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女教师充军穷乡僻村 娇宠儿入学哭惊众人   1954年7月,18岁的女学生梅红霞师范毕业,分配到河西县龙山区栗园村小学。她的同学也是她的恋人李志刚分配到城关小学。暑假开学前一天,她从城关小学和李志刚告别,骑上自行车,带着行李,奔向她分配的工作单位。   李志刚为她推着自行车给她送行。天朗气清,梅红霞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兴高采烈,但李志刚却心情沉重。栗园村是一个离县城五十多里一面靠山,两面环水的偏僻乡村。今年河西县五六个师范毕业生,都留到了城关或县城附近乡镇,只梅红霞分到了边远乡村,又是个女生,李志刚不明白梅红霞为什么被“充军”。他和梅红霞依依不舍,右手掌着车把,左手牵着梅红霞的右手,缓缓而行。   两人默默地行走,不觉过了护城河,梅红霞要接过车子,李志刚说:“到五里铺吧!”眨眼到了五里铺,梅红霞又要推车子,李志刚说:“到十里铺吧!”不觉又到了十里铺,梅红霞又要推车子,李志刚还是不愿松手,梅红霞抬头看看太阳,着急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看太阳到哪儿了,回去吧!”   李志刚使劲攥了攥梅红霞的手,无奈地松开,把车子交给梅红霞道:“红霞,待试用期满,我一定设法把你调回城里!”梅红霞不以为然道:“不急,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不怕苦。”李志刚说:“红霞,回来我们好结婚呀!”梅红霞嫣然一笑,跨上了自行车。   她象一只快乐的小燕子,飞快地着蹬自行车,哼着时下流行的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想象着美丽的乡村,漂亮的校园,可爱的孩子,五里路,不觉到了区政府。   文教办公室的老文教助理和蔼接待了她,给她介绍了栗园村的情况,然后指引了去栗园村的路线,象长辈叮嘱孩子似地地说:“梅老师,对不起,我今天县里有个会议,不能亲自送你去了!你就从乡政府东沿宜河堤向南走四五里,再向西奔宜河的支流小清河河堤,向西南不下线,七八里路就到了。”   梅红霞点点头,转身欲走,文教助理又说:“前几天我在县教育局开会就听说你要来的事,学区校长我已通知,他给村长打了招呼,等着接待你。那是刚建的小学,条件不错。不过,村子偏僻落后,交通不便,特别是群众思想封建,动员学生入学不一定顺利。”梅红霞笑道:“这个,我不怕,工作不就是向困难作斗争吗?”文教助理哈哈笑道:“是呀,是呀!”心想,这姑娘挺有志气。   梅红霞跨上自行车上了路。先爬上宜河堤,不多会又转上小清河河堤。火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车轮沿着蜿蜒的河堤飞转,轮子过后溅起一溜白色烟尘,象袅袅炊烟匆匆飘向静静的河面。河堤两边翠绿的栗子树、核桃树等向她身后飞快退去。汗珠顺着细嫩的面颊静静地流下,她左手掌着车把,右手不断地用手帕擦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寻找着她要去的地方。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片绿树掩映的村庄,河堤上挺立着一棵粗大古老的银杏树,河堤右边一片低矮的茅屋上瓢着炊烟,村子深处不时有鸡叫狗吠声传来;左边河里成群的鹅鸭,伸着脖子朝着梅红霞“哇哇”直叫。一条小道,从河边爬上岸越过河堤,伸向村子深处。梅红霞刹住车,想找人问问村庄的名字,可是四周张望半天,却不见一个人影。   正着急之时,忽见前面有一对象是姐弟的男女孩童,从河中沿着上岸的小道爬上河堤。梅红霞眼睛一亮,推车上前,只见那女孩苗条,赤脚卷着裤腿,脑后梳着一条发辫,脸色红得像盛开的玫瑰,身后背着个小鱼篓,鱼虾不时跳出篓口,那男孩虎头虎脑,穿着个小裤衩,前额留着“小锅铲”,脑后梳着“万人蒿”,肩上扛着小鱼网,渔网上沾满了绿色的榨菜,似捉鱼玩耍。待男女孩童爬上河堤,梅红霞和蔼地上前问道:“喂,小朋友,请问这是什么村庄?”男女孩童仰起脸,天真好奇地望着梅红霞,答道:“这是栗园村呀。”   一听说是栗园村,梅红霞自言自语道:“哦,终于到了!好漂亮的村庄呀!”又问:“小朋友,你们村的学校在什么地方呀?”女孩用手指着前方道:“下了河堤,往村西走,一片青砖瓦房就是。”男孩补充道:“学堂刚刚建的,大门上挂着大牌子,可漂亮了!”   梅红霞看姐弟俩十分可爱,问女孩:“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答:“我叫爱朵。”又问男孩:“小朋友,你呢?”男孩答:“我叫百姓。”梅红霞又问:“你们都上学了吗?”男女孩都摇头道:“俺村以前没有学堂,现在刚刚建立,连老师还没有呢?”   男孩突然好奇地盯着着梅红霞问:“你是老师吗?”梅红霞笑道:“你看我象吗?”男女孩异口同声道:“象,很象!”说着“啊”一声往村中跑去,象是赶快要向村里人报告喜讯。   梅红霞走下河堤,径直奔向村西那片青砖瓦房。走近门口,见站着一位头发灰白的长者。长者道:“你是新来的梅老师吧?”梅红霞点头称是。长者自我介绍道:“我是这个村的村支书兼村长王成信。我代表乡亲们热烈欢迎你!”梅红霞甜甜地一笑。   老村长引领梅红霞向办公室走去。梅红霞环顾学校,只见正面五间青砖瓦房,另有东西各两间厢房,四周围着青砖院墙,古老质朴,象是富人家的旧宅院。   老村长说:“我们村偏僻落后,解放前建不起学校。现在多亏解放了没收了地主的房子。”手指正面房子说:“东三间做教室,西两间做办公室。”又手指左右说:“东厢房作厨房,西厢房作宿舍。”梅红霞想,村子虽然偏僻落后,可这学校挺宽敞的,心里很高兴。   走到办公室放下行李,老村长又向梅红霞介绍村子情况,说:“栗园村都说偏僻,是因为两面临河。东面是大河,叫宜河,西面是宜河在村北决口形成的小清河,小清河北面又是龙山,交通不便。”梅红霞说:“不要紧的,交通不便,政府慢慢会修路的。难得的是这里自然风景好,我一来就爱上了。”老村长哈哈笑道:“那您就在我们村扎根吧!”梅红霞说:“只要乡亲们喜欢我,我就在这里安家!”   说话间一大群孩子围在了门口,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梅红霞。梅红霞看到挤在前面的是爱朵和百姓。老村长瞅了眼爱朵,对梅红霞道:“梅老师,这么一大片房子,晚上你一个人会害怕,我想找个小女孩给你做伴怎么样?”梅红霞道:“那太好了。”   老村长指着爱朵说:“你看这孩子怎么样?”梅红霞道:“可以呀!我认识她,叫爱朵,刚才我在村头问路就是问的她。”老村长又问爱朵:“爱朵,晚上来和老师做伴你同意吧?”爱朵红着脸,点点头。百姓嚷道:“我也来!”老村长说:“你小子不行,晚上尿床怎么办?”孩子们轰然大笑,百姓羞得低了头。老村长又对爱朵道:“那你回家告诉你娘。你娘要同意,晚上你就来。”   晚上,爱朵征得母亲的同意和梅红霞做伴。卧室支着一张没收地主的大床,爱朵和梅红霞睡在一床。梅红霞询问爱朵家里的情况,有什么人,干什么,识字吧等等,爱朵如实答道:“俺有三个哥哥,数我最小。哥哥在家种地,都不识字,他们盼着小学来了公办教师晚上上夜校。”还说:“俺爹不识字,可俺娘识字,从小在姥姥家上过私塾。”   梅红霞问爱朵:“你想上学吗?”爱朵说:“怎么不想上,做梦都想呀!可原来俺村没有小学,出村上都嫌远。俺娘在家就教我学《三字经》、《百家姓》,还背《女儿经》,可好了。”梅老师说:“过两天就开学,那你来报到吧。”爱朵拍手道:“那太好了!”   开学这天,一大早,孩子们都由自己的父亲或母亲牵着手,扛着小桌子小板凳送到了学校。那时公家统一配不起课桌凳,村民们只有自力更生,但体谅建国之初国家困难,谁也没有怨言。新生的栗园村小学,大门刷了鲜艳的红漆,门楼飞檐斗拱,门榜上挂着熠熠生辉的校牌,气象一新,张开双臂,欢迎着自己的主人。   家长们扛着桌子板凳涌进了教室,梅红霞指挥安放,个子高的学生往后排去,小个子的坐前边。安排孩子们坐好,家长在旁陪着,梅红霞开始登记并给孩子们起名。家长和孩子们都好奇地盯着梅红霞,见她年纪不大,个子苗条,梳着两条乌黑的发辫,上身着月白竹布褂,下身穿普通蓝布裤,脸色绯红,好似春天绽开的玫瑰。   梅红霞一说话,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她先作了自我介绍,又说了党和政府办学对老百姓的关怀,最后说:“各位家长,现在开始报名登记,请你们先报家长姓名,再报孩子小名,年龄,年龄要说周岁,然后由老师给起大号。”望着前排说:“先从第一排第一个开始吧。”   坐在最前排第一个的家长摘下嘴里的旱烟锅,往脚上磕了磕,然后抬起头大声道:“我叫艾学礼。”梅红霞问哪个“爱”字,艾学礼解释说:“‘艾’是草字头底下加个‘叉’,‘学’就是学堂的学,‘礼’是圣人说的仁义礼智信的礼。”   梅红霞记下,又问孩子小名,艾学礼说:“这孩子嘛,小名叫百姓,就是百家姓的的百姓,今年9岁。”艾学礼高兴,话也多:“孩子早就该上学的,如今拖到9岁,都是因为村里原来没有小学,出庄上大人又不放心。如今好了,上级把小学办到了家门口,共产党、人民政府就是好。”   梅红霞又问:“大叔,那孩子的大号按什么‘字’排着起。”梅红霞知道农村的传统文化是很讲究按辈分排字起名的,虽说如今是新社会,可老传统一下子改不了。艾学礼想了想,干脆道:“嗨,如今新社会,咱不要老一套了。孩子大号就和小名连在一起,叫艾百姓吧,叫他长大了永远听共产党的话,爱老百姓,怎么样?”   “好啊,好啊!”梅红霞赞同地点点头。众家长也感新鲜,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艾学礼是木匠,抗战时曾在北部山里八路军兵工厂制造步枪,专挖步枪壳子,算是老革命。有人说笑道:“百姓爹不愧是老革命,受过八路军教育的!”   艾学礼又问百姓:“儿子,你同意吧?”百姓腼腆,只是低头搓着小手不作声。梅红霞提笔记下,又请下一位家长报名,一个接一个地进行下去。可时间一久,百姓坐不住了,站起来向后张望。他小眼珠子转了转,发现满屋子都是男孩,就小嘴贴着爹的耳朵问:“爹,怎么没有一个女孩呀?”   艾学礼回头看了看,果真一个丫头也没有,心里纳闷:“乡亲们怎么这么重男轻女呢?当睁眼瞎多难呀,怎么不叫闺女上学呢?我要是有闺女,非第一个送来不可。唉,只可惜老天不长眼,就赐给我一个儿子。”   百姓又问爹:“爱朵姐姐怎么没有来呢?她为什么不上学呢?”艾学礼怕影响别的家长报名,用手捅捅儿子不要说话。百姓低头憋屈着,眼睛滚出了泪珠。艾学礼看委屈了儿子,心疼地伸手给儿子抹泪。不料百姓猛地推开父亲的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接着抱起小板凳,撒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姐姐不上,我也不上了!”   艾学礼慌了手脚,边喊边追。待走出教室,百姓已跑得无影无踪。众皆摸不着头脑,都知道百姓是艾学礼的独苗苗,他哭喊的“姐姐”是谁呢?   说起百姓的“姐姐”,这要从农业生产互助组说起。1952年农村土地改革后,翻身农民虽然得到了土地,但单家独户的耕种收割势单力薄,人民政府开展组建生产互助组活动,号召农民几户自愿结合组成一个组,采取以工换工、自主种植、互助调剂使用耕畜和农具的原则,进行生产。   当时艾学礼一家三口分得两亩半土地,但一无耕畜,二无犁耙,三无车辆,只有锄头和铁锨。正愁耕种困难时,听到村长贯彻上级提倡互助组指示,喜出望外。他首先想到了村西头唐金。唐家是富裕中农,一二十亩地,车辆耕畜,耩子犁耙,杈把扫帚,样样俱全,而且有人,三子一女,除闺女小外,三子都是壮丁。唐家又是忠厚本分人,信得过。第二天,艾学礼就找到唐金,说明要和他家成互助组的事。   艾学礼秉性耿直,为人宽厚,威信颇高。他会木头活,无论是本家亲戚,还是庄邻朋友,但凡求打个桌子板凳,盖屋叉梁或做个嫁妆什么等等,都从来面不辞人。有时家里正忙着的活,人家一求,他放下自己的活就走。那年他正做嫁妆忙赶会,村东唐银家盖屋找他叉梁,他二话没说抬腿就走,结果耽搁了自己赶会。唐金家木头活,艾也总是随叫随到,且从不要工钱。这回唐金一听艾学礼说要拉他成互助组,满口答应。   唐金和艾学礼按辈分兄弟相称,艾是兄弟四个他是老末,唐是兄弟三个他是老三,长艾三岁。唐金说:“四兄弟,不是三哥我说面子话,这事今天就是上级不号召,三哥我自打你去冬分了地就想到了。你赤手空拳,那两亩半地怎么种?我这里什么农具都有,顺便就给你种了。”艾学礼“哈哈”大笑,心里又热乎又亮堂。后来村长又拉了三户贫农推给唐金,这五户组成了一个互助组。   唐家住村西头,艾家住村中,中间有三四条大街小巷间隔,原本两家猴年马月不曾见得一面,可这回一成互助组,两家竟天天在一起下地干活了。   百姓当时六七岁,虽说到了读书的年龄,但村里没有学校,艾和老婆在互助组干活就随时带在身边。唐金老婆看艾两人带着孩子干活不方便,就主动提出把孩子留到她家她给看着。唐金的小闺女11岁,小名叫爱朵。一天,唐金老婆当着艾学礼两口子的面说:“我看您两人天天带着孩子干活不方便,把百姓留到俺家里,叫爱朵给看着吧!”   艾学礼求之不得,满口答应,可他老婆却担忧道:“三嫂子,只是这百姓叫他爹惯得拿不上个了,爱朵怕看不了呀!”唐金老婆道:“怎么看不了啊,百姓如今也不用驮不用抱了,叫爱朵领着上街玩就是了。渴了有水,饿了有煎饼,他还要怎么着呀?”   次日一早上工时,艾学礼老婆领着百姓送到唐家,唐金老婆把爱朵唤出来说:“爱朵,我给你拾个弟弟,你要吧?”爱朵先前见过百姓,一看跳得老高:“好啊,好啊,我正愁没人给我玩呢?”唐金老婆叮嘱爱朵:“那你就从此喊他弟弟,好好哄着弟弟玩。”   艾学礼老婆欢喜地看着爱朵,连忙教百姓道:“百姓,你以后就喊爱朵姐姐,你不是成天看人家有姐姐红眼吗?不过,你可一定要听姐姐的话,不许在家里那样顽皮耳朵硬,行吗?”百姓看着爱朵,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爱朵当即亲热地牵起百姓的小手,蹦蹦跳跳地上了街。   百姓从此如胶似膝地粘上了爱朵,寸步不离,并且对爱朵俯首帖耳,如绵羊一般。艾学礼又喜又惊,心想:“一物降一物,我成天愁儿子没治,如今有救了!”百姓原本是怎样一个孩子呢? 正文 第2章 姐弟依恋孩童本天真 青梅竹马两小竟难分   百姓是艾学礼的独苗苗。说起艾学礼从结婚到有这个独苗苗艰难曲折。艾学礼先是年过三十,山穷水尽之时,才碰巧拣了个媳妇,又费尽周折才生了百姓。世上就是这样,大凡得来不容易的东西,无不倍加珍惜。   那时在农村,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只要有二亩地,就不愁说媳妇,即使是猪八戒,瞎子瘸子,照样有人赶上门。   比如栗园村一家姓王的,两个儿子,二十亩地,日子红火。不料两个儿子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上树摸小鸟掉下摔断了腿,一个出天花留下一脸麻子,父母忧愁两个儿子非打光棍不行。可谁知儿子都不到二十岁,就说媒的挤破了门。   又比如村里一个没了“命根子”的男孩,长大后也照样娶了媳妇,近乎天方夜谭。这家十二亩地,一个宝贝儿子。谁知儿子一岁他娘把他屎唤狗来添腚的时候,狗却把孩子的小鸡鸡一口咬掉了,谁都说他是注定要打光棍的。可不料偏偏有一家穷人为了闺女活命,托人赶上门来说亲。   而没有地,人长得再好,则往往要打光棍。艾学礼就是例子,雇农出身,指地无有,只靠小手艺溜乡糊口,到了三十岁还没人给提亲。这在十五六岁就早婚的农村,二十岁就是“剩男”,三十岁就光棍打定了。   可人说好人好报,艾学历礼是个好人,果真有了好报。一天他溜乡到临近的桃园村,寡妇张氏请他给闺女打嫁妆。这也是一户穷人家,嫁妆只做一个木柜,一对坐床。张氏先问价钱,艾学礼说了个价,张氏一听比街上便宜,当即答应。   艾学礼给人干活尽心尽力,从不偷懒,且手艺高,做工精细。三件家具,他现杀树现解板,现上火烤干,三天玩手玩脚。结工那晚酒足饭饱后算工钱,不想张氏红着脸道:“艾木匠,不好意思,我临时手里没有钱,要等闺女初八好日子前一天杀猪……”   艾学礼是穷人知道没钱的难处,痛快答道:“大娘,咱东西两庄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钱不钱的说不着。我出外耍手艺,只图混碗饭吃。这样吧,等你家闺女好日子那天我来讨杯喜酒喝,这工钱嘛,就算我给您老人家的喜礼啦!”   张氏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过来倒茶的闺女一听也着了急,忍不住插话道:“大哥,那怎么成啊,您出外不容易。酒您自管来喝,这工钱俺可是一分也不能欠的。”来张家串门坐在旁边的一位白发大娘看在眼里,夸奖艾学礼道:“你这木匠心眼真好,一定能多修几个儿子。”   不料艾学礼尴尬一笑:“大娘,谢您的金口玉言,不过晚辈惭愧,至今还是光棍一个呢!”大娘“啊”了一声,接着道:“你这孩子心眼这么好,人长得也不赖,肯定缺不了媳妇的。这样吧,你给我说说生辰八字,我在俺庄查听着,给你说一个。”艾学礼盼着人给提亲,当即给大娘说了年龄属相。   初八前一天,艾学礼按约一早赶往张氏家拿工钱。刚走到村头,见白发大娘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张望。艾学礼问:“大娘一早在这儿,可有什么事?”大娘一脸的悲伤,把艾学礼拉到路边小声道:“木匠,不好了,张家出事了……”艾学礼问怎么回事,大娘抬起袖子抹泪道:“出嫁前两天,张家女婿,人没了……说是得了什么瘟疫……张家闺女命苦,算命先生说她克夫,可怜啊……今天我是怕你去要账,专门在这等你的。木匠,改日再来吧,等张家消消痛。”   艾学礼叹了口气,深深地同情张氏,对大娘道:“大娘说得对,这账今天不能要了,怎么好伤口上撒盐呢?”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郑重对大娘说:“大娘,请您转告张家,这工钱我真的不要了,我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两个月过去,一天早晨艾学礼刚刚起床,抬头见大门口一群喜鹊飞到大栗树上,“喳喳”叫个不停,他想自己难道会有什么喜事?想了半天摇摇头,自言自语语道:“什么喜鹊叫喜事到,迷信,我才不信呢!”正要生火做饭,一眼见白发大娘出现在大门口。他连忙迎上去问大娘什么事,不料大娘笑道:“孩子,我是来给你提亲的。”   艾学礼懵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到三十岁这是第一次遇人赶上门来给自己提亲,赶快把大娘请进家坐下。大娘道:“我要给你提的是张家的闺女。就是你给打嫁妆那个张家。他家女婿不是没了吗,张家看您人好,心眼也好。‘八字’我给找人看了,闺女小您十岁,也合适,只是人说什么克夫,您要不嫌弃,她家愿意……”   艾学礼一下子心花怒放,原本想只要有女人跟就行,二婚三婚也不计较,何况现在送上门来的是黄花闺女。什么克夫不克夫,我才不信那一套,难道我堂堂男子汉,还压不住一个娘们。但他还是谦虚道:“大娘,只是我太穷,怕亏了人家张家……”大娘哈哈笑道:“张家说了,不嫌你穷,日子是人过的,只要两口子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再说现在解放了,听说马上就要土改,分地给穷人,那不就更好了吗。这样吧,你赶紧查个日子,娶过来吧。”   艾学礼就这样突然一夜之间拣了个媳妇,四乡里成为美谈。但好事不一定成双,艾学礼取过媳妇后生孩子却一波三折。媳妇一连生了五胎,都是不满月孩子就口吐白沫而夭折了。眼看艾学礼都三十有五了,还没抱上儿子,一样大的青年都当爷爷了,他心急如焚。   他请教了好多中医,有说是怀胎时乱吃有毒东西引起的,有说是接生消毒不好引起的,等等。到了媳妇怀上第六胎,他不惜血本花钱找医生请教孕期注意事项,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吃什么好,吃什么不好,等等。好生产时,又不远万里,雇人抬着到五六十里以外的地区医院接生,确保万无一失。   功夫不负有心人,艾学礼第六个孩子终于接生成功。当产房内传出婴儿的“哇哇”哭声,护士开门告诉他是男婴时,他惊喜道:“苍天啊,总算成功了,成功了!我36了,终于有儿子了,我绝户不了啦……”之后,为了大人孩子的安全,他直到老婆在医院满月,才把老婆接回家。   可出院不久,孩子又一次发疯,艾学礼吓破了胆,又请中医又请神婆。按神婆许愿,说这孩子前世是个武将,杀了不少人,而今这些冤鬼都来找他,拉他进地狱算账,必须吃百家姓的小米强壮身体固住精气,才能保住性命。还说要在后脑勺留个“万人蒿”,让万人抓住,别让冤鬼给抢去。艾学礼本不信鬼神,可如今为了儿子,神婆说什么好他就办什么。   “万人蒿”,就是在后脑勺留一撮毛。这个好办,艾学礼找人给百姓剃头时,照样留了。吃一百家小米,这事就麻烦难了。不仅仅是人户多,而且众多穷人家中无米,要拣富人家跑;而富人家又没贴标签,往往还要打听;打听到门去,还要费好多唇舌说明缘由。但艾学礼不畏艰难险阻,背着布袋走村串户,磨破嘴皮,终于要了百家姓的小米喂百姓,并给儿子取名叫百姓,叫儿子长大别忘了这一百家的恩。   说来也怪,百姓自吃了百家姓的小米之后,从此长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虎头虎脑。艾学礼成天喜得合不拢嘴,更是对儿子爱如珍宝,天天上眼瞅着,生怕出一点闪失。孩子几个月时,他要老婆寸步不离,不许孩子有半点哭声,洗衣洗尿布做饭他全包了。孩子一两岁后,依然如此。他嘱咐老婆看好孩子就行,什么也不要干。往往他溜乡回来,老连火也没生,可他不生气,放下担子,自己动手。直到孩子三四岁能下地走了,老婆才做饭洗衣洗尿布。每每看到百姓一天天长大,迈步走路,依依呀呀学语,他总是乐得合不拢嘴。   四五岁,百姓开始淘气。由于他多在外,捞不着管教孩子,多由老婆教育,可老婆目不识丁,只知道溺爱,只知道不让孩子冻着饿着,要吃什么给什么,要玩什么找什么玩,连起码的礼貌常识,也不会教育,因此孩子学得自我、任性、撒泼。   一次孩子哭着要吃麦煎饼。家里仅有的半缸麦子是留着过年吃的,平时穷人家谁舍得吃,多是高粱糊涂糠菜窝窝。没有办法,她就自己抱着磨棍现磨糊子,现烙煎饼。恰逢天热,她差点晕了过去。   一次孩子在外看人家小孩吃油条,就回家哭着喊着向她要油条。乡村里哪有什么油条,只有十几里外的镇上有。她说没有,孩子睡倒就打滚。没有办法,她只好背着孩子,跑到镇上去买油条。   又一次孩子在外看人家小孩玩皮球,回家又问她要皮球。那孩子的皮球是在县城买的,附近镇上根本没有。她没有办法,就领着孩子去找那个孩子的家长想借来玩玩。可谁知那孩子死活不让,百姓上去就抓人家的脸,把那孩子的脸抓得血肉模糊。这事传出去,邻家的孩子都不敢接近百姓了。   又有一次百姓看人家小孩玩手枪,上去就抢,人家吓跑了。后来街上的孩子见了百姓都躲得远远的。   所以百姓只有自己在家里玩,寂寞极了,就发脾气,问娘:“你为什不给我生个哥哥,生个姐姐呀!”其实百姓娘真想再生个孩子,可不知为什么总不再怀孕。她想抱养一个,可总没有合适的,艾学礼也不同意,嫌不是亲生的,没有味。   人说娇养无义儿,棍头出孝子,艾学礼比谁都明白。看到孩子的任性撒泼,也着实担忧着急,可每次想下狠心打,却总下不得手,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   有一次夏天小清河发洪水,山洪冲下许多山枣苹果,许多孩子到河边捞着吃,百姓也去了,结果有一个孩子不慎被洪水冲走了,家长都吓得把自己的孩子赶跑了。但百姓不听,艾学礼喊破嗓子他也不走。于是艾学礼脱下一只鞋子朝百姓扔去,鞋子高高从儿子头顶飞过,儿子上前抓起鞋子抱着就跑,边跑边喊:“看你还打我吧!”艾学礼哭笑不得。时间长了,百姓根本不怕艾学礼,好话孬话都当耳旁风。   艾学礼把孩子当宝贝,不仅仅是因为生这个孩子不容易,也不仅仅是因为可怜天下父母心,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就这一根弦,要依靠这根弦传宗接代续香火,要是拨拉断了就一切都完了。他本身兄弟四个,三个哥哥都是三四个儿子,他怎么能断了后呢?所以他成天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总想将就着哄着儿子长大,他相信古语说的“树大了自直”。   可看看庄中的例子,他又不寒而栗。庄东王贵家连生了7个闺女,临晚老两口加起来一百了才生了个儿子。老两口视作掌上明珠,一味溺爱宠惯,任其由风自长。结果这孩子木不雕不成器,长大打东邻骂西舍,还偷鸡摸狗,喝酒赌博。派出所抓了几次教育也不改,终于输极了去偷耕牛,结果罚了劳改。出狱后二十五六了,总没有人给提亲。老两口教训他几句,他不但不听反破口大骂。绝望至极,老两口双双一起悬梁自尽,世人无不寒心落泪。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艾学礼忧愁教育儿子时,想不到儿子有救了。百姓从跟着爱朵大变了,不仅听话不撒泼,不要这要那了,还知道见了人礼貌下称呼。更令艾学礼高兴的是,吃饭时原来儿子要大人伺候,现在儿子竟然主动给大人又搬板凳,又盛饭。艾学礼惊奇爱朵是怎么教育的,问爱朵,爱朵说:“没怎么教育呀,就是百姓很听俺娘和我的话呀!”艾学礼忽然醒悟,爱朵的母亲不是一般人。   爱朵的母亲是个善良而又极懂礼节的家庭妇女。自幼虽然没进过私塾,没上过洋学堂,但却在家里跟父亲认过一些字。父亲是清末的秀才,家境不错,但到了民国动乱,被土匪洗劫,却穷困潦倒了。父亲因无力送女儿进私塾,去洋学堂,便在家里尽力教女儿识字,把《论语》、《三字经》、《百家姓》、《女儿经》等,都教女儿读了。女儿因此算是知书达礼。   爱朵的母亲极会循循善诱教育孩子,她用父亲教育自己的方法教育爱朵。自小就教爱朵怎么做事,怎么做家务,怎么懂礼节等等。爱朵被教育得文雅端庄,彬彬有礼。百姓自打跟爱朵玩,她每每看这孩子不懂规矩,就耐心地指教。比如吃饭时,教孩子擦桌子搬板凳,往桌上端饭拿筷子,给大人盛饭等;比如大人叫干什么活,教他要听话不要顶嘴,还要干好等;又比如见了大人要懂礼节,给大人下称呼,大人进家忙搬板凳,给大人倒茶等等;并叫爱朵给他作出榜样,让百姓跟着学。   爱朵领百姓出去玩,总要吓唬他说:“你一定得听话,不准乱跑,不准和别人打架,不准要别人家的东西,要不我就不领你玩了。”百姓总是百依百顺。   白天爱朵领百姓在街上和孩子一起玩耍,又打蜡门,又打磨啦,又跳房等。离河很近,小清河平时水又浅,春天常去河中摸鱼捞虾或捉蝌蚪。夏天还常爬树去捉小鸟。村中树上有许许多多的鸟窝,爱朵爬到树上摸鸟蛋捉幼鸟,鸟蛋拿回来煮了吃,幼鸟就放在鸟笼喂着,百姓高兴得又跳又蹦。   晚上,大人往往要很晚才收工,爱朵和百姓先吃了饭,就上街和孩子们玩耍去了。他们又溜手布,又捉迷藏,又老鹰捉小鸡。每每捉迷藏,爱朵总要找个隐蔽地方,把百姓搂在怀里,百姓乖乖地气也不喘。老鹰捉小鸡,常常爱朵当鸡头,百姓在爱朵后头紧紧搂着爱朵的腰。他们经常玩得热火朝天,常常大人喊着都不愿回家。   也许是缘分,百姓再也离不开爱朵,爱朵也十分喜欢百姓,他们真的象亲姐弟一样。爱朵走动,总想拉着他,不光是出去玩耍,连走姥姥走姑家,也要带着他,以致姥姥姑妈都以为她母亲又给爱朵抱养了个弟弟。   百姓更是粘上了爱朵,不仅白天,连晚上也分不开了。开始百姓父母有时忙来不及带他回家,他就和爱朵一起上床睡了。那时百姓六七岁,好在不尿床,顽皮一天,睡倒常常一觉到天亮,爱朵省心,大人也放心。但不想后来百姓竟乐不思蜀,晚上父母喊着也不愿回家了。   有一次百姓睡得迷迷糊糊,父亲把他驼回家,不想半夜打响雷把他吓醒,他发现是在家里,竟大哭着非要找“姐姐”,父母怎么哄也不行,父亲无奈只好又把他驼回去。艾学礼看两个孩子如此之好,爱朵又长得水灵可人,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可否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呢? 正文 第3章 艾家有心求结娃娃亲 唐家无意苦思回绝因   当夜,艾学礼回到家把想法给老婆说了,正躺在床上的老婆一骨碌坐起来,咧嘴笑道:“好啊,好啊,爱朵这孩子太可人意了,要是能给咱当儿媳妇,是咱几辈子修的,也是咱儿一辈子的福气。”艾学礼坐在床头,吧唧着旱烟袋,深深吸了一口,却又给老婆泼冷水说:“这事好是好,就怕——”   老婆瞪了艾学礼一眼:“就怕什么,这不是你说的吗,怎么没提就要变卦……”艾学礼又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喷着烟雾,吧唧着味道:“咱穷,就怕咱是一厢情愿。”   老婆此刻很不愿听败兴的话,抢白道:“怎么一厢情愿,土改了,谁穷谁富?”艾学礼道:“这你错了,土改了,十个指头也不一样长。人家老辈是肉头户,咱老辈是雇活为生,门不当户不对。这婚姻自古不都是讲大门楼高低吗?就说你跟着我吧,当初不要说你家产万贯,就是有十二亩地,你娘也不会把你舍给我的。”   老婆一撇嘴,推了他一把:“胡说,我娘才不图财呢,当初我娘把我说给你,就图你心眼好。”喘了口气,“我看老唐家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别门缝里看人。”艾学礼道:“我是先打防御针,别光咱想得好,万一人家拒了咱,咱受不了。”   老婆着急道:“快说,这亲怎么提法,咱总不能自己赶上门呀?”艾学礼道:“我没有那么傻,我想找个媒人。”老婆赞成道:“对,找个媒人好,真不行,咱也好下台。”   艾学礼想了半天道:“你看这样行吧,咱找西头铁匠家的,她和爱朵家关系不错。”老婆不加思索道:“行呀,铁匠家的人也不错,老实可靠。”   艾学礼又说:“不过,这事我爷们家不好出面。”老婆痛快道:“那我去。”艾学礼又道:“不过,你要嘱咐铁匠家的,去唐家说的时候,就说是她看着好说的,别说是咱专门托她去说的。那样万一不成,咱难看不说,将来两家也不好相处。”   老婆道:“这我明白。铁匠家的是聪明人,一点就破。”   天一亮,老婆就要去铁匠家,艾学礼突然拦住老婆说:“别忙,还有个事……”老婆一下变了脸:“怎么,你又变卦了?”   艾学礼道:“不,我突然想起得先给两个孩子合合‘年命’,要是‘年命’合不着,那还提什么?”老婆恍然大悟:“对呀!那我先去村东头地理先生家,合合‘年命’再说。两个孩子的出生时辰,属相我都知道。”说完匆忙出门走了。   一会老婆回来,进门就朝艾学礼眉飞色舞道:“我说姓他爹,老天有眼,两个孩子的‘年命’正合适。一个属鸡,一个属马,鸡马不犯克,而且朵比咱儿大三岁,先生说,女大两,黄金往外淌,女大三,黄金触着天。”艾学礼喜得合不拢嘴:“那你快去铁匠家。”   老婆马不停蹄到了铁匠家,说明了来意,铁匠家的满口答应。当日,铁匠家的来到唐金家,见爱朵和百姓正在院子里踢毽子。两个孩子一看来了客人,忙丢下毽子,先是礼貌地喊“婶子”,接着一个搬板凳,一个去倒茶。铁匠家的满心欢喜,心想两个孩子真好,真要是成个亲,那可是天生地造的一对。   唐金老婆让铁匠家的坐了。铁匠家的开门见山道:“三嫂子,我来是想当媒婆,嘴贱……”唐金老婆和蔼道:“妹妹说远了,说红媒免罪呀,怎么还嘴贱……”铁匠家的笑道:“三嫂子,不是外人,我直说了吧。”看着爱朵和百姓,“我早就看这两个孩子成天在街上玩,形影不离,象亲姐妹一样。我是想,您两家要是能作个亲……不过,话可说明了,这可不是艾家的意思,全是我自个想的。”   唐金老婆道:“你想得不错,艾家也是老实人,小孩长得也不错……”突然又拐弯道:“不过,小孩的终身大事,我得给老头子商议商议,再说要紧还得找先生合合年命。要是能合着,那敢情好,要是合不着……”铁匠家的道:“要是合不着谁也没有办法。这样吧,等嫂子合完了,给我回个话吧!”唐金老婆应了。两人又拉了一会家常,铁匠家的告辞了。   唐金老婆把这事告诉了老头子,老头子想了想说:“闺女的终身大事,光咱两人做主不行。这事得开个家庭会,给几个儿子商议商议,也还得要闺女同口才是。”   唐金三个儿子,除了小儿还没有结婚,其余两个都成家立业了。一天晚饭后,唐金主持家庭会,郑重其事地商议闺女的亲事。唐金抽着旱烟锅,先让儿子们说说想法。   大儿子爱国说:“我看这事可以,妹妹给百姓好得离不开,百姓这孩子长得也不孬,老艾家也是忠厚本分人。”二儿子爱民说:“好是好,我看太早了,将来百姓怎么样很难说,真想成亲,等过几年妹妹大了再说。”三儿子爱社说:“到了什么年代了,还定娃娃亲?即使想成亲,我同意二哥说的,过几年再说。”   唐金又问闺女:“爱朵,新社会了,上级说婚姻自主,你说呢?”爱朵红了脸,垂下头,小声道:“俺不懂,爹说咋办就咋办。”唐金又问老婆:“你的意见呢?”老婆说:“我听儿子们说得都有道理,你是当家人,你说了算。”   唐金摘下嘴里的旱烟袋,把烟袋头往地上使劲磕了磕,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来艾家祖上虽穷但也是仁义之人。艾学礼的爹娘是民国初年从水泊梁山逃荒而来的。刚来的时候,两口子都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挑着一对席叉子,席叉子里净是些锅碗瓢勺,煎饼窝窝头什么的。您爷爷一看两人很可怜,就说你们要愿意就留下给我看园吧。那时咱家一大片栗园、核桃园、杏园。他俩说中,有口饭吃就行,就留下了。   “艾学礼爹叫艾立逵,是不是‘爱李逵’的意思不知道。也可能有这个意思,因为是生在水浒英雄的故乡嘛!不过艾立逵长相和脾气还真有点象李逵。个子高大魁梧,脸粗黑,络腮胡,胡子经常懒得刮,两三寸长。性子急,干活快,也很耿直,顺着毛摸啦怎么都行,呛着毛天不怕地不怕。”   爱国道:“说不定真是李逵的后代,龙生龙凤生凤呀!”   唐金道:“看性子和为人真有点像。艾礼逵好活道,手脚麻利,比谁都快。割麦子一般人一天顶多割二亩,可他了不得,天胧明下湖,蹲下不起来,到天黑一气就是五亩。挖地瓜窖子,一人多深,别人两天挖一个,他一夜就是一个。挑果子赶集,别人都是七八十斤,他却是一百多斤。   “为人特仁义,给咱办事分文不沾,甚至宁肯自己搭上点。那年您大爷结婚,您爷爷叫他去赶集买鲤鱼办喜事。他如数买了来,说价钱三毛五一斤。恰巧庄东唐银家也办喜事,买的鲤鱼不够,就差办事的王三想来货点。王三说那天集上他去晚了,全叫立逵收了市。您爷爷货了10斤给他。王三当即掏出45块钱,您爷爷说用不了这么多,三毛五一斤。王三说不对,是四毛五一斤,他看到立逵买的。您爷爷叫过立逵问是怎么回事,立逵不得不实话实说。原来上几集行市都是三毛五,这集天凉突然涨了钱,立逵怕回来不好给您爷爷交代,所以回来仍按三毛五报账,您爷爷很是感动。”   三个儿子佩服地啧啧赞叹:“了不得,世上这样的事真是少有!”   唐金道:“立逵对咱真心实意,没的说。给咱干活,拿咱的东西当自己的一样爱惜节俭。当时杏园里落下许多烂杏,您爷爷就叫人挖坑埋了算完。可立逵觉得太可惜,因为可以扒杏仁呀。于是他瞅您爷爷不注意,就又偷偷挖出来扒杏仁。年年他都扒好几百斤杏仁,一卖就是几百元,可他分文不要,如数交给您爷爷。每年卖杏,雇了好多人,都是一百斤称出去,可回来落账,就数他卖的钱多。为什么呢?因为别人都是少跑路就近赶集,集上贱;而他却不嫌跑路去溜乡,乡下贵;并且他在外吃饭不花销,都是自己带着煎饼咸菜,装上一葫芦水。还有,立逵给咱干了12年活分文工钱不要,只图全家糊口。”   儿子们道:“那咱也不能白了人家呀?”   唐金道:“当然,人哪有不讲良心的。开始他是小两口,后来生下4儿3女。眼看孩子一个个长大,您爷爷感激他,也敬佩他,就拿出10亩杏园送了他,艾礼逵感动地了不得。所以,按艾家为人和咱和艾家交情,和艾家作亲没什么不好,不过,您爷爷立下三条规矩……”唐金喘口气,吧唧开了烟锅。   三个儿子着急道:“爹,三条什么规矩?这亲不成吗?”   唐金道:“要说这三条规矩,亲是不能成。您爷爷说,第一不和外庄户子结亲,第二不和当庄人结亲,第三不和独子结亲。”   三个儿子很不理解,齐问:“为什么呢?”   唐金道:“第一为什么不和外庄户子结婚?因为外来姓靠不住,说走就走。第二为什么不和当庄人结亲?因为远是亲,近是邻,就不亲了。你看老张和老赵家是亲家,斜对门,结果因鸡毛蒜皮闹得成了仇家。第三为什么不和弟子结婚?因为独子不好,娇生惯养,不知疼人。你看咱村唐林那个独子,娶了媳妇还吃独食,包顿饺子要他吃剩了媳妇再吃,烙个煎饼要上数,老婆吃多了就揍人家。还有唐成家那个公子,馋吃懒动,游手好闲,天天赌博,他爹给他撇的二十亩地,都快卖光了。所以和艾家这个亲咱不能结。不是现在娃娃亲不能结,就是将来孩子大了,咱也不能结。”   爱国担忧道:“爹,那咱不把学礼叔给得罪了吗?”   唐金道:“不要紧,你学礼叔是个明白人;再说,咱一如既往地对学礼好,全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唐金老婆道:“铁匠家的说了,这不是人家学礼的意思,不是人家托人来求婚的。”唐金道:“那就好,那就好!”   唐金老婆又担忧道:“只是,我怎么给铁匠家的回话呢?总不能实话实说呀?”唐金道:“你死脑筋,只说年命合不着不就行了吗!”   和艾家的亲事,老头子的话,唐金老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不亮就起床了。今天互助组去河西核桃园给他家刨花生,八九点钟她要送饭。互助组的规矩,下远湖给谁家干活,就由谁家管饭。互助组往往男女出动,十几个人,一大家子的饭全靠她做。虽然有提前烙好的煎饼,但要熬锅小米稀饭,再炒几个菜。她起来顾不得梳头洗脸就生火熬稀饭,上铁匠家的事,一时顾不得了。   爱朵和百姓被她教育得不睡懒觉,也跟着起来了。她嘱咐爱朵去喂猪、喂鸡、打扫院子。百姓跟着帮忙,爱朵去提猪食,百姓就去找勺子,爱朵去开鸡窝,百姓就去撒粮食,艾朵去拿大扫帚,百姓就去找小扫帚,两个孩子欢蹦乱跳,干得头头是道。   看着两个孩子形影不离,勤利听话,唐金老婆想,两个孩子真要长大成亲,确是美好姻缘,只是想到这祖上定的规矩,又不住叹气。   做好饭,炒完菜,太阳已三四竿子高,该送饭了。她把稀饭装到罐子里,把煎饼和菜放到提篮里,用钩担挑着,嘱咐爱朵好好看家,就出门了。   到了地头,唐金看老婆送饭来了,就吆喝大家吃饭。艾学礼两口子也在其中,拍拍手上的泥土,忙主动帮着唐金老婆给大伙盛饭盛菜,递煎饼。   唐金老婆看在眼里,心想,艾学礼两口子今天格外亲热,莫不是提亲的事他知道?铁匠家的虽说不是艾家的意思,可她说的不一定是实话,说不定是艾家留的退路。铁匠家的没问小孩的生辰八字,好象什么都知道,是否艾家已经给两个孩子合好了年命,找她来试探呢?要是那样,她家若以年命合不着拒绝,这事就不好了。她决定也去找地理先生给孩子合合年命。   送完饭回到家,她就去了村东地理先生家。地理先生一听她说要给闺女合年命,就笑道:“嫂子,好年命,艾学礼家的已经来合过了,不是我多嘴,您两家作个亲真不错。”她一听尴尬地笑笑,转身告辞了。一路想,这事该怎么给铁匠家的说呢?   晚上,他把老头子叫到里屋,单独给老头子把她找地理先生合“年命’的事说了,老头子一听皱了眉头。她想成这门亲,趁机唠叨道:“难道老辈的规矩就对吗,就不能改吗?外庄户子开始是不牢靠,可艾家而今已经三四辈了,还能上哪去?远是亲,近了就不亲了吗?这是事在人为,艾家是本分老实人,成了亲也不会给咱翻脸。再说,独生子就不好吗?这也看谁教育。百姓他爹以前光知娇惯不知教育,所以百姓学得任性撒娇,你看从上咱家,我给理正得说啥听啥。这孩子本性不错,善良本分……”   唐金打断老婆的话说:“行了,你别哆隆了。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这个亲我不同意,不光是当初老的定的那些规矩,还有更重要的。他家就那二亩半地,将来真孩子去了,人口多了,吃什么?共产党又不许买卖土地,所以,我想给闺女找个多有二亩地的,吃饭牢靠。再说,独生子负担重,就是父母住院陪床,连个人替换都没有,死了送殡更难,有守灵的,就没有泼汤的。   “还有,独生子不光是娇生惯养的事,重要的是人丁少,受欺负。不光是外人,本家就欺负。艾学礼本身就受过他大哥的欺负。他兄弟四个分家时,老的撇下五间屋,大哥和三哥一分为二,他和二哥分了空场。三哥外出逃荒,他暂借三哥房子住。后来大哥四个儿急等说亲需要房子,就找茬和他打架。大哥四个儿子齐上阵,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他理解大哥,这气他吃了,并搬出了三哥的房子,到杏园盖了一间草屋暂住。如今你看艾学礼三个哥,哪个都三四个儿,长得虎羔子一般,而艾学礼就一根独苗苗,你能保将来叔兄弟不欺负他儿吗?”   老婆信服了,说:“别说了,我明白了。你说说咱怎么给铁匠家的回话吧。实话是不能说的,你刚才说的这些,要是传到艾家,人家还不伤心死吗?说合不着‘年命’,可艾学礼家的已经合过了,那咱可怎么说呢?”   唐金吧唧着烟锅,皱着眉头,也一筹莫展。究竟该怎么给铁匠家的回话呢? 正文 第4章 唐家巧言托媒婆传信 艾家机灵悟出话外音   次日一早,外边街上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唐金和老婆不知怎么回事,对三儿子爱社说:“你快出去看看,是谁家发生了什么事?”   爱社飞跑出去,不多会回来说:“爹,不好了,是老姜家的闺女‘巧兰’上吊死了?”唐金和老婆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儿子说:“是她那个糊涂爹娘给逼死的。她爹做主给她找了一个有二三十亩地的人家。人家又给衣服又给钱,还许了二亩地,他爹喜得不得了。可他闺女偷看了人,死活不愿意。”   唐金老婆道:“那怎么回事?其实人丑俊无所谓,男人嘛,有个子不憨不傻就行。”儿子说:“那人有个子,也不憨不傻,可就是没鼻子,两个窟窿,说是从小长疮烂掉了。这多难看呀,又不能用棉花塞着!”唐金老婆同情道:“巧兰可是乖好的丫头,要人有人要个有个,她爹娘也真是的,瞎子瘸子也比没鼻子强!”   儿子说:“巧兰死活不嫁。可她爹娘拿了人家钱财,又要了人家地,就说你死了也得抬你去。巧兰赌气把婆家来的衣裳撕得粉碎,把婆家来的洋钱也扔进了粪汪。他爹火了,喝得酩酊大醉,把巧兰吊到梁头上用鞭子打了半天。可谁知到了夜里,巧兰就上吊了。”唐金老婆道:“可怜这孩子,他爹真混账……”说着掉下泪来。儿子说:“这不仅人财两空,还失火挨板子双倒霉。听说村长报告了上级,接着公安来了,把巧兰他爹抓走了。公安说他包办婚姻逼死人命,要罚劳改。”   唐金半天不语,忽想到自己闺女的亲事,自言自语道:“看来这儿女亲事,父母可真不能包办。”儿子说:“爹,娘,这可是教训,现在是新社会,千万不能包办婚姻。我妹妹的事,娃娃亲绝对不行。”唐金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对老婆说:“给爱朵提亲的事,推辞的理由有了……”给老婆耳语了一番。   再说艾家。一连三天,艾学礼两口子白天在互助组给唐金家刨花生,看到唐金两口子对他们格外热乎,心想这亲事看来没有问题。这天晚上回到家,吃过晚饭,艾学礼看着煤油灯抽烟,一袋接一袋,边抽边想和唐家的亲事。   老婆刷完锅碗,搬个板凳到艾学礼跟前坐下,心里也在想这事。她说:“姓他爹,都好几天了,铁匠家的咋还不回音呢?”艾学礼吐着烟雾,慢慢道:“心急喝不得热糊涂。你没看这几天忙,兴许是唐家还没来得及给铁匠家的回话。再说那唐金家的是个细心人,说不定也得去给爱朵合合年命。”   老婆高兴道:“唐金家的人要去合年命,那就更没有问题了,年命没的说。”艾学礼给老婆泼冷水道:“凡事你也别想得一帆风顺,说不定……”老婆就怕这事黄了,抢白艾学礼道:“说不定什么,你就心里小故事多。”   艾学礼白了老婆一眼,说:“说不定的事可由不着咱,毕竟咱家穷,地少。”老婆道:“她家三个儿要是一分家,地也不多呀!”艾学礼道:“人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咱不能给人家比。再说,这娃娃亲,现在不兴了。估计唐金和他家的问题不大,他老两口当初就是娃娃亲。就怕他那三个儿子未必同意,青年人嘛,思想先进。”   老婆只想这事能成,反驳艾学礼道:“那唐金在家是说一不二的,谁能当了他的家?”艾学礼道:“你娘们家不懂,这是婚姻大事,这不是称斤萝卜买把葱。如今是新社会,父母不能包办。巧兰的事不是样子吗,她爹叫公安给抓走了。”老婆一下子泄了气,低下头不再作声。   艾学礼忽然又给老婆打气说:“我这是往坏处想,不过这亲我考虑问题不大,关键是年命好,两个孩子又很好,别的就无所谓了。”老婆一下又有了信心,抬起头来道:“我就想这亲问题不大。”   艾学礼给老婆展望未来道:“我想这亲成了后,再过七八年年,百姓十五,爱朵十八,就可给他们结婚了……”老婆担忧道:“不是说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女十八吗?”艾学礼道:“你就不去登记,生米做成熟饭,谁有什么办法?你没看村长的侄子十五不就娶了媳妇?”   老婆高兴道:“那敢情好,咱可以早抱孙子了。”艾学礼野心勃勃道:“不光是早抱孙子,咱还要多抱。百姓是独蛋,咱起码要五六个孙子。”老婆担忧道:“咱就那二亩半地,那怎么养活呀!”艾学礼道:“走社会主义不兴饿死人,你怕什么?再说,有人就有财,财是人挣的呀!这倒不说,关键是有人咱不挨欺负呀!没有人,亲兄弟也不行,咱不是尝过这滋味吗?”   老婆知道艾学礼说的是大哥欺负他的事,立刻生了报仇心理,说:“那咱就多生,生一个班,看大哥还敢欺负咱吧……”艾学礼悲观道:“唉,大哥四个儿,比咱生的更多!”看看天已不早,艾学礼磕磕烟锅,说:“睡觉吧,明天咱还得一早去刨花生。”   两人正要上床,忽听有人拍大门,艾学礼老婆忙去开门。一看是铁匠家的,喜出望外:“哎呀,是嫂子呀!”铁匠家的道:“这么晚了,我以为您睡了。我从门缝里看了半天,看您堂屋里还亮着灯,又听您在说话……”   艾学礼老婆道:“尽是瞎扯。”一边说,一边想着喜讯,热情地让铁匠家的屋里坐,并抱歉地说:“这么晚了,嫂子您咋也还没睡。”铁匠家的说:“妹妹托嫂子的事,嫂子怎还能睡得着呀!”艾两口子哈哈大笑。   铁匠家的瞅瞅屋里不见百姓,便说:“怎么,孩子呢?”艾学礼道:“别提了,这小东西不认家了,粘上爱朵了,晚上经常跟爱朵睡。就想给小丫头玩,我看他终久没出息。”铁匠家的道:“小孩子,知道什么,独子没人玩,爱朵又会哄她。”   艾学礼两口子急等她说说提亲的事,她却不急不忙,又扯了半天巧兰上吊的事,才书归正传,说:“提亲的事,唐金家的今晚才刚告诉我,说这两天刨花生忙,没得闲给老头商议。她前脚走了,我后脚就来了,您也许等急了吧?”艾两口子说:“不急,不急!”却眼巴巴等着她快说。   铁匠家慢慢道:“唐金家的说,这亲我一提,他满家子都觉得不错。老头专门开了家庭会,都说您两家老辈就好,又都是忠厚老实人,百姓长得也不错,两个小孩又离不开,年命也合了,正合适。”艾两口子咧着嘴笑。   铁匠家的忽然话锋一转:“可事不凑巧,谁知那天出了巧的事,唐金两口子一下害了怕,赶紧问闺女和百姓定亲的事行吧,谁知闺女不同意。这事老两口一下子犯了难,不敢做主了。今晚唐金家的光说自己不是,觉得对不住您。”   艾两口子一下长了脸。艾学礼忽然问铁匠家的:“怎么唐金家的说对不住俺?您说是俺家赶着他家提这亲的吗?”铁匠家的赶紧解释说:“嗨,我傻吗?我说三嫂子这没什么,这可不是艾家托我来提亲的,是我看您两家小孩好,老辈又好,我独主意的,没什么对不住的。”艾两口子松了口气。   铁匠家的又兜圈子拉了半天家常赶紧走了。送走铁匠家的,艾两口子心里冷飕飕的,上下翻腾,没了困意。艾学礼把煤油灯拿到跟前,找出烟锅按上旱烟,点着丝丝抽了起来。老婆霜打的一般,半句话也不说。   沉默了半天,艾学礼忽然从嘴里抽出烟锅,深深叹了口气,问老婆:“姓他娘,你说铁匠家的说的是实话吗?”老婆道:“难道她能哄咱?那嫂子可是老实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再说,人家又不是靠说媒吃饭?”   艾学礼眨眨眼睛:“就算她一句假话没说,可你想,她传过唐家的话是真的吗?”老婆道:“你的意思是说,唐家的话是假的?可唐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呀?真要是闺女不同意,大人确实也不敢硬来呀?你看巧兰的事……”艾学礼道:“我琢磨着,巧就巧在恰巧碰到巧兰的事。”   老婆没有心肺,反驳道:“你的弯弯心眼又来了。现在是新社会,当父母的确实不敢包办婚姻,何况是娃娃亲,更不行。”艾学礼道:“你这个人好骗,直肠子。你想,那唐金在家一手遮天,老婆一辈子在他手里象个小雀,孩子更没有敢给他犯犟的。他三个儿说了两房儿媳妇,哪个不是他包办的?说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那是解放前,说三儿媳妇可是解放了,他照样包办。本来三儿子和老赵家的闺女大丫自由恋爱都成了,但最终他还是给硬拆开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老婆摇摇头:“我上哪里知道。”艾学礼气愤道:“唐金嫌人家穷!老赵家的大丫是老大,下边还有五六个兄弟妹妹,八九口人,土改分了三四亩地,唐金怕成了亲,闺女吃不上饭。再说是当庄,又怕亲家穷粘上他。实际人家老赵家是很要意思的人,人穷志不短,不会死皮赖脸去沾他。可是自古三钱瞧不起俩钱的,不光怕穷气扑着,还怕和穷人交往不面光,作亲就更不面子啦,一定要门当户对。我想咱和老唐家也关键是门不当户不对,咱穷嘛。咱老辈和他家虽然不错,但咱是人家雇活的。唐金说闺女不同意,我就不相信闺女那么小能当了他的家?那准是正好借着巧兰的事,找了个推情。”   老婆听艾学礼说得有理,自我安慰道:“别说那些了,亲事都是缘分,都是命中注定。咱百姓生在咱穷人家,就没有那个命,担不的人家富人小姐。我找瞎子给百姓算过命,瞎子说他是屋上土命,福小命薄,是呀,屋上土还有多厚?”   艾学礼最不信迷信,抢白老婆道:“别听瞎子放屁。瞎子懂什么,那是当初皇上恩准他们算命,给他们的一条活路,要不他们等死吗?命是什么,命一是勤劳。不信,馋吃懒动,命比地厚他也过不好!命二是运气。你看旧中国穷人哪个不挨饿,命都孬吗?不一定,那是运气不好!可碰上新中国穷人都过上好日子了,命都好吗?绝不是,那是碰上好运气了!”老婆道:“你说得不错,不过这事咱也不能怪罪人家,谁叫咱穷的?再说,谁家闺女找主不想好呀?”   艾学礼点点头:“你这话在情理。我气归气,设身处地,咱要是有闺女也想找个能吃上饭的。这事咱一点也不能生人老唐家的气,往后见了面可别叫人看出来,全当什么事也没有,甚至要比先前更热乎。不过我想——”“你想什么——”老婆看着艾学礼,盼着他又盘算什么新的希望。   艾学礼说:“我想这百姓一来不能光粘着爱朵,得设法哄回家,都一天天大啦,不好啊!二来得叫百姓上学,有出息。有出息了,人家就瞧得起,说媳妇也不愁,而且真出息大了,能吃上公家饭,还能说好媳妇。再说,听上级说将来农村要实行电气化、机械化,真识个字,百姓将来能当个拖拉机手也不错啊!”老婆泄气道:“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把百姓和爱朵拆开!”艾学礼道:“只要把百姓送进学堂,不就自然和爱朵拆开了吗?”   老婆一听也是,可又道:“咱村没有学堂呀!”艾学礼说:“我想了,上唐家村上。那儿是高级小学,也有初级班。”老婆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五六里路,太远了,谁得闲去送呀?你先捞不着,八下的活等着你。我也不能去,家里湖里天天这些活,谁替我干呀!”艾学礼想也是,一下泄了气。   半天艾学礼又想了主意,说:“东头唐银家那小子大猫在唐村上,大概是四年级,十二岁了,叫他给带带,年把百姓大点就行了,明天一早我去找他爹。”老婆提醒道:“现在冬天,你忙的什么,等过年暑假再说”艾学礼道:“这事得早打招呼,真不行咱再想别的办法。”   一天,艾学礼一大早敲开了唐银家的大门。艾学礼给唐银家多次干木工,唐银一见艾学礼亲热异常。艾学礼说明了来意,唐银一口应道:“这点小事,好办,我给大猫说说。这会大猫还没起,你先家来坐坐等一下。”   艾学礼进家坐下,唐银去喊儿子。唐银把带百姓上学的事给儿子一说,不想儿子支支吾吾,小声道:“爹,这事不行。那孩子你不知道吗,娇生惯养。路上要过水牛沟,夏天涨水,冬天上冻,我得淌水驼。一天来回两三趟,还不麻烦死了!再说唐村庄内狗多,我天天得拿着棍子,这百姓万一要是被狗咬着,咱可怎么给他爹交代?”唐银一听也是,可面不辞人,怎么给艾学礼说呢?一时犯了难,站在儿子床边发呆。儿子灵机一动,一把把爹拽到跟前,在爹耳边嘀咕了半天。   唐银出来红着脸对艾学礼道:“老四,这事乖瞎不。大猫说他四年级和一年级上学放学都不是一个时间,一年级早晨上学晚,而晚上放学却早,不好照顾……”艾学礼是明白人,一听笑道:“那就算了,我叫他娘忙乎点,天天去接送吧。”   回家的路上,艾学礼突然给村支书兼村长的王成信走了个对面。王成信是解放战争支前的老革命,已年过半百,两鬓斑白,村民们都尊称他“老村长”。老村长一见艾学礼,惊喜道:“唉,学礼,正好我找你,到你家你不在家,我就追来了。”艾学礼惊讶地望着老村长:“老村长,什么事,这么急?”   老村长道:“喜事呀,你猜猜吧!”艾学礼道:“我一猜就中,是不是小儿子要结婚,请我喝喜酒的?”老村长摇摇头:“小儿子结婚早着呢,才十八不到二十,那怎么行?不能违反新婚姻法。”艾学礼想到老村长还有个闺女,又道:“那是不是闺女出嫁?”老村长又摇头:“闺女也不够年龄,才十六。”   艾学礼拍拍脑袋:“我脑子笨,猜不着。”   老村长哈哈笑道:“艾学礼呀,都说你心眼多,赛诸葛,你怎么就猜不着呢?”艾学礼道:“诸葛也有不灵的时候。”老村长忽然问:“你去唐银家干什么的?”艾学礼说:“想找太银的小子带我孩子上出村上学的呀!”老村长提高嗓门道:“好啦,这回不要找啦!”艾学礼摸不着头脑,老村长的话什么意思呢? 正文 第5章 依恋姐姐痴幼儿哭痛 棒打鸳鸯心爱女失踪   建国之初,政府大力发展教育,实行乡乡有中学,村村有小学。老村长对艾学礼说:“我刚接到乡里指示,叫咱村建学堂。我是专门来找你建学堂的,你木工最好,请你打门窗。”   艾学礼一听儿子上学不用愁了,高兴道:“这没有问题。什么时候动工?”老村长说:“等春耕完了,下个月十五。”   艾学礼按时参加了建学堂。学堂设在没收的地主的五间瓦房。由于房子年久破旧,进行了维修粉刷,门窗进行了更换,院墙和大门都进行了重建,院子进行了清理。七月底完工,栗园村历史上第一所崭新的洋学堂诞生了。   完工挂牌那天,全村进行了大庆。校园红旗招展,张灯结彩。老村长安排人杀了两头大肥猪,请了厨师,在校园支锅开火。全村二百多号男女老少挤满了院子,大吃大喝,鸣鞭放炮,甚是热闹。百姓、爱朵和大群孩子们直乐得满院子又蹦又跳。   学校定在8月8日开学,新来的梅红霞老师提前进村,挨家挨户对适龄儿童进行了登记。学龄儿童虽然定在七周岁,但由于村子原来没有学校,去外村念书的孩子不多,所以多数都已超龄。梅红霞经请示上级,学龄儿童放宽到十五岁,年龄再大的晚上进夜校。   艾学礼想到百姓和爱朵的事。扳着指头一算,百姓九岁,爱朵十二岁,都适合年龄。要是两个孩子都上,将来分不开,这关系咋办?倒不如有一个不上的最好。可百姓他是一定要叫上的,但爱朵呢?她上还是不上呢?他一下子陷入困惑。   开学前三天,互助组去核桃园给唐金家耪花生,艾学礼也去了。中午唐金老婆去送饭时,有人啦起小孩上学的事,问唐金老婆叫爱朵上吧,唐金老婆说:“上,怎么不上?识字多好,你看咱村来那个女老师,仙女一样,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比打庄户一身土一身汗的强多了。”那人笑道:“想不到嫂子真开通。我就觉得闺女上学,白花钱!”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吗,闺女大了是人家的人,自古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上学有啥用?”   唐金老婆反驳道:“你那就说得不在理。闺女上天边也还是自己的闺女。闺女总忘不了自己的爹娘,哪个闺女逢年过节不打酒割肉给她爹娘?要是死了,就闺女哭得厉害,儿媳妇连眼泪都不掉。爹娘可不能对不住自己的闺女。叫闺女个识个字多好,起码自己不挨憋,赶集上店会算帐,也认得门牌,就是上厕所也省得找错了门。”   艾学礼听了赞同地笑笑,佩服唐金老婆有见识。但又想不好,这样百姓和爱朵就拆不开了。又想也好,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又同窗读书,到大真分不开,她父母也无可奈何了。   开学前一天,艾学礼晚上收工回村,百姓和爱朵正在村头玩,他想趁机把百姓领回家,准备明天上学。他说:“百姓,今晚跟我回家,明天爹送你上学。”   百姓和爱朵庆祝建校那天都到学校看过,百姓一听上学乐了,转头问爱朵:“姐姐,你上吧?”不料爱朵摇头说:“我不上。”百姓立刻改口:“姐姐不上,我也不上。”   艾学礼惊讶地问:“爱朵,你怎么不上?你娘叫你上呀,我亲耳听她说的。是你自己不想上吗?”爱朵不作声,又摇摇头,可顷刻嘴唇哆嗦,小脸通红,眼眶兜满泪水。   艾学礼觉得其中有变,但为了能哄百姓上学,就把爱朵领到一边,小声耳语了几句。爱朵回到百姓身边,说:“弟弟,明天我也上,晚上我要给老师做伴,你赶快跟爹回家吧。娘今晚有给你割的肉,买的炸鱼,还有给你做的新书包,新衣裳。”百姓一听爱朵上,乖乖地跟爹走了。   百姓一进家门,正点火做饭的娘惊喜道:“儿子,你可回来了,天天不认家了!”放下手中的柴禾,上去把百姓抱住在脸上亲个不停。艾学礼对老婆道:“快炒肉熬鱼,好好招待儿子,不然儿子连爹娘也不认了。”   次日一大早,艾学礼老婆找出了给百姓用印花粗布缝制的裤褂和书包,给百姓洗了脸,梳了头,打扮了一番,叫他爹送去上学。忽然盯着儿子后脑勺的“万人蒿”对艾学礼说:“这回百姓的命更保险了,学校那多孩子要是一人抓一把儿子的万人蒿……”   艾学礼斥责道:“你糊涂,要是一人抓一把儿子的万人蒿,那还不把儿子的头皮抓破了。当年留‘万人蒿’,那是有病乱求医。其实神婆都是瞎说,如今新社会,上学学知识是真,再也不要信迷信。”问百姓,“儿子,‘万人蒿给你剪去行吧?”   百姓道:“怎么不行。姐姐早就要给我剪去,嫌难看,象个鸡尾巴,还怕爹不同意呢。”   艾学礼一听儿子同意,催促老婆,“你快给我找剪子。”   老婆明白过来,忙去针线筐找来剪子。艾学礼一手握起剪子,一手抓住儿子的万人蒿,咔嚓剪了,随即扛起小桌和板凳,欢天喜地领百姓往学校奔去。   艾学礼没有想到,当老师第一个点完儿子的名登完记后,儿子发现爱朵没来,竟然抱起板凳撒腿跑了。   儿子出了校门,直奔爱朵家,艾学礼跟踪追了去,边走边琢磨,为什么爱朵没来呢?想起昨天晚上去领百姓时,提到上学,爱朵直摇头,又想起三天前在互助组干活,亲耳听到她娘是同意爱朵上学的,并且反驳了别人不让闺女上学的谬论,可是三天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艾学礼并不知道,就在三天前的晚上,因为朵上学的事,唐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爱朵她娘是支持闺女上学的。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爱朵她娘给老头子商议说:“他爹,再有三天,学堂就要开学了,我想送爱朵上学。”   老头子只是喝酒,装聋作哑。   大儿子爱国不当回事地说:“小闺女家,上不上学的,无所谓。爱朵都十二岁了,几年就出嫁了,晚上上民校认几个字就行了。”   三儿子爱社激烈反对道:“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新社会男女平等,闺女上学一样重要。再说上学堂和晚上上民校那会一样吗?妹妹现在小,家里又用不着她干活,上个学多好!”   老头子端起酒杯,咂了一口,埋头夹菜,默不做声。   二儿子爱民支持老三的意见,说:“爹,老三说得对,叫爱朵上吧,如今学校办到家门口了,多方便呀。”   老头子又咂了一口酒,翻了下白眼,依旧闷不作声。   三儿子着急道:“爹,无论如何不能再叫妹妹当睁眼瞎了。再说,新社会提高妇女,女的有了文化,真有个工作,再不要一辈子围着锅台转。你看人家梅红霞老师多好啊!”   爱朵着急道:“爹,我想上学。晚上给梅老师做伴,她给我讲了许多识字的好处。说如今新社会,女同志只要有了文化,男同志能做的女同志都能做。象当老师,当工人,开汽车,开火车,将来农村有了拖拉机、收割机,还可以开拖拉机,开收割机。”   老头子端起酒杯,送到嘴唇又放下,但仍不开口。   爱朵她娘顺手推了把老头子:“他爹,行不行你可说话呀?”   老头子停止了喝酒,拿出旱烟袋,按上一锅烟,用火镰打着火,吧唧了半天慢慢开口问道:“你们说是爱朵的亲事重要,还是她上学重要?”   亲事和上学,这有什么关系?一家人都模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又都知道老头子的火爆脾气,都低下了头,半天无语。   老头子带着火气道:“你们都给我说呀?”   小儿子爱社大胆发话道:“爹,我说亲事和上学都重要,不过上学应该放在第一位。为什么呢?娘教我的《三字经》上说,养不教父之过!那是圣人的话,说得对。当然我不是说父母没教育我,有过错,是说没有教我们学过文化。人就是要有文化,有了文化更聪明,再谈亲事也不晚。再说受教育好了,知书达礼也能找个更好的对象!”   “放屁!”老头子忽然翻了眼,把烟袋锅狠狠朝饭桌上敲了两下:“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我问你,咱村祖辈女人谁上过学,谁知书达礼,不照样找好婆家,照样日子过得很好吗?开天辟地,女人不就是看家办饭养孩子吗,识字干什么?即使现在新社会了,女人也还是要养孩子,要围着锅台转。就是到了什么共产主义,女人这个本分也不能改变!再说,小闺女家长到十二三了,在家学点针线饭食活,这是本分。到时人家看你理正的闺女心灵手巧,那才能找个好婆家。”   一家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吭气。老三只是朝爹乱翻白眼,但不敢反驳。一桌子的饭菜都凉了,谁也没有心思再动筷子。大儿子突然悄悄离开了饭桌,二儿子也紧跟着老大走了,少顷,三儿子和爱朵也都默默地走了。他们都知道拗不过老爹,避而远之。   老头子看孩子们都走了,突然凑近老婆子小声道:“他娘,我不想叫爱朵上学,除了刚才我说的那些,还有最根本的原因你知道吗?”老婆子白了老头子一眼:“我怎么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趁此拆开爱朵和百姓吗?”   老头子笑了:“娘们,这回算你聪明。我早就犯愁,眼看着两个孩子分不开,咱又不打算给艾家成亲,要是他们再一块上学,等他们长大懂事了,怕咱们就是找棍子打也无济于事了。况且打还犯法呀,咱不能重蹈巧兰她爹的覆辙。如今不是天赐良机吗?我怎么不知道识字好呀,咱到时候叫爱朵上个民校不就行了吗?”老婆子知道拗不过老头子,憋着一肚子气不再作声。   可到了晚上好睡觉的时候,梅老师忽然上门来找爱朵,爱朵娘赶紧到门口去喊。以往爱朵总是在门口街上和孩子们玩耍,爱朵娘吆喝两声爱朵便应声而归,可是今天爱朵娘喊破嗓子也却听不到爱朵回声。   爱朵她娘便到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打听,可孩子们都说没见爱朵。她又到附近两条街上寻找,天已经很晚了,两条街上都已空无人影。   爱朵娘想到巧兰的事,一种不想的预感忽然袭来,连忙跑回家,喝令三个儿子出去寻找。本家的五六个侄子侄女也闻讯帮着寻找。   到半夜,寻找的人一个个陆续回来,都说草丛树林,井里汪里,沟里河里都找遍了,没见爱朵的踪影。   爱朵究竟到哪里去了呢?爱朵她娘一夜没有合眼,老头子也着了急,天不明就喝令儿子们到亲戚家寻找。唐家的亲戚很多,丈人舅子,七大姑八大姨,有二十多家,近路的三四里,远路的爱朵她姨家有六七十里,三个儿子分头寻找。   当晚,近路寻找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先后回来,都说亲戚家没见爱朵。只还有远路大儿子没有回来,当夜一家人焦急地等待。爱朵她娘象没了头魂,不吃不喝,只是流泪。   那时栗园村一带偏僻,乡间路再远也是步行,直到次日早远路寻找的大儿子才气喘嘘嘘地赶来。没等儿子站稳,老头子就着急问结果,大儿子摇摇头:“姨说没见爱朵。”   最后的希望破灭,爱朵娘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埋怨老头子:“全愿你个老东西,谁的话也不听,死犟劲呀!我一辈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如今上哪去找呀!我给你说,要是闺女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大儿子上前劝道:“娘,你不要胡思乱想,姨找神婆掐算了,说爱朵没不了,是呕气去了,有贵人相助。”   娘道:“那都是劝人方啊,神婆要会掐算早就不当神婆了。”依然大哭不止,“我的朵呀,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呀,你快回来吧,爹不叫你上学,我和他拼……”   本家和附近街坊邻居闻哭声都赶了来,唐家的院子一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百姓奔出学校跑到了爱朵家。他从人缝中挤进爱朵娘跟前,一听爱朵娘在哭爱朵,顿时傻了眼。随后跟进来的艾学礼也一下子目瞪口呆。   艾学礼把百姓领回家,百姓哭哭啼啼。老婆问怎么回事,艾学礼抽着烟锅叹了口气:“唉,别提了,百姓找不着爱朵,不上了,抱着板凳就跑,我一直追到爱朵家。”老婆问:“爱朵找着了吗?”艾学礼道:“爱朵不见了。”   老婆惊讶道: “爱朵到哪儿去了……”艾学礼道:“听说她想上学,她爹死活不同意,爱朵可能是呕气……”老婆道:“他爹是个明白人,为什么不同意呢?”   艾学礼闷了半天道:“我考虑八成是与咱百姓有关……”老婆很不理解:“和百姓什么关系呀?”艾学礼道:“唐金不同意和咱结亲,你想两个孩子要是在一起上学,到大不就无法拆开了吗,所以不如趁早……”   艾学礼老婆道担忧:“那可怎么了,爱朵别再学巧兰想不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再说,这与咱也真不好呀!”艾学礼安慰老婆道:“小孩子的事,是他家不愿意咱的,怎么与咱不好?咱也没反对她上学呀!”抽了半天烟,叹口气:“唉,别人家的事咱管不了,还管管咱自己的儿子吧。”   艾学礼把百姓拽到怀里,哄着百姓说:“儿子,听话,再回学校吧。等放学娘给你包饺子,烙油饼,煎鸡蛋。”百姓哭着说:“我不,我不,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就想姐姐,姐姐不上,我就不上。”   艾学礼无奈,想拿棍子逼儿子听话,又想把百姓硬拽到学校,可看儿子哭得伤心,又下不得手。老婆更不忍心抬手打儿子。可又上哪里去找爱朵呢?如果找不着爱朵,这学还上不上呢?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急得手足无措。艾学礼只一个劲地抽烟,老婆只不住地搓手,究竟该怎么办呢…… 正文 第6章 老师妙计哄顽童入学 静雪乔装骗百姓喜悦   从百姓跑出学校,梅红霞就一直惦记着,纳闷这个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能让报名的学生发生一个夭折。上级给的任务是全日制适龄儿童和民校青壮年入学率都要分别达到95%以上。这个二百多人的小村,夜校差不多,但全日制远远不够。全日制是男生达到了标准,但女生还是零。当时上级放宽适龄儿童入学年龄,规定七到十五周岁。按照统计,这个村男生应入学二十人,女生十八人,可如今女生却没有一个入学。想不到的是,有许多女生该入全日制的,却都进了晚上的民校。所以已经入学的男生,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流失。   梅红霞办理完入学报名登记,瞅中午放学的时间,找上了艾学礼的家门。艾学礼两口子喜出望外,象是见到了救星,把梅红霞让到屋里坐下。   梅红霞问百姓罢学究竟是怎么回事,艾学礼把百姓和爱朵的事简要作了说明,忧愁道:“现在爱朵失踪了,可百姓找不着爱朵就是不上,这孩子,我真没有办法……”   梅红霞一听犯了难,爱朵的事她如何管得了啊?眼下,她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百姓,把他哄到学校。百姓眼睛还挂着泪珠,站在墙角发呆,见老师来了也无动于衷。梅红霞走到百姓跟前,掏出自己洁白的手方欲给百姓擦眼泪。   艾学礼老婆连忙道:“老师,孩脏……”找出自家的毛巾,给百姓把眼擦了,并对百姓说:“好孩子,你看梅老师专门找你来了。梅老师多漂亮呀,像天上仙女下凡,你听梅老师的话,行吗?”梅老师弯下腰和蔼道:“艾百姓,现在跟我去上学好吗?”   百姓低着头声音沙哑地嘟哝道:“姐姐不上,我就不上。”   梅红霞道:“姐姐不知到哪里去了,你非要找姐姐,那多不好?你是小男子汉,要坚强,要独立自主!再说,你现在上学了,长大了,再依赖姐姐,那是不光彩的。”百姓不作声。   梅红霞又说:“学校有好多小朋友,可以天天玩游戏,比如你和姐姐经常玩的捉迷藏,藏蒙蒙,溜手布,老鹰捉小鸡等等。你在家里多寂寞呀,怎么样,艾百姓?”百姓还是不作声。   梅红霞进一步说:“艾百姓,老师可以天天给你讲故事,你喜欢听吗?”百姓说:“你骗人,你哪有那么多故事?”   梅红霞说:“不信,老师现在就可以给你讲两个。一个是狐狸和公鸡的故事。狐狸想吃鸡窝里的公鸡,就一个劲地夸奖公鸡,说公鸡好汉子,大红的冠子,金黄的爪子,银亮的脖子,窗口瞧一瞧,给你吃豆子。公鸡听到夸奖很高兴,就把头伸出了窗口,结果狐狸上去一口咬住公鸡背着就跑。还有狼和山羊的故事。山羊妈妈出去找食去了,狼就趁机扮作山羊妈妈来敲门,说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回来了,妈妈来喂奶。小山羊信以为真,就把门打开了,结果狼就把小羊背跑了。怎么样,艾百姓?”百姓听得入神,但还是一句话不说。   梅红霞很有耐心,又说:“艾百姓,老师还可以天天教你唱歌。”百姓道:“那你先唱个我听听。”   老师道:“好啊!我不止唱一个,我还要唱两个。”接着唱道:“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嗨嗨,一呀嗨……三套黄牛啊,一呀么一套马,赶车的人儿不由得笑呀么笑哈哈,往年那个穷啊,今年一呀哈,大轱辘车呀,咕噜咕噜转呀,转呀转呀,嘟—— 嗷—— 转到了咱们的家……”梅红霞边唱边表演,当表演大轱辘转到家时,百姓忍不住笑了。   梅红霞趁机道:“艾百姓,好孩子,跟我走吧,到了学校,老师还可以教你更多更多的歌。”   艾学礼两口子也趁机劝百姓:“百姓好孩子,跟老师走吧,学校多好啊,有那么多小朋友,又做游戏,又听故事,又唱歌,在家里谁给你玩呀?”上前去拉百姓的小手,不想百姓收敛了笑容,往旁边一扭,又撅起了小嘴:“姐姐不去,我就是不去!”   梅红霞顿感失望,艾学礼两口子也如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了口气。艾学礼对梅红霞抱歉道:“梅老师,看您费了这么大的心,这孩子真叫我惯毁了。唉,丢人,我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啊!”梅红霞笑道:“毕竟是小孩子嘛,这没关系。   艾学礼无奈道:“梅老师,我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爱朵,并说服他爹,叫爱朵上学。”梅红霞也极想找到爱朵,问:“爱朵有线索吗,怎么找呢?”艾学礼道:“现在可能没有线索。不过我想爱朵不会出事,可能给她爹呕气,找地方躲了,或想急急他爹,逼她爹答应她上学。”   梅红霞觉得艾学礼说得有道理,点头道:“大叔,这样吧,我到爱朵家看看,问问她家爱朵是否有线索了。如果有,我一定动员她爹叫爱朵上学。”   梅红霞到了爱朵家,只见家里天塌一般,院里院外全是街坊邻居,都在议论爱朵的下落。她挤进院子,又见爱朵娘披头散发,手里拿着绳子,大哭:“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几个儿子架着她,有的安慰她,有的为她抹泪,有的夺她手里的绳子。老头子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只是默默地抽烟。   梅红霞一看阵势,就知爱朵没有下落,转身又挤出院子。回到学校,简单吃了点午饭,心想爱朵没有下落,该如何把百姓哄到学校呢?她一眼瞅见办公桌上适龄儿童登记花名册,目光落在女生名字上,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上完下午的课,她匆匆又来到百姓家。艾学礼两口子热情接待。百姓吃了中午娘给烙的油饼,似乎忘了再找爱朵的事,在院子里玩耍小木枪。   梅红霞悄悄给艾学礼耳语了半天,然后温柔地对百姓说:“艾百姓,老师给你讲一个神话故事,你喜欢听吗?”百姓一蹦:“喜欢,喜欢!”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等老师讲。   梅老师说:“是说美猴王的故事,它叫孙悟空,是唐朝护送玄奘去西天取经的和尚。它的本事很大,火眼金睛,一蹦十万八千里。它有一根金箍棒,什么妖魔鬼怪都打不败它。它还会变,拔一根身上的毫毛,用嘴一吹就能变出小猴,还能变人,变美女。”   百姓一下子听得入神,问:“它现在还活着吗?”梅老师说:“它还活着,它偷吃了太上老君的长生不老药,长生不老呀!”百姓天真地望着老师:“那你叫它给我变个姐姐行吗?”   梅老师一听“哄骗”成功,喜出望外:“可以呀,我明天就给你领来,是一位和你姐姐长得一样的小女孩,不过她不叫爱朵,她叫静雪。那你得乖乖地跟她去上学呀!”   百姓信以为真,咧嘴道:“行,只要她来领我!”艾学礼两口子一下松了口气,梅红霞也如释重负。   原来唐银有一位闺女叫静雪,梅红霞在入户登记适龄儿童时见过静雪。说来也巧,静雪和爱朵是同年同月生,只是小爱朵三天。长相也酷似,都是白净长脸,细高挑,梳着一条乌黑的发辫,所不同的是,爱朵文静,静雪好动。   不知什么原因,静雪没有入全日制,而是入了夜校。夜校班就在白天学堂的教室。她学习很积极,每晚都来得最早,帮老师打扫卫生,整理桌凳,点燃汽灯等,给梅红霞留下深刻印象。入夜校登记时,梅红霞给她起了个大名叫唐静雪   为了艾百姓入学,梅红霞决定让静雪扮作爱朵,动员她如全日制。她到唐银家走访,走进院子,见静雪父亲正编筐,母亲正女做针线,静雪在纳鞋底。见梅红霞来,静雪父母热情接待,静雪忙搬过板凳请老师坐下。   梅红霞开门见山道:“大叔大婶,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是想给二老商议静雪上学的事。”静雪娘诧异道:“小雪不是上夜校了吗?”梅红霞说:“大婶,我是说想叫静雪上白天班。”   静雪娘明白了,摇头道:“小雪白天班不能上,家里得忙活。再说,白班夜班那还不都一样吗,都是你教。”   梅红霞耐心解释道:“大婶,白班夜班不一样。夜校主要是扫盲,针对成年人的,能认1500字,会点算术加减乘除就行;而白班可学更多的知识,比如国语、算术、自然、地理等等知识,学制也比夜校长,初级小学是四年,高级小学两年,初中和高中各是三年,还有大学四到五年,上完这些学,那可是国家有用的人才了……”   静雪娘听傻了眼:“哎呀,怎么还要上那么多年,俺小雪可不能上,等学完还不老了,找婆家谁还要呀?”   梅红霞笑道:“大婶,上完才二十出头,找婆家也不晚。现在是新社会,政府不许早婚的。国家婚姻法规定最低结婚年龄是男二十,女十八。听说你们这地方习惯早婚,男女十五六就定亲找婆家,有的甚至娃娃亲,今后不允许了。”   静雪娘突然打量着梅红霞:“老师,我看您也不小了,有婆家了吗?”梅红霞红了脸道:“大婶,我才十八岁!”   静雪娘道:“十八岁不小了,我是十六岁出的嫁,十八岁儿子就两岁了。如今我才三十六岁岁,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一个十五,要不是上学,我都抱孙子了,还是早婚好啊!”   梅红霞道:“大婶,您这是旧黄历。如今新社会,万万不可早婚,青年人趁年轻要多学点知识,对本人好,国家也更需要。现在新中国刚成立,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很需要人才。就是农村打庄户,也要科学种田,要实行机械化,电气化,没有文化难能行。”   静雪娘思想守旧,不以为然地一笑:“嗨,老百姓,打庄户的命,上个夜校不当睁眼瞎就行了,哪还能成什么人才。特别是小闺女家,十五六就得找婆家,十二三岁正好学活。瞧,小雪纳鞋底已经行了,我还要教她缝衣裳做饭什么的。她爹还要教她编筐,出了嫁,就要过日子吃饭,不会点手艺,哪去捞点零花钱……”   静雪不喜欢听娘唠叨,打断娘的话道:“娘,你这秦始皇的思想,别瞎扯了,人家梅老师是好意劝我上学,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娘不做可否,瞅瞅她爹。静雪决然道:“反正我想上,你看人家梅老师使工资多好呀,打庄户太苦了。再说,您不能偏心,俺两个哥都叫上,为什么不叫我上呀?上级讲了,新社会男女平等,您不能拿闺女不当人!”   静雪娘觉得理亏,闭了嘴。静雪瞅瞅爹:“爹,你说……”爹瞅瞅娘,欲言又止。静雪激将爹:“爹比娘强,爹思想先进,爹疼闺女……”   爹笑道:“小雪,别贫嘴了,你真想上就上吧,爹不拦你。”瞅了眼老婆,激将道:“你娘也不会真挡你,哪有娘不疼闺女的。至于针线饭食活什么的,等放了学再学吧?”娘笑笑,算是默许。   静雪“啊”一声跳起来,扑到梅红霞怀里。   梅红霞为动员静雪上学成功,也为解决百姓入学有望而高兴,紧紧地抱着静雪说:“静雪,你是咱们学校入学第一个女生!”   静雪娘立刻担心道:“怎么,就一个女生……”   梅红霞道:“大婶,你放心,我一定还会动员更多的女生入学,绝不能让静雪孤单。”叮嘱静雪,“明天一早你就到学校,老师还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次日静雪来到学校,梅红霞向她讲述了百姓和爱朵的事,要她去百姓家领百姓上学,静雪满口答应。又说明爱朵平日的穿戴,要静雪回家换上衣服,打扮得和爱朵一样。   当静雪背着书包走进艾家大门时,艾学礼两口子按照梅红霞事先的交代,都已做了准备。给百姓早早洗了脸,换了新衣服,烙了油饼,吃了早饭,找出了书包。   百姓正在院子低头玩耍,艾学礼一眼看见静雪,就惊喜道:“儿子,你瞧,你爱朵姐姐来了!”   静雪朝百姓甜甜地笑着:“弟弟,跟我上学去,好吗?”   百姓愣愣地望着静雪,不辨真假。艾学礼道:“儿子,你昨天不是要梅老师找孙悟空给你变一个姐姐吗,这个姐姐就是孙悟空变的。你看,她给你爱朵姐姐一样吧,一样的脸,一样的辫子,一般高,连衣裳都一样呀!”   百姓信以为真,愣了半天,突然一头扑到静雪怀里。   百姓娘赶紧拿过书包给百姓背上:“乖,好儿子,赶快跟姐姐上学去吧。梅老师在学校等着给你讲故事,唱歌呢!”静雪挽起百姓的小手,百姓乖乖地跟静雪走了。   百姓被哄到了学校,梅红霞把他和静雪安排在一个桌,并嘱咐静雪好好照顾百姓,长长松了一口气。   可是眼看全班就静雪就这么一个女生,想起静雪娘的担忧,心里又着急起来。当时她答应静雪娘要动员更多的女生入学,那是为了让静雪娘放心闺女入学,还真没有来得及考虑如何动员女生入学的问题,可现在必须考虑了,这事该怎么办呢? 正文 第7章 女教师爱教呕心沥血 幼顽童乐学才思敏捷   梅红霞拿出适龄儿童登记表数算了一下,应入学的女生共十八人人静雪来了,还有十七人。这十七人她必需挨家动员,能成功几个先不说,只是没有时间。她白天的课满满的,晚上还要教夜校,夜校放学后,还要备课,批改作业,常常工作到深夜。星期六虽然上半天课,可是下半天,学区都要集合业务学习。唯一的时间是星期天,可是多数星期天,区政府文教办公室都要召集全体教师进行政治学习,偶尔难得的的周日,她还想和恋人约会。   李志刚对本想每个周日到乡下来找她,但她坚决拒绝。她怕同事们说她“作风”不好,也怕农村封建,人多嘴杂,总是秘密地和李志刚情书往来和“地下活动”。   可是该进行的工作怎么办?难道退缩懈怠,难道孩子哭了抱给他娘?又想那怎么成,自己是人民教师,是党培养的共青团员,无论是职责还是任务,都不能打退堂鼓。   区里每逢教师集训,文教助理总是教育教师,新中国的教育事业刚刚开始,困难挫折一定不少,但我们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对人民负责,什么困难挫折都不要害怕,都要设法克服。他鼓励教师在困难的时候要想想红军长征,想想为新中国而献身的无数革命先烈。还号召每一位教师都要读一读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学习主人公保尔和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百折不挠的革命精神。   她决心向困难进军,打算挤时间完成任务,利用午饭后和晚饭前的时间走家串户进行动员。她心中有了一个计划,先近后远,即先就近家访学校周围的家庭,然后再家访远的。   中午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一天中午放学后,她草草吃了点自带的煎饼,先去了学校东边的一家。她拿着登记表,看这个女孩叫小红。走进家院,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在看弟弟妹妹,肩上扛着一个,手里还领着一个。女孩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她。她问:“你是不是叫小红?”女孩答:“是呀!”又问:“你想不想上学呀?”女孩不答,但眼里却立刻有了泪水。   这时正在屋里的母亲听到院子里说话声走了出来。梅红霞礼貌道:“大娘,我是小学的老师,我想动员你家小红上学,你看可以吗?”大娘连连摇头,指着小红背的两个孩子,无奈地说:“可这孩子谁给看呀?我和她爹天天得下湖干活,不干活吃什么呀?”   梅红霞问:“不是有互助组吗?大人一个留家看孩子,一个去干活不行吗?”大娘笑笑:“人家都去两个人,还有去儿子的,三四个,俺怎么好意思占人家的便宜。”话锋一转,“其实这闺女孩上不上学的无所谓。俺老辈都不识字,庄户一样打。老师,您就别费心了。”梅红霞一下子无言以对,沉默了半天,只好婉转告辞了。   晚饭前她又去了学校西边一个叫小芹的家。小芹在家里也是最大,下边还有三四个弟弟妹妹。小芹正在喂猪,弟弟妹妹在玩耍。她给她父母说明来意,不料她父亲不以为然道:   “老师,不怕您笑话,俺是老脑筋,这丫头家终究是人家的人,上学有什么用?”指指猪圈和孩子,“再说,这猪还得吃闺女,她兄弟妹妹小,天天得她下湖拔猪食,没有办法!”梅红霞又无话可说。   她转身又去了一个叫小玲的家。小玲不在家,她母亲一听她来动员闺女上学,立刻回绝道:“这怎么行呀,小玲得放羊。再说,俺村祖祖辈辈哪有闺女上学的?又说了,这男男女女的在一块,行吗,您不怕出是非吗!”梅红霞很想开导她一番,又想这老脑经,她一言两语也无济于事,又急着回去上夜校,就又扫兴而归了。   晚上,夜校上完课,她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又备好次日的课已是十一点多,但她毫无困意,十分忧愁动员女生入学的问题。她没有想到,每个女孩不能上学的背后,竟然是山一样的障碍。这障碍既有顽固的旧传统观念,又有实际的似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以她弱女子的气力是无法搬动这山的。   她一宿没有睡着,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可刚洗刷毕,静雪就来了。她正疑问静雪来得这么早,未及开口,静雪就哭了。她急问静雪怎么回事,静雪说:“老师,俺娘不叫我上了?”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静雪。静雪说:“老师,俺娘嫌学校就我一个女生……”   她忽然一下子停止了呼吸,这怎么给静雪回答呢?要是说动员女生失败,静雪再走了,这女生上学的事就全泡汤了。况且,假如静雪一走,那百姓也保不住。但要说动员女生上学成功,可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心里忽然乌云遮天,没了一丝光亮。半天又想无论如何不能退却,要继续挨家动员,哪怕能动员成功一个给静雪作伴也好,于是轻松地一笑,对静雪撒谎道:“静雪,你告诉你娘,老师已经动员成功了四五个女生,他们近几天就来上学,叫你娘放心。”静雪抹了抹眼泪,不哭了。   她心里却铅一样地沉重,上完早晨的课,让学生排好队伍,默默地送学生走出校门。这时恰巧老村长扛着锄头从学校门口路过,看一字儿二十多个孩子,除了走在前头的静雪,其余全是男生,便停住了脚步。   梅红霞一见老村长,立刻上前礼貌地打招呼。老村长关切地问:“怎么就只一个女生?”梅红霞红了脸,吞吞吐吐道:“老村长……女生……我没有动员好……”   老村长一听皱了皱眉头,知道是群众重男轻女的思想作怪,安慰梅红霞道:“你不要着急,我想办法。你只把名单提供给我就行。”梅红霞心中的乌云一下子驱散了大半,立刻返身回到办公室,把女生登记名单拿给老村长,并简要叙说了她动员几户女孩入学失败的情况。   老村长当晚在村公所召开了应入学女孩家长和各互助组长参加的会。他严厉批判了重男轻女思想,回顾了旧社会农民得不到受教育权力的痛苦,诉说了不识字的难处,并描绘了新社会农村发展的美好前景,说明了读书识字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使家长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又针对女孩子喂猪喂羊看孩子等等离不开家的情况,要求各个互助组长要体谅劳动力弱的家庭,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支持他们送闺女上学。与会互助组长一致响应。   老村长的会很灵,次日一大早,一大群应入学女孩几乎同时由家长领着赶来学校报名,老村长坐镇检查。梅红霞对照着名单一个个登记,十八名女生全部到齐。可又一想不对呀,爱朵还没来,那不多了一个?   她忽然想起,有一个叫云的女孩,地主出身,他父亲领着来报名,说是七岁,搞不清虚岁实岁。她查了一下适龄儿童登记表,发现没有她的名字,问老村长怎么办。老村长说:“适龄的都不愿来上,她就是差一岁也没关系。”梅红霞还是惦记着爱朵,打算抽空到爱朵家去一趟。   百姓被哄回了学校,艾学礼松了口气。自从出了爱朵的事,唐家翻了天,互助组好几天没有集体干活。好在眼下不是农忙,庄稼主要是耪地锄草,耽搁三五天无碍大事。这天艾学礼怕草荒,就一早穿上蓑衣,戴上席夹,扛上锄头,到湖里互助组各家的地头转了一圈。当地的夏秋作物主要是高粱、玉米、花生、地瓜。他一看,各地虽不至于草荒,但嫩草已风起云涌,个别花生地草势压过了花生苗,该动手打歼灭战了。   唐金是互助组长,他家又是大户,他打算赶紧找唐金商议锄草事宜,就顺便问问爱朵的事。他到了唐金家,见大门掩着,院子里风平浪静,没了早几天的天塌地陷景象。他走进院门,把锄头靠门后放下,然后径直朝堂屋奔去。   听到脚步声,唐金即走出屋门,老婆也随后跟了出来,见是艾学礼,热情地打招呼。院子中间有一棵老银杏树,树冠遮天盖地,树下放有石凳石桌。那是唐金一家人经常在树下乘凉聊天,也是街坊邻居串门拉呱的地方。   艾学礼是常客,又实在,没用唐金让就一屁股在桌旁石凳上坐下了,唐金两口子和他对面而坐。唐金拿出上好的大烟叶招待艾学礼,唐金老婆纳着鞋底。艾学礼目光在唐金两口子脸上扫过,发现两口子脸上几天前的黑云迷雾已经散去,犹如雨过天晴,露出了些许阳光。   艾学礼想,爱朵也许有了下落。于是他抽了口烟后关切地问道:“三哥,三嫂,爱朵有线索了吗?”唐金半天吞吞吐吐道:“没,没有,真是妖孽……”老婆附和道:“翻江倒海找遍了,亲戚朋友撒开人马也去了,都没找到,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找先生算了,说不用找了,她有贵人相助,到时自然回家。”两口子语气淡然,都没了焦虑和忧愁。   听话听音,艾学礼判断爱朵没有发生意外,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他又疑问,爱朵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是否是唐家“演戏”,有意躲开百姓呢……但艾学礼是聪明人,不好打破沙锅问到底,于是立刻转变话题,又啦了半天耪地锄草的事就告辞了。   艾学礼走在大街上,迎面正碰上梅红霞。两人打过招呼,   艾学礼着急问百姓的事,梅红霞说:“百姓真把静雪当爱朵了,给静雪又好上了,形影不离。”艾学礼心里高兴,可又担忧道:“难道这东西真花心不成?”   梅红霞笑道:“哪里,哪里,多小的孩子呀!关键是独生子,孤独,对大孩子有依赖性;特别女孩,性格温柔,对他关心,他更喜欢,离不开。再说入学的年龄大的孩子多,十二三岁的占多半,还有好几个十五岁的,他在班里年龄比较小,总喜欢靠大孩子。好在他长得可爱,又不淘气,大孩子没有欺负他的。我又特别把他安在最前排我眼前看着,又把静雪安在他的左边,把艾玉卓安在他的右边——他说是他的叔伯哥。”   艾学礼道:“对呀,那是我二哥的二小子,大百姓两岁,两个常在一起玩,凡事总让着他。晚上做作业玉卓也到我家,一块作伴,也省油。”又问:“百姓学习怎么样?调皮吧?”   梅红霞道:“学习特别听话,原以为他娇惯,还真出乎我意料。上课两个眼珠不动,伸着脖子听。老师提问题,他还好举手。作业也数他板正,考试回回是双一百,全班第一名。静雪和玉卓虽然学习也不错,但还没得过双一百。”艾学礼笑道:“谢天谢地,多亏老师您教育有方。”   梅红霞滔滔不绝地夸奖:“要说他‘调皮’,可他会‘调’。他特别爱提问题,爱打破沙锅问到底。一天我教学生10以内的数,他就问我10以后怎么数,我说10以后数到20,他又问20以后又怎么数呢?我说那就是数到30,他又问30以后呢,我就继续给他数。好家伙,他一直问到100还问,我说后面的数无穷,等你上三年级时我再教你。不料他一蹦,说老师不会了,老师被我考倒了。”艾学礼开怀大笑。   “又有一次,我教学生认识动物——鸡鸭狗猫什么的。他突然举手问我,说老师,为什么鸡鸭是两只腿而狗猫是四只腿呢?我说这是天生的呀!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老师不对 ,那是‘地’生的;要是‘天’生的,天那么高,一生掉下来,还不摔死了吗!我差点笑死了。我知道他不理解天生的意思,他这是爱动脑子呀。”艾学礼津津有味地听着。   “这孩子的心地还特善良。那天看到一个同学跌破了脚鲜血直流,他疼得哭了。那天发现一个同学用麻绳拴着一只斑鸠玩,他非叫那个同学放了不行。那个同学不放,他就拽着我去叫那个同学放,说你看那个斑鸠多可怜呀!直到我说服了那个同学放了,他才欢喜地去玩。我看百姓行,是棵好苗子。”   艾学礼谦虚道:“这么小,哪里呢?”其实心里充满成功的希望。他想,说不定艾家真要出才人,说不定我爱学礼真要时来运转。   梅红霞一心热爱教育事业,想到家庭教育,对艾学礼谦恭道:“大叔,我多说几句教育孩子的事,可能您比我懂,我只是建议。学校教育需要家庭教育的配合,二者缺一不可。过几天,我还要专门召开家长会,专门讨论家庭教育的问题,就向家长汇报每个孩子的在校情况。家长千万不要以为孩子入了学,教育就是老师的事了。老师有老师的任务,家长也有家长的责任。古语讲,养不教,父之过,是说父母有教育孩子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家长怎么教育孩子呢?一是言教,要苦口婆心,教孩子怎么做人做事,二是身教,要身体力行,给孩子做出榜样。听说百姓小的时候,您很宠,从互助组干活跟了爱朵家,才变得听话懂事,是吗?”   艾学礼检讨道:“是呀,全愿我不懂也不会教育孩子。我是三十六才有了这根独苗苗,娇生惯养,真是多亏了爱朵和她娘把孩子给我理正好了。”听艾学礼提到爱朵,梅红霞问:“大叔,爱朵有消息了吗?”艾学礼摇摇头:“我刚从她家出来,她爹她娘说找遍了也没找着。”   梅红霞叹息道:“多好的孩子,千万别出意外。现在全村十八个该入学的女孩子,前天村长给开了家长会,十七个入了学,就差爱朵了。我正想到她家去看看的,你这么一说,我就不去了。”又无限惋惜地,“不过,这孩子找不到,可耽误上学了,真是太可惜!”转身要走,又补充道:“百姓可还是没有忘记爱朵,她时不时地天真地问我,说给我他变的大姐总是和真的不一样,真的什么时候来呀?我只哄骗他,说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   艾学礼的心一沉,爱朵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正文 第8章 有志女生死不顾投亲 姨娘亲倾注爱心抚慰   开学前三天晚上,当唐家为爱朵上学的事争吵不休,老头子发火,爱朵的三个哥哥悄悄走开后,爱朵也含着泪水默默离开了饭桌。   十二岁的爱朵已经懂事,她心里憋闷,既无困意回屋里睡觉,也无心思出去玩耍,总想找一个避静的地方大哭一场。爹反对她和百姓的娃娃亲,她不懂什么,因为对百姓只是小兄弟的感情,没有别的感觉,她不恨爹,可爹反对她上学,她就气愤了。想到在学校读书、识字,唱歌、跳舞、做游戏,那么多同学在一起多好啊!长大了,要是能象梅老师那样吃公家饭使工资,不更好吗?总比早早的找个婆家围着锅台转强呀!她想不通,爹怎么就不疼闺女呢?又想是否与百姓有关呢,爹是否想借此永久地拆开她和百姓呢?也许是,爹的思想真不可琢磨。她委屈,憋闷,气愤,信步走到了家后面的牛栏。牛栏有两间放牛料的大屋,里面堆满了干草,她进屋一头倒在了干草上,双手捂着脸,痛哭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隐隐听到外面娘和哥哥吆喝她的声音,又听到娘斥责埋怨爹的声音,她恨爹,只是不作声,想急急爹。她听到家里进进出出,找了她整整一夜,直到鸡叫头遍的时候才没了声息。她想回家,可又怕爹生气打她,于是产生了出走的念头,把爹治服。   可到哪儿去呢?她身上分文无有,天地之大,竟也寸步难行。她想到了亲戚。亲戚很多,远近加起来二三十门,可到远房的不行,只有到知近的。知近的就只有姥姥家,姑家和姨家。   姥姥和姥爷很疼她,可惜老人家早已过世。姥爷很厉害,爹最怕姥爷,要是姥爷在世,她一去告爹的状,爹非服了不行。还有四个舅舅,可是舅舅都比爹小,说不了爹。   还有三个姑家,可惜三个姑也都比爹小,管不了爹。即使到他们家躲起来,可姑家都离自己家太近,二三里路,哥哥抬腿就去了,也躲不住。   她最终想到了姨家。姨家是书香门第,姨夫是中学教师,祖父曾是清朝巡抚,父亲是知县,只是到了清末战乱,家里遭到官匪敲诈,败落了。到解放,只还有几亩薄地维持生活,解放后划了个中农。但祖辈的读书传统延续下来,生活再艰难,姨夫都坚持供孩子们读书。姨也和自己母亲一样,在娘家跟姥爷读过四书五经,知书达礼,十分支持姨夫。   姨家三个儿子都上了学。起初本村没有小学,就送孩子去十多里的外村小学。目前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小。只有一个闺女出村读书不方便,就一直等着解放村里建小学。   姨夫姓官,闺女小名叫小茵,大名姨夫给起名叫官学茵,意思是学习民国的才女林徽茵。学茵和爱朵是同年生,但爱朵比小茵晚出生三个月,爱朵喊小茵表姐。爱朵从记事跟母亲去过姨家三趟,和小茵性格相投,志趣相近,很和得来,如同亲姐妹一样。   爱朵想,如今姨家说不定和自己的家乡一样建小学了,那姨和姨夫思想开通,一定会送表姐入学的。如果那样,我到姨家是否可要求姨把我留在她家上学呢?如果能行,那多好呀…….又想姨家离自己家远,七八十里地,要走一天,而且中间还有一条小河,河里夏天常涨洪水,没有船只,一涨就不能过了,又有点担忧。又想途中还有一个野猪岭,二三里长,树林密布,经常有野猪窜出伤人。她小时候去姨家,是爹推着独轮车,带着长铁钎送的。记得有一次是爹拿着铁钎硬把一只窜到跟前的野猪打跑的,她和娘吓得魂不附体。可如今她自己怎么过…..   突然村中传出鸡叫二遍声,周边邻居家里也响起了说话声,掐碓、刷锅和推磨声,东方的朦胧光亮也透进屋里,她想说不定爹很快就好到牛栏扒草喂牛了,那就糟啦,必须赶快走。想到希望,也想到和爹赌气,她来了勇气,心一下子飞向姨家。她起来理理自己的头发,摘摘身上的干草,快步走出了牛栏。   一气走了三四十里地,天已晌午,突然又渴又饿,头晕眼花,走不动了。路过一块西瓜地,她想去买个西瓜吃,可想到身无分文,干咽唾液。她坐在地头忍不住哭泣。看瓜的是一位白胡子老人,过去问她,她只说去走亲戚,忘了带钱,饿得走不动了。老人善良,看孩子可怜,便顺手摘了一个西瓜给她充饥,她连忙磕头感谢。   过午她赶到了那条小河,不巧,河水正在上涨。路过的妇女小孩都已止步,只还有男人勇敢地淌水。河中间水已齐腰,水流又急,男人都很吃力。她想到没有退路,就鼓着勇气脱掉鞋子,拿在手里下水了。身边的妇女好心劝她她也不听。   到了河当中时,水涨得已经没胸,水流冲得人站不住脚,她一下子被冲下好几步远,可还是站不稳脚,终于无力前进,顺水而下。她大喊救命,幸亏过河的几个男人迅速游过去抓住了她的衣领。   上了岸,她惊吓得哆嗦不止,岸边有位好心的妇女看她是小闺女孩,衣服全湿了,十分同情,就把她领到岸边一户人家,说明情况,要了件干衣服和鞋给她换上。她千恩万谢,连连磕头。   太阳偏西的时候到了野猪岭。她小心翼翼地前进,折了块干枝准备自卫。到了坡顶未撞见野猪,她心里庆幸,加快脚步前进。可谁知下坡不远,路旁一片浓密的树林中一阵沙沙作响,突然窜出一只大野猪。   野猪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奔她而来。她挥动干枝威胁野猪,可野猪毫不畏惧,凶猛袭来。她丢下干枝就往树林中跑,野猪紧追不舍。眼看还有二三十步就要追上,她急中生智,脱下鞋子朝野猪扔去,野猪躲闪的瞬间,她迅速攀上一棵挺拔的杨树。野猪抬头朝她望了望没有希望,竟含起她的鞋子跑了。   她吓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打小在栗园长大,学会爬树,要不,此时命就完了。她下了树,赤着脚,不顾路上坷垃石子磕碰的疼痛,撒腿往坡下跑去,一口气到太阳落山,终于到了姨家。   她少气无力地推开姨家的大门。姨家只有姨和表姐小茵在家,姨夫在中学平时不回来,三个表哥也都在学校住宿。姨和表姐正在堂屋吃饭,一眼见爱朵闯进家门,赤脚光头,衣衫不整,一脸汗水一脸泥,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塞在嘴里的饭菜又吐出来。   姨和表姐迎上去。姨连喊:“我的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啦……”爱朵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喊了一声“姨”,就一头栽地,昏了过去。姨和表姐赶忙把她扶到屋里。   爱朵醒来后,姨和表姐安排她洗过脸,换上表姐的干净衣服,又专给她做了好吃的饭菜。饭后,她向姨哭诉了爹不叫她上学的经过,以及她一路的惊险,姨和表姐边听边流泪。   姨是暴烈性子,咬着牙说:“想不到你爹这么混账!好儿,你别走了,于今俺村也有小学了,你就在姨家和你表姐一起上学吧。你表姐也才刚刚入学。”表姐高兴道:“正好,给我做伴。”姨又说:“我就你表姐一个闺女,你就当我的二闺女。我要一直供你上中学,上大学,你要有出息,出国留洋我也供你。你知道吗,你姨夫就喜欢有才华的人,他最反对重男轻女,特别喜欢才女。”又嘱咐朵,“明天家里要是来人找你,你别露头,我就说不知道,非急死你爹不行。”   次日姨和表姐就领着爱朵去学校报名上学了。老师给发了新书。爱朵经历生死劫难,梦想成真,翻阅着新书,心花怒放。   学校也是没收的地主的宅院,在村东大路北。大路向东是去爱朵家的方向。下午放学后,爱朵和表姐刚刚走出学校门,一眼就看见东边远处路上迎面走来一个青年男人,手里提着一包东西。那人头也不抬,只匆匆赶路。   男人越来越近,爱朵细看吃了一惊,脱口对表姐道:“啊,是大哥爱国——”表姐一听,毫不犹豫地拽着爱朵的胳臂道:“走,回学校去,准时大姨夫派大哥来找你的。娘嘱咐过,急急姨夫,藏着不见!”爱朵和表姐返身回到学校,躲在门旁,偷窥大哥匆匆从校门口走过。   爱国多年未走姨家,感觉空着手不好,路上顺便买了四包点心,提了两瓶酒。一脚踏进姨家大门,看见姨正在锅屋生火做晚饭。爱国风尘仆仆,气喘嘘嘘,一脸的阴云。姨一见爱国,就知道是来找爱朵的。又见提着礼物,连忙接过,故意打岔问:“我儿,你这是给姨报什么喜吗?”   爱国一脸的汗水,边抹边焦急地说:“姨,家里出事了!”   姨不急不忙问:“什么事?”   爱国眼眶忽地盈满了泪水:“姨,我妹妹——爱朵,失踪了。好几天,都找遍了,还是没有。爹叫我连夜赶来,看爱朵来您家了吗?”   姨装憨卖傻道:“这么远的路,路上又危险,爱朵她多大呀,敢自己来俺家?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姨递过板凳给爱国坐下,又赶忙给他倒了一杯开水。爱国细细给姨说了爱朵出走的原因。   说到爹主要是为拆开爱朵和百姓而反对爱朵上学,姨气愤地说:“荒唐,你爹这个犟筋,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娃娃亲不说,新社会不兴了,可两个孩子真好,大人又忠厚,长大了成亲也没什么不好,还非要守着老祖宗的那些清规戒律不行吗?更何况,为了这事,还不叫孩子上学,要是出了人命,哪去后悔呀!”   说到爹娘着急地找爱朵,姨说:“你等等,我到后街找先生给掐算一下。”姨是怕爱朵和闺女一块放学回来了,专门出去托邻居给爱朵和闺女报信,叫她们躲起来。   为了怕真急坏了姐和姐夫,一会回来编谎说:“我儿,我找先生掐算了,给你爹娘说不要紧,爱朵没不了,她命大,有贵人相助。这先生可灵了,百算百准。”又安慰说:“一半会找不着,也不要急,你家远的近的那么多亲戚,她说不定到哪个亲戚家去了,你不要光找知近的亲戚,远的也都找找。”爱国心里了希望,又不愿往坏处想,稍稍地松了口气。   姨又忙着进锅屋做饭:“我儿,你饿了吧?我赶紧做饭给你吃。这么远的路,累了吧,吃完饭,赶紧睡觉歇歇。”爱国道:“姨,爹娘家里着急,我吃过饭就赶紧回去,不住了。”姨漫不经心道:“着急有什么用?你爹也真是的,非叫火烧烧不行。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爱国看姨不急不燥的态度,心里冷飕飕的。心想火没烧着你的眉毛,毕竟不是你的儿女,远一点也不行。又看家里只姨一个人,知道姨夫教学和几个表弟上学不在家,就问:“姨,表妹呢?”姨说:“走姑家去了,今晚不回来了。”   爱国知道表妹和爱朵一样大,又问:“表妹也该上学了吧?”姨说:“哪能不上,早就盼着。你姨夫可不是你爹重男轻女,他拿闺女比儿还疼。说你表妹要是有出息,非供她出国留洋不行。可是早村里没有学校,出村又远,小闺女家,我和你姨夫也不放心。最近村里才建小学,所以拖到现在。都十二三了,上学晚点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正想,爱朵要是找着了,就叫爱朵到俺这里上吧,你爹不是一心想拆开爱朵和百姓吗?再说,爱朵和你表妹好着呢!”   爱国心不在焉地听着,只等姨赶快炒完菜吃了好上路,可是姨好象不急,炒了一个又一个。爱国忙着往桌上端,一直端了满满的一桌,有熬猪肉、炒鸡蛋、煎白鳞鱼,还有香肠、猪头肉等等,并拿过上好的二锅头,陪他喝。姨的盛情,又使爱国感到了慈祥的母爱,心里暖暖的。   爱国吃过饭连夜赶回家里,娘一听爱朵没去姨家,唯一的希望破灭,如五雷轰顶,天昏地暗,找过绳子,非上吊不可。儿子们着急,轮流看着她。   爱国遇事反应慢。夜里当他看守着母亲睡不着觉时,才忽然琢磨起姨不急不躁的态度和那些话外音,什么“叫你爹娘不要着急”,“爱朵有贵人相助”,什么“非火烧烧你爹不行”,“叫朵到俺这里上学”。他想说不定爱朵就藏在姨家,姨是要“教训教训”爹的。他把想法给娘说了,娘说那你赶快再到你姨家去一躺。   爱国马不停蹄,连夜第二次赶到姨家。正好天亮,爱朵和表姐背着书包要去上学。爱国推开大门的瞬间,和爱朵撞了个正着。爱国喜出望外,是如释重负,而爱朵却一阵心酸,“哇”的一声哭起来。   正在忙早饭的姨走过来,见爱国明白了一切,看到爱朵哭,仍禁不住流下泪来,说:“儿啊,你知道吗,人急了投亲,鸟急了投林。可怜爱朵是走投无路了才投奔姨家。七八十里路,她身无分文,差点饿死,过河差点淹死,过野猪岭,又差点叫野猪吃了。你于今是捡了个妹妹,你爹娘也是捡了个闺女。”爱国垂下头,眼眶也禁不住滚出了泪水。   姨抹了把泪水,又气愤地说:“我就是要急死你爹,教训教训他这个老顽固,老犟筋,可想不到差点急死了你娘。这样吧,爱朵不回去了,就在俺这里上学。爱朵随您姥爷,聪明好学。您姥爷是清末的秀才,一辈子离不开书。您兄弟几个也和您姥爷一样聪明,只可惜爹从小不培养您,也愿村里没有小学。现在新社会好了,小学办到家门口,中学办到区驻地,我要供爱朵上大学,你姨夫还要培养她留洋,你回去给你爹娘说吧。正好你爹想拆开爱朵和百姓,这不也随意了吗?”   爱国长长地送松了口气,在姨家吃过早饭,又匆匆返回家里。爹娘一听儿子回报,顿时心头乌云散尽。但爹叮嘱儿子说:“这事一定要保密,对谁都不要再提起。特别对艾家,问也不要透漏风声。”儿子道:“就怕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爱朵的事究竟能否保住密呢? 正文 第9章 美教师横遭风霜刀剑 众学童火焚衷肠肝胆   百姓转眼读完了三年级,期末考试语文算术都得了一百分,还得了一张优秀学生奖状。百姓连蹦加跳地回到家向爹娘报喜,爹娘喜得合不拢嘴。百姓对爹说:“这次俺班得双一百的有一多半,全班总评国语是97.6分,算术是98.8分,在全学区是第一。俺老师说到暑假开学,全班要整体搬到学区上,在那里一直上完高级小学。咱村腾出教室,好再招新一年级。因为现在的二年级和我们是复式班,我们不走新一年级就没法招生了。”   梅老师教学很好,深得家长的喜爱。艾学礼关切地问:“那你们梅老师和你们一起去吗?”百姓说:“开始,同学们一听到学区上都傻了,都说不上了。因为都舍不得离开梅老师,梅老师太好了,不光讲课好,讲故事也很好,还会唱歌跳舞,什么都好,还从不发火打人。梅老师一听急了,说她已经给校长打了报告,要求和我们一起去,一直送我们到高小毕业。还说到暑假开学时,都先到咱村小学集合,然后老师带队去。我们一听都蹦起来了。”艾学礼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好。学生摊个好老师成才有望呀!”。   可转眼到了暑假开学的那一天,百姓一大早背着书包从家赶到学校,很快又回来了。艾学礼问怎么回事,百姓含着眼泪说:“梅老师调走了,新来了一位姓高的男老师,是个老头,满脸胡子渣,看样子很厉害,同学们害怕,都说不上了。”   艾学礼一听着急道:“那怎么成?梅老师调走了,你们该怎么上的也还得上。这上学还是耪地吗,好半道停下。”又安慰孩子,“别急,我去找村长问问是怎么回事。”   艾学礼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村公所。村公所已经挤满了家长,一看就知都是为孩子上学的事。老村长倒背着手,正在办公室团团转。家长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梅老师真好,孩子从上了学就变好了,有的说这么好的老师,上级为什么要给调走呢?有的说恐怕正因为好,咱村水浅养不住大鱼……老村长忽然停住了脚步,气愤地说:“上级真提拔她,要调走也得给村里打个招呼呀!”   当时行政区划是县辖区,区辖乡。乡驻地的高级小学叫学区。栗园村属唐村乡,小学属唐村学区。艾学礼提议道:“老村长,你是否到学区去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行咱去找乡长、区长,问上级还能不能改变主意?”老村长想了想说:“你这办法好。不过,咱得推选三四个家长代表,代表家长意见。”   大家都很赞成,有人说:“艾学礼算一个,再找两个。”有人又点了静雪和玉卓父亲的名,大家鼓起掌来。三位家长见群众拥护,没有推辞。   老村长领着三位家长代表上了学区,径直奔向校长赵德才办公室。赵校长热情接待,赶忙喊来校工沏茶倒水。老村长说明来意,赵校长半天沉默不语。   艾学礼着急道:“赵校长,难道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赵校长吞吞吐吐道:“这,这……”老村长道:“赵校长,要是保密,我们就不问了,我们去找乡长,不行再找区长。”赵校长不作声。老村长起身示意三个家长:“那,咱们走吧!”   赵校长连忙伸手阻止,心情沉重道:“不,老村长,这事不保密,梅老师,她……出事了……”老村长和三个家长一听都懵了。老村长忙问:“梅老师出了什么事?”赵校长道:“梅老师犯了错误。”老村长惊讶道:“一个姑娘家,教书还能犯什么错误?”   赵校长客气地让大家喝水,自己端起茶杯又放下,说:“我给你们实话实说吧。目前国家正在开展一场反右派斗争,你们知道吧?”大家都摇头:“老百姓只管种地,不懂什么右派左派。”赵校长道:“右派就是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这场斗争主要是要革他们的命。这部分反革命主要在知识界,所以老百姓可能不大了解。”老村长接道:“我就不明白,晃笔杆子的,拿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   赵校长耐心解释道:“这是和平时期的阶级斗争,笔杆子好比枪杆子。毛主席说进入社会主义,被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做拼死的斗争,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而且这种斗争必然要反映到党内来,反映到知识分子中。党内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等等不良作风,致使目前我国一些城市、农村、工厂、学校已经发生了少数人闹事的情况,所以党要整风。   “今年二月先是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发表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提出正确区分和处理社会主义社会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问题,接着四月中央发布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   “运动开始在县以上机关,大专院校、民主党派、科技、出版、文艺卫生等部门展开。广大群众、党外人士和党员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对党和政府的工作以及党政干部的思想作风提出了大量有益的批评和建议,党表示欢迎。   “但后来出现了复杂的情况,有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鼓吹所谓‘大鸣大放’,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发动进攻,个别言论过激者主张要和共产党‘轮流坐庄’,反对‘党天下’”妄图取代共产党的领导。这种情况引起党的警惕。五月毛主席发出指示,指出运动的指导思想开始发生变化。六月全国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反右派斗争猛烈地开展起来。”   艾学礼问:“这与你们小学教师有什么关系?特别与梅老师有什么关系?”赵校长道:“有关系。发动向党进攻的大都是知识分子,教师能例外吗?今年暑假,全县一千多教师在县城一中进行集合,集中进行了反右派斗争。有组织有领导,县长亲自做动员报告,文教局长具体部署;而且纪律严密,以区为单位划为小组,大门紧闭,任何人不准随便外出。运动分三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是大呜大放,要求每个人都要向党提意见,特别积极分子要带头;第二阶段,针对大家所写的大字报,有选择性地进行批判;第三阶段是定性戴帽,对家庭出身不好或社会关系差的,都戴上‘右派’帽子,按敌我矛盾对待,对家庭出身好的定为‘内定右派’或‘有右派言论的人’,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老村长关切地问:“梅老师也提意见了吗?”赵校长道:“不但写了,而且写了不少,好几张。她工作出色,回回区里学生统考班级拿第一,又是我们培养的入党积极分子,她能不带头吗?”   老村长着急问:“她写了什么?”赵校长说:“她说党组织有官僚主义,不关心乡村单级班老师的生活。老师的工资低,单独生火买不起煤,没有办法,往往得问老百姓要柴烧地锅做饭。”老村长说:“他说得没错。我经常找人给她送干树枝,俺村树木多,这不算什么。还写了什么?”   赵校长扳着指头道:“还说党不重视教育,农村小学教室破旧黑暗,门窗无玻璃,学生少桌子无板凳,要自己从家里搬;还说公办教师数量太少,一村一个教师,招一年级行,招二年级就得复式,教学太累,晚上还要教夜校,受不了;还说党的教育路线太片面,老是重视分数,学生按分评好坏,老师按分定孬好,等等”老村长和几个家长异口同声道:“这都是事实呀!这有什么?”   赵校长摇摇头:“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第二阶段突然对她进行了批判。发言的争先恐后,上纲上线,说她攻击党,攻击党的教育路线。”老村长和家长们大惑不解道:“不是叫人提意见吗,怎么倒回头来又批判人家?这不是陷阱,不是引蛇出洞吗……”   赵校长心有余悸,严肃地阻止道:“请各位家长不要曲解党的政策。党主张阶级斗争,这是真理。她父亲虽是贫农出身,但干过国民党兵,淮海战役逃亡回家的。有的说她阶级本性问题,骨子里仇恨共产党。有的说她连招生都向着地主,地主的小姐年龄不够,她招生硬收下。还有的说她作风不好,在县城和一个男的看电影勾肩搭背,等等。当然不否认个别发言不太客观,因为她先进,早就有人对她嫉妒。不过群众运动嘛,很难求全责备。”   家长们惊讶道:“这能是真的吗……”老村长愤然道:“混蛋,尽无限上纲!什么阶级本性?她父亲是国民党逃兵,说不定是被抓壮丁当的兵,逃亡有什么罪?说明他不愿给国民党卖命!他出身贫农嘛,怎么说阶级本性?”   赵校长连忙摆手制止,小心翼翼地望望门外,严肃道:“老村长,各位家长,请你们要相信党,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梅红霞的问题党组织很重视,派人进行了落实。他父亲确实是国民党逃兵,但在国民党部队干过什么还搞不清楚。这属于历史反革命。她所以分配到我们边远乡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据说他对象要求教育局把她调回城里,教育局不同意,也是因为这个问题。至于招生向着地主小姐,你们村的学生入学登记表也查了,属实。”   老村长火冒三丈:“冤枉,这事我知道。是一个地主的闺女不满七岁,要求上学,梅老师请示我,我批准的,怎么嫁祸于她?打我右派好了!”   赵校长并不争辩,说:“至于作风,那个给她一起看电影的男的也是真的,是她的对象,师范的同学,在县城一小教学。不过她一划了右派,党组织就找那男的谈话,要他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他就宣布和她断绝了关系。”   老村长又气愤道:“荒唐,青年人谈恋爱,怎么能是作风?梅老师天天忙工作,很少回县城。他那对象来过村里几次,我见过。很老实的青年,在村从没过夜,当天就走了。”   赵校长还是不反驳,说:“所以第三阶段给她定性的时候就定了个带帽右派,按敌我矛盾处理。现在县里关押检讨,过些日子还要押回学区批判,肃清流毒。批判完,然后遣送黑茶山国营林场管制劳改。全区象她这种右派共划了二十多个。”   老村长和三位家长代表心情都铅一样沉重,欲哭无泪。   赵校长说:“所以你们村,不得不另派老师去。”接着道歉,“真是对不起,刚开学,我工作忙,事先没来得及给老村长和家长们打招呼。希望老村长和家长们原谅,并动员孩子们听从新老师的安排,到学区来上四年级。”   老村长和三位家长代表听罢无可奈何,焉焉地回到村里复命。   艾学礼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进家门,百姓就着急问:“爹,梅老师能回来吧?”艾学礼怕伤了孩子的心,不想把梅红霞的真实情况告诉孩子,欺骗百姓说:“梅老师因教学好,调上县城去了。你明天听新老师的话,到学区上学去吧!”不想百姓固执道:“梅老师不回来,我坚决不上了!”接着一头倒在了床上,拉被单蒙上了头。   艾学礼一下子急得头上冒汗,想不到这妖孽拗性又来了。老婆也在地上团团转。艾学礼气愤不过,想上去揍他两鞋底,又想孩子大了,来硬的不行,掏出烟袋抽开了闷烟。   突然玉卓和静雪来了,问:“四叔,四婶,百姓在家吗?”   百姓一听是玉卓和静雪,甩开被单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百姓看玉卓和静雪一脸的悲伤,似乎比他更难过,就问:“这学你们说,梅老师不回来,我们还能上吗?”   静雪说:“我们来找你,不是说上不上学的问题。你还不知道吗,我爹给我说,听学区校长说,梅老师被打成带帽右派了!”百姓傻傻地睁大了眼睛,问:“带帽右派是什么?”静雪和玉卓都突然捂着脸哭了。   艾学礼磕了磕烟锅,伤心地对百姓说:“儿子,爹怕你伤心没告诉你。带帽右派……就是反革命……就是阶级敌人……”眼睛也止不住流下泪来。老婆也一下子目瞪口呆。   百姓愣愣张着大嘴,望望静雪、玉卓,又望望爹,质问:“爹,你听谁说的,是真的吗?梅老师……她……她怎么能是反革命呢…….”   艾学礼说:“爹刚才和静雪、玉卓的爹,还有老村长,一起去学区找校长,专门问了梅老师的事,学区校长告诉我们的……”   百姓一听千真万确,也“哇”地一声哭了。   半天静雪和玉卓抹了抹眼泪,天真地对百姓说:“百姓,我们来找你,是想约你和同学们一起去学区找校长请愿,要求校长把梅老师要回来,再教我们,一直把我们送到高小毕业。同学们都在村头集合好了。”百姓抹了把眼泪,跟静雪和玉卓走了。   百姓和一班三十多个同学到了学区小学,一下子涌进校园大门。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赵校长一眼看来了这么多同学,赶紧迎上前去。   百姓、静雪、玉卓和几个个子高年龄大的同学走在最前面,看迎面来了一位老师,百姓便问:“老师,我们是栗园小学的同学,我们要找校长。”   校长看同学们个个小脸严肃,情绪激动,和蔼道:“同学们,我就是校长,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百姓说:“校长,我们来是向您请愿的,请您帮我们把梅老师给要回来。我们离不开梅老师,我们要她教我们,一直教到上高小!”   同学们齐声道:“对,我们要梅老师一直教我们!”   赵校长耐心解释说:“同学们,这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你们班是梅老师参加工作教的第一个班,她对你们很有感情,把你们当作一朵朵鲜花,爱不释手。学区是原本安排梅老师教你们到高小的,她也很乐意,说这些孩子太可爱了,送你们读初中她也同意。可是想不到她犯了错误……特别是她父亲干过国民党兵,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现在被定为带帽右派,是县长批的,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但是希望你们,第一要和她划清界限,右派就是阶级敌人嘛!第二要相信党会教育改造好她,国民党战犯都改造好了许多,何况她是个普通的老师呀!第三党的政策看个人表现,既看一贯的表现,也看改造的表现,一旦她表现好了,获得了宽大处理,我一定要求上级再把她调回来,再教他们。同学们,好不好呀?”   同学们鸦雀无声,他们似乎根本就不相信梅老师是什么“阶级敌人”,更不想划清什么“阶级界限”,他们只想能把梅老师调回来。   赵校长见同学们不作声,以为同意了他的希望,于是又要求道:“同学们,学区欢迎你们,教室和教你们的老师都安排好了,你们明天就赶快来上学好吗?请你们明日早6点先在你们栗园村小学集合,然后由新去的高老师带队一起来。”   同学们面面相觑,似乎已无话可说,于是垂头丧气地扭头走了。百姓没精打采地走在队伍的最后边,他回味校长讲的阶级敌人看“个人表现”,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把大家叫住:“喂,同学们,我想出一个救梅老师的主意,说说给大家听听,可以吗?”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主意呢? 正文 第10章 救老师学童上书县长 思恩师百姓满腹惆怅   同学们一听是救梅老师,都朝百姓围了过来。百姓说:“校长不是讲阶级敌人处理看个人表现吗,咱们梅老师可是表现很好的呀。我们能不能把梅老师的表现写成请愿书,签上名,寄给县长呢?这样说不定会减轻梅老师的罪行的。不知大家同意吧?”同学们一听异口同声地赞成。   静雪补充道:“我建议不光我们签名,还要叫每一位家长签名,叫我们的老村长签名,说明梅老师在咱村老百姓中威信很高,怎么样?”大家又一致同意。   百姓一听大家同意了他的主意,很受鼓舞,来了劲头,自告奋勇说:“请愿书我来起草,然后晚上大家到我家集合讨论,怎么样?”大家又都赞成   回到家,百姓找出大作文本,撕下三四张当稿纸,埋头一个下午起草好了请愿书。把梅老师废寝忘食如何动员招新生,如何既教白班又教夜班,如何循循善诱地教育学生等等都写上了。   当晚同学们到百姓家集合讨论了请愿书,进行了一些修改,然后都签了名。静雪和玉卓又协助百姓找到老村长签了名,然后又逐个找到家长签了名。第二天,百姓将请愿书用信封封好,待区邮递员来村公所投送报纸时,将信交给了邮递员。   次日,静雪和玉卓一早约百姓到了栗园村小学,见新来的高老师在校园里等候登记。高老师不喜不笑,一脸胡须,一身粗布便衣裤褂,象个农民。百姓心里别扭,想起过去每日是和蔼可亲的漂亮的梅老师在校园中迎接他们,而今不见了梅老师,心里冷飕飕的。   同学们来的并不踊跃,稀稀拉拉,半天一个。约定是6点集合,可是到了6点半,才来了不到一半。快7点了,高老师数了数,才总共来了16人,其中男生13人,女生3人。   高老师急了,问同学们怎么回事,同学们都摇头。高老师说:“大家都回去到家就近的同学家里约一约,赶快回来。”   同学们都迅速扭头走了,百姓、静雪和玉卓一起走了。他们到就近的几个同学家里,结果家家都关着门,下地干活去了。同学们陆续回来,都说找不着人。   高老师急得满头大汗,安排同学们等一等,说他去找老社长回报。老社长就是老村长。此时的栗园村已成立高级农业合作社,老村长当选为高级农业合作社社长,村公所也改叫合作社办公室。栗园村1954年成立互助组。一年后成立两个初级农业合作社。初级社是社员将土地作价入股,统一经营,耕畜农具等生产资料归社统一使用,分配实行土地和生产资料报酬以及劳动报酬。又一年后初级社合并发展成高级社。高级社是将社员的私有土地无代价地转为集体所有,耕畜农具等生查资料作价收买,变为集体财产,分配则完全是按劳分配,按工分分粮分钱。   高老师径直奔向合作社办公室,老社长正手拿土广播筒站在院子里用四根木棒搭起的高架子上,敞开嗓门吆喝社员出工。高老师耐心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老社长才才从高架子上慢慢一级级下来。   老社长毕竟年岁大了,脚步落地后手扶架子气喘嘘嘘。高老师赶忙上前帮他拿过广播筒,礼貌地扶他走进办公室。待老社长在办公桌前坐下后,才手拿学生登记表凑到老社长跟前,细说了集合四年级学生到学区上学的事。   高老师着急道:“老社长,咱村原本38个学生,可是只集合了16名,其中男生13名,女生只有3名,而男生原来是20名,女生是18名,这是否与梅老师调走有关……”接着把登记表递给老社长。   老社长大吃一惊,灰白的浓眉竖了起来,盯着登记表逐个过目,半天缓缓道:“怎么会少那么多学生?这还真与梅老师调走有关。”扳着指头算道:“38个学生,集合了16个,22没来,这22个当中,有年龄大家里缺乏劳动力的——现在是高级社,不是互助组和初级社了,完全按劳分配,劳动力少的就吃亏,他还上吗?女生缺的最多,有的是年龄大的,也是因为要挣工分,有的是说了婆家的,要出嫁的,还有的虽然年龄不大,也没来的,那可能是家长重男轻女,或者也想多挣工分,原本就不想叫闺女上嘛!还有12个看不出原因,那大概是因为梅老师的缘故,或者也可能有其他原因……”   高老师急得搓手,问:“老社长,那怎么办呢?”   老社长想了想:“天阴要下雨,寡妇要改嫁,顺其自然吧!人家要真不想上,咱总不能用绳子去拴呀!人家要挣工分吃饭,咱也不能说人家错呀!至于人家要出嫁的,咱更没有办法拦呀!不过那些可能是因为梅老师的缘故的,我可以再了解了解,动员动员。你先把这些学生送到学区去吧!”   高老师把16个同学送到了学区。原本热闹的班级,一下子失掉了那么多同学,百姓心里升起一种凄凉感。学区原有的三年级班升级时也存在大学生因挣工分和女生大等原因流失的问题,40多个学生还剩下28人。这样和栗园村学生正好编为了一个班44人。   学区4年级公办老师仍实行包班制。百姓到后很不适应包班的新老师。新老师是一位秃顶黑瘦的老教师,南方人。普通话说得不好,浓重的地方口音,讲课学生听不懂,加上组织教学不好,课堂秩序混乱。常常他在讲台大声讲,学生在下边小声说话,有的调皮男生甚至在下边做鬼脸,说俏皮话,他挥着教杆敲破桌子,也没有人听。   国语课分析课文原本是百姓最感兴趣的课,现在也不想学了。那时梅老师不仅朗读得好,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而且分析得好,主题思想,段落大意,讲得头头是道;可是新老师口音不清,也缺乏表情,加上课堂乱,简直听不清所以然了。   作文课就更不用说了。原来梅老师会指导,从命题到审题,从确定主题到内容构思,都有条不紊;可是现在新老师只会命题,审题却讲不出道道,任学生顺马溜缰。   至于算术课就更糟糕了。四则混合运算,讲不明白,特别是四则应用题,分析不清,讲不出道理,逻辑混乱,同学们脑子一塌糊涂。   新老师的板书也不规范,歪歪扭扭,甚至随意潦草,不成体统;而梅老师字迹漂亮,工整规范,而且会书多种字体,象楷书、行书、仿宋等,还教同学们毛笔书法……   这一切,令百姓每日郁闷而焦躁不安。他本以为高级小学的老师会比梅老师各方面更好,却想不到叫他大失所望。于是心中时时憋闷,万念俱灰,强烈想念起梅老师。   一天上自习课,他做完作业,不由提笔梅老师写了一封信。他给梅老师叙述了班级转往学区的情况,全班同学对它的思念,还有给县长写信要求对她宽大处理的情况,最后说:“老师,您一定要听党的话,好好接受改造,争取早日宽大处理,早早再返回我们的学校,全班同学都盼望着您呀!没有您的日子,我们心里总是有一片乌云,吃饭不香,睡觉也不宁呀!”星期天,他把这封信偷偷到区里邮局寄了出去。   但他最多的还是对梅老师的担忧和心疼。一天他问老师反革命都得关起来吗?老师说是的。他又问怎么关,老师说就是关在牢房里,铁门铁窗,一堆乱草,吃黑窝窝头喝凉水。他又问梅老师也得这样吗?老师说只要是反革命都得这样,谁叫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百姓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无限心疼起梅老师,总是忘不了放不下。他开始变得沉闷寡言,心不在焉,常常愣神。   回到家饭也不吃,放下书包就倒头上床。晚上再也不去找小伙伴们玩耍,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傻傻地想什么。他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天晚上他娘在锅屋里炒菜,吆喝她提油,他居然把点灯的煤油拿来了。又一天早上烙油饼叫他拿葱花,他抓了一把大蒜来。他娘一看这孩子精神不对劲,莫不是得了什么神经病。   那天星期天,他在家里发呆,他娘忙去村东把小时候给他许愿的神婆请到家里。神婆说:“这孩子小的时候我不是给看过吗,他前世是个武官,杀了不少人,而今这些冤鬼要来抓他,那时叫您给他留个“万人蒿”把他抓住,您没有照办。”他娘说:“办了,上学又剪去了。”神婆说:“那不行,一定要留到娶媳妇。”百姓一听坚决不干,说:“那不难看死了!”他爹也坚决反对,说:“别听神婆的!”   他娘又偷偷去请来地理先生看宅基。艾家的大门是向东开的,门前是南北小路,门南是东西大路。地理先生说:“赶快改南门,北边是野狐岭,东门有邪气冲来,改了南门小孩的病不治自好。”他娘给他爹说了,他爹不信迷信,但觉得改南门也不错,于是立刻照办了。   但过了几天,百姓的病仍不见轻,而且日益加重,嘴里还不住地嘟哝什么,百姓娘一下子吓破了胆。早听艾学礼说他家祖上“家门不清”,他爷爷死的时候,活说活讲,他爹死的时候也是乱说乱抓,神婆说是狐狸精扑身,于今狐狸精是否又扑到儿子身上呢?于是对艾学礼说:“你早就说你家祖上家门不清,百姓的病是否也是招了狐狸精,赶快去找神婆想想办法吧!”   艾学礼说:“你娘们怎么就是迷信。我看这孩子是思想病。从打听说梅老师出事,到转到学区上学,我就看他精神不对,是否是心情不好?或者他现在十二三了,大了懂事了,是否想念爱朵,得了相思病?我早就发现他放了学经常在爱朵家门口转悠。从大小他粘上爱朵又被静雪哄得体流转,我就看他有花心。”   老婆火急火燎说:“甭管怎么着,得赶快找先生看看。”   学区驻地唐村有个老中医先生,很出名,附近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找他看病。一天下午艾学礼堵在学区学校大门口等百姓放学。待百姓出来把他拉到一边说:“百姓,我这几天看你精神不对,你跟我找这村先生看看去。”不想百姓一扭身子:“爹,我没有病!”   艾学礼说:“儿子,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成天心不在焉,老愣神,嘴里还嘟哝什么,这不是病吗?”百姓说:“我是上学心情不好,又想念梅老师,嘴里也不由念叨梅老师,哪是什么病!”   艾学礼转弯说:“可是我看你不想吃饭,那可是病呀。人是铁,饭是钢,不想吃饭那怎么能行?说不定你是胃里的毛病。唐村这个先生很灵,给你试试脉,就能看出你的病,吃付小药就行了,很简单。”   百姓终于被爹说服,乖乖跟爹走了。到了诊所,看病的人很多,艾学礼半天才挨上。艾学礼把百姓领到老中医先生跟前,先主动给先生大体说了百姓的病情,先生只不作声,眯缝起眼睛,给百姓把脉。一会两只手都把完了,又叫百姓张开嘴看看舌苔。   这老中医先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善疏导病人心理,总爱给病人耐心解释发病原因,说明病情原理,让病人先祛除心病。老中医看完百姓舌苔,看他学生摸样,和蔼地问:“是学生吧?”艾学礼接过回答:“是,刚上四年级,才从俺村转到您村的。”   老中医笑道:“这学生长得真好,冬瓜妞子一样,没有大病,看舌苔淡红,苔白,脉弦,有点气郁。”艾学礼纳闷,儿子没人惹他生气,怎么会得了气郁,试探地问老中医:“先生,我不懂,这气郁是怎么回事?”   老中望着艾学礼:“你知道这气是什么吗?”艾学礼摇摇头。老中医道:“人体之气是人的生命运动的根本和动力。生命活动的维持,必须依靠气。人体的气,除与先天禀赋、后天环境以及饮食营养相关以外,且与肾脾胃肺的生理功能密切相关。所以机体的各种生理活动,实质上都是气在人体内运动的具体体现。当气不能外达而结聚于内时,便形成气郁。气郁多由忧郁烦闷、心情不舒畅所致。”   老中医正说中了百姓的心病,百姓高兴道:“先生您真灵,我就是心情不好得的。到学区上四年级换了新老师讲课不好,我着急。原来的老师被打成右派,我又担忧思念,所以……”   老中医说:“你正上学,这病得抓紧治,要不会严重影响你读书的。气郁说轻了是小病,但说重了是大病。长期气郁会导致血循环不畅,严重影响健康。形体会消瘦或偏胖,面色苍暗或萎黄;平素性情会急躁易怒,忧郁寡欢,胸闷不舒;还会胸肋胀痛或窜痛,泛吐酸水,呃逆哎气;还会体内之气逆行,头痛眩晕等等。”   百姓一听有点害怕:“先生,那怎么治呀?”老中医说:“气郁在先、郁滞为本,故疏通气机为原则。首先是精神调养。忧思郁怒、精神苦闷是导致气血郁结的原因所在。气郁者性格多内向,缺乏与外界的沟通,情志不达时精神便处于抑郁状态。所以,气郁者先要重在心理卫生和精神调养。比如:你可多参加学校的一些文娱活动,多和同学们唱唱跳跳,培养开朗豁达性格,多读一些富有乐趣的展现美好生活前景的书籍,等等。其次是饮食调养。多食一些能行气的食物,例如韭菜、大蒜、萝卜,但要忌食辛辣、油腻,这些东西不利行气。第三是多参加体育锻炼,跑步、做操、打球、踢毽子等等,运动气血。”   艾学礼一听这些不难,嘱咐百姓:“先生的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并要照着去做。”百姓点头答应。   老中医最后对百姓说:“学生,你除了照我上面说的做外,我再给你开三付行气养心安神的中药喝。你喝下这三付中药就差不多药到病除。如果不好,就再来找我,我给你调调单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把病除掉。”   百姓心里亮堂了许多,艾学礼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到家,百姓的病经老中医心理疏导,当即就如枯木逢春,萌发了生机,减轻了不少,后在家服完三付中药,又加爹娘饮食调养,苦口婆心说教,感觉精神轻松了不少,食欲大大增加,浑身也有了劲头。   事前艾学礼找新老师给百姓请了一周的病假。病愈后一天早晨,当艾学礼催促儿子返校的时候,儿子却皱起了眉头,仍忧愁新老师讲课不好和班级混乱,并无法驱除梅老师“坐牢”的阴影,哭丧着脸对爹说:“爹,我不想上了!”   艾学礼扛着锄头正要下湖耪地,一听放下锄头:“给你治好了病了,怎么不想上了呢?”心里不由着急,究竟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