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玲珑记 暗三门   我进入赶虫这一行,纯属一次意外,想想当天的情景,至今心有余悸。对于赶虫这个行当,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很正常,因为这一行在江湖上被称作暗三门。   说起暗三门,也不是只有三个行当,三是虚指。   比如赊菜刀的就是暗三门中的一种,是说有这么一帮人,冲州撞府,各地赊销一些日用小玩意,当时不和你要钱,留下一个预言,说是等到三个人一块吃一个菜团子的时候再来收钱,或者是等到北京房价跌到四百块一平方的时候再来收钱。   预言类型多种多样,不一而足。   有的应验了来收钱,有的一直没见再来收钱。是为赚钱吗?在集市上摆个小摊也比这个靠谱,这行不为赚钱。至于到底是做啥的,我也不清楚,隔行如隔山。   还有轰动一时的民国妖妇摄魂案。   现在讲起来,仍然众说纷纭。不过当时民国政府确确实实抓了不少妖妇,这些妇女拿着小瓶红线银针,街头晃荡,看见小孩,过去摸摸头,小孩回家就会高烧不止,不久死去。这些人到底是为个什么,至今仍是个谜。   我做的赶虫这一行,比以上这些还要冷门。这里的“虫”不是我们常规理解里的虫,至于到底是什么,后面我自会交代。   我出生在山东临海的一个小村庄,姓王名得鹿。我们村小得有些寒碜,村名起的也很旮旯,叫虱子头。全村连人带狗不足三百口,而且距海不到百里,地皆盐碱,磨豆腐的人从庄稼地里抓把土,就能回去熬卤水。不是长庄稼的地茬,也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   好在上世纪60年代(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家乡发现了油田,经过几十年建设之后,我们村子距离城市也就不再像以前想象中的那么遥远。   也合我命中该着,村南第一口钻井平台搭建的时候,我人生中一场大祸静悄悄的来临了。这场祸直接改变了我的一生。   由于遇到的事情过于出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95年,我十岁。   事情的起因,是油田和地方上的一次小矛盾。   那年月油田作为大型国企,有独立的一套体系,并不归当地行政区管辖。地方上的自然村和油田也并无甚瓜葛,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本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但有句俗语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时油田职工属于工人阶级,生活优越,而村里人靠天种粮,收入微薄,有着天壤云泥之别。村民自然而然将赚钱的目光投向了油田,并且花样百出。   有能力的承揽油田的地面工程,没能力的到井场周边捡捡破烂,说的好听叫捡破烂,实际上顺手牵羊,偷偷摸摸的事情也不少干。   井队上的愣头青小青年,虽然时不时的也和村里的无赖少年干上几架,但总体上是见怪不怪,心情好的时候,也偷队上的柴油换烟抽,大家伙心照不宣,谁也不笑话谁。   自己村前有了油井,那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村里去的人就更多了。不过,我爸是个赤脚医生,不屑于做这种事。我们合家大族,也多有考出去吃皇粮的子弟,单是亲支近派的堂哥堂姐,在区县上班的就有七八个,还有一个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工作。   不敢言诗书旧族,但绝对是光明门第、磊落家风,几乎没人去辱没门楣。   只一个人除外,我的二爷爷。   我亲爷爷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五,大爷爷早已仙逝,按老理,我二爷爷应该是合族之长,德高望重才对。怎奈二爷爷痴痴癫癫,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成家业,到了晚年,更是为老不尊。   他时常戴一顶老鹊窝一样的草帽,夏天光着上半身,冬天披个破毯子,腰里围一条满是窟窿眼的破布,算是裤子,浑身恶臭,不能近身。   我们家族虽不是什么累世豪富,但合全族之力供养一个老人,算不得什么。而且族中子弟并不是不想管他,相反,几乎每个族人都在接济他。但送他棉袄,他当柴火烧,送他钱,他拿来引火用,送他猪肉,他割成一条条的喂街狗。   好东西到他手里尽皆被糟蹋,但若让他看到路边犄角、水塘旮旯有那病死的死猫烂狗,只要不是腐烂太甚,他就捡回去煮煮吃,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天赐肉。   平常也是游走不定,专找垃圾堆,捡馒头渣,喝坑水。也不在村中安家,搬到村东水库上挖了一个坑,上面搭上茅草,就在里面住,留下村中一座百年祖宅,任由蒿草丛生。   长此以往,族中之人,心上也就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懒得和族中人搭话,常常是自己一个人敲着一片破瓦,疯癫乱唱:   渤海湾里搅风浪,龙王宫里大点将,酒宴上醉倒了大狗杠,狗杠鱼张口把话呛,龙王你身长十二丈,我一年生一尺,十年长一丈,百年之后和你抗一抗,龙王闻听把头晃,发怒说,我叫你春日生秋日死,一生一世不赶趟。   又比如这个词:   三个兄弟比大小,老三说,我的汗毛绊倒马,老二说,我身上蚤子活吞牛,老大说,我耳朵眼里能进人,老二老三背上干粮进去走一趟,穷逛了三年迷了路,急的老大挖耳屎,好歹挖出了老哥俩,耳屎里还有九街十八巷七十二条小胡同。   二爷爷每次唱这些词儿,惹得小孩在后面嘻嘻哈哈的跟着学,村人们见怪不怪。   早些年,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古柳浓荫之下,凑在一块聊天,说起二爷爷来,还有几分神秘色彩,说二爷爷在水库边埋着什么宝贝…… 雪玲珑记 雪玲珑出世1   自从村南来了钻井队,二爷爷就不在水库边住了,神神叼叼的跑到钻井队西边一里地外的一处垃圾堆旁,三根榆树叉支了块塑料布,住了下来。   这片垃圾堆,我们村里人叫作蝎尾地,有半亩见方的样子。   为什么一小块土地还有名字呢?   因为那片地不同寻常,是绝户地,非但寸草不生,就连蚱蜢小虫也不见一个。   村里老人说,民国三十二年,山东河北大蝗灾,蝗虫能把茅草房顶压塌了,所过之地寸草也无,人们在地上挖个坑,铺上包袱,一会就填满了蝗虫。这块地就是那场蝗灾的源头,叫蝗根地。   蝗灾虽大,可蝗灾源头仅仅是那一亩三分地,发蝗灾的时候,麦仁一样大的小蝗虫泉水一般从地上渗出来,密密麻麻,数以亿计,着实慎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有上级派来的农业观察员,天天在我们村附近巡逻,专门勘测蝗灾,一旦哪块地里生的小蝗虫背上有个王字,就说明要发蝗灾了,赶紧打药。不过出一次蝗灾的地方,就把该地地气都拔尽了,也就成了绝户地,过路的狗都不往那撒尿,可这种地方六十年一个轮回,谁也说不准。   我这二爷爷窝在蝎尾绝户地却和蝗灾半点关系没有。二爷爷从蝎尾地开始插桃树枝,一天插一枝。第一天,在垃圾堆正中央插了第一根,到第二天在第一根桃树枝东边十几米的地方插了第二根,以此类推,十来天后,十几根桃树枝插成了一条直线,直线的方向直指他平时住的那片水库。附近人尽皆知他疯癫无状,谁也没在意。   可到了六月初三夜里,出事了。   二爷爷插桃树枝插到了井场北沿,在钻井平台北边二三十米处插了一根,这下钻井队的人不干了。   从井队板房里出来一个愣头青小伙子,真名不知叫啥,只知道他外号叫张老K,一米八开外的个子,烫了头,还真就和扑克牌上的老K有几份神似,那年月无赖少年流行烫头,再穿一件喇叭裤,腰里头插着三角刮刀,那时候还不叫地痞,管这类人就叫喇叭裤。九十年代的地痞不像现在,那时大都有固定工作。这张老K就是个大名鼎鼎的喇叭裤,一把三角刀子说攮谁就攮谁,当年威镇油田基地。   张老K虽然是个喇叭裤,可人情世故倒还是懂些的,虽见我二爷爷疯癫,却也知道打不得骂不得。他也不和我二爷爷搭话,上前把二爷爷插的桃树枝给拔了,而且一路往西走,拔了四五根才算作罢。   也不是张老K多事,闲的蛋疼欺负疯老头玩。原因是井场附近禁止村里人种东西,因为一旦井喷,或者以后维修井口时,有污水流入村民种东西的田地后必须得赔钱。   这也是油田周边村子一条生财路子,在油井旁边的水沟里插个养鱼的牌子,一旦有作业的污水流进去,就可以明目张胆的要赔款,实际上那水稠的和柴油一样,洗手都嫌味大,太阳一照,满是五彩斑斓的油花,根本没鱼,所以油田在这方面也是惊弓之鸟。   可我二爷爷哪里肯依,吹胡子瞪眼乱嚷嚷,揪着张老K衣领不撒手,张老K被吵烦了,抬手推了我二爷爷一把,老人年龄大了,脚底下没根,叽哩嗗噜滚下了泥浆池。   村里有几个人正在井场上拿西瓜换管子帽,见状赶紧七手八脚的去捞我二爷爷,一边捞一边喊,井队上打人了。   早些年,农村人十分团结,这一喊不要紧,从村里招呼了二三十号人,把个井场围住,指手画脚的要个说法。井队上人也不含糊,十来个人拿着铁锹严阵以待。   当时我爸在家闻听井场上打了我二爷爷,气不打一处来,抄了木棍就走,我妈怕出事,嘱咐我盯着我爸,有孩子在,大人一般不好动手。我挤在人群堆里,见二爷爷满身泥浆坐在井场上直咳嗽。其他人则吵翻了天,火药味越来越浓。   钻井队队长姓刘,己五十开外,浓眉大眼,一脸忠厚,此时披着衣服出来连连摆手,想把场面压住。怎奈村里一个青年叫王红旗,前几天和张老K干过一架,吃了亏,这次仗着人多,轮起棍子就朝张老K下了手,两边人一看动了兵器交上手了,纷纷扭打在一起。我当时就吓哭了。   场面正混乱不堪,钻井平台上的司钻跑了下来,大叫道,别打了,井喷了。   起初众人都以为拿井喷说事儿,企图劝架,谁也没往心里拾,打的正热闹,忽听钻井平台底下,不知谁撒心裂肺喊了一句,妈呀,地底下打出血来了!   众人闻声,只觉得一股腥臭扑鼻,都在井场中愣住了,有几个回过神来的,跑到泥浆池边看,从井口里流出来的,哪还是什么泥浆,紫汪汪的一摊血!   井场上两千瓦的大灯把泥浆池照的如白昼一般,井口处泉水一样往外冒着血。   谁也没见过这种事,都吓傻了,呆若木鸡,只有二爷跺着脚转了个圈,嘴里嘟囔着,坏了坏了。   钻井队的刘队长呆呆的看了半天,回过神来,大叫道,赶紧堵井口!他哆哆嗦嗦的掏出一根香烟,倒着含在嘴里,过滤嘴在外面,拿火机点过滤嘴,怎么点都点不着,人都吓蒙了。   井队上的人闻言也回过神来,开始七手八脚堵井口,可忙活了半天,井怎么堵也堵不住。   眼见地底下的血流了一泥浆池,少说也得一二十个立方,还不见停的样子。   村里人哪里还顾得打架,杀父之仇此刻也顾不得了,双方在惊吓中合好了,村民开始帮着搬运堵井口的料,那是防井喷的,却始终堵不住井口的血泉。   我爸脸色惨白的问了刘队长一句,钻头在地下多少米?   刘队长颤声说,九百米。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什么东西能在地下九百米生存,最不可思议的是,血能流一泥浆池的动物得有多大?   刘队长和我爸又说了几句话,两人急匆匆的跑到村委打电话去了,这种事得向上级报告。谁也顾不上我。   二爷爷拉扯着想找人说句话,可谁也没工夫搭理他。   月上中天的时候,井口的血不往外冒了。面对红汪汪一泥浆池的血,任谁看了,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微风徐来,裹挟着阵阵腥臭。二爷爷早已不见了踪影,本来嘛,他就疯疯癫癫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正人声嘈杂之际,两束黄光照来,一辆北京吉普212急驰而至,那年月,县长才够资格坐212。   从车上走下四个人来,刘队长赶紧迎了上去。一个是司机,一个被叫作李局长,另一个是于副局,还有一个许院长。   李局长挺着油瓢似的大肚子,大晚上被抢险电话叫起来,颇为不满,下车后背着手环眼四周,打了个酒嗝,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说,这局面不是己经都在掌控之中了吗?要实事求是,不要以为用个离奇故事,就能掩盖井喷事实,简直荒唐!   于副局接茬说,老刘,安全生产是重中之重,咱们可是三令五申,安全技术交底可做的够力度,这安全生产责任,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可不能山芋烫手就往上捅啊。   许院长推推眼镜,操着南方口音细声细气的说,老刘,咱们作为先进工作者,可不兴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蛇血,不过是含有铁氧化物的不明液体罢了。   刘队长鼻子差点气歪了,也不搭话,领着三人到泥浆池边一看,吓得三位领导直冒冷汗,那股血腥味是做不了假的,许院长赶紧掏出个小瓶,进行了液体采样。手哆嗦的像发烧打摆子。   三个领导正吓慌了,还没等回过神来,二爷爷疯疯癫癫的从水库方向小跑而来,手里抱着一只白瓷罐,一边跑一边喊,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话皮子报丧了。   再看二爷爷身后,跟着一条小黑狗状动物,紧紧尾随二爷爷,跑跑停停,那架势有点怕二爷爷,却又不得不追。 雪玲珑记 雪玲珑出世2   对于皮子这种动物,北方地区描述都差不多,状如黑犬而小,或有贯鼻白线,或没有,但神秘色彩是一致的,此物很邪乎,属于灵异动物。老人讲,皮子这东西千年黑万年白,追着二爷爷来的这皮子,就通身炭黑。   二爷爷年龄大了,拖拉着破鞋,跑也拉不开步了,看见井场上停着辆212吉普车,情急之下,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留下黑皮子急乎乎的绕着212转圈。   村里的人不知谁说了句,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皮子,这事邪乎到家了。话音一落,村里人大都额头直冒冷汗,因为都听说过皮子这东西,关于它的故事也很多。   而井队上的人却不以为然,他们大都认为不过是个小狗或者是某种野生小动物,这些人可能连黄鼠狼都没见过,所以见到皮子,除了好奇,倒不害怕。   李局长一见这举动,火就上来了,骂道,哪来的老叫化子,来这捣乱,那车是他能坐的吗?还不快把他给我揪下来?   要是平时,这种事张老k准冲到最前面,可张老k经过这一晚上邪乎事,早吓焉了,众人见张老k都不去,谁也没听招呼。   于副局见状,要在领导面前表忠心,走过去拉开车门去拽二爷爷。   村里人虽是为二爷爷讨说法而来,但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是有点蒙,二是觉得二爷爷确实有点过了,坐上人家车算怎么回事?合着这辈子没坐过车,趁着村里人撑腰,赶紧上去玩玩?   我爸见于副局戴个眼镜,虽阴坏有余,但暴戾不足,想是不会伤害到二爷爷,也由着他去拉二爷爷,拉出来好送二爷爷回家,还省得自己动手。   没承想二爷爷就是不下车,他虽年老体衰,可毕竟是庄稼把势,有几斤干憋劲儿,于副局白白胖胖的还真拉不动他,情急之下,趁二爷单手紧抓方向盘之际,披手夺过了他手中白瓷罐。   二爷爷一见白瓷罐失手,脸色熬白,顿时变的一脸严肃,全没了往日的疯癫,郑重的对于副局说,你听我说,这罐子人命关天,赶紧给我,开车把罐子送走,要不然,今后晌(晚上)这些人都遭横死,不是闹着玩的。   于副局哪听的进去,举着罐子作势要摔,二爷爷急忙拦住,告饶说,我下来我下来。说着走下车。   此时吉普车旁己围了不少人,刘队长见我二爷爷说的有鼻子有眼,急忙搭茬问,老人家,你知道地底下打到什么东西了?   二爷爷一本正经的回答了一个字,虫!   刘队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你是指长虫吗?是不是蛇?   二爷爷斩钉截铁的说,叫虫!   我一听二爷爷说地底下是虫,不禁骇然,虫这东西,我是第二次听说,第一次是听我语文老师讲的。   说是1937年我家附近的三里庄,驻进了国军半个团,虽是个团编制,但在山海关外被打残了。驻在三里庄,休养生息,修了两道夹皮墙,就是内外两道墙,外墙门朝南,内墙门朝北,两墙间距三丈二,人从南门进去,得绕半圈,绕到内墙北门才能进。夹皮墙上全是枪眼垛子,墙里墙外如若有敌人,几梭子下去就能把人打成筛子。   有天来了个外地叫花子,姓丁,不知名字,都叫他丁叫花。因为会治牲口,一来就被国军抓了壮丁,逃了几次没逃出去,也就安心铡草喂马了。   恰逢日本鬼子过队伍,人不多,二百来号,三里庄的国军自忖不能力敌,决定不去招惹,当时大半枪支还是汉阳造,膛线都磨平了,还有小多半经风侵雨淋,拉不开栓了。怎奈一个副连长喝多了,爬到垛子楼上,那上面蹲着一尊前清时打土匪用的土炮,他装上车锏,老土炮和底座是分开的,必须装车锏才能用。填了二斤药,二斤铁砂,轰隆一炮,把日本人招了来,收拾不了了。   日本人见有夹皮墙不强攻,支起小钢炮,轰了整整一天,日本炮兵都会算三角函数,打的那叫一个准。丁叫花被弹片击中,受了重伤,弥留之际,要见团长。   丁叫花死前对团长说了个大秘密,说自己不是叫花子,是个赶虫的。他倒没说赶虫到底是何种行当,只说自己在贺兰山寻到一头虫,这东西在地底下沿着黄河走,他赶了三年,到山东境内,这虫穿过了黄河底褪了皮,穿一次黄河底,它褪一层皮,也就大一圈。他迤逦把虫赶到三里庄,那里地气薄,准备在那下手,因为虫一入海就不是虫了,也不伏他管了,任你通天本事,治不了它。可不巧被抓了壮丁。   他临死告诉团长,这仗不用打,你找个得力老兵,把一根桃树枝插在东墙外,与西面榆树洼和东面的筛子井成一条直线,插好把这符烧了,说着掏出张黄裱符,又说,把这珠子扔到筛子井里,那井是个地眼子。说完掏出颗血红的珠子,那珠子里有个人眼不停的在眨,非常吓人。说完就咽气了。   围庄日军就驻扎在筛子井旁边。   内中有三里庄的老头,知道村东筛子井非比寻常。井里的水不能喝,因为用柴火烧水,三天三夜也烧不开那井里的水。而且用碗盛上那井水,将铜钱放碗里,据说阳界的水,铜钱就沉了。要是阴界的水,铜钱会漂着,那碗水里的铜钱却悬浮在碗中央,沾上那水不是长疮就是长癞,因此人们用三个大碌碡封住了井口。碌碡就是打麦的石碾子,一个有三四百斤重,三个堵井口,只要挪动一个,另两个就掉下去堵死井口,但碌碡间是有缝隙的,扔个珠子进去没问题。   团长见外头日军雄雄如虎,也没好办法,找了个老成的兵油子,依丁叫花言语,趁着天黑,日本人炮火停了,插枝、烧符、投珠,一路无险。   到了后半夜就听庄外枪炮声响,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折腾了一夜。   天亮再看时,日军一个也无,只留下了些枪炮辎重滚在乱草里,三里庄驻军大喜过望,准备出去清点战场,不想又遭遇了某游击队,人多势重将辎重洗劫一空。筛子井也没了,变成了一洼满是臭泥的泥塘。现在还在,叫筛子塘。人们都说丁叫花的人眼血珠子把地底怪物引出来了,二百多日军没打的了它,全死了,而且死不见尸。   三里庄守军只捡回来一片脸盆大小的蛇鳞。解放后,我语文老师他爹从自家马槽子后面找到了那片蛇鳞,看着很结实,就一分为三,打磨成了三把锄头,凡是这锄头锄过的地,三年不长杂草,而且这锄头往水塘里一搅,塘里的鱼能吓得跳出水面一尺来高。周边村子人人争着借用,不借看看也行,一时成为奇谈。后在破四旧时被没收,以后不知所踪。   想起语文老师讲的事,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二爷爷去插桃树枝,敢情我二爷爷对赶虫懂行。   可井场上的人不这么认为,李局闻听虫字,不屑的喝道,屁,他个老叫花子懂个屁,我说老刘,这都是些什么人,赶紧给我清场,出这么大事,怎么还有乱七八糟的人看热闹,当是马戏团啊?   于副局手里一举白瓷罐,拿食逗狗一样朝我二爷爷招呼,来来来,不是要罐子吗?来来,到我这边来,来来——   我二爷爷虽是疯癫,可也是七十开外的年纪了,一脸委屈,乞求道,为大伙好,快给我,不是儿戏。   于副局哪里肯听,逗狗一样步步后退,拿白瓷罐当引子,引诱我二爷爷走出井场。   我爸有些看不下去了,正要说什么,谁知地上突然蹿出个物什,直扑向于副局。 雪玲珑记 雪玲珑出世3   于副局定睛一看,是个小黑狗,却长了个骷髅头,大惊之下,惨叫一声往后就倒,手里的白瓷罐失手飞了出去。   白瓷罐一落地,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清脆的破裂声后,我看到二爷爷脸上扭曲了,抄起根铁锹,就朝骷髅头小黑狗砍去。   一铁锹正中骷髅头,那骷髅头碎了,大伙看时,正是刚才那只尾随二爷爷而来的黑皮子。   那黑皮子刚才趁于副局拉我爷爷之际,跑到井场边荒坟中用头顶了个人的骷髅头盖骨出来,以此吓唬人。   这不奇怪,很多年后,我俨然成了这些邪乎动物方面的专家,知道皮子从来不打洞,是住坟的,越是年久荒坟,它们越喜欢,而且獾皮一窝,獾和皮子从不打架,能在一个坟窝里共处。   如有机会走在野外,若见坟头周围的草呈顺时针状生长,那坟里必有皮子,天下蛛网也是右旋而就,也就是顺时针,但北半球水旋窝和龙卷风都是逆时针,这就是赶虫人的不传之秘,万物感克之理。   那黑皮子头上有骷髅头保护,显然没伤着,身躯一扭,抹了油一样贴着地面蹿向摔破的白瓷罐。   白瓷罐里全是青白色的灰,那皮子众目睽睽之下,捧起小爪,竟然朝罐里的灰拜了一拜。   然后一个蹩脚的声音传来,是人声却听着有几分别扭,那声音道:父驾黄鹤,恸报悲丧。   还没等大伙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二爷爷见追不上黑皮子,使尽平生气力将铁锹扔了出来,可惜没打中。   黑皮子一惊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父驾黄鹤,恸报悲丧,父驾黄鹤,恸报悲丧……   井场上所有人明白过来以后,吓瘫了好几个,这是话皮子报丧。钻井队钻头钉死了地下九百米的虫,这东西来给白瓷罐里的东西报丧。   我吓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皮子本就是感应之属,地底下虫被钻死了,阴灵还能感应,借地上嘴巧的活物传话。   可传给一瓷罐灰,有什么用?再看时,那破瓷罐灰里爬出尺把长一条小蛇来,那蛇通体雪白,但头顶上赫然顶着一个红彤彤的鸡冠子。   话皮子报丧余惊未了,这又是一惊,所有人精神上都有点崩溃。看于副局时,裤裆明显有些湿了,吓尿了。   二爷爷顾不得其他,见鸡冠蛇爬出来,脸色熬白,急忙趴地上,拢那些散落的灰。   众人见鸡冠蛇生的奇异,不敢近前,二爷爷狠狠的瞪了于副局一眼,急急忙忙用那些灰,迅速的在地上撒了个圆圈,把那雪白的小鸡冠蛇圈在圆中。说来也怪,那条小蛇急匆匆的想跑出青灰撒就的圆圈,可一碰到青色的灰就折返回来。怪不得二爷爷用一罐子灰来装这条怪蛇,想来它怕那灰。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灰叫作雕翎灰,是三年以上的老雕,只用尾羽正中间的三根翎毛烧成的灰。万物相感,雕是蛇之天敌,雕翎之灰能阻蛇道路,困蛇于瓦瓮之内。   比如虎不食猬,猬能跃入虎耳,是说刺猬克虎,又比如鹊鸣而猬仰腹受喙,说鹊能杀猬,还有鹊巢必与太岁逆向,知鹊巢立向,可知太岁所在,还有诸如竹鸡一鸣,白蚁化水,鼷鼠食牛,等等,不一而足,以后我会陆续提到,因为我就是干这个的。   众人正唏嘘骇然之际,二爷爷急忙招呼我爸,要我爸帮他一起撒灰,要在井场周遭再撒一圈灰。   经过话皮子给虫报丧这么一折腾,所有的人心里都打鼓,包括那个受了一辈子现代教育的许院长。   那小鸡冠蛇肯定和地底下的大东西沾亲带故,也许就是地底下的虫早年在黄河边产下的卵,随黄河冲涮到了山东境内,被我二爷爷捕获了,地底的虫和小鸡冠蛇虽远隔阡陌,但彼此能够感应。   当日二爷爷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知道了地底有虫,而且行到了蝎尾绝户地,然后插桃枝给虫引路,仔细看看二爷爷的桃枝,其实每枝都贴着一张小黄裱。   二爷爷想把虫引向水库方向,因张老k捣乱失败了。地底之虫行进路线就没那么精确了,撞上钻头,给钉死了。   二爷爷见井口出了血,知道虫己死,赶紧跑回水库的地窝子,将自己封禁的小鸡冠蛇抱回来,他己经知道有东西要给小蛇报丧,因为地底下虫虽死了,但通灵不曾散,驱使个地上活物给它报丧,那死虫还能办到,这小蛇肯定有些通灵本事,二爷爷怕小蛇知道虫丧以后,降伏不住它,千方百计躲那话皮子。但还是因为那个于副局给搞砸了。   李局长怕事态变大,舆论不好控制,嚷嚷着要把不相干村民清出井场,二爷爷一反往日的疯癫无状,严肃的给在场几个领导讲了下这场虫祸的后果。   二爷爷说那小鸡冠蛇是地底虫生的,一虫生九类,有大有小,各不相同,小鸡冠蛇体态虽小,可是也是个虫,这种虫名字叫作雪玲珑,因其小巧且通身雪白得名,有感应天下万蛇之能,不一会工夫,就能招集方圆百里的蛇子蛇孙前来吊孝。所以得马上撒个大灰圈圈住井场,灰圈就等于是个墙,蛇不敢进来。雪玲珑是认人的,一旦有人走出灰圈,必被万蛇缠身,死相很难看。   一席话说的李局长浑身打哆唆,这真是端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富贵之人更加惜命,带哭腔向我二爷爷问解救的办法。   二爷爷没搭理他,领着我爸围着井场撒灰去了。   张老k见二爷爷和我爸忙着撒大灰圈,打起了歪主意,这张老k从工具箱里拿了把消防斧来了个苏秦背剑,反手藏在身后拿着,走到雪玲珑的小灰圈前,想想二爷爷说的那番话,看看雪玲珑,突然举起消防斧,手起斧落,剁向了雪玲珑。   张老k那是喇叭裤出身,上来浑劲,真不含糊,雪玲珑当即被斩做两段。雪玲珑也不含糊,就在斧落之时,有头的那一部分,朝着张老k喷了一脸绿烟。雪玲珑被斩做两段,滴血未流,被斩断的两截身体兀自扭动着,绕过斧头,又接在了一起,毫发无损,行动自如,连伤口也没留下,仍旧在小灰圈里打转,时不时吐出血一样的红信子。   再看张老k,瘫倒在灰圈旁,起不来了。   二爷爷闻声慌忙来看,气的连连跺脚,喝道,没他的指令,谁也不许擅动半步。   原来虫生九子,雪玲珑是第八胎,是异种,属于风生兽,只许它打别人,不许别人打它。风生兽顾名思义,见风就活,此种异类,刀剑伤不了,任你水煮火烧,油炸锅蒸,伤不了此兽,见风就活。风生兽还有那么几类,日后多有提及。   张老k的生死,完全取决于到最后是人胜还是虫胜。   众人见张老k惨状,一时寒蝉若噤,都不敢言语了。   下一步怎么办,这是每个人最迫切的问题,刘队长见自己人中虫毒昏迷不醒,更是火上浇油,不住的问我二爷爷,下一步该怎么办? 雪玲珑记 雪玲珑出世4   二爷爷说,我要是能降住这雪玲珑,五十年前我就杀虫取宝了。我降不住,才装在灰罐里,得请人。   刘队长急切的问,能请谁?   二爷爷说,往东南一百六十里地,有个杜家台,杜家台北有个柳树沟,那住着个卖咸姜的老道士,姓鲁,叫鲁虾蟆,我写封信,叫你们司机给我送去。   说话之间,井场外围己经聚集了数百条蛇,都是那雪玲珑感应来的。老话说天圆地方,天有四时,地有五方,天下土地五年内两紧三松,是说大地在五年之内,有那么两年相对紧实,有三年相对松疏,彼此轮回。   地紧之年,又叫地熬年,大地抖然而紧,凡是蛰物,多有被缩地挤死的。是天杀地虫,这里的虫字与赶虫的虫不同,这里泛指小动物,关于赶虫之虫倒底为何物,我以后单独详解。凡是地紧之年,各地农灾都小,因为地杀诸虫。   而我遭虫祸的那一年,却是连续第三年的地松年,地下百物繁荣。所以那一年蛇特别多。眼见东方天色翻起鱼鳞白,井场周遭所聚之蛇,己数以万计,碍于雕翎灰拦路,进不了井场,在场外密密匝匝缠在一起,极是瘆人,看的人头皮发麻。   井场中不论是村民还是井队上人,此时的主心骨己然是二爷爷。井场上有个井队办公室,刘队长把我二爷爷请进办公室,给他找纸笔写信。   几个领导眼见群蛇围场,不敢独处,都挤在刘队长办公室里,那于副局是个见到怂人忍不住抬巴掌的主儿,见我二爷爷一身馊臭,指甲盖里攒得出二两油泥,还一本正经的要写信,轻蔑一笑。那意思一个农村里拾破烂的老头,顶多农闲的时候给人跳跳大神,能看明白黄历的在农村就是高材生,又自忖自己是文职出身,有心笑话笑话二爷爷,可外面是邪乎事儿一场,离了二爷爷还真没主意。于是皮笑肉不笑的对二爷爷说,你会写字吗?还是你说个大概意思,我替你写吧。   说着话,于副局就来夺二爷爷手里的纸笔,二爷爷没搭理他,一转身,伏在案上,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一落笔,众人都惊呆了,连我爸也不禁目瞪口呆。   我二爷爷名讳叫王采樵,落笔一看那字就是馆阁小楷的底子,能用圆珠笔写出馆阁的味道来,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至今那封信我还留着,原文如下:   奉虾蟆仁兄台鉴:   翘首天涯,仁兄与弟同在片云之下,而参商不见者,廿有余年,昔日折柳一别,人生几辗转,世事两苍茫。   杜家台一晤,举盏累十觞,仿佛如昨,只恨无赖春风,不识离人酒,吹得落英满杯,每念仁兄,犹有桃花滋味,怅何如之?   然弟无暇感故,今为雪玲珑所祟,困于桑梓,命悬一线,有黔驴之技,无伏虎之能,类高祖平城之危,遂干请仁兄,屈尊台驾,郊猎于斯,我辈之大幸也。   仁兄李广暮年,虽御甲南山,然平生多少英雄事业。天下奇术,尽收于股掌,忆当日,身怀三尺铁,温酒斩蛟回。老英雄伏骥一隅,不破千里之志,宝锋一现,定四海咸伏。   见字速来,光辉早至,千万千万。   敬讼行安。   弟 秋柯 燃眉谨上   六月初四   原来我二爷爷名采樵字秋柯。   二爷爷这一举动,不仅震惊了井队上的人,连我爸也未曾想到,我爸只零星听我爷爷说,大爷爷和二爷爷早年是上过私塾的,所以写信是民国气息。   二爷爷晚年虽然疯癫,但早年经历异常丰富,解放前是个动乱的年月,据说二爷爷还当过一段时间土匪。   井队上的人再看二爷爷时,俨然是膜拜高人的眼神。三位领导和刘队长,无不咂舌。   二爷把信折好,交给李局的司机,让他赶紧到杜家台柳树沟去请人。   那司机姓孟,是个毛头小伙子,拿着信看看井场外聚集的蛇,此时场外众蛇相互交缠,层层叠叠的蛇有三五十公分厚,一两米宽,黑幽幽围了井场一周,开着吉普冲出去,肯定会辗出一片血泥,他有些瘆的慌,踌躇不敢前。   二爷爷对他说,放心大胆的去,只要路上不停车,就没多大危险,速去速回。   这时李局和于副局动起了歪心思,谁都知道井场内十分危险,都想脱身,这两人要和小孟一块去请人。大有领导先走的意思。   许院长看看二爷爷又看看李局,眼珠子一转,他表示不出去,要在井场等那鲁虾蟆来。许院长脑子好使,知道此时在二爷爷身边最安全。   二爷爷语重心长的告诫两位领导,这信要是送不到,无论你们人在哪,都得万蛇缠身被咬死,倘若路上有人下车,自己跑掉,也难逃一死,切记切记。   李局胆小,闻言点点头。   三人上车,小孟加满油门,猛的冲了出去,就见灰圈之外,多了两道蛇肉泥,而车子去后,群蛇迅速将两道肉泥盖平了。   二爷爷在井队办公室里敲着桌子焦急的等待。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钻井队打出血的那一刻,说实话我没怎么害怕,话皮子给虫报丧,我也没怎么吓着,血玲珑破坛,万蛇围场,除了瘆的慌,也没怎么惊惧。但是天光大亮以后,把我吓的不轻,至今睡觉压着胸口,做梦还有那一幕。   最恐怖的一幕是八点多的时候,村里二十多人一夜未归,按常理家里都应该急疯了,不用说等到天明,知道是去井场打架,半夜不回家,就得来井场找了。可是天光大亮不见有人来。   更要命的是,村南有条东西向小公路,油田修的,此时早起的行人三三两两,或骑自行车或骑摩托车,或是下地或是赶集,离着井场的直线距离最近处,不足五十米,却对井场上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难道他们看不到井场周边数十万条蛇?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不是这些,被围在井场中的村民王红旗天一亮就唠叨,说他正和村里红霞谈对象,今早约好一起去赶集,自己刚买了辆金城100摩托车,还没磨合出来呢,就遇到这事,什么都耽误了。   王红旗正坐在井场上唠叨呢,猛然间一抬眼,看向村边东西小路上,突然怪叫一声,眼前一黑,往后便倒。吓晕了。   大家伙往小路上看时,都吓得几乎跳起来,小路上分明驶过一辆金城摩托车,骑车的那人分明就是王红旗,后座上坐着红霞,缓缓驶过。   大伙一看井场上晕倒的王红旗,又看看驶过摩托车上王红旗,汗毛当时就竖直了,满身鸡皮疙瘩。   有人朝着公路上发了疯似的大喊,然而公路上的人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我年龄小,折腾了一夜,在办公室沙发上睡着了,听到外面大喊,我走出去看。正看到村里几个小孩出来玩,那正是暑假,而那帮小孩中,分明有一个我,蹦蹦跳跳的。我大叫着小伙伴的名字,吓的哇哇大哭。当时感觉全世界都疯了。   我跑到板房办公室拉我爸来看,我爸只看到小路上那个我的背影,但也足以震撼到他。怪不得村里一个人也没来井场找过,也许在井场之外的人看来,他们的家人都好端端的在家里,而井场上依然柴油机轰隆作响,一番作业的景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二爷爷压根就没出那间临时办公室,只是在屋里说,鲁老哥一来就行了,不用怕。   至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很久以后听鲁虾蟆说的。是后话了。   因为我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机会进过村子,再也没住过屋子,再也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我被迫成了一个人见人嫌的小叫花子,只是被传了一套天下奇术,赶虫。   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鲁虾蟆的到来。 雪玲珑记 雪玲珑出世5   中午的时候,井队食堂也无心做饭,做饭的大师傅蹲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小灰圈里的雪玲珑。井场上沉寂无声,有那心大的,还能找个荫凉地方呼呼大睡。毕竟人不是铁打的,熬了一天一夜,天塌下来也得睡会。   刘队长给我递了一个凉包子,我勉强吃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成了一根蝇上的蚂蚱,前头那些小矛盾就显得太无关紧要了。张老k依然昏迷在床上,气息很弱。王红旗是自己吓晕的,被人一口水喷了过来,除了两眼发直,倒没什么大毛病。大家都焦急的等待救兵的到来,每个人心里都在揣测那个鲁虾蟆是何等高人。   吃了个包子后,我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后来一阵骚动把我惊醒。那辆吉普车回来了。   同样是冲开了两道血路,驶进井场,然而只从车上下来了两个人,李局和司机小孟,众人大惊失色。   去了三个人,应该回来四个才对,怎么还能少了一个。   小孟慌忙解释,鲁虾蟆找到了,信也送到了,他也答应前来,但是怎么劝也不上车。   刘队长急问,那他怎么来?   小孟说了俩字,骑驴。   众人一听,顿时都露出失望之色,本来是见事情过于邪乎,人人惜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见我二爷爷还能言中点要害,死马权当活马医,众人由着他请个人试试,不想这人太不靠谱,一百六十里地,骑驴还不得走两天。   只有二爷爷不动声色。   李局说,于副局中途坚持下车,怎么劝也劝不住,自己也曾思想动摇过,但作为一介领导,不能临阵脱逃,必须做个表率云云。   官腔打得十足,实际上他非常害怕二爷爷说的是真的,这种事,还是那句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众人无暇关心于副局中途下车的事,如果真如二爷爷所言,万蛇噬身而死,那证明坚守是正确的,如果于副局没死,那么就说明大家也是安全的,那时候通讯不发达,手机还没普及,是大哥大的时代,不过李局有个bq机,但一直没收到于副局消息。   大伙开始怨鲁虾蟆不靠谱,由此也开始怀疑二爷爷说的话,正嚷嚷着。眼见井场外围围的那些蛇自觉的闪出一个豁口,一阵铜玲响,一匹小毛驴驮着一个老头跑进井场。   看那老头,比我二爷爷还脏,最起码我二爷爷上身还穿件破背心,背心后面写着,渤海化肥,种地不赔,字迹依然可见,而鲁虾蟆上身只披了一件破布,脏的如油蒌一般,斜披在身上,大夏天下半身穿个皮裤衩,脚上一双烂鞋,满是黄泥。腰里斜插一杆烟袋锅子。   那头驴倒是很精神,粉眼儿粉嘴儿白肚皮,还有四个小银蹄儿,驴背上有个鞍子,鞍子后面一左一右分别是个布包袱和一个油蒌子,蒌子里是腌的咸姜,这老头是卖咸姜的,但丝毫看不出是个道士。那时候有很多老头出来做小买卖,过着半做小生意半乞讨的生活,九十年代驴还比较常见,经常看到马路上还有驴车。   我突然意识到,这驴是和那吉普车前后脚到的,不禁感叹说,这驴真快。   二爷爷正要迎上去,从我身旁走过,答话说,什么驴?这叫特,紫电绝尘特。   就在二爷爷拉住鲁虾蟆寒喧之际,李局bp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大叫一声,老于死了。   于副局的详细消息是我后来知道的,因为是听人说的,有两个版本,其一说他中途下车,直接回了家,暗自庆幸自己心眼多,脱离了井场之困,回家就睡着了,睡了也就半个钟头,突然呼噜停了,他老婆推门一看,不知哪里跑来一床的蛇,每条蛇都咬着于副局身体的一个地方,然后身体和尾巴翘起来蜿蜒着,景象极其恐怖,有的蛇己钻入其腹内,游咬于心肝脾肺之间,人焉能不死?   第二个版本说,当时他老婆看到他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以为累坏了,上前一摸手都冰凉了,然后见许多蛇咬破他的皮肤,从他身体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蜿蜒扭曲,十分瘆人,最后他老婆也疯了。   总之一个小时后单位就知道他死讯了,给李局发了传呼,问他安危,后来于副局的讣告上说,他因井喷抢险殉职,那些蛇至今不知道从哪里来,因为于副局家本在五楼。   于副局死讯一出,鲁虾蟆成了大伙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鲁虾蟆不搭理在场的任何人,只和我二爷爷说话,两人拉着手在荫凉处说了半天话,旁若无人。   我年岁小,可以在旁偷听,原来那雪玲珑就是鲁虾蟆寄存在二爷爷家里的,两人早年间约定,由我二爷爷找到那头要入海的地下行虫,然后将它引至雪玲珑所埋藏的位置,也就是村东水库,这水库地形奇异,能布一个烈火狮子翻天局,地底之虫感应到雪玲珑就会到地面上来,正中此局,以此一石二鸟,杀虫取宝。   别看单杀一虫不好杀,但两虫若母子连心,就正好中了烈火狮子翻天局,母子都得死。只因这钻井平台把地底之虫钉死了,坏了大事。捎带着一死一昏,危及了众人性命。   两人谈完话,鲁虾蟆也是一脸愁容,踱步到雪玲珑的小灰圈旁,相了一会。   因为无法再凑成母子连心的烈火狮子翻天局,鲁虾蟆回身对二爷爷说,杀不了!   因为雪玲珑本是风生之兽,这类生物打不死。风生兽包括许多种,但除了虫书之外,历代古籍只记载了一种,比如抱朴子记载:风生兽似貂,青色,大如狸,生於南海大林中,张网取之,积薪数车以烧之,薪尽而此兽在灰中不然,其毛不焦,斫刺不入,打之如皮囊,以铁鎚锻其头数十下乃死,死而张其口以向风,须臾便活而起走,以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取其脑以和菊花服之,尽十斤,得五百岁也。   抱朴子说以石上菖蒲塞其耳能杀之,大多数风生兽依此法可杀,但雪玲珑是蛇身,压根没耳朵。不过苟能杀死风生兽,回报也是巨大的,取其脑就菊花,是长生药。   这风生兽就是一种虫,因此不得不说下虫的概念,赶虫中的虫字,不是指蛇,也不是单指大蛇,也不是指老虎,它是泛指。   比如西游记里如来佛祖说,周天之内有五虫,赢、鳞、毛、羽、昆。这里说的五虫,代指五仙之外的一切生灵。   赶虫的虫字与之类似,生灵之异于众者曰虫,即生灵中异于同类的就叫作虫。   《虫书》中云:世间为物,日月精养,年久则变,其感应变化者有四,兽化人形曰妖,物化人形曰精,此兽化作彼兽曰虫,此物化作彼物曰宝……   也是在说动物当中,异于普通同类的那些就叫作虫。   比如鲁虾蟆的紫电绝尘特就是一种虫,特是一种驴,但异于常驴,它能急驰如飞,不避丘壑,一日千里。公龙与母驴交姌所生叫作特,公驴与母龙交姌所生叫蚮,特生于陆上,蚮长于海中,各随母质之故。   当然当年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些,这些都是以后学的。   当时鲁虾蟆说杀不了雪玲珑,让二爷爷神色一颓,说道,咱哥俩黄土埋到脖子了,死倒没啥,可苦了井场上这几十号人。   众人一听,脸都哭丧了起来,有的甚至掏出笔记本准备写遗书。   鲁虾蟆摸了一把枣核一样的脸说道,办法倒还有一个,找一个三月初三卯时出生的男童,我要他三滴血,能破这雪玲珑的虫法道行,虽是杀不了它,却能救众人性命。不过有难处…… 雪玲珑记 鲁虾蟆出山1   鲁虾蟆欲言又止,二爷爷问道,什么难处?   鲁虾蟆说,这滴血的童子,一辈子算毁了。雪玲珑尝到了这童子血,男童这一辈子可就被血玲珑缠上了,一旦被雪玲珑察觉到男童生气所在,虽远隔万里,必杀之而后快,要想不被雪玲珑追杀,只能藏匿其气,必须约法三章过生活。   第一,这一辈子不能住屋子里,屋舍乃聚人生气之所,只要这男童生气聚集,不论天涯海角,雪玲珑都能找到,这叫宿必见星,睡觉必须看到星星。   第二,一辈子不能摸钱,不能聚财,钱之为物,养人戾气,戾气一聚,雪玲珑隔空使虫法,照样找的到男童,这叫食必躬取,吃的东西必须自己找,因为没钱买不来。   第三,不能事双亲,莲藕牵丝,母子连心,心照神交,唯父与子,子女与双亲气息相通,一旦感发,必为雪玲珑所知,这叫亲必疏离。   依此三章,大事可行。   我当时听完就哭了,我就是三月初三卯时生的。   二爷爷闻听至此,也十分惊诧,他知道我生日,我爸闻言,更是震惊,怎么就会这么巧?   我爸首先提出不同意,话一出口,众人都沉默了,现场谁也不发一言,只有我的哭声在井场上回荡。   谁都知道,没有我那三滴血,大家出了灰圈都得死,死的和于副局一样,连后来进场的鲁虾蟆也得跟着死。但用我的三滴血以后,可不就等于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单是约法三章就够好人受的,宿必见星,食必躬取,亲必疏离,这三条,岂不是要把人变成活脱脱的叫花子。   就在难以决择之际。我突然流鼻血了,一来正是暑热天气,肝火旺盛,二来小孩子熬夜也会上火,三是天机如此。   我二爷爷仰天长叹,天意啊,天意啊。   爸爸掩面而哭。鲁虾蟆看了看我二爷爷,我二爷爷点点头。鲁虾蟆从包袱里拿出个小瓶,凑身到我鼻前,接了几滴血,刘队长拿了一卷卫生纸出来,给我塞住鼻孔。   鲁虾蟆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花皮蛋来,状如鹌鹑蛋,后来我知道,那叫黄雀鱼蛋,虫书是这样记载的,南海有黄雀鱼,六月化为黄雀,十月入海为鱼,八月间,于陆上遗卵者二,其一雌其一雄,凡世间鳞介,见则喜食之,所谓鞑靼见酒,骆驼见柳是也。   这种黄雀鱼前半年为鸟,后半年为鱼,所产的蛋,只要是有鳞的东西,闻见味就走不动了,非吃它不可,就和蛮子见了酒,骆驼看见柳树一样,走不动步。   鲁虾蟆将蛋敲开一个小缝,将我的鼻血灌了进去,然后用芦苇的内膜封好蛋口,小心翼翼的将蛋放到了雪玲珑的灰圈里。   那雪玲珑也属于鳞介,见了黄雀鱼蛋,哪有不动心的道理,它显然知道这是个陷阱,然后黄雀鱼蛋对它的生理诱惑是不可抵抗的,它扭曲着身子,拼命的抵抗黄雀鱼蛋的诱惑,但对雪玲珑来说,黄雀鱼蛋如同毒品一般。   雪玲珑最终没有抵抗过生理诱惑,它极不情愿又十分亢奋的吞下了那颗蛋。   鲁虾蟆往小灰圈里扔了个石块,雪玲珑用身体缠起石块,将肚子里的蛋挤碎。   此时我的血起作用了,雪玲珑在灰圈里痛苦的挣扎着,我的小腹突然奇痒难忍,掀开小背心一看,丹田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红色斑点,雪玲珑在我身上做下了记号。   雪玲珑挣扎一番,在小灰圈之内翻了几下身,痛楚非常。突然之间,以头抢地,尾巴蜿蜒而下,竟然钻地而走,地上仅留下一个小洞,还冒了陈青烟。没想到雪玲珑还会遁地,不知道它在地下会不会长得非常巨大,会不会也沿着黄河走。   那时谁也不敢去拦,包括鲁虾蟆。后来鲁虾蟆还对我说,当时不怕它跑了,而是担心它不走。   雪玲珑走后,井场外的蛇开始走散,雪玲珑虽不死,但它的虫法被我那三滴血破了,一个小时以后,井场外围的蛇全部撤离。   井场上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鲁虾蟆和二爷爷商量了一件事,那就是要带我走。鲁虾蟆的意思很明了,这孩子己中虫记,在你们谁手里都活不了。这话倒是真的。   二爷爷艰难的点点头,我爸则蹲在地上不停的抽烟,俗话说的好,好孩子谁舍在庙里,活蹦乱跳的大小子,谁家父母也难以割舍。   我见势头不好,撒腿就往板房里跑,当时我还小,想法也简单,想着躲进井场的板房,反锁上门,他们抓不住我也就罢了。   可我刚跑进板房,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不省人事。   等我苏醒的时候,是在一头驴的背上,正是鲁虾蟆那头紫电绝尘特,家在哪己经找不见了,我伏在驴背上大哭一场,鲁虾蟆一声不吭,任由我哭够了,才给我讲了讲事情原本经过。   我一跑进板房,大人们就跟过来了,鲁虾蟆见我进屋后晕倒,立即伸手将我拉了出来,掀开我背心看时,丹田处的那个红斑延伸出了一条红色的血线,有一两厘米长,就在我进屋的那一刻,自己生气聚集,虫斑立即发作,在皮肤上走出一条血线,当这条线绕着腰走完一周,形成一个圆,我就算交待了。   也就是说,一进屋子,这条线就会往前长。正应了三条禁忌之一,宿必见星,这辈子不能住房子。一进屋就会晕倒。当然,食必躬取,亲必疏离这两条也不能犯,否则会有同样的效果,为了保命,只能跟随鲁虾蟆去流浪。   我在板房晕倒以后,村里才陆续有人到井场上找自己家人,因为村子里也发生了一件怪事,凡是在井场上彻夜未归遭此虫祸的人家里,无一例外的发现了一条或两条小白蛇。   虫祸当夜,村里的家人是看到“我们”这些人回了家的,出现了小白蛇后,“我们”却消失了。也就是说虫祸当晚在井场上没有回家的那些人,被一群小白蛇,幻化成人形,替他们回家了。   比如我家,虫祸当晚的情形是这样的。我和我爸在井场彻夜未归,但我妈却在晚上九点钟左右,看到我爸领着我回了家。   我妈怎么瞧怎么觉得不对劲,但哪不对劲却说不上来。据鲁虾蟆说是因为回家的那个“我”冲她一笑,令她感觉到那笑容里有股让人后背发凉的诡异。   不过“我们”刚回家不到两分钟,二姨夫忽然来了,说我姥爷突然住院,二姨夫是县里的司机,配着一辆车,开着车来接我们全家去医院守着我姥爷,生怕他不好。   但怎么劝我“爸”,他都不去,那个“我”也一样。   我妈非常气愤,独自一人跟我二姨夫走了。在医院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一推门就见家里盘着一大一小两条小白蛇,却不见了我们父子俩的身影,于是急忙四处寻找,找到井场上来,有人给她前后诉说备细,我妈听说我以后只能去流浪,搂着晕倒的我也哭昏了过去,我这一走,连和妈妈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想想不禁凄然。   可是别人家的情况更糟糕,比如王红旗和红霞谈恋爱,那晚上,有条小蛇幻化成王红旗模样,偷偷约出了红霞,在村北稻草垛里睡了一宿。   第二天那个假王红旗还用摩托车带着红霞去赶集,被井场上真王红旗看到,吓了一大跳,假王红旗骑摩托车载红霞回来的时候,恰巧我那三滴血破了雪玲珑虫法,假王红旗骑着骑着摩托车,突然变成了一条小白蛇,摩托车失控,红霞摔断了手臂,连惊带吓,卧床好几个月,据说路上很多人都看到了。   不过真王红旗后来还是和红霞结了婚,但始终对她失身于小白蛇耿耿于怀。   王红旗和红霞还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袁国民,他成家六年没落下一男半女,属于难孕难育的一类。但那晚有条小白蛇变作人形替他回家后,他老婆居然怀上了。   起初他并没往深里想,只认为是老天爷开眼,直到那孩子出生,他才傻了眼,因为他媳妇临盆之际,竟生出了一个蛋,蛋皮软软的,犹如蛇卵,不一会蛋破而孩出,却和普通婴儿无异,只是腥气非常。   袁国民连惊带气,得了个重症,不上半年,一命归天,他老婆独自抚养那个小孩,村里人在背地里都管那孩子叫虫孩儿,那孩子细长身量,白鹅颈,水蛇腰,走路一步三晃,浑若无骨。很多年以后,我还遇到过这虫孩儿,彼此还交过手,那是后话了。   雪玲珑通灵如此,它能记住井场内每一个人,不旦能招集群蛇将我们围住,在破它虫法之前,它还能杀死几十里外的于副局,不是它不想杀我们,是因为有灰圈阻挡,外面蛇进不来。它还能制造幻象,让井场之外的人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在井场外看来,当时井场中还是热闹的生产场面。最不可思议的是,它能将小白蛇化作人形行骗,还能在我身上种个虫斑,可见十分神通。   其他人虽也跟着吃惊一场,但终归没遭太多不幸,张老k在虫法斩破之际也醒了,以后再也没打过井,投关系找门路在采油厂工农关系科干了几年,恰逢油田买断,下了岗,混了社会。刘队长出了那事以后就内退了,不知所终。   这事以后,那口井就撤了,井口处修了一个塔镇住,为了掩人耳目,说是为了纪念油地共建三十周年建的,名叫友谊塔,实际上知情人都知道,建塔是为了镇虫,塔里面还有半截钻杆竖着呢,因为想尽一切办法也没把钻杆提出来。   多年以后,雪玲珑也没把当初那帮人怎么样,因为它吃我三滴血,虫法己破,只是把我认下了,在我身上种了虫斑,时时刻刻想要我命,迫使我做起了小叫花子。   不过,后来管理局以钻井震动费的名义给我们赔了很多钱,袁国民家最多,三四十万的样子,当时是笔巨款,我家也赔了二十余万。上级下来了工作组,还就此事找相关当事人谈话,要求村里人不能往外说,签了保密协议书的,都领到了赔偿。   我走后,二爷爷就病倒了,他老是自责,心事过重,常常抱怨这事因他而起,搅得父老乡亲跟受连累,还生了虫孩。不上一年,郁郁而终。   其实这事情起因不能全部归咎于二爷爷,先放下我的流浪生活不提,说说二爷爷和鲁虾蟆的历史。   说起他老哥俩,得从民国时期我们当地小军阀霍殿几说起。 雪玲珑记 霍殿几三炸营1   直到现在,在我们当地上了岁数的老人中,提起霍殿几三炸营,没有不知道的。哪三炸营呢?一炸南店集,二炸狐狸坟,三炸长虫殿。   霍殿几是土匪出身。民国时期,鲁北海边盐荒之地多蹿匪,这里有土匪滋生的几个必要条件。一是地广人稀,此地多盐蒿白茅,乘条小船往芦苇荡中一藏,踪迹难寻,海潮沟交错纵横,要是捕盗官军放火烧茅,随便划进海潮沟就能遁入大海,虽然船小不能入深海,可没有船的捕盗也只能望洋兴叹。   二是滩涂之地,物产丰富,土匪们平时能填饱肚子。   当年的土匪不像现在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动不动就嚷嚷大当家的怎样,二当家的怎样。当时民间称呼土匪为老缺儿,可能是老缺德的意思,本意己无法详考。   能干老缺儿的,大都是在家吃不上饭的光棍人家。当老缺只为混口饭吃。而且老缺儿日子并不好过,绑票算是其主业,可绑票来的钱大多用于购买枪弹,修船补帆,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备急,大多数老缺儿连件像样衣裳都没有,主要靠抢衣裳穿,远远一看七零八碎,就像丐帮开会。   所以老缺在芦苇荡海潮沟的食谱也很另类,鱼是主食,春天到海泥滩踩蛤蜊,夏天抓青蛙,秋天逮过冬的候鸟,天鹅大雁,什么都吃。冬天才出来打庄子,绑票抢粮,甚至有些老缺还在海边开荒种地。   有个人被老缺绑票,在海荒地待了三个月,据说吃了一冬天的泥鳅干儿。以此可见,老缺们都是野外生存专家,其次才是土匪。   当年的鲁虾蟆和前文丁叫花是师兄弟,一块从贺兰山追虫至山东地界,丁叫花沿黄河南岸走,鲁虾蟆才十几岁,沿黄河北岸走。丁叫花被抓了壮丁后,鲁虾蟆衣食无着,就去海潮沟找吃的。   赶虫这职业属于暗三门,是个臭豆腐行,外表不怎么光鲜,也不挣钱,懂行的才知道门里乾坤,闻着臭,吃着香。有前辈花十年时间赶一头虫,或杀虫取宝,或役使行虫,反正这辈子不再赶虫也值了。   那宝或虫让他卖他也不卖,赶虫人都明白,钱财是纸,宝才是日子,都是留着自己用的,至于怎么用那是后话。   赶虫人几十年如一日,漂泊在外,衣食无着是常态,所以要有走到哪吃到哪的本事。也就传下来一套独门秘术,叫作吃四方。这门学问的核心就是一句大白话——怎么找吃的。   当日鲁虾蟆在一条海潮沟附近下了个翻车子,翻鵏。鵏,是一种大型鸟类,民国的旧称是十六两一斤,鵏分大小,大鵏上大称约,能到三十八斤。翻这么一只,半多月的伙食就有了着落。   翻车子就是用树枝、头发丝、细麻绳做的陷阱机关,逮一只小蠕虫放在翻车子中央,只要鵏过来一吃小虫,翻车子就将它脖颈套住,细绳末端拴有砖头,要求重量恰能使鵏飞不起来。   由着鵏在原地折腾够了,人才上去逮,因鵏之为鸟,有射粪之能,凡是猛禽,过七两之重,就能拿大鸟,不见海东青拿天鹅吗?海东青不过一二斤之重,而天鹅二十多斤。然而再大的猛禽不敢拿鵏,因为鵏能喷粪,粘在猛禽鸟羽上,这猛禽就永远飞不起来了。同样道理,喷在人头发上,会秃顶,入目则能致眼盲,所以得等它自己将肠粪射完再逮。   翻鵏的关键学问在于识天文知地理,比如,凡是羽禽,夜宿之时,没有顺风而睡的,都是逆风而眠,大小都如此,但小禽多宿迎风坡,大禽多宿背风坡。   还得会看风物,比如日间王八出水,头南望主睛,北望主雨,晴有晴的翻法,雨有雨的翻法。又比如夜间蛤蟆叫声干亮主睛,蛤蟆含水叫主雨。   还有最基本的,云往东,主大风,云往南,漂大船,云外北,发大水,云往西,披蓑衣。日晕则雨,月晕则风,月晕缺口方向即风来方向。   以上这些都是吃四方所必备技能,候天时,明地理,知风物,解虫性。阴阳晦明之间,望朔盈亏之际,内藏乾坤七十二手,不可不察。   鲁虾蟆是个赶虫人,虽通晓乾坤七十二手,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在海潮沟这片江湖里却是个呆子。   老缺虽然是匪类,但在海潮沟残喘几百年,自有其生存之道,自明代成化年间,海边炒盐窝子时,老缺就开始抢盐商,那时贩盐须要盐引凭证,俗称窝单,又叫炒盐窝子,那是老缺儿们最辉煌的时期。   后世历代围剿不绝,只因这般人精于消息埋伏,有自己独特的一套预警系统,其法如下:先刮取泥滩表层三指厚的於泥,将一斛於泥对一斛水,调匀了过筛,那筛眼比沙粒大,比螺壳小,因此叫绝螺筛。   凡是泥里的贝类,不论大小,尽收在筛中,选其大者自食,小的装麻袋浸水中,积攒的麻袋多了,尽数扛出,将绿豆般大小的螺,沿着自家地盘外围的水域泥滩密密的撒一圈,引得食螺的小海鸟接踵而至,密密的排成一条线,寻螺啄食,一旦有人靠近那条鸟线,群鸟必惊飞,老缺们在苇荡中一眼便知有生人犯境,这些小螺五天一撒就能起到很好的预警效果,有的小海鸟记忆力超群,尝到甜头后,今年在这条线吃,来年还在这条线,并且这种觅食地点还会教给小海鸟,至今我们当地管这些海鸟聚集的地方叫老缺线。   因此,鲁虾蟆一入海潮沟就被老缺们盯上了,老缺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所以浑然不觉。一开始,老缺们见他衣衫褴褛,是个穷小子,知道是个生肉,没油水,本不想绑他,但观察了三天,发现这是个人才。   老缺们盘踞海潮沟几百年,没人逮的着鵏,传说鵏这东西不能枪猎,它在一里地外能闻见火药味,这东西又不怕鹰隼,所以几百年来,老缺们食谱里没这一项,见鲁虾蟆独自一个在海边吃的满嘴流油,就动了心,将他绑了,强拉他入伙,鲁虾蟆见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敢怒不敢言,勉强入了伙。   鲁虾蟆那帮匪众,为首的叫齐胡子,据说和鲁虾蟆还很投缘。   干了一段时间,鲁虾蟆没有丁叫花音讯,也只能跟着一般老缺瞎混日子。   有这么一年,齐胡子出门打庄子,鬼使神差打到了我们家。当时我老爷爷持家,二爷爷还在读书,家里有一百八十大亩地,一大亩合今天三亩,每年粜了高粱、豆子能进几十块银元,也算是富裕之家。   收了秋,我老爷爷爱出门打毛,因为那时俗谓野兔就叫毛,土枪因此也叫毛枪,是火药枪,火药分灵药和炸药,砸铜皮装灵药引火,枪管里装炸药,再填铁砂。那时枪管不叫枪管,叫旋风炮,准星叫天星称,扳机叫捣使鬼儿,枪托叫座山,灵药引火口叫鬼开门儿。   打毛时,毛顺着旋风炮方向跑,叫直趟子,毛垂直于旋风炮方向跑叫浑趟子,有讲究叫,直趟子打尾,后手三分虚,浑趟子打头,前手七分实。这是老爷爷传下来的,他当年一杆毛枪弹无虚发,远近闻名。   若是瑞雪初霁,两条狗一只掩一只赶,将那白毛兔激起来,没有从我老爷爷枪底下跑了的。   但老爷爷性情耿介,势如烈火,坏就坏在好枪法上。闹老缺最厉害的时候,别人家每到夜晚,必宿于野外,在荒坟窝子里睡,老爷爷仗着艺高人胆大,每天在家中睡,日间见了邻居,每每嘲笑人家,你看我,又赚了一后晌便宜。   山东地界邪,说什么来什么,有天晚上齐胡子进了村。村里没人,就我老爷爷一家,老爷爷听见院子中动静,提毛枪站在门后,说道,你们进来我就打死你们。   老爷爷说的是庄户话,老缺们不傻,谁傻乎乎进屋?人家捅开窗户纸,一阵迷香就全解决了,绑走了我二爷爷,按照老缺传统,捅开窗户纸是要用枪的,可队伍中鲁虾蟆会配迷药,效果好还便宜。   绑走了二爷爷,我老爷爷开始找说票的人去说,那时专门有个行当叫说票,就是老缺和被绑架家庭的中间人,来回传话,讨价还价,居中调停。   我老爷爷找的说票的人叫宋金牛,宋金牛的老婆是个咸鱼嘴,过年的话放她嘴里也一股膻气味。齐胡子是个匪首,却不乏小性格,最烦唠叨。   当时齐胡子到宋金牛家里拿钱,宋金牛却把我家赎票的钱先给小舅子放了短贷,宋金牛老婆端着碗粥,喝的稀里糊噜,糊弄齐胡子说,你们急啥,还不让人家凑凑?钱早晚给你们。   齐胡子闻言,从腰里头掏出七音子(一种装七发子弹的老式手枪),一枪把宋金牛老婆打死了,脑浆撒了一地,然后扬长而去,宋金牛吓得拉了一裤,把钱连本带利还给了老爷爷,一辈子再没说过票。   可苦了老爷爷,跑断了腿再没找到说票的,因此二爷爷在老缺们破船上住了三个月,人情隔不住磨,天长日久,齐胡子见二爷爷能写会算,有心招他做个先生。   二爷爷当时是进步青年,不像后来那么落迫,一心想着去讲武堂读书,可我老爷爷怕他一进学校就当了兵,有道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就把他送到家乡红枪会的学校,每天念什么,红缨枪缨子红,东庄出了个王小龙。   二爷爷的学问比那里先生都大,因此有心离家闯荡,碍于伦理纲常,没敢走,齐胡子一说招他做先生,他考虑当时天下大乱,倒有心弃文从武,从匪道上谋个出身。就跟了齐胡子,做起了七音子八音子指着地主要金子的勾当。   后来齐胡子将一个地主公子哥坠了桅杆,坠桅杆就是撒票,将人绑在帆上,升到桅杆顶,然后解了绳子,任由人从顶上掉下来摔死,那地主家也是硬茬,倾家荡产要齐胡子命,买了三家老缺帮,来杀齐胡子,叫作三家打齐胡,我二爷爷瞅准机会,劝齐胡子投奔了霍殿几,霍殿几当时是国军一个旅长,也是土匪出身,吃着军晌,招兵买马,就是不抗日,俨然一个小军阀。   霍殿几和齐胡子一见如故,二爷爷和鲁虾蟆也分别任了职,若不出意外,二爷爷和鲁虾蟆也许能成中国历史上名将,谁成想当时有头奇虫过境,鲁虾蟆一时手痒,惹得霍殿几一炸南店集。   事情的起因,是霍殿几辖区内抓获了一个叫袁大海的江洋大盗。 雪玲珑记 鬼托梦   他夜入人家偷盗,把那家主人苏半山惊醒后,被苏半山制服,绳捆索绑如粽子状,交给了警察局。本来这种事也惊动不了霍殿几,尽管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可后来发现这案子实在太邪乎,不得不往上报告。   袁大海是个大盗,见过世面,即便见了霍殿几,仍有几分豪横。可一见抓住他的苏半山,杀猪一样哇哇大叫,还发了疯似的指着苏半山对别人喊,他不是个人,他不是人。   抓贼得获脏,在搜查袁大海存身的一座破庙时,发现了一锅人肉汤。其后,又在庙外空地中挖出了几十个人头骨。   这让当时警察署缉盗人员惊骇不已。随着对案件的深入调查,更恐怖的一幕浮出水面,袁大海每盗一户人家,必把家中主人吃掉,北五省相同案件有近百起,都是好端端夜宿于家,先是财物失窃,后是主人失踪,皆在一夜之内完成。   全部为袁大海一人所为。盗财吃人。   此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霍殿几因在辖区内捕获如此大盗,着实风光了一把,更有拿了霍旅长钱的小报标题干脆刊出——霍旅长单刀擒罗刹,警察署十日破奇冤。   然而案件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民国时期,变态杀人案虽不多,但也时有发生,一开始人们普遍认为袁大海是变态杀人,那时叫癖杀。以奇癖杀人。然而所有人都错了,袁大海经不住严刑逼问,把实话全说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变态杀人。   他之所以入宅盗财必吃人,是因为不得不吃人,这是他师父传下来的盗术,天下盗门有三十六路,其中有一路叫鬼托梦。   凡是吃过人的人,呼吸吐呐必带一口尸气,这口尸气若被熟睡的人闻到,必然有梦魇缠身,冤鬼坐枕,从而沉睡不醒,非举火烧身叫不醒此人。说白了,吃过人的人,进入别人家,该家主人如果在睡觉,就会陷入一种深度昏迷。   鬼托梦是江湖邪术,正是利用这一点,袁大海入室盗窃,每次都能得手,因为被偷的家主根本醒不了。得手后将昏迷的主人背出去很远,那人也不会醒,背到他藏身之地,自然是杀死吃掉,以养尸气。   而且吃的越多,尸气越重,因此效果越好,如此恶性循环,而且人肉到口,越吃越谗,和抽大烟有一拼。普通人看人的眼神,无非在琢磨对方意图。而袁大海看人时,那种邪祟让人打冷战,他在琢磨你哪个地方好吃。   然而当审讯人员问他,为什么苏半山就能在熟睡中惊醒呢?   袁大海一听,用戴着铁镣铐的手,死死的抓自己头发,浑身吓的打哆嗦,嘴唇发白,颤抖的说,苏半山根本就不是个人。   在当时警察看来,袁大海说的是一番疯话,神经正常些的人也不会去做鬼托梦的勾当。但霍殿几己被盛名冲昏头脑,非要一查到底,希望能在此次案件的基础上再破大案。得到了鲁虾蟆的积极响应。   当时鲁虾蟆和我二爷爷因为文化程度高,分别做到了正连和副连。能和霍殿几说上话,鲁虾蟆别有动机的劝霍殿几继续追查苏半山。   于是霍殿几命人去传唤苏半山,结果发现苏半山所赁的宅子里空无一人,正屋之内,坑上长出了小草,灶台里也长出了草,屋梁之上,蛛网层层,院中也空无一物,只有一眼水井,井中一汪碧水兀自清澈可人,己是很久没有人气。   而搜查这宅子的日子,距离袁大海案发不到一个月,即便案发之时苏半山远走高飞,那宅子也不至于荒废到如此地步,一时很让人费解,赁屋不住,是何道理?   几个被派去搜查的人回来复命后,鲁虾蟆不甘心,又把袁大海提审了一遍,问袁大海为何去偷苏半山,而不是别人。   袁大海说,贼有贼消息,贼盯人不是看穿着打扮,也不是看门楣宅弟,而是讲究里三哨和外三哨,外三哨是什么呢?就是当铺、钱柜、大饭庄。里三哨是指,褡裢、帽子、鞋脚。   外三哨很好理解,常出入当铺的人,说明有家底。能常在钱柜上转悠的,也有浮财。出入大饭庄子的更得是有钱人。   里三哨就有门道了,旅人出门在外,身上藏钱的地方大抵只有三处,帽子里放银票,所谓无风扶帽,必是有票,意思是没有风的时候也常常扶扶帽子,那是惦记帽子里的银票。再看鞋子,走路时,刻意的左脚轻右脚重,说明左脚的鞋底有票。   褡裢的学问就更大了,凡是装有银钱的布袋,不挂土,若见风尘仆仆走来一位远客,路上风餐露宿,再讲究的人,也是一身征尘,唯独褡裢口袋上无土,光鲜干净,就说明口袋里全是银钱。   袁大海就是见到苏半山褡裢上不挂土,才尾随至其家。待夜深人静下手,不想反被苏半山所擒。   鲁虾蟆审完袁大海,两眼放光,他虽投身行伍,可心思全不在戎马事业上,整天给我二爷爷讲些不着边际的痴话,当下拉起我二爷爷,就要二搜苏半山宅。   我二爷爷当时还想着自古功名马上取,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对鲁虾蟆这些事,瞧不上眼,本不想掺和这案子,怎奈平日和鲁虾蟆相处不错,抹不开面皮,只好一同前去。   在路上,两人经过一番计较,决定先去找苏半山的房东,也就是宅主人。房东一看两人是行伍来路,不敢怠慢,一问一答,实话实说。   原来苏半山赁他的房子时,就己言明,宅子租期三年,房款一次付清,三年内房东不得上门。苏半山给了房东半口袋珍珠。   鲁虾蟆闻言,非要看看苏半山给的珍珠什么样,说是自己小时常走南海,认得珠子真假。   房东见鲁虾蟆说的有板有眼,拿出三五颗珠子给鲁虾蟆看,鲁虾蟆不看则已,看了几眼,乐得差点蹦起来。低着头抿着嘴,拉起二爷爷就走。那架势就像急着入洞房。   二爷爷不明就里,一路上问鲁虾蟆那珠子有啥猫腻?再者那是人家的,干咱哥俩啥事?   鲁虾蟆只说,别多问,咱哥俩后半生富贵,在此一举。   二爷爷糊里糊涂就跟着鲁虾蟆进了苏半山宅子,两人拉起挖地三尺的架势,整整在宅子里搜了一下午。   工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在粮食囤里发现了一斗珍珠和半匹薄纱。   二爷爷一见珍珠,冲鲁虾蟆笑笑说:哥,真有你的,这些珍珠够咱俩置两套宅子了,趁着没人,拿称分了吧?   鲁虾蟆心思却没在珍珠上,拿着那薄如蝉翼的轻纱端祥半天,激动之情写满了双颊,但始终一言不发。   二爷爷见鲁虾蟆怔怔出神,反复追问,没想到鲁虾蟆突然拔出了腰间的王八盒子。二爷爷吓了一跳,见财起意的事,江湖上广有耳闻,鲁虾蟆拔枪,这是要吃独食?   二爷爷正腹中狐疑之际,鲁虾蟆却将王八盒子塞进二爷爷之手,说道:兄弟,你把你配枪拔出来,我这枪你也拿着,两把王八盒子在手,你给我守住院子里的那口井,井水里有动静你就朝井沿开枪,我出去收拾些物品就回来,该着咱哥俩时来运转。   二爷爷把嘴张的如盘子大,问道:鲁哥,你失心疯了?说的这是什么话?井里能有什么?   鲁虾蟆压低声音说道:苏半山就在这宅子里,他凭房不是住屋里的,他住在井里,这物是个“人虫”,珠子算不得什么,咱不要,是孝敬齐胡子和霍殿几的,井里的苏半山才是真宝贝!   二爷爷要再问,鲁虾蟆兴奋异常,夺门而去,刚走出大门,却和霍殿几撞了个满怀。   所谓慈不带兵,善不敛财。霍殿平日说话就要带着三分骂,指着鲁虾蟆吼道:妈了个巴子,你小子尾巴上着火了?蹿的这么急,赶着阎王殿投胎啊?   鲁虾蟆一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叫了个霍帅。面对突如其来的霍殿几,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霍殿几正接受某个小报记者采访,要拍一组关于袁大海案的照片。霍殿几亲自坐车引其前来,意在宣传自己治下,海晏海清。   当时己是黄昏,苏半山所赁的房子位于县北二里街,胡同很窄,霍殿几一辆车四个马弁连同记者挤了一胡同。   好在霍殿几并没有起疑心,记者在侧,也不好过分跋扈,那记者是个女的,是当时出了名的知识青年交际花,号称睡遍三教九流,阅尽人间男色,因为裤腰带太松,得了个浑名叫作探墙杏儿。   此番来采访霍殿几,也少不了晚上一起吃顿醉仙楼,听听戏,上上床。霍殿几也是面带桃花,春色盎然。   霍殿几又笑骂了几句鲁虾蟆,就扭头和探墙杏儿说采访的段子,眉眼里都是云雨之色。鲁虾蟆瞅准机会,悄悄遛了。   霍殿几率领众人走进小院,虽是眉飞色舞的在给探墙杏儿讲案情之离奇,言谈间却不禁眉头紧皱。   我们当地坊间传说,早年霍殿几蒙上双眼,能凭自己一双鼻子闻出子弹是何种型号规格,哪里生产的。他善使王八盒子,手头子极准。   王八盒子就是德国造的毛瑟保罗,后座力极大,当年在欧洲没流行开来,到了中国,却被仿制的铺天盖地,霍殿几使王八盒子,是斜着手腕打,不动的东西他还打不那么准,要上遇上快马飞贼,他一枪就能撂下来。   旁人配枪是装在枪匣子里挂腰上,装逼用,他装在自己大口袋里,枪都不用拔,摸进口袋隔着衣服就开枪,能三枪打俩蚂蚱。   霍殿几早年不得志的时候,常在自家地窨子里编柳条筐。地窨子就是我二爷爷后来在村边水库挖的那种土坑,上覆茅草顶。凡是编筐编蒌,须在地窨子中完成,方能出上品,因为柳生阴地则韧,地窨子不见天光,属阴地。再有就是,坟地中的柳枝多坚韧异常,以其成器物,坚久耐用。故而编柳须入窨,也是句古话。   霍殿几生性好吃懒做,常常编着编着筐就在地窨子里睡着了,有天同村有个人去叫他一块赶集卖筐。听见霍殿几在地窨子里呼噜打的震天响,就想下去拍醒他,进地窨子一看,当时魂都吓飞了,就见地窨子当中躺着一条一丈多长的大鲶鱼,鲶鱼打着呼噜,身上还穿着霍殿几平时的衣裳。 雪玲珑记 霍殿几龙王殿讨承兑   从此,霍殿几是鲶鱼精转世的说法不径而走,霍殿几听了也不在意,直到有一年,黄河发大水,淹了两府十三县,霍殿几和一村几百号人被洪水困在薛家高冈。   乡亲们走的急,没把家里粮食抢出来,面对四周茫茫洪水,一愁莫展,那时候人肚子里清淡,油水不足,饿了两天就有人撑不住了。   霍殿几就脱了鞋拿个筐下洪水去捞鱼,起初有些尖酸的后生还笑话他,柳筐哪能逮到鱼?可霍殿几把筐放水里,鱼就自己往里跳。满村皆惊。好歹凭着霍殿几逮到的鱼活了下来,没饿死人。   于是全村拿话奉承他,霍殿几更加相信自己是鲶鱼精转世,村里有个老头是个酒腻子,做梦吓醒了都要拧开酒壶喝两口儿,发大水什么都没抢出来,只抢了一把醯腊酒壶,感念霍殿几救命,把一壶酒给了他。   霍殿几也不客气,喝了酒撸胳膊挽袖子就把平时无赖气展了出来,骂骂咧咧的和全村人说黄河龙王不仗义,三节两时没少祭三牲,龙王还不知足,发大水淹地,赔了许多家用,这口气难咽下,咱老百姓家里小猫小狗叼了邻舍吃食,还讲究个抵兑赔偿,这龙王关起门来朝天过,不地道。   骂骂咧咧的就要去洪水里扎个猛子,跟龙王要个承兑。   合村人都没劝住,霍殿几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没上来。   起初都以为他淹死了,直到洪水退了,人们才发现他好端端的坐在霍家庄自己家里,逢人便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跟龙王要了两包铰丝银,还说跟龙王要了个承兑,日后霍家庄地面风调雨顺。   有人问他见龙王的细节时,他只是摇头笑笑,不再言语。   直到今天,每逢大旱之年,霍家庄地里总会莫名其妙的下隔道雨,老人家就说这是霍殿几当年跟龙王爷要下的承兑。   这事上了岁数的老头都知道,霍殿几跟龙王要承兑,流传很广。   当时洪水退却,以前的地欠己被洪水淤平,大地平拔三尺,地力也比以前壮了,当年高粱熟了两茬,但出了个大问题,没了地欠,人们无从知道自家地界范围,因此引起很多争斗。   只有一个方法能划清地界,那就是秋后找老坟。   原来自古黄河发水,七分灾,三分德。   三分德是指土地的肥力提高,再就是发水后的头一年秋天,能让人们找到自家老坟,因为秋霜一降,大地雪白一片,唯独原先有坟的地方不挂白霜,这叫霜圈。   人们以老坟位置作地标,重新划分土地。   那一年有个霜圈不是很明显,引得霍殿几和邻村地主起了争执,霍殿几性发,举刀杀人,畏罪而逃,再后来他用从龙王那抵兑来的铰丝银买了八条汉阳造,起家混了绿林,最后被北洋政府招安。   虽说霍殿几言语粗卤,起身草莽,为人却很有些通灵。当日他一进苏半山小院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隐约有双眼睛端着枪盯着他,却不是别人,正是藏在粮食囤里的二爷爷。   二爷爷蹲在粮食囤里不敢出来,别人还都好说,唯独霍殿几不能冒然冲撞,他反应太过讯速,不管认没认清人都敢开枪,一旦擦枪走火,后果不堪设想。   霍殿几预知危险的能力可以说前无古人,当时就把手伸进了自己大衣口袋。二爷爷忌惮霍殿几手头子准,一见形势不好,蹲在粮食囤里大叫:霍帅别开枪,我是王采樵。   喊声一出,霍殿几也有些蒙,环顾左右,找不到声音来源。二爷爷继续喊道:我在粮食囤里,霍帅你别开枪。   霍殿几知道是我二爷爷,警惕心放下了一半,骂道,王二侉子,装你娘的老鼠精,躲粮囤里憋啥屎?   二爷爷慢慢站起来,霍殿几看见后大踏步走近里屋粮食囤,见我二爷爷手里提着两把王八盒子,身边是一斗珍珠,霍殿几恍然大悟,骂道,马了个巴子,怪不得你俩小兔崽子撺掇要查什么苏半山,原来还有贼脏啊?   二爷爷忙陪笑说,霍帅,这都是要孝敬您的。   霍殿几看了看探墙杏儿,摆了个姿态说,这都是苏半山自家财产,是民脂民膏,我霍某人为政一方,哪能干这种事?   看的出霍殿几有些生气,正接受采访之际,手底下人闹了这么一出,可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   二爷爷急忙说道,苏半山可不一定是个人。   一句话惹起了探墙杏的兴致,百般追问苏半山身上有什么事。   二爷爷也不好回答,因为个中猫腻只有鲁虾蟆知道。   霍殿几为了在探墙杏面前装样子,着令四个马贲把二爷爷枪给下了,绑回去再做处分。所谓的处分也就是罚半个月响钱,那年月讲究当兵吃粮,没油水谁会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跟你干,当兵的出去谋财,再正常不过,谁也不当回事。   就在这时,院中的那口井开始往外冒白气,和烧开了水一般。四个马贲刚把二爷爷的枪给下了,二爷爷惊呼一声,井里有人。   霍殿几闻声,扭身之际,手己经插进大口袋,见井上烟气腾腾,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就是一枪,正打在井沿上。   井里头哇的一声,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哭声。   饶是霍殿几下洪水和龙王讨过承兑,当时见井口冒白气,井底有孩子哭,也愣在当场。他那一枪打去,井口的白气倒消散了,可婴儿哇哇的哭声不绝于耳,井口就像个扩音器,哭声传出来越发凄厉。   探墙杏虽是名利场中人物,归根结底是个女流之辈,天性听不得孩子哭,本身又读过书,自诩为文明人,那年月读书人特别讲究这个。刚在家里吃完棒子面窝头,出门也得换长衫拄文明棍,拿牙签一边剔一边嘟囔,今天烧羊肉有点老。真矫情起来,是能舍命的,那时的人做事有晚明遗风,谈天尽魏晋口舌。   所以探墙杏儿壮着胆子,第一个去井边查看,往井里看时,里面竟空无一物,只见一汪碧水,然而哭声不绝。声音是井水中传来的。   吓得探墙杏尖叫一声,跌坐地上,只闻哭声,却不见有人,谁不害怕?   霍殿几也往井边走去,略略的往下看了一看,脸色深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正疑惑哭声来源,门外又吵吵闹闹,骂声连天的进来两个人,却是齐胡子一手揪着鲁虾蟆衣领,一手提一口袋,一路骂声不绝。   齐胡子气势汹汹的把鲁虾蟆拖进小院,在霍殿几面前将他推倒在地,骂了声,给我跪下。气乎乎的将手中口袋摔在地上。   齐胡子对霍殿几说道,鲁虾蟆这小兔崽子不仗义,我拿他当兄弟,他反过来偷我,霍帅,要是在我芦苇荡子里,老子早他码一枪崩了他了,如今我也算是吃着军响的人,杀个狗也得给大哥你知会一声,你看怎么办吧?   当时就见有一群小飞虫,在齐胡子眼前嗡嗡的飞,不时往齐胡子眼里扑,迷的他睁不开眼。齐胡子这人杀人如麻,杀气浓重。   凡是久经战阵,杀气烈的人眼前头都飞舞着一群小白虫,这种小飞虫叫虎蚋,老虎眼前就飞舞着一群虎蚋,老虎捕食之前,有虎卜蚋扑之说,是说老虎下山寻食,必要直立身体,然后任由身体倒下,头朝哪个方向,就去哪个方向觅食。发现猎物,动了杀机以后,便有虎蚋扑眼,不使其睁开大眼,一旦睁大了,杀心己成,猎物难逃其爪。   人也一样,传说武松就有一双虎蚋眼,平时眼前飞舞一群小白蚋,不使其睁眼,总是眯着眼,一旦睁大了,是要杀人的。武松有四不如,拳不及西门庆,腿不及李二僧,刀不如飞天蜈蚣,力不如蒋门神,然而这四人都被武松杀了,凭得就是武松比他们多一双虎蚋眼。   齐胡子就是一双虎蚋眼,鲁虾蟆一见他虎蚋扑眼,就知道他动了杀机,这些也都是鲁虾蟆后来说给我的。   可霍殿几和我二爷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齐胡子,都是自家兄弟,啥事能气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