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唐人张继有诗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如诗中所云,寒山寺寺僧有夜半敲钟的习惯,此钟又叫“无常钟”,后世对是否有夜半钟声一说多有争论,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曾云:“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唐人有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为此《庚溪诗话》辨曰:“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后观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温庭筠也曾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 于此可见,在枫桥边畔聆听夜半钟声,自古以来便是才子佳人们抒发浪漫情怀的美事。 南宋嘉定元年(1208年)二月二十二日凌晨时分,星辉渐没,弦月已经西落柳梢头,茫茫夜空呈现幽沉的青紫色,几片浮云微显轮廓。阊门外,枫桥边畔渔船随波轻晃,千里阒寂。 忽而,寒山寺内钟声大作…… 桥畔渔舟内有被钟声惊醒者,闻之暗异,细听钟声,少却了往日那种悠悠罄扬的情绪,此刻,变得纷乱嘈急,节律比往常频密了许多,间中还夹杂着一些轻微而奇异的怪声……有些个好事者掀开被褥,站上船头,眺望寒山寺方向,入目的景象直让他们心底冒出一丝寒气来—— 濛濛黯淡的晨晖下,寒山寺四周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黑雾,黑雾中有黑影在翩飞滑掠,并且发出低沉的“吱吱”声,有个眼神特尖的舟子隐约辨出那些黑影的摸样,讶声大呼道:蝙蝠!好大的蝙蝠! 景状诡谲之极,寒山寺里有乌鸦,一直是文人墨客添枝抹色的好细节,只是,如此规模成群出现的神秘蝙蝠,却是建寺七百年来头一遭,更何况是在这个蹊跷的凌晨时分。 寒山寺内。 钟声急响,惊动了寺院东厢山房里正秉烛夜谈的两位贵客,身材颀长,手脚宽大,身穿黑色宽袖广身袍的一代豪侠杨正侠和长须飘飘,锦衣白面的当代名儒,翰林院大学士邱栋。 “怎么回事?”邱栋眉头蹙紧,拧成一团,诧异道,“钟声有异!” 杨正侠已届中年,武功修为炉火纯青,跻身当今顶尖剑豪的行列,此人身经百战,感官灵敏,已经感念到寺中的不祥气氛,他轻吟道:“有邪气!”手指轻翻,一把蛇皮囊身的三尺剑鞘已经横在手间,接着按下机簧,腕劲暗推,“呛”地一声,三尺青锋滑着雪亮的弧线从剑鞘中跃然而出,依照往常,剑侠的青锋滑出剑鞘,会凌空溜出一道极美的剑虹,然后非常潇洒地落到剑侠的手心里,这就是所谓的亮势,可是这次,剑侠居然失手了——没有像以前那样精准地接住剑把,眼睁睁看着那柄泛着青光的剑儿“乒哩乓啷”地翻落在地,险些刺中邱大学士的脚趾。 杨正侠张口结舌地看着地上的剑,赶紧体察内息,片刻后面色如土,对邱栋惊呼,“不好,我的内力没了。” “什么,没功力了?”邱栋震凛,失去内力就等同失去武功,而且还是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此事蹊跷非常,更何况眼下的危机紧迫而来,没了武功,那就成了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 杨正侠捡起地上的剑,忽然再次惊乍道,“糟了,艾姑娘!”话声未落,已经冲出了山房,向寺庙西廊奔去。 “等等……”邱栋本想与他从长计议,却没拦住他,只好跟在他身后跑出山房,刚刚踏出门槛,猛一抬头,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寺庙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青雾,微熹的天空盘旋着成群的黑影,暗夜里看不真切,影影绰绰地,一股妖异的气息扑面而来,间中夹杂着令人心悸的低沉呼啸声,犹如一缕锐利的音针直往耳中钻,十分难受。 跑在前面的杨正侠见到如此诡异的景象,更是乱了分寸,一迳向前狂奔,此刻他的内力已失,脚步便不再轻灵,眼神便不再锐利,身法便不再敏捷,兼之暮色正浓,道路不熟,所以短短的一段小路,居然连跌数个跟头,狼狈不堪。 在经过“大雄宝殿”时,杨正侠及追在后面的邱栋被寒山寺老主持普远拦住,“站住,”普远扯住杨正侠的衣袖,“杨施主这是到哪里去?” “后厢房,”杨正侠急道,“艾姑娘此刻只有一个人,我担心她别要出事了。” 普远紧紧扯住他的衣袖,正色道,“就算你现在赶过去又能怎样,说不定非但帮不上她,反害了她的性命。” 杨正侠闻言停下脚步,不解道,“大师何出此言?” “老衲看杨施主的步履沉重,目光无神,是否已经内力尽失?” “是的。”杨正侠向普远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去,也是一怔,“难道大师也……” “不错,”普远神色黯淡地叹息道,“老衲和施主一样,只怕是着了奸人的道儿了。” 从后面赶上来的邱栋闻言面色巨震,“怎么会这样?你们两个一个是当代举足轻重的绝世剑侠,一个是德高望重的世外高人,怎么可能毫无先兆地就遭人暗算了呢!” 普远冷哼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涌上一片怒潮,“恐怕此獠计不止此,后面兴许还有更恶毒的手段。”他一边说着,一边举目望向屋檐外的天空。 杨、邱二人随之抬目碧穹,邱栋叹道,“晨见夜蝠,这是大凶之兆。” 普远沉吟着对二人说,“去年年末汉夏的琴台血案,今年年初扬州的文峰书社惨案和前几天无锡惠山寺主持圆法大师失踪案发生时,据说都曾出现漫天怪蝠。今日再次出现这种诡异现象,而你我又同时中人暗算,想来,咱们已经被暴露了。” “大师所言极是,”邱栋赞同道,“琴台、文峰书社和惠山寺都是我们的秘密据点,如今无端地遭人破坏,想必此獠是冲着咱们来的。”说到这里他手指着天空愈压愈低的蝙蝠群道,“只是这蝙蝠比平常蝙蝠大了许多,而且能发出如此难听的声音来,别说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二位可曾听说过‘夜叉蝠’?”普远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们问。 杨、邱二人摇了摇头。 “‘夜叉蝠’是一种妖物,因其脸面似夜叉而得名,源自于北方的高丽和扶桑,”普远低声说,“此物在中原和江南地区绝少出现,据传此蝠的叫声能慑人魂魄,使人失神,是种十分难缠的妖物。” 杨、邱面面相觑,杨正侠诧异道,“可是我除了内力尽失外,并没有感到这‘夜叉蝠’的叫声令我精神上有何缺失啊?” “那是因为我刚才在寺钟上附了一贴金刚咒,这是我身上唯一有法术的咒帖。凭籍钟声,短时间里暂时可压制住这些妖物的叫声。”普远凝重道,“只怕这个咒法坚持不了多少时间,而今我们内力已散,失了护恃,一俟钟声停止,你我三人的神智就要被这些妖物的叫声给混沌了。” 邱栋咂舌,“来者何人,几次三番与我们过意不去?” “邱大学士应该很清楚来者是冲着什么东西而来的。”杨正侠扬了扬手中长剑对普远嚷道,“就算内力尽失,未必便怕了这些妖孽,大师与我联手护着邱老冲出寺去。” 普远是智者,目光看得更远,想得也更多,他摇着头,“万万不可,如今你我与常人无异,怎么可能逃得过那些长翅的妖物,更何况这些妖物背后必定有人在操控,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力量,又岂是咱们现在能胜得了的?” 邱栋也道,“是呀,如今我们在寺里还能凭借钟声抵抗一时半会儿,如果走出寺庙,恐怕过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就会成个傻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想,那操控妖蝠之人之所以迟迟不露面,正是要逼迫我们逃出寺庙,一旦走出钟声范围,就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了。一旦我们的神智不清,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从我们口中得到他们所要的消息。” 杨正侠连打三个冷战,心中暗叫惭愧,他们三人所要保护的那个秘密,正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的血腥祸端的根源,值此乱世之秋,也成了各方政治角力争夺的焦点,如今他们身陷绝境,身单力薄,想要把这个秘密保护周全似乎有点不可能了。 邱栋问普远,“奇怪,这些妖蝠已经出现好一会儿了,怎么寺中除了我们三人,始终未见其他僧人出现?莫非他们已被人暗算了?” 杨正侠醒过神来,“是呀,艾姑娘不知怎么样了?” “老衲在那些妖蝠出现时已巡视了几个僧房,寺僧们已经全部遭人暗算了,”普远捻着手指间的念珠,面色平静道,“但只是昏睡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他望着杨正侠,正容道,“暗算之人显然是冲着咱们三个知情者来的,只要我们不把其他不相关的人牵涉进来,他们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希望杨施主不要再去管艾施主,想必她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但若是你去管她了,反倒有可能累她丢了性命。” 杨正侠觉得他说的有理,只好放下心中的重重牵挂,思量着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危机,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道,“奇怪,依普远大师与我的能为,居然连暗算之人是谁,什么时候下的毒手的都不知道,那人暗算手法之高明,真让我五体投地了。” 普远与邱栋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深有同感。邱栋对普远道,“如今危机迫在眉睫,大师可有应对的良策?” “没有。”普远老实道,“说实话,我现在担心的是,钟声最多还能坚持两盏茶的功夫,过后的形势就非你我可以预料的了。” 邱栋的话更严峻,“万一操控妖蝠之人是邪恶之人,从我们口中得了那个秘密,咱们就成了万劫不复的千古罪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这话算是切中了要害。他们三人都是当代奇人,忧国忧民的民族斗士,金帛官禄未必放在心上,气节犹胜于性命,而今却面临这种尴尬的境地,一时间只觉得愁肠百绕,从未有过的郁闷。 场面变得十分沉闷。庙殿间寺钟嘹亮,空中黑影盘旋,嚣声哗响,晨曦已经微露,微微春风拂过,数片柳絮翩翩飘飞。 “依我看,”翰林院大学士邱栋首先打破沉默道,“除非我们死了,确实没有更好的守秘办法了。” 杨正侠和普远凝眸看向他,二人的眼里是同样的坚毅神情,这些江湖奇侠们早已有了以死守秘的觉悟,可是,他们却有另一层更为隐忧的事情,普远叹道,“这个世上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人知道这个秘密,若是我们死了,这个秘密就后继无人了,那前辈们的心血岂不断送在我们手里了?” “这可如何是好?”杨正侠猛地把剑往地上一掼,蹲下身子,嗟叹道,“在下一生纵横江湖,枪林箭雨,谈笑生死间,从未像现在这样死生两难的。” 邱栋忽然想到一事,眼中一亮,问普远道,“大师可知向贤侄几时到达寒山寺?” 正自气馁的杨正侠听到此言,也站起身来,眼眸中爆出炯炯神采盯视着普远大师。老禅师微皱眉头,“他现在已过扬子江,正在镇江,估计赶到姑苏得在二日后了。” “二日后?”邱栋吁了一口气,激动道,“幸亏晚了两日,躲开了今晚这场灾祸,真是老天有眼哪!” “两天后他就算赶到了又能怎样呢?”杨正侠面色阴翳地说道,“除了三具难看的尸首,他什么也得不到了。” “其实不然。”邱栋道,“就算是死尸,也可以透露某种信息。” “怎么透露?”杨正侠手指着天空盘旋的黑影苦笑道,“想把秘密透露给向贤侄,先得瞒过那些妖物和操控妖物的人才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瞒过那人而独独让向贤侄明白我们的秘密。” 邱栋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向普远,淡声说道,“据说向贤侄极为聪颖,在江湖上素以谋变多端称著。” 普远低眉垂首,点头道,“此子在智谋方面确实高人一等。” 邱栋又道,“那么,我们何妨搏上一搏。” 普远稽首道,“善哉善哉,老衲正有此意。”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杨正侠着急道,“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邱栋叹了一口气,正视他的眼神,“我们正是要跟向贤侄打个有趣的哑谜,只是,这个哑谜得搭上我们三人的性命,不知杨大侠可否愿意?” 杨正侠从容笑道,“在下自踏入江湖的第一步始,便有了死的觉悟,更何况有二位大师作陪同赴黄泉,实是人生乐事,痛快得紧!” 普远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 这时,寒山寺的钟声嘎然停止,空中那妖异而低沉的喧哗声倏然尖锐而刺耳地向他们盖过来,“大雄宝殿”前三人身形同时一震,心神开始恍惚起来,普远强提精神,沉声说道,“时间不多,咱们必须赶紧了,我看就在这个‘大雄宝殿’里进行吧,二位意下如何?” 杨、邱二人没有意见,三人相视而笑,携手从容,走进大雄宝殿,沉沉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了。 寒山寺畔,柳絮飘飘扬扬,如雪般白,如雪般飞。 晌晚时分,平江府衙。 平江知府正与提辖官埋首于寒山寺惨案的卷宗中研究案情。 门外传来脚步声,师爷走到书房外禀报道,“大人,殿前司公事夏震夏大人已到府外,请大人出去迎接。” 夏震?平江知府猛地从卷宗堆中抬起头来,与提辖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对于善于钻营的他来说,夏震这个人的名号是相当熟悉的,此人是去年年底刚刚主持政务的右丞相兼枢密使史弥远的亲信,又是当朝杨皇后的远戚,这个时候亲自到姑苏城不知有何贵干? 平江知府紧张地问,“师爷可知夏大人何故来姑苏?” 师爷摇头道,“不知道,可我看见夏大人身后还跟着鲁昌、高柱、陈斐、赵峰这四名五品殿前带刀侍卫,气势非同小可。” 岂止非同小可,简直大得去了!五品殿前带刀侍卫是皇上的贴身护卫,如今相偕来到姑苏,其意义绝不平常。平江知府不敢怠慢,赶紧整理好衣冠,与提辖一起走出书房,迎了出去。 书房恢复了宁静,有清风从窗外掠进,桌上几张薄纸被风撩起角儿,发出微微的轻响。倏然,房门静悄无声地被推开,一道青影如清风般轻灵地闪身而入。 来者掩上背后的门,一双贼亮的大眼睛机警地睃巡着书房里的环境。这位不请自来的年轻人身形略高,相貌颇为英俊,体魄结实挺拔,长脸方颌,挺鼻剑眉,皮肤白皙,上唇有漂亮的一字短髭,下巴颌儿有一凹瘪的小圆涡。此人头戴青色折角巾,身穿青色直裰,肩背一只鼓鼓囊囊的麻布挂袋儿,腰杆笔直,行步轻捷,十分的精神。 青衣人进屋后,径直走到书桌前,翻阅起那堆卷宗来,没多会儿,他轻“咦”一声,从卷宗里抽出一张图纸,细细打量起来。这幅图纸是提辖所画,画中三人并排躺在地上,其中一人为光脑壳的和尚,竟然就是三天前寒山寺惨案中遇害的三人,很显然,这幅图纸就是提辖根据当时惨案现场的情景描绘的。 图中三具尸首并排躺在血泊中,尸体周围点着一些墨点,模样十分凄惨。不!不仅是凄惨,给人感觉更强烈更震撼的是——非常怪异: ……邱栋躺在三具尸体的最右首,他的右臂被齐肩砍断;躺在邱栋左侧的是杨正侠,他的左臂也被齐肩砍掉了,令人诧异的是,在杨正侠的左肩断臂处,赫然接着邱栋的右臂,而杨正侠自己的那只左臂,却被紧紧地抓在躺在最左边的普远和尚的左手中…… 青衣人伸手搔着下巴颌儿,心思飞快地转动着,似乎感觉到一些很模糊的信息浮在画面上,可是一时间却又无法揣摩透彻,这时,他的目光回移到图中邱栋所躺的位置,在邱栋的尸体脚边写着四句话:“前朝登山影嬉双,今朝登山览独影。绿水青山依旧在,只惜青山换新绿。” 是一首七言诗,词句并不算工整押韵,绝非上乘佳作,无非是惆怅往事,物是人非的呻吟之作,可是,出现在这个怪异绝伦的场合中,意义便又自不同了。 在这首诗的旁边还画着一支“蘸饱墨汁的毛笔”的图案。青衣人看见这个图案,不觉一怔,浓浓的剑眉向上扬了扬,若有所思地放下图纸,眼中精光闪烁,显然有所触动。忽然,他侧过头向书房门的方向聚神倾听,外面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并渐渐向书房方向移过来。 青衣人把图纸塞回卷宗中,然后飞快地蹿到门前,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外面有数人向这里走来,想从门口跑出去显然已不可能了。他又退到窗户边上,撩起衣袂正待从窗户翻出去,眼光却又落回书房,在书房东侧有一排高大的书柜,书柜上整齐地堆砌着厚厚的卷宗和书籍,书柜旁边有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狭窄空间,青衣人离开窗户,来到书柜旁,向书柜后面看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文 第二章 平江知府推开书房之门,恭敬地把夏震和他的随从延请入房,这夏震身形高大,神情倨傲,红光满面,一身笔挺的官服被鼓鼓的大腹撑得紧紧的。跟在其后的四名大汉个个腰佩长刀,神情威严,气势剽悍。 夏震笔直地沿着书房的中轴线走到房间顶头,霍然转过身,盯视着平江知府说道,“知府大人的书房摆设简旧,毫无奢侈之物,想来这三年的平江知府真是鞠躬尽瘁,两袖清风哪!” 平江知府诚惶诚恐地哈腰讪笑,肚中却得意洋洋:真正有内涵的东西哪会摆在外面让人看?这老儿也忒小觑我了。 夏震又问,“知府大人可知本官此来姑苏的目的为何?” 平江知府算不上聪明人,却了解官场中的那一套虚伪,虽说心里有底,也不直说,而是期艾道,“下官不知。” 夏震冷嘿了一声,“不为别的,就冲这寒山寺惨案来的。” 提辖和师爷互相瞄了一眼,暗道不妙,有这老儿掺和进来,事态似乎已经超出他们可以理解的范畴了。平江知府干咳了一声,弱声说道,“昨日刑部曹大人已经亲自派人来姑苏督审此案,下官正在整理文案准备送过去。夏大人您隶属枢密院,过问刑案似乎……” 夏震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取出一方物什对平江知府扬道,“知府大人可认识此牌?” 平江知府闻声向他手中之物看去,见是一块三寸见方的金牌,上有“御”的字样,心中一沉,赶紧与张提辖、师爷同时跪下——这是皇上钦赐的“金牌令”,见牌如见皇上。见到此牌,三人心下更是慌张了。 夏震手指轻轻沿着“金牌令”光滑冰凉的边缘来回摩挲着,对平江知府等人说道,“我知道刑部的那些老臣们对史丞相任职没多久即插手刑部之事会大为反感,只是此案与去年韩丞相之死大有牵连,关系到国运盛衰,所以史丞相必须亲自过问。” 跪在地上的平江知府等三人愕然相顾,丞相韩侂胄在朝廷中的地位,几可用“只手撑天”来形容,再加上是他在宋宁宗赵扩面前力主追封冤死的岳飞为鄂王,削去卖国贼秦桧的封爵,并且组织大军北伐抗金,这一系列义举深得民心,成了国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抗金英雄,虽然这次北伐大军没坚持多久即以失败告终,但是丞相韩侂胄在朝中的地位却十分稳固,无人可撼,就是这样一个位倾权重的人物,却于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初三被人神秘地杖毙于临安玉津园的夹墙内,惨案发生后,举国震惊,特别是那些力主抗金的主战派和民间的激进人士,更是强烈要求朝廷查明此案,严惩凶手,只是,数月来对此案的斟察毫无头绪,于是乎,朝野内外谣言四起,其中有多半谣言直指新任宰相史弥远,认为是他谋图篡位,暗下毒手的。 有关于韩丞相之死的各种说法平江知府等三人也略有耳闻,只是,他们不明白又怎会与发生在姑苏城的寒山寺惨案挂上牵系的? 夏震从三人茫然的眼神中看出他们的疑惑,于是又说道,“三位可知道大学士邱栋生前与韩丞相是至交,过从甚密?” 平江知府点点头,“听说韩、邱两家还有点沾亲带故。” “不错,”夏震把“金牌令”小心翼翼地收好,叹了一口气,“不仅如此,有消息说,韩丞相被害前的一段时日,曾有人见到寒山寺惨案中的另两位罹难人士杨大侠和普远大师作客丞相府,如今这几人接踵被害,只怕不会是凑巧之事,依史丞相的判断,杀害邱学士等三人的凶手,就算不是杀害韩丞相之人,也必有干系。” 平江知府和提辖、师爷面面相觑,虽说觉得夏震此言有点武断,却不无道理。他们打心眼里感到犯抽搐,光一个寒山寺惨案已经让他们头痛不已了,如今又与韩丞相之死挂上钩,无异于火上浇油,万一处理不好,别说是他们的仕途危矣,恐怕连性命都得搭上。 夏震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站起身来,问他们道,“寒山寺惨案可有目击者?” “没有,”平江知府道,“案发时寺里的僧人全部中了邪术,昏睡不醒,对于寺中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 “寺僧全部中了邪术?”夏震蹙紧眉头,“知府大人此话可有根据?” “这个……”平江知府张口结舌,回答不出。 一旁的提辖赶紧接续道,“这是我们猜测的,因为寺僧们整整昏睡了一整天方才苏醒过来,并没有出现服食蒙汗药后该出现的头晕、重视等症状。另外,寺外枫桥边的几名渔民指出,在案发当日凌晨三更将尽、四更初的时候,寺中曾钟声大作,寺庙上空盘旋着一群怪异的类似蝙蝠状的怪物。钟声整整持续了约两盏茶功夫方才停止,而那盘旋在寺院上空的怪物也在钟声停止不久后消失了。” 夏震“嗯”了一声,低头沉吟片刻,又问,“那么,是何人第一个报案的?” 平江知府赶紧道,“是一名为艾净的女子,据她自称是死者杨正侠的红颜知己,案发前四天和杨正侠一起来寒山寺作客,案发当晚她正睡在寺后的专供女眷休息的客房中,次日中午被关在寺门外的香客们的敲门声给惊醒,发觉寺中众僧人皆已昏睡不醒,然后又在‘大雄宝殿’上发现邱大人、普远等三人的尸首,这才来府衙报官的。” 夏震“咦”道,“你说僧人们昏睡了一整天才醒,此女怎会先自苏醒过来了,此事难道不蹊跷?” 平江知府说道,“这个下官也曾疑惑过,但那女子自称身具武功底子,所以比不会武功的寺僧们醒得早。” 夏震与旁边四名带刀侍卫用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认同了这个说法,武功底子越是深厚之人,抵御迷毒和邪术的能力越是强,这是江湖中人的一个常识,那女子既然与大剑豪杨正侠同路,想来武功底子不会差到哪里去,夏震想了想,对平江知府说道,“这位女子的话虽然有理,但知府大人最好不要轻视她,甚至可以说,由于她是第一个目击凶杀现场的,所以她的嫌疑也最大。” “请夏大人放心,”平江知府得意地说道,“下官早已考虑到这一点,虽然没有把她关入大牢里,却也软禁在府衙中,并派人把守住。”听到这话,师爷和提辖在心里同时冷笑数声,他们两人深悉平江知府的本性,知道他软禁那女子可不是出于案情的需要,而是另有所图。 夏震对此回答很满意,说道,“知府大人做得对,此案牵系太大,马虎不得,那么,你们再把此案的案情陈述一遍,我们这里人多耳密,群策群力,说不定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找出蛛丝马迹来。” 平江知府和师爷不安地对视了一眼,皆想刑部对新宰相史弥远插手此案肯定会有不满,但眼下史弥远、夏震等人是朝廷新贵,中流砥柱,这种人不仅违杵不起,还得尽量巴结才是。于是,提辖翻开案卷,把寒山寺惨案从发案始的经过详细地讲给夏震听。 他们掌握的线索不多,无非是勘察现场所得到的那些零散的证物:一把沾满血渍的长剑,这是剑豪杨正侠之物;三具尸体,其中两具还是被肢解的;一串佛珠,还有就是那首七言诗和笔状的图案。 书房里有三张紫檀大椅,此刻却全部空着。屋里官衔最大的夏震没有坐着,其余人等谁敢坐?书房里除了提辖单调的陈述声外,再无杂声。当提辖讲到大雄宝殿上的三具尸体怪异的摆相和那首让人费解的诗的时候,夏震停下脚步,一对凹进肥脸的细眼中倏然爆出两缕神光,他异声问道,“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吗?” “没有,非常干净,三人面态安详,似乎死时很从容。” 四名带刀侍卫面面相觑,其中陈斐说道,“不对呀,死者三人中,除开邱大人不谈,那普远和尚出身九华山‘百莲寺’,一路‘千叶拈花手’绝技在江南罕遇对手。更何况杨正侠是当代有名的剑豪,五年前曾与白道第一高手太白居士张公琮在黄山天都峰上力拼百招而未露败相,武功之高可想而知,这两个一流高手如今待在一起,又怎可能束手就擒,毫无反抗就俯首被戮了呢?” 师爷迟疑了一下说道,“会否邱大人等三人和寺僧们一样中了邪术,失去抵抗能力了?” 陈斐摊开双手,表示无法想象,“能暗算到普远和杨正侠这两个一流高手,暗算之人的手段之高明,着实让人佩服了。” 夏震点头道,“这个观点倒说得过去,如果他们三人事先已经中了邪术,动弹不得,就只能由得那凶手随意摆布了。” “可是,事情还是有点讲不通,”提辖插话道,“在邱大人尸体脚边写的那首诗,并非别人的字迹,下官查过,那分明是邱大人的亲手笔迹,这又做何解释?还有,他们三人都已经死了,干嘛还要肢解尸体,摆出如此怪异的姿势和场面来,这讲不通呀?” 师爷争辩道,“兴许邱大人是在凶手的胁迫下写这首诗的。” “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提辖摇头道,“经杵作验尸,邱大人和杨正侠或许是流血而亡,而那普远和尚浑身没有一丝伤痕,且没有中毒迹象,但是,全身经脉全断,这难道就是江湖人所说的自断经脉而死?而且现场发现的唯一凶器是杨正侠的那把长剑,难道凶手是用杨正侠的剑把邱大人和杨正侠杀害的吗?现场的种种迹象太过蹊跷,依我看,也许另有内情。” 夏震挥手制止住他们二人的争论,从提辖手中取过那张绘着现场景状的图纸,皱着眉头,一边踱着方步在书房空地上兜圈子,一边端详着图纸,当他走到书房南侧那扇窗户边时,霍然停下脚步,侧过脑袋聆听着什么,口中漫声低吟道,“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还未待平江知府等三人反应过来,四名带刀侍卫已经闻声倏动,一人守住窗口一人守住书房门,还有一人索性翻上屋顶,刹那间便将书房的所有退路封得死死的。陈斐“呛”地抽出佩刀,在书房的各个角落仔细搜索起来。 平江知府不解地眨巴着小眼睛,忽而看着师爷,忽而看着提辖,三人的表情是一样的迷惑,他们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到这个房间里另外还藏着人?这五个朝廷里来的人在故弄玄乎还是怎的? 夏震的目光炯炯闪烁地落在书房东墙边的那排高大的书柜上,他凝神聚气,如猫一般悄然无声地向书柜边侧那道狭窄的空隙走过去,在空隙口,他小心地探头向空隙后瞟了一眼,然后,高大的身形忽然矮蹲下来,闪电般穿过空隙,飘身抢到书柜后面去…… 书柜后面是片宽约四尺,长约一丈的狭小空间,中间摆着一张竹躺椅,躺椅边上的地上有一盏小香炉,而躺椅对面那堵青色墙上挂着一幅长轴图画,仔细看那画上的图,居然是幅“少女怀春图”。 出乎意料,这里并没有人! 夏震诧异地站在躺椅边上,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感到非常纳闷,明明感觉到这个方向有人的迹象,可是展现在眼里的景象全然不是预想中那样。 平江知府从书柜后面探出头来,面红耳赤地讷讷道,“这……这里是下官午睡小憩的地方。” 夏震感到甚是无趣,干笑了两声,退了出来,与此同时,陈斐也搜索完整个书房,向他摊开双手,表示毫无所获。夏震晃了晃肥脑袋,觉得有点迷惑,他向来对自己的感官很自信,可是今天显然失误了,他把另三名带刀侍卫重新唤回书房,继续把注意力放回那张图纸上,沉吟了片刻,忽然拍着自己的大腿,连呼“妙哇!” 平江知府等人被他拍大腿的动作吓了一跳,众人怔怔地望着他,“夏大人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太妙了!”夏震欣喜着说,“邱大人真不愧是学究天人,临死前还把凶手的线索留下了。” 平江知府惶惶地瞥向师爷和提辖,他们三人花了三天功夫,想破了脑袋也没看出此中的奥妙,那夏震仅看了一炷香功夫,竟能勘破?打死他们也不相信。提辖提心吊胆地问道,“夏大人此话怎讲?” “这首诗!”夏震举起手里的图画,细而短的手指指着那首血诗欣悦地说,“这首诗其实是句诗谜,只要破解此谜,自然就能找到凶手的线索来。” “诗谜?佛祖啊,邱大人这一手够妙的!”平江知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露出一副苦恼状,解谜是他的弱项,每年的元宵灯会他都是兴冲冲地上街,失落落地回家,满街的灯谜认识他,而他不认识那些谜。 “前朝登山影嬉双,今朝登山览独影。绿水青山依旧在,只惜青山换新绿。”夏震高声念完诗句,转对众人说,“大家赶快开动脑筋想想,这首诗里必有线索可寻,找到谜底,此案可破也。”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找出各种解谜的法门来对症下药,只是此谜深涩奥奇,众人提出多个方案,都经不起推敲而被否定了,闹腾了整整一个多时辰,转眼已是月上屋顶了,始终不得要领,此时众人方感到饥肠辘辘,想到了吃饭。 平江知府正待开口延请朝廷来的官员去吃饭,却听“砰”地一声巨响,夏震那只小巧秀气的右手掌拍得檀木书桌直打哆嗦。 众人再次被他吓了一跳。 “哈哈,我明白了!” “什么?”众人紧张得声调都变了。 “诸位,”夏震朗声笑道,“刚才大家以为以邱大学士的水准,出的谜题必定深奥艰涩,非同寻常,所以把问题给复杂化了,其实呢,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把这个谜题往最简单的方向思考,很容易就能解开。” 众人面面相觑,听不明白。 夏震把手里的图纸摊在书桌上,指着那首血诗兴奋道,“你们看,这首诗从诗面上理解,是首缅怀旧情人的情诗,前两句是‘前朝登山影嬉双,今朝登山览独影。’按照诗面的意思来理解,就是:上一次登山的时候是两个人,而这一次登山时,却只剩下一个人了。那么,我们不妨把此句理解为‘少一人’,少一个谁呢?站在邱大人的角度来理解,当然是‘少一女子’,组成一个字就是‘妙’字。” 众人同时“噢”了一声,恍然。平江知府竖起大拇指拍马屁道,“夏大人真是天纵奇才哪!” 夏震得意地用手指敲着桌面,自我感觉奇佳。 师爷抚摸着颌下的山羊胡须,摇头晃脑地吟道,“后两句是‘绿水青山依旧在,只惜青山换新绿。’这两句诗面上的意思是说:景致还是上一次的景致,只是这次山已换上了一层新绿,而登山的人心情却已不同了。可是,这两句诗该如何拆解呢?” “这个么……”夏震故弄玄虚地对众人眨了眨眼睛,“这后两句要比前两句更难一点,诸位谁能看出答案来,今晚赏他一个大美女。” 众人大眼瞪小眼,都没吱声,这些人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此时正是那夏大人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他们即使知道答案也得装作不知道,让他得意到底。 夏震见众人都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心中万分自满,他笑道,“不和诸位卖关子了,后两句诗里,前半段是‘绿水青山’,后半段是‘青山换绿’,独独去了一个‘水’字,组成一字便是‘法’字。” “妙法?”众人愕然相顾,还是有点摸不着头绪。 平江知府干咳了一声说道,“夏大人的意思,难道杀害邱大人等人的凶手该着落到这‘妙法’二字上面?” “不是着落,而是邱大人已经把凶手的名号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了。”夏震拍着桌面高声说道。 “我还是不明白。”师爷对提辖咕哝了一声。 夏震的耳目极尖,从诸人的表情中即已看出,众人还是满头雾水,于是他把桌上的图纸扬在手中,指着血诗边上那幅“笔”状的图案说,“邱大人还画了一支‘笔’,这支‘笔’可非同平常之笔,在江湖上,只怕比我们在场诸人里任何一人都有名。” “妙法神笔!”四名带刀侍卫同声惊呼起来。 提辖圆睁大眼,讶声道,“妙法神笔?大人所说的可是那位在江湖上与‘洞庭玉狐’田歌并称当今两大奇盗的‘妙法神笔’向牛丕?” “除了他还有谁?”夏震神色凝重地说道,“田歌和向牛丕虽说同为名盗,所走的路数却大相径庭,那田歌凭籍的是高深的武功,而向牛丕却靠崂山异术,自从六年前田歌离奇失踪后,当今江湖盗贼一行中,便以他‘妙法神笔’独独称大,风头一时无二。” “可是,”师爷疑惑道,“据说这个‘妙法神笔’是名侠盗,在江湖中名声甚好。又怎可能做出寒山寺惨案这种人神共愤的血案来呢?” “盗贼就是盗贼,都是犯了王法的,哪还分什么好歹!”夏震面色严厉地嚷道。 师爷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言语,提辖原本也有满腹的疑惑,此时也咽下肚去。对于平江知府来说,既然朝廷来的官员已经断定了此案,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省得自己费神劳力了,当然,头功被人抢去,确实是个损失,但此人素来胸无大志,能做到知府一职,掌管一方事务,盘剥一方油水已经相当满意了,他竖起大拇指赞道,“夏大人真是高明,三言两语就破了本城最大的一宗奇案,佩服,佩服哪!” 夏震心满意足地叹道,“去年下半年临安连连发生几桩特大的盗窃案,始终无法侦破,原来那‘妙法神笔’一直在临安附近活动,想通了这一点,也就不难解释韩丞相之死一直无法找到线索的缘故了,因为此贼手段之高,一直是江湖中的一个传奇。”说到这里,他拍了拍双手,对平江知府笑道,“知府大人,我帮你破了此案,可有奖赏哪?” 平江知府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平日里上司来府中打秋风时多半表现得十分隐晦,像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提要求的还是头一遭,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夏震没等他回答,又顾自说道,“刚才我曾说谁能解开后半段诗句之谜,便赏他一个美女,如今还是我解开了此谜,想来这个美女么……” 何九观恍然,原来这老儿有此好,那就不是难事了,姑苏城里可不缺美女。哪知夏震又强调道,“临安城里庸脂俗粉满街都是,平常美女老夫也看得腻了,不知姑苏城里可有特别美妙的佳人儿?” “呃,这个么……”何九观脑子里电光直闪,飞速地过滤着自己脑海里的信息,想找出一个特别美妙的去处巴结这朝廷来的贵宾,可惜此人的脑子总是比别人慢上半拍。 一旁的师爷谗笑道,“夏大人想在姑苏城里找到特奇的美人儿不难,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就是这平江府府衙中,便有一女,绝对的天姿国色,只怕前朝的杨贵妃也不遑多让。” 夏震喜形于色,对平江知府说道,“哦,何大人还金屋藏娇不成?” 平江知府对师爷狠狠瞪了一通怒目,半晌,方才无奈道,“就是那杨正侠的红颜知己艾净,现下正关在后花园的小楼里。”他心中在流泪,此女是他先看中的,没想到现在被师爷说漏嘴了,白白便宜了夏震那老色鬼,这下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真可惜! 师爷还意犹未尽地对夏震说道,“那妙人儿不仅美不胜收,还是个天足哩!” 夏震闻言心花怒放,如今的女子大多裹脚,就算是个乡下女子,也是踏着一对畸形的莲足在田间耕地,天足已是极为少见,而美人天足就更少见了,这世上就有些个男人喜欢捧着女人的脚趾乱舔,这夏震和师爷就属其中之二。 夏震使劲压住心中的欲火,笑道,“那么,知府大人,待吃过晚宴后,老夫就要叨唠贵府上一宿了。” 平江知府心中不快,言不由衷地喃喃道,“对,先吃饭,先吃饭。不知大人喜欢怎样口味的菜肴?” “清淡点便可。” 平江知府想了想道,“十全街上新开了一家‘得月楼’,听说素菜做得极到火候,夏大人意下如何?” 夏震没意见,四名带刀侍卫就更没意见了,在走出书房的前一刻,夏震忽然转过身来,再次走到书柜后面,对着那张墙上挂的画轴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才悻悻地走出来,对平江知府笑道,“那幅画儿非常不错,原来知府大人有此雅兴,妙趣得紧哪!”大笑着走出了书房。 何九观只当夏震在嘲笑那幅少女怀春图上被他用手指摸出来的污痕,心中暗道惭愧,跟在众人身后郁闷地走出书房。 书房重回寂静,过了一会儿,书柜后面,那张少女怀春图忽然动了一动,接着,又动了一动,最后,整张图纸被揭了开来,图后,贴墙站立着一个青衣人,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暗道好险!就差一点就被那夏震给看出破绽来。他把举过头顶的怀春图迎风一晃,图上的画面倏然消逝无痕,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绢轴,他把绢轴收入肩袋中,然后离开他所站立的青砖墙,在他的身后,赫然挂着一幅与他刚才绢轴上一模一样的“少女怀春图”,这幅,才是真正被何九观用手指反复摩挲过上百次的图。 青衣人走出书柜,再次来到书桌前,对着那张画着寒山寺惨案的图纸端详了许久,方才低叹一声,走出书房。 正文 第三章 那艾净是极其精致而优雅的,她的五官是精致的,身段和姿态是精致的,就连眉梢的那半抹儿细细的皱纹都是精致而美妙的。她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裳,那玉葱般的手指饰磨得如同珍珠般圆润光滑,白润如凝乳般的肌肤发着绸缎般的光彩,直直黑亮的青丝飞瀑般披在她的肩上,没有挽髻扎辫,也没有头簪金步摇,唯一的修饰就是穿在发际里的一根细细闪着微亮的银丝,银丝前端挂着一只金色的饰物荡在她的额头上,仔细看那饰物,赫然是一只金色的小鱼钩。 她静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铜镜中那张冷寂而清秀的脸庞,岁月在她的脸上似乎是静止不前的,最起码近十年如此,不管她经历了多少风雨磨砺,也不管心中如何苍凉痛挫,年华那把锋利的刀凿好像特别痛惜她的容貌,久久不忍在她脸上刻下一道皱痕。 世事如苍狗,尘梦如炼狱。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直如一只飞蛾,明明知道前面的那片光亮是要命的火海,偏要奋不顾身,毫不反顾,似乎那浴火燃身时的灼痛和美丽,是她一生孜孜追求的梦幻。 烛火摇曳,倏明忽暗,发出“噼啵”轻响。 艾净拈起一把小剪刀,剪去蜡烛上长长的烛芯,烛火黯淡下来,但不再乱跳。 她轻叹一声,低下臻首,看烛影轻摇,投落下一地的寂寞孤影。 门外有革甲摩擦的声音,艾净知道,那是守在门外的卫兵在走动的声音。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平江府衙后花园的一个茕茕孤立在池塘边的小楼子的楼下,这房间还算干净,寥寥几件家具都是花梨木的,做工十分考究。虽然当初那矮个子的平江知府十分客气地请她住进来,说是协助判案,但她不是傻子,那知府的猥琐目光早已暴露了他的意图。 要依她的武功,区区一个平江知府只怕困不住她,只是,她心里有更复杂的念想,也有更多了解真相的渴望,便隐忍下了对知府的厌恶,乖乖地在这里住下了。 忽然,她心里一动,感觉到在正对着大门的那堵墙上有微小怪异的动静,于是别转头来,诧异地看着那堵空荡荡的墙壁,接着,她的杏目越瞪越大,柳眉越挑越高,漂亮的樱桃小口也不由自主地越张越大,便如突然吞下一枚铁秤砣般,惊诧得忘记呼吸了…… 那墙正中的一片砖纹忽然夸张地扭曲起来,接着一只胳膊从墙壁中伸了出来,再下来是一条大腿、另一只胳膊、再一条大腿,最后才是一个脑袋,当一个身穿青衣,面容英俊的小胡子青年猛然穿墙而入,对着艾净灿然傻笑的时候,她暗中狠掐自己的大腿,直到雪白的肌肤上疼出一道青紫印来,她方才确信,眼前所见是真实的,自己并没有在做梦。 “嗨!”青衣人对她的第一句话是,“在下姓向名牛丕,冒昧来访,实显唐突,望艾姑娘原谅则个。” 艾净拼命想闭上自己大张的嘴巴,眼眸骨碌碌乱转,显见还未从惊骇中缓过神来。 “哇噢!”那叫向牛丕的男青年同样张大嘴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傻愣愣地呆视着艾净,呻吟出第二句话来,“姑娘真如西施重生,貂蝉再世,怪不得今夜满天的星辰黯淡无辉,原来全被姑娘的艳光给盖住了。” 艾净秀容倏板,她明白了,这家伙是个花痴! 她的目光由向牛丕的面容移到他的手上,只见他右手里握着一杆青紫色的斑竹湖笔,灰褐色的毫端没蘸一滴墨汁,她再看向那堵墙壁,却见墙体如故,毫无破绽,她那诱人的细眉不由地拧成一个结,心中直叫邪门。虽说心里震撼不已,面容却恢复常态,她用静怡平板的声调问道,“向牛丕?这名字似曾听说过,不知向公子与那江湖人称‘妙法神笔’的江洋大盗是否同一个人?” 此女声线低沉曼妙,略带磁声,十分悦耳,向牛丕打第一眼见她便着迷了,只觉得此女从头到脚无一不妙,他怔怔呆呆地盯着她,傻傻地说,“嗯哪,那是江湖朋友送我的草号,有点牛皮,姑娘请别当真。” “确实有点言过其实。”艾净心中嘀咕道,瞅这人一副傻痴痴的牛样儿,简直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从哪个角度看都与那闻名天下的贼头相差甚远,当然,那一手穿墙而入的本事倒确实是做贼的最好本钱,她又问道,“公子夤夜来访,不知所当何事?” “我有一事想向艾姑娘请教。”向牛丕悄步走到房间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看,确定门外的两名守卫没注意到房间里的动静,这才回到艾净身边,问道,“听说艾姑娘是杨正侠的朋友,三天前寒山寺惨案发生时,姑娘正在寒山寺里作客,而且,也是姑娘第一个发现惨案现场并报官的。” 艾净点了点头,眼神里露出警惕的神情,迟疑道,“不错,此案自有官府来审理,向公子何故打听此事?” “因为普远大师和邱大学士与我师门颇有渊源,”向牛丕说道,“我此行姑苏,也是应他们的邀请而来,没想到刚到姑苏,便听说他们遇害的消息,而姑娘则是最接近事件真相的目击者,所以特来向姑娘询问一下当晚发生惨案时的情形。” 艾净低下臻首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半个月前,我们接到普远大师的飞鸽传信,当时杨大侠的面色很凝重,却未跟我提起有何事发生,只是说要带我到江南玩上几天,于是我们由扬州过扬子江,南下江南,来到姑苏寒山寺。接下来两天杨大侠一直带着我在姑苏城里游玩,直到四天前邱大学士由临安赶过来,我听他们与普远大师闲聊时提到,似乎还在等一个人……”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下来,洁白的玉手呈兰花状,悠然地把香腮边的一缕青丝捋到耳后,妙目瞟了眼向牛丕,“对了,难道他们所等之人就是你?” “正是。” “那么,”艾净秀眸中闪出一沫淡紫,低吟道,“你知道的事情应该比我多才是,毕竟他们等的是你,似乎你是正主儿。” “事实上我一无所知。”向牛丕遗憾地摊开双手,“普远大师也该算是我半个师父吧,从我记事起,就在寒山寺里随他习武,直到我十三岁时,他又把我送到崂山学法术,自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半个多月前我收到他的飞鸽传信,说是要我回寒山寺,有要事相商,我这才急急地赶回江南,哪知还没见他一面,便已天人陌路了,至于他所说的要事,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所以来找艾姑娘,你与杨大侠是知己,兴许知道这所谓的要事是何事。” “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艾净叹息了一声,“杨大侠是铮铮铁骨的好汉,自打我们认识以来,从来便是坦诚相对的,但我也隐隐感到,姑苏城之行,牵涉到他心中隐藏的一个秘密,但他从未向我提起,我也就没向他打听。” 向牛丕颇感失望,他不安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走了两圈,眼神不由自主地围着眼前美貌的白衣女子滴溜溜乱转,暗忖那杨正侠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而此女从外貌上来看最多二十四、五岁,比自己还要小上两三岁,那杨正侠好歹是江湖有名的正人君子,偏也做出老牛吃嫩草的缺德事来,想必此女看似矜持,说不定很容易接近,而自己英俊神武,有此绝代佳丽作陪左右,正应了金童玉女之说,应该算是一段江湖佳话了。这个江湖名贼动歪邪心思确实很有一套,往往能把猥琐的贼理说得冠冕堂皇,于是他又问道,“那么,艾姑娘能否把三天前惨案发生时的情景再回忆一遍,说不定能找出个蛛丝马迹,从中揪出杀害三人的凶手,我可以为普远大师报仇,而姑娘则能为杨大侠报仇。” “这个么……”艾净雪白的面容略显迷茫,摇首道,“恐怕我一点忙都帮不上,那晚我早早就睡下了,等到次日中午醒来,杨大侠等三人已经死去多时了。再说,你想抓住杀害三人的凶手,这个愿望只怕要落空,因为杀人凶手已经死了。” “死了?”向牛丕震惊道,“你怎么知道凶手已死?” 艾净妙目睃向他,语声飘渺道,“因为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普远大师自己。” 向牛丕瞠目结舌,这个论断太富戏剧性了,这女人脑子里灌水了还是怎的! 艾净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会感到不可思议,可你别忘了,我是第一个发现惨案现场的,事实上,在报官前,我已察看了现场一遍。” “那你凭什么判断普远大师是凶手?” “因为我也是学武的,有点验伤常识。”艾净平静地说道,“表面上看杨大侠和邱学士是因手臂被砍断,血尽而亡的,其实不然,这两人是被人点了死穴,瞬间死亡的。普远大师在佛教界名声极著,多半人只知道他是禅学大师,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武学上的造诣也是登峰造极的,他的一手‘千叶拈花手’更是响绝江南武林,罕逢对手。而拈花手最擅长的就是点穴,我仔细看过邱学士和杨大侠的尸首,他们皆是被点中膻中穴,死亡时间极短,应该没有痛苦。至于普远大师自己,很显然,是自断经脉而死。” 此女聪颖伶俐,心思细敏,居然把普远大师等三人死亡的原因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向牛丕显然无法接受这个说法,他压低声音,苦恼地嘟囔,“没有理由这样做呀?再说,刚才也没听知府他们说起此事,只听那提辖说普远大师有可能是自断经脉。”他望向艾净道,“难道你没把普远点死杨大侠的猜测告诉知府他们?” “看来你已经到知府那里去探过消息了,”艾净幽声说道,“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杨大侠他们三人都是声名极著的人物,这种人极为爱惜自己的羽毛,更不会自残身体。若是让别人知道他们是自杀而亡,传到江湖上只怕有损他们的清誉,我办不到。再说,衙门有杵作,验尸时兴许会看出一些苗头,但绝对不会想到普远是杀手。” “他们这样做又是为何呢?”向牛丕阴悒地在原地转着圈子,两只大手互相搓着,心里翻江倒海,理不清头绪来。他倒不是悲痛普远、邱栋等三人之死,事实上,对此惨案本身他心中并没有感到那种彻骨的悲哀,毕竟他少年时代就已经离开普远,远赴崂山学艺去了,他所疑虑的,是自己的身世,恐怕就得随着普远之死,永远成为不解之谜了。他自小跟着普远学武,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人,后来离开普远,就更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的身世了,但他心里还是期翼着有朝一日能与普远重逢,从他口中打听自己的身世,直到半个月前他接到普远的飞鸽传信,说是有要事相商,他从信中的字里行间,隐约感觉到这次普远有可能会告诉自己有关于他的身世,于是兴冲冲地由鲁东赶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对了!若邱栋、杨正侠二人真是普远杀死的话,那么……他们的尸体所摆成的那种十分怪异的姿势,难道也是普远摆出的么?还有那首诗,啊,对,还有诗旁所画的那支“笔”形的图案,莫非—— 向牛丕长长吸了一口气,心中豁然开朗: 也许,普远想通过三具尸体向他透露一个信息,而这个信息,是不能让外人所知道的,极有可能就是有关于他的身世的。 艾净一直安静不语,妙目微斜,打量着向牛丕英俊的脸上那忽而苦恼,忽而傻笑的表情,知道他在动脑筋,便不去打扰他。房间里静谧如死潭,就算烛泪滴落在地,也能听见声音,霍然,她见他俊目中发出一道神采,脸露恍然的表情,心底情不自禁地也跟着一阵激动。 “艾姑娘,有一点我不明白,”向牛丕说道,“惨案发生那晚,寺中所有人都中了邪术,昏睡不醒,按你的说法,普远大师是杀害杨、邱二人的凶手,那为何独独普远大师未昏睡呢?难道这迷昏诸人的根本就是普远大师本人不成?” “这个……”艾净摇了摇头,不悦道,“我若是能弄明白当时的情况,还用得着困在这府衙里么?但我想普远大师德高望重,为人敦厚,该不会做这种下作的事情,也许另有隐情,兴许,是他们武功深厚,所中邪毒较浅,所以能自由活动,却失去了武功,为了保住他们一直保护的秘密,不得不自绝保秘。” “不对不对,”向牛丕反驳道,“邱学士可不会武功,这事情太过蹊跷,凭空想象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我得到寒山寺的案发现场去看看,说不定身临其境,能找到一些线索。”他那双熠熠发光的大眼睛盯视着艾净,满心期盼地问她,“艾姑娘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艾净不肯道,“不,我还是相信官府,我待这里等他们破案哩。” “其实呢,官府一个多时辰以前已经侦破此案,到明早就有缴文送往朝廷去了。” “什么?”艾净感到很意外,“已经破了?凶手是谁?” 向牛丕指着自己的鼻子,做了一个鬼脸。 “哦,不会吧。”艾净大失所望地呻吟道。 “还有,”向牛丕火上浇油道,“你已被知府大人当巴结的礼物送给朝廷来的高官了,那老变态比杨大侠还要老上好几岁哩,只怕过不了一个刻时他就要来找你了。” 艾净冷哼一声,“一个老匹夫能奈我何?” “艾姑娘若要小觑他你就惨了,”向牛丕说道,“据我暗中观察,这个姓夏的家伙不仅身具武功,而且深不可测,更何况他身边带的四名五品带刀侍卫个个身手矫健。” 经他这么一吓唬,艾净坐不住了,她佯作矜持地蹙着柳眉,手捂胸口,叹息一声,“唉,第一眼看见平江知府,就知那矮冬瓜是个蠢材,原想等官府为杨大侠昭雪,哪知道现在平白又多出你这个冤大头,看来这个乱世里确没好官可信了,罢了,罢了,我看还是靠自己的力量来为杨大侠伸雪吧。”说完,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自打向牛丕穿墙而入以来,艾净一直端坐在梳妆台前,此时站起身来,白色的裙裾下面赫然露出一双赤裸着的雪白玉足来,向牛丕心里那个惊讶啊,差一点让眼珠掉到地上去去,禁不住发出一声“呀!”的感叹号。 艾净停下脚步,回头望他,“怎么?” 向牛丕尴尬地指着她的脚,“姑娘……咳……姑娘还未穿鞋袜。” 艾净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状况了,面色丝毫不变地漠声说道,“我从来就是打赤脚的,没有穿鞋袜的习惯。” 向牛丕打从见到此女的第一眼,就惊艳于她的清丽绝俗,第二次惊艳是她的冰冷寒漠的表情,第三次惊艳,便是她赤裸玉足,特立独行。在他的概念里,也只有在乡下的田陌埂间才会看见赤脚行走的女子,而赤足行走,似乎免不了与邋遢龌龊联系在一起,可是放眼面前的女子,赤足而行却有了另外一番旖旎的气质,配合着她那绝丽的芳姿、冷漠的表情、雪白的裙裳、瀑布般披肩的青丝、还有额际那坠金光闪闪的小鱼钩,把一个赤脚美女的形象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情愫中了。 艾净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身退到向牛丕身边道,“门口有护卫,怎么出去?” “两个小喽喽打什么紧?”向牛丕口气轻飘道,“打昏他们呗,姑娘不是武功很不错么。” “你总不会让我一个女人动手吧。” 向牛丕恍然,“这倒也是,太没风度了,那行,我去对付他们。” 艾净看他在门口磨磨蹭蹭,似乎很犹豫,于是嗤鼻道,“曾听江湖人说‘妙法神笔’出手从来都是排斥武力的,今儿个怎么开始表演全武行了呢。” 向牛丕叹息一声,转过身对艾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我施法术从来不让别人在旁边看的。” “真小气,我是学武的,对法术可没兴趣。”艾净口是心非地说。 向牛丕之所以在江湖上冠以名盗的称号,是因为他有不为人知的法术,照例说这种法术是不能轻易在外人面前示露的,可是此人碰到女人总是表现得很弱智,而且女人越漂亮,他的表现越低能,这会儿面对艾净这个绝代佳人,脑子只怕已成一滩糨糊了。他无可奈何地做了个鬼脸,右手伸入宽大的左袖中,取出藏在期间的紫竹湖笔,走向门对面的那堵墙壁前,艾净使劲睁大眼睛,看他如何施法。 没见他给湖笔蘸墨汁,却见他用笔在墙上狂挥怒舞,弹指功夫,墙上便画出了一扇门,向牛丕收笔,恭敬地对她比划着那扇门状的图画说道,“艾姑娘请!” “开什么玩笑,就这破画?”艾净迟疑地瞪视着那幅门的图画,纵使她平日里胆大妄为,也不敢就这样眼巴巴的用脑袋向墙上撞。 向牛丕对她嬉笑道,“咱们得快点了,这个法术持续的时间不长,马上就会消失的。”说完,当先举步向那门状的图案跨去,身形闪了两闪,竟从墙上消逝不见了。艾净见状,伸出手去摸向那幅门状的图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伸入墙壁,竟然没有遇到一丝阻滞,仿佛眼前的墙壁只是一个幻影一般,她把手拔出,再摸向门状图画以外的墙壁,触手冰冷,摸到墙砖实体了,直到这时,她才对此法术五体投地,放心大胆地跨步撞向门形图画,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一凉,已经穿过墙壁,走到了漆黑的室外。 艾净心中感慨不已,他们这些修行武学之人历来看不起那些修炼法术的玄门术士,觉得他们这类人靠的都是投机取巧,现在看来,会法术也不无好处,最起码有许多事情可以少绕弯路了,她伸手摸着身后那面已经恢复实体的墙面,淡声说道,“素闻玄术门派中,东地二山算是各有特色,茅山术法诡异,崂山道法奇异,今日一见公子的法术,果然奇异绝伦,匪夷所思。” 向牛丕被她如此一捧,面现得色道,“艾姑娘如果喜欢这个穿墙术,以后在你跟着我,保准教到你会。” “真的?那太好了”艾净对此颇感兴趣,问他,“难学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学成。” “这得看天分了。”向牛丕笑道,“聪明的学十年可有小成,天赋差的,就算撞上三十年也过不了这堵墙。” 艾净赶紧闭上嘴巴,暗骂自己真傻,跟他学上十年,那跟嫁给他有啥两样?白给这小子占了个口头便宜。 正文 第四章 寒山寺始建于梁代天监年间,初建时名为“妙利普明塔院”。唐贞观年间,寒山、拾得两位高僧由天台山至此住持,后人为纪念诗僧寒山,故将此寺改名为寒山寺。 寒山寺的山门与其它寺院的山门大有区别,是面西而开,为何如此呢?因为门外就是京杭大运河,而香客多从水路而来,小庙傍绿水,水光潋滟,波卷如鳞,黄墙碧瓦,苍柏枫翠,景致幽静清深之极。 此时夜色正浓,新月如钩,寺院正中的普明塔黑影黢黢,在寺院空地上投下老大一片阴影,穿过这片阴影,便来到了“大雄宝殿”。 “大雄”指的是释迦牟尼,意为像大勇士一样,一切无畏。宝殿正中端坐莲花座上的就是释迦牟尼像,在释迦牟尼左侧的是迦叶像,右侧为阿难像。释迦牟尼像后面整齐地沿墙而立着一排表情各异,动感十足的十八罗汉像。整个宝殿肃穆庄严,香烟弥漫。 “吱呀”一声,宝殿大门被推开,白裳赤足的艾净和青衣挎包的向牛丕走进来,再反手把门关上,两人一左一右十分小心的绕着大殿各转半圈,回到殿中心那尊释迦牟尼佛像下,互相点了点头,表示没发现大殿里有人。 三天前寒山寺惨案发生后,山门紧闭,再也没有对香客开放。寺中众僧人没人会武,所以也就没有巡夜之人,一到夜里,全部担惊受怕地缩在僧房中不敢出来,而官府之人早已撤出寺外,并没有派人驻守凶案现场。 大雄宝殿里点着几盏长明灯,灯蕊晃曳,帷帛轻摆,把那满堂的罗汉至尊衬映得阴森森的犹如修罗殿,殿梁很高,空间广阔,站在殿堂中央,只觉得阴冷寒寂,心生苍凉。 艾净指着佛祖像佛龛前的一片空地说道,“普远大师他们三人就躺在这里。” 这片空地原本应该摆着草蒲团、功德箱、香案等诸物,此刻全部被挪到一旁,血泊已经被擦洗干净,可是,一首黯褐色的诗句和那笔形的图案却赫然在目,并没有被寺僧擦去,昏黄烛灯下,寥寥四句诗词显得触目惊心,令人产生强烈的震撼感。 向牛丕弯下腰仔细打量那首诗,他曾在王屋山的“百犰观”中见过邱大学士留的一段题跋,就是眼下这种极富张力动感的狂草体,字迹龙飞蛇舞,苍遒有力,字里行间饱蘸着对生命的热望和遗憾。 端立一旁的艾净轻叹道,“这首诗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写在这里的,只是蘸血题诗,再好的句子也带着煞气,让人心里不舒服。” “这诗确实是邱学士亲自写下的。”向牛丕肯定地说。 “可是他的右臂不是被砍断了吗?”艾净略略皱眉,不解道,“而且他并不是左撇子。” 向牛丕问她,“你确定邱学士只有一个伤口?” “我可以肯定。” 两人悚然相顾,脑子里同时映出一个画面:邱栋用手指蘸着杨正侠的血写下了这句血诗。 “这么说,邱学士写这首诗的时候,杨大侠已经被砍断胳膊了。”向牛丕心里发毛,想象着邱栋写这首诗时的心境,毕竟杨、邱二人是多年的至交。 “邱老写完诗后,普远又杀了他。”艾净呻吟了一声,捂着脸蛋轻轻哀怨道,“这是多么可怕的夜晚,人们都疯了,都疯了!” 也就是说,最起码邱栋和普远两人在死前还是清醒的,并没有象别的寺僧那样被迷昏,甚至很有可能他们确是自杀而死。 向牛丕虽然有点想不通当晚发生的是怎样一幅诡谲可怕的情景,但有点可以确定:邱栋写下的这句诗,普远把尸体摆成这种怪姿势,肯定是想告诉他一个信息,而这个信息,又必须是别人无法解开的,那么,这倒底是什么信息呢?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象着当晚大雄宝殿中发生惨剧时的情景:普远先点穴杀死杨正侠,然后砍去他的左臂;邱栋蘸着杨的鲜血写下这首血诗和“笔”形图案;普远再杀死邱栋,砍去他的右臂,把其右臂接在杨正侠的左肩断臂处;最后,普远左手抓着杨的左断臂,躺在杨的左侧,然后自断经脉而死。 他睁开眼睛,再看那首血诗: 前朝登山影嬉双, 今朝登山览独影。 绿水青山依旧在, 只惜青山换新绿。 二个多时辰以前,他曾听夏震解过这首诗所蕴的谜底,而且,解得很漂亮,把他的名号给解出来了。但向牛丕心中另有想法:以邱栋的学识和水平,绝不会让此诗中隐藏的内容那么浅显的,“妙法”二字只是浮在表面的一个幌子,这首诗中必定还藏着更深的涵义,至于说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儿他又想不出来。 他一边沉思着,眼珠骨碌碌乱转,把大雄宝殿里的景致尽量地收到自己的脑海里,以求在最细微处找出蛛丝马迹来,此人贼性难改,每到一处地方,总是习惯性地观察地形,收集情报,然后汇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制订出行动方案、逃生方案等等,脑子反应确实了得。 艾净知他在动脑筋,也不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一边,素手拈成兰花状不停地捋着自己瀑布似的秀发,姿态极为优美。忽然,她见向牛丕走前几步,来到佛龛边,俯身从佛龛底座边捡起一枚黄豆状的东西,此女眼睛极尖,仅瞟一眼便知是何东西了,她淡淡地说道,“这是平江知府的一颗门牙。” “门牙?”向牛丕想起来了,平江知府的嘴巴确实肿得很厉害,“门牙怎会掉这里?” “因为他不小心踩到一颗佛珠,俯身跌翻在地,被磕掉了上门牙。” “佛珠?”向牛丕心中一动,紧张道,“你是说地上有佛珠?” “是呀!”艾净点头,“我发现他们尸体时,地上撒了一地的佛珠,这些佛珠都是普远大师一直挂在手腕的那串念珠上的,不知怎会散开来了?现在那些佛珠全被衙门给收去,据说很值钱。” “这串念珠岂止值钱,简直就是无价之宝。”向牛丕说道,“这是前朝鉴真法师东渡扶桑带回来的,珠子都是千年沉香木所制,其中有一颗还是血红玛瑙的,由先皇御赐给普远大师的。奇怪,念珠怎会散开呢?”他想起张提辖画的那张现场图上确有一些墨点,当时自己并没有在意,没想到这些墨点代表的竟是普远大师随身的念珠,难道,是普远大师刻意散开这串念珠,在向他提示些什么吗? “你似乎对这串念珠的历史了解得很透彻,兴许也曾动脑筋想偷它吧。”艾净用讥诮的口吻说道。 向牛丕没在意她的语气,他皱着眉头,边想边说,“我幼时随普远大师学艺时,曾经常把玩这串念珠,我记得念珠一共有十八颗,每颗都一般大小,浑圆油亮,而且入手很沉,特别是那颗血红玛瑙的珠子,血纹的图案美极了……” “你记错了吧,”艾净打断她道,“我记得那个姓张的提辖把所有佛珠收集起来时当堂数过,是十三颗。” “肯定是十八颗,绝对没错。”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有那么短暂的一刻,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这串佛珠的出现让他蒙尘的灵智开始找到一丝灵光了,他急促地问艾净,“你还记得这十三颗念珠撒在什么方位吗?” 艾净见他目光发亮,知道已有灵感,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叹了口气,“想不起来了,我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串珠子有何意义,难道很重要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这串珠子由十八颗变成十三颗,必定是普远大师有什么信息想传达给我。” 艾净走前两步,站到那幅用鲜血画的“笔”形图案前,指着笔尖方位对向牛丕道,“别的珠子我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在这个笔尖处有一颗珠子,就是你所说的那颗玛瑙珠子,当时因为这颗珠子十分好看,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所以记住了。” 向牛丕“哦”了一声,脚下踱着方步,围着那首诗和“笔”形图案转着圈子,脑海里——三具尸体,砍断的胳膊,血诗,“笔”形图案,十三颗念珠,玛瑙念珠……这些事物不断地交替出现,交织在一起,渐渐地,脑海里那个黯淡的灵光开始慢慢明亮起来…… 大雄宝殿中静谧深沉,只有向牛丕单调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屋檐梁柱间。艾净安静地站在一旁,心中甚至比他还要紧张,她双臂环抱,心中默数着他的脚步,当她数到第九十一步时,突听得他一声感叹,“姓名!” 艾净心中噗地一跳,不解地问,“什么?” 向牛丕白皙的脸上涌上一片红潮,他双手打着手势比划道,“念珠一共有十三颗,这让我想起普远在我十三岁那年,送我到崂山找双桥真人学法术时,他们两人为了我的姓名产生了争议,当时吵得很凶,崂山道教讲究‘清静修为,至臻完美’的境界,双桥真人认为我的名字太难听,要为我改一个,而普远大师不乐意,他认为佛家禅理‘明心见性,无相无色’,世人连臭皮囊都是空的,更别说是一个名字了,名字什么都代表不了,普远大师甚至说就算把名字取成臭屁、烂猪猡,只要心和灵魂澄净,一样可以成佛。他们两人为此争执不下,最后还是双桥真人退让了一步,答应收我为徒,但却不愿让我成个道士,只肯让我做俗家弟子。” 艾净眼中闪出一抹异彩,轻吟道,“难道普远大师提示你从他们三人的姓名入手找线索?” “对,而且他已经更进一步提醒,从姓上面入手。” 艾净素手捋着发丝,疑问道,“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向牛丕指着脚边那幅“笔”形图案笑道,“你刚才告诉我,玛瑙珠子在这个笔尖方位,我猜普远大师也许是刻意把它摆在这个位置的,他是在跟我打招呼,叫我注意这颗玛瑙珠子,玛瑙珠子是这串念珠最前端的一颗,如果把这十三颗念珠比做他们三人的姓名,很显然,玛瑙珠子就代表最前面的姓字。” 艾净觉得他说得有理,轻声念道,“他们三人的姓分别是‘邱’、‘杨’,普远大师姓什么?‘普’么?” “普远大师俗家名是娄清,这个名字现在几乎没几个人知道,我因为自小就跟他在一起,所以知道他的俗家名字。” “娄,杨,邱?”艾净反复念了几遍,却始终不得要领。 向牛丕瞅着她懊恼的神情,不禁笑了,他跨前一步,蹲在那首血诗边上说道,“接下来,我们再看邱大学士留下的这首诗,前两句是‘前朝登山影嬉双,今朝登山览独影。’从诗面上理解是上次登山时是成双成对,而这次登山时却形单影只,如果我们把这两句的诗面意思套进普远大师留下的线索上,这就很清楚了,邱学士是在提示我们——把姓字拆开来。” 说着,他用手指在光滑的青砖地板上比划出:“木”、“易”、“婁”、“丘”、“阝”。 艾净冰雪聪明,此时也看出其中的奥秘了,紧接着说道,“后面两句是‘绿水青山依旧在,只惜青山换新绿。’诗面的意思是以前所看到的景致还在,但景致的内容已经不同,而看景的人也不同了。莫非邱老是让我们把这五个边旁部首重新组合?” “对了,”向牛丕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地上比划,“这就是他们三人的尸首摆成这种怪模样的主要原因了。邱学士躺在最右边,他的右胳膊被砍掉,那就是单独的一个‘丘’字;杨大侠躺在中间,邱学士的右胳膊接在杨大侠的左臂断臂处,这就是一个‘陽’字……” 艾净接下去道,“最左边躺着普远大师,他的左手里握着杨大侠的左胳膊,那应该是个‘樓’字!” 两人同声念道:“丘阳楼!” 不对呀,这名字生疏得很,两人面面相觑,知道还有环节没有理出来。 沉默了一炷香功夫,向牛丕吃吃笑了起来,用手指在“丘”字底下添上一个“山”字,他解释道,“这首血诗每个句子的第四个字都是‘山’字,又写在邱学士的脚边,而且强调是‘登山’。“ 艾净恍然领悟,“岳阳楼!” 两人长吁一口气,看来普远大师留下的信息他们已经领会一部分了,可是,光是“岳阳楼”三字又能说明什么呢? 艾净幽然问道,“难道普远大师的意思是让你到岳阳楼去?去那里干什么呢?” 向牛丕很郁闷地耸耸肩膀,没有吱声,如今一个谜团解开了,却有另外一个更大的谜团笼罩在他的心头,“岳阳楼”三字只能代表一个地方,也仅此而已,凡事都有人物、地点、事件三因素,而今地点知道了,那么,人物和事件又是什么呢?向牛丕很苦闷,就如同盗贼偷到一张标示地点的神秘地图,仅仅知道了地点,却不知那里有什么东西?是否有主人?是否危险?更考验这盗贼情商的是:是否值得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到那什么都未知的地点去冒险? 话又说回来,盗贼就和耗子一样,胆子虽小,却很好奇,天下没多少地方不敢去的。向牛丕算是当今盗贼一行里的翘楚,好奇心和胆量当然都不会小,如今既然走进一个谜局里,不把谜解开,终是感到寝食难安。 “不管怎么样,我得去岳阳楼看看,也许人到现场了,会灵光一闪。”向牛丕又重新兴奋起来,他对又要投入另一个未知谜团而感到兴奋,毕竟这种刺激的生活方式是他一直在追求的。 他又满怀期待地问艾净,“你呢?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艾净面现犹豫,委决不下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岳阳楼去该干什么。” “这个……”向牛丕有点心急了,眼前这个赤脚美人虽然冷了点,却是自己十分中意的,大凡做贼的看中自己中意的东西,便会千方百计地弄到手!看这女人有点犹豫,可不能让她就此离开自己了,不行,得在其中加点料,给她一点信心,想到这里他马上说道,“接下来我要往嘉兴跑一趟。” “去嘉兴干嘛?” “邱学士在嘉兴办了个‘南湖书院’,其中有一人名为陈埙,这是邱学士最钟爱的门生,据说邱学士对他无话不谈,这个陈埙与我有点交情,说不定能从他口中掏到一点有关于邱学士的事情来,兴许能从中找出点眉目。” “行,我和你一起去。”艾净飞快地做了决定。 向牛丕喜形于色,正待欢呼,却见艾净面色微懔,低声道,“不好,有人过来了!” 向牛丕心中微震,赶忙道,“快躲起来。” 两人同时直起身来,向牛丕伸脚把刚才在地上比划出的字迹给抹去,他飞快地环顾四周,然后带着艾净跑到后面的十八罗汉佛像处,敏捷地爬上佛龛,躲到降龙伏虎两罗汉像后面藏好身形。 正文 第五章 大雄宝殿中宁谧无声,唯有长明灯的火影或明或暗。 大门“嘎”地被缓缓推开,雪般的月光洒入殿堂,把门口一道黑影长长斜斜地映在青砖地上…… 躲在佛像后面的艾净和向牛丕探头向门口斜觑过去,入目的情景让两人瞠目结舌……是一只大猫! 说那东西是大猫显然太夸张了,猫哪有这么大的体型!月色逆射在它的背上,看不真切,两人只觉得那大猫两道碧绿的目光如萤火般向殿堂里扫睃着,它那粗大的前爪搭在门板上,缓缓而坚定地把门推开,接着,大猫探头入殿,转视两旁,确认没有危险后,方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殿来……矫健的身形,雪白的皮毛上有深褐色的斑点,长如钢棍的尾巴,直到此时两人方才看清,这是一只雪豹。 雪豹静寂无声地走进大雄宝殿,抬起头来,鼻翼阖动,在嗅着空气。艾、向二人暗道要糟,这畜生的嗅觉灵敏得很,兴许已经嗅出这里有生人的味道了。这时,宝殿门口又传来脚步声,有一人跨过门槛走进殿中。 此人身材不高,但非常壮实,浑身肌肉虬结有力,毫无赘肉,古铜色皮肤,容貌很粗犷,属于狮鼻阔口那一类型,脸上青茬纵横,须发很是旺盛,身穿一件无袖短褂,胸襟敞开着,露出胸毛茂密的宽阔胸膛,下身穿粗布褐裤衩,膝盖以下毛茸茸的小腿裸露在外面,脚穿一双破草鞋,沾满泥巴的脚趾甲长得已经打起卷儿,模样和那远离尘嚣的半野人没多大分别,此人手中柱着一根长长的楸木杖,眼中精光闪烁,眼神锐利得丝毫不下于那只雪豹。 半野人走进大雄宝殿后,径自来到地上那首血诗旁边,口中唧唧歪歪地念着那首诗,是一口吊嗓子的豫中口音,在他身边,那只骇人的雪豹蹲坐在地,脑袋半倚在那半野人的腿侧,嗓子里如同哮喘病人般发着难听的喉音,这一人一兽互相依偎着,口中同时发出声音,状极亲切,向牛丕见到此景,心中好笑,情不自禁地歪过身子,向一旁的艾净偎靠过去, 哪知自己的身子已经歪到超过正常幅度了,始终没有触上她的娇躯,他斜眼打量,却见她同样很夸张地歪侧着身体,始终与自己保持一尺的距离,他略感失望,这女人,真不解风情。 半野人念完诗后,便没再动脑筋,而是半蹲下身体,与那只雪豹面对面,口中同样发出唏哩呼噜如同喝稀饭的声音,看情形,似乎在做交流。向牛丕见这人懂得与兽交流,联想到他的口音,心中突地一跳,想起出没于中岳嵩山的一个异人,他侧过头去看身边的赤脚美女,见她眉头微蹙,眼中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于是伸出手指在佛像后面写道:“肖白虎”。 艾净点了点头,表示听说过这个异人,据说此人原是少林弟子,后在少室山上遇到一名修炼法术的应天书院出身的儒士,于是放弃武学修行,投身深山老林里,跟随那名儒士学习驯兽之术,十数年后,嵩山境内大到虎豹狮熊,小到耗子松鼠,都能被他呼来唤去,可谓奇人。 大雄宝殿上人兽相谈正欢,忽见雪豹侧转头来望着大开的门,两只耳朵不停地转动着,眼中爆出机警的绿光,从门外翩翩飞进两只紫罗兰色的蝴蝶,径自飞到长明灯旁,围着灯火上下追逐嬉戏。艾净识得这种蝴蝶,居然是暹罗特有的紫衣凤蝶,这种凤蝶相当稀有,而且只有温暖潮湿的南部地区才有,江南地区不可能看得到这种凤蝶,况且还是在夜晚出现,就更透着怪异了,她眉头微蹙,预感到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正与雪豹交谈的肖白虎看见两只蝴蝶后,低下头略一沉吟,心里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转头看着门口方向,半晌没见人影出现,于是发声问道,“来者可是石鼓书院的虫二姑么?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见上一面?” 门口发出一串咭咭的女人娇笑声,“肖大哥真坏,养着偌大一只大虫,别要咬着我了。”这人的笑声很独特,如同夏夜里的织娘。 “你放心,”肖白虎站直身体,笑道,“我这豹儿最乖,不会随便伤人。” 门边探进一个臻首,是张长马脸,鼻梁凹进额头,嘴巴如鱼唇,一露笑靥,满口黄牙,模样长得甚怪,当那女子走进大殿后,向牛丕的嘴巴剧张,眼珠凸出,呼吸几乎停顿,今晚他算是大开眼界了——那女子高挑的身材瘦骨嶙峋,一头青丝胡乱盘在头顶,在那头乱发上,横七竖八地爬满了各色虫子,有青翠的螳螂、肥满涨鼓的大青虫、金背的金龟子、红黄相间的毛毛虫、色彩斑斓的大蝴蝶等等,凡是有鲜艳颜色的虫子都在她那头鸟巢般的乱发里筑了窝,她的耳垂下荡着两只红底黑斑的黑寡妇蜘蛛,算是耳环,更让人悚然动容的是挂在她脖子里的一串项链,居然是由六条红头铁背的大蜈蚣首尾相衔而成,那六条蜈蚣是活物,十分协调地在她那平平的胸脯上绕颈游走,蜈蚣黑色的背上粘满了红宝石、祖母绿、蓝宝石等饰物,这条蜈蚣项链竟然价值不菲哩。 躲在暗处的向、艾二人看得胃里翻江倒海,感觉似乎有无数的毛毛虫在自己背上爬着,痒到心里去了,他俩人不敢再看下去,收回目光。 那虫二姑风姿荷摆地款步走到肖白虎身前,看了眼怒目瞪着她的雪豹,便不敢再往前走了,她娇声问道,“肖大哥是几时到姑苏城的?” “就今天早上刚到,”肖白虎说道,“前此我一直在宜兴牛头山里,前天听说寒山寺出事了,住持普远大师和大学士邱栋同时在寺中遇害,我想普远大师和邱大学士与我应天书院素来交好,所以马上赶过来看看,刚到姑苏城,便在城墙脚跟看见你留的竹简形记号,你呢,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 肖白虎“噢”了一声,“石鼓书院的反应倒真快,惨案刚刚发生,就已经派人到现场了。” “才不是哩,事实上,我数天前就已经到江南了。”虫二姑臻首乱摇道,有那么一刻,肖白虎还真担心她脑袋晃得太厉害,把那一头的虫子晃下来,掉到自己身上,那就惨了。 虫二姑没有注意到他那恐慌的眼神,继续说道,“这一段时间不太平,去年先是辛弃疾英年早逝,然后丞相韩侂胄不幸被害,接着今年年初江夏的琴台、扬州文峰书院连续被神秘袭击,死者都是与抗金有关的举旗人物,此事已经引起各家书院的注意,一个月前陆游老先生正好作客岳麓书院,于是由他和岳麓书院共同出面,招请各大书院的主要负责人相商对策,并搬出‘书香令’,督请岳麓、白鹿洞、石鼓和应天四大书院共同查理这件离奇事件,我就是接到‘书香令’后,赶到扬州文峰书院查案的。” “书香令!”肖白虎大吃一惊,“我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宜兴的山里,真没想到‘书香令’又出世了,糟糕,我应天书院也该接到书香令了,可我还在外面游荡,不行,我得回去。” 书院的名称始于唐代,最初是官方修书校书和藏书的场所,后来发展为有别于官办学堂的民间私办讲学场所,一般为著名学者私人创建或讲学、主持的高等学府。特别是宋廷南迁后,理学大师朱熹于淳熙六年(1179年)守南康军时,重新兴复庐山白鹿洞书院,各地书院更是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兴盛起来,而那些著名文人名士则走穴于各大书院讲学,其时抗金风潮风起云涌,一些力主抗金的名士们联手推出“书香令”,以此令为号,号召天下读书之人放下书本,拿起武器积极抗金,同时惩戒那些叛国求荣的汉人败类。宋宁宗时代,陆游、辛弃疾等著名抗金文人是丞相韩侂冑抗金北伐主张的坚定支持者,也是天下激进文人的领军人物 。 “我看你就留下来吧。”虫二姑捂着嘴笑道,“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据我所查,寒山寺惨案与扬州文峰书院被袭案大有牵连,我就是顺着这条线索跟到姑苏城来的,相信过不了多久,岳麓和白鹿洞的人也会赶过来,我们一同在此查案,岂不妙哉?” “那你在此找到什么线索了没有?”肖白虎问道。 “有啊,就这首诗……” 那形貌怪异的虫二姑缠着肖白虎,指着地上的血诗高谈阔论着,一旁的雪豹颇不耐烦,站起身来,在大雄宝殿中踱起了方步,当它走到后面十八罗汉像前时,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最前面两尊的降龙和伏虎罗汉像,眼中碧光爆射,鼻子阖动,躲在佛龛上的向、艾二人知道要糟,这畜生闻到他们气味了。 向牛丕飞快地从背兜中取出一卷绢轴,艾净见他把这卷空白的绢轴展开,然后用斑竹湖笔在绢轴上草草画了几笔,一块非常逼真的青石便画在画轴上,可是,一幅青石画能应付这只凶猛的雪豹?艾净对此大惑不解。此刻雪豹已经来到伏虎罗汉的佛像前,它抬头看着佛像,忽然纵身一跃,跳上佛龛,绕到佛像右面,目标很明确,它要看看佛像背面是否有人。 雪豹走的方向正好是向牛丕所站立的一侧,只见他展开那卷画着青石的画轴,高举过头,遮挡在自己的身侧,艾净惊奇地看出,那卷看似很小巧的绢轴倏然变大了,而且正好把他们的身体完全给遮挡住。 雪豹来到佛像的侧面,探头向佛像背后看,入目的却是一块巨大的青石挡在自己的身前,令它无法再走一步,这让他感觉很惊奇,明明闻到强烈的人的气味,可是,眼前怎会是一块大石头呢?这只雪豹虽然纳闷,但它很执着,决定把问题搞清楚,于是侧转身来,再绕过佛像,抄另一个方向,也就是艾净所站立的那一面走来。 向牛丕马上领会了雪豹的意图,赶紧把手中的绢轴递给身边的赤脚美女。艾净将信将疑地接过绢轴,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把绢轴举过自己的头顶,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刚做好这个动作,就听闻那只雪豹来到了自己的身侧,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雪豹使劲抽鼻子嗅她脚边的呼吸声,纵令她胆大妄为,此时也紧张得直冒冷汗,暗中凝聚内力到尖尖的玉指上,暗忖这只雪豹若是不老实,便毫不客气地戳瞎它的双眼,先让它失去战斗力再说。 雪豹虽然受过人类严格的训练,智商远远超越一般的动物,但无论它有多么聪明,终归还是畜生,智力终是有限,当它再次看见一块青石挡在前面后,只好承认是自己判断失误,即使明明闻到人的气息,但青石横亘在它前面,却是铁板钉钉的现实……雪豹贴着那块青石嗅了好半天,方才悻悻地跳下佛龛,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去了。 向、艾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向牛丕把那卷神奇的绢轴收回来,轻轻一抖,绢轴上的青石图案消失无踪,他再向艾净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那两人很邪门,与他们正面冲突会有危险,艾净同意他的意见,光想想那个叫虫二姑的满身的虫子就恶心,还是离开这里为妙。 这时,突然听得肖白虎的惊“咦”声,“二姑,你发现没有,这血诗旁边的青石板上好像有人笔划过。” “嗯,确实有手指笔划的痕迹。” 肖白虎趴在地面上,眼睛几乎贴在地板上,辨识了许久,却无法辨出那些模糊的痕迹,他叹息道,“好像被别人给擦掉了,可惜。” 虫二姑想了想说道,“我有个办法可以试试。”她从腰侧的百宝囊中取出一管半尺长的细竹筒,打开竹筒前面的塞子,从竹筒中倒出一把灰白色的砂状物到手心里。 “这是什么东西?”肖白虎好奇地凑过去看,这些灰色“沙砾”会动,让他觉得很惊讶。 “这东西叫‘记忆虫’。”虫二姑解释道,“这种虫子对人体的体味十分敏感,嗅觉甚至超过犬类数十倍,我把它们放在地板上,它们会凭嗅觉找到手指划过的痕迹并停留在上面,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出这青石地板上究竟写些什么了。” 躲在暗处的向牛丕和艾净闻言愕然相顾,心中将信将疑,哪有这么神奇的虫子? 突然见肖白虎从地上跳起来,口中惊叫,“俺的娘啊,这……这哪是什么‘记忆虫’啦,这纯粹就是阴虱么!”他口中惊嚷着,揪住雪豹的脖子就往一边跑,生怕给沾上。 虫二姑尴尬地笑着说,“我是怕吓着你,所以编个‘记忆虫’的名字来,其实呢,这虫子看似阴虱,却非真正的阴虱,它们是一种大体型种的螨虫,以人的皮屑为食,所以对人的体味十分敏感,只要闻到人的体味,它们就会紧紧地抓附到上面去。”她一边解释着,一边把手心里的如同沙砾般的灰白色虫子倒在向牛丕曾用手指比划的那块光滑的青石砖上,只见那些沙砾状的虫子迅速散开,又迅速集结,没多会儿,青石板上慢慢地现出一些模糊的字和笔划来。 “哟,看来笔划还蛮多的哩。”虫二姑把头凑近地面,咕哝道。 肖白虎的好奇心压过了对阴虱的恐惧心,也靠了过来看着青石板,心中感叹虫二姑的这些毫不起眼的小虫子确实有一套,把青石板上的字迹全部显露了出来,他和虫二姑都是从天下四大书院出身,对于文字多有研究,只瞟了几眼,就判断道,“嘿,好像有好几个人的笔迹哩。” “最起码有三个。”虫二姑道。 向牛丕心中一震,最起码有三个人的笔迹?难道在自己之前,已经有人在那首血诗面前研究过?更有可能,有人已经走在自己之前也说不定。 这时又听肖白虎说,“你看,这三个字是最清晰最完整的,好像是……岳阳楼。” “糟了!”向牛丕和艾净同时嘀咕道,他们的声音虽轻,但对于雪豹来说,这一点声音足够了。 雪豹发出一声怒吼,闪电般向伏虎罗汉像冲去,肖白虎和虫二姑同时站起,紧跟在雪豹身后追来,他们跃上佛龛,抄道佛像身后,正好瞥见佛像后的墙面上有一个青色人影在向墙里钻,两人一豹同时跃起扑向那个人影,“砰”地一声,二人一兽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墙上,顿时撞得眼前金花灿烂。 “妈的,见鬼了。”肖白虎一手捂住青肿的脑壳,一手敲打着那堵墙壁,口中喃喃咒骂着,心里直懊恼,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虫二姑从墙上捻起一只被她撞死的金蝉,这只漂亮的宝贝在她脑袋上已作客两个秋天,就这么死了,可真冤,她欲哭无泪。 正文 第六章 二月末的江南,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烟花绿柳,是踏春出游的好时机。想要一个好心情,仅有美丽的风光是不够完美的,若是有相伴而行的人儿,那就锦上添花了,特别是有一个自己心仪,又绝对比风景更旖旎的美人儿作陪,简直就是眼睛和心情的饕餮大宴,妙不可言哩! 就算艾净是那种貌似远离凡尘的仙子,就算她的面容如同被石化一般,从未有过一丝的笑意,可是对于向牛丕来说,只要这个赤脚的冰美人在身边,就算她是尊石像,他也很满足了。 妙趣的是,他们此刻所驾的不是宝马香车,而是一辆从卖柴的农夫手里临时买来的破柴车,车辕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变形的车轮每转一圈都要发出难听的“吱嘎”惨叫声,拉马的老骡子得了严重的皮肤病,毛皮上有多处脱毛,露出灰褐色的斑疮,引来苍蝇骚扰。就是这样一辆老破车,驾车的向牛丕却感到无限幸福,而乘车的艾美人,也摆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赤着玉足、一身雪衣、白裳飘飘地端坐着在无篷的车斗上,惹来目光无数。 马车沿着南湖东提踽踽独行,湖中荷叶扇清风,波漪涟涟,春光无限好。 “嘿,艾姑娘,看见那座湖边的小楼了么?”向牛丕遥指湖的北岸,艾净敛指轻拢额际的发丝,转首眺望,眼神迷离若雾,这一小小的动作充满雅致,美不胜收,把个向牛丕看得痴了。 湖边长堤青青,水杉直峤、苍翠掩映,一楼临水而立,重檐飞翼,婉约湖烟中。 “那就是烟雨楼,”向牛丕痴迷地看着她,口中侃侃而谈,在他身上唯一老实的是手,硬是没有伸出去,熬忍住触摸她的冲动,“再过两个月就是江南的梅雨季,到时候,定当带姑娘到那烟雨楼上去,品着碧螺青茗,耳听雨打瓦帘,湖上雨烟迷蒙,景致妙趣无比。” 艾净只当他在自说自话,甚至连眼皮都懒得眨上一眨,这一路行来,耳中就只有这个男人在不停地唠叨,比一大群麻雀还要嘈吵。确实,从未见过有哪个男人像身边这个贼头那么爱说话的了,多半男人碰到她那冷若冰霜的态度,碰上几次没趣后便不再啰嗦,偏就他,居然放胆挑战自己的冷漠,无视于自己的寡漠,话题是一箩筐过后再连一扁担,居然从没重复过。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南湖书院”位于南湖北岸的长堤边,几幢青砖碧瓦的简陋房子掩映在苍柏翠樟间,此刻,书院门堂前白帏高悬,挽联高挂,书院学子们神情哀戚,满脸天将塌下来的表情,虽说邱栋的尸首还在平江府里,但书院一俟噩耗传来,便已开始为导师筹办丧事了。 陈埙出身书香门第,个子瘦小,肤色黝黑,猴腮脸,浓眉大眼,此子少年老成,年纪与他所掌握的学识大不相配,可说是方圆百里最聪明的一个才子,极得邱栋爱惜,其舅父史弥远更是当朝一品宰相,位高权重,可谓家世显赫。只是这陈埙对其舅软弱的政治立场历来看不顺眼,舅甥间的关系很紧张。 听说是好友向牛丕来访,陈埙慌忙从书院里迎了出来,“向兄啊,可曾见过恩师最后一面?呜呜……我那亦师亦友的好老师啊……”他语声未落,已是当街掩面而泣,向、艾两人没想到他矫情如此,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呃,没……没有。”向牛丕老实说道。 “怎么会?”陈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诧异道,“恩师这次到寒山寺去,不是专门约了你去的么?噢,对了,据说普远大师和剑豪杨正侠与恩师一起罹难的,为何独独你却安然无恙。” 向牛丕瞪着他的红桃眼袋不悦道,“难道要我也随他们一同死了才说得过去么?” “我没这意思,” 陈埙赶紧道,“向兄请多多宥愆,恩师的噩耗传来时,我都给懵了,到现在还疑在梦里,也许一梦醒来,老师还活着。” “他确实是死了,我亲眼见到的。”赤脚美人艾净不合时宜地插话道,又惹得陈埙眼泪汪汪的嚎啕状,向、艾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如此悲苦,偏这陈埙,只怕自己爹娘死了也弗过于此,都说文人最矫情,此话可以在这陈埙身上得到验证。 看着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向牛丕急了,拖住陈埙便往湖边跑,见湖边泊有小舟,不由分说地扯住陈埙跳上小舟,胡乱指了个方向,要那船娘先驶离岸边再说。 陈埙抽泣了许久,方才收泪,举袖擦拭着红肿的眼泡问向牛丕,“向兄可知是谁杀害恩师的?” “我不知道,”向牛丕摇头道,“我晚到了两天,别说知道真相了,连他们的尸首都没见着。”他见陈埙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诧状,赶紧说道,“这就是我到嘉兴找你的原因,普远大师飞鸽传信,要我到寒山寺去见他,说是有要事相商,可是却又没有讲明是何要事,待我赶到姑苏时,他们三个知情者已经全部罹难了,所以我想,他们的死必定与想告诉我的那件要事有关联,究竟何事,我至今还满头雾水。我想陈老弟与邱学士亲如父子,无话不谈,兴许邱老去寒山寺前曾与你谈起过那个话题,所以特来嘉兴找你。” 只要一提起邱栋,陈埙便情绪大恸,向、艾两人只好按捺性子,待他情绪稳定了再说。陈埙独自垂泪了一会儿,见旁边两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甚觉没趣,暗忖武夫毕竟是武夫,个个铁石心肠,没心没肺的,在他们面前就算哭瞎了眼睛也是白搭。想明白这一层,他便不再垂泪,眼睛瞟了眼划船的船娘,对向牛丕道,“此地说话不方便,不如你我到烟雨楼上去寻个幽静座位,边喝茶边谈此事如何?” 这个提议正中向牛丕下怀,能与美人凭湖而坐,共品香茗,这是人生乐事,可遇而不可求。陈埙见向牛丕的眼神飘向一旁的艾净,方才醒觉身边居然还伴着一位骇世绝俗的大美人,向牛丕为他们草草做了介绍,听闻这个白衣赤脚仙子竟是寒山寺惨案的幸存者,心中又多了一份好奇与向往,于是缠着她问东问西,好不嘈吵,那艾净原本就是不爱说话之人,被他缠得烦不胜烦,于是对他的问题一概用上“不知道”这三字来打发了事。 小舟在烟雨楼前泊岸,三人下了船。 烟雨楼始建于五代后晋年间,距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此楼之名来自于唐代诗人杜牧的那句千古绝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楼楼高七丈,有三层,重檐画栋,朱柱明窗,气势非凡,登楼远眺,湖景尽收眼底,可谓“微雨欲来,轻烟满湖,登楼远眺,苍茫迷蒙”。 陈埙带着两名远道而来的客人拾级而上,来到三楼的茶楼,此时晌午刚过,茶楼空荡荡的,唯有西南角落一扇临湖的窗边坐着两名男客。 向牛丕习惯性地打量着楼中环境,特别关注那两名男客一眼,其中一人身穿锦袍,身形清瘦,相貌轩昂,腮边颌下三绺青须非常飘逸;另一人身披黑袈裟的头陀,此人身材细高,手脚奇长,面色灰褐色,如同被毒杀的死人一般难看,更使人诧异的是,此人五官居然很模糊,便如罩着一幅黑色薄纱,以向牛丕的这对精亮的贼眼,竟也辫不真切其面貌上的特征来,他感觉邪门,低声问身边的艾净,“艾姑娘可认识那二人?” 艾净摇摇头,“很陌生,你认识?” “不认识。” 陈埙带着他们挑了东南角的窗户边坐下,然后对艾净殷勤道,“艾姑娘若是第一次来嘉兴,一定得尝尝我们嘉兴的粽子,我敢说,放眼天下点心谱中,嘉兴粽子绝对该排第一位。” 艾净眉头轻蹙道,“素闻江南人喜食甜食,此话一点不差,我这一路南来,扬州狮子头、无锡酱排骨、姑苏松子糖和酥糖、西湖醋鱼和东坡肉,无一不是或甜或糯的东西,真奇怪江南人的身材居然还是偏瘦小的那一种,若换做江北人如此嗜甜的话,个个都成大胖子了。” 这陈埙是个书呆子,没听出她话中的婉拒之意,开口便向茶博士点了一大堆嘉兴粽子,而且还是豆沙、栗子、蟹黄馅的,他对艾美人道,“你们来得正巧,刚好能品到碧螺春新茶,江南人保持身材是有秘诀的,只要你多喝绿茶,多读书、多动脑子,便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了。” “怪不得江南满街都是满口黄牙、少年白头之人。”向牛丕炫耀着他那口雪白的牙齿戏谑道。 陈埙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待店小二走开后,一边剥着粽子,一边小心地瞄着西南角那二名怪人,低语道,“我们这里说话,不会给别人听见吧。” “不会,不会。” 艾、向两人知道他要步入正题了,赶紧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纵令这新茶碧绿悦目,清香扑鼻,入喉甘醇,到他们口中便和白开水没啥两样,他们的心思不在山水情趣间,而在陈埙所要提的话题上。 陈埙见他二人那副毫无雅趣的样子,感叹大煞风景。他深深地打量艾美人几眼,方才压低声音对向牛丕道,“向兄可是‘华山书院’的成员?” “华山书院?”向牛丕错愕道,“你看我象是书院里出来的书呆子么?” 陈埙惊“咦”了一声,“你不是‘华山书院’的?可我听我恩师说你与‘华山书院’有很大渊源哩,难道你没听普远大师跟你提过吗?” 向牛丕头摇得像拨浪鼓,“压根都没听说过,当今天下书院成百上千,凡有学子的地方就有书院,难道这个‘华山书院’有何特奇之处吗?” 陈埙迟疑了片刻,自语道,“按照规定,我应该三缄其口,不应该对外人多说什么的,可如今恩师已死,看来向兄要找到杀害恩师的凶手,还必须从此中入手找线索,再说向兄也不算是外人,既然如此,我就不保密了,把实情告诉你,”说到这里,他用很骄傲的口吻说道。“这‘华山书院’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因为我就是‘华山书院’最新一代成员。” “你是‘华山书院’成员?”向牛丕不解道,“你不是‘南湖书院’的么,我看你连华山是什么样都未必知道。” 陈埙用毛巾擦净手指上的粽子油腻,然后凑近他们说道,“我是恩师最近发展的新成员,事实上,如今的‘华山书院’早在宋真宗时代就已经变成一堆废墟了,而我所说的‘华山书院’,其实是个口口相传的神秘组织,虽然这个组织的成员越来越萧条,甚至已到了即将解散的地步,但它在百年以前最鼎盛的时期却是精英荟萃,名士云集啊。” 向牛丕和艾净面面相觑,开始听出一丝味道来了。 陈埙见他们两人一副莫名所以的模样,心下得意,又说道,“再爆个猛料给你们听,寒山寺惨案中的普远大师、杨正侠和我的恩师都是‘华山书院’之人,不仅如此,当世有许多名流文士都是‘华山书院’的秘密成员,其中著名的有陈景元,苏洵、苏轼、苏辙父子,黄庭坚,文同,曾几,尤袤,现在尚在世的有刘翰仁、陈居中等人。” 艾、向二人听得张口结舌,以上这些人或为画、或书法诗词,无一不是本朝十分杰出的人物,难道这些人都是那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地下团体“华山书院”的成员么?陈埙不会是在夸大其词吧。 “听陈老弟这么说来,这个所谓的‘华山书院’貌似很有名。”向牛丕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可是我行走江湖多年,也认识许多文人学子,历来只听说白鹿洞、石鼓、嵩阳、应天、岳麓这些书院的大名,从未听说过什么‘华山书院’。” “要是人人知道了,又怎算地下团体呢?‘华山书院’里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并非出身仕读于‘华山书院’,”陈埙语带兴奋道,“说得更精确点,‘华山书院’演化到今天,早已和书院本身不搭边了,他其实就是一个地下秘密团体的名号。” 向牛丕眼睛瞪得浑圆,“地下团体”,这倒很有趣,他身为盗贼,天性便对这种和神秘搭上关系的事物感兴趣。 陈埙正是想看见他们二人那副错愕的表情,他为自己成为这个神秘团体中的一员感到万分骄傲,于是竹筒倒豆般继续爆料道,“你们可知道是何缘故,让这么多的名士归集于‘华山书院’门下?” 向牛丕瘪着嘴角猜道,“大概是金银财宝。” “俗,”陈埙拍桌道,“也只有你这种满眼金银的家伙会说出这么污秽的理由来。” “金银很污秽么?”向牛丕讶异道,“没有金银你还真没法活,喝西北风去你。” 陈埙闭上嘴,和他在这上面计较简直就是玷污自己的嘴巴,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向兄可听说过本朝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与扶摇子陈抟之间的一段有关于‘弈棋输华山’的传说么?” “这是太祖皇帝此生犯下的最大笑话,天下谁人不知,”向牛丕眉飞色舞地笑道,“传说太祖皇帝还是一名普通兵丁的时候,性好弈棋,加上他智勇双全,棋艺极高,等闲好手,均不是他对手,于是便有些骄傲起来,夸口说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常发出难逢敌手之感慨。有一次他随军至华阴,经过华山时闻听山上有一道士,人称陈抟老祖,象棋下得极好,远近闻名。他不觉技痒,登上华山去找老道下棋。陈传老祖观过他的面相后,心有所动,口上却说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军卒,不愿与之对弈。年轻气盛的赵匡胤一听急了,信口说道要以整座华山为赌,陈抟老祖这才勉强答应与其弈上一盘,据说这一盘棋始终是赵匡胤占据上风,直到残局时,陈抟老祖忽然用讥讽的话刺他,这一计果然见效,赵匡胤受不得刺激,开始心气浮燥起来,最后居然漏杀一子,被陈抟老祖反败为胜,输掉了整座华山。”此人口齿伶俐,讲故事时两条浓眉上下飞舞,唱作俱佳,把段民间传说说得煞有其事一般。 陈埙待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吭声,“大宋开国初期,华山境内可以不赋粮税、不服兵役、不遵王法。世人只当作是太祖皇帝弈棋输给陈抟老祖后,遵从赌约所至,事实却与这个传说大有出入,那传说不过是太祖皇帝为了掩盖某件事实,以讹传讹而已,真相远没有这么简单。” 向牛丕和艾净同声“噢!”了一声,好奇地问他,“真相是什么?” “这个么……”陈埙丧气道,“我就不知道了。” 向牛丕不悦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卖关子。” “我没有跟你卖关子,”陈埙委屈道,“我刚加入‘华山书院’没多久,具体细节还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真相是有关于当年赵匡胤如何由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兵卒一跃而成为一名开国皇帝的。” “你又扯到这个‘华山书院’了,”艾净插嘴道,“难道这个所谓的真相与‘华山书院’有关。” “不是一般的有关,而是关系大得去了。”陈埙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事实上,‘华山书院’自从陈抟老祖的再世弟子陈景元创立以来,就一直保存着一件与此真相有关的信物,宋真宗待陈抟老祖仙逝后,下令一把火烧了‘华山书院’,并残酷迫害书院成员,污蔑书院为谋逆团体,幸存下来的书院成员们迫于形势,不得不分散各地,走到地下继续活动。表面上看,‘华山书院’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分散各地的成员不断地在各地发展新成员,而且不拘于地域和职业的局囿,三教九流皆有‘华山书院’的成员,数代成员前赴后继,始终保护着这件信物,由于朝廷的严厉打压,‘华山书院’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小,活动也越来越隐秘了。到后来,‘华山书院’中掌握这件信物之人的也仅局限于几名核心成员而已。可是,只有核心人物知道这个秘密有利也有弊,有利处就是更保密了,弊处就是一旦保护信物者出了不幸,这个秘密就要断送了。” 向牛丕听到这里,啜了一口茶,插话道,“我有点明白了,莫非普远大师、邱大学士和杨大侠是这一代‘华山书院’中保护这个信物之人,而当他们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为了把让我找到这件被他们藏好的信物延,就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哑谜?” “其实不然。”陈埙摇头道,“恩师虽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但我在不久前偶尔从他口中得知,这件信物在宋徽宗时代就已经莫名地被遗失了。” “遗失了?”艾净和向牛丕同时惊呼道。 “是的,很不幸。”陈埙遗憾地转过头,眺望着窗外如璧石般的湖面,过了好半晌方才把眼神收回来,“据恩师说,最后一个掌管这件信物的是张择端、李翰承和鲁江声三人,那时正值金国与辽国大战,金国已露峥嵘,张择端的一个好友,龙虎山的清虚道长夜观天象,预见到金灭辽后必会犯我大宋,届时毫无提防,日夜笙歌的宋廷将会岌岌可危,当时的张择端与李、鲁这二位爱国的‘华山书院’核心成员商量,决定亲自到汴梁去,想法把金将攻宋的消息告知于宋徽宗赵佶,希望这个镇日里沉湎书画的皇帝能早作提防。他去汴梁没多久,便被徽宗皇帝招进翰林图画院,从此与外面的‘华山书院’弟子失去了联系,正如清虚道长所预见的那样,金灭辽后,乘胜挥师南下,宋徽宗惊慌失措,赶紧让位于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攻陷汴梁,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连同二帝一同被金人掳去的,还有大批的艺术品、宫廷画工和其他技艺百工,据说张择端便在其中,此后,再也无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也可以说,那件东西就从这个时候被遗失了。”他说完话,深深地啜了一口茶,靠在椅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张择端?”向牛丕低声重复了一遍,再看看艾净,从她眼里同样读出迷惘,显然,她也没听说过这个人物。 三人各自陷入一阵沉思中,即便是爱唠叨不止的向牛丕也暂时安静了下来,过了一炷香功夫,还是他首先打破沉寂,“我还是不明白,”他低声问陈埙,“你刚才说我与‘华山书院’大有渊源,不知此话何指?” “这个么……”陈埙沉吟道,“要从宋廷南迁后说起,宋高宗建炎年间,硝烟四起,战火纷飞,‘华山书院’的精英们纷纷参加了抗金的战斗,不幸的是,李翰承和鲁江声二人相继在抗金战斗中战死了,诗人曾几成为继张择端后的下一代‘华山书院’的核心人物,那个时代正是多事之秋,当时没人注意到张择端那一方面已出现异常,待到想起他时,此人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曾几方才想起‘华山书院’的那件信物来,于是冒险北上金国国都,希望能找到被金人掳去的张择端,哪知,他找遍了金国国都的大街小巷,也没找到张择端的身影。只从几名同被掳去的画工口中得知,确实有一名叫张择端的画师随着宋徽宗一起被抓到金国,可是到金国没多久,此人就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继而呕吐腹泻,高热不止,身体迅速羸弱下去,当时的郎中指出,张择端有可能染上了疫病,恐怕时日不多了。时值盛夏,金人生怕这所谓的疫病会传染,于是把奄奄一息的张择端赶出了国都,任其自生自灭,从此不知所踪……有关于他的线索至此似乎已经断了,可是曾几并不死心,继续寻找,并不断地拜访那些被金人掳来的宋人技艺百工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找到一些相关线索,据说张择端被宋徽宗招入翰林图画院后,与数名十分具有才华的翰林编修和画师交好,有两人甚至与其成了八拜之交,这两人也和张择端一起被掳到金国,其中之一名叫向和韬,此人在宣和年间的殿试上中探花,入翰林院任翰林编修职,曾参与了由太师蔡京主持编撰的《宣和画谱》和《宣和书谱》的工作。”说到这里,陈埙看着向牛丕道,“据我恩师说,这个向和韬有可能就是你的曾祖父。” 向牛丕心中怦怦乱跳,这么多年来首次听到有关于自己身世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嗓子里梗咽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陈埙并没在意向牛丕局促的目光,继续说下去,“曾几当时猜测,张择端在翰林院中交密友,那必定是想在这个全国文人最集中的地方暗中发展‘华山书院’的势力,也有可能这两名所谓的八拜之交已经成为‘华山书院’的成员,甚至更有可能,他们二人已经从张择端口中知道了那个‘华山书院’所保护的信物。所以曾几开始寻找那两人,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两人自从张择端失踪后,已乘金兵守卫松懈时,同时冒死溜出了金国国都,不知所踪。直到此时,曾几方才放弃在金国的寻找,重新南下,希望能找到向和韬等二人,可惜他至死也没能达成愿望。” 他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细细啜了一口香茶道,“‘华山书院’的这件信物到张择端这一代算是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秘密,而‘华山书院’的成员也从此开始凋零起来,变得越来越少了,虽然随后的新成员如普远大师、我的恩师等人四出寻找,始终不得要领,不过他们也不是毫无所获,从一些收集到的资料中显示,张择端的这两名八拜之交知道那件信物下落的可能性非常大,只是隔开的时间越长,线索越模糊,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想找到两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直未开一言的艾净忽然问道,“张择端在翰林院的那两名八拜之交,除开向和韬,还有一名是谁?” “这个,恩师却从没有告诉过我那人的姓名,只是偶然一次提到,那人曾教过高宗皇帝赵构画过画,想必恩师是因为我舅父史弥远在朝廷任职礼部侍郎,不想让我知道得太多的缘故吧。”陈埙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对向牛丕说道,“噢,对了,前段时间恩师曾到湘赣一带游历了一圈,就在半个月前,忽然喜滋滋地回来,他告诉我,有望重新找回遗失的信物,他已经找到一条非常有价值的线索,我估计,他这次姑苏寒山寺之行,就是想把这条线索告诉你和普远大师。谁想到,这一面,居然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呜呜……”说到这里,他悲从中来,又掩面抽泣起来。 他在这里娓娓而谈,向牛丕却心情紧张至极,思涌如潮水,向和韬,这个名字在他心中转了无数个来回,他鲁莽地打断陈埙的抽泣,问道,“邱学士凭什么认为这个向和韬是我的曾祖父?” 陈埙举袖抹了抹眼角道,“听恩师说,当年普远大师一直在北方一带云游,结交了许多英雄豪杰,并关照他们帮助寻找张择端和两名八拜之交及其后裔的下落。二十五年前,大别山的一支抗金义军从强盗的屠刀下救出一对带着小儿的夫妇,当时那名男子已死,而女子也已奄奄一息,据她临死前说,他们夫妇二人准备带着儿子举家迁往临安,希望在朝廷里谋得一官半职,没想到会在大别山下遇到强盗山贼,最后她说,小儿的名字叫向牛丕,是宣和年殿试探花向和韬的曾孙。这支抗金义军的头领正是杨正侠,他想起普远大师曾关照他的事情,于是把这名三岁的少儿交给了普远大师,这也就是你自小就随普远大师学艺的原因了。” 向牛丕叹谓一声,靠在座位上,手指摸着上唇短髭,暗骂这世道真黑,原来自己的父母并不是死在金狗手里,而是死在大宋山贼手里的。那普远大师一直要自己牢记民族仇恨,简直就是狗屁不通,普远想必是羞于让自己知道父母是死于汉人之手,所以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世。 正文 第七章 现在向牛丕心中略有底了,敢情普远等三人死时所留的信息就是有关于那个所谓的“华山书院”信物的线索。只是自己并不是“华山书院”之人,是否真有必要淌这汪浑水呢?想来,因是向和韬的曾孙的关系,普远早已把他视同“华山书院”之人了。他心里胡乱想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击着桌面,在他旁边,艾净十分优雅地剥开一只豆沙粽子,把馅中的那块水晶肥肉挑出来,然后细口慢嚼着大快朵颐起来。他再转看陈埙,此子两眼袋跟水蜜桃似的,显然还没有从丧师之疼中苏醒过来,于是想找一个轻松的话题把他的情绪吊起来,他故作轻松地对陈埙道,“陈老弟,我还忘了恭喜你了。” 陈埙白了他一眼,“想安慰我也得找个好理由,恭喜?何喜之有?” “令舅由礼部侍郎升为当朝一品宰相了,”向牛丕微笑道,“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嘛!” 陈埙忽然拧眉嗔目,细小的手掌把桌子拍得震山响,“别在我面前提那该操十八代祖宗的史弥远。” 这一声蕴怒而发,如同夏夜滚雷般霹雳,一时间把整个茶楼都震得寂静下来,包括另一边坐着的二人,也惊异地向这边看来。 向牛丕和艾净愕然相顾,他骂自家长辈骂得这么难听,跟骂自己有何两样? 陈埙待怒潮从脸上退了后,连道失礼,他对向牛丕说,“他史弥远当他的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相是他自个儿的事,与我陈埙毫无关系,我陈埙没有这个卖国求荣,乱认祖宗的亲戚。” “陈老弟这话从何说起?”向牛丕不解道。 陈埙冷哼了一声,满脸愤懑,“向兄有所不知,那史老匹夫自任宰相以来,好的点子没有出过,一肚子坏水却暴露无遗了,他居然向金狗子举白旗,摇尾乞怜,真丢尽了我大宋的脸面。” 向牛丕恍然,苦笑道,“我大宋向金人示弱又不是史弥远才开先例,事实上已经是三番五次了。” “是啊,”艾净也说道,“听说金兵陈兵数十万在扬子江畔,扬言要打过江来,当今皇上没吓得象高宗皇帝那样卷铺盖逃到海上去已是相当不容易了。” 陈埙冷笑道,“看来诸位还不知道,史弥远要与金人签订狗屁《嘉定和议》这回事。” 艾净和向牛丕茫然对视,这是朝廷机密,也只有象陈埙这样的宰相内戚才能知晓,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连听都没听说过。 “二位想听听金狗子在这《嘉定和议》中都提出怎样的条款么?”他不待向、艾两人回答,径自朗声念道,“‘岁币绢、银各增为三十万匹、两;犒军钱三百万贯;维持原来边界。’你们看看,别人出兵打杀你,你还得为他们那些强盗兵付银子,这是什么世道哇!” 向、艾两人一听,这协议更甚于当年秦桧与金人订下的《绍兴和议》:“划淮为界,岁币银绢各二十五万,割唐、邓二州。” 陈埙又说,“二位,金人所提出的条款这几项还不是最恶心的,他们居然还提出:‘宋金改为伯侄之国!’我日他奶奶的金狗子,他要我大宋天子叫他金章宗为伯父,那我大宋百姓岂不成了他孙子了?” 向牛丕哗然,如果这项条款史弥远都敢接受的话,他史家真成千古罪人,被万世唾骂了,也难怪陈埙会如此切齿痛恨。 这时,忽闻烟雨楼下传来如雷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儿,有名宋军校尉走上楼了,他转目仔细打量着楼上众茶客,忽然走向茶室边角的那两名茶客,然后非常恭敬地抱拳道,“哪位是金国贵客完颜纲完颜大人?” 两客中那名颌腮下三绺青须的轩昂锦衣人微微点头道,“我就是。” 向牛丕和陈埙闻言心头一震,没想到此刻的烟雨楼里居然还坐着金国左丞相完颜纲,这可是金国炙手可热、呼风唤雨的一个人物。 这时又听宋军校尉说道,“夏震夏大人刚到嘉兴城里,正在派人四处寻找完颜大人,说有要事相商。” 完颜纲优雅地抿了一口香茶,淡声道,“你叫姓夏的到烟雨楼来,此时美景当前,正是谈事的好地方。” 校尉慌张地跑下楼去。向牛丕等三人面面相觑,刚刚谈到宋、金两国的不平等条约,便碰上了金国方面的头面人物,你说巧不巧。只是此刻正值宋金交战的时刻,这个在金国权高位重的人跑到敌国的地盘里来又是为何?难道…… 忽听“砰”地一声怒拍桌子声,只见桌上茶水乱蹦,把向牛丕和艾净吓了一大跳,陈埙怒拍桌子吼道,“完颜纲你这该杀千刀的老杀才,老子要把你放油锅里炸成油条卷儿,就算皇上愿签那《嘉定和议》,我大宋的老百姓也不答应。” 完颜纲转目望向他道,“我若不是看在你是史丞相外甥的份子上,此刻你已经横尸当场了。” “我呸,史弥远是只数祖忘典的老王八,你休把我与他搭上界。”陈埙犟着脖子怒吼道。 完颜纲捋着长须冷笑道,“素闻汉人在战场上是窝囊废,论起窝里斗来,无论男女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此话真是一点不假。” 陈埙闻听此言大怒,抓起桌上茶盏向完颜纲扔去,眼见得一团茶水裹着茶杯即将飞到完颜纲身上时,倏见坐在他对面的穿黑袈裟的头陀张口向飞溅而来的茶杯喷出一口白气,只见茶杯撞上白气后顿时停下飞势掉落在地,而那些随茶杯飞溅的水珠则凝成一颗颗的冰珠子,叮铃当啷地掉在茶杯周围。 向牛丕和艾净见状互瞄了一眼,同时心道:好厉害。 可是陈埙并未看出其中的危机来,还是戟指着完颜纲的鼻子破口大骂着,果真把这金国左丞相给惹恼了,他向穿黑袈裟的头陀使了个眼色,只见头陀模糊的五官里倏然暴射出两道冷光,接着黑影一闪,竟自飘身而起,如同一团黑云般向陈埙等三人的座位方向飘来,接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直向坐在最旁边的向牛丕袭来。 眼见得黑影即将撞上向牛丕时,倏见向牛丕的身形由一幻做二,由二幻做四,四条人影如牵牛花绽放般分散而开,由四个方向攻袭向空中的黑影,猛见黑影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翩然翻落在一张茶几上,穿黑袈裟的头陀冷目打量着向牛丕,口中冰冷道,“‘幻影迷踪步’?你竟然是崂山派的人!” 崂山派的“幻影迷踪”,与终南山仙霞洞的“九宫莲花步”、稻香叶城的“妙佛闪”共称玄门三大奇绝身法,在江湖中独树一帜,因为修习法术之人比起那些修习武功之人,在战斗力上便要欠缺许多,这个时候,逃命自保尤为重要,是故,各大玄门门派中都有各自的保命绝技,有的靠遁术,有的靠隐身或空间转移,也有的就靠这玄妙的奇门身法。“幻影迷踪”在施展的过程中,不断地幻出与自己身体相同的幻影,藉此来迷惑对手的视觉,当然,这种幻出的身形出现的时间是很短暂、马上就会消失的,但对于激烈搏斗中的人来说,这点时间足够让对方的大脑变得迟钝,因真假莫辨而失去判断力,从而落处下风了。 向牛丕停下身形,扬了扬他那浓眉毛笑道,“算你识货,知道厉害的还是不要惹我们为妙。他的语音还未落,心头蓦然罩上一层阴影,眼前的黑袈裟头陀再次向他袭来,这次他的身影在空中变得又大又黑,便如一大团黑雾劈头盖脑地向他兜头披下来,他心道不好,身法再变,同时幻出五道青色身形,分开五个方向向四周散开,期翼借此迷惑那飞扑而来的危机,给自己争取到足够脱身的机会,哪知那黑雾散发出来的煞气所笼罩的范围好大,无论他从哪个方向奔逃都无法脱离那团懔人的煞气,此时既如噩梦、又如幻境,令他好生迷惑。 霍闻一声清叱,艾净白鹤般掠身向牛丕的头顶,雪白的双掌挥舞成莲花状,左三掌右三掌前三掌后三掌,掌掌击出闷闷的轻响,就见紧紧罩着向牛丕的黑雾蓦然散开,穿黑袈裟的头陀露出了身形,重重地翻落回地,他的脚尖刚沾地,再次弹身向他们逼来,黑色袈裟如黑色百合般怒张而开,五官模糊的脸上闪出两缕精光,顿时,令人心底发怵的感觉再次袭上向牛丕的心头。 艾净脚尖轻扫,身侧一张桌子横飞而起,直直砸向黑袈裟头陀,而她的娇躯翻身上纵,稳稳地落上那张飞行中的桌子,雪白的身影长袂飞扬,直如九天玄女般飘逸,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空中乍合即分,桌子被劈得四分五散,两人脚刚落地,又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拳来掌往,罡气横溢,斗得难分难解。 向牛丕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黑袈裟头陀的武功路数,始终无法揣度出此人出自何门派,不仅有高深的武功,竟然还有一手绝妙的玄门异术,这种身手在江湖中倒非常少见,他见艾净难占上风,于是身形一展,加入艾净的战团去,两人联袂对付黑袈裟的头陀。他在入崂山派前,曾随普远大师学了十年九华山“百莲寺”的功夫,那百莲寺与少林寺同称佛门两大武林门派,更何况普远大师最拿手的“千叶拈花手”是点穴功夫中的极品功夫,而向牛丕后来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盗,可以说与修习这手“千叶拈花手”功夫后双手变得轻巧无比大有干系,此技在他盗贼生涯中功不可没,若是普远泉下有知,只怕会气得吐血。 向牛丕把“千叶拈花手”与“幻影迷踪步”结合起来使用,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身影,可谓防不胜防,可是,穿黑袈裟的头陀功夫极怪,他的身周罩在一团沉沉阴寒中,面目模糊不说,就连身形都很模糊,黑色袈裟上散发出一层如雾如影的景致,十分诡异难测。向牛丕奋起神威与他硬接了一招,甩着手跳到一边,只觉得手掌如触电般酸麻,一股阴寒之气由掌心沿着手臂直往心窝处钻,用了很大劲气方才把这寒气给逼出体外,他瞠目看着头陀,忽然想起叱诧东北的一名绝世高手,“阴阳双令使?”他惊声对艾净呼道,“艾姑娘当心,他用的是玄冥掌,这家伙是金国第一异人,长白山天池老祖座下双令使之一,阴令使黑头陀。” 艾净飘身落在他身旁,秀容煞白道,“我知道,怪不得完颜纲敢单枪匹马入江南,原来有这怪物保护着,黑头陀的掌上蕴有阴毒,而且身法里含有障眼法,很难对付,你小心点,尽量用身法上的优势配合我。” 向牛丕点点头,武功上他无法与艾净争长短,这时候也不是充好汉的时刻,于是尽力展开崂山派的独门绝技“幻影迷踪”,配合艾净的正面防守,旁敲侧击地与黑头陀周旋。 剩下一个陈埙,他转目斗场中,见那完颜纲手捻长须站在一旁,十分悠闲地观战,动作悠闲雅致,心中便来了气,暗忖你这家伙满手血腥,简直就是读书人里的败类,偏还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真是恶心透顶。想到这里,他又抓起一只粽子摔手向完颜纲扔去,正中他后脑勺,完颜纲“哎哟”一声,捂住后脑,转过头来对陈埙骂道,“肮脏的汉狗,敢打我,找死!” “来来来,”陈埙操起一张太师椅嚷道,“咱们也别闲着,大家打个痛快,拼个你死我活。” “凭你也配!”完颜纲怒道。 “老子今天杀了你,就成民族英雄了。”陈埙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怒冲而上,完颜纲被逼无奈,护驾的被人给缠死了,只好自力更生,拉起一张凳子架住陈埙砸来的太师椅,这两人都不会武功,招式便没有那么好看了,缠斗了没多久,便即滚作一堆,扯胡子掐脖子,吐口水加国骂,早把读书人的斯文忘得一干二净了。 烟雨楼上一片愁云惨淡,喊杀震天,突然,烟雨楼下传来马蹄声,正苦斗中的向牛丕想起夏震即将带官兵来的事,赶紧对艾净喊道:“有官兵来,风紧扯乎!” 艾净虚晃一招逼开黑头陀,与向牛丕一起拉住正酣斗中的陈埙便向楼梯口退去。 完颜纲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看见黑头陀正站在楼梯口并没有追下去,于是恼怒地瞪着他说:“你还站这干嘛?去把史弥远的外甥给我杀了,这狗贼,竟敢打我。” 黑头陀并没有听他的命令追下楼,而是淡淡地说道:“宋国方面已经来人了,左丞相大人还是谈正事要紧,何必跟这种无知文人计较。” 完颜纲觉得他说的有理,这里是宋国地界,在街面上打打杀杀总是不好看,他气呼呼地坐到桌前猛灌茶水。 艾、向护着陈埙连滚带翻地逃下楼梯,跑出了烟雨楼。三人刚踏步走出门槛,陈埙已欢畅地拍手笑道:“痛快、痛快!” 向牛丕见他手里死死拽着一把长长的发须,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陈埙举起那绺发须哈哈大笑,“这是完颜纲那老匹夫的一绺胡须,被我硬生生扯下来的,你没看见当时那老匹夫疼得直流泪,哈哈,我心里这个爽哪。” 这时,有一大堆宋朝官兵向烟雨楼方向跑来,冲在队伍最前面的,赫然就是夏震和四名五品带刀侍卫。陈埙见到官兵,更是来劲了,跑向前面,对官兵的队伍嚷道,“各位兄弟来得正好,楼上有两个金狗,大家快去宰金狗呀!” 夏震一把把陈埙推开,与四名带刀侍卫率先冲进楼里。陈埙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指着夏震的背影大骂卖国贼子。 向牛丕和艾净拖着他向湖边走去,忽然,艾美人妙目微侧,向湖边一棵香樟树上望去,一直在关注着她的向牛丕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棵树上,只见树端端立着一只猎鹰,而猎鹰旁的树枝间,有许多红头灰背的小鸟在飞上腾下,这让他俩心中暗异,一般猎鹰出现的地方,别的小体型禽鸟必会纷纷逃离,而那些红头鸟儿却能与猎鹰相安无事,此事多有蹊跷。 他们的目光沿着树干下移,定格在树下的一个怪人身上,此人瘦高的身材,手和脚出奇的宽大,头上方巾斜插着一根漂亮的雄雉尾羽,身穿一件宽长曳地的鹤氅,这是一种用鹤毛与其他鸟羽合捻成绒织成的裘衣,极为名贵,但在这个仲春季节里穿,却很少见。 向牛丕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从此人身上的穿着和那一树的鸟儿,他联想到一人,转对艾净道,“此人是白鹿洞书院的鹏万里,一个‘驭鸟者’。” 艾净抬起素手轻捋着耳际发丝,淡声说道,“天下四大书院在联手侦查寒山寺惨案,既然这个鹏万里在此出现了,想必另三家书院之人也在左近,咱们得当心点,那晚在寒山寺虽没让他们看见我们的面孔,但那只雪豹却知道咱们的气味。” 向牛丕同意她的看法,论实力,他们两个未必会输于这四大书院出来的术士们,只是现在时间紧迫,危机重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果如他们所料,不远的地方,满身虫子的虫二姑和袒胸露乳的肖白虎正向烟雨楼方向走过来,特别是虫二姑,此女过于惊世骇俗,每经一处地方,便见路人慌张闪避,一副惊恐莫名的样子,她不但不羞赧,还洋洋得意,十分享受那种唯我独尊的心情。艾净和向牛丕拉着陈埙闪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注视肖白虎的身周,没有见到那条雪豹,两人皆想大概是肖白虎怕吓坏了路人,所以没带在身边。 虫二姑和肖白虎在烟雨楼下与鹏万里会合了。 哪知刚走到一起,就出现状况了:只见一缕灰影“嗖”地从虫二姑的发端横飞而过,鸟爪倏然抓下,一只肥美的虫子便被那红头鸟儿给掠去了,虫二姑的反应比那鸟儿慢了半拍,待觉得头发上有不对,赶紧伸手去摸,瞬间后,杀猪般地叫了起来,“哎呀我的金铃子!”她急得直跳脚,对鹏万里尖叫道,“快把你那天杀的乌鸦唤回来,别让它伤了我的虫子。” 鹏万里对她翻了翻白眼,嗤道:“吃你个把小虫子,哪有那么小气的。” “放你娘的王八屁。”虫二姑瞋骂,“我小气,你大方?待会儿叫酒家厨子把你那些鸟儿捉几只,拔光了毛清蒸了下酒,你可愿意?” 鹏万里倒吸一口冷气,威胁道,“你敢!” “你当我怕你?” 一旁的肖白虎见两人一副剑拔弩张,一决生死的模样,虎目巨瞪道,“你们俩有完没完,从姑苏到嘉兴,一路上就没消停过。” 虫二姑面色委屈道,“听你这话儿倒是在怨我了,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明明是这养鸟的家伙在惹我,他养的破鸟儿昨天抢我一只虫子,今儿又抢我一条,好似这些乌鸦都是我在养着似的,我这些宝贝虫子养大可不容易,他那些破鸟算什么东西,晦气的乌鸦而已。” 鹏万里嗤鼻道,“我这些鸟儿看你太脏了,帮你清理清理头发,你该感谢它们才是,再跟你声明一下,这些鸟叫伯劳,不叫乌鸦,听明白了吗?” “就是乌鸦,就是乌鸦。”虫二姑啐道。 肖白虎见劝解无效,只好缩起脖子,离开那大吵中的二人,来到烟雨楼下看风景。 向牛丕和艾净拖着陈埙绕开那三人,向嘉兴街头走去,刚走没几步,便见有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文士走过来,看见人群中的陈埙,兴冲冲地跑到他身边喊道,“表弟,我找得你好辛苦呀!” 陈埙转头瞥了那青年文士一眼,面露不齿道,“原来是史嵩之表哥,找我何事啊?”史嵩之是当今宰相史弥远的亲儿子,也是钱塘名才子之一,虽然才情不及陈埙,却也算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 史嵩之指着烟雨楼讶异道,“这楼下怎么这么多官兵,楼上发生什么事了么?不会有人在打架吧,要打也到楼外来打呀,烟雨楼是百年老楼了,怎经得起这番折腾?” 陈埙白了他一眼,“若是这楼被毁了,也是拜你父亲所赐。” 史嵩之不悦道,“我爹哪里得罪你了,说话这般阴阳怪气的。” 陈埙怒哼了一声,对他道,“你找我何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得赶着回去料理我恩师的丧事哩。” 史嵩之虽然心中有气,但他对这个表弟特立独行的个性还是相当了解的,只当他恩师新丧,心情不好,也没做多想,于是说道,“我来找你正是为邱栋的事情而来的?” 陈埙瘪着嘴角,浓眉上挑道,“我恩师的名讳又岂是你能直呼的。” 史嵩之没理会他的指责,径自说下去,“刚才我遇到殿前司公事夏震夏大人,他刚从平江府回来,听他说,姑苏寒山寺惨案和前宰相韩侂胄被杀案已经同时破了,此时他正准备回去通报朝廷,准备全国通缉凶手哩。” 站在一旁的向牛丕和艾净听到此话,心中同叫不妙。 果然,陈埙问史嵩之,“可知凶手何人?” “听说两起凶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是个名叫向牛丕的江洋大盗。” “向牛丕?!”陈埙怔住了,嘴巴越张越大,眉毛越挑越高,神情越来越难看…… 向牛丕扯了扯艾净的衣袖,两人同时向人群后钻去。 “向牛丕——”陈埙指着向牛丕的背影嚷道,“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向牛丕无奈地回身拱手道,“陈老弟,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但老弟请记住,清者自清,兄弟我在这里先告个罪了……”他还待再说清楚一点,艾净已扯住他钻进人群深处,两人身形灵敏地闪了闪,不见了。 史嵩之讶异地指着向牛丕的背影道:“这人就是向牛丕么?他怎会在这里?”说完,他开始扯开嗓子喊叫道,“朝廷钦犯向牛丕在这里,抓朝廷钦犯啦!” 可是,烟雨楼下的众官兵谁也没理会他的嚷声。但站在烟雨楼下的虫二姑和鹏万里停止了争吵,聚在肖白虎身旁,三人低声商量数声,分开身形,同时钻进人群中,沿着向牛丕和艾净消逝的方向追去。 正文 第八章 三国时期,东吴大将鲁肃奉命镇守巴丘,操练水军,在洞庭湖接长江的险要地段建筑了巴丘古城。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鲁肃在巴陵山上修筑了一座“阅军楼”,用以训练和指挥水师。“阅军楼”临岸而立,登临可观望洞庭全景,湖中一帆一波皆可尽收眼底,气势非同凡响,在其后数百年间,“阅军楼”渐渐由军事设施演变成民间观洞庭湖景的绝佳去处,直至唐玄宗开元四年(716年),有“燕汉大手笔”之称的著名文人张说被贬官至岳州后,常与文人迁客登楼赋诗,定名此楼为“岳阳楼”,以后,还有李白、杜甫、李商隐、李群玉等大诗人接踵而来,写下了成百上千语工意新的名篇佳句,至此,“岳阳楼”蜚声神州,名扬四海。 接踵下来的时光中,岳阳楼几经战火摧毁,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受谪任岳州知军州事的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并于次年九月十五日求范仲淹作了著名的《岳阳楼记》。在随后的百多年里,岳阳楼三次损于大火,如今的这幢楼,是庆元四年(1198年)重修的,主楼有三层,楼高约五丈,以四根楠木大柱承负住全楼的重量,又用十二根圆木柱子支撑二楼,外以十二根梓木檐柱顶起飞檐,彼此牵制,结为整体,全楼梁、柱、檩、椽全靠榫头衔接,相互咬合,稳如磐石,堪称建筑奇迹,楼顶酷似将军的头盔,十分壮丽而不同寻常。 张童昆手举一盏黄色宫灯,小心地在三楼巡睃着,他们张氏家族,作为公认的张说的后裔,已经掌管岳阳楼好几代了,他深知烛火对木质结构的建筑具有怎样的危险性,所以,窗外每有风吹进楼,宫灯内火影摇曳的时候,他总要停下身来,小心地看看宫灯里的那根火芯,生怕有一丝火星溅出来,引起不必要的损失来。 三楼现辟为茶室,以供游人品茗观湖景,文人骚客们咏诗作画之用,元丰八年,孟夏,米芾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成条幅挂于此楼上,淳熙五年冬,陆游路经岳州,题《登岳阳楼》一诗于此,其他文人画客莫不喜爱在此题词赋画,在当时已成一种时尚。于是张童昆把那些有关于岳阳楼的名家字画仔细裱好挂在堂上,供游人欣赏,其中有些是文人墨客题留于此的,也有些是历代岳阳楼主人自己四处收藏而来的,现今的三楼,几乎已经成了书画宝斋,对于十分喜爱此道的他来说,每个晚上,夜深人静时分,在此挑灯观看这些宝物,实是人生一大乐事矣。 岳阳楼下传来微微的马蹄声,张童昆心中暗异,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岳阳楼早已打烊,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在楼下流连呢?他把头探出窗户,向楼下的青石路上眺望—— 窗外下着濛濛细雨,沉沉夜色下,只见一辆香车沿着湖堤踽踽而来,香车旁点着一盏蓝色的三角灯,驾车之人身形很隐约,若隐若现的仿佛一缕黑烟一般,这让张童昆感觉心中很不舒服,他是洞庭一带著名的内家高手,以他的眼力,居然无法看清那端坐香车上的车夫,此事多多透着蹊跷。 香车在岳阳楼下停住,驾车之人忽然抬头上望,张童昆看到那人的面目,心下大懔,一丝寒气由脚底直蹿脊梁——好诡异,此人的面目居然模糊不清,竟如没有五官一般! 霍然,香车之门洞开,无数蝙蝠从香车里展翼而出,发出十分难听刺耳的声音,这些如蝙蝠般的影子盘旋着冉冉向岳阳楼上飞来,张童昆看清了飞在头里的几只蝙蝠的面目,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些黑影有如夜叉般的脸面,狰狞恶心,一对璞翼比一般的蝙蝠略长,飞翔时发出一阵阵锥人耳鼓的尖啸声,他虽然不知这些蝙蝠怎会如此怪异,但知道来者不善,于是飞快地把所有窗户全部关上。 窗外,如潮般的黑影环绕着岳阳楼盘旋不散,一波波的声浪澎湃地涌向张童昆的耳际,让他的脑袋开始变得昏昏噩噩起来,倏然,他感觉到楼梯口有异声,如老和尚敲木鱼般,一叩一斟酌地沿着楼梯上来,这感觉就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他脑海里有一丝疲倦,想要倒地睡去,蓦地,心底深处发出一声警钟般的磬响,作为武林人,他的灵智还未全部昧灭,这声警钟惊醒了他:他中邪术了! 张童昆赶紧盘膝坐下,五心向天,内息迅速游走丹田,希翼能在短时间里把邪术在他体内造成的灵智禁锢迅速解开,可是,他的反应终是慢了一步,夜叉蝠的叫声所产生的失神效果已经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蔓延开来,他的神智已在慢慢流失,大脑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楼梯口现出一具黑色的身影,一身黑袈裟的黑头陀神情漠然地盯视着正渐渐陷入迷茫的张童昆,他锁紧眉头,感觉到一丝惊诧,从他赶到岳阳没多久,就已经了解到这名岳阳楼楼主有每晚必登岳阳楼的习惯,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楼主居然定力如此强大,能抵挡自己豢养的“夜叉蝠”的叫声这么久。他渐步向张童昆靠过去,眼瞅着他脸上肌肉一阵阵地乱颤,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快感。 蓦地,张童昆从地上一跃而起,嘶吼着飞跃向黑头陀,双掌刮起一阵狂伦无匹的罡气直罩向黑头陀的中路要害,却见黑头陀一动不动,身体倏然由头开始散裂爆开,化成数百条蝙蝠翩飞而散……凝足真力妄图临死反扑的张童昆被眼前诡异的景象吓呆了,眼瞅着站在眼前的黑头陀霍然化成千百条蝙蝠盘旋在身周,他茫然不知所措,精神彻底崩溃了,凌厉的眼神在这一霎那间涣散开来,刚刚聚回的神智如云烟般散去,再也抓不回来了。 约一炷香功夫后,屋内的蝠群倏然开始回聚成一尊人形,黑头陀现出身形,幽然地走到呆立着的张童昆身前,伸出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没见他的眼珠转动,确定此人已经完全失去神智了,于是问道,“你是何人?” 张童昆:“我是张童昆。” 黑头陀:“你可是华山书院之人?” 张童昆:“不是。” 黑头陀:“你可认识华山书院之人?” 张童昆:“不认识。” 黑头陀:“你可认识杨正侠、邱栋或普远?” 张童昆:“不认识。” 黑头陀:“岳阳楼里可藏有华山书院的东西?” 张童昆:“没有。” 黑头陀:“清明印可藏在岳阳楼里?” 张童昆:“没有。” 黑头陀:“知道清明印是什么吗?” 张童昆:“不知道。” 黑头陀:“知道清明印藏在什么地方吗?” 张童昆:“不知道。” 黑头陀惊“咦”了一声,大惑不解地绕着张童昆踱着方步,他可以肯定,张童昆此刻说的话全是真话,可是,寒山寺里,普远、邱栋和杨正侠留下的那个谜,却为何目标直指这岳阳楼呢?难道谜底并不是岳阳楼?难道自己找错对象了?抑或是还另有隐情呢? 黑头陀在岳阳楼里逗留了许久,几乎转遍了这幢古楼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他所想要的东西,眼瞅着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天色将亮了,方才长叹一口,看来自己的智力终是有限,玩不起这种智力大碰撞的游戏。他重新回到呆立在三楼正中,始终一动不动的张童昆身前,伸掌在他的胸口揉了一揉,看着他吐出几口鲜血,委顿倒地后,方才走下楼梯,离开岳阳楼,没多久,围绕在岳阳楼的那群邪异的夜叉蝠回聚到香车中去,香车前的蓝色三角灯倏然亮了一亮,喑灭了。 正文 第九章 三月的洞庭湖畔芦荡成片,虽然没有芦穗满目飘展的壮观,却也青涩郁葱,渐具规模了。向牛丕猫着腰,小心地拨开身前的芦苇屏障,凝神观察外面的情景:眼前是一小片比较干燥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个小土坑,南面临湖,另三面被重重的芦苇荡包围着。他聚神向周围倾听着,确定空地周围是安全的,方才穿出芦荡,走上空地。 一身雪衣的艾净紧随其后来到空地上,向牛丕怀着猥亵的心思偷瞄向她那双诱人的赤足,除了足底沾着泥灰外,足背非常干净,这让他深佩此女的轻功了得。艾净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不正,秀眉轻锁,裙裾微微下扯,把玉足遮住了。 向牛丕轻叹一声,歪身坐倒在地,口中叹着苦经,“哎哟,累死我了,这该死的肖白虎和鹏万里,怎么甩都甩不开他们,不知道这些家伙用了什么邪术,简直成了我们的附骨之蛆了。” 艾净素手轻揽披肩的青丝,妙目如雾般看着远处湖面上驶过的白帆,轻声说道,“天下四大书院的四大护法如今我们已见其三,只不知这一直未露面的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些怪物各怀绝技,十分难缠,若是一路上总被他们如此死搅蛮缠着不放,虽说不怕他们,却也麻烦得紧,我看我们还是速速赶路吧,再走三十里路就该到岳阳城了,一俟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就奈何不得咱们了。” “歇歇吧、歇歇吧。”向牛丕告饶道,“我现在又累又饿,这几天跑的路比我三年里跑的路还要多,真要命啦,再跑下去,我这两条腿就不再姓向了。” 艾净美丽的秀容上挂上一抹冷笑,“你好歹也是一个名闻海内的大盗,跑这点路就趴下了,讲出去谁信?” “你搞错没有,做贼又不是靠双腿,是靠双手和头脑也。”向牛丕咕哝道,“我做贼那会儿,吃香的喝辣的,出门有香车宝马侍候着,哪曾吃过这种苦。” 艾净垂首想了想,纳闷道,“我们从嘉兴开始到这里,一路上居然被他们毁了咱四匹坐骑,不知道这帮书院的术士们用的是何邪术?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肯定是那虫二姑,”向牛丕判断,“这个丑八婆养着一大堆怪里怪气的虫子,这天下五毒她一人就养了四样,没让咱浑身长满虱子已算是相当客气的了。” 艾净觉得他说得有理,如今已入春末,正是虫子茂生的季节,虫子不比兽类和禽类,有的小得肉眼难辨,防不胜防,那虫二姑以虫子为武器,却也算是江湖中极具个性的一号人物了。 忽然,她的心里连打两个激灵,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与此同时,向牛丕也产生了同样的预感,低声呼道,“快隐蔽!” 两人闪身掩至芦苇群中,隐在暗处,聚神聆听四周的声音,忽而,向牛丕手指向天空指了指,艾净抬头上望,高空中,一只鹰隼在展翼盘旋,这是鹏万里所豢养的那只猎鹰。艾净从地下捡起一粒石子夹在手指间,暗暗运功上手,准备用石头把那只猎鹰打下来,向牛丕拦住她道,“不可,这只鹰儿机警得很,再说又飞得高,一击不中反倒暴露了。” “怎么办?”艾净柳眉轻蹙,“如果走,不管从哪个方向都会被它察觉;如果不走,只怕他们几个马上就会追过来,因为他们还有一只嗅觉灵敏的豹子。” 向牛丕察视着四周的环境,忽然说道,“我们不走了,让他们抄到我们前面去。” 艾净知他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向牛丕趁空中的猎鹰飞出视线后,迅速带着艾净来到空地中央,他指着空地上的一个半人多高,约六尺方圆的土坑,“跳下去。” “跳下去?”艾净看着坑中那些腐烂的苇叶,感觉很脏,心下踌躇。 向牛丕从肩袋中取出那卷可做幻术的绢轴,用斑竹湖笔在绢轴上草草画了几笔,只见绢轴上水波粼粼,栩栩如真,但不是那种清水,而是令人恶心的黑腐之水,他画好后,见艾净还站在坑边犹豫,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坑中,两人紧挨着蹲下,把那幅绢轴往头上一盖,绢轴自动变大,紧密地把他们盖严实,从外面看,这个坑变成了一方肮脏的污水塘。 过了约半炷香功夫,雪豹从芦苇荡中钻出来,它沿着两人的气味追循到污水塘边,惊异地瞅着污水塘中自己的倒影,感觉数天前在寒山寺中所发生的奇怪现象再一次出现了:明明面前有强烈的人味,可是,眼里所见的却为何浑然不是那回事呢?雪豹感觉很纳闷,使劲扇动鼻翼,绕着水塘不断转圈子,甚至伸出爪子在水塘里拨了一下,只见眼前水波泛开涟漪,但是爪子却是干的。雪豹没有人类的智商,当然不知道爪子入水而不潮是不正常现象,它感觉自己有点干渴了,于是伸出舌头舔那水塘里的水喝,哪知舔了半天,还是觉得口渴,这是怎么回事?雪豹又糊涂了,眨巴着眼睛干瞪着污水塘,郁闷之极。 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嘿,别喝那脏水,去湖边喝去。”肖白虎大步从芦苇荡中走出,把自己的爱宠往湖边赶。 虫二姑和鹏万里紧随其后走到空地上,两人哎哟一声,同时坐倒在地,手敲双腿,显见是累极了。 “向牛丕那狗贼滑得像泥鳅,他真有本事就别让我给逮着,否则,嘿嘿……” 那虫二姑冷笑起来比鬼还难听,躲在坑里的艾净只觉得心里直发毛,感觉就像有条毛毛虫在心口爬着似的,忽然,她果真感觉到腰际有东西在轻轻摩挲,但这不是虫二姑养的毛虫,而是向牛丕那只不规矩的毛手,若换作平时,她会毫不客气地掴他一个金光灿烂的大巴掌,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只好忍住心中的怒火,由着他在自己身上吃豆腐。 鹏万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他要真那么容易就让你给逮着,这天下第一捕头该让你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虫二姑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手指玩弄着脖子上那条蜈蚣项链,眼神小心地睃视周围愈聚愈多的红头鸟儿,生怕一不小心又让这些贼鸟叼去头上的虫子。 “我是说,向牛丕好歹也算是当今最出名的贼头,”鹏万里冷笑道,“他若那么容易就让你给逮住,那天下的毛贼都得冲你喊老祖宗了。”他这话里明捧暗损,虫二姑如何听不出来。 “我就知道你这老变态看中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姑娘家了,”虫二姑冷笑道,“前日在景德镇时,眼看就要逮着他们了,偏偏你一个走神,又让他们给溜了。” “老子瞅那女娃顺眼又怎样?”鹏万里横鼻子竖眼道,“就因为有你这损害市容的倒贴货走在我身边,老子现在已经不能人道了。” “你下流!” “你滚一边去。”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见肖白虎对他们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安静下来,雪豹披毛竖起,喉咙里发出“呼噜”的警告声,飞翔在空中的那只猎鹰从空中滑翔而下,翩翩落在离空地不远的一棵半枯的桑树上,转侧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四周,只见这棵桑树周围的芦苇忽然违反自然规律,在迅速抽穗生长,然后芦花绽放,最后雪芦飘飘,一根芦苇需要两季方能完成的生长过程仅在短短的弹指间就完成了,只见白絮的芦花冉冉曳曳,如雪般向他们这里飘来,转眼功夫,三人周围飘满了芦花,景致怪异之极。 三人中虫二姑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边拨转着脖子间的蜈蚣项链一边呷声问道,“来者可是岳麓书院的花间溪妹子?” 猛见那棵半枯桑树的树枝剧抖了一下,端立树上的猎鹰被冷不丁吓了一跳,惨叫着飞上空中,桑树枝叶婆娑间,显出一条曼妙的翠绿身影,这身影在树叶间若隐若现,鹏万里和肖白虎睁足眼神,方才看清树上的女子,此女貌样俊俏,鹅蛋脸,柳叶眉,悬胆鼻,樱桃口,如云的青丝在头顶上绾成双丫髻,髻间戴一手编柳环,四根细如筷子,碧绿如翡的青藤从柳环间垂髫下来,就如四根翠绿的辫子般荡在腰际,身穿绿色水衫,整个人充满野趣之美。 虫二姑见有了个女伴,心中高兴,笑道,“哟,五年没见,花家妹子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水灵了。” 花间溪斜瞥着空地上奇形怪状的三个人,漫声诮道,“白鹿洞、应天、石鼓书院派不出个像样的人来了么?想我天下四大书院,是出文章,出才子的地方,就算找不出个人间才俊来,也得顾点脸面,派出个人模人样的才是,现会儿可好,出来的全是猪狗马面的人物。” 鹏、肖二人原本对此美女颇有好感,闻言面色一滞,傻了。 虫二姑不怒反笑地对鹏、肖二人安慰道,“二位别要生气,她这是发癫痴,说话一根筋,没经过脑子。” 花间溪怒道,“你才是发癫痴。” 虫二姑双手乱摇道,“算我说错了,花家妹子,我们这次是奉了‘书香令’出来查明书院惨案的,又不是出来赶秀场选美来着,只要是两手两腿能走路就行,要那么漂亮干嘛。” “话是这样说,”花间溪轻身一纵,身姿曼妙地从桑树树枝间跃出,素指捋着裙襟旁一朵印金的牡丹,娇姿柔态道,“但我总觉着人的形象代表一个门派的门面,象你们这副妖模鬼样的打扮走在大街上,知道的还以为我四大书院穷得开不了火灶了,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供应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四大书院尽养些妖魔鬼怪来着。” 虫、鹏、肖三人被她损得直翻白眼儿,皆想你这女人虽然漂亮一点,打扮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他们知道这种女人最不可理喻,越和她啰嗦她越起劲,索性闭上嘴巴,不接她的话头了。 花间溪娉婷婀娜地在空地上款步走了两圈,便如孔雀一般显摆着她那一身水绿色的漂亮衣衫,走着走着,见三人一副闭目养神状,唯独一只雪豹在瞪视着她,甚觉没趣,于是说道,“听说这几天你们很忙,不知忙出点成果没有?” 虫二姑郁闷地抬了抬她的稀眉毛,“我们一直在追踪本案的主凶向牛丕来着。” “向牛丕?”花间溪冷笑道,“三个人联手还逮不住这家伙?讲出去只怕别人笑话我们四大书院无人。” 肖白虎被她冷嘲热讽得有点受不住了,回嘴道,“动嘴皮子的怎知跑腿的苦,那向牛丕是大盗,出道后与官府和白道武林玩躲猫猫玩到今天了,又岂是说捉就能轻易捉得住的。” “不过如果花家妹子和我们一起追捕他的话,情形便又两样了。”虫二姑明捧暗损道,“听说向牛丕是个多情种子,标准的花痴,依花家妹子的俊俏样,只要往那岳阳城的城门前一站,姓向的小子准会自动送上门来。” 花间溪被她捧得几乎飘起来。 鹏万里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了,赶紧问花间溪,“花姑娘刚从岳麓书院里来,不知几位院长有何指示。” 花间溪说道,“几位院长的意思就是赶快抓住向牛丕,然后送到应天书院去审问。如今天下人人皆知向牛丕是杀害韩丞相和寒山寺惨案的凶手,白道武林与少林寺、全真教、丐帮已联手发出‘金刚令’,号令武林同道追杀国贼向牛丕,而官府也向全国发出了通缉令。这‘妙法神笔’如今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可诛之,所以我们必须抢在官府和武林同道之前抓住他。” “这就怪了?”肖白虎嘀咕道,“为何要抢在别人前面抓住他呢?杀了他不行么?” “不能杀。”花间溪语气坚决道,“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这都是陆游老先生和众位院长的意思,听他们的口气,似乎这个向牛丕掌握着一些有关于‘华山书院’的一些重要情报,若我猜得没错的话,一定与清明印有关。” 肖、鹏、虫三人面面相觑,感觉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貌似这个“妙法神笔”向牛丕不管走到哪里都将面临很悲惨的命运了,此人若是知趣的话,就该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最起码十年里不要冒头江湖。同时他们也知道,若是向牛丕真要躲起来的话,那他们四个就算是把整个江湖翻个底朝天,也未必找得到他,这个抓他的任务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这四人心里郁闷,一边七嘴八舌地商量着,一边离开了芦苇荡,向西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儿,艾净首先掀开绢轴从土坑里跳出来,向牛丕眼神迷离地从坑中直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小蛮腰,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眺望着书院四术士消逝的方向,对艾净说道,“你听见花间溪说的话了么?‘清明印’,这是什么东西?难道这就是‘华山书院’失踪的那个信物么?” “有此可能,只是不知这东西派什么用场,是什么样的东西。” 向牛丕怪声道,“既然这是‘华山书院’保护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天下四大书院是中原书院之首,有众多文人与他们有联系,甚至象朱熹、陆游、辛弃疾之流都是他们的座上客,知道这种有关于‘华山书院’的秘密也在情理之中。”艾净拍去身上尘土,转首问他,“接下去你准备干嘛?” “当然是去岳阳楼。艾姑娘不是一直知道我的意图的吗?还要多问。” 艾净明眸如水,语声凝重道,“白道武林和官府已经开始联手缉杀你,你还准备招摇过市?” 向牛丕耸耸肩膀笑道,“我被别人追杀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不过是多出几个人而已,对于我来说都一样,我无所谓啦。” “你受了如此大的冤枉,难道不想对天下人辩白些什么吗?”艾净提示他道。 “别忘了我是个贼,贼的辩白就如同被当场捉脏后辩解‘赃物是自己跑到我身上的’这句话一样愚蠢。”他忽然正色道,“若是艾姑娘有顾虑,不想同行,我可以理解。” 艾净秀容微沉,“你都不怕,我又何怕之有。只是请你的手放老实点,不要老是趁人之危。” 向牛丕涎颜笑道,“没办法,姑娘兴许不知道,做贼的人有时候两手会不受主人控制,不知不觉就干蠢事了。”这是盗贼们最经典的为自己辩护的话,对于这种厚脸皮的狡辩,艾净除了翻白眼,实在也找不出更无厘头的话来驳倒它了。 正文 第十章 岳阳楼楼主张童昆的神秘死亡在岳阳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只是,逝者已矣,不能重生,而活着的人还要把艰辛的生活继续下去,所以,岳阳楼照常营业,除了门口横匾上挂起两幅黑幅外,基本上没什么变化,甚至连灯笼都是那种红艳艳的喜气色,而没有换成白惨惨的气死灯。 向牛丕和艾净在岳阳楼旁的一面城墙前停下脚步,在这堵墙上贴着一张通缉榜,艾净走近一看,正是向牛丕的全国通缉令,令她诧异的是,通缉令上的画像是个形容猥琐、尖嘴猴腮的中年模样,与身边站着的英俊倜傥,体格匀称的向牛丕有很大差别,她禁不住多看了向牛丕那张英俊白皙的脸几眼,低声说道,“你现在易容了?” “你放心,”向牛丕厚实的手掌摸着鼻梁下的短须轻笑到,“这张脸如假包换,事实上,这幅画里的那张脸才是经过易容的。” 原来他为了免除官府对他追缉的麻烦,于数年前易容乔装成画中的模样,大闹临安城,让那些捕快、官兵们全部看见他的尊容,所以才会有了这幅画上的猥琐模样,这也就是他为何被全国通缉了还敢如此笃定和招摇的原因,因为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实面貌,官府方面如此,江湖中人同样如此。 艾净怔了怔,“你似乎早已预料到有今天这个局面么?” 向牛丕摇头道,“非也非也,当初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我可不想下半辈子被别人追得满街跑,这样的贼也做得太缺乏生活情趣了。你要知道,官府之人都很官僚的,一旦确定你的形貌之后,就算是发现出现错误,也没人愿意主动承认错误,纠正过来。” 艾净把目光从他热情的眼神中移开,素手娴雅地捋着黑亮的青丝,额际那枚金色的小鱼钩在熠熠阳光下闪出美丽的金光,雪白的衣袂随风飘曳,再加上玉足赤露,给人一种脱离尘俗,飘然欲仙之感,在这宏伟的岳阳楼下,来来往往的人都禁不住回头打量她,眼里露出或惊艳、或惊羡的神情,这让向牛丕暗自得意了许久,有此美女相伴在身旁,实是人生一大辉煌,当然,想把如此冰清玉洁的女子拥入自己怀里,似乎还要费上一些功夫,但他有这个耐心,他自忖比起杨正侠来,自己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不仅比他年轻英俊,更比他风趣幽默,凡是女孩都该吃这一套,所以说,他有自信,终有那么一天,这个仙子般的美女会成自己的贼婆娘。 两人状似悠闲地来到了岳阳楼。 在熙熙攘攘的大门口守着两名身穿黑衣的护院,当然,对于这对金童玉女般的神俊人物,岳阳楼素来是十分欢迎的,两护院非常恭敬的延请他们入楼。 一入岳阳楼里,顿时感到周围的气氛有点不对,客人中,有许多是带着兵刃的武林人物,俗、儒、道、释、丐等等,三教九流各路人马都有,这些武林人三五人聚一堆,十人围一桌,或大呼小叫,或低斟浅酌。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武林人物的眼神锐利,对于来往路人都显露出一份戒心。 “气氛有点不太对!”艾净柳眉微蹙,轻声说道,“莫不是我们自投罗网了?” “不会,”向牛丕浓眉轻扬道,“武林中人多半好大喜功,若真已认出我来,早已大打出手,哪有这么耐心的。不过,确实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往日里,来岳阳楼的多是游人和文士,武林人很少光顾这种风花雪月之地的,今日这楼里有一大半是武林人,甚至连丐帮都有人在此,我看门口的横匾上挂着一幅黑帘,听说岳阳楼楼主张童昆是湘鄂赣一带著名的武林豪客,莫非是他出事了?” 艾净垂下眼帘,没有理睬四周那些惊艳的目光,她想了一会儿,低声问向牛丕,“既然已到岳阳楼了,我们该从什么地方入手找线索?”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向牛丕微微地叹息一声,“邱学士和普远大师留下的线索有点隐讳,现在我们所掌握的信息是,这肯定与那所谓的‘遗失的秘密’有关,听陈埙的话意,似乎与张择端的两个八拜之交有某种联系,我们就从这方面入手,按照陈埙的说法,这两位八拜之交里,向和韬是翰林编修,那么此人的文才和诗赋必定不错,大凡这种人总喜欢留下一些文章诗词来娱人娱己;而另一个八拜之交虽然不知其姓名,却知其为画工,曾经做过宋高宗的辅导老师,此人名头一定不小。” “噢,我明白了,”艾净恍然,“你想从字画入手。” “知我者,艾姑娘也!”向牛丕用夸张的语气赞道,“岳阳楼是天下文人抒表情怀,留词赋画的圣地,如今的楼里到处都是名人书画墨宝,有些墨宝的价值可达万金,所以毫不夸张地说,岳阳楼是个聚宝盆哩。”他是个盗贼,自然知道流传于盗贼圈子里的一些宝地,岳阳楼和黄鹤楼都属其中之一。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据陈埙说,邱栋曾到湘赣一带游历,忽然发现了线索,照我的判断,他必是在这岳阳楼里流连的时候,从某些迹象中发现了有关于‘遗失的秘密’的线索,然后急匆匆赶回江南的。” 艾净觉得他的判断有一定的道理,在如今线索不明的情况下,只能跟着感觉走了。两人装着游客的样子,从底楼开始,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仔细巡睃着,希望能找到一丝有用的线索。 岳阳楼里收集的名人墨宝全部是有关于岳阳楼的诗词画赋,有的是直接题在墙壁上的、有的被裱好挂在墙头、有的则被拓成碑铭镶在墙壁里,从底楼开始,越往楼上走收藏品越珍贵,所以,在第三楼的藏品,是价值最高的。 两人刚走上二楼,便听得从三楼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仔细一听,似乎是有人在聚赌,这让他们心中暗异,岳阳楼几时成了赌窝了?虽说楼主张童昆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也绝不会容许这享誉数百年的宝楼成为赌窟。他们二人心中疑惑着,正好看见两名游览的文士一边从楼梯下来,一边低声感叹。 老文士摇头道,“唉,世风日下啊,堂堂岳阳楼居然成了江湖中人聚赌的地方了。” 年轻文士道,“听说楼主张童昆于前天夜里莫名其妙地死后,各地的江湖中人纷纷赶来岳阳为他吊唁,真没想到张楼主如此文雅之士,居然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朋友。” 老文士道,“岂止如此,你不知道吗?当今白道武林中第一高手,太白居士张公琮还是他的亲弟弟哩,听说正从襄阳赶回来主持张楼主的葬礼哩。” 两文士从向牛丕身旁擦肩而过,下楼去了。艾净阴郁地看向向牛丕,轻叹道,“真给你说着了,果然是楼主出事,怪不得有这么多的武林高手聚集在岳阳楼里,原来楼主居然是张公琮的兄长。” 向牛丕脸上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是很紧张的,太白居士张公琮是当今白道武林的第一高手,据说武功已臻化境,有人甚至断论,张公琮的武学成就绝不遑让于当世武林的泰山北斗,天魔宗夜叉塔塔主上官清风和金国第一异人天池老祖。张公琮嫉恶如仇,对于黑道中人出手从不留情,这种人自己是万万惹不起的。 向牛丕正沉吟着,又见从楼梯上骂骂咧咧地走下两名乡绅,其中一胖乡绅面色通红地向身后啐了一口唾沫道,“妈的,今儿真晦气,从早上到现在,还没赢过一手,你说邪门么?” 胖乡绅身边的瘦乡绅道,“你没听那些江湖人喊那坐庄的人叫什么吗?叫他川东赌王哩,咱们输给赌王,也不算冤。” “我呸。”胖乡绅啐道,“狗屁赌王,这家伙也太嚣张,居然敢笑我岳阳无人能赢他,若是‘洞庭玉狐’田歌还在,哪能由得他到我们洞庭湖边来撒野。不行,老夫咽不下这口气,得去请个高手来杀杀这家伙的威风。” “只可惜‘洞庭玉狐’已在江湖上绝迹六年了,”瘦乡绅叹气道,“除了他,我想不出这岳阳城里还有谁能在赌博上赢过这川东赌王的。” “怎么没有?”胖乡绅嚷道,“如今住在‘洞庭玉狐’田歌府中的那个总是带着一只黑猫的丫头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杏月儿,这丫头玩遍整个岳阳城的赌坊,据说从来都是满载而归的,弄得如今岳阳城的赌坊只要一看见她,马上关门歇业。老夫这就请她过来,你回去多带点银子来,咱们跟着那丫头翻本。” 两乡绅走下楼去,向牛丕禁不住向楼上看了一眼,暗笑原来川东赌王舒光光在此楼里,怪不得把个岳阳楼变成赌场了,这川东赌王舒光光和彭泽鼓王朱洞洞、鄂州丐王鲁大脚并称“扬子三怪”,喜好游戏风尘,走到哪里都会搅得乌烟瘴气,在江湖上是十分搞怪的人物。 向牛丕和艾净在岳阳楼第二层转了许久,始终不得要领,最后来到第三楼。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层楼里居然挤满了人,除了来自各地的江湖豪客外,还有许多岳阳当地的士绅。两人游目四周,心中暗惊,这些江湖豪客中有许多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坐在当中一张由四张大桌子拼起来的“临时赌桌”正中的,赫然就是锦衣靓衫,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抓一青瓷茶碗的川东赌王舒光光;在赌王身旁兴致勃勃凑热闹的,是身穿百衲衣,头发油腻,满身黑垢的鄂州丐王鲁大脚;有此两怪到场,“扬子三怪”的另一怪当然也不会缺席,只是这个肩上绑着一面小肩鼓,满头无一根毛发的怪人对赌毫无兴趣,远远地坐离赌台,手里捏着数只核桃,靠着拇指食指的劲力,“噼啪”连声地捏爆核桃,自得其乐地吃着核桃肉。 除了这三怪外,还有两名当今武林名头极响的人物,少林达摩院的圆皓法师、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尹志平,这一僧一道安静地端坐在茶室一隅,凭窗眺望洞庭湖景。 即令是向牛丕胆大包天,此时也不禁心下忐忑,若是给这些武林豪客们发觉自己的真实身份,想要全身而退比登天还难。 整个茶室里吆五喝六,热闹鼎沸,想要安静地一幅幅观看那些名人字画,显然有点困难,向牛丕和艾净决定先坐下来,喝杯茶,藉此机会交流一下在下面两层观察后的心得。两人找到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扇窗子往外看,烟波浩渺,白帆点点的洞庭湖美景尽收眼底。 艾净静娴地坐于台前,玉指轻拈茶盏青盖,瞅着杯中几根银毫竖直着沉入杯底,碧绿的茶水水面上水汽袅绕不散,她轻叹一声,“真没想到岳阳楼里收藏的墨宝这么多,都让我看花眼了。” 向牛丕嗤笑道,“这些所谓的文人就和阿猫阿狗到处撒尿留记号一样,只要会写字的都会留下一个‘到此一游’,能不多吗?只有这第三楼的才是真正的值钱货色。”他一个盗贼,当然不会用艺术、才情等标准来衡量墨宝的价值,对于他来说,最直观的,有标价的东西,才是宝贝。 艾净虽然不同意他的观点,却也不反驳,妙目看向窗外如梦似幻般的湖景。忽闻身旁那张赌桌上发出“啪”地一声震响,有人高声骂道,“格老子,愿赌服输,你这龟儿子居然敢赖账,看我剁了你这鬼爪子。”一听这四川口音,便知道是坐庄的川东赌王舒光光在吆喝。 又听得一个被他捺住手腕的瘦汉叫嚷道,“你这狗贼出老千,老子输得不服。” “出老千?我赏你个双风贯耳尝尝。”舒光光扇了那瘦汉两耳光道,“敢说老子诈赌?传到江湖上,我川东赌王的清白名声岂不给你这龟儿子给毁了。” 那瘦汉被他扇得嘴角流血,口中犹自倔强道,“你肯定出千了,老子跟你赌了十手牌,你每手牌都胜过我一点点,前面一副我摸到一副虎头,你就摸副板凳压过我;刚才我摸到一副梅牌,你偏摸副鹅牌,天理昭彰,哪有这么一面倒的局面,这不是出老千还是什么?” “他天理就偏往我这一面倒了,你又能怎么样?”舒光光又扇了他两耳光,“你先把输的银子付出来,老子再给你个扳本的机会。” “我不服,我不付。”瘦汉已被打得口齿不清了。 舒光光转对身边的丐王鲁大脚说道,“看见没有,岳阳人就这副德行,输不起。我刚才说得一点也没错,这洞庭湖周围的赌徒就和我大宋的官兵一样,全是蔫的了。” 忽听楼梯口有一人接口道,“哟,这位侠士欺负一个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赌徒倒还罢了,谁叫这小子输了老婆又当裤子的。不过呢,您老一挥大棒,居然把我洞庭一带所有的赌徒全罩在黑棒下面,这本姑娘就没法答应了。” 众人闻声向楼梯口看去,却见是名红衣女子施然走上楼梯,在那红衣女子身前,大摇大摆地走着一只油光铮亮的黑猫。 艾净乍见那红衣女子和她身边的黑猫,眼中倏然爆出一缕淡淡的紫芒,她赶紧略略别转头来,望着窗外的湖景,脸上的诧异神情一闪而逝。 这红衣女子的嘴巴略微大了点,嘴唇略微厚了点,鼻梁略微直了点,颚骨略微宽了点,眼睛略微圆了点,额头略微高了点,这些略微的瑕疵十分不巧地凑在了一张面孔上,反倒显得十分美好而且富有个性,她身上穿一身亮眼的大红裙,腰系一条暗银色的缎带,整齐的云鬓上横插一朵石榴花,简直就是一个火中的精灵,活跃而可爱。 那些早已输得找不着北的当地赌徒们徒然见到红衣女子,便如见到救星般欢呼,“杏月儿姑娘来了,这下可以扬眉吐气了。” 舒光光和丐王鲁大脚瞪大两对怪目,瞪着那叫杏月儿的红衣女子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两人再对视一眼,暗道来着不善,这女子气势泰然,那对大得有点出奇的杏目里异彩流溢,难揣深浅,这种赌徒是最难惹的。 舒光光人称川东赌王,倒不是因为他逢赌便赢,而是因为他对赌博的热爱和执着,此人每至一个地方,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找吃饭睡觉的地方,而是找赌徒,哪怕是随便揪到一个无齿小儿或者无齿老太,只要能陪着他赌就行,上至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下至山羊的胡子有多少根,凡是能想象到的东西都能成为他的赌具,如今有个不知深浅的大美女敢公然挑战他,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舒光光似信似疑地多瞅了她几眼,忽然问,“杏姑娘想玩大点还是玩小点。” “要玩当然是玩大的,在岳阳楼里玩骰宝,本姑娘还是第一遭,总得上点档次才对得起。” “那么,”舒光光瞅着她单薄的衣衫道,“大姑娘的银子带足了么?” 杏月儿伸手入怀,掏出一把银票往桌上一掼,“看见了没有,全是‘同麟宝号’的大面额银票,每张五百两银子,”她转顾身旁诸赌友,用戏谑的口吻笑道,“都说四川人矮子多,肚子里的肠子都要比别地儿的人多绕两个弯儿,没见过大世面,兴许连银票是什么都不定知道哩。”刚才舒光光骂湖南人,她现在还得快,把全国人口最多的四川人全骂进去了。 果真,舒光光恼火了,他虎地站起身来嚷道,“矮子!老子站起身来比你两个还高。” 众人一见他的模样,全部掩抑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此时正站在一张太师椅上,当然比别人高出两个头还不至。 一旁的丐王鲁大脚见气势不对,赶紧劝住舒光光,“老舒呀,你和一个女娃仔呕什么气,要解气还不容易,把她那些银票都赢了来,再不解气的话,把她衣服也赢了来,让她成个光鸡就是。” 气得满脸通红的舒光光一听有理,对杏月儿高嚷道,“听见没有,今天你我——不光不散。” “行,就不光不散。”杏月儿毫不犹豫地答应。 舒光光指着满桌的牌九和骰子问道,“姑娘想怎么玩?” 杏月儿看着满桌赌具,霍然把牌九全部扔到地上去,仅余两只骰子在桌上,她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你坐庄,就猜‘单双’行了。” “痛快,真痛快!”舒光光捋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青龙刺青,然后抄起那只权充骰盅的青瓷茶碗,手腕一翻,两只骰子已经被抄入碗中,发出“沙沙”滚动的声音,赌徒们一听这声音,就如喝了曼陀罗茶般的痴迷兴奋,大呼小叫起来。 杏月儿用手指拍了拍身旁的桌面,那只与她形影不离的黑猫倏地跳上桌面,端坐在她身边,碧目炯炯地瞪着那只骰盅,舒光光用很花哨的动作摇了一会儿,“啪”地把青瓷茶碗倒扣在桌上,对杏月儿说道,“姑娘,请下注。” 杏月儿冷笑一声,“和你赌用不着我来亲自费脑筋,就我这只猫儿和你赌上一把吧。” 舒光光和鲁大脚闻言一怔,两人横瞪着那只黑猫,黑猫也瞪着他们,过了一会儿,舒光光方才回过神来,不悦地对杏月儿说道,“姑娘是调戏我还是怎的,这一只傻猫,能赌个屁,哦,我算明白了,敢情姑娘想跟我玩阴的,若是你赢了倒还罢了,若是输了,便可赖到这猫儿身上,推翻不算数,姑娘的小算盘真厉害,我算佩服了。” 鲁大脚连连点头,觉得他判断得非常有理。 杏月儿嗤鼻道,“说你小鸡肚肠就是小鸡肚肠,一点也没夸张。我这只猫儿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我杏月儿说话向来掷地有声,说一不二的。” 舒光光听她如此表态,当然也不能示弱,于是粗着脖子嚷道,“我老舒纵横江湖数十年,天下什么样的赌徒没见过,独独没有见过猫赌徒,今儿个算是大开眼界,行,今天岳阳楼上表演一场赌王对猫王的好戏,也算是震古烁今了的大事件了。”他嚷罢,把一只茶杯往桌子当中一放,对四周的赌徒道,“杯子左面是单,右面是双,诸位想押的现在赶快押上,马上要开宝了。” 众赌徒皆没动,大眼小眼全部盯紧黑猫。 只见黑猫伸出爪子在茶杯的右面点了点,杏月儿抽出两张银票扔上桌面,“我押双,一千两。” 众赌徒哄然而上,银子、铜板、银票、首饰,甚至还有一条裤头,把茶杯右侧堆得像座小丘陵般高,而茶杯的左侧,除了几枚丐王鲁大脚扔的铜板,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格老子,这岳阳城尽多怪事,猫儿居然比人吃香。”舒光光一边骂咧着,一边揭开骰盅:一枚骰子是三点,另一枚是五点,正好是双。 众赌徒哄然欢呼,总算扬眉吐气了。 赌王舒光光干瞪着两枚骰子傻眼了,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会输给一只黑猫的。鲁大脚轻声安慰他,“猜单双运气占一半,这只猫儿这次运气好,不见得下次有这么好运了。” 舒光光觉得他说得有理,赶紧振作精神,“格老子,豁出去了。”他把右臂从衣袖里抽出来,光裸着肩臂,立意要大干一场。 那边的杏月儿见状笑道,“得,已经开始脱了,这家伙注定今儿要光着屁股走出这岳阳楼才行。” “小丫头光嘴巴利索有什么用。”鲁大脚揶揄她,“有本事赌桌上见真章,好戏还刚开场哩,鹿死谁手先别妄下结论,做人还是稳妥点好,虚浮夸耀真正要不得。” 杏月儿斜睨他一眼,瘪嘴道,“一个臭花子,你想脱光我还不乐意哩,瞅你那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的样儿,只怕跳到洞庭湖里,那湖水也得变黑变臭了。” 丐王鲁大脚一时语塞,半晌没有憋出话来。 赌桌边大呼小叫,苦斗正酣,窗边的向牛丕和艾净低声相谈了好一会儿,始终没得要领,这时,两人站起身来,准备再把第三楼的那些字画仔细看上一遍。 向牛丕的眼角余光无意中睃到楼下,他心中一动,把头伸出窗外,俯瞰楼下,口中叫苦,“哎哟,真是冤家路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