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001 破草房、破院子、破门板、破门槛,这是个无处不破的地方,会住在这里的必然也只有破落户。 “如此丑的丫头,你也想要一两银?!”高高的嗓子陡然从这破屋里飙了出来,破屋顶怕是都要被掀开来了。 此时屋中最惹眼的就是个婆子,肥头大耳偏偏穿了一身嫩葱样的水绿衣裙,头上小小一个发髻,斜插一朵艳丽的紫红绢花。 “呸!猪油蒙了心,想钱想疯了!”婆子转身要走,另一个穿着破衣衫,一看便是破屋主人的瘦男人,赶紧要上去抓人。 婆子身后,两个膀大腰圆,一看面相,便知道与婆子一家的男人站了出来,钵大的拳头在男人眼前摇晃。 男人伸出去的手,还没摸到婆子的衣角,便赶紧收了回来。 “刘妈妈赎罪!刘妈妈别急!这丫头丑归丑,但是力气大得很!”他原本就弯折着背脊,如今更是一个劲的弯腰作揖,整个人如一只虾子般折下去了。 其实这男人瘦却并不矮,身上穿的衣衫破烂,却并非寻常农人穿的短打,而是长衫。 这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随着他的动作被推了出来,是个又瘦又黑的小丫头,身高将将过了大人的膝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人衣衫,下摆和袖子被极为粗糙的裁掉,腰上扎了条草绳。 丫头大大睁着眼睛,看起来有点呆,似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傻了。 刘妈妈、刘婆子,四里八乡最有名的牙婆。那两个大汉,都是她的儿子,她家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人口的买卖。没天谴,没报应,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刘婆子略停了脚步,戴着金镯的胖手指了指男人:“吴秀才,我儿媳妇刚有了身孕,老婆子我行善一回,就当是给小孙孙积德。二十个大钱,你这姑娘,我带走。” 吴秀才,破落户,四里八乡最有名的败家子。 吴家耕读传家,早个十年,谁家提到吴家,不竖一竖大拇指。吴老先生好,吴老太太善,吴家小子大才,吴家儿媳贤惠。一夜之间,吴家老夫妇相继急病去世。吴秀才出了孝期没半年,妻子有孕,这本该是好事,可谁知道他被地痞无赖勾搭着,染上了赌。 原本的中产之家,不出半年,已经落败。妻子孕中又气又急,生产时难产而亡,就此好好的一个家,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二十个大钱……”吴秀才砸吧着嘴,看他这样子,刘婆子转身便走,吴秀才才匆忙叫嚷着,“卖!我卖!” 刘婆子人已站在了屋外,她也不回来,就站在那,从袖子里数出了二十个大钱。 吴秀才立刻笑呵呵的走过去,腰还是弯着,紧紧拽着丫头,走到了刘婆子跟前,他两条胳膊抬起,便如接下圣旨一般,双手托起了那刘婆子数出来的那二十个大钱。 “与我走吧!”再不看吴秀才一眼,刘婆子拉起了丫头,带着她离开。 这丫头还是呆呆的,刘婆子拉着,她就跟着。可是一直扭头看着吴秀才,被拉出屋看着,拉出院看着,拉出乡间的小路,还是看着,哪怕实际已经是看不到人,就连破屋也早已被村中其他人的屋舍挡住了…… “娘,给了那烂赌鬼银钱,怎算得上积德?”离得远了,刘婆子的二儿子才问。 “呸!自然不是积他的德,积的是这丫头的。我买了她,无论卖去勾栏瓦子,买去为奴为婢,也算是给她找了一条生路。岂可不是积德?” 吴家是最后一家,到了村口,一辆大车停在外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坐在车里,或嚎啕或啜泣,全都淌着泪。刘婆子和两个孩子,并几个侄子,早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面上无一丝触动,只把丫头也塞进车里,就驾车走了。 这两年风不调雨不顺,莫说庄户人家,便是城里卖儿卖女的也多得是。但卖的多,买的一样多。 刘家更是做大事的,拢了三百多男女娃娃,直接去了附近的州城,卖出了人去,收得了大笔真金白银。 可偏偏就有卖不出去的,便是刘婆子行善积德的那吴家的丫头。她貌丑,大户人家或是瓦子人家哪里会要这么一个赔钱货。 刘婆子记得吴秀才说她力气大,但这小丫头不说话也不动,便跟个傻子呆子一般,她又瘦小,如同风吹就折的小树苗儿。即便是想买个人做童养媳的贫户人家,也看不上她。 这日坐在船上,已经是走回头路了,却独独吴家丫头没卖出去,做添头人家都不要,怕弄回去没两日她死了,平添晦气。刘婆子越想越气,抄起一根棍子,跑去了底舱,一脚踢翻了丫头,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 “老婆子我是好心没好报!这么一个下三滥却砸在了手里!你是要白吃上我啊!你这小畜生!” 可怜四岁的吴家丫头,已是两三日只有些底舱渗进来的江水解渴,朽烂的木屑充饥,被这一顿好打,不多时就昏了过去。 刘婆子打得浑身是汗,喘了两口走上去:“阿大,你去把那小畜生扔到江里去。免得烂在舱里,臭死个人。” “知道了!” 噗通一声,瘦瘦小小的身子,落进了江水中。扔了她的刘阿大,看都没看便转身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水激的,昏厥过去的丫头在灭顶之前睁了眼,挥动着胳膊在江水中努力挣扎。可她太小,落在水中,连江边在什么地方都看不到,随便一个浪头扑过来,都仿佛要把她拍死似的。 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眼看着丫头的力气越来越小,就要支持不住了。一条大船破浪而来,船上有人喊了一声:“水里有人!” 被人抓到的时候,小丫头发出一声短小的闷哼,便失了意识。 昏的时候又饿又冷,意识渐渐清晰的时候,还是饿,但却不冷了,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睁开眼,丫头看见了绿色的床帐,她身上有点沉,原来盖着一床又暖又软的棉被。 卷一 002 我还是死了吗?这是到了天上吧?丫头想着,把鼻子挤在被子上,闻着棉被的味道。 “醒了?”一个胖乎乎的婆子走了进来,同是胖,刘婆子是满脸的横肉,这个婆子却是慈眉善目的。 但不管是凶神恶煞,还是慈眉善目,见着陌生的大人,小丫头升起的都是戒备和警醒。她当即就想要坐起来,可别说坐了,刚有了个用劲的意思,整个人瞬间就软下去了。从指甲盖到头发丝都又酸又疼。 但她那般的家境,早早没有了亲娘,亲爹又靠不得,早知道哭没用了,所以虽然鼻头发酸,却并没哭出来。 妇人看她的模样,叹了一声:“造孽啊……你且安心躺着吧。”帮她掖了掖被子,妇人转身离开了。 她一走,小丫头就咬着牙,使尽了力气,从床上爬了起来。人是起来了,却是哆哆嗦嗦的。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了下来,现在穿着的是一套明显不合身,但干净齐整许多的中衣。爬出来的丫头顿时愣了,就和那棉被一样,她这辈子还没穿过这样的衣衫呢。 这是……这是没死,但是遇到好人了? 丫头恍恍惚惚的,门又开了,刚才离开的胖妇人端着一个小瓷碗走了进来,看她傻坐在床上,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个倔丫头。” 若无村民的百家饭,这丫头也活不到现在,她年纪小,却极懂事,立刻在床上跪好,就要给胖妇人叩头:“谢谢大婶……” “快起来,饿了吧?我……”胖妇人抬手挡了一下,在她想来,丫头又瘦又小,还刚遭了难,坐着都哆嗦得能让人听见她骨头打骨头的声音,能有多大力气?谁知道这一下竟然没拦住,让她结结实实叩了个头,“你这小人儿不大,力气还不小呢。” “我、我有力气!干活……”四岁多的孩子,口齿还不甚伶俐,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可一听胖妇人赞她有力气,她立刻开心了,一笑露出满口小白牙,两只眼睛也一闪一闪的。 “快吃吧。”胖妇人又点了点头,这孩子丑归丑,还是有股机灵劲的。 胖妇人递过去的是一碗白米粥,不进口,闻一闻粥的香甜劲儿就冲进了鼻子,口水立刻就涌了出来,但两手端碗的丫头不敢喝,她怯怯的看了一眼胖妇人:“我的?” “自然是你的。”胖妇人坐在了床边,对她点点头。 丫头用舌尖小小的沾了一点点米粥,浓稠的,温热的,新鲜的米粥,好吃得让她哆嗦更加厉害了。胖妇人依然在对她笑,没有要站起来打她,也没有要掀翻了碗骂她——可千万别掀,掀了碗就摔了,这碗上有个雀儿,漂亮得很呢。 小动物一样警觉地丫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终于到确定没事才呼呼大喝。一碗米粥不过眨眼就吃了个干净,她还忍不住伸着舌头去舔碗底。 吃完了,肚子还是一声声“饿啊饿啊”的叫得厉害。但丫头双手举着碗,老老实实的交给了胖妇人:“谢谢大婶。” 只有四岁的丫头,却在比四岁还要早的时候就知道了,别人白给的东西,不能贪,要谢。 “还饿吗?” “不了。” 胖妇人知道她说的是假话,眼睛里的爱惜更甚:“你饿得狠了,不能一口气吃太多东西,再睡一会儿,等你醒过来再多吃些。” “嗯。”丫头老老实实点头,可就要朝地上走。 “你做什么?” “睡,那好。”丫头指着地上,她是睡不得床的,爹会打。 “就在这睡。”胖妇人这次稍稍使了力气,丫头最后躺下是躺下了,却不是被她按下了,而是看出来了她说的是真话,这才自己躺的,“你叫什么?” “吴……笑烟。”丫头,也就是吴笑烟下半张脸都在被子里,闷闷的说。 这名儿不像是个农家女的,可是丫头年纪虽然小,两只手上已经有了茧子,身上除了被毒打的伤痕外,也还有劳作的痕迹。 这么点大,即便是农家也不至于就让一个小女娃娃变成这幅样子。 “睡吧……”胖妇人在心里摇了摇头,轻轻在她身上拍着。 吴笑烟奇怪的看着胖妇人,又因为身体疲累,眼睛开开合合的,最后她唇边漏出一个“娘……”人才睡着了。 ——会如此善待她的女人,怕也就只有传说中的娘了吧? 吴笑烟这一睡,竟然是足足睡到了第二日的早晨。再醒来时,房中已经没了人,吴笑烟却老实,见没人,她既不吵闹也不乱跑,就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看着背面。 背面是方格棉布的,蓝白格子的布,她从来没看过。 “你这丫头醒了怎也不喊一声?”胖妇人进来,看见她的模样,只觉得心疼。 丁点大的丫头,缩在床脚,这要是一个不注意,都能把她的人掠过去。 “啊?要……要叫吗?” “不用了。”胖妇人在床边坐下,摸着吴笑烟的头。 被刘婆子带走发卖时,如吴笑烟这样看起来就不是一等货色的,无论男女都要被剪掉头发,少生虱子。 如今吴笑烟的头发就是乱糟糟的,看起来倒像是个小尼姑一样。她昏睡的时候,应该也是被梳洗过,头发已经干干净净的,胖妇人这一摸,倒觉得手感真是不错。吴笑烟也被摸得舒服,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饿着的肚子好像也没这么难受了。 “瞧我这记性!”胖妇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转手把带着的小包裹拿了出来,“世子妃要见你呢,快穿好了衣衫与我去。” “柿子妃?” “对!世子妃便是救了你的恩人呢。稍后世子妃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莫怕。” 其实吴笑烟想问的是“什么是柿子妃?”,还有人叫柿子吗?可是想想又何必要问呢? 给她吃,如今又给她穿,知道柿子妃是恩人便罢了,人家的名儿怪又如何了。 不知是薛婆子从哪里找来的半大衣衫,大了一些,袖子长得露不出手,裙子长得拖到了地上,可总归是比她过去的衣裳都合身多了。胖妇人见她衣衫都拖在地上,怕她行走间绊脚摔了,反而耽搁时间。干脆便抱着她一路走。 这可是又把吴笑烟惊到了,她可记不起上一回被大人抱着是啥时候。 这一路走,吴笑烟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在江上,在船上。不过如今的船,又大又美,到底怎么个大怎么个美,她说不出来,总归是比刘婆子那条船大得多美得多的。 这船仿佛是一座天宫,摇摇晃晃的不是因为它漂在水上,而是飞在天上。被胖妇人抱着的吴笑烟,不知道她们走了多长路,跨了多少门。当她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比任何花儿都要香的味道后,终于在一扇门后边停了下来。 胖妇人将吴笑烟放在地上,与门口一个丫鬟说:“雁秋姑娘,薛婆子带着被救下的丫头来了,还请通报一下。” “薛妈妈客气了。”守门的雁秋让开了薛婆子这一礼,她说话轻声细语,温柔甜美。 吴笑烟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四岁,还不太能分辨美丑,但也觉得这姐姐不但说话好听,人长得也美。 雁秋推开门进去,退回来的薛婆子拍了一下吴笑烟的脑袋,力气不大,但吴笑烟立刻低下了头。虽然和薛婆子相处的时间算不得长,但她已经对这位胖妇人付出了信任,薛婆子会这么做,必然是为了她好。 她二人在门外等了片刻,吴笑烟看见地上罗裙摇摆,进去了一个雁秋,出来的是两个姑娘。 “薛妈妈与这位妹妹快进去吧。”这是另外一个声音,更甜更美,也更温柔。 吴笑烟手心略略有些冒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比面对将她买走的刘婆子还要害怕。 薛婆子稍稍在吴笑烟后背拍了一下,吴笑烟咽了口唾沫,抓着薛婆子的手,跟她进去了。一步一步走进这房间,即便是低着头,只能看得见地面,看得见桌子腿椅子腿,吴笑烟也忍不住的在心里惊叹。 ——竟然有人会是住在这种地方的,这里真的不是天宫吗? “世子妃。”薛婆子停下了,闷头走的吴笑烟慢了一拍才止住步子,僵硬的站在原地。 “别怕,你叫吴笑烟?谁给你起的名儿啊?”没有先前的两个丫头那么甜,但更温柔的女声在头顶上响起。 吴笑烟忍不住就抬起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娘娘?” 那世子妃愣了,手帕掩唇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这种话来?我可不是什么娘娘。” “谁起的不知道,从小就被这么叫……你……你看着就像是九天玄女娘娘一样……”吴笑烟一边说,一边赶紧低了头,害怕的退后两步。 世子妃更是笑,头上步摇都摇晃了起来。都说童言无忌,尤其是个看起来傻傻笨笨的乡下丫头,更是想起来什么说什么。被她成赞成仙女,那可是比什么都真呢。 卷一 003 “哎哟,我这是多久没这么笑过了。笑烟,你从哪来?” “被爹卖了,刘婆婆卖不出去我,打我,把我扔进水里了。”她说话没什么形容词,可前因后果还是听得明白的。 边上的薛婆子听见,神色间更添怜悯。 她原本以为吴笑烟是居住在这附近,被自家人扔进河里的。这不算稀奇,养不起的女孩儿,生病的女孩儿,被扔进河里,掐死,甚至活埋,这些年越来越多了。 被扔了还是被卖了,到底哪条路更“幸福”一些,谁也不知道。 世子妃也叹了一声:“倒是个苦命的孩子,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薛家为奴吧。” “还不快谢谢世子妃?”薛婆子赶紧压了一下吴笑烟的肩膀。 吴笑烟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了,等到脑袋反应过来,立刻给世子妃连叩了两个头。 莫道丫头膝盖软,谁知苦儿活命难。 她已被父亲卖掉,没了户籍,变作了奴籍。即便当初她自己游上了岸,也无处可去。知道她是谁的,可将她当做逃奴随意打杀。不知道她是谁的,这天灾人、祸不断的,哪家还会收养个丫头片子白吃饭的?八成最后她还是落尽拐子牙婆的手里。 如今的吴笑烟还不明白什么是户籍,但她知道,在这里有被子、有衣衫、有食物。 “笑烟,你可愿意做我的干女儿?”薛婆子抱着吴笑烟离开世子妃那里后,高高兴兴的问。 吴笑烟知道薛婆子对她好,薛婆子这一问,她犹豫都没,当即就叫了一声:“娘。” “哎!”薛婆子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拜干亲哪里有这般容易,但如今他们在船上,吴笑烟又是个四岁的童儿,那许多的规矩便无所谓了,“你还有个干爹,却是没在这艘穿上,要下了船才能得见了,至于我们的主家,那可更是天大的人物……” 薛婆子刚要与吴笑烟讲讲主家,忽然就有几个粗壮婆子奔来,离着还远便高声叫着:“薛丁家的!还不将那恩将仇报的小孽畜放开!” 这婆子已经叫破了嗓子,更是满脸的狰狞凶悍。 “赵福家的,你要作甚?!”薛婆子一条膀子将吴笑烟抱得更紧,另一条手臂挥开,却是一下子把跑到最前的婆子退了个倒仰。那婆子被推得险些坐倒,站稳了也捂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来。 “薛丁家的,这事又和你占不到边,何苦要掺一脚呢?”另两个婆子没有之前那个那般张牙舞爪,一个开口温言劝着薛婆子。 “老姐姐,实不相瞒,这丫头刚走,世子妃就呕吐不止,怕是她身上带了什么脏东西。” 薛婆子一听也是一惊,但犹豫了片刻,她一咬牙却依旧没把吴笑烟放下:“这丫头在我房里住了两日,若有事,先有事的也该是我。还请两位老姐姐捎待,让我与世子妃说去。” “呸!”最先那喊破嗓的婆子总算是喘过气了,一口唾沫险些啐在薛婆子鞋面上,“你有什么脸面?!也敢说‘与世子妃说去’?说了这样的大话,小心闪了你的舌头!” 那婆子的话音刚落,在她身后响起了个脆生生的女音。 “薛妈妈。” 抓人的粗壮婆子们赶紧让开,就见一个翠衣女子快步走来。 之前的那几个婆子立刻眼睛一亮,破嗓婆子边让边说:“竟然将淡琇大姐都惊动了,是我们的不是。”瞟过来的眼神,得意复得意。 看这女子来了,薛婆子只得将吴笑烟放下了:“淡琇大姐,我们……” 淡琇乃是世子妃身边得脸的大丫头,而今不过十四的年岁,她们这些大上她几轮的老婆子却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大姐。她出了面,薛婆子心下苦楚,这丫头是留不住了。 谁知道淡琇离得近了,用帕子掩口便笑了起来:“小妹妹与薛妈妈走得也是太急了,让我一通好追,薛妈妈快带着她回去吧,世子妃这便要重重有赏呢。” 淡琇这话说得薛妈妈一头雾水,也说得那三个追人的婆子瞬间变了脸色,青的、红的、白的并并排,可真煞是好看。 虽然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坏事变了好事却是没错的。薛婆子想起刚才那婆子说的世子妃呕吐不止,面上顿时露了一份喜色——莫非…… 淡琇带着他们到了世子妃的门前,这次门外站着的除了那位雁秋,还有其余三个婢女。 淡琇一瞧她们,也不说话,一起站在门口了。 薛婆子也明白,这大概是世子过来了,正在里边与世子妃说话。之前她那猜测,如今看来已经是做了准数了。 薛婆子脸上不由得带出了笑来,想着笑烟丫头虽然命苦,但却是个能给旁人带福的人。一边想一边忍不住去看吴笑烟,正好就看到吴笑烟在舔嘴唇。 顿时薛婆子就不笑了,高兴变做了心疼,昨日吴笑烟只吃了一碗白粥,到如今连口水还没喝呢。这孩子可怎么受得了? 幸好世子呆的时间不长,没一会就从世子妃房里出来了。世子是个二十上下的男子,不似现在的文生一般细弱,高大挺拔腰间挎刀,自有一股威严,只是如今冷峻的脸上带着笑意,柔和了肃杀,他站在门口说了一声:“你等照顾好了世子妃。” “是。”丫鬟们娇声、薛婆子沉声应着。 “是!”这又多出来了个童音,原来是吴笑烟看旁人都说了,也跟着说,只是慢了一拍。 世子一怔,笑了一下,看着吴笑烟:“你便是那个救上来的娃儿吧?倒是个有福气的。” 说罢世子朝她点点头,这才走了。 薛婆子努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有了世子这句话,她家丫头丑归丑,以后的路却也能平坦许多。又用眼角余光去看那几位夫人房中的姑奶奶们,那几个大丫鬟面上倒是没显出来什么。 “薛妈妈与妹妹且稍待。”淡琇说了一句,与其她三个丫鬟进屋去了。又过了一会,她出来叫薛妈妈带着吴笑烟进去。 因刚刚来过一回,这次吴笑烟有模有样的跟着薛妈妈走进去,恭恭敬敬的垂手立在世子妃下方。 “来,你过来。”世子妃对着吴笑烟招招手。 吴笑烟看了一眼薛妈妈,有点害怕的走了过去。 上回吴笑烟过来,世子妃见这丫头丑得厉害,瞟了一眼便不再看了,这回却是一脸喜欢的左看右看,最后伸出手来,点了一下吴笑烟的额头:“你呀,真是个有福气的丫头。” 世子妃的手又细又白,没有一点点的疤痕更不要提茧子,指甲盖上涂着嫩红的丹簆,是吴笑烟从没见过的美丽。被这样的手指点中额头,吴笑烟立刻忍不住低下头,就怕亵渎玷污了对方。 今日竟然有这许多的人说我有福气呢。小丫头既惶恐,又在心里高兴着,她知道这是个顶好的词儿,在家的时候只听过一些婆子妇人如此夸赞自家的金孙男童,如她这样的,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赞过。 恶她的,都说她是扫帚星,克母克父,毁了吴家的家业。便是怜她的,也只是长长的叹上一声,道她命苦。 如今她有了娘,又有如此美丽温柔如仙子般的“柿子妃”称赞,吴笑烟眨眨眼,之前再如何都没落的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 世子妃面色也越发柔和:“我便给你起个名,叫丹若,从今日起,便是我身边的大丫头了。只是你年岁还小,每天只晌午后来半日便好了,其余的日子,便跟着薛妈妈吧。” “谢世子妃!”薛妈妈大喜,吴笑烟,不,丹若也跟着谢。 “行了,先带着她下去吧,明日再来当值。”世子妃摆摆手,示意两人离开。 等出了门,薛妈妈又把丹若抱了起来,丹若双手搂着薛妈妈的脖子,说:“娘,柿子真好。” “世子妃自然是好的。”话虽这么说,薛妈妈却想着等她再大些,要给她讲清楚。 世子妃之前连丫头吴笑烟的名字都没记住,将她留下就如顺手留下猫儿狗儿一般。世子妃是行了善,可要真是因此把她当了善人,那可是要栽大跟头的。至于之后的二次召见,那是世子妃有孕了! 世子妃十四岁嫁与世子,如今一晃将近六年,两人仍旧无所出。世子给世子妃大妇的脸面,虽有妾室,通房,却不在其她女子那里留种。但再这么下去,可就不是世子不给世子妃脸面,是世子妃自己不给自己脸面了。 如今总算是有信了,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总归证明了世子妃能生。 至于丹若这个新名,丹若就是石榴的别称,世子妃是想丹若既然能给她带子,那就再多带些来。 家里的阴私,薛妈妈暂时不敢给丹若说,毕竟丫头太小,为人又太诚,万一没管住嘴巴,那是给自己招祸。不过,自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当然要赶紧给这丫头知道。 卷一 004 虽说是赶紧,但薛妈妈还是先带去丹若吃饭去了。 看着丹若喝了一碗粥垫底,薛妈妈才端来了主饭一个馒头,一碗炒蛋,一碗炒青菜。 “好孩子,吃啊。” “娘先吃。” “娘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 “对。”薛妈妈笑了笑,“都是你的。”量有点多,饿狠了的孩子怕是都会吃下去,可是薛妈妈还是没想着制止,她估摸着量,最多让丹若撑得有点难受,可是却不会出事。比起难受劲儿,薛妈妈想着这孩子这孩子吃顿饱饭才是更好的。 丹若的手放在白面馒头上,没吃,她摸了摸。馒头蒸得白胖光润,摸上去滑溜溜软乎乎的,比她洗干净了却依旧黑漆漆的小手还大了好几圈。她把馒头抓起来,嘴巴张到最大,但一口咬下去也只咬了小小的一点。 馒头进嘴的瞬间,丹若怔愣了一下,她吃过最好的是杂合面的团子,吃得最多的是麦糠的团子,都是团子,都是咬一口就要碎掉的团子,前者是苦的,后者尝不出味道,只觉得舌头嗓子刮着难受。 馒头这东西她见过,却是头一回吃到,真没想到,馒头竟然是甜的。 一直瞧着她的薛婆子当然见了她小脸的变化,不由更是心疼,用筷子把菜夹进她的碗里,这一夹她才发现,原来青菜下面放着的是红烧肉。他们行在江上,虽然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岸补给,可毕竟不如在岸上那般容易。 主人家的吃食自然不会有丁点懈怠,可是下人们的多多少少就差些了。依然还能吃到肉食的,必然都是些大人物了。丹若年岁小,都知道她成不了真正的大丫鬟,可毕竟是世子妃的身边人。 灶房的人,果然是消息最灵通的人。 薛婆子犹豫了一下,肉食好归好毕竟不好克化,但最终还是把肉和菜都夹了过去。 “肉?” “也是你的,吃。”薛婆子摸了摸丹若的头。 丹若抿抿嘴唇,眼眶又酸又热的埋头继续吃。薛婆子发现,丹若年岁小,但是她吃饭的规矩却不错,四岁的孩子,筷子拿得稳,明明已经饿狠了,却依旧不会狼吞虎咽,一口一口的,不算细嚼慢咽,可也很稳。 “谁教你拿的筷子啊?” 丹若停下动作,眼睛黯淡了下来:“爹……” 薛婆子暗道自己问的蠢话,以这孩子的经历来说,怕她爹教导出的“吃饭规矩”也不是出于善意的,还不知道当初是如何苛待这孩子的。 薛婆子想得一点没错,丹若记忆力的吃饭几乎等同于挨打,稍有“不规矩”饭就吃不到了。 “丹若,你继续吃,我来给你讲讲家里的事情。” “嗯,娘。” “咱们家世子正是乾州衍国公的嫡长子,这次是因为当今皇帝要召集贤才,两王十一公家、南七族北八家,叫得上名号的才俊,都要到京城去。我男人,你干爹,原是国公爷的亲兵,后来伤了一条腿,国公爷仁厚给了他一条活路,让他姓了薛,留他在府里干点杂活。这次世子上京,我们俩就也跟着来了。” 其实事情远没有薛婆子说的这么简单,大齐近两代的帝王虽然不昏,可也实在庸碌,皇权渐渐式微,勋贵与世家势力崛起。今上把各大族的出色年轻人召进京,这是拿他们当人质。 至于薛婆子的男人,虽然又老又残,可自有他的本事,这次跟着进京可是世子爷的一大助力,否则哪里有薛婆子的脸面。 “娘,我要姓薛吗?”薛婆子说完后,丹若抬起头,就只问了这一句。 薛婆子一听,笑了。丫头还太小,又在乡下地方长大,哪里懂得那许多。吃饱喝足,她就心满意足,会想到要不要改姓,已经是够机灵了。 “不用,你就用吴。”薛婆子收她,是因为觉得丫头合她的眼缘,要是让她改姓,岂不是变成狭恩图报了。就算要改,也要等丫头再长大些个。 丹若点头,继续吃起了东西,薛婆子在一边守着她的同时,讲起了府中的规矩,尤其是世子妃身边的规矩。她心里明白,世子妃也知道丹若年岁小,又是刚进来的,没学过规矩,不会太苛刻,但大面上也得过去。 幸好这孩子本身也很懂事,这么想着,薛婆子欣慰又怜惜。 讲着讲着,薛婆子猛然发现,丹若已经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吃下去了。 虽然准备的时候就计算着了,真到这时候,薛婆子依旧有那么点担心。 “可撑着了?!”薛婆子去摸丹若的肚子。 “没……”丹若有点害怕的看了薛婆子一眼,发现她眼中只有对自己的担忧,胆子大了一些,“娘,我没撑着,还……还饿……” “还饿?”薛婆子哭笑不得,以为丹若是孩子心性,不知道饱饿。 “嗯,我饭量大,爹才不要我。” 她这一说,薛婆子想起来之前的异样了,这孩子力气就很大,莫不是确实天生吃得多? “你现在有几分饱?” “几分?不知道。”她还不识数。 薛婆子犹豫了一下,又去给她要了一个馒头,一碟酱菜。结果,一个又一个的,丹若这一顿饭塞了四个馒头进去,才总算对着一直提心吊胆的薛婆子点点头。 这时候不止薛婆子,灶间的几个婆子也出来看稀奇了。大男人吃这么多不少见,但一个女娃娃吃这么多,可真是奇了怪了。 抱着丹若走在回去的路上,薛婆子看左右没人才问她:“你是不是还饿啊?” 丹若脸红了,就是她皮肤黑,看不太出来:“嗯……不过只有一点了,那么多人看着,还是不吃了。” 薛婆子摸摸丹若脑袋,这么可心的丫头,做爹的竟然就把她卖掉了,真是瞎了眼。 第二日一早,薛婆子继续搂着丹若教她规矩。丹若坐得住,听得进,虽然不像其她人经过了至少几年的调教,可也有了个大样子。 等过了晌午,薛婆子便带着丹若去了。一开始世子妃在歇晌,她们在外边老实候着,站了怕有半个多时辰,里边才叫丹若进去,薛婆子却只能自己回去了。 丹若进了屋,世子妃坐在贵妃榻上看书,两个丫鬟站在她边上伺候,另两个却在打络子。 “给丹若也拿两根线去玩。”世子妃说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去看书了。 丹若拿着两根蓝色丝线,有点呆的站在角落里,她从未学过打络子,又刚被薛婆子教导有主人在,主人不说话,奴婢更不能张嘴,所以也不敢出声。只能抬头去看其她两个丫鬟怎么打络子。 那两个丫鬟没避她,但也没多主动。对着突然跳出来的小家伙,她们不但没有丝毫好感,好稍微有了那么点敌意——不但又丑又黑,还是个饭桶。原该是贱婢的命,竟然成了世子妃的大丫鬟,与她们并列而论,真真是命好。 丹若就看着她们,然后自己鼓捣自己那两根线。 “拿来我看看,你们都编了什么?”世子妃看过了丫鬟们递来的络子,指着其中一个笑说,“静璃这个八宝结编的巧。” “这是奴婢给世子编的,想着下面坠上一枚如意,正好给小世子做个玩物。” 世子妃捂嘴笑了起来:“就你这个丫头嘴甜。” 即便孩子生下来确是男孩,也只是衍国公的嫡长孙,哪里就是小世子了。 “世子妃真是偏心,奴婢这给小世子的四季如意结只是还未曾编完,怎么就不如了静璃姐姐的?”另一个大丫鬟浅瑷跺着脚,一副娇痴的模样。 “好,你的自然也是好的,你们四个都是好的。”世子妃越发开心,指着妆台上的一个小盒子道,“自去取一件好玩的吧。” 盒子里放的都是些打成各式模样的金锞子,小的半两,重的有二三两。 “哎呀,我早就看上那个小猴儿了。”浅瑷第一个蹦了过去, 世子妃虚虚打了她一下,笑骂:“我看你才是个猴儿。” 其余三人也笑,静璃却又道:“世子妃,我们这儿还有个丹若呢。” “我倒是一时忘了,丹若,你也去找个喜欢的吧。” 听世子妃如此吩咐,静璃还要再说,却被淡琇轻轻戳了一下后腰,她面色未动,终究是闭了嘴。 “谢世子妃。”丹若哪里与这许多的人相处过,薛婆子又教她主人不问就不说话,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赶紧想着薛婆子的教导行了个礼,有双手把自己编的东西举起,“丹若不会编络子,只向姐姐们学,编了个小玩意儿。”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丹若年不过四岁,但吃百家饭长大,爹又是个破落户,她虽然没学过打络子,却会编草鞋,还会跟着邻家的大爷大婶编些草兔子、草蟋蟀等等小玩意儿,他们拿去卖,丹若拿不到钱,却能多得两口吃食。 虽然打络子跟草编完全不是一码事,但总归也都是编织。丹若自己琢磨着,编了个大张着嘴巴的小老虎头出来。 卷一 005 蓝色的大老虎看着有点怪异,可若是绣上王字和缀上眼睛,倒确实没错。 世子妃一笑,接过了虎头:“这倒是别致,你这丫头也是手巧。”丁点大的小丫头,能自己编出这样子,可真是用心了,“我记得那盒里边有只小老虎,便赏给你吧。” “谢世子妃赏赐。”丹若开开心心谢了赏赐。 …… 四个大丫鬟排挤丹若,世子妃哪里看不出来,她原本对丹若也无甚重视。但她来了,世子妃便有了身孕,虽说知道是个巧合吧,可丹若也来得太巧了,真个是个送子娃娃。丹若身世凄惨,对世子妃来说,却是带福的。 世子妃多年未孕,凡事都愿意宁可信其有,这才把丹若带在身边。 但她也不愿身边带个蠢物,若是丹若自己立不起来,那也就是被随意丢弃在脚边的物件儿一样。 渐渐相处下来,世子妃对这小姑娘倒有些真正的喜欢了。丹若虽然又黑又瘦,看着也不机灵讨喜,为人也确实并不能言善道,却老实忠厚,也自有一股机灵,又少那些阴私的心思。世子妃对她的照顾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众人下船蹬岸,大丫鬟至少不会再做一些太明摆着的手脚,虽说依旧并不接纳她,但也并不过分了。 衍国公在京城自有府邸,丹若原以为巨船已经是天宫一般的地方,到了国公府才知道船毕竟是船,这里才是真天宫。 她在后宅里,过了晌午便在世子妃身边随侍,不过她年纪小,能做的也就是给世子妃剥剥瓜子之类的活计,清闲得很。 到了晚饭的时候,便到了外院,与薛丁夫妇住在一起。薛丁知道薛婆子收了个干女儿时,一张老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同对丹若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照护。 丹若只觉得自己便如生活在蜜里,她的爹与娘就是薛丁夫妇,虽说知道他们并非亲生爹娘,但曾在生父身边的岁月,一日一日的从她脑海中淡去。 小人物丹若的生活,是平静和幸福的,但在此时,整个大齐却是波涛汹涌。 老迈的君主再次病倒,许多人都认为他撑不过这一次。这倒是无妨,二十四岁的青年太子正是登基的好时候。糟糕的是,皇帝病倒后没多久,京中开始传出他要杀光众多世家子弟的流言。 “这是……有人真的要反了啊。咳咳!”老皇帝叹了一声,咳嗽了起来。昏聩了一生的君主,死到临头耳聋目昏,心里却反而敞亮明白了许多。 他把这些下一代的世家子召集到京城,本来就是怕新帝继位,根基不稳,世家异动。但也只是防着,好吃好喝的养着,怎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光。那不是逼着世家反叛吗?真是有人真的有心造反,才会有这样的流言。 太子守在床边,只会一脸惶惑的说着:“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君主叹息,他怎是怒?不过是忧虑罢了。老皇帝这一生虽然昏聩,可还算善弄权,知道平衡之道,他这个儿子却是纯善得过了头,江山若是交给了他,怕是…… “命禁军加强巡视,不可逃了任何一家,你下去吧。”君王想着,他要是能再多活两年就好了,至少能将两王十一公,南七族北八家中最硬的几颗钉子拔掉,可眼前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怕是今年春天都过不去了。 “是。” 却说太子离开,寻来禁军统领让他加强巡防。 统领思索片刻,却谏言道:“殿下,如今城中流言四起,来京的各家关门闭户,已如惊弓之鸟。加强巡防,若是让人误会,怕是会出乱子。” 太子顿时犹豫了:“可是父皇……” 统领立刻又道:“若是加强巡防,街上人马来去太过显眼,不如只是在八门暗中加派些人手如何?陛下病重,原本就是要殿下监国,殿下有专权之则,自可随机应变。” 再怎么孝道纯善,太子也是太子,还是眼看着就能登基上位的太子。这样的时候,太子自己掌天下拿主意的心思,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尤其太子耳根子软,生性多疑多虑,这时候不免动了心。果然,太子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头道:“卿言甚是。” 太子却不知,统领早已拿了鲁国公世子的好处,约定半月后,协助鲁国公世子一家逃离京城。 但这世上有奸便有忠,北门守将武岭斯瞧出事情不对,遣心腹秘密通知了宏京府尹戴畅。戴畅与其一番布置,鲁国公与禁军统领一家齐作了网中鱼瓮中鳖!鲁国公世子只说是畏惧流言,心生怯懦,这才逃跑。没想到半月之后,传来鲁国公反齐的消息。 几乎是同时,戴畅查明,原来流言正是鲁国公世子放出,为了使京中气氛紧张,他好浑水摸鱼。 老皇帝大怒之下,一时情绪失控,将鲁国公世子一家与禁军统领一家尽皆斩首。虽说这两人是自己活该,可是老皇帝这样的做法,反而间接证明了流言的真实性。流言非但没有因为始作俑者的死亡烟消云散,反而愈演愈烈…… 说不准因为这次鲁国公世子的事情,老皇帝怀疑其余各家也要谋反,就要把他们全都杀掉呢? 毕竟,一个重病之人,谁能确定他一直到死亡,头脑都不会糊涂呢。 其实老皇帝杀了这两家之后,就已经毁了,可他当时下令的是即刻斩首,在牢里就把人砍了,第二道刀下留人的圣旨送过去时,那些人刚刚勒死了鲁国公世子三岁的儿子。 衍国公世子薛慈轩自然也是忧虑自己性命的人之一,鲁国公的封地离着他家很近,他与鲁国公世子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他看着昔日的友人与妻儿一同惨死,自然是物伤其类。远在千里之外,衍国公还要亲自率兵马征讨叛逆。 “唉……”薛慈轩在书房中长叹一声。 两王十一公、南七族北八家,前者指的是立朝至今的勋贵家族,后者虽无王公的封爵却也都是绵延至少数百年的世族大家。皇家、勋贵和世族有联合,也有对立。 不过勋贵有封地,有兵权。世族无封地,却有数百年累积起来的族地,氏族多为朝官。六百多年前大齐新朝刚立时,是勋贵拱卫皇权,压制从前朝绵延至今的世族。到如今,却渐渐有些世族一心为君,对抗列土封疆的勋贵家族的意思了。 当初送他们这些各族继承人前往京城,鲁国公就是第一个不愿的,无奈当时谁都不愿做那出头的椽子,如今…… 他父亲这次会同朝廷兵马剿灭“乱党”,因他这独生子在此,自然是不会反叛。但是那朝廷的兵马到底是只剿灭鲁国公,还是坐看他家与鲁国公鹬蚌相争,他们再来一个渔翁得利? 薛慈轩皱眉沉思片刻,忽然眉峰舒展,洒脱掩去了愁容。 即便有鲁国公世子这前车之鉴,他也不能留在此地,必须想个法子离开宏京才是! …… 太子因为冒然行事,被老皇帝责骂了一顿,而老皇帝每天看着都性命垂危,却又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太子想着,或许要不了几天,自己的父皇就康复起来,到时候父皇还是父皇,太子还是太子。 这本该是高兴的事情,可是太子却只在老皇帝跟前高兴,待回到了东宫便有些恹恹。虽然太子依旧如往常那般尽心尽责的侍奉汤药,但总是有些心烦意乱,提不起精神。 这一日,太子出了皇帝的寝宫,正要回东宫,他身边的内侍忽然来报:“殿下,衍国公世子薛慈轩求见。” “父皇睡了,让他明日请早吧。” “殿下,衍国公世子求见的是殿下。” “求见我?”太子一怔,“行,那就见吧。把他带到东宫去。”吩咐完之后,太子自嘲一笑。 虽说是太子监国,可实际上大事都要由老皇帝点头才能办,不大的事情朝官们自己就解决了,太子连偏殿都用不得。如今有人求见,还要远远的到东宫去。更有了之前他误信小人谗言之事,如今更不得老皇帝与大臣信任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大臣一个个都在他背后说“太子终究太过稚嫩,怕是担不起社稷”,这些人不觉得诛心吗! 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本以为还要等一阵才能见到薛慈轩。因为薛慈轩是从外边过来的,还是徒步一路走着的。太子是从皇帝寝宫东华宫过来的,还是乘着小辇,路程更近,速度也更快。 谁想到他刚下了小辇,就有另外一个宫内的内侍过来说。 “殿下,衍国公世子薛慈轩,于宫内候召。” “哎?他怎么到我们前边去了?” “启禀殿下,衍国公世子,他是……”内侍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他也是照顾了太子十几年的老宦官了,且太子耳根子软,有喜欢善待下人以示仁德。所以他身边伺候的人,都会有意无意的做一些貌似失礼的小事,“老奴失礼,请殿下赎罪。” “这有什么罪不罪,你快说说,薛慈轩到底是怎么了?”太子果然并不怪罪内侍,反而一脸的好奇。 卷一 006 “那衍国公世子,他是一路跑跑停停过来的,听领路的小太监说,他看见没人就狂奔,看见有人就停下来疾走。来的时候,衣衫都湿透了,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累得都要厥过去了。而且,那七尺的汉子,竟然哭哭啼啼的,眼泪鼻涕那是满脸都是啊。” 太子一听,顿时也笑了。 薛慈轩身长七尺有余,身姿高大矫健,面容俊挺果敢。尤其衍国公所在的乾州正与外族交界。薛慈轩曾经沙场征伐,碧血洗刃,比起锦绣堆里长出来的公子哥儿更多了一分煞气。他不是被送到京城的各家公子中最有名气的一个,也不是最俊美的一个,但他是最有威仪气概的一个。 而太子性格懦弱,即便娇养多年,自有一股皇家气派,但却少了君王的刚性。 太子也知道自己少什么,所以自从薛慈轩入宫拜见,他见了人之后,就对这人颇有几分不喜。 如今听内侍如此形容,想到他的狼狈样子,太子即便这几日心情不好,如今也多了几分愉悦。 太子抬脚步入宫中,一边吩咐人带薛慈轩来见,一边后悔自己来得还是慢了些,否则便能看到他的狼狈样了,又在心中奇怪,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让这人变成了这幅模样? 太子在会客的小室中坐下,刚刚喝了口茶,薛慈轩就进来了。且这位衍国公世子的表现,险些让太子将一口茶喷出去。 就听噗通一声,薛慈轩跪在门口了,在嚎啕大哭的时候,膝行到太子跟前,抱住太子的小腿,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喊着:“殿下!我薛家绝无二心啊,还请殿下饶命啊!殿下!” 眼见他鼻涕蹭在了自己的下摆上,太子那个膈应啊。可初见时威仪赫赫的衍国公世子,如今就痛哭流涕的跪在自己脚下,这是何等的……何等的让人痛快啊。 “到底是何事,竟让薛家大郎如此?”太子心中可惜,这么好的一副皮相,就长在了这草包身上。他又想着要做个贤明仁君,弯下腰来轻拍着薛慈轩的肩膀问,为表亲厚还用了个朴实的称呼,“薛家大郎还是起来说话吧。” 薛慈轩却是不起,依旧死死的跪着,一边跪一边各种哀求解释。 在这个大男人的哽咽中,太子闹明白了。 原来不是衍国公被命出征吗?世子妃准备了数日,今日一早前往京郊的大安寺上香,结果还没出天顺大道呢,就被一路禁军拦下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一群女眷赶回来了。 薛慈轩出来质问,带队的小校说他们这是意图逃跑,再有下次,鲁国公世子就是前车之鉴。薛慈轩既惊又恐,赶紧就进宫来认错了。 太子一听,顿时觉得薛慈轩狼狈样没那么让他开心了。薛慈轩不是头一个跑到宫里来认错的勋贵子弟了,就这三天,各家勋贵的认罪折子堆起来都能坐人了。更有状告禁军扰民的折子,堆起来都能把人埋了。 现在的禁军统领,就是不久之前的北门守将武岭斯。 想到武岭斯,更想到了宏京府尹戴畅,太子顿时愤恨得咬牙切齿。老皇帝说这两人忠心为国,他却觉得这两人沽名钓誉是大大的奸佞。当初既然察觉了不对,那为何不通知他这监国太子,非要暗地里自己行动,还不就是为了独揽功勋! 如今一朝得用,两人都是跋扈骄横得很啊。 “衍国公一家的忠心,我自然知晓,大郎不必如此,快快起来。”太子又想只是这两句话,怕是不足以安抚人心,“尊夫人不是要前去大安寺礼佛吗?李班班拿我手诏去,看谁敢拦?!” “遵旨。”被称为李班班的内侍李德恭,也便是刚才给太子讲薛慈轩狼狈样的那个内侍,当即恭躬身领命。 “殿下,不必如此,拙荆妇人之见,让她老实呆在家中便好,怎能给殿下……” “大郎不必多言!我说如何便是如何!”太子一挥手打断了薛慈轩的话,见他惊了一下顿时讷讷不敢多言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也是很威武霸气的,不由得得意了起来。 太子也是留了个心眼,以防万一,让三名内侍齐去,李德恭持手诏自然是要送衍国公世子车架出城门,另两人却是要监看着薛慈轩的。 等他们离开,太子叫人来问,果然上午确实发生了衍国公世子妃被禁军赶回府里的事,于是他就越发安心了。 薛慈轩带着三名内侍回到衍国公府,李德恭看世子妃的大肚子,不由得愣了一下:“世子妃这……” 就算他是个太监,也知道这少说有七八个月了。上午刚被赶回来,这时候再外出,于孕妇调养来说可是不好。 “殿下圣旨已下,这时候再……”薛慈轩一脸苦笑。 李德恭想起方才宫中的情形,太子耳根子软,但也有说风就是雨的时候。看似宽宏,实则心胸……咳!刚才就没给薛慈轩拒绝的机会,现在再去说什么反对的话,那怕是反而要被太子牢牢记仇了。 人家的老婆人家都不心疼,他一个太监何必多事。李德恭也就不再多言,看着衍国公府准备。 因之前是被赶回来的,一干准备都是现成的,所以再来一次,速度倒是也不慢。 匆匆忙忙送别了世子妃的车队,世子也是一脸疲态,表示要去休息一番。自有人招呼留下的两个小内侍,这两人吃好喝好有银子拿,见公府中留下的众人一切如常,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却不知道薛慈轩进了内院,立刻换了衣裳,直接翻墙出府,追车队去了。 世子妃出行虽可净街,但宏京繁华,净街哪里是那么快的。且车队人马要绕大路,中途还有禁军阻拦,速度更是快不起来。薛慈轩与两个侍卫却是一路跑着近路小道,骑上事先准备在一处客栈中的马匹——客栈乃是薛家的探子——直接扮作净街的公府侍卫,当先出城去了。 却说现任禁军统领武岭斯得到消息后,太子的手诏他不敢不遵,却又察觉事情有异,只能火速进宫面圣。无奈老皇帝已经睡下,因为老皇帝的身体,身边伺候的人没有一个敢将之叫醒。 太子听闻,更是懊恼,赶来斥责武岭斯。谁知道老皇帝竟然半夜气喘,自己醒来了。 “追!给我将他们追回来!不过……不过这次切不可伤了衍国公世子夫妇的性命……”老皇帝先是恼怒,继而无奈,躺回床上呼呼气喘。 已经杀了鲁国公世子一家了,无论衍国公造反与否,都不能将薛慈轩夫妇杀掉,否则那真是要把分封各地的勋贵逼反了。 老皇帝长叹一声,只觉得四肢无力,手脚麻木,失去了意识。 …… 宫内一团混乱,城外一场混战。 但这些事情,都离丹若离得很远,她还在床上睡得香甜。只是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在说话,她醒来一看,外边还暗着,以为自己迷糊了正要再睡,果然听见有声响传来,原来是隔壁的爹娘。 薛婆子呜呜哭泣,这次薛慈轩出逃,她男人薛丁自也出了一份力。 薛丁是个跛子,又长了一张憨厚的老农面皮,外人只道他早年做国公爷亲兵的时候,救过国公爷的命。这次随世子来京,是享福来的。他也确实从来不干什么,只是每天拎着大烟袋去茶楼吃茶听书,悠闲得很。 却不知道衍国公府在京中的几处钉子,都是薛丁负责。 但他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跟着世子妃一起去上香的。莫说是他,即便是薛婆子也不可能。老的、弱的、太打眼的,都不会被带着。 薛婆子在人前无恙,如今在人后,想起来留下的众人免不了要受颈上一刀,终于忍不住啼哭起来。她是国公府的家生子,对国公府颇为忠心,哭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着丹若还那么小,没过几天好日子,竟然就要跟着去了。 “娘?”丹若寻着声音来了,果然是薛婆子在哭泣,忍不住在门外轻声唤着,“娘,怎么了?” 薛婆子擦了擦眼泪,光着脚下了地,把丹若拉进房来:“好孩子,娘是做了噩梦,惊着了,娘没事。” 她抱着丹若躺在床上,要死一家三口也死在一块。老汉薛丁则起了身坐在床边,一口一口抽着烟袋,他死之前也要护这娘俩周全。 薛婆子拍着丹若,薛丁老汉抽着旱烟,二老一夜没睡。 丹若倒是一窝进薛婆子的怀里,立刻便睡着了。 薛婆子笑着:“这丫头倒是个心大的。” 薛丁吸了一口旱烟,也笑了起来:“若是能看见这丫头长大,必是不错。” “丫头要是能配给家将最好。”薛婆子叹气,“这内院的小厮们,一个比一个油滑,又爱颜色,丫头怕是要受苦的。” “是呀。”薛丁叹,“我看李仁家的小子不错,比丫头大上几岁,看着虎头虎脑自小摔打起来没生过什么病,体格是没的说的。他爹也是忠厚人,怕是错不了的。” 卷一 007 “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不知道,但那李仁家里的可是泼辣,家里又只一个男丁,咱家丫头心眼实,嫁过去怕是要被磋磨的。赵威家的三郎倒是不错,他娘也是宽厚人。” 薛家老两口都知道怕是过不了明天,却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衍国公府里和他家门当户对,又有适龄男童的人家一一数了过来。二老脸上都有一股梦幻劲儿,仿佛似乎已经看到了丹若年长,一身红装欢喜出嫁的日子。 眼看着东方放亮,按理说早该将丹若叫起来了。但薛婆子却小心下了地,去隔壁将丹若的衣裳拿了过来,也不叫醒丹若,就让她那么睡着,给她换好了衣裳。 丹若是被喧闹吵醒的,半梦半醒间她竟然吓得一哆嗦,只因为恍惚想起了当初刘婆子贩人的闹市。 人市和牛马市是在一起的,他们给绳子拴着脖子,连城一串,就在烈日下暴晒着。贩牛羊的人尚且要给牲畜喂水喂食,他们就子在那大太阳下站着,弯一弯腿便要连带上旁人,脖子也勒得厉害。且若是被刘家人看到了,立刻就会遭到打骂。 有许多同伴,站着站着便突然间倒在了地上,这样的若被抽了鞭子还在动,刘家人就会一直抽到他爬起来,又或是再也不会动弹。那些不会动弹的,和抽了也不动的,就会被从绳子里放下来,剥下衣裳扔在一边。 丹若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这边是死了,却也是解脱了。只是村里死了人,有人痛哭,会把尸首放进棺材,一路撒着纸钱埋进地里。这里死了人,却就那么光脱脱的,没有眼泪,只有刘家人的一声“晦气!”几口浓痰,待他们收了摊,第二日再来,尸首却不知道何处去了。 当时她虽看着却是没哭的,可现在梦里想起来,丹若却闭着眼哭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怕得要命。 “我儿莫怕,我儿莫怕!”一声接一声温柔的劝慰响起,依稀正是娘的声音。 慢慢睁开双眼,丹若一见果然是薛婆子,不但没止住泪,反而一把抱住薛婆子的脖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丫头似是被什么魇住了,哭出来好,哭出来好。”薛丁摸了摸丹若的头发,连声道着好,“你就这么抱着她吧。” “也好。”薛婆子点头,抱着丹若随薛丁朝门外走去。 往常以丹若的懂事,早该止住了哭,可是如今她大脑根本失了作用,只觉得又怕又难过,有什么堵在胸口,若是不哭怕是会被活活闷死。 因为哭得太凶,她只能抱住薛婆子,自然是根本没注意到这往日天宫一般无忧富贵的衍国公府发生了如何的变化。 府中仆役大喊大叫者有,跪倒哀泣者有,鬼鬼祟祟行动可疑者有…… “要满门抄斩啦!还不快跑!”有人朝薛家三口大喊。 薛丁与薛婆子却不多言,反而一路朝前院走去。薛丁是忠直之人,本来世子是要带走他一家三口的。可是薛丁自知自己夫妻年老,丹若太过年幼,跟着上路只是徒增累赘,于是主动要求留下,如今也是坦然赴死。 不过看着妻儿,薛丁心中多少有了一丝悔恨——他为了全自己的忠心,便是丹若也留下了,却要让女儿一起赴死了。 两人一路到了前院,却见世子妃的座驾横在院中。薛丁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莫不是世子和世子妃未能逃脱。 这时候却又听院中禁军大喊:“你家世子妃动了胎气!快来个人将她抬下去!” 可是院中仆役能跑的都跑了干净,不能跑的也是瘫坐在地哭天抢地。忠诚可信之人已经都随着世子妃礼佛的车架出府去了,如今车回来了,其他人却一个都没回来,能去照顾世子妃的也只剩下…… 薛婆子正要把丹若交给薛丁,谁知道丹若一抬头,说:“娘,我自己能走。”原来不知道何时,丹若已经止了眼泪了。 禁军其实已经喊了数遍了,那带队的校尉一脸为难,难道要让自家儿郎去抬人? “赵校尉!”这时候总算有兵士带着人过来了,可一看来人是一个老婆子一个小娃娃,赵校尉的脸色又难看回去了。 “这位军爷,世子妃若是动了胎气,不如直接将车驶进内院去。” “这位妈妈说得在理。”校尉一听立刻点头,也不让人套车了,直接让手下军士用人力把车拉进去。 一见这人是如此的反应,薛婆子眼中顿时闪过喜色:“还请军爷再请来郎中与稳婆。” “这是自然,稍后自有太医与宫中稳婆到来。” “那我去车里陪伴世子妃了。” 拉车的禁军停了一下,薛婆子先把丹若放上车,她虽有些年纪身子也胖硕,可却麻利的两三下翻了上去。就是离得近了,越发清晰的看见车上飞溅的血迹,与血手印,让薛婆子的脸色白了一白。 离开的时候浩浩荡荡,如今的世子妃却只有孤零零一人在早产的痛苦中挣扎,只因为傲气在身,才让她死咬住嘴唇,没有嚎叫痛哭。 “世子妃!”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世子妃睁开了眼睛,见是老仆,眼泪顿时流出来了:“薛丁家的……” “世子妃无需忧虑,如今已经九个月足了,小世子不忍世子妃受苦,着急出来也是无妨的。”薛婆子安慰道。 世子妃稍稍安心了些,却又悲道:“怕是他一出来,就要身首分离。” 薛婆子低头在她耳边说:“好叫世子妃知道,送你回来的禁军还算守理,又说太医与宫中稳婆就在路上,世子与世子妃,还有小世子该都是无碍。” 世子妃心中一动,明白了些什么,但同时,不知道是放心还是苦涩的叹了一声:“世子……世子该是逃脱了……” 世子是她的夫君,她孩儿的父亲,世子得以脱身,本该是让她欢喜万分的事情。可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子?娘家虽是大族,但她的娘亲早已过世,爹爹近两年也因为身体不适早已安闲养老不理俗物,对她这个六年无子的世子妃,原本就是族里催逼的最甚。几个婶婶总是带着自家女儿到国公府中“做客”,如今…… 如此一想,世子妃越发心中哀恸,好不容易盼来了孩儿,为何她却如此命苦。 一只粗糙的小手抹去了世子妃的泪水,惊了世子妃一跳,薛婆子也在边上劝:“世子妃,现在产下小世子才是最为重要,切莫自苦。” 世子妃一咬牙,确实如今生下孩子才是最最重要,也才有了她终身的依靠。 马车到后宅的时候,恰好太医与三名宫中派来的稳婆到了,加上薛婆子,四个妇人将世子妃抬进了房内。 不久前国公府内仆人发现,禁军竟然不阻止他们逃离,立刻卷了细软逃了出去。有一就有二,如今国公府可以算是人去楼空,世子妃生产用的热水,还是薛丁与禁军烧的,丹若这个唯一的丫鬟端进去的。 看她一个小丫头端着盛满水的铜盆,拎着大水壶,旁人都忍不住抹一把汗。 产房内,那三个稳婆虽然之前帮着抬了一把,可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却并不用心,自顾自坐在外间,吃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蜜饯干果。在外边守着的太医,更是沉默。真正忙碌的,只有薛婆子与丹若。 世子妃其实从昨日夜里就开始不对了,折腾到了晌午,气力渐渐不支。薛婆子让薛丁跑去府内药库拿一只老参,薛丁去了却见药库已经被翻得一团混乱,他好不容易从踩烂的药材下面,找出来了一只小拇指粗细的参,赶紧跑回来丹若递进去。 “小丫头,你拿的什么?”丹若刚从外间进门,一个稳婆就挡住了她的路。 这稳婆如今头上戴的,耳上挂的分明不是她来时的东西。 “参……” “且与我看看,你莫要拿错了药。”这婆子一脸贪婪,就要弯腰去接。 丹若吓得退后半步,眼看着这婆子就要一把抓在参上,她猛的一咬牙,一头撞在了婆子身上。 婆子哎呦一声,被撞了个倒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再看时,丹若已经冲进房内去了。 “你这小贱婢!”婆子坐在地上大骂,这一下被撞得颇重,竟然让她半晌起不来。 “老姐姐,积点阴德吧。”其她婆子也不扶她,她们这些宫里的稳婆,一个二个的都不会太干净,但这婆子的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不说屋外,丹若进了屋,把参交给薛婆子。薛婆子见这原本府中作为炖菜之用的难看小参,无奈一叹,塞进了世子妃口中:“世子妃,嚼了,吃下去。” 世子妃早已气力不济,原本的剧痛都变得有些麻木。 她含着参,有一会儿似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木呆呆的看着床帐。突然间,世子妃的双眼爆出晶亮的光芒,她用近乎狰狞的神色嚼碎小参,就着薛婆子喂来的白水,吞咽了个一干二净。 卷一 008 “孩子……孩子……”在一边守着的丹若听世子妃这么念叨着,她恍惚,自己的亲娘当初是不是也是如此? 陡然间世子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丹若却不觉得害怕,反而用小手握住世子妃的手,在她手臂上拍抚着。世子妃紧紧抓着丹若的小胳膊,涂抹着丹簆的指甲将丹若抠出了血来。 “好了!生了!生了!”薛婆子笑了起来,“世子妃!是个带把的!是个小世子!好健壮的小子,看这胳膊腿儿乱蹬的样子!” 世子妃眼睛的精光顿时柔和了许多:“薛妈妈,去拿墨来,再去我的里衣上撕下一角。” 正笑着的薛妈妈忽然不笑了,她虽没生育过,但这把年纪了,也不是头个帮忙接生,世子妃如今的样子,怕是不好了。 薛妈妈没多废话,麻利的用煮好的剪子剪短了脐带,拿早已备好的襁褓裹上哇哇大哭的小世子,放到世子妃身边。 刚出生的孩子一点都不好看,一张脸跟大饼一样平,浑身红彤彤的,咧嘴大哭时简直就是个小怪物。但这怪物在亲娘的眼中,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世子妃竟然稍稍坐了起来,抬着胳膊揭开婴儿的襁褓。原来她是怕薛婆子唬她,要亲眼看一看孩子的男女。丹若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也上手帮着忙。待世子妃重新将婴儿包裹好,薛妈妈正好拿来了世子妃要用的东西。 薛妈妈自己举着从世子妃里衣上撕扯下来的白绢,稳稳的展开,让丹若端着个小砚台。 世子妃直接用手指点着墨汁在白绢上开始书写。 妾杜氏遥叩夫君: 命薄福浅,无缘白首,奈何呜呼。 幸于今日诞下孩儿,愿其承君膝下,为君分忧。 忆起夫君昔日所言,孩儿起名怀瑞,其耳后痣如红豆,背心朱砂似莲苞,怕是生来多情,还望夫君严加管教。又有左脚脚底青墨一点,只愿他日,孩儿如夫君一般挥戟卧马,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儿郎。 小雅绝笔。甲辰年十月廿三日申时。 寥寥不到两百字的一篇短信,世子妃写到一半,已经手上发颤了。丹若这才明白,为何她不用笔,因为世子妃已经没有了力气,若是拿笔,她根本写不完这寥寥数百字的一封短信了。 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世子妃的手便滑落了下来,方才看着还算红润的脸,如今已经被瘆人的青色占据,她张大了嘴巴连连气喘,却仿佛也吸不进多少气。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不知何时已经哭得累了,睡得正香的婴儿。她眼睛里的光,也越来越微,越来越弱,终于彻底湮灭…… 她死了,这是第一次,丹若知道,死亡竟然也有如此美丽的时候。 外边的人收到消息,稳婆和太医自以为没事,大摇大摆的回宫。谁知道内宫中收到消息的老皇帝,气得大怒! 三个稳婆还没把从衍国公府搜罗来的财务捂热乎,就被下令乱棍打死。太医虽然没被打死,但也在生受了二十大板后,削职为民。 索性知道还有个小的活下来了,老皇帝虽然命人将国公府封府,但除了禁止府内的人出入外,其他的都一律宽厚。 他却不知道,禁军统领武岭斯因为见了当初鲁国公世子满门抄斩鸡犬不留的残象,命下属不要为难府中的下人,让他们能跑就跑。所以,现在府中只剩下薛定一家三口,外加“小柿子”一只。 而衍国公世子出逃,世子妃难产而死,诞下的婴儿生死不知,也让其他勋贵子弟的心思浮动得越发厉害。 …… “来,喝,宝宝喝。”丹若抱着怀瑞,一小勺一小勺的给他喂着羊奶。 当初薛婆子对世子妃说的话,也不全是见世子妃将死,好心安慰。怀瑞这个小家伙确实极其健壮,丝毫也不见早产儿的虚弱。 薛丁和薛婆子都是有些见识的,当初见那些送了世子妃车架回来的禁军并不贸然上车,还守着身份和礼仪,就知道他们的命保住了。薛丁大着胆子向守门的兵丁寻个奶娘,结果奶娘虽然没有,但当日就送来了三头奶羊,两人也就更加的放心了。 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是没有性命之忧了,至于更长的……有一日算一日,他们这些小人物,何必管得太多看得太远呢? 如今一个月多过去,怀瑞渐渐长开了,皮肤不再红彤彤的,看起来白白嫩嫩的,眼睛也已经能睁开,水汪汪的两颗灵动的黑葡萄,怎么看怎么惹人爱。 看着丹若照顾怀瑞喂奶的模样,薛丁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都是这把年岁了,竟然还尝到了儿女双全的滋味。不过这话却是不能说的,丹若虽是自家的女儿没错,可是怀瑞却是主人。 每隔三日,外边自然有人送来米面肉菜。 但薛丁寻思着,以后说不定事情有变。就用些金银和守门的禁军换了稻种和菜种,又要了两头小猪。不过现在已经是隆冬,这些都只有来年冬天才能用上了。如今,一家人要准备的是过年。 ——都身陷囹圄了还想着过年? 虽被囚困于这尺寸之地,但一家人身体健壮,没病没灾,又不愁吃喝的,怎么不能过年呢? 尤其是丹若,有新衣,新鞋,有头绳绢花,灶上一边咕嘟咕嘟的炖着肥瘦相间的好肉,另一边蒸着绵软白胖的馒头,干娘干爹还说要包饺子,蒸包子。她虽然偶尔想起世子妃,想起其他不知所踪的人,会难过一下。但她年纪虽小,却早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很快就将心思放在“娘剪的这个窗花真好看,怎么我就剪不出来”上面了。 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丹若啃着馒头吃着炖肉,谁看见她的表情,都知道她现在有多幸福。 “铛——!铛——!铛——!” 钟声忽然响起,丹若手上还抓着筷子,已经蹦下椅子去看薛怀瑞,小家伙睡得正熟,显然这声音丝毫没有打扰到他。 “娘,这是你和爹说的,三十儿敲钟吗?”看怀瑞的脸烧红得厉害,丹若把小被子稍微拉下了一些,又从边上取了温水来,换了干净筷子一点一点滴在薛怀瑞嘴唇上。 虽然是睡着的,但薛怀瑞抿了抿小嘴唇,又伸了舌头出来舔水,舔完了,看他表情仿佛更加舒服安逸了。 “如今才二十八,不可能,而且这声音不是城外的佛寺,好像是从皇宫里……”薛丁放下喝了半口的酒,站起来推开了窗户朝外看。 更多的钟声敲了起来。城外的佛寺,城内的皇宫,领有城中各处防火防盗设立的楼台警钟,全都响了起来,一时间敲得人心也跟着乱惶惶的。 “这是皇帝崩了。”薛丁的表情顿时严峻起来。 “哇啊!啊!”薛怀瑞还是被吵醒了,他倒是没哭,就是摇晃着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哇哇大叫。 “这小子真是虎!”薛婆子笑了起来,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可是薛怀瑞依旧不老实,乱蹬乱踹得更厉害了,小胳膊小腿的却依旧把薛婆子踹得挺疼,他脖子还不好使呢,但一对眼珠子四处乱转,分明是在找人。 薛婆子又笑,把薛怀瑞递给了丹若。 若是普通的不到六岁的小娃,薛婆子自然是不敢把一个婴儿就这么交在对方手上。 但丹若力气大,接过薛怀瑞抱得稳稳的。薛怀瑞到她怀里,也立刻老实了,就算外边钟声纷乱,他也能眨眼就睡得香甜,口水泡泡都吹得一飘一飘的。 薛婆子看着喜欢,薛丁却忽然多了一句:“丹若,这娃子,是你主人。” “知道。”丹若眨了眨眼睛,她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足,日常干活就跟活动身体一样,如今也长开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瘦小干枯了。黑还是黑,但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着喜人。 薛丁却又说了一遍,最后一句话,尤其加重了语气:“丹若,记住了爹这句话,这个娃子是你的主人。你可以在心里把他当成弟弟,但除此之外,再不能有别的心思。” 丹若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不妨碍她听话。爹和娘不会害她,说的都是对的。 小小的丫头,一脸郑重认真的点着头:“爹,我知道。” 原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饭,可先是丧钟扰了安逸,薛怀瑞天真稚嫩刚将那欢喜劲儿拢回来了些许,薛丁的两句话,又让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薛婆子一巴掌拍在薛丁背脊上:“死老头子!没影的事呢!就你多嘴!” 薛丁憨厚的一笑:“快吃饭,吃饭,一会凉了就不好下口了。” 吃了饭,外边已经闹腾起来了。皇帝崩逝,就算是年关底下,大家也都别想过年了。吊旗、窗花、春联全都得糊起来,酒宴、访友更是别想。 被囚禁在衍国公府内的四个人,就算没人跑来没事找事,但以防万一,也只能把带红的都收起来,糊起来。不过除此之外,该吃吃,该喝喝,该过年还过年。 卷一 009 如薛丁夫妇这般的乾州人,本来就只知道有衍国公,不知道有皇帝。这皇帝老儿更是并非贤明帝君,他死了,薛丁反而还多喝了两杯小酒庆祝。 夜深人静,薛婆子见丹若和薛怀瑞都睡着了,不由得感叹道:“若是我们家丹若长得好些就好了。”再怎么喜欢女儿,也知道自家女儿确实貌丑,也只一双眼睛稍微显得有些精气神,可若说是配小世子,那是怎么都配不上的。确实女儿要是起了异样心思,到最后只是苦了自己。 “你以为我是因为丹若丑才这么告诉她的?” “那是为什么?” “就算女儿美得像花儿月亮,我也只会说一样的话,宁做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她已是奴婢之身,你也是衍国公府的家生子,这些事还不明白吗?” “是我这些日子迷了心窍了!”薛婆子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若是世子妃随世子顺利逃脱,他们一家三口怕是都已经在乱葬岗子上发臭了。即便没死,甚至他们一家也能顺利的回到乾州,现在薛怀瑞也该在俏丽丫鬟与乳娘的锦绣窝里过日子,哪里轮得到他们一家上手? 若是有朝一日,小世子薛怀瑞得以回到乾州且明证了身份,他们一家今日护主也是应当的。只要能给丹若寻个好归宿,那他们便心满意足了,哪里能狭恩图报,甚至大了心思想着让丹若成了世子的枕边人?那是害了女儿啊。 薛丁夫妇这夜里的私语摆正了心态,因怕丹若年岁小,听过就忘,所以日常行事不忘在言行上以身作则。 却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圣旨还没发,鲁国公被剿灭的捷报,与衍国公给儿子薛慈轩上的请罪折子,就一块放到了他的案头。 新帝高兴,他又是个耳根子软的,陆续就又有四家勋贵子弟被放出了京去。就在新帝准备把更多的人,包括薛怀瑞这个小娃娃都放归的时候,被放归的四家有两家竟然都造起了反,其余两家的态度也变得晦涩不明。 新帝惶恐,文武百官更是争吵不休,有说全杀光的,有说全放归的。 新帝越发不知所措,最后只能把这些人质都拘束着。而即便有人质在手,短短数月间,又有数家勋贵造反。 这过年的时候还是歌舞升平,天气还未曾彻底转暖,大齐已经变得烽烟四起。 不过,薛丁一家被关在国公府中,虽然知道外边起了乱子,到到底怎么样并不清楚,所以对于小世子未能借着东风离开,也谈不上失望。只是守门的禁军换了人,所幸新来的人一样没有为难他们,蔬菜肉食从不缺少,那就更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却说一年过去,薛怀瑞已经能自己跑了,曾经富贵锦绣的衍国公府除了他们四人居住的院落,其余各处尽皆荒废,曾经的雕梁画栋,如今金漆剥落,蛛网四盖。 “大郎!大郎!”丹若一身粗布短衫,头上扎着一条巾子,一身男孩打扮。她面容气质都显得英气,这样一看倒像是个年幼的小儿郎。 “姐姐!”突然一个小棉包子从树后窜了出来,抱住了丹若的腰。 丹若早已经看见了他了,一身红的棉包子,怎可能瞧不着?不过,来年春天看来得和爹整整这园子里的杂草了,大郎喜欢朝草稞子里躲,到了春天岂不是要喂了蚊虫蛇蝎? “大郎越发的大了,下次再这么撞,奴婢可都要站不住了。”丹若转过身来,先给薛怀瑞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这才拉起他的小手。 薛怀瑞得意的笑,露出一口细碎的小奶牙。 “大郎可饿了?今日吃素包子呢。” “嗯!包子!”薛怀瑞笑得越发心满意足,从一只手抓着丹若,变成两只手都抓着,可是这一抓,红包子顿时不乐意了,“姐姐……疼……” “大郎哪里疼?”丹若立刻担心的看包子。 薛怀瑞抓着丹若但是后不放,一边摸着她的手背,一边念叨着:“姐姐疼……” 原来薛丁想着终归是要找机会逃的,小世子年幼,丹若年纪渐长,却是最好练一练,好有护身的一技之长的。丹若天生力大,这些年吃饱了肚子筋骨也牢靠起来,竟然是天生练武的好材料。 薛丁不知道感叹了多少次,为何自家女儿是个女儿身了。这要是男孩儿,妥妥的跟随国公爷征战沙场的猛将料子!也因为这个,不知道吃了自家老妻多少个白眼。 丹若自己也肯吃苦,让怎么练就怎么练,丝毫不带马虎。如今她是刚刚打了木人出来,双手又青又肿,关节处更是打破了皮鲜血淋漓。 “大郎放心,已经没那么疼了。”丹若一时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薛怀瑞的脸颊。 她手心手掌都因为劳作和练武粗糙得厉害,薛丁夫妇又耳提面命薛怀瑞是主人,只在薛怀瑞脸上摸了一下,她就赶紧收了起来。刚还难过的红包子,却被摸得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丹若把薛怀瑞带回小院的时候,薛怀瑞犹自咧嘴笑着。 ——住的地方也曾经让薛丁夫妇苦恼了一阵,他们俩不敢住进正院,更不敢住原本世子夫妇所居的馨徳院。薛怀瑞是少主人,不能让他和仆役住在一起。可要是住两个院子,他们两个老人加一个小丫头,根本就没有精力规整两处院子,厨房也太远。薛怀瑞年纪太小,独自一人更不安全。 干脆,四人就依旧住在薛丁夫妇的小院子里,只是从原来的馨徳院里搬来了一些未曾被偷走的器皿摆设放在院子的正房里,就算是薛怀瑞的主房了。 如今薛婆子做饭的地方,用的还是薛丁自己砌出来的灶台。 “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竟让大郎笑得跟开了花似的。” “姐姐!”薛怀瑞哪里能解释什么,就只知道大嚷姐姐。 薛婆子顿时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心里多少有点担心,可一看丹若规规矩矩的按照教导的照顾薛怀瑞吃饭。眼神清澈,毫无别样心思,也只能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毕竟他们来才多大点?又是在这封闭的地方朝夕相处,会这样不算稀奇。 丹若在大桌上给薛怀瑞喂食,其实丹若年纪也不大,可做起这些事来已经是驾轻就熟,她喂饭的时候薛怀瑞也老实,吃得安安稳稳。薛丁夫妇坐在小桌上看着他们边笑边吃,一家人这相处模式虽然有些古怪,却也是其乐融融,温馨无比。 时间便在这温馨中快速流逝,仿佛不过转身的工夫,薛怀瑞已经三岁了。 按照民间习俗,孩子的胎发该是百岁时由父亲亲手剪去,即便父亲不在也该由家中男性长辈代替,薛丁是万万不敢代替的。银耳薛怀瑞的胎发一直未曾修剪,这孩子的胎发又长得极好,三年间扎起了长长的一条小辫子。 这两年薛丁夫妇每当看到薛怀瑞的胎发辫子,就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声。 当初想的是活下来就好,可是时移世易,他俩年纪一年大过一年,到如今腿脚不好使了,眼睛也越发的花了,幸亏这三年来无病无灾,可要是他们有个好歹,这两个孩子可是要怎么办啊。 他俩还未曾有个好歹,这座曾经威严不可侵、犯的帝国都城,就要有个好歹了。 对于他们来说,那混乱和嘶喊是突然之间出现的,且不只是一天,接连三天,混乱都未曾消去。无奈守门的禁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守口如瓶,薛丁想尽了法子,也没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线索。 以防万一,也是存着一点念想,两人还是开始了准备。烙出粗硬但耐放的锅盔,将银子贴身缝在里衣上。尤其是世子妃留下的那封遗书,先是塞进一个布袋里,又用油纸包好,再封一层布。 薛丁和薛婆子都觉得放在对方和自己身上不保险,最后一咬牙,缝在了丹若的里衣内。 “薛老丈可在?”这天,薛丁正磨一把菜刀,只守在府外的禁军走进府内来了? “能不在吗?”薛丁呵呵一声,放下菜刀走了出来。 “子时薛老丈请自清徳门出,在下武岭斯,他日若能相见,还请老丈转圜一二。”原来这身着禁军校尉铠甲的,实际上便是禁军统领武岭斯。 今上刚刚上任时,武岭斯曾有一段时间被撸了官制赋闲在家。但没多久先是鲁国公余孽潜入宫中行刺,事情还未平息,竟然被皇帝当场撞见宫妃与人厮混。禁军统领连换七人,变成了当年最避之唯恐不及的官职,最后却又落回武岭斯头上。 武岭斯接任至今,如当初一般尽忠职守,实则却已经渐渐灰心。只是他生性愚忠,这才依旧谨守职责。不过如今能来送信,却已经是他要为自己寻个出路了。 武岭斯留下一枚令牌作为凭证,当即离开了。 随他一起的,还有在衍国公府外看守,同时也是保护了三年的一队禁军。 卷一 010 薛丁夫妇并不急着现在离开,距离子时还远得很,现在街上一团混乱,又是战时,即便有武岭斯的令牌,怕是也会多事。 整理好行李,填饱了肚子。静待到戌时三刻,四人这才出发,薛丁将薛怀瑞放在筐里背在背上,薛婆子拽着丹若——府里早就没有了马,牛也没有,只有两头猪,只是如今也没时间管了,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去。 本以为会颇多波折,一路上一家四口遇到了三队宵禁检查的士兵,四人亲眼看着士兵直接将人砍翻在地。谁知武岭斯的令牌还真是管用,士兵看薛丁举着,问都不问一声,便转身离开。 他们提前了大半个时辰就已经赶到了清徳门附近,本来以为来得早了,谁知道黑暗中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支人马,正簇拥着数辆车架,朝着清徳门而去。 簇拥在中间的几辆马车,无论车马全都看似稀松平常。但薛丁自与外族抗争的乾州而来,对看马很是有一手。车怎么样他不知道,但是那马却绝对都是好脚力,比起那些短途冲锋更强的高头大马,这些外表与驽马无异的矮小马儿,更善于长途运输,耐力惊人。 薛丁当即知道自己没来早,反而差点迟了,赶紧招呼着薛婆子与丹若跟上。那护卫着车架的人马有过来的,看似是要驱赶四人,看到了薛丁的令牌,便拨马走了。 薛丁与薛婆子跑得气喘吁吁,幸好过城门的时候,一辆车的车辙不知道为何断裂了,车里有衣着鲜艳的贵人出来,匆忙换乘。后半截队伍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他们这才追赶上,险险的过了城门。 出了宏京巍峨的城门,车队速度立刻快了起来,短短几息便已经在黑暗中消失了踪影。 薛丁找准一个方向,毫不犹豫的甩开两条腿就去。 薛婆子和丹若虽然紧跟着他的步子不放,却做不到他那般坚定,一路跑一路频频回头。 薛婆子乃是衍国公府的家生子,之前被困,怎么说也是在自家府里。可现在这天惶惶地荒荒,看起来无依无靠的。即便有了些许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慌了。 丹若则是单纯的觉得家就这么没了,有些思念而已。 薛丁知道,但只要这两人脚底下没耽搁,他便也不多说。毕竟这是自己的婆娘和女儿,而不是带出来的兵。 渐渐走得远了,城也看不见了,可是忽然间宏京又看得见了。不是月光忽然亮了,是城里烧起来了。 难不成竟然是宏京陷落了?这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大齐的都城就这么淹没在滔天的大火中了? 被囚禁了四年多的一家小人物当然不知道,他们只是加快了脚步。走了半个晚上,又走了半个半天。 薛丁还能继续走,丹若也没事,可是薛婆子受不住了,于是只能找个地方休息。 “有破庙。”薛婆子指着依稀能看见的庙宇屋檐说,那屋顶上好大一个破洞,他们这距离都能看见,必然是破庙了。 “不去,兵荒马乱的,那破庙谁都看得见,万一遇见点什么事,跑都没法跑。你且再忍忍。”薛丁搀着薛婆子说。 薛婆子长吸一口气:“好。” 答应之后,夫妇两人看着丹若。她人小腿短,大人走一步,她至少要走上一步半,却依旧紧紧跟着,半句辛苦也没有多说。不知道是真的天赋异禀,还是咬牙忍着。 “还忘了件事。”薛丁忽然说,“大郎的身份可不能漏了,丹若现在扮成男孩,也不能再叫他大郎了,得给两个孩子再想个名儿。” “丹若便叫笑儿吧,大郎便叫他二狗。”薛婆子反应倒是快。 “好。”薛丁停了觉得合适,便点了点头,“丹若,自现在起,你便是笑儿了。” “嗯。”丹若对名字没什么执念,爹妈要叫啥就叫啥,反正她还是她。 终于薛丁选好了休息的地方,在一片矮树丛里,中间清理出一块,又撒上驱蛇虫的药粉,一家人坐下休息。 以防万一,薛丁没有生火,吃不了热饭,只能啃又干又硬的锅盔。两老便见丹若很自觉的嚼碎了锅盔喂给薛怀瑞,分明这些事没人教给她,但她却做得又快又好。薛怀瑞也吃得老实,半点没有觉得这样的锅盔没滋没味难以下口。 一家四口就这么一路逃亡,薛丁一边逃一边指点丹若如何在夜晚和白天辨认乾州的方向。有时候一觉醒来,薛丁甚至不指路,而是让丹若自己寻路。 就这么一日又一日的,丹若丝毫没有意识到,薛婆子和薛丁在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他们的年纪太大了,即便身体一向强健,也受不了只能是用双脚的长途跋涉。但更大的危险,却来自于他们身边越来越多的同路人…… 最开始同路人很少,且那些人多少还有一些自己的财务和食物,看得出来他们逃难的时候还来得及准备一下。渐渐的同路的人越来越多,衣衫越来越破烂,外表越来越狼狈,身体也越来越瘦弱,身无长物的人越来越多。 薛丁带着家人走坑洼小路,甚至直接穿越林子,就是为了躲开这些人。可是薛婆子走不得这样的路,没半刻钟就已经气喘如牛。最终,他们只能走回官道上。 他们的身边,瘦弱枯朽的人越来越多,原本他们的眼神是麻木的,不管别人,好像也已经舍弃了自己。薛丁一家只要吃东西的时候小心些,就不会惹到麻烦。可是渐渐的,这些人的眼睛开始在丹若与薛怀瑞的身上打转…… 终于有一天,想要带着家人躲起来吃东西的薛丁,发现他被人围住了。 “这位老丈,大家都是苦命人,老丈家的两个孩子,大的已经瘦得皮包骨,小的也整日没声没响的,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做做好事,给我们一口吃的,救我们一条性命。”一条大汉走了出来,这人脸上已经饿得脱了形,但一眼看去还是高壮得厉害。 丹若本来就瘦,多日赶路更是又瘦了一圈,倒是被当成皮包骨头了。薛怀瑞机灵又老实,白日走在路上除了要方便说一声,大多数都缩在筐里自己拿着布老虎玩耍。 “你们……你们这些禽兽!”薛婆子哪里见过这些,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薛丁却一脸漠然,他从腰上抽出一把锋利的柴刀来,苍老干瘪的手,却稳稳的。大概也就是因为如此,这些人才不是上来就抢,而是“好言相劝”。 “看这位首领也是个明白人,那可否让老头子我说两句?” “老丈请说。” “我虽然老了,但这把刀砍死三四个还是能做到的。”见有人神色激动,一脸愤然就要冲上来,只是被同伴拉住,薛丁嗤笑一声,举刀正色道,“且容老头子说完!” 首领点点头又道了一声:“请讲。” “我这两个小孙孙,身无四两肉,便是都给了诸位好汉,那诸位大多也只能喝上一口肉汤。还不如将我这条老命放下,我虽然人老肉柴,但一副泔水也比两个娃儿的肉多,一头脑髓也够一位好汉吃饱。” 丹若在边上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又恶心欲呕,可是听薛丁这么说的男女,却都是一脸垂涎。 原来三年前丹若被卖的时候就已经是天灾不断了,这三年间不但天灾没有平复,甚至各处兵乱四起。这些逃难的人,早已经受够了饥饿的滋味,忍耐到了极限的人,就已经不是人,而是比禽兽更恐怖的恶鬼了。 “我也留下,老婆子这一身肉,更是比两个孩子加起来多!”薛婆子也道。 她早已意识到了自己是个拖累,心怀愧疚却多少存着幻想,能够这么一步一步的磨蹭回乾州去,但是哪里想到会遭遇这种事情。不给这些人足够的好处,他们是不会放人离开的。薛丁既然要留下,她又哪里还能做两个孩子的负担? 首领想了想,点头道:“好。” 在他想来,两个大人既然已经去了,那这两个孩子要不了两日也是他们锅里的肉,何必要让这老汉当场拼命呢? 薛丁举刀看着对面,让薛婆子把筐摘下背到丹若背上。 “笑儿啊,带着你弟弟跑,别回头。” 快十岁的孩子,理解力虽然没有成年人强,但丹若素来懂事,现在又如何不明白自己的爹娘将要面对什么。眼泪止不住的朝下流:“爹……娘……” “跑,照顾你弟弟!”那些饥民虽然看着丹若与薛怀瑞眼红,但见首领打手势,还是放开了一条路。 丹若背着筐走出两步,最后扭头看了一眼,便迈开步子狂奔一头扎进了灌木里。谁都以为她最后一眼看的是薛丁夫妇,却不知道丹若那一眼给的是饥民的首领。 她一定要让自己记得那人是如何的长相,记得他左眉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似游鱼!要记得!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