒在地呢。” “噗--” 謜没忍住笑出声来。之前预想民间关于自己的传闻,应该不是天资聪颖就是性情中人之类的,原来街头巷尾更关注他的长相。看着彩凤如此信口开河,胖女人终于忍不住就着手里的汤勺一挥。她这一挥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勺子上残留的粥溅向四周。 “你这死丫头还不知道闭嘴!” “哎呀,都溅到衣服上了,嬷嬷!” 胖女人气势汹汹,手里的汤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彩凤为了躲开只能四处逃跑。看着这俩人一前一后紧追不舍,老人和孩子们乐不可支,汤勺上的粥早已变干,像饭粒一样弹到他们脸上。两位少年不想被误伤,便从狭窄的帐篷中溜了出来。刚才还全程一言不发只专注于听的潾,此刻却皱起了眉,很是不快的样子。另一边謜却没有受到影响,愉快地向同伴小声耳语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不是谁都能被比作芍药的。如果世子是女的,没准儿安史之乱就会在高丽爆发了,是吧,潾?” 世子提到的诗句出自李白献给唐玄宗的《清平调》,大诗人盛赞杨贵妃的美貌能与芍药媲美,在潾听来却不成体统,世子竟然将自己比喻成杨贵妃?他向世子使了个眼色,但世子却向他眨了眨眼。 “又不是别的花,芍药可是百花之王啊,无甚不妥吧?” “殿下您又不是女人,当然不妥。” “真是太呆板了,你。” 潾枯燥无趣世子听到的回答,顽皮地向他翻了个白眼。但是潾坚持自己的意见,继续说道: “宁仁伯为致富而不择手段,早就声名狼藉。他的女儿竟在隐蔽的地方布施难民,真是意外。” 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的确如此。宁仁伯应该是日前凭借去上国贺正之后拿回来御酒而被封爵的吧?据说,此人以给大汗进贡为由,可劲儿把老百姓折腾了一番。” “宁仁伯为富不仁,有传言说他家夫人遇害就是昔日被逼迫的仇家前来寻仇所致。” “所以啊,他家女儿竟在隐蔽的地方救济平民,可见也并不一定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虽然女儿行善并不能掩盖其父失德,但还是值得称赞的。” 两位少年正准备穿过简陋的胡同,走回闹市,突然,一阵像打铁一样的尖锐声传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好像就在不远处,随着风还传来男子盛怒的声音,中间掺杂着小孩子的哭泣声。潾和謜将耳朵竖了起来,果然就听到了有男人发出“哎呦”的尖叫。 第一卷 第三章 路见不平 两位少年没有迟疑,撒腿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孩子怀里抱着两只兔子,突然从一条小巷子里像球一样滚了出来,眼睛肿得通红。因为滚得实在太快,差点跟世子謜撞个满怀,幸好世子他们敏捷地让开了。望着孩子飞快消失的背影,两人默不作声,将目光投向小巷深处。 被土墙围住的小巷里一共有三个人,两个胡子乱蓬蓬的成年男子和一个看上去与潾和謜年纪相仿的少年。不知道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大鼻孔向上翘的男人正捂着自己的肚子,趴在地上呻吟着。少年双手插腰,居高临下地俯视大鼻孔,一看这少年就没给大鼻孔什么好果子吃。另一个男人扶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大鼻孔,满脸惊恐,结结巴巴地说道: “真,真是,的……乳,乳臭未干的……小,小毛孩!还,还敢,踹我们……知,知道我,我们是谁吗!……大,大哥,还好吗?” “这还用问?你们不就是恃强凌弱的卑劣强盗吗?差点抢走刚才那个小兄弟的兔子!” 少年显然没将威胁放在眼里,声音洪亮又清晰。事情已经很明晰了:刚才从巷子里滚出来的小孩子肯定是被这两个男人胁迫,要交出自己手里的兔子,这个少年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给了大鼻孔一个教训。大鼻孔磨蹭着正要爬起来,潾悄悄地对謜说: “以大欺小,二打一……我们帮帮他吧?” “且慢。我们先看看情况吧,潾。” 世子的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 “两个比自己壮那么多的成年男人就在眼前,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绝非等闲之辈。我们且他接下来怎么应对吧,如果落了下风,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潾和世子选择暂作壁上观,大鼻孔这会儿开始抢白了: “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说我们是什么强盗?听着,我们是鹰坊[1]的人,刚才并非抢劫,而是给鹰收集吃食儿。我会以殴打公差的罪名把你小子拘进巡马所[2]好好儿待上一阵儿!” 可能是因为才被踹了一脚还没恢复过来,大鼻孔没有选择动手,继续恶狠狠地发出威胁。 “诶哟喂,说得好听,给鹰收集吃食儿,那你们怎么看着别人手里的兔子自己流口水呢?口口声声说公差,其实就是假公济私,抢来食物自己吃啊。” “我,我们,烤,烤着吃之后……剩,剩下的,就会给鹰吃……什,什么都不知道……胡,胡说什么……?” “给鹰吃烤肉?你以为鹰跟你家的狗一样专吃剩下的肉骨头吗? 见少年如此这般嘲笑,大鼻孔气得用力拍打结巴的后背。结巴在恐惧之下躲到了大鼻孔身后,大鼻孔则上前一步,朝少年走过去,怒目威胁道: “别废话。该收的畜生被你弄没了,你小子就得赔。两只兔子,再加上妨碍鹰坊公差,罚你二两银子,赶快拿来!” “平日里打着鹰坊的幌子没收城里的家养畜生,搞得鸡犬不宁的,现在竟然光天化日之下直接上手抢了!你们这群盗贼还想要我交出银子?不然我就如你所愿,去巡马所吧!我要告发你们打着鹰坊的名义搜刮百姓!” 大鼻孔没料到这少年一点也不怕,往日里只要自己说是鹰坊的官差,一般人就吓得畏畏缩缩,任自己摆布了,可这少年竟然一眼洞穿自己的把戏,一时之间竟然被动无措。大鼻孔心虚,他们压根儿不是什么官差,就是打着鹰坊的幌子在市井坊间干些骗人敛财勾当的混混,所以绝对不能到巡马所去。但是,要让他被一个小毛孩打倒,传出去还怎么在道上混?!大鼻孔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刚才被那臭小子偷袭得手,这口气还没出呢。打定主意之后,这厮还欲擒故纵,接着说道: “劝你在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就真的去巡马所了!” “我不是说了如你所愿吗,去就去!你怕什么?怎么光嘴皮子动动?你倒是走两步啊。” “我看你小屁孩不懂事本想放你一马才这么说的。大爷我耐着性子最后说一次,把两只兔子的银两给我交出来!” “最,最,最后一次!……”结巴看着大哥硬气,也不甘示弱。 “管你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我可没有银子给你们,一起去巡马所呀。” “你这家伙,如果在你身上搜到什么,仔细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哼,要真有那本事,就使出来呀。” “给你这臭小子一点教训!” 少年话音刚落,两个男人就猛地向他扑过来。少年一脸不屑,敏捷地躲开了两人的拳头。看得出,这少年会一点武艺,在小巷深处像泥鳅一样灵活,防守起来从容不迫,几个撤步竟有飘逸之感。但对方两个人可是远近闻名的恶棍,就少年这三脚猫功夫,守下去可扛不了多久。刚刚被少年踹过的大鼻孔挥起拳来毫不手软,再加上结巴从旁辅助,少年渐渐落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就在结巴攻其不备从背后要抓住少年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大鼻孔和结巴一瞬间同时跪倒在地。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被打倒的两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个少年,威风凛凛地站在面前。 少年也惊诧地向突然出手的潾望去。 “怎么回事?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大鼻孔嚷嚷着转过头,一脸凶相。突然闯入的这个少年,出手可不像市井那些混混流氓,就连站姿也不一样,一看就是受过武馆训练的。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两人惊慌失措。 “我说呢,自己一个小毛孩就敢多管闲事,原来还有同伙!有靠山才敢如此放肆!” “有,有,靠,靠山才……” “装作单枪匹马骗我们兄弟放松警惕然后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小王八羔子!” “偷,偷袭我们,王八,王八羔……” 大鼻孔和结巴嘴上还在逞强,装作一场正式比武被搅局吃了亏一般,一个嚷嚷指责,一个跟着起哄。但少年对潾突然插手也表示不满,甚至比两个混混还介意,狠狠地瞪了潾一眼。 “不管你是谁,都应该知道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吧?别多管闲事,忙你的去。” “我只不过是看到有人以多欺少,这才出手让你们的比试更加公平啊。” 接话的人不是潾,而是正从巷子口缓缓走来的謜。大鼻孔看着他,一脸鄙夷状,仿佛捕蝉的螳螂在抱怨黄雀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没完没了。 “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怎么,要一起上吗,三个小屁孩?” “不,我只是旁观者。现在二打二,公平地结束这场比试吧。” 謜一脸泰然面带笑意地说道。大鼻孔简直不敢置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底一阵抽搐--这局面太荒唐了,威风凛凛站在那边的小子,已经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了,这边自称旁观者的小子笑里藏刀,也让人惴惴不安。但这会儿已经骑虎难下,如果在不到自己一半大的小毛孩面前退缩,传出去不知道上的兄弟会怎样笑话呢!想到这儿,大鼻孔心下一横,干脆表现得更强势些,他戳了一下旁边的结巴,朝结巴使了个眼色。 “脸皮真够厚的,居然还带人旁观?” “居,居,居然带人旁,旁,旁观……” “你,长得跟丫头片子似的,出来挑衅我们现在又害怕了吧?躲到同伴后面,真是个怂货!” “什么同伴?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他们!” 少年一听大鼻孔这话就炸了,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潾,准备冲上去。刚向前迈出半步,大鼻孔迅雷不及掩耳,伸出一条胳膊来,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寒光闪闪。 “退后!” 潾迅速抓住少年的肩膀,把他向后一推,另一只手准确抓住大鼻孔的手腕,拧断了他整条胳膊,再借着这条胳膊的支撑向上一跃,狠狠一脚踢到正冲过来的结巴手上。两个混混手中的小刀哐当一下全掉到地上,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两人只能各自护住受伤的手腕和胳膊,后退好几步,狼狈至极。 大鼻孔在心里暗暗盘算:虽然不知道这三个小崽子是不是一伙的,但要继续这么打下去,肯定没有好下场。他跟结巴兄弟俩横行霸道多次斗殴,即便规模都不算大,但他们完全能够审时度势,迅速判断对手的实力,然后决定是否继续作战。这两场比试下来已经吃了不少暗亏,此时不溜,更待何时?他把结巴推到一边,悄悄怕向小巷外面,结果一不小心撞上了站在巷口的謜。 “比试结束了?谁胜谁负很明显啊。” 謜调侃中带着挑衅。大鼻孔颤抖着从地上撑起来,连头发丝都在抖动,本来就引人注目的大鼻孔张得更加夸张,倏忽又缓缓地恢复如初。但是,他脚下并没有停。 “我是铁洞火拳介元,跟一群小孩打打闹闹也太跌份儿了。本该状告你们妨碍公差,但今天先到此为止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一群娘娘腔,生得净皮白面的,两条腿竹竿儿似的,看着都不稳,一看就是贴烧饼让人骑的主儿!” 大鼻孔最后一句话音刚落,两个混混已经逃之夭夭了。潾本想追上去,世子挥手制止,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无赖还有名号?自报家门是为了方便我们下次找上门去再教训他们吗?愚蠢至极!” “鹰坊剥削压榨百姓不是一两天了,在好多人眼里可是肥差,趋之若鹜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这种无赖也出来趁火打劫,弄不好百姓的抱怨可要指向王室啊,邸……” 想到还有第三人在场,潾及时收口,没有对世子使用尊称,含糊不清地说完了这句话。潾回过头望向少年,刚才为了防止少年被大鼻孔的刀刺伤,他一把推开了少年,这孩子顺势就撞到了墙上,现在倒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 “没事吧?” 潾伸出手想要扶他站起来,但对方冷冷地拒绝了。 “别碰我!” 少年掸了掸身上的灰,自己站了起来,潾尴尬地收回了手。望着潾和走过来的謜,少年皱了眉头。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多管闲事?” 第一卷 第四章 绝世美颜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对施以援手的恩人就是这般态度么?如果我的同伴没有及时出手,你的脸上可就要挂彩了……” 謜一通指责,却在看清少年的长相后戛然而止。眼前这张脸长得实在太出挑,让謜被吸引得目不转睛。 但见这少年,面若冠玉,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仿佛不曾被毒辣的烈日洗礼过,一直保持着玲珑剔透的光泽。鼻梁自眉间划出一根漂亮的弧线,在鼻翼处骤然一收,为姣好的面容平添一分动感。如樱桃般小巧鲜润的双唇轻轻抿着,长长的睫毛下黑亮清澈的瞳孔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辉。 (译者OS:翻译这段好累嘤嘤嘤……译者最不擅长形容了(T▽T),尤其要把珊珊翻出允儿的绝世美颜,更是词穷哇……) 世子自诩生来俊俏,不输后宫任何一位佳丽,但眼前这位少年同样惊为天人,风华绝代。少年并没有注意到謜忘情而热烈的注视,反而因为謜的指责为自己刚才恶劣的态度感到难为情,于是看向潾说道: “刚才多亏兄台出手相助,多谢。” 一向在审美上木讷迟钝的潾对上少年乌黑明亮的双眸时也心下一紧。与爱美的謜不同,潾并不太在意外貌,但这双眼睛着实好看,潾的脚步不知不觉间也凝住不动了。这样一双眸子,包裹了极致的美,即便是不解风情的山野粗人也会被这美震慑。比潾更加感性的謜如梦呓般喃喃自语: “天啊……潾……白芍药不在王宫里,而是盛开在这闹市之中啊。就算把整个开京和大都[1]都翻过来,恐怕也难寻得如此美童啊。刚才那男子还嘲讽我女扮男装,那是没看到这孩子啊。要是能看到,估计会惊掉下巴……真的是比姑娘还要美。” 謜这番话是用畏兀儿语说的,虽然字里行间洋溢着赞美和感叹,但如果用高丽语,他怕唐突了佳人。 没想到少年并不领情,反倒一下子怒火中烧: “居然当着别人的面对别人品头论足,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掉!” “什么,你竟听得懂畏兀儿语?你究竟是谁?” 謜大吃一惊问道。 少年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们也会畏兀儿语,那你们是何方神圣?” “我们……我们是想要当译官才学的。” “彼此彼此。” 世子为了隐瞒身份随口一诌,少年马上顶了回来。世子看着少年,难掩喜色。 “你,想不想进宫谋份差事?” “什么?” 潾和少年同时看向世子。謜笑着对潾眨了眨眼,少年不悦地叉起胳膊,嘴一撇说道: “既然你们想当译官,想必你们也出身寒微,有什么资格提议别人是否要进宫当差?操心你们自己的前程就好。” “就凭你这张脸,现在就可以进宫当差。就算是宫中担任宿卫的贵族子弟,也远不及你。” “想进忽赤[2],家里必须有点背景才行。你说的进宫是做什么差事,难不成是让我当宦官吗?” “你这样的妙人儿要是当了宦官,会让无数女子心痛的,罪莫大焉……” “那是?” “我将你带到东宫,去了东宫,世子邸下一定会很高兴的。世子邸下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哼,想要把我献给世子,好让世子可以注意到你?” “何出此言?” “你方才一番花言巧语,没想到才这个年纪就如此工于心计,想尽办法获得欢心。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你畏兀儿语说得再好,也是个毫无价值的人。据我所知,世子邸下绝非那起拿人当玩物调笑消遣的登徒浪子,邸下心系黎民百姓,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世子一向憎恨提防溜须拍马狐假虎威之辈,势必会将你这样的人全都铲除干净。” 少年的讥讽如连珠炮,让世子无法做出任何反驳,一张玉面因兴奋和愤怒而泛起微微红晕。謜看着他笑得更开心了,潾眼帘低垂,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真是合我心意。” 謜喜不自胜的喃喃自语让少年柳眉倒竖。 “你嘀咕什么?” 世子非常开心。果然隐瞒身份听别人称赞自己真是其乐无穷,他悄悄地试探少年。 “这又是什么?” “看样子,你对世子了如指掌啊?你既不认识当今世子,又何以对他称颂有加?”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邸下真真儿是位体恤民情爱民亲民之人。看到运柴入宫的平民穿得破破烂烂,心有戚戚感同身受,你听说过吗?因忧心贫苦百姓不惜有违孝道,阻止王出行狩猎,你也不曾耳闻吧?当时世子邸下还不满十岁呢。世子生于天潢贵胄之家,身在九重宫阙之中,养尊处优,还能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百姓心生怜悯,有如世尊再世。我还听说,世子不喜宫中做宴享乐,每次都会将食物施舍给忍饥挨饿的平民。如此之人又岂会为了一己私欲,漠视国法宫规,单凭皮相来挑选心腹呢?你越是抬举我入宫任职,越是羞辱当今世子。” 少年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潾在一旁听了不禁点头应和,被世子白了一眼。少年不想再跟这两人做无谓纠缠,正欲脱身,却被世子抓个正着: “如你所说,邸下的确不会单凭一个人的皮相就将他收入麾下,不过邸下想必也不会因为出身而将有才之士拒之门外。如果你资质过人,可以胜任历官一职,就算出身卑贱,邸下也定会重用。我问你,你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我资质愚钝,不足以辅佐邸下,你不必再费唇舌。倒是你,长得像个姑娘家,不如靠这张脸挤进宫好了。” 少年用力甩了甩衣袖,挣开世子的手掌,飞快地离开了胡同。 “明日,油市尽头南山里橘子树那家,定要前来赴约!如若不来,寻遍京城也要找到你!” 謜朝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他一直追至胡同外,而少年完全没有理会世子的喊话,转身跑向另一个胡同,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世子长叹一声,潾看着他摇了摇头。 “您为何如此叹惋?” “若论容颜,就算是任职世子府宿卫的番邦孩子也不及他半分。世子府里的子弟不也是他们自觉长得好看才选出来的嘛。” “那少年现在还小,正是雌雄莫辨的时候。姿色很快就会消逝,您还是不要太惦念的好。” “你这个没趣的家伙!正因如此才要在这姿色消逝之前看个够。” “那少年分明说过,世子邸下不会仅凭长相来挑选心腹。” “长相俊俏,略通武艺,还精通畏兀儿语。你不觉得是个可用之才吗?” “唔……臣以为那少年像只尖牙利爪的狸猫。” --如若再敢对我品头论足,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掉! 潾想起少年方才说这番话时杀气腾腾的架势,轻轻地晃了晃脑袋。 如果謜看向那少年的眼神再炽热一分,兴许少年还会说出“剜掉眼睛”这样的话来。不知为何,少年身上有一种男人没有的轻盈和生涩,竟嗅不出一丝男人的味道,也难怪游荡在街市上的地痞流氓都要故意气他,说他娘娘腔了。许是因为这一点,世子才会更加留意他。世子对那少年显然恋恋不舍,不安地问起身旁的好友。 “他明天该是不会来了吧?” “是。” 潾惜字如金,直白而寡淡。謜咂咂嘴,言语中略带苦涩: “这样的绝世美颜,你看过之后当真一点也不动心?” “佛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都是虚妄,因此对别人品头论足没有任何意义。” “嘁!”见好友一本正经,完全没有要附和自己的意思,謜气得噘起了嘴。 女人也好,男人也罢,人也好,东西也罢,世间万物只要绝对美丽,謜就随时准备乖乖沉溺其中,潾无趣的态度着实令他费解。謜转而朝南大街市集方向走去,满脑子都在想着该如何找到刚才那个少年。早知如此,之前就应该抓住他问清楚姓名和住所才是!謜再度陷入深深的遗憾之中。 市集上人头攒动,买东西的、游玩的、领布施米粥的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街道两旁的店铺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品,丝绸、履鞋、马具,还有从上国舶来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让人大饱眼福。潾和謜边走边看,沿南大街逆行,慢悠悠地前往光华门方向。快回到皇城根儿的时候,潾突然停下脚步。 “臣恐怕得回店铺一趟。家妹嘱咐我的东西还没买。” “什么东西?我送她便是。一定告诉她是我给的。” “使不得。那东西可不好当做礼物送给她。邸下先回宫吧。” 謜一片好意却被潾婉拒,只好皱了皱鼻子,没有再问,径直转过身去。离世子三十步开外的地方跟着两名腰间配有长剑的健硕男子。自謜与潾出了皇城,从马市到胡同再到南大街市集这一路,这两名直属世子府的郎将[3]一直在远处跟随,暗中保护。 潾看着世子渐渐走远,突然转身快步奔向方才注意到的胡同。就在他和世子闲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眼前晃过,拐进一条胡同。潾并不知道那人是否认出了装作平民的世子和自己,但却一眼认出了对方--自家二哥王琠。原本帅气潇洒的王琠今天却打扮得像个质朴书生,衣着与往常大相径庭,还不时察看着周遭形色,神情颇有些异样。王琠经常明目张胆地表露出对当今公主和世子的不满,此番又秘密出行,潾自然有些放心不下。 潾一路尾随至胡同,二哥那身玉色长袍的衣角随即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第一卷 第五章 再遇 潾小心翼翼地尾随二哥往前走去,很快便步入一条街道,两侧造型古朴酒旗招展的小酒楼和灰瓦压顶的青楼鳞次栉比,纷纷大门洞开,喜迎八方来客。夜色未至,早有客人奔着这销金窟而来,三三两两,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一个身穿黑色直领宽袖武官服的男人从其中一家青楼里走出来,上前迎接徘徊在外面的王琠。潾见街道一侧延伸出一条小路,小路边开有一家破旧客栈,恰好与青楼相对,便立刻躲进那条小路。抬眼一看,对面青楼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醉月楼”三个金色大字,王琠和黑衣男子接头后,先是戒备地扫了一眼周围,而后才一同悄无声息地步入青楼。 潾猜想,这定是一场伪装成酒席的秘密集会,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转念一想,就算进去也不一定能偷听到什么,若再碰巧撞见二哥岂不是很难堪? “还是在外面等着吧,哪怕只知道二哥见得是谁也好。” 潾在心里暗想。打定主意后,他干脆轻靠在客栈外面的土墙上,耐心地观察对面醉月楼的动静。 潾原本以为至少要在这儿等上三四个时辰,不料只等了短短一刻钟。二哥进去没多久,对面青楼里就传出一阵骚乱的杂音,紧接着便有个人影从里面飞快地跑了出来。那纤细的身形和雪白的脸颊对潾来说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一两个时辰前才见过的那个少年,那只尖牙利爪却让世子过目不忘的狸猫。少年急匆匆地向潾藏身的这条小路跑过来,潾没等想好要不要再次出手干涉,只是下意识地用力抓住少年的手腕,将其拽至狭窄的过道内。待瞥了一眼从青楼里追出来的黑影,潾便当机立断,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少年就开跑。他们绕过两三条胡同,发现市集一家商铺的后门敞开着,便立刻躲了进去。潾关上后门,从门缝里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被他一路拉着跑来的少年大口喘着粗气,跟潾一起从门内窥视。很快,一个男人跑进胡同,潾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刚刚带二哥进了醉月楼的黑衣男子么!只见对方四下张望片刻,并不见要追的猎物,只好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飞快地离开了胡同。 见警报解除,少年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化险为夷,全身肌肉得以松弛下来。少年慢慢转过头来,正要看看救命恩人到底是谁,却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显然,他认出了潾。也正是这扭头一看,潾得以近距离看清让世子赞不绝口的绝世容颜。细长的眉毛因刚才的担惊受怕皱成一团,眉毛下面杏眼圆睁,眼眸乌黑深不可测。 “真的是朵白芍药啊……”潾不自觉地在心里感慨。 “又见面了呢。你两次施恩于我,这次真的非常感谢。” 少年尴尬地笑了笑。直到此刻,潾还一直抓着少年的手腕没松开。少年想挣脱,转了转手腕,而潾却握得更紧了。 “你到底是谁?追你的那个人又是谁?你为什么要跑?” “无可奉告。” 少年嘴上冷冰冰地回答,手里并未停下挣脱。潾一心想让少年吐出实情,想要弄清楚二哥和少年还有那个黑衣男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于是更粗暴地加重了握住对方的力道。可怜那少年纤纤玉手被潾这么一扣,压根儿动弹不得,脸上也因为吃痛而变得扭曲。潾不为所动,生硬地命令道: “快说!”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你?” “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才是。你亲口说过,我两次施恩于你,不是吗?快说,你和那个人到底是谁,你为何被追?” “善行无辙,真正行善之人都会德不外露。像你这种施舍恩惠必求回报的人不过是小人喻于利。” 少年反唇相讥,但是再怎么用力也挣脱不开潾的手,只能气得咬牙切齿,疼得冷汗直冒,却依然狠下心死撑到底。潾见威逼无用,只好松开了手。 四下一片漆黑,那只印上了鲜红色手印的白皙手腕显得格外扎眼。潾见状,心底涌上一阵愧疚,便放缓声音安抚少年道: “我并非想加害于你。只是,我必须知道那个追赶你的人还有同他一道共赴青楼的那些人是谁。如果你把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定会保你安全,不受外界伤害。” “现在伤害我的人不正是你么?” 少年猛地抬起淤青的手腕,凑到潾的鼻子前挖苦他。潾静静地将那只手腕从视野中推开。 “说吧。再不说,我就不客气了。” “哼,刚才还说保我安全,现在又来威胁我。” “你这家伙!” 潾不自觉地拔高了嗓门儿。这时,商铺前厅那边传来声响,有人前来查看店内情况。少年立刻堵住潾的嘴巴,屏住呼吸。店里的物件儿堆积如山,一直摞到顶棚,两人藏身其间着实有点挤。一阵兰香扑鼻而来,潾也跟着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前厅终于没了声响,少年这才将手挪开,低声咆哮道: “小点儿声!我可不想被别人当成小偷关进街衢所[1]。” “那就赶快回答我的问题。” “再待下去肯定会被店家发现的。我得出去才行,你若真想知道便跟过来吧。” “且慢。那人兴许还在外面。” 少年急匆匆地打开后门正想出去,潾上前阻止,推了一把少年的胸口。“嗬!”少年突然呼了口气。怎么回事?潾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朝下看了看自己的手--这触感有些软绵绵的。趁着潾还在迟疑,少年抓住时机快步跑出门外,潾跟了出去,却没能抓住少年。要说的话,潾想抓住他并非难事,这少年被王琠一行人追赶,就这么放他走实在有些不妥;可是眼下潾好像脚下生根,根本拔不动腿。他就那么愣着站在那里,眼神恍惚,看着推搡过少年胸口的那只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哈哈哈~ 第一卷 第六章 宁仁伯府 开京城北有个紫霞洞,宗室宁仁伯的宅邸就坐落于此。宁府规模之庞大,装点之奢华,堪比皇家宫阙。府外看不见尽头的围墙上有个小门,一个少年生怕被人发现,四下探头张望半晌,这才蹑手蹑脚地跨入小门。这扇门背后可通往庭院,院子相当开阔,里面遍植蘅兰芳芷诸般奇花异草,高丽国罕见的孔雀等珍禽姿态优雅,信步其间。 偌大的庭院一隅有一方古亭,亭子后方又见一扇小门,通往另一座庭院。相比前院的奢华阔气,这里更加淡雅古朴。穿过这座被重重围墙层层拢起的小型庭院,眼前又出现一扇门通往偏房,与正房隔了好一段距离。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被两重庭院牢牢围住的偏房异常安静,好像并未见到丫鬟仆人鱼贯出入,因此无人发现少年走进了里屋。 但是另有个人影却朝他靠了过来。来者是个女孩儿,年龄与少年相仿,长得甜美可爱,可惜的是,女孩儿眼睛下方横着一条长长的黑红色刀疤。少年一把扯下头上的文罗巾[1],呼噜噜地脱下长袍。刀疤少女赶忙上前一步接过衣物。 “不用了。我来叠就好,你放着吧,飞燕。” 名叫飞燕的丫鬟并未听劝,她摇了摇头,再低头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小姐,您是不是一路飞奔来着?瞧这头巾都被汗水浸湿了。” “可不。” 少年,哦不,是女扮男装的少女有气无力地扑倒在床榻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她就是宁仁伯的独生女--王珊。几年前,珊在与母亲一同前往东京[2]一处古刹的途中遭遇山贼突袭,母亲不幸丧命。只是,与布施米粥的丫头彩凤告诉世子的话有所不同,被山贼砍伤的那个人并非自家小姐,而是眼前这个脸上留有刀疤的丫鬟飞燕。 以假乱真,这自然是宁仁伯的杰作了。高丽一朝,即便是宗室的女儿也摆脱不了成为贡女的命运,难有出头之日,加之宁仁伯已经在贪财的元成公主那里挂了名号,倘若自己的宝贝女儿被她看中,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宁仁伯决定,如果女儿被指定为贡女,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个掉包计,交出飞燕,留下女儿。 但这可是欺君之罪。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宁仁伯特意将女儿和侍女安置在偏房,并特意指派信得过的心腹负责日常服侍诸般事宜,还限制偏房进出。 当年那场变故里,除了飞燕和珊,从山贼的乱刀下幸存下来的也没几个,所以宁府里的下人多数都不清楚真正受伤的是小姐还是侍女。 宁仁伯如此用心良苦,并不是没有来由的。自王登基继位,迎娶元成公主做了大元帝国的驸马爷后,便开始推行贡女选拔制度。上至宗室,下至平民,凡是生有女儿的家庭都因此担惊受怕,藏着掖着不敢示人,甚至有人使出苦肉计,忍痛推掉女儿的头发,拿女儿当儿子养。 飞燕将叠好的男装藏到墙角的屏风后面,朝珊走过去,轻轻地坐在床头。她平时要假装成小姐,待在房间里不能出去,自己却是好奇心正盛的年纪,如此一来好似真正的飞燕被关进笼子里,拘束得紧。正因如此,珊觉得过意不去,经常逗她开心,平日里偷偷溜出去放完风,回来后定会眉飞色舞,把闺阁之外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飞燕很喜欢听小姐讲这些,好像跟着小姐一起经历了一场特别了不起的冒险一样。然而今天珊一回来便闷不做声,嘴巴紧闭一言不发,整个头都埋进了衾枕里,与往日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一比,好像换了一个人。飞燕本想问小姐今天出去遇到了什么,但见她两只拳头紧紧攥着被褥,又有点犹豫要不要开口。 “啊,真是的!” 珊猛地起身叫嚷起来,飞燕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边滚下去。珊自打进了房间,脑海中便不停回想起那个少年,恼羞成怒的她顷刻间就要爆发。少年虽然看上去身形纤细弱不禁风,却只用一招便制服了大鼻子和结巴,想必不太容易对付。更何况,他还有着惊人的腕力,令珊动弹不得。珊虽未曾真正跟别人过招比试,但一直自诩武艺精湛,如今班门弄斧,吃了苦头,难免备感挫折。 即便如此,珊也不打算退让,示弱从来不是她的风格。但可恶的是,那家伙难道不知道非礼勿动吗?在市集上还佯装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到了躲避追兵的时候,一双手竟然直接就搭上了不该触碰的禁区! 要是那家伙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定会解释说自己误以为珊是男儿身,一个劲儿喊冤。可是他做出非礼之举后却装作无辜,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好像只是碰了一下男人的胸膛,并没有什么。尤其可气的是,他歪着脑袋,直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真的没感觉到吗?” 珊偷偷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胸部。确实很小,不过透过那层轻薄的丝绸,已经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小山丘轻微隆起,珊的脸颊立刻泛起红晕。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珊现在对他的憎恶通过全身每一根汗毛散发出来。 “把九熒叫来。今晚我要熬夜练功!” 九熒在搏击和剑术方面造诣颇深,是宁仁伯专门分派给珊的家奴,负责保护珊的人身安全。珊每日都会缠着九熒在偏房外的小院里教授自己武艺。因为九熒对她的天分赞赏有加,珊在他的指导下练了一些皮毛功夫后,便不知天高地厚。今天算是珊首次对外展示自己的实力,却在实战中难以自保,接连被那少年出手相助,最后还蒙受袭胸之辱。既然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那就提升自己的实力再去教训他!对,不能就这样揣着耻辱把自己关在闺房里!珊咬紧牙关,齿间嘎吱作响,被愤怒挑衅到浑身颤抖。飞燕在一旁看到小姐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忧心忡忡地问道: “小姐,您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也没有。快去叫九熒,去敲钟啊。” 飞燕乖乖起身走向窗子一侧。府上家奴不得随意进出偏房,为了方便召唤下人,便在窗棂上挂了口钟,敲一下召唤奶娘,敲三下召唤九熒。飞燕抓起悬在钟上的绳子,刚要摇起来,门外突然传来洪亮的嗓音。 “飞燕,我进去了--” 那语气似在恐吓飞燕。话音刚落,那人便走了进来,原来是胡同里施粥的那个矮胖女人,珊的奶娘。这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进出,她便是其中之一。奶娘怒气冲冲,火冒三丈,一进门就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滔滔不绝地絮叨起来。 “哎呦,我的大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今天到底去哪儿了?我一边做布施一边等您,左等右等也没见您来,回家一看,九熒说把您弄丢了自己先回来了。您是不是故意甩开九熒自己走掉了啊?” “人太多走散了。一不留神就找不见九熒了。” “那么高的个子,怎么会看不见!就算扔人堆里,脑袋还露在外面呢,再远也能瞧见。听九熒说,您让他走在前面,一转眼的工夫您就开溜了?” “我临时有事要办。嬷嬷,对不起嘛,害您担心了。” 珊笑吟吟地抓着奶娘的手摇晃起来,像是在恳求原谅。奶娘看着珊,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心里清楚,就这么唠叨几句,小姐是听不进去的,毕竟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奶娘实在无法放任身份尊贵的主子像个假小子一样在外面游荡,胖鼓鼓的脸颊因为担心和忧虑竟挤出了好几条皱纹。珊似乎读懂了奶娘的心意,亲切地抚了抚她那双厚实的手。 “我给您赔不是。别愁眉苦脸的,笑一笑嘛。啊,对了,米粥布施可还顺利?” 奶娘愈发沉重地叹了口气。 “哎呦,不提也罢。彩凤那个死丫头,真不该把她带去。您不知道她那张嘴有多碎!” “也没什么不好吧?有她在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那可不是简单的拉家常。施粥的时候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过来了,她就兴奋地抓着人说东说西,还什么都敢说,简直口无遮拦,稍有不慎就会给咱们家招来杀头之祸……吓死我了,简直恨不得拿针把她的嘴缝上!下次再也不敢带她出门了。” “那下次和我们一起去吧,飞燕也出去透透气。” “啊?我也去吗?”飞燕欣喜地问道。 “哎呀,你可不能顶着这张脸出门啊。要是外人看到你脸上的刀疤,真把你当成小姐了可怎么办?再说,万一公主差人来府里,也要有人出去迎接才行。等到过了禁婚(贡女制度下,高丽王朝颁布法令,禁止13至18岁的少女结婚)年纪,就对外说脸上的伤都痊愈了,到时小姐再美美地出去见人。你现在出去,大家就会发现小姐是有人顶替的,不行不行。” 看到奶妈一摆手说了这么一堆不行的话,飞燕立马变得一脸沮丧。她虽是卑微的侍女,但从小和珊一起长大,两人更像朋友而非主仆。看到她失落的样子,珊自然贴心地安慰道: “嬷嬷就别唬她了。戴上蒙首[3],上面再罩一层面纱,只露出眼睛不就行了?不会有问题的。” “那小姐您呢?” “我当然还是穿男装了。” “唔……要是小姐穿男装,带着飞燕出门,会不会太招摇了?大家一瞧,嗬,一个男孩子居然长得比小姑娘还俊,小姐就成他们眼里的焦点了。小姐您是侯府家的淑女千金,以后是要管理众多家眷的,如果扮成男人的样子四处乱跑,用不了多久总会露馅的!哎呦,这些衣服啊,真是,赶哪天得空拿出去扔了得了。” “谁说会露馅?今天就没人看出来啊。” 所以才被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碰到了胸部! 珊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再次怒气上头。看来要让九熒赶紧过来,传授个小绝招,才好再去教训那个家伙。想到这儿,她猛地站了起来,刚准备敲钟,就听门外传来几声咳嗽声……看来这次是没机会了。 “珊儿,爹爹过来了。” “哎哟,老爷!小姐正在换衣服!” 听到宁仁伯的声音,房里的三个人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奶娘连忙将珊身上还没有完全换下来的男装一股脑儿脱掉,再逐件穿上白色上衣和黄色的绸缎裙子,然后系上橄榄色宽腰带。飞燕闪电般将她束起的男式发型放倒,顺着梳下来,再用红色头绳扎好。像变戏法似的,珊一下子从俊朗的美少年变成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奶娘这才打开门,宁仁伯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女儿两手交叠藏在衣袖之中,文静地站着,便歪头问道: “太阳都要下山了,特意换衣服做什么?” “小姐身体不太舒服,白天一直在家躺着,刚刚才起来。” 奶娘赶紧打马虎眼。 宁仁伯又把头歪向另一边,显然不太相信: “她可是三九天里连寒疾都不曾染上的孩子。白天哪里不舒服了,嗯?” 宁仁伯在起疑或者不悦的时候,话尾总会带着催促意味的鼻音。这个习惯对宗室贵族来说,着实不太得体。 “练拳的时候把手腕扭伤了。” 珊把袖口挽上去,露出淤青的手腕。 奶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受的伤?刚才光忙着给她换衣服了,没来得及仔细检查有没有磕着碰着。宁仁伯怒气冲冲地瞪着奶娘,眼神里满是失职的责备,奶娘见状赶紧低下头。 “这不怪嬷嬷,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所以才会受伤。” 看到女儿出面说情,宁仁伯啧了啧舌,这才摆手让奶娘和飞燕先出去。 奶娘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一贯善于察言观色,见老爷明显心情不好,便识趣地带着飞燕迅速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再从外面把门轻轻关上。她身形笨重,没想到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动作竟然一气呵成,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宁仁伯见下人都退出去了,便拉过一张椅子腾地坐下,不轻不重地责怪起自己的女儿来。 “女儿家非要学什么拳法,成天舞刀弄剑的。何时才能像个大家闺秀啊?” “爹爹您不也说过吗?要学会防身,即使下次再遇到匪徒也能保护自己。” “话虽如此,但练功归练功,不能伤到自己。难不成以后还想学那北宋的穆桂英不成,嗯?” 珊坐在父亲对面,略略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她知道,要是顺着这句话反驳回去,必定招来一顿唠叨,索性转头看向另一边。宁仁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看你英姿飒爽,出生的时候要是男儿身该多好,为父也就不必担心你被选作贡女了。” 叹息声中隐约散发出酒味儿。 “爹爹这是赴宴归来吗?”珊若无其事地问道。她其实很清楚,父亲刚刚去的是一个叫做“醉月楼”的地方,一家青楼。当然,她断定那绝非寻常宴会。 “倒不是宴会,就是去会会朋友,有些要事商讨。” “既是要事,怎么早早就回来了?听下人说,爹爹原要很晚才回府的。” “中途出了点岔子。” 宁仁伯砸了砸嘴,一股淡淡的苦涩涌上心头。珊安静地垂下眼帘,聚会被迫散场肯定是被她闹的。当时潜入醉月楼偷听他们的谈话,谁料竟和当事人撞了个正着。晚到的玉袍书生和一个黑衣男人刚好撞见她鬼鬼祟祟地伏在门外,惊慌之下她只得仓皇逃了出来。 “还没切入正题,聚会就散场了。不过正好有事情要嘱咐你,所以就回来了。” “嘱咐女儿?” “今天要商讨的那件事本就跟你有关,而且很重要。” 父亲像是要告诉她一个惊天秘密一般,身体前倾,捂着嘴说道。 第一卷 第七章 婚事 什么要事如此神秘兮兮的?珊心里有点吃不准。 “你的婚事。” “婚事?女儿现在年纪还小啊……如果违反禁婚令的话,会被流放的。” “嘘--难免隔墙有耳--” 宁仁伯将手指放在嘴边低声示意。虽然偏房这边的内室连只蚂蚁都不会有,但回想起今天在醉月楼的经历,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对方是宗室公子,所以这桩婚事须得王上做主。民间盛传你的脸上有一道刀疤,王上一直担心你因此嫁不出去,十有八九都会同意。如此一来,贡女的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 “谁家公子会迎娶一个丑陋的刀疤女?” 珊眉间拧出几道皱纹。她本以为能听到关于父亲的惊天秘密,没想到是自己的婚事,一时之间有些泄气。而这位神秘的公子竟然不介意妻子的容貌受损,想来只是贪图父亲的家财罢了。 女儿话中带刺,宁仁伯却不以为意,言语间反而略带自豪。 “此人可以让你成为整个高丽最尊贵的女人。” “此话怎讲?” 珊心中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宁仁伯又凑近了一些,倾身小声说道: “也就是说,他将来会掌管天下。” 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高丽的王位非世子莫属,但父亲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明显不是。 “王上也很看重这件事,所以这个秘密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您是说让我和世子邸下结为夫妻吗?” 珊装作天真的样子,好奇地问道。她还想从父亲那里得到更详细更准确的情报。 听她如此一问,宁仁伯嗤之以鼻。 “世子算什么,那个蒙古人成不了王。” “既然是王上的儿子,自然是高丽人了,更何况世子的母后还是大元皇帝的女儿。除了世子,还有谁能继承王位呢?” “话已至此,爹爹也不妨告诉你,王上并不看重世子。比起世子和江阳公[1],王上更疼爱此人,他将成为你的夫婿。” “到底是谁?” “始安公之孙,守司空王瑛的次子,王琠。按照血统和辈分,他算是王上的远亲,也是贞和宫主[2]的侄子。论家世和条件都是开京城诸多贵公子里数一数二的,相貌堂堂,天资聪颖,听说让每个见过他的姑娘都为之倾心,绝对是高丽世家女子梦寐以求的理想夫婿。” “看来是因为自己貌比潘安,反倒不介意妻子是美是丑了?” “谁让你有个好爹爹呢?因为是我宁仁伯的女儿,他信得过。要是新婚那天发现自己的妻子居然是位绝世美人,他肯定会更加喜出望外。” 珊不禁失笑,恐怕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信得过的是宁仁伯府而非宁仁伯本人。父亲显然误会了她这一笑,以为女儿发自内心地开心,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宁仁伯又皱起眉头,颇有些烦闷: “不过,爹爹还没和他仔细商讨过。王琠倒是有成婚的想法,但是他父亲王瑛很早之前就对为父心怀芥蒂,所以这桩婚姻八字还没一撇,恐怕还要劳请王上出面撮合。哪知今日我们正要探讨之时却来了一只偷听的老鼠……” “偷听?谁这么大胆?” “为父也不得而知。追出去的人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说乍一看是个小男娃,跑起来脚下生风,一眨眼便不见踪影。我们当时说的那些话泄露出去也无甚要紧,但总归还是不放心。” 听父亲这么一说,珊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当时没让醉月楼的人看到自己的脸。“老鼠”就老鼠吧,没被发现就是万幸,这个奇怪的比方听上去也还不赖。 看到女儿一脸释然,宁仁伯正色劝道: “虽然爹爹我也无法断言此事究竟何时能成,你且心里有数,今后谨言慎行便好。从现在起,好好跟奶娘学学织布、针线手艺才是,嗯?” “那人既不嫌弃脸上有刀疤,会不会女工又有何要紧?难不成他不敢与一个舞刀弄剑的悍妇成婚?” “这话成何体统!嗯?” 听女儿如此不着边际说话,宁仁伯气得吹胡子瞪眼。明明告诉她即将成为王妃,说话还是没心没肺,这可不是当爹爹的期望看到的。在他眼中,女儿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 “要懂得未雨绸缪才是,现在开始准备恐怕都来不及了。你娘亲去得早,身边也没个能帮衬你的人,须得自己打起精神才是。” “您真的认为守司空的次子能继承王位吗?现如今王上对元成公主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逆。若不是借助大元的力量,高丽王室根本难以为继。这种局势下,区区一介宗亲又岂能取代元朝皇帝的外孙登基称王呢?” 父亲如此不谙人情世故,竟为如此荒诞不羁的计划乐得飘飘然不知所以,珊看着只觉得一阵憋闷,便冷冷地顶了回去。可是,宁仁伯却自信满满地回应道: “一切尽在我的计划之中。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便可。” “那个计划,可是出自您的手?还是有人唆使被人拉拢?” “什么唆使拉拢的?这是志同道合。你以为为父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吗,嗯?” “是谁?谁提出的这个计划?” “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都说了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别问了。” 珊一直刨根问底,宁仁伯着实有些不耐烦。他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珊也立刻跟着起身,凑到父亲身旁。她想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听说世子资质过人,完全有能力继位为王。您又为何拥护别人称王呢?” 宁仁伯迟疑片刻,低声耳语道: “为了洗刷蛮夷征伐高丽之辱,为了匡扶被蒙古血液玷污的王室。” 珊一脸狐疑,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认识的父亲向来对这些民族大义嗤之以鼻,绝不会听从这种名义断然进行危险的谋划。宁仁伯家财万贯,对富贵荣华汲汲以求,为此不惜血本,对王上、宠臣乃至对自己心怀不满的元成公主和她背后的蒙古势力大肆进贡,再倚仗这重重的保护伞聚敛更多钱财。父亲不仅在城外占有广袤农田,岁赋不断;还经营票号,专门借贷银子给来往于上国和高丽之间的商人,从中获利颇丰。但宁仁伯致富不择手段,甚至有传闻说,当年那起山贼偷袭就是对他怀恨在心的人一手谋划的,母亲惨死刀下。珊怎么也想不到,父亲能体会到蛮夷征伐高丽之辱。身为宗亲,他更是从未忧虑过王室安危。 “爹爹,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出于骨肉之情,珊非常爱自己的父亲,却又未曾尊敬过他。今日竟发现父亲还有自己从未期待过的另一面,珊意外之余,也倍感兴奋。可还来不及高兴完,宁仁伯就接着耳语道: “这些话都是那个人说的,只要能守住我的东西,聚敛更多钱财,换个世子也未尝不可。现在整日都要看公主脸色,爹爹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若是世子继承大统,肯定先拿我宁仁伯府开刀。” 果不其然,禀性难移。珊缄口不语,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落寞地走开了。 “从现在起,学着做个大家闺秀,一言一行都要有淑女气质才行,嗯?” 宁仁伯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父亲离开后,珊这才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突如其来的婚事,关于夺位的谋划,从来都没想过的问题一日之间接踵而至,让她有些混乱。一直以来,她都不曾受制于宗室之女的身份,凡是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喜欢就去做,不喜欢的就拒绝。父亲提及的这门婚事却完全没有顾及她的意愿,这令她大为不快。在这场暗地里谋划的王位之争中,自己竟成了被别人利用的工具,这点更是令珊厌恶至极。 “那人与我成婚,不过是为了抓住可以扳倒世子的摇钱树罢了。爹爹为了家产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为了洗刷蛮夷征伐高丽之辱,为了匡扶被蒙古血液玷污的王室?听上去师出有名,可既然选择和父亲联手,想必也不过是奸佞小人窃夺权柄的卑鄙伎俩罢了。这些人夺取权位的手段如此,又与父亲‘志同道合’,倘若真的登基继位,于百姓而言福兮祸兮?身上流淌着纯正的高丽血液又如何?当今王上便是如此,也不过落得个怨声载道民心离散。反倒是有一半蒙古血统的世子,生性刚正不阿,他们定是惧怕这一点,才会提前策划这种阴谋。我绝不愿同流合污!” 珊下定了决心。虽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向来我行我素的珊并不打算乖乖就范。反正自己正在禁婚年纪,必须出了禁婚期才能谈婚论嫁,如果父亲和那些人一意孤行,就需要王上亲自出面了,势必也会引起元成公主注意,他们的计划可就没那么容易实现了。如此一来,婚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珊心想,这个提议应该是最管用的借口。 “那学习女工什么的应该都不急吧。赶紧练功才是!” 脑袋一下清晰起来,她猛击桌子,以示坚决。 “啊呀!” 珊忘记手上的伤,这一击吃痛不已,只见她眉头紧锁,抬起那只火辣辣的手腕,轻轻地揉了揉。看着淤青的伤痕,珊刚才压下去的怒火又重新燃起,她猛然想起少年在市集商铺里说的那句话-- “我并非想加害于你。只是,我必须得知道那个追赶你的人还有同他一道共赴青楼的那些人是谁。” 听上去那个少年该是知道些什么。他跟这件事又有何牵扯呢?少年眼神犀利,衣着却格外素朴,头上的文罗巾有四条带,也就意味着他不过一介平民。 “不,他绝对没那么简单。” 第一卷 第八章 赴约 珊很肯定自己的感觉。那少年的朋友当时曾说起做历官什么的,莫非两人约好了要一起任职?好像还是有些奇怪……不过,想要知道的话只能亲自打听了!珊忆起少年那个朋友在自己身后呼喊时提到的那个地方-- 油市尽头南山里橘子树那家。 珊决意明天赴约。当然,自己还要做些准备为好,她便对着悬挂在窗子上的钟连敲了三下。 子男山[1]盘踞在开京罗城[2]的中间,从地势上看,犹如一只左翼,在风水上属于护卫内城的左青龙。山脚下的油市长年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买油的人。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油不但是烹煮食物的必需品,也是在夜间点亮灯火的燃料,还可用作化妆品,在开京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来油市这边的顾客里,有不少是年轻姑娘。 这里距南大街相隔不远,崔忠献[3]一度住在这里,这一片就叫南山里。因为橘子是从耽罗[4]过来的贡品,稀有而珍贵,所以整个开京几乎只在宫阙庭院里才能看到橘子树,要在南山里这一带找到哪家哪户种了橘子树,还是很容易的。 因为过于稀有,鲜有人认得尚未挂果的橘子树。恰好,珊对橘子树再熟悉不过。几年前,全罗道按廉使[5]林贞杞向王进献了两棵橘树,宁仁伯也不甘落后,为元成公主求来橘树,还将其中一株种在了自家院子里。林贞杞进献给王的橘树在运往宫内的途中便已枯萎,而宁仁伯进献的橘树依然鲜活,公主为此好生得意。自家这株橘树,珊近距离看了好几年,只一眼就能认出它那细长而光滑的叶子。今天要在南山里找到橘树,根本不用在油市上打听。 油市不远处有一块背靠子男山的地特别宽敞,一座青瓦院落赫然坐落其间,不与其他房屋为邻。那墙垣之上并排窜出许多果树,其中几株正好是橘树,轻而易举就被珊认出来了。这座宅邸的规模气度,绝非立志做历官的一介平民所有,此刻,她对昨日遇到的那两个少年更多出几分好奇和怀疑。 走进一看,大门紧锁,珊迟疑片刻,并没有上前敲门,而是围着院墙转了一圈,想找一处既不显眼又能向内窥探的地儿。这座院子的围墙虽不及宁仁伯府绵长,却也长到令珊咋舌。珊踩上垫脚石,略微能偷看到墙内的光景。数十个回廊在宽敞的平地上铺展开来,看起来有些简陋寒酸,不过正适合玩击球[6],而实际上也确实有人骑着马进进出出。院内清一色都是男人,穿着同样的裘衣,头上绑着宽宽的发带,加上一旁比试拳脚训练武艺的和夹着书在回廊上来回走动的,总共约莫有三十人。果不其然,这里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将少年培养成历官的地方。 “说不定是宗亲或世家秘密培养的兵力。” 珊顺着围墙来到宅邸后院。这里几乎与子男山相连,站到山脚的斜坡上扒着围墙就能窥见后院。后院规模虽不比中门外的球场,却也足够宽敞,并且只被一个人占据。这人脖子和胸前紧贴着被汗水浸湿的贴里,围在额头上的藏青色绑带因斑驳的汗渍染上一层黑色。即便如此,手里挥舞木剑的动作依然精准,颇有章法。只见舞剑之人下盘稳当,腰肢灵活,步迎剑势,眼随刃游,招式起落之间,薄唇翕张而气作,胸膛起伏而传声。一直跟随家奴学习剑术,对剑法略知一二的珊一时竟然看呆了,眼前这位少年技艺着实精湛,甚至让人忽略了那张同样俊朗的脸。 珊越发着迷,心里不禁感叹: “此人的剑法和九熒,啊,不对,是比九熒还厉害!” 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索性用手撑住瓦片,将身子探了进去。虽然珊并未用力按压,但那瓦片原本就松松垮垮,被她这么一撑一压,突然咯噔一下向下滑落,坠入墙内。 少年显然听到这边的响动,收起木剑看了过来。 “谁……” 不待说完后面的话,他便瞬间认出了这个人。珊眼睁睁看着瓦片掉下去不知所措,少年却严厉地盯着她。 潾万万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找过来。昨日在胡同里,世子就有意把这个长相俊俏的“少年”收入麾下,但对方却始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后来追问醉月楼一事,才得知竟是女扮男装,而且还让她跑掉了。对方一眨眼的工夫就溜个无影无踪,没能从她身上打探出二哥和黑衣男子的情报,潾原本有些泄气,无可奈何之下正打算放弃这条线索,现在,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机不可失,昨天没能撬开她的嘴,今天终于能问个究竟了。 为防她再次逃跑,潾快步跑向后院院墙,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下来。珊来不及反应,猛地摔落到地面,因吃痛而叫出声。 “你,莫非是京市司[7]的人?” 潾厉声盘查,眼神分明在震慑对方--如果不老实交代,决不轻饶。珊一边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一边揉着跌落时撞伤的肩膀,对震慑非但不在意,反而狠狠地顶了回去。 “你说什么?” “昨天你在青楼被人追赶,就是因为打探情报被人发现了吧?我听说京市司有些妓女专门在商铺和酒楼流连,探听情报。想来,你也是其中之一吧?” 不同于卖身的娼妓,高丽的妓女是在宫廷举办庆典仪式时登台表演的歌舞伎,朝廷将其分为三个等级来管教。其中,负责宫廷庆典配乐的大乐司和负责妓女教育的管弦房各有二百六十人,京市司则有三百人。这三百名妓女属于第三等,以街市店铺为中心,活跃于朝廷经营的酒楼之中,因此,负责搜集流入市集的情报的妓女大有人在。换而言之,潾怀疑珊就是偷偷摸摸探听情报的京市司妓女。虽然做的事情算不上光明磊落,但被人当成妓女让珊很是窝火。 “肆无忌惮地出入青楼附近,看来你跟那里的女人都是老相识啊。在你眼里,女人不是妓女就是荡妇,是么?” “什么?” “随便对别人动手动脚,简直无礼到家,可想而知你也是个无耻之徒。” 潾一下子词穷难以应对。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却被当成和娼妓厮混的猥琐之人。昨天推搡她胸口的时候并未多想,毕竟她当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一副男人的装扮,按理来说,他也是冤枉的。更何况,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一亲芳泽,是个再单纯不过的青涩少年!此时面对珊的指责,潾有理说不清,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身上看着一马平川的,早知道你是女的我才不会碰你,我只是……” 只是在帮你,不然你早就被人抓走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珊的拳头就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论这一拳的力道,要是打在柱子上估计柱子都得碎了,就算是铜墙铁壁也会瞬间坍塌吧。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潾一时懵住了,脑袋被打得歪向一边,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也泛起一股腥味,半晌才回过神来,扭头过来无语地看着珊。自己刚才的话绝无戏弄之意,然而她听见后,眼里还是燃烧着熊熊怒火。潾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他可是出身宗室的世家公子,更是二王妃[8]的亲侄儿,从来没人敢打他的脸,就算有肯定也是立马拖下去杖刑伺候了……但这少女毕竟不知道他的身份,看她整个人气得直哆嗦,到现在仍然怒不可遏,潾大度地猜想,她之所以这么做,可能有什么隐情吧。毕竟,对他来说,女人的心从来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右边的嘴唇因吃了一拳已经开始发肿,潾抬起手指把流出的血擦掉。那边厢珊仍不解气,紧咬牙关,仿佛正在酝酿下一拳。 息事宁人要紧,潾淡淡地问道: “这下该消气了罢?” 一阵阴森从珊眼里闪过。她身为贵府小姐,不是谁都可以碰的,昨日却被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摸了胸,绝对兹事体大。但这个讨厌的家伙全然不当回事,刚才那一拳已经算便宜他了。更让人不快的是他淡定自若的态度,明明薄唇都肿了破了,流了不少血,居然还有闲心问自己消气了没有。 潾读懂了她此刻的目光,主动把脸伸了过去。 “不够的话,我再让你打一拳。” 潾面不改色地说道。珊见状不由得冷静细想,这个少年跟他那个轻浮的朋友着实不太一样--昨日他那朋友对着她咋咋呼呼,让人无比讨厌,但他没有丝毫戏谑,一脸真诚,摆明了怎么打都不会还手。她明白,别想从这种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道歉,现如今打也打了,何不到此为止,互不相欠,于是无奈地松开紧握着的拳头。 见她的情绪有所缓和,潾便想着继续追问昨日之事。为了不让她有机可乘开溜,潾举起木剑,指向她的脖子说道: “如此,就请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别想说谎或者逃跑,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昨日追赶你的人是谁?为何追你?和那黑衣男子在一起的人都是什么身份?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不要以为木剑伤不了人,要是敢反抗,定让你后悔。这把剑,可能会直接刺穿你的喉咙。” “你的朋友不是说,如果我不来,即使把开京翻个遍也要把我找出来吗?如今我自己送上门来,给你们省却麻烦,你却要刺穿我的喉咙?” 脖子被一把剑顶着,珊的脸上却无任何惧色,嘴上反倒一顿嘲讽。此刻她正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重新翻墙逃出去。与他那个嬉皮笑脸的朋友不同,面前这个少年不苟言笑,想必不善变通,所以绝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是宁仁伯的女儿。眼下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加上他还用剑指着自己,不打自招或者束手就擒都非上策。 但一时之间,珊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珊表面上不落下风,内心其实焦躁无比,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了,不管怎样,一定要设法反抗!如果这个时候他那个朋友能出现就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后院的门猛地被打开,欢快的嗓音响了起来。 第一卷 第九章 世子 “潾,可找到那孩子的下落了?” 謜刚踏进院子就撞见了“那孩子”,当然喜不自胜。见世子一脸欣喜,潾也不便继续胁迫,只好把剑一收。 刚才还在念叨的救世主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珊简直不敢相信。虽然来人也是个讨厌的家伙,此刻珊却是真心欢迎他的到来。潾放下剑向后退了一步,珊这才松了口气,朝走过来的謜看了一眼,旋即瞪大了眼睛。来人身着质孙[1],蒙古式平顶巾下留着典型的怯仇儿[2],编在一起的三股发髻垂在脑后,全然不似昨日遇见时那个普通的市井少年。当年王率先垂范剃去头发并颁布开剃令,如今已有数十载,但也只有王室和一小部分贵族改穿蒙古服饰,像潾一样的宗室贵族和底层平民大多还固守着高丽服饰。珊意识到,这少年发型着装如此,身份定不简单。 “这是自己找上门的?还是你……” 謜看向自己的挚友,吓了一大跳,只见潾嘴唇肿裂,脸颊淤青,伤口看上去是新的,应该刚受伤不久。再回想起自己进来时两人剑拔弩张的架势,謜料定潾的伤必是这个美少年的杰作,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正滴溜溜地转着。謜面带疑惑,眯起一只眼睛,用眼神询向潾求证--真是这孩子干的?潾略一点头,让謜哭笑不得: “连精通武术的百户(注:隶属万户府的武官)都不是你的对手,居然栽在这个小毛头手上?这小孩如此纤细柔弱,见他的时候还没有这等功力,莫非一夜之间就学会了什么厉害的绝招?你们两个,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对謜的追问,两人都默不作声。謜轮流打量两人,等待一个满意的答复,谁知过了半晌还是没人回答。最终謜还是放弃了,啪地一拍手,换了一个话题。 “无论如何,总算不用真把开京城翻过来了。你既肯来这里,便是有意效劳世子,对么?” “我不会为任何人效劳,来这里是因为……” 在青楼附近又撞见你的朋友,此人太可疑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她转了转眼珠子。 “……昨日承蒙你们相助,未及道谢,有点过意不去。” “原来你道谢的礼数是动手动脚啊。” 謜指着潾淤青的脸蛋嗤嗤笑道。这就找不到话来反驳了,珊闷闷不乐地撇撇嘴,往墙根后撤一步。 “看来你们对我的道谢并不满意,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那可不行。” 謜紧紧抓住她的袖子,潾也抢先一步挡住她逃跑的去路。 “不在世子手底下做事也行,但是,交个朋友总可以吧。” 珊和潾不约而同地皱眉--交哪门子朋友? 珊率先开口问道: “交朋友?和我?你可是出身望族的贵公子啊!” “所以?有何不妥?” “可我并无任何过人之处,更无与你登对的煊赫家世。” “我和潾自然不会随意结交朋友,但杵臼之交不分贵贱,是吧,潾?” “还是先确认一下此人的身份为好。” 謜想征求潾的同意,潾却直接抢过话来,冰冷冰地回绝了。见潾反应如此冷淡,謜开始劝慰起来。 “交个朋友而已,彼此投契便可,又不是挑选为我所用之人,潾你也太拘泥了些。” 謜对珊特别感兴趣,再次将目光对准珊。 “我叫謜。敢问大名?” 珊吓得一激灵,屏住了呼吸。 謜……他说他叫謜……他的名字是謜!在他们这辈王族和宗室中,叫謜的人大概也就世子一人而已。珊曾听闻,世子丰神俊朗,无出其右,比女子还长得好看,宫女私下里都称他为“白芍药”。謜的眼角勾出一抹温柔的笑,珊看到他那双细长深邃的丹凤眼,心里不禁啊的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世子称潾为朋友,想来在诸侍卫公子[3]中,潾与世子走得最近。珊终于明白为何潾看自己的眼神如此犀利,为何止不住打听醉月楼里集会的事。从父亲口中,珊已得知那是一次密谋推翻世子的集会,难怪潾如此紧张。 世子已经掌握反对派的名单了吗?珊突然想起父亲,心下一沉,随即又微微摇了摇头。 不对,如果世子已经掌握了实情,潾定然不会咄咄逼人追问到底。珊在心里寻思着。 謜见珊默不作声,以为对方并不情愿结交,又补充道: “昨日你论及世子邸下,陈词慷慨,让人动容。知己难逢,我希望结交像你一样的朋友,身份无关紧要。” “可是此人……” 潾站了出来。虽然不便将醉月楼一事抖落出来,但这个男装少女在自己眼中就是个探子罢了,他实在无法容忍这种人成为世子的朋友。 “……是个丫头。” 第一卷 第十章 小女子 謜瞬间怔住,神情恍惚,仿佛挨了一记重锤。虽然早就认定珊绝非普通美少年,可没想到竟是个女儿身。謜对男子“艳压群芳”本不陌生,侍卫公子之中就有不少俊朗美少年,佼佼者如潾也是肌肤光滑身形纤细,与阳刚之气并不沾边,所以謜想当然地把珊归到美少年之列。听潾揭穿她的女儿身,謜目瞪口呆之余,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真要说起来,眼前这个男装扮相的少年,哦不,这个少女,一点儿都不像个男人。 “丫头……是个丫头……竟是个女人?还真是!” “女人又如何?身份无关紧要,可如果是女人就另当别论么?” 珊勃然大怒追问道。她装作不识謜的真实身份,依然用平语说话。这股气势还真震住了世子,只见謜双肩微耸,急忙摆手否认。 “怎会?交友理当没有贵贱之分男女之别。只是一点,我颇为担心……” 世子指向潾。 “……我这位挚友在姑娘面前容易羞涩,不知能否与你好生相处。” “羞涩?” 珊瞥了一眼身后的潾,嗤笑道: “见我胸前扁平与男人无异,你这挚友可没有半点羞涩的样子哩。” “什么?此话怎讲?” 听到珊这一责难,潾心头一紧。世子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问道。 “没什么事。” “没什么。” 潾珊二人异口同声。謜料定其中有曲折,不过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再问下去。另外两人只听啪的一声,见謜双手击掌,好像市集商贩费了半天口舌终于做成一桩买卖一样,一身轻松地呼喊道: “好!你二人既不生分,就莫再计较。今日起大家就是朋友了,无甚异议吧?” “我是否要说敬语?你们虽是朋友,看着却像主仆,他跟你说话一字一句都用敬语。” “你不是已经在说平语了?” 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个唐突的丫头。见惯了他人对自己唯唯诺诺曲意逢迎,像珊这样胸无城府不拘小节之人,謜看在眼里甚觉有趣。他有点好奇,若珊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会不会还像现在这般无理。不过,她得知謜潾二人的贵族身份后,完全没有因为自己出身无法比肩而有所气馁,甚至咄咄逼人地予以反驳,照此来看,这个男装少女的确非同寻常,正合了謜的心意。謜本来还想再逗逗珊,一旁的潾却按捺不住了。 “不知者不罪,可你却明知故犯,逾礼越矩,理应问罪。还不快快跪下,向世子邸下行礼!” “哎,潾!你这个没趣的家伙。” 潾一句问罪揭开了謜的真实身份。“原形毕露”的世子长叹一声,却并不知道珊其实早就识破了他的身份。珊在心里偷着乐,可表面上还是装出震惊万分的样子,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天哪!世子邸下,小女子失礼,请邸下治罪。” “罢了,罢了,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家住何处、姓甚名谁罢?” 珊瞬间陷入犹豫之中。难道要道出实情?且不说为了逃避入选贡女故意放出谣言已属欺君之罪,万一世子得知自己就是宁仁伯的女儿,日后发现父亲一干人等密谋之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内心挣扎良久,珊才一字一句慎重地回道: “邸下,小女子是宗室宁仁伯的女儿,王珊。” “唔?” 謜仿佛又挨了一记重锤,实在太出人意表了。不过这次潾同样大吃一惊,两人目瞪口呆,直愣愣地僵在那里。珊见状,隐隐泛起笑意,含贝之齿若隐若现,浅笑若水缓缓漾开。 “唔……听闻宁仁伯的女儿被山贼砍成重伤,可是……” 可珊的脸上却不见伤疤,甚至毫无瑕疵,清透光洁。謜直勾勾地盯着珊的脸颊,嘴里支支吾吾,大脑飞速转动,想要厘清个中缘由。不一会儿,只听世子啊的一声发出轻叹,恍然大悟。 “那可是谣传?为了不被选为贡女送去上国?宁仁伯爱女心切,忌怕公主把女儿选为贡女,所以故意放出传闻?只听说宁仁伯向来怯懦胆小,不料竟会出此下策欺瞒公主和结婚都监[1],如此大胆行事,还真是意外。” “欺君之罪可是大罪,小女子甘愿受罚。” “受何处罚?” “据小女子所知,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如有逃避贡女甄选之举,当没收家产,流放边疆。其女也会立刻成为贡女进献上国。” “你既知晓个中利害,为何道出真实身份?” “您礼贤下士,愿与小女子结为好友,我又岂能对您说谎?无信无义,不足为友。” 珊从容不迫地回应道。謜直愣愣地盯着那张沉着冷静的面庞--细长浓密的睫毛像是精心梳理过,安静垂落;被睫毛遮去一半的眼眸黑亮深邃,热切真挚。他没想到,这位姑娘表面鲁莽固执,内心竟有如此沉稳气象。之前那个得理不饶人的不羁少女俨然蜕变成温婉知性的窈窕淑女。 “人生难得一知己,刚交的新朋友可不能就此放弃,是吧,潾?” 謜扬起一侧嘴角,这少女该不会料定世子不计前嫌,才道出实情罢?不过,即便如此,难不成真要治她欺君之罪,把这个机灵可爱的少女送去当贡女?世子心里暗下决定。 “闺名叫珊?珊,我要治你重罪,你且听好了--为了恪守信义,就算豁出你和令尊的性命,今后也绝对不能做出背叛我与潾之事。此外,在你年满十八也即未出贡女限定年纪之前,都要好好保守这个秘密。十八岁之后,我便帮你免除造谣之责。” “世子邸下天恩浩荡,小女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珊再次叩首,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不禁窃喜。看来回府后要让爹爹好生谢谢乖女儿才是。 看着珊摇身一变成为美丽端庄的大小姐,潾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这变身完美到令人惊艳,甚至难以想象方才挥舞拳头龇牙咧嘴的是她本人。 不对--王公贵族之家的大小姐真能女扮男装夜探青楼?潾忽然对她起疑,眉头一皱。謜看在眼里,误以为潾不愿与姑娘家结交,便一把拽过他,推到珊面前。 “此人是我的挚友,不分彼此,你可要好好待他才是。介绍一下,这是宗室始安公之孙,守司空王瑛家第三子,潾。” “啊?” 珊一扫此前的沉着冷静,只发出一声惊叹。方才得知插科打诨的謜乃当今世子已经令珊大惊失色,此番获悉潾的身份更令她震惊万分。与父亲合谋的那股势力想要拥护的王位继承人,如果她没记错,叫王琠,面前这个紧咬裂唇两眼狐疑的少年正是他的胞弟!而潾望着惊恐万分脸色发白的珊,涌上眼底的疑虑又加重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