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税赋之议   大正五十一年。   皇帝程沂坐在启德殿,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字茂弘,是大正国第一名门望族南阳萧氏之后。不仅出身豪门,萧凤鸣本人更是以文章和清谈跻身天下一流名士之首。   然而虽说是名门贵公子,萧凤鸣却没有时下贵公子那些骄矜的毛病,坦然接下贵公子们避之不及的度支郎一职,并且说:“度支郎经管度支曹各项琐碎事务,旁人趋避,无非是怕麻烦。人间事,此处不麻烦,必定彼处麻烦,凤鸣愿担此事为陛下分忧。”   肱骨大臣,国之栋梁,莫过于此。   萧凤鸣看着皇帝眼前摊开的地图,摇摇头:“陛下,税赋不能再加了。”   程沂沉默不语。   大正国眼下士族当政。这本是汉人旧制无可厚非。然而不事生产劳作的贵族越来越多,从事农桑的百姓却越来越少。贵族们的骄奢淫逸已经到了人人侧目的境地,为了维持庞大贵族们的生活,大正国的赋税之重已经到了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百姓们苦恼于赋税,往津江之南的衣冠故地邺国逃跑的人越来越多。虽然程沂令率领镇南将军徐蕴带重兵守住津江,一旦发现偷渡之事格杀勿论,但是疯狂叛逃的百姓悍然无惧生死,嚎泣着与官军抗衡,说与其在家里被抽丁和赋税压死不如被官军一刀杀死来的痛快。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津江对岸的邺国早已准备好了小船衣食等着老百姓,隔江对着老百姓喊号子:“渡江来,有饭吃!”时逢端午中秋还要敲锣打鼓一番。   这番做作别说老百姓,士兵们看在眼里都很是有些心思涣散。   徐蕴有心打过江去一劳永逸,然而这一来就成了两国争端,与这渡江喊号子近似于儿戏的行为完全不同。作为镇南将军的徐蕴呼吁一下可以,作为朝廷,却不能够轻启衅端。   一来二去,责任变到了萧凤鸣肩上。   虽然度支曹名义上主事的人是度支尚书王机,但是王机历来以名士做派闻名津江两岸。既然是名士,钱粮这等俗物自然不放在眼里,度支郎萧凤鸣才是大正国钱粮的实际管理者。税赋不合理,萧凤鸣难辞其咎。   然而程沂的不断增加赋税并不是为了皇帝一个人的享乐,萧凤鸣比谁都明白。   环顾天下形势,赋税用在军备上,是不得不为之的自保行为:   除了东靠大海,大正国四周强敌环伺。   正北方是鲜卑各部盘踞的草原大漠,东北部是立国不久的东鲜卑贺兰氏召国,西北则是野心勃勃的赫连氏建立的铁昌;   西面是匈奴所建魏国以及南方山民土著聚集的函越;   往南便是当年与大正国一气同枝的汉人国家邺国。   这些国家无一不穷兵黩武,对处在膏腴之地的大正国虎视眈眈。而算起来大正国皇帝程沂登基才三年,年纪不过二十五,作为肱骨重臣的萧凤鸣也才二十八岁,正是邺国所嘲讽的那样“小儿皇帝小儿臣”,各国蠢蠢欲动之心,昭然若揭。   大正国的未来掌握在年轻的皇帝和大臣手中,萧凤鸣很能够理解程沂增加军备的良苦用心和忧虑。然而,赋税一事,萧凤鸣也确实计穷了。   皇帝程沂沉默了一会,叫着萧凤鸣的表字说话了:“茂弘,你知道我昨天见到谁了?”   萧凤鸣老实回答:“臣不知。”   皇帝凝视着地图:“青泽王宽远。”   萧凤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这青泽王宽远是出了名的狂人,寒士出身,自称读过万卷书,才气堪比卧龙凤雏,本来想到邺国出仕,结果被邺国士大夫给赶了出来,却是如何见到程沂的呢?   皇帝仿佛看出萧凤鸣的想法,微微笑了:“这王宽远倒是有几下子,你知道赋税的事情他跟我怎么说?”   萧凤鸣静静等着看王宽远能有什么好话出来。   程沂笑着看着萧凤鸣,仿佛有些揶揄:“王宽远说,前朝弘泽末年,国家动荡,百姓畏惧刀兵之危而依附豪门宗族,豪族纳入大量田地人口,大正国建国之初,国家纳税基础,都是根据豪门贵族所报人口为准,这当中难免有重复偷漏之处。而今赋税要想减轻民力,国家需要清查人口以及田地确数,因此不若令百姓十户一里,五里一长,三长之上设户长,上报各州郡,如此豪门荫户变成国家编户,往后征兵也更方便。”   萧凤鸣沉思半晌:“想法实在是好想法,然而门阀所凭据的也不过是田地人口而已,如果都收编国家所有,门阀靠什么过活?”   皇帝微微笑了:“所以想听听茂弘和王宽远两人面对面聊聊此事啊。明日此时,我约了王宽远到正德殿,想让大家都听一下我大正国两位名士的辩才。”   萧凤鸣苦笑:“皇上这是在考臣下了,臣下明日会会王宽远便是,不过…”   皇帝微笑:“不过什么?”   “不过倘若王宽远说的有道理的话,不知陛下将如何处置他?”   年轻的皇帝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自当不拘一格用人才,倘若王宽远所想的确能对大正国百年基业有好处,朕希望爱卿能够放弃门阀之见,和王宽远二人好好辅佐朕,朕亦当不辜负爱卿为大正国的一片忠心。”   萧凤鸣躬身,不再说什么,皇帝看着案上摊开的地图,陷入沉思。   启德殿中一时悄无声息。   萧凤鸣刚想告退,却听程沂说道:“茂弘,鲜卑羽真部有使臣到了,你可知道?”   萧凤鸣沉默了一下,慢慢说:“自从宁馨公主及笄以来,各国求亲的使臣络绎不绝。虽说公主联姻乃是国家大事,需得慎之又慎,然而到底公主属意何人,还请陛下尽早定夺。一来公主年龄渐长,这么拖着对公主不好,二来拖着各国也显得我们小家子气。”   程沂揉了揉太阳穴:“茂弘,你的意思我自然知道。羽真部此次前来是为他们亲王羽真司繁求亲,羽真司繁雄武过人,羽真鲜卑近年来实力渐强,各国皆生忌惮之心。若是与他们联姻,可以联手阻隔东北召国与西北铁昌,是门好亲事。只是公主性子倔强,太后那边我又劝不动,说起来也真是为难。”   萧凤鸣点点头:“我年初风闻公主有意环州刺史赵烁。只可惜赵烁门第太低,可惜了他一表人才。”   程沂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道:“平川赵氏门第太低,这门亲事肯定不妥。别说太后,贵族之间也怕是要哗然。”   萧凤鸣沉吟:“公主与太后平日里最听信王的话,也许陛下可以让信王劝一劝?”   程沂微微点头,叹了一口气。   萧凤鸣抬头看了一眼程沂。   程沂微笑:“茂弘,你有话就说,这么拘谨作甚?”   萧凤鸣也微微笑了:“臣有一件事情想请陛下恩准。”   程沂好奇:“你近年来很少有私事求朕,说罢,到底是什么事情?”   萧凤鸣道:“正阳顾氏后人,眼下困窘,求陛下眷顾。”   程沂皱眉头:“顾氏,很久没听到顾氏的消息了。顾家前一个执掌家务的人应该是顾清顾山源吧,顾山源几年前就去世了,不知眼下顾家和人持家?”   萧凤鸣道:“顾家子嗣单薄,只剩一男一女勉强维持生计。男丁顾正则年方八岁,尚不能自立,他长姐顾婉筠一直未嫁帮他持家。”   程沂好奇道:“正阳顾氏能穷成这样?这在贵族之间倒是稀奇了。说起来你们萧家和顾氏也是姻亲,你不照拂,却来找我?”   萧凤鸣叹了口气,苦笑道:“顾山源为人孤傲,临终遗命是不要让子孙后代和我们这些膏粱子弟来往,以免沾了坏习气。所以顾家后人不敢违命,这几年来不敢和我们来往。”   程沂笑道:“顾清当年就是个倔老头,经常写奏章骂先皇浪费,先皇很不喜欢他呐,说他沽名钓誉。”   萧凤鸣点点头:“如今顾氏后人穷困,如果陛下能稍加照拂,他们一定感激涕零。”   程沂笑:“你这是帮我收买人心。你的心意我领了,现今朝堂上的这些士族们,各自的小算盘打的山响,像凤鸣你这样肯为我考虑的人不多啊。”   萧凤鸣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只好低下头恭敬的说了声:“是。”   程沂微笑:“早就听说顾氏庭院是正阳城一绝,若有机会,倒是想去看看。”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街头偶遇   顾婉筠看着自家庭院。凤莲和候叔正在院子里摘蔬菜。今年蔬菜长得不错,芥蓝青青。   昔日的顾氏庭院已经彻底的变成了菜园子。   菜园子有菜园子的好处,起码顾婉筠自己,小弟顾正则,丫头凤莲和老仆候叔一家四口人的蔬菜不用费钱去买了,多余的蔬菜候叔早市上卖掉还能换点钱买米买面。   让顾婉筠头疼的是顾正则眼瞅着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从哪里能够挤出一笔钱来请一位先生。   想来父亲一生当清官,真正一清如水,清贫至极。母亲当年生小弟时难产而亡时产婆的话犹言在耳,母亲由于平日吃的不好力气不足,生完小弟便灯油耗尽。世人皆夸清官好,然而清贫至此,不顾妻儿,乃至家道中落,亲朋疏远,这一辈子到底也有憾事。   顾婉筠看着装蔬菜的袋子,已经装了一小袋。便喊凤莲道:“凤莲,这就可以了,你赶紧洗洗手,换身衣服跟我一起去萧家吧。候叔,还请麻烦套车。”   凤莲和候叔听顾婉筠喊,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候叔默默出门套车,凤莲一边扎口袋一边说:“小姐,小郎主一个人在家中能行吗?要不带小郎主一起去?”   顾婉筠摇摇头:“穷亲戚打秋风,个中滋味不好受,正则才八岁,不要受这份罪了。再说,违抗父亲遗命的事情我自己做,不带累正则。”   凤莲侧头道:“那我们就带这么一小包蔬菜,总觉得很尴尬呢。”   顾婉筠笑着摇了摇头:“好歹蔬菜是我们亲手所种,算是一份心意。本来就是因为穷的无法了才去借钱,哪里来的那么多厚礼。”   凤莲吐了吐舌头。   顾婉筠叹了口气,候叔已经在门口架好车等着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误了小弟读书,顾氏后人大字不识一个,那才叫给祖宗丢人。   然而人背运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顾婉筠没想到的是出门就翻车。   顾家的老牛车才一出门,迎面奔过来一匹骏马,两者一撞,呜呼哀哉。   就听驾车的候叔一声哀嚎,顾婉筠心里一紧,候叔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要是候叔被撞出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四口人可怎么办啊!   不顾自己狼狈,顾婉筠手脚并用赶紧从翻了的车厢中爬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候叔坐在地上哭。候叔四十多岁的人了,哭的跟个孩子一样,顾婉筠赶紧过去看,候叔腿上鲜血一片。   顾婉筠心里一凉,这八成腿要断了。往前一看,那老牛躺在地上也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顾婉筠皱着眉头刚要爬起来,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想扶起自己:“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抬头,却看见一张眉飞入鬓的俊脸,好端端一个贵介公子,看上去不似恶霸坏人。   那公子见了顾婉筠却也是愣了一愣,脸上毫无来由的红了。为了掩饰尴尬一般,那人问道:“姑娘可受伤了?”   顾婉筠见他如此,心中只觉有趣,却也不恼,扶着他站起身来:“这位公子,我们家候叔的腿八成断了,我家家境贫寒无钱看病,还得劳烦你带他瞧瞧医生吧。”   那公子没想到顾婉筠开口就是谈钱,一点客套废话都没有,愣了一愣说道:“这是应当的,不过看候叔这个情况,怕是走不成路了,要不然请候叔在这里稍候,我去请大夫过来?”   顾婉筠一把拉住此人衣袖,皱着眉头说:“你要是跑了我找谁去?”   就听旁边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喝道:“什么跑了,你不看看殿下是什么人!”   顾婉筠一怔,能叫“殿下”的,自然是亲王一流。   大正国眼下在正阳城中的亲王就一个,信王程澈。眼前此人,衣冠锦绣,面容俊朗,气度雍容,难不成真是信王?   就看眼前人微微笑着自我介绍:“如墨不要唐突,在下是程澈,姑娘放心,我把如墨扣押在这里,要是我跑了如墨就是你的人,你让他赶车挑粪无一不可。”   小厮如墨闻言哀嚎道:“殿下!”   程澈板起脸看着如墨:“不要喊了,唐突了姑娘拿你是问,不知姑娘该怎么称呼?”   顾婉筠看了看年轻的信王。   担任宿卫军领军将军的信王一直以英武而闻名公卿。顾婉筠一直以为信王应该是个满脸横肉的武夫,没想到生的这般斯文儒雅,还带着些许腼腆,要说他是书生文士也不为过。顾婉筠不知为何,微微笑了,低头施礼:“顾婉筠见过殿下。”   程澈听了顾婉筠的话却是一愣,抬头看顾家大门,门上斗大的顾字:“原来是顾家女公子,这…你们府上…”   顾婉筠已经习惯如此这般的问话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信王。   信王却自觉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真是对不住顾姑娘了,我今天出门只带了如墨一个人,要不然我在这里陪姑娘,如墨赶紧回府把王大夫请来。”   如墨听了这话,倒是一点都不耽误,大声回答了一声:“是!”骑上马飞奔而去。   顾婉筠看着程澈把撞翻了顾府牛车后一点事没有兀自在一旁溜达的马挽到一边拴好,想要过去看看候叔,却突然脚上一阵钻心的疼,刚才一着急没发现,这下才感觉到疼,这脚八成崴了,心下叹息,果然违抗父亲遗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借钱不顺,奈何奈何。   程澈在旁边看着顾府大门却感慨万千:“没想到顾山源竟然清廉至此,为公如斯,真是国家福分。”顾婉筠皱着眉头任他在一旁感慨,心中生出无穷的悲凉,国家是有福了,顾家是没钱了。钱这一个字真是一文钱难道英雄汉。   程澈见顾婉筠没有接话,颇有些不知所措,努力想了想,对顾婉筠说:“顾姑娘,不晓得府上还有什么人,我去通知一下,先把牛抬起来吧。”   顾婉筠长叹一声:“让殿下见笑了,我家里就还剩一个弟弟顾正则,正则仍是个稚龄儿童,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如且在这里等等吧,虽说坐在路上令人笑话,但是候叔走不了路,我的脚崴了,这老牛咱们两个也扶不起来,一动不如一静,等着吧。”   程澈犹豫了一下,陪顾婉筠坐在门槛上,候叔已经不哭了,却抽抽泣泣,引来路人围观。却有那街坊邻居,连牵带赶,好不容易把牛给扶了起来,正热闹着,却见如墨骑马飞奔过来:“殿下,殿下,皇上有急事召你入宫商量,你赶快跟我去一趟吧。”   程澈皱眉:“王太医呢?”   如墨喘了口气:“已经跟王太医说了,他这就坐轿子赶过来。”   顾婉筠叹了口气:“殿下,你忙你的吧,王太医只要来,把我们候叔的腿看好就成了。”眼瞅着信王绝尘而去,顾婉筠扶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无比。   正自头疼,就觉得旁边一个人绕着自己左三圈右三圈的转悠。   抬头,一个道士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道士见顾婉筠抬头,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之色:“这位就是顾府女公子?”   顾婉筠不晓得这道士要干什么,还没说话,那道士就摇头:“顾姑娘,恕贫道直言,你这府上有妖气。”   顾婉筠到了这个地步连生气都也气不起来,眼见周围好事人等听了这话纷纷围过来,自己脚又不好,只好尽量端坐在原地:“道长,我正阳顾氏乃是江北百年望族,哪里来的什么妖气?”   道士摇摇头:“望族不望族的,跟有没有妖气没关系,再说了,你们顾府的这块地方灵气聚集,想当初仗着府上人多阳气盛,灵气为人所用,倒也称得上人杰地灵,到了现今,府上人口单薄,这灵气自然就往别的生灵身上聚集,依我看哪,顾姑娘你们趁早搬家为是。”   顾婉筠冷冷道:“顾府搬不搬家,还用不到道长操心,我这里有几文钱,道长尽可以拿去,以尽顾氏绵薄之力。”   道士摇摇头:“几文钱我还不缺,如果姑娘有心,舍我五斗米,我定当为姑娘到府上除妖镇宅。”   就听身后一个人笑道:“道士你倒去几条街之外的王家去讨米吧,王家何止五斗,就算五升米,舍给你那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们王老先生正是贵教至交呢。”   顾婉筠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中年文士站在身后负手而立,看着道士的凤眼中寒光闪烁,那道士在这文士的目光下,气势大减,嘟嘟囔囔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转过身急急的跑了。   顾婉筠微微笑道:“多谢先生。我脚上有伤,不方便行礼,还请先生见谅。”   这文士微微一笑:“不妨不妨。”   正说话间,却见顾正则从屋里面冲将出来:“阿姐!”急急的走到顾婉筠身边查看顾婉筠的伤势,又飞奔到候叔跟前,拍拍候叔肩膀:“候叔,男子汉大丈夫,别哭啦,等回去我帮你做一副拐杖,这样走路就不疼了。”   文士微微笑着看着顾正则,问顾婉筠:“这位就是令弟正则公子吧。”   顾婉筠点头:“正是小弟,却不知先生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文士微笑冲顾正则招招手:“顾公子。”   顾正则一脸疑惑的走过来,站在姐姐身边,看着文士。   文士看着顾正则,微微点头,赞叹道:“顾公子年纪虽轻,但是眉目之间有英气,好极,好极。”   顾婉筠好奇的看着文士,不晓得此人来历:“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文士微微一笑:“我姓君,叫君闻磬。令尊生前与我有几面之交,此次特地来找顾公子,便是依照旧约而来。”   说着,君闻磬从兜里取出几封信来,交给顾婉筠。   顾婉筠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父亲的字,心下不由一酸,接过信,仔细看时,却是潸然泪下。   信上无他,全是父亲一片爱子之心。   原是当年小弟顾正则出生之时,君闻磬父亲写信来贺,顾清与他相约八年之后,将小弟托付与他当做弟子。   顾婉筠泪眼朦胧的想,自己这些时日心中埋怨父亲一世清官不顾妻儿,谁想竟然是自己错了。父亲原来早就为小弟安排好一切,却是自己目光短浅。   虽然君闻磬此人来的有些突兀,然而看信上的字迹,确确实实是父亲亲笔所写,信上用字语气,也是父亲惯常所用,此时看起来,恍如父亲生前坐在书房中缓缓写信念与顾婉筠听一般。   君闻磬叹了口气:“令尊去世当日,君某未能前来,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顾婉筠长吸一口气,盈盈下拜:“顾家如今衰微,先生能够不嫌我家贫寒,相守八年君子之约,婉筠感激不尽。”   君闻磬赶紧扶起顾婉筠:“姑娘客气了。”   顾婉筠眼中泪光闪动:“小弟,还不快来拜见先生?”   顾正则疑惑的看了看君闻磬,然而素来听顾婉筠的话,便也不多言,跪了下来,君闻磬负手而立,微微点头,结结实实受了顾正则三个响头。   顾婉筠心中欣喜,小弟拜师之事,便从此解决,只是:“先生,实不相瞒,我家今日实在贫寒,此次出门便是为了束脩之事…”   君闻磬一笑摆手:“罢了罢了,你家如此,我都清楚。束脩且不提也罢。只求一事。”   顾婉筠大喜:“先生但讲无妨,只要婉筠能够做到,万死不辞。”   君闻磬哈哈笑道:“不用你万死不辞,只要给我一间空屋当授课之所,平日我进出自在,除了正则,这间授课之所你们都莫要进入即可。”   顾婉筠嫣然一笑:“这个容易,寒舍屋子随便先生挑拣。还请先生进来说话。”   君闻磬凝视着顾婉筠的笑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然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跟着顾婉筠和恭恭敬敬有模有样的顾正则往屋里走去。   人来人往,夕阳西下。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冷暖之间   程澈站在顾府门口,落日余晖,霞光万丈,照的顾府的大门金碧辉煌。   记得长兄程沂跟自己说过,顾家当年门第繁盛,人才辈出。名士顾仲甫的书画当年便是千金难求,到了现在更是价值连城,程澈自己开府之初程沂就送了一幅顾仲甫的山水给他,当时画一出来慕煞了多少人。   这顾府大门的后面,便是顾仲甫亲手设计的顾氏园林,园林精巧别致,独步正阳城,到现在都是豪门庭院的典范。就连现在贵族们赞口不绝的王氏庭院也是模仿了当年的顾氏庭院而设。   顾氏文人如此,武将更不必说。大正国得国,若非时任宿卫军中领军的顾宗预亲手打开正阳城的城门,大将军程护还不知要花多少力气。是以天下平定后,顾宗预便以拥护之功被封为太傅,位列三公,尊荣一时无二。   然而,彼时谁能想到江北顾氏现如今子孙凋敝,空剩一所大宅院。眼前这大门再怎么金碧辉煌,里面想来也是荒凉,任他豪门望族,却也逃不过这盛极而衰的命运,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顾家衰落,坊间的传闻是因为顾宗预从后殿井中发现了厉王尸首而遭到厉王诅咒所致。自从发现厉王尸首,一时间除了年纪尚小在中书省担任书吏的侄子顾清之外,顾氏满门皆患伤寒,死的死残的残,最后顾氏满门就剩下顾清一个人还活着。偏偏顾清极其执拗,一不请人打理家务二不纳妾开枝散叶,只是一心的当清官,弄得偌大家业被亲族萧氏王氏谢氏等侵占的所剩无几,子嗣也只剩下顾婉筠和顾正则两人。现如今,顾正则年幼,顾家只靠一个顾婉筠一个弱女子当家,真是可叹。   程澈正自感慨,顾府大门却开了,亭亭玉立的顾婉筠扶着小丫鬟站在夕阳下,有些诧异的看着程澈。   程澈一愣,看着夕阳下的谢婉筠。   谢婉筠站在门口,斜阳余晖照在脸上,不晓得是不是光线的原因,谢婉筠的脸看起来流光潋滟,聘婷婀娜,许是被这艳光所慑,程澈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视无言,最终还是谢婉筠先打破沉默,温然施礼道:“不晓得殿下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程澈看着谢婉筠穿着外出服饰,没话找话的问:“姑娘这是要出门?”   谢婉筠微笑:“既然殿下大驾光临,婉筠自当以殿下为先。”   程澈终于恢复了常态,也微笑道:“不妨,我就是过来看看候叔和你的伤势,上午之事,实在抱歉。”   谢婉筠听了这话,却没回答,只是抬眼看了看看程澈,眼神中几分感动几分惊讶几分羞涩几分温柔,这眼神便如一杯佳酿,程澈未饮已微醺。   程澈如此,顾婉筠也是脸颊飞红。   仿佛是为了打破尴尬一般,顾婉筠微微笑道:“我的脚伤并无大事,多谢殿下惦念。候叔腿上只是伤着了筋脉,王太医说休息个把月就没事了。”   程澈只觉得有很多很多话想跟顾婉筠说,然而却不晓得如何开口,沉吟良久,只道:“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然而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接口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话一出口,程澈又觉得别扭,仿佛是自己关心太过,又仿佛是这话问的不得体。   然而顾婉筠却毫无愠色,只是微微笑着说:“萧家老夫人今日派人叫我了几次要我过去,看样子是着急事情。”   程澈点点头:“萧家离你府上颇有些路途,我送你过去吧。”   顾婉筠有些踌躇的看着车程澈坐的车,一时沉吟却未答话。   身边的小丫头忍不住悄悄说:“殿下莫怪我插嘴啊,您只有一辆车过来,这么点地方您和我家小姐怎么坐呢?”   程澈方才醒悟,微笑道:“无妨,此时夕阳正好,我正好散散步。婉筠脚上有伤,不良于行,你们只管坐车去罢。”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笑了。   顾婉筠也并无忸怩推辞,只是微笑着低头施礼,谢了程澈。   程澈望着夕阳下缓缓驶去,慢慢负手走在行人渐少的街上,只觉得今日夕阳温暖煦然,大街上霞光一片,眼前的都城正阳城如此的舒适而安然。   心下默默念着“婉筠”二字,程澈开心的发现顾婉筠并没有拒绝这样的称呼,这两个字叫出口,仿佛两个人的距离突然间就被拉近了很多,程澈不由自主的笑了,这名字便如一个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放在心上,成为一片温暖。   然而顾婉筠看着坐了一屋子的萧家各色人等,心中却殊无暖意。   和自己母亲是亲姐妹的萧夫人垂首坐在萧老夫人跟前,看不清任何表情,也似乎没有任何表情。   和自己平辈的萧家姐妹们除了长姐萧明月是皇后深居宫中之外,和自己家小弟从小有婚姻之约的萧明珠跑过来,好奇的看着自己。   萧老夫人叹了口气:“明珠,你婉筠姐姐不容易来一次,你也不开口叫人,就怎么干看着,成何体统。”   萧明珠撅起小嘴,偎依在顾婉筠身边:“婉筠姐最疼我,从来不讲这些虚的。”   萧老夫人又长叹一声:“这孩子,这么大了一点事都不懂,真是令人闹心。你先回屋去,我和你婉筠姐有话要说。”   萧明珠睁大眼睛:“我也要听啊!”   萧老夫人瞅瞅站在一旁萧凤鸣的王氏夫人,王氏夫人乖觉的走了过来:“小妹乖啊,我给你看看我昨天刚买的上等丝线去。”   萧明珠很不乐意的被嫂子牵着离开顾婉筠,亮如点漆的眼睛却看着顾婉筠:“我才不要看丝线,我要听婉筠姐讲故事,婉筠姐的故事最好听了。”   顾婉筠微微笑着看着萧明珠,这个与小弟有婚约的女娃娃。   萧老夫人摇着头看着萧明珠走出门,叹了口气:“婉筠,你也看到了,我们家这个女娃娃,实在是叫我怎么说她才好。”   婉筠微笑道:“明珠活泼开朗,是个好孩子。”   萧老夫人摇头:“这丫头就是傻开心,一点事都不懂。最近听说你们家正则请了好老师啊。”   婉筠点头:“是家父故交。”   萧老夫人似是遗憾似是赞许道:“本来还想着让正则到我们家来一起和子弟们上学,不过一想到你父亲平素里不大看得起我们这样的人家,所以也不敢轻易提起。”   没等顾婉筠答话,萧老夫人的话已经单刀直入:“婉筠,我看,明珠与正则的婚约这就解除了吧。”   顾婉筠睁大眼睛,看着萧老夫人。小弟顾正则与萧家小女儿的婚约乃是当年自己父亲和萧凤鸣的父亲萧昭衡所定,这解约之事自己若是如此做了主,岂非对小弟不住?   然而萧老夫人的话直白而不加修饰:“婉筠,你们家正则公子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勤俭持家的妻子,而我们家明珠娇养惯了,恐怕这两个小孩子到了一处不是好姻缘,不如现在两家了断,各自找个好人家,好娶好嫁,岂非是好?”   顾婉筠看着萧老夫人,缓缓站起身来:“老夫人,这个婚约,乃是家父所定…”   萧老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婉筠啊,不是我嫌贫爱富,而是你父亲嫌弃我们在先,好好的贵介子弟搞得跟那些小门小户无异,还不许亲戚帮衬,这样的日子,以后明珠嫁过去也为难。你父亲要个清官的好名声,我要明珠过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你就别在这里争什么了,争来争去,争的是个面子,伤的是两家和气和一双小儿女的幸福。婚约能结就能解,你到外面就说是我老太太嫌贫爱富,不顾亲戚脸面,是个十足十的坏人如何?”   婉筠苦笑道:“老夫人,这话婉筠如何敢当?眼下我们家里情况的确艰难,这婚约…”   萧老太太挥了挥手:“好了,场面话就不说了,你父亲生前也最讨厌咱们世家旧族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数,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乏了,你们年轻人也厌烦我这老太太了,我自己休息去,你们且不管我,自自在在的好好叙叙吧。”   说着,萧老太太自顾自的站起身来,一众人簇拥着往外走,自己姨母萧夫人叹了口气,走过来拉住顾婉筠的手。   顾婉筠低下头,也不晓得心中是何滋味。   萧夫人轻声宽慰婉筠道:“婉筠,我们家老太太素来说话爽直惯了的,你别往心里去。”   婉筠强笑道:“其实老太太不说,这件事情我也一直在想。且不说正则长大如何,眼下我们这里的境况姨母也是都知道,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能让明珠表妹以后嫁过来跟着受苦。”   萧夫人轻轻拍拍婉筠的手,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看着人心疼。这两天你若没事,去宫里面转转,跟明月去聊聊天。说起来当年你跟明月感情最好,自从她嫁到宫中,也一直跟我念叨你。”   顾婉筠不晓得萧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犹豫道:“皇后忙,我这去,怕是打扰她。”   萧夫人笑道:“皇后虽然忙,但是你们姐妹们叙叙旧的时间总还有。另外我听凤鸣说,前几日主上突然问起正则,似有照拂之意,你此去刚好替正则探探口风,底下趁早好做准备。”   顾婉筠感激的看着萧夫人:“姨母照拂,婉筠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萧夫人摸了摸婉筠的头发,一时间神情却极为复杂:“想我那姐姐真是命苦,你父亲…算了,朝堂上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也只能认命罢了。”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朝堂之上   朝堂上的男人们各怀心思。   信王程澈看着明光殿里面站着的人才。   一袭干净官袍负手而立的萧凤鸣虽然头发整整齐齐束好,不穿大氅,不拿羽扇,不说佛道之事,不做清谈之举,却是当今名士代表。著名的狂生向籍天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若论当朝名士,名符其实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凤鸣萧公子。   而微微笑着站在大殿之上的王宽远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传说中邺国太子胡正去见王宽远的时候,王宽远斜靠草席上,衣衫褴褛,光着脚大谈天下形势,正是如此不修边幅邋邋遢遢,胡正才心生厌恶,派兵把王宽远赶出邺国都城章郡。   而今站在殿上的王宽远,青衫不染尘,冠帽整洁,虽然比不上萧凤鸣身长玉立英俊迫人,却也温文尔雅,谈笑间宛若微风拂面,所说之事清楚明白娓娓道来,如此人物就算如皇帝程沂所愿高居庙堂之上,也不算是辱没朝廷。   然而王宽远此时侃侃而谈的事情,却另朝堂上各色人等目瞪口呆。高门大户震惊之余嗤之以鼻,寒门小吏们在殿角却是两眼放光振奋不已。   王宽远所说之事,正是大正国税赋之事:“当前大正国赋税主要来自田租和杂税。自前朝以来,大正国屡经战乱,人口不旺,户籍混乱。而税赋则以户籍人口计量,所以大正国目前税赋过重的原因之一就是身为朝廷管理者的各个官员对于大正国究竟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土地实际上能够收多少粮食心中是一笔糊涂账。   其二嘛,就是高门大户之过。目前朝廷对于豪门世家太过宠溺,不仅贵族本人,其家中所有佃客仆从也一并皆无课役,又因为有朝廷各种优遇,田稅之事几乎废弃。更为恶劣的是这些高门大户们不仅不纳田稅不服课役,豪门大族们还不断用各种手段抢占田土,封略山湖。导致官田越发的少,难免好好课税的百姓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解决之法很简单,就是把国家的人口计算清楚,田地丈量清楚。   清点全国人口,包括世家贵族家里所有人口。然后清点出来全国所有可耕种土地,除却宗祠以及王公贵族的封地,将全国可耕种的土地均匀分给全国年满14岁的男丁。如此一来就能够保证耕者有其田,田地有人耕,对于大正国的赋税来说极有好处。”   王宽远一段话告落,停了下来,不理会其他人纷纷攘攘的声音,只看着萧凤鸣一人。   萧凤鸣也不去理会旁人,只看着王宽远,皱了皱眉头道:“恒之这番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徒乱人心而已。清点人口,丈量土地,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而为这等事情需要调度的人力和财力眼下朝廷几乎无法拨出来。   另外方才恒之说道朝廷对于士族太过宠溺,此话未免不当。大正国当今对于门阀士族的优遇,乃是源于当初我朝立国之时太祖皇帝定的条例,天子立国群臣拥簇,是以四海升平五十余年。这等有明法可依的事情怎么到了恒之这里就成了朝廷宠溺?这样未免让众人齿冷。”   王宽远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立法都是因时而异。事在变,人在变,法怎能一成不变?若只是凭借冢中枯骨就可大占朝廷便宜,那么未免让天下人齿冷。”   两个人大殿之上你来我往言辞锋利,其他臣子们表情各异,不屑、惊异、沉思、冷笑等等不一而足,实打实的一出好戏。   程澈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程沂。   程沂的眼光在大殿诸人的脸上巡视而过,脸上露出的笑意让程澈很是捉摸不定。似乎是感觉到了程澈的目光,程沂看了过来。程澈赶紧正襟危坐,脸上不带一丝表情,认真的看着正在说话的萧凤鸣。   萧凤鸣说的无非是写财政上琐琐碎碎的事情,程澈懒得去听,但是却很是感慨,倘若他程澈不是皇帝的弟弟,而是寻常贵公子,论文才武略他自信也不输于眼前大正国第一才子萧凤鸣,也许此刻站在大殿上出风头的人就是他自己,说出的话让人频频点头称赞,写出的文章令正阳城内一时纸贵,多么风光。   而今身为皇帝唯一的弟弟,在皇帝没生儿子之前是大正国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事事要顾全大局,端庄肃穆,做人其实无聊。   正在走神,却听殿上程沂笑道:“尚书郎所言极是,然而朕看王爱卿的方法似乎值得一试,不晓得各位大人意下如何,信王,你方才听得很认真,不如谈谈你的想法?”   程澈睁大眼睛看着程沂,这是什么意思?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程澈脸上。   程澈慢吞吞的站起身,瞧皇兄程沂的意思,分明是要重用王宽远,否则哪里犯得上这样兴师动众的在重臣集会的明光殿上看王宽远大发宏论?   再看萧凤鸣,萧凤鸣和皇帝程沂的关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萧凤鸣也算是辩才无碍的当今名士,然而此次朝会仿佛思路受阻一般,说过来说过去就是围绕着那一点贵族们的利益,了无新意可言。   皇帝此刻无非是要借自己的嘴说出皇帝想说的话而已。程澈清了清嗓子缓缓说:“方才两位说的都很有道理。只不过现如今国家急需用钱,如何增加赋税的同时不伤民力,我觉得王恒之的方法听起来很不错,值得一试。”   皇帝程沂颇为赞许的点头:“信王所言极是。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我看,既然恒之既有才华,又有名望,不如就此拜官,为我大正国排忧解难可好?朝廷尚书令一职空缺已久,大家都不愿意当,那么就请恒之勉为其难,择日入职吧。”   程沂言毕,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度支尚书王机讶然并愤然道:“尚书令乃是宰相,王宽远一介布衣,以往也并没有为官的经验,以寒士突然间高居三品,臣以为有些不妥当。”   皇帝眼中露出一丝讥讽看着王机:“王尚书居然开始关心朝廷官员任命了,真是令朕甚感欣慰。若是卿早几年能关注一下朝廷这些俗务,大正国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朕又何至于此?当初让你当尚书令,你不当,说这个职务太累,后来让你请颜叔庭当尚书令的时候他说什么?”   王机张了张嘴,有些迟疑地说:“他说尚书令这等世间浊词没得污了他的耳朵,他自有山水如画,摇舟归去。”   皇帝额上青筋暴露,几乎是狞笑的说道:“朝廷堂堂尚书令一个官职,被你们高门大户视作粪土,你们不愿意做,朕请王宽远做你们又觉得不妥,请问,朕是不是应该像前朝那样将这一位置干脆废了,大家都摇舟归去为好?”   王机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道:“陛下明鉴,臣并无此意。”   在一旁听得颜叔庭的长子当前任尚书仆射的颜芳忍不住也跪倒在地:“皇上,家父当时年事已高,为朝廷效力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实在没有瞧不起朝廷官位,还请皇上明鉴。”   皇帝悠悠道:“那关于王宽远出任尚书令的事情诸卿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众人唯唯。   程澈看了一眼萧凤鸣,萧凤鸣脸色平静如水,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一般出奇的沉着。   程沂看着程澈:“如果没事,各位就散了吧。信王你且留下,我有一事与你商议。”   商议的是两个人同父同母的胞妹宁馨公主的婚事。   此乃家事,却也是国事。程澈静静的听兄长程沂说话:“澈弟,鲜卑羽真部的使臣不久就要到正阳城了,你可知道?”   程澈睁大眼睛:“羽真部的使臣?他们可汗为儿子求亲的使臣不是年初才刚刚走?”   程沂轻轻敲着手中扇子,慢慢道:“鲜卑的风俗是兄终弟及,而非子承父业。可汗是各部之首,可汗的位置也是由各部共同推举出来。眼下看东鲜卑各部的样子,能有地盘有实力的,就是那八大部落。羽真部这几年在羽真司繁的率领下东征西战,地盘扩大不少,八大部中风头一时无二。外人只知有鲜卑有羽真司繁而不知有可汗。打发他们可汗固然容易,但是羽真司繁...。”   程澈睁大眼睛:“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答允了羽真司繁?羽真部自从贺兰部建立召国以来,一直野心勃勃,此次前来用意昭然,借着与咱们联姻,往东可夹击召国,往西可以对铁昌造成威胁,我看这羽真部这些年的动静,只怕是野心不小,很有雄图北方的意思。倘若他真的借着与我国联姻之势吞并铁昌与召国,下一个要对抗的,只怕就是我们自己了。”   程沂有些赞许的看着程澈:“你能想的这样长远,很是不错。不过澈弟,你只看到了其一,并未看到其二。   召国与铁昌这两个国家新立不久,那召国皇帝贺兰钧和铁昌皇帝赫连朱贵两个也都是羽真司繁一样的人物,野心不小,能征善战。纵观我国北方,召国铁昌加上东鲜卑,这三家都与我们国土相接,若要是起争端,怕是召国与铁昌的威胁更大。若是我们与羽真司繁联姻,便是从中生生阻断了召国和铁昌的通路,他两个被我两家阻隔在东西两侧难以联手,不仅是对东鲜卑,对我们的威胁也是大大的减弱。   羽真司繁与我们联姻,正是要给他自己腾出时间来,一方面削弱召国和铁昌的威胁,另一方面巩固他自己在东鲜卑的势力。   而我们又何尝不需要这样的时间?趁北边压力稍缓之际,我大正赶紧先腾出手收拾了南边邺国这个心腹大患。到时候中原汉人江山一统,我大正国国力如日中天,那个时候就算是和羽真司繁反目为仇,两家争夺天下又如何,且看在看鹿死谁手罢。”   说着,程沂眼中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看的程澈有些背后发凉:“待得以后宁馨公主给羽真司繁诞下几个能干的子女,有我大正国做后盾,我外甥何愁不能登上东鲜卑的汗位?到了那个时候,局势对我们岂非更为有利?”   程澈听了这话,大是佩服。皇室公主的婚姻,本来就应该这个样子做打算。说起来,年初时自己替自己府中平川赵烁求亲,到底是欠考虑了。当时只看公主与赵烁两情相悦,却没顾忌到一国公主的亲事关系着国家的各方利益。若能趁此机会跟羽真司繁联姻而让大正国一统万里江山,汉人江山不世出的基业出自他们兄弟手中,那可真是功垂千秋的皇图霸业。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后宫之中   然而太后却不管什么皇图霸业:“别说那鲜卑小儿要求公主和亲,就算同是汉人的邺国来人,我也绝不把宁馨公主嫁出去!我就这么一个亲女儿,哪里有嫁给他们鲜卑人的道理!”   程沂看了程澈一眼。   程澈乖觉,赶紧扯住太后的衣袖:“母亲,我们跟鲜卑这叫联姻,不叫和亲。再说了羽真司繁是堂堂亲王,当今东部鲜卑大汗的弟弟,八大王之一,骁勇不凡,仪表堂堂,是当今数得上的英雄人物,妹妹嫁过去就是亲王正妃,多好的事情。”   太后勃然大怒:“什么英雄不英雄的,他们鲜卑人,镇日骑马游牧为生,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王妃也和放羊的没什么区别!”   程澈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太后看着信王:“你笑,你这么幸灾乐祸一点都不替你妹子着想!我跟那个什么鲜卑人说,不就是联姻么,用不着我们公主嫁过去,我们信王娶他们鲜卑家的闺女过来就成了。堂堂大正国亲王,娶他们个放羊的野丫头够抬举他们了!都是亲王联姻,都是皇帝的亲弟弟,也都是一时俊杰,有什么差了?”程澈闻言大吃一惊:“母亲!”   程沂无奈开口:“母亲,现在东鲜卑虽然没有称国,但是也就差在这一个名号上面了。他们眼下国力昌盛,虽然骑马是一定的,但那么大一个国家,哪轮得到亲王公主亲自放羊去。再说了,东鲜卑亲王已经快到了,我难不成把人赶回去不成?母亲,此事关系大正国万世基业,你想想,倘若日后鲜卑大汗或是亲王都是宁馨公主所生子女,东部鲜卑与我们大正国再无战端,万千子民安居乐业,这样为家为国都是一桩美事。”   太后冷笑:“万千汉人子民的安居乐业要一个弱女子用婚姻换得,亏你这个当皇帝的说得出口。罢了,你是当皇帝的人,既然说出了这些大道理我也拦不住你。要联姻也可以,你在程氏宗族里面挑一个姑娘,给她公主名号,把她当我的亲女儿嫁出去就成了。从前汉人和亲不都是这样么。”   程沂陪笑道:“母亲啊,人家羽真司繁冲着就是宁馨公主是我的亲妹妹才来提亲,你给他塞个别人,这不是看不起他么?两国为了这等节外生枝的麻烦起争端,实在是没必要。”   程澈挠头想了想,道:“母亲,如今正阳城里面适龄的宗室女子也就是妹子一个人而已,其他几个姑娘或是随各位王侯出守各州郡,或是都有了婆家,就算我们想在宗室里面找,这一时半会也来不及啊。”   太后冷笑道:“程氏不成,那就萧氏王氏顾氏好了,这些豪门望族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四海之内谁都不放在眼里,找个姑娘跟他们联姻,鲜卑就应该痛哭流涕的感恩才是!”   程澈哀声喊了一声:“母亲!”   太后板着脸看着程澈半晌,终于脸色放和缓了些:“你们兄弟两个考虑江山社稷,这都没错,可是你们也替月儿想想。这孩子自从年初开始,不知道怎地,病病殃殃的一直好不了。这就在正阳城里面娇生惯养的一堆人伺候着还这个样子,要是嫁到草原去,风吹日晒,又没有好医生,两下就要了小命了。”   太后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再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就在这正阳城中,我还时不时能见到她,若是嫁去鲜卑,我母女两个此生再见一面可就难如登天了。”   程沂柔声劝道:“母亲,这鲜卑人听说人长得帅气,武功也不错。月儿自小喜欢舞刀弄棒的,这羽真司繁没准和馨儿正是天作之合。”   太后颇不以为然:“天作之合?正因为馨儿自小喜欢舞刀弄棒的,我才要给他找一个文静点的夫君,免得到时候夫妻吵架拿着刀子互相砍。早些年我看萧凤鸣就不错,不是说我大正国第一才子嘛,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家世门第样样都好,也不知道你父亲和你都怎么想的,一提起这个事情就推三阻四,这下可好了,今年萧凤鸣儿子都三岁了。”   程沂苦笑道:“母亲,他们萧家跟王家联姻那是铁板钉钉的规矩,就算双方没下聘,接亲也就都是个早晚的事情。旁人等闲插不进去,提也白提。”   太后不高兴道:“什么提也白提?说起汉人旧族,王萧顾程,我程氏很配不上他们么?他萧家长女这不就是嫁给我们程氏了,也没见萧明月非得嫁给王家那个王度云不可。”   程沂抚着额头笑道:“母亲,您这是拿儿子开玩笑了。过去的事情且不提他,可眼下这羽真司繁来求亲的事情,我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太后皱眉头:“你这意思就是想答应这鲜卑人了呗?那什么召国卫国的人我看你也没这么为难,两下就把人打发了,现在跟我磨叽,就是你自己想应下来这桩亲事?”   程澈见太后脸色仿佛要朝程沂发难,赶紧开口打圆场:“皇兄,说起来我们也都没见过羽真司繁,要说定亲,论理也总得我们都看看这男方长什么样。羽真司繁本人能来,也就是有诚意让我们看看人,既然如此,我们先不着急答应这婚事,把他接到正阳城来,大家一起看看。倘若他粗鄙不堪,那么的确不能耽误月儿一辈子,我们另想办法便是。倘若这个人果真样貌堂堂,气概不凡,太后见了也喜欢,那定下亲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太后听了程澈这个话,倒是点头:“这话倒也有道理,可是怎么看他?总得找个由头才是,否则倒显得我们小家子气又失礼。”   程沂赶紧赞道:“母亲真是明事理!”   太后瞥了一眼程沂:“你不用拿话激我!”   程沂陪笑道:“儿子不敢。我倒是有个想法,这些个鲜卑人生性好武,若是咱们文绉绉的搞宴会,他们一来觉得无趣,二来小看了我汉人。说起来,澈弟麾下的安北将军陈景宗近日来一直在练兵,也不知道练得怎么样了。不如咱们在长川台办一场骑射赛事,请那羽真司繁当贵宾,娘和月儿一起出席,仔细看看这羽真司繁。另外澈弟自小武艺不错,顺便借此机会上场演练演练,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太后听了这话,慢慢点头,脸上露出意思微笑:“这个主意还不错。那你就这样跟鲜卑人回复吧,等我和月儿看看人再说。”   程沂笑眯眯的拍拍程澈的肩膀:“澈弟,此举有我国耀武扬威之意,让他们鲜卑人也看看,不光他们羽真司繁善骑射,我大正国亲王也是武艺高强。你这两天就多操练操练吧!”   然而这笑容在太后和程澈两人都走后,却慢慢凝固在程沂脸上。偌大一个宫室,一片让人绝望的空旷。   程沂靠在椅上,闭上双目,任由思绪驰骋。   犹记得少年往事,萧凤鸣还不是礼部侍郎,自己也还没登基,萧凤鸣神采飞扬的穿着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站和自己一起看地图:“凤鸣必当鼎力相助殿下,大正国日后定将耀武漠北,扬威江南,万里江山收归囊中。”程沂握着萧凤鸣的手大笑道:“有凤鸣相助,何愁大业不展!”   彼时年幼的程澈,眼神一清如水,当真担得起这个澈字,睁大眼睛一脸羡慕的看着程沂和萧凤鸣。   然而时过境迁,萧凤鸣官场日益老练,旧日锋芒渐渐隐却,那耀眼的纯白色衣衫,渐渐变成了湖青色,那对着地图挥斥方遒的神采飞扬也渐渐变成了看着账本时的眉头紧锁。而弟弟程澈羽翼渐丰,朝堂上下信王亲信无处不在,就连执掌江北兵的大将也出自信王府中,昔日眼神清澈的天真少年,渐渐喜怒不形于色,坐在朝会上,多了多少老成稳重。   程沂苦笑,自己又何尝不然?当太子的时候也算是另四海举目相待的英雄人物,然而当太子到底和当皇帝不一样。坐在这皇帝的位置上,无端平添了多少烦恼。大贵族们平素里目中无人,前朝司马氏江山换了如今程氏江山,豪门贵族们的生活一点变化都没有,江山跟谁姓是根本就无所谓的事情,没有不变的皇族,却有不变的贵族,对于大贵族们来说,各自家族的利益与程沂想雄霸天下有所作为的抱负相比,重要太多。   程沂不甘心,如今英雄辈出,他程沂定要将汉人天下重振旗鼓,遥想大汉风采,就算当不成武帝,他也要一个文景盛世在手中。   然而皇权与大贵族们的合作已经太久,久到贵族们视为理所应当。给出权力容易,收回权力,却一定艰难,搞不好江山都能丢掉。   程沂为了这个事情简直伤透了脑筋。   虽说皇权至上,皇族却也不能孤军奋战,总得有个盟友才是。对大贵族当权心怀不满的,放眼天下,现成就有一股势力。   寒门。   寒门也出读书人,也出武将。   然而当官无路,久被摒弃在权力和随之而来的权利的寒门对现状的不满一触即发。既然如此,何不联手打击门阀?   此次王宽远的拜相,便是为此。   王机等一班老臣虽然表面唯唯,但不满之色昭然。这班老狐狸怎会不知道程沂的用意,利用王宽远,打开寒士入庙堂之风,长此以往,门阀贵族在朝廷上的权势势必被寒士所夺,贵族们怎么可能在自家坐的安稳。而坐不安稳的贵族们,会对程沂接下来的种种举措做出何种反应,程沂又该如何面对?   正想着,脚步声响,皇后萧氏轻轻来到身边,以为程沂睡着了,轻声令宫女取衣物来盖,生怕程沂受寒。   程沂心中五味陈杂。皇后与他青梅竹马,自小到大一起长大,皇后对他一直温柔体贴,程沂自问对皇后也不差。然而奇特的是皇后心里想什么他从来都不知道,而他想什么,皇后也从来不知道,这貌合神离的婚姻像极了皇族程氏和门阀们的关系。   一想到皇后萧氏凸起的小腹,程沂突然心里面一紧。萧氏这是第一胎,倘若生出男孩儿,那就是嫡长子,大正国毫无争议的继承人,如此一来,萧家身为国舅,岂非势力更加坐大?   程沂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握住皇后忙着帮自己盖衣服的手。皇后全然不知程沂心中所想,微微笑着温温柔柔地说:“昨日淑妃跟我说,明天太后要去报国寺上香,她要跟着太后一起去。”   程沂心中有些不满:“她去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又信佛了?”   萧皇后浅浅一笑:“她一直都这样啊,昨天跟我说亲手抄了几卷佛经,要一同带去报国寺供到佛祖面前。”   程沂板着脸,想发作当着皇后又不方便,淡淡的说:“她要去就由着她去吧。”   皇后微微笑道:“你一提报国寺就不高兴,是不是和尚们哪里得罪了你?”   程沂瞅瞅皇后,没吭声。   皇后兀自说着:“这几日我闷得慌,想请以前家中能谈得来的姐妹过来聊聊,陛下意下如何?”   程沂闷闷的站起身来:“你想让谁来就自己做主吧。”   皇后微笑道:“也不知婉筠现在出落成何等的美女了。以前我们几个在一起时,总说婉筠美貌远超我们几个…”   程沂嘴里应付着,脚底下往门外走着,皇后的话絮絮叨叨在耳后响成一片,不知所云。   程沂自己却是越走怒气越盛。   就这么怒火冲天的一脚踹开淑妃柳暮雪的房门。   正在抄佛经的柳暮雪一惊之下倒是很快恢复镇定,放下纸笔,缓缓站起身拜倒在地。   程沂拿过佛经,冷笑:“起来吧,你信佛,倒是跟我说一下信佛有什么好处?”   柳暮雪从容站起身:“妾读佛经时,心境豁然开朗,方知世间万物不过是心之所想,你想他是烦恼,他便是烦恼,你若当他是浮云,他便是浮云。”   程沂拍拍佛经:“这么说,朕对你来说也就是浮云了。”   柳暮雪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烛光下更添明媚,虽然话语依然恭谨,然而一古灵精怪的眼睛里面不晓得是揶揄还是玩笑:“妾岂敢,陛下是真龙天子,浮云只踩在您脚底下罢了。”   程沂叹了口气,一把拉过柳暮雪坐在自己膝上,柳氏腰肢纤细,直若弱柳扶风,柳暮雪身上淡淡的香味闻入鼻中,程沂的种种烦恼渐渐消融在这香味中。   程沂低声喃喃:“暮雪,你如此聪明的人,竟然不知道朕的心思么?佛教教人无欲无争,一切皆是前世修来,可是我大正国要奋发图强,就必然令人有所求,有所求,所以才能当兵求富贵,当官求权势,我大正国方能聚拢济济人才,倘若都如你这般无欲,不消百年,我大正国人口减少将弱兵稀,人民文弱寡淡,说什么万世基业,那也都成你所言的浮云罢了,到时候四邻强国入侵,百姓陷入刀兵之苦,这难道是你所愿见到的么?”   柳暮云靠在程沂肩上,有些迟疑:“可是妾只是一个人读读佛经,安神静气而已,哪里能够影响到大正国万世基业呢?”   程沂摇摇头:“你是朕的宠妃,你的一举一动多少人看着多少人要模仿。若是人人都像你学,到时候佛祸蔓延,让朕如何收场?二十年前邺国武帝灭佛之事,你可知晓?”   柳暮云到底聪明,听了这话不由一惊,冷汗涔涔而下:“妾知错了。”   程沂微微笑了,替柳暮云擦擦额头上的汗:“所以,没事了多读读论语周礼,不是很好么?”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各怀心思   正在读论语的萧凤鸣却是一肚子的苦水,圣人的话在眼前飘来飘去,最后汇成一个大大的“钱”字和“权”字。   磕足了五石散的王度云曾经嘲笑萧凤鸣:“凤鸣公子自从入仕以来,满脑子就想着官禄这等世间最俗之事,可见做人千万莫要当官。我宁愿散发扁舟,做天地间一闲云野鹤,此生足矣。”   萧凤鸣看着这个吃饭都懒得拿筷子说起钱嫌脏了嘴的世家贵公子,真心发愁。世家弟子均以王度云为榜样,觉得贵介公子就应该这等气度才配得上自己的门第,反而当年的凤鸣公子现在是俗不可耐,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萧凤鸣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王度云这个样子,也正是皇帝程沂不齿但乐于看到的样子。若是世家贵公子都这般软弱无力,皇帝便可以像甩了鼻涕一样把大贵族们统统甩到一旁,王宽远这等寒门之士借机而起,津江之北的整个大正国中,怕是要起震荡了。萧凤鸣心中五味陈杂。   父亲萧昭衡的话在耳边回想着:“你身为萧家长子长孙,萧氏家族的利益永远比大正国来的重要,这个道理,你不能不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千秋万世的霸业,然而却有百年不衰的世家,如没了家门所依,你所想的王图霸业靠谁来帮你实现?实现了后又靠谁帮你传承?你今日在朝廷上的位置乃是萧氏一门实力的彰显,萧家子孙后世的风光需要家族做屏障,没有了家族,萧氏子孙凭什么立足于世?   比起家族兴衰,区区一个皇位算得了什么?你看着一百年来,江山风云变幻,各国江山易主多不胜数,然而世家的荣耀却永存。   前朝司马氏的亡国,明面上是盲从鬼巫之术,屠杀有功之臣。然而谁是有功之臣?我萧王顾程四家子弟便是有功之臣。司马氏要用皇权压制门阀,我几家怎可能束手待毙?程家坐上皇位,靠的也正是萧王顾程几个家族联合起来的实力。   所以家族繁荣和传承,是你萧凤鸣所担负的首要重任,若是他程沂挡了你的路,企图削弱我萧家,便是你自己来当皇帝又如何?程氏坐的了江山,我萧氏自然也做的了皇帝。”   萧凤鸣闭目,程沂要扩张版图的野心和萧氏家族一门的繁荣,是一致还是相背离,谁人能知晓?然而程沂启用王宽远,对于世家大族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信息。   记得当日朝会结束后,岳父王机怒气冲天的来找父亲萧昭衡:“昭衡,你我故交,就不用扯那些无用的,程沂小儿无状,你看该怎么办吧?”   萧昭衡摸摸胡子,微笑道:“不就是一个王宽远么,寒士中难得的人才,也算是个人物。”   王机气呼呼的坐下:“人才?我呸,跟他站在地上我就觉得地脏。程沂小儿故意用他来恶心我们。你就不想些对策?”   萧昭衡摇摇头拿起茶杯:“什么对策?人家是皇帝,我们是臣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千万打住吧。”   王机张大嘴愣了半天:“你…我算是看错你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唯唯诺诺胆小怕事?”   萧昭衡笑道:“人生在世如徐如幻,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都未可知,为了这些虚妄的事情搞得自己鄙俗无比,王机啊王机,你怎么就想不开?”   王机拂袖而去。   萧昭衡望着王机离开的背影,却敛了笑容,一张脸不知道在沉思写什么。良久,起身,看了萧凤鸣一眼,示意萧凤鸣跟着自己。穿过庭院,走进平素无人敢进的丹房,萧昭衡凝视着扶乩的盘子:“凤鸣,你来看。”萧凤鸣探过头去,扶乩的盘子里乱七八糟,真是天晓得画了些什么。   萧老爷萧昭衡皱着眉头,这般严肃而且担忧的神情萧凤鸣倒是很少见到,不由得也严肃起来:“父亲,乩文说的是什么?”   萧昭衡沉声道:“玉玺将现身西北。”   萧凤鸣倒抽一口冷气:“传国玉玺?!”   萧昭衡叹了口气:“这传国玉玺从汉代传下来,到现在几百年了。传说做成当日,天上九龙盘旋,天下四海安宁,五谷丰登。此乃天子正印,持此玉玺者,方是上天认定的汉人正朔。前朝司马氏便是凭此立国。   然而自前朝厉王投井后,这枚传国玉玺便就此消失,大正国立国五十年,就因为没有玉玺,整天被津江对面的邺国骂立国不正。谁若是够得到玉玺,那便是汉室正统传人…”   萧凤鸣看着萧昭衡眼中的深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说什么。然而西北地方乃是匈奴卫国、赫连铁昌以及大正国三国边境交汇之处,各族混居,乱糟糟的历来不像个样子。更有甚者,就算这扶乩的卦象准确无误,西北也是个模糊的概念,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去找玉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如果走漏风声,引起人心不稳,各国起心是更大的祸事。   一念及此,萧凤鸣很是发愁:“父亲,此事事关重大,然而西北那么大,我们却如何去找呢?”   萧昭衡抚了抚胡子:“不错,此事事关重大,我仔细思量多日,此事我亲自去西北探访便是。西北环州乃是平川赵烁担任刺史,赵烁的叔父当年是我一手提拔的人物,我到了赵烁的地方上,他不会不好好招待,这你且放心吧。”   萧凤鸣一听之下目瞪口呆:“父亲!眼下朝中政局眼见要有变动,你又要去西北,这…”   萧昭衡看着萧凤鸣,良久,缓缓将手放在萧凤鸣肩上:“吾儿,程沂小儿的野心,为父不瞎,看的清清楚楚,然而萧家虽然家大业大,却了无应对之策。世上权柄二字,无非财帛武力而已。论起财帛,王宽远此番拜相便是要为程沂朝廷争夺钱财。论起武力,程氏历代以武勋显耀于世,大正国的武力一直牢牢的捏在程氏家族手中。为父我越想心中越不安。虽然程沂现在和风细雨的样子,然而一旦翻脸,你我竟然是一点对策都没有,王机那小儿闹脾气一样的心思,有害而无利。回看顾氏,衰落就是一夜之间。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萧凤鸣低头:“父亲说的极是。”   萧昭衡叹了口气:“吾儿,为父此番去西北,你看是辛苦,我离开正阳城这是非之地,也许是福气也未可知。只是你一个人在朝中,万事要小心。”   萧凤鸣点头,萧昭衡想了想,仿佛不放心一般又加了一句:“你这些时日,没事了自己多看看书,少跟那些个旧家大族来往罢。王宽远就是程沂的一把利剑,此人才华横溢,锋芒毕露,今日拜相,明日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情来,你小心应对吧。”   萧昭衡的预言在第二天朝会就应验了。   而王宽远拿来开刀的第一个人,也就是萧昭衡本人:“如今虽说是太平岁月,可是今年雨水连绵,收成欠佳,百姓们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休养生息,然而国丈一餐饭竟然要花去一万钱,还说甚么“无下箸处”,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一万钱足够一个六口的中等家庭一年的花销,如此下去,怎么能够不引起百姓的反感,而天下安定的首要因素就在于民心,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种贵族之间豪奢攀比的行为实在是危害国本,希望陛下加以制止。”   程沂的眼光似笑非笑的看着萧凤鸣:“国丈的事情茂弘应该更为清楚明白,卿有何话可说?”所谓国丈,正是萧凤鸣的父亲萧昭衡。   萧凤鸣低头恭谨却无奈的回话:“臣的父亲最近休养身体并不大吃饭,并无一餐一万钱这等奢靡之举。然而王令君的话意思是不错的,既然时令不佳,收成不好,我们大家也应该节俭为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臣等自是应该多加检点。”   王宽远板着脸:“萧侍郎的意思是我无中生有么?”   程沂摆摆手做出一副和事老的样子来:“罢了,国丈吃饭时的排场大,那也是一直以来的事情,如今上了年纪,突然让国丈勤俭起来,也未免让人觉得朕不体恤老臣。茂弘,你如今当家,稍微劝劝国丈就是了。不过,”程沂皱起眉头:“今年的时令当真这么差?苏源,你执掌钦天监,怎么早没听你说过情况这么严重?”   站在一边的苏源仓皇奏道:“今年的确雨水有些多,但是据臣所知,南边虽然水稻受影响较大,但是北边小麦的收成却极好,两相折抵,全国粮食并没有出现饥荒。”   苏源话音刚落,王宽远大声道:“一派胡言!”   苏源听了王宽远这话,虽然脸都红了却不敢顶撞,憋得面红耳赤。   萧凤鸣皱着眉头看着王宽远,此人今天摆明了是找茬,户部的情况萧凤鸣最为清楚,钱粮哪里就到了让朝堂上下紧张忧虑的地步。程沂和王宽远今天在朝堂上一唱一和不晓得在演哪出戏,萧凤鸣静观其变。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王宽远皱着眉头看着安安静静一声不吭的萧凤鸣,眼光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说:“王令君,你这话就不对了,苏太史所言乃是根据钦天监今年所查所录而来,句句属实,句句有凭据。你说苏太史一派胡言,岂非太过武断?”萧凤鸣心下一声叹息。   果不其然,王宽远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就见王宽严眼中精光闪过:“王尚书,你说我武断,你倒是说来看今年时令如何,户部钱粮是否吃紧?!”   王机摇头:“从未吃紧。”   王宽远冷笑一声,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摞账本:“王尚书,我这几日算了算账,你们户部的账目和我算出来的颇有出入,不晓得王尚书是否有耐心听我说一说呢?”   王机疑惑的看着这一摞子账本,转头看向萧凤鸣,户部的账目从来都是萧凤鸣盘点,王机向来不管不问,若说细账,王机还真不知道。   萧凤鸣也是一肚子的疑惑,这几日王宽远从未到户部衙门来过,倒是从哪里算的账出来?!且听王宽远翻开账本:“且说今年初春,全国二十五州郡中十六州郡受到旱灾,三万顷溉田初春仅收五百万斛粮食,到了夏秋两季,雨水不断,十八州郡报有涝灾,全国秋收粮食降到了四百万斛。从开销上看,且不说其他,今年江北军一年的军资便到了五百万斛。王尚书,这些数目,我没有算错吧。”   王机张大嘴巴,想了想,道:“这些数字固然不错,不过…”   王宽远冷笑:“王尚书也说这些数字不错,那么我说苏太史一派胡言,可是有错?”   王机用袖子擦了擦汗,苏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今年虽有旱情雨水,但是…”   程沂慢慢道:“旱涝的事情,不管如何,朕今年从未听各位卿家谈起,王尚书,你看如何?”   王机着急之下口不择言,伸出枯柴一样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王宽远:“这分明是王宽远这竖子陷害我!”   萧凤鸣心中一沉,他这岳丈一大把年纪了,却如此沉不住气,如此低级如儿戏一般的诡计居然能让堂堂度支尚书在朝堂之上毫无风度的破口大骂,着实是令人可叹。又或许这些把戏就是为王机量身定做,他才好如此气急败坏的上钩。   萧凤鸣仔细看王机,王机此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样子倒不像是被王宽远气的,倒像是五石散吃多了散不出来,真是时也命也。   程沂板着脸看着王机,慢慢道:“你说王令君陷害你,可有证据?”   王机张了张嘴,转头求救般的看着萧凤鸣:“这…凤鸣,户部钱粮账目都是你在管,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等萧凤鸣开口,就听前面御案上“呯”的一声响,众人一惊抬头,却见程沂站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王机,你当度支尚书当了足有十余年,这么一点账目都不清楚,你有何面目站在这里!既然萧侍郎清楚账目事宜,你就回家继续研究你的玄学,度支尚书让给萧凤鸣好了!中书令,这就拟旨,即日起萧凤鸣从侍郎升到尚书,王机有空在家里面好好散散这嗑多了的五石散去吧。”   王机听了这话,顿时哆嗦起来,想说什么硬是说不出来,哆嗦了半天,一旁的太监发现事情不妙,悄悄对程沂说了什么,还没等说完,王机一头扎在地上昏了过去。   萧凤鸣急忙扑上前去打开王机朝服的衣领,王机浑身滚烫,果然是五石散吃多了散不出来,大殿之上一片混乱。萧凤鸣将王机交给狂奔上殿的太医,偶尔抬头,却看见王宽远背着双手,淡淡的看着殿上众人,眼中说不出的讥讽。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邪门歪道   程澈看着眼前。   眼前是一副巨大的太极图,无数盏油灯围着太极图忽明忽灭的闪着,却一盏也没有灭掉。   太极图白鱼的中间站着一个人,此人浑身上下都在滴血。鲜血从头顶,从眼中,从五官,从手腕,从手肘关节,从胯部,从膝盖,从脚腕,从身体的每个部分往下滴。   血慢慢充斥太极图的白鱼,只留下黑眼这一点,太极图微弱的在闪光。   旁边似乎有道士在做法,低声吟唱着什么,程澈正想集中精力去听到底在唱什么,耳边突然就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嘶嘶的对自己低语,这低语声仿佛来自远古的邪恶诅咒,虽然声音浑浊而模糊,然而那喃喃之间露出来的模糊的意图让程澈本能的害怕起来。   这一害怕,程澈便猛然惊起,却是南柯一梦。身边侍妾睡得正熟,浑然不觉程澈的惊醒。程澈擦擦额头,额头上犹自冷汗涔涔。   这梦自从上个月开始就断断续续,一开始只看见太极图,然后就是油灯逐渐点亮,然后一个人站在白鱼中开始流血,直到现在除了黑眼之外,白鱼几乎被血充满,接下来会是什么,会是更多的流血么?那个嘶哑的声音到底想说什么?   程澈摇摇头下床。窗前月光昏暗。   程澈抬头看月亮。不晓得是否是由于刚才的梦境,月亮此时竟然一片血红,看起来格外狰狞。   程澈不知为何,浑身一凛。   却听门口有人轻轻在敲门。   程澈皱眉头,他这寝室的门就是个摆设,门口侍卫要找,自然会轻声喊他,从未有人敲过此门,这大半夜的是谁来敲门?   皱眉归皱眉,程澈还是打开了门。   门开处,一个人应声而倒,全身具是鲜血。程澈倒退几步,大声喝道:“侍卫何在?”   随着程澈的呼喊,院子里面的灯火纷纷点燃,侍卫带着火把急急赶过来,看着满园的灯火,程澈方才松了一口气,方才种种包括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仿佛才从梦中回到现实一般。   此人是谁,为什么能够穿过重重侍卫直接躺在程澈的寝室门口?   程澈看着眼前忙忙乱乱的众人,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是谁,是谁放了此人进来,又是谁杀了这个人?   只一会的功夫,陈景宗便急匆匆带着人赶了过来,衣冠颇有不整,眼见是从床上刚跳起来来不及收拾的样子。程澈看见陈景宗,心中感动之余倒也安稳许多。   陈景宗一进门便又是担心又是气愤的上下打量程澈,看到程澈身上无伤方才放心,嘴里兀自念叨着:“殿下可安好?怎么平白无故的就出了这等事情。”   程澈跳起来握着陈景宗的手,很是感动,叫着陈景宗的字道:“延之,你白天练兵累了一天,这大半夜的跑来闹得我不能安心。区区小事,京兆尹自能查清,你何苦跑这一趟。”   陈景宗急的额头上青筋突~起:“我的殿下啊,大半夜的这么大个人莫名其妙横死在你面前,你说的就跟闹个小偷一样。你府上侍卫大半是我帮你亲手挑的,出这种事情,侍卫全部该死,我陈景宗也难辞其咎!”   正说着,王府侍卫总管周亮匆匆进来:“殿下,这个人身中十二刀,眼下已经断气了。不过从他的衣服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标记。”说着,周亮拿出一截布打开放到程澈面前。   程澈看着这片从衣服上裁下来的布,一颗心慢慢沉了下来,似乎深夜的凉意慢慢浸到心口中一般。布上的太极图如梦中一样,而此刻周亮的话便如梦靥:“这标记很是奇怪啊,像是个太极图一样,只不过太极图上的白鱼除了黑眼之外都是涂成红色,不知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鬼巫道信徒?”   陈景宗劈手夺过这片布,在烛光下皱着眉头细细查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程澈深深的叹了了一口气:“延之,这些不过是邪门外道罢了。自古邪不胜正,我行的端坐的正,怕他作甚。”   陈景宗点头,大声说:“殿下说的有道理,殿下乃是堂堂七尺好男儿,哪里能够畏惧这些。周亮,你留着这些证据,明天交给京兆尹,好好彻查此事。殿下,你且宽心。今晚我就睡在你屋外,看这些邪物还能做什么祟!”   然而王宽远却没程澈和陈景宗这般的宽心,王宽远安安静静的说:“陛下,此事必须彻查。这等手法,像极了前朝鬼巫道的行事。虽说邪不胜正,然而我们也不能干坐着等着他们。”   程沂没说话,用扇子轻轻敲着手心。   只有王宽远和程沂两个人在的书房启德殿里面一时间只剩下呼吸声和着扇子轻轻的敲击声。   前朝,鬼巫道。   程沂仿佛看到十年前,父亲就是这么坐在书房中,也是用扇子轻轻敲击着手掌心:“你可知道为什么前朝厉王最后要跳井?”   程沂恭敬答道:“因为我大正军已经占据明光殿前殿,厉王逃无可逃,又不甘心被我军活捉,因而投井。”   父亲盯着程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厉王的尸首是谁发现的。”   程沂一愣:“儿臣听说是当时宿卫军中领军顾宗预发现的。”   父亲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令年少的程沂有些害怕:“顾家后人现在如何?”   顾宗预当时因为发现厉王尸首有功,晋封为领军将军,然而不到一年时间便因伤寒突然去世,伤寒遍及顾家,当下除了年纪尚小在中书省担任书吏的侄子顾清顾山源之外,已经家业凋敝不剩什么人了。坊间广为流传的说法便是由于厉王的报复。   父亲盯着程沂,空气中突然多出几分凝重几分诡秘,低声说道:“厉王尸首从来就没有被发现。”程沂听了这话,一颗心止不住的惊跳着,这么大的事情他却闻所未闻,皇室中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耳边父亲的声音低沉如咒语:“鬼巫道是前朝国教,大祭酒冉机更是有通天之能。厉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直是我朝的心病。当年那颗挂在城墙上的头颅,并不是厉王本人的头。   这许多年过去,厉王死活一直是我朝心病。倘若日后司马氏后人抱着那颗跟着厉王一起消失不见的传国玉玺一起出现,还真是个麻烦。”   程沂皱眉头:“可是我大正国立国这么久,国泰民安,前朝余孽还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出来。”   父亲叹了口气:“国家之事,哪里就能够躺在祖宗基业上睡大觉呢。太平时节,国主雄武有力,这些魑魅魍魉自然不在话下,然而若是国家处于风浪之中,国主软弱无力,这些事情难免给国事雪上加霜。”   邪魅魍魉。   程沂看着桌上地图。地图上,北有匈奴所建尚佛的卫国,嗜血尚武自命为天的赫连氏所建铁昌,信萨满的鲜卑各部以及从贺兰鲜卑所建召国。南有同属汉人一脉信奉天机道的邺国,巫术横行的函越。   各国都有邪法,汉人正朔自居的大正国却仿佛对这些躲在阴暗之处蠢蠢欲动的势力无力应对。程沂苦笑着看着王宽远:“恒之,信王年纪尚轻,平时做事情也是谨慎小心,这刺客他他压根就没听过,可见并无私人恩怨。”   王宽远慢慢考虑着措辞:“信王与陛下乃是亲兄弟,敢对信王下手,怕是对陛下也不怀好意,陛下也得珍重自己,眼下公主抱恙,皇后又有了身孕,陛下更得加强宫室内的警戒安全。”   程沂默然。   过了半晌,程沂开口,却是不相干之事:“前几日苏源被我说了几句,可有怨言?”   王宽远面色如水般沉静,随着程沂的思绪清晰回答:“苏太史早就明白皇上心意,王机这几日已经到了苏太史家中游说他秘密加入天机道,苏太史正在等皇上批示呢。”   程沂的扇子在手中轻轻敲了敲:“苏源对朕忠心耿耿,朕一直清楚。难为他跟那帮老狐狸们演戏,我也定不负苏太史的一片忠心。至于王机…”   程沂眼中的一丝杀机转瞬即过,冷笑道:“王机整天正事不做,大谈玄学不说更是和天机道的道士们往来密切。天机道乃是对岸邺国国教,他们几个一点忌讳都无,真正令人可恼。”   王宽远慢慢道:“眼下北方诸国崇佛,南边各国又是道家根本所在,我大正国虽说对于佛道之事历来宽和,但是眼下高门大户的宗教门派之争也越演越烈,朝廷对于宗教也该有个主张才是。”   程沂凝视着王宽远:“卿有何高见?”   王宽远慢慢道:“现如今各国雄起,人心不稳,若无宗教加持,怕是百姓有教无类,容易走上歪路。放眼华夏,邺国崇道,卫国尚佛,函越奉巫术为圭臬而鲜卑有萨满,华夏周礼正统却少人问津。我大正国国号为正,乃是华夏正朔所在,推崇周礼正统对我大正国而言于情于理都是顺理成章之事。而我汉人古礼,也能让百姓更加明心见性,进退举止蔚然君子,这方是我汉人泱泱大国风范。”   程沂不答,笑意却渐渐自眼中蔓延:“恒之,我大正国得你何愁将来!”   王宽远也微微笑了:“微臣必将倾尽毕生所学助皇上成就皇图霸业。”   夜风拂过,漫天星光闪耀。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梦里情缘   程澈看着手中的枫叶。   自从信王府出事情之后,关心也好,幸灾乐祸也罢,来自各处的人络绎不绝,迎来送往,程澈几乎到了一年中最为繁忙的时候,虚与委蛇之间,程澈只觉得笑容就像一幅面具一般粘在脸上,疲倦至极。   然而这简简单单的一片枫叶却让程澈真正的微笑了,在这个秋末冬初黄昏的暖阳里。   送来枫叶的凤莲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我家小姐说,顾府枫树正红,枫树底下是小姐五年前埋得一坛女儿红,特此送给殿下压惊。”   程澈微微笑着看着凤莲,微笑如春风般醺然,看的斜阳下小丫头的脸一片绯红:“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交代,凤莲就先告退了。”   程澈想了想,又想了想,说道:“那就先这样吧。”   凤莲似乎有些失望,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退下。   程澈看着退出书房门口走向大门外凤莲的背影,仿佛看到夕阳中顾婉筠温婉的笑容,她在惦念着他么?程澈心中莫名的激荡起来,只想纵马旷野,狂呼大笑,却也想飞奔到她家中,安安静静只看看她的笑颜。这等心情,在程澈而言,陌生却又令人陶醉,反反复复,难以将息。   良久,程澈回过头,却见坐在程澈身边的赵烁一脸似笑非笑。   程澈有些尴尬:“怎么了?”   赵烁的表情有几分戏谑有几分认真:“我来的路上,听有人作诗,虽然田野间村歌,却也有几分动人之处,姑且在这里念给殿下听听吧。”   程澈看着赵烁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这莫名其妙的困窘,只好故意板起脸来。   赵烁却不看程澈,看着屋外慢慢随风飘落下来的黄叶,慢慢的吟道:“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程澈想了想,又想了想,却终是没吭声,这子夜歌,他原也听过,此时从赵烁嘴里这样一唱,仿佛正好切中心事一般。   赵烁吟罢,却也不再多话,屋中一时寂静下来,只听见黄叶落在地上发出轻轻地瑟瑟之声。   过了一会,程澈开口道:“此番你特地从环州赶过来看我,怕是让这正阳城内外多少人心惊肉跳罢。”   赵烁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殿下,赵烁与殿下从小到大都是知交,赵烁出自信王府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番殿下府中有事,赵烁来是本分,不来有悖常理,反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程澈听了此言,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赵烁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若论智谋应变,处处是顶尖的人才,倘若赵烁能够在他身边,处理事情不晓得该轻松多少。   然而外放环州,是当初和赵烁和陈景宗等人一起商量的结果。因为之前已经有流言蜚语说道,信王府出的人才文有赵烁,武有陈景宗,论班底,竟然文武双全恰似个小号的朝廷一般。赵烁去环州,虽说小半是为了年初向宁馨公主求亲不可得待在正阳城中心中郁郁,大半也是为了不让程沂心中有任何对信王不利的猜忌。   赵烁摸摸下巴有些好奇的说:“这次的刺杀,着实可疑。按理说,若是暗杀殿下,方法多得是,这等邪术费事又不讨好,真是令人奇怪。若非要有更深的阴谋,那便是主使的人脑筋糊涂。不知眼下此事有何进展?”   程澈道:“周亮查出来刺客叫陶方,乃是朔州人。”说着,从袖口取出一张纸:“这是他的生辰八字。此人生辰八字乃是纯阳命,合着我那个梦一起看,太极阴阳图中阳鱼除了黑眼一点之外已被鲜血填满,而陶方身中十二刀,浑身鲜血,正合此梦。”   赵烁盯着陶方的生辰八字:“此事让殿下梦见,势必与皇族命运相关,况且事出当日血月凌空,不见得是好兆头,我们得事事小心为上。”   说着,赵烁微微一笑,笑容虽然依然斯文儒雅,然而眼中却闪过一丝狰狞:“不管他是何用意,我就不信揪不出主使的人来。”   程澈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子衡,这件事皇兄也在着急查访,上上下下一起查,总得有个线索出来。另外正好你此番前来,有一件事,千万请子衡成全。”   赵烁有些疑惑的看着程澈:“殿下跟我说话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程澈有些艰涩的开口:“羽真司繁求亲宁馨公主。”   赵烁低着头沉默半晌:“与东鲜卑联姻对国家有利。羽真司繁也是名动天下的英雄,这是好事情。”   程澈看赵烁的眼光有些复杂,然而话在口边,却不得不说:“太后一直拒绝和亲的事情,此事甚为烦恼,如果你能劝劝月儿的话,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然而此话说出来,程澈又只觉得心中倍觉歉然,想了想,一直盘桓在心里的想法终于说了出来:“子衡,年初的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如果我再努力帮你争取一下,或许会有转机。”   赵烁苦笑摇头:“此事殿下已经尽力了,赵烁哪里会不知道。此事太后坚决反对,赵烁也不敢再提。平川赵氏门第低微,若是跟皇族攀亲,未免让世人小瞧了我大正国皇室。”   程澈叹了口气:“太后对月儿是满心的怜惜,本来我想等月儿身体好一些再跟皇兄和太后重新商议此事,哪想半路杀出个羽真司繁。此人求亲,分量极重,和之前各色人等全然不同。我看皇兄大有应允之意,太后想起此事心里只怕也是后悔的。”   赵烁慢慢说道:“羽真司繁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有眼睛的都在看此人动向。若是他继承了汗位,成为鲜卑大酋长,论理召国贺兰鲜卑也得听他调遣。到时候他联合召国和我大正国力量,灭了铁昌统一北方大有可能,公主倘若嫁给他,倒也不算委屈。倘若殿下要去劝太后的话,倒是不妨将这个话讲给太后听,或许能够帮皇上劝动太后。”   程澈看着赵烁,只觉得心绪繁杂。赵烁与宁馨公主的事情,他这个当兄长的人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眼看着赵烁为了此事消瘦如此,皇兄程沂却还偏要赵烁来劝宁馨公主,实在不知道赵烁此刻心中滋味。   世间事,怎一个愁字了得。程澈站起身来,仿佛要抖落这万千愁绪一般:“我出去走走。”   走到哪里去?   不知不觉的,程澈勒住缰绳,胯下骏马轻轻嘶叫了一声,看着眼前大门。晚风乍起。门上斗大的“顾”字在夕阳下,安安静静的闪着光。   程澈的心中慢慢安静了下来,却另有一丝不熟悉的慌乱闪上心头。   大门虚掩着,此刻她会出来?还是不出来?若是她出来,该说什么好呢?   程澈很想赶紧快马加鞭逃走,然而却不知为何,着了魔一般,却下了马,将马拴在门口的树上,自己站在门口,凝视着这朱漆的大门。   王孙公子又如何?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程澈想,若是有机会,能够替顾家公子谋得一官半职补贴家用,顾婉筠应该能够过得更加好一点吧。又或是,又或是,程澈有些心跳的想,又或是他娶了顾婉筠,婉筠搬到他的宅邸,他自当照拂婉筠。   程澈猜想着顾婉筠那个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心驰神醉,竟然恍惚不晓得此身现在何处。   而来关门的顾婉筠一抬头看见门口凝神的程澈,却一时心神皆乱,惊喜娇羞各种慌乱~交织在一起,最后凝固下来,轻轻扶着门,顾婉筠凝视着程澈。   黄昏的风渐渐凉了,轻轻拂过程澈的帽带,而程澈恍若不觉。   程澈这会在想什么呢?如此认真?顾婉筠看着程澈的样子,猜想着程澈的思绪,不由得也痴了。   一扇门,便若屏障一般,挡在两人面前。   一番心思,两心相同。   然而此情却是缘起何时呢?   只是当时也惘然。   风吹过虚掩的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将两个人的思绪终于拉了回来,程澈与顾婉筠放才发现两个人如此凝视着,不晓得站了多久。   待要手脚无措的惊慌时,却发现开口搭讪的都是废话,而两个人,终于在相视的微笑中慢慢镇定了下来,说着旁人听来漫无头绪,偏是两个人都能懂的莫名其妙的话。   程澈看着婉筠,说:“谢谢。”   顾婉筠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微微红着脸,有些腼腆的笑了:“薄酒一坛,无非给殿下压惊。殿下安好便是最好。”   程澈很想拉着顾婉筠的手,告诉她只要看着她,便是天塌下来也无妨,然而终于生怕唐突了婉筠,只是站在原地,安心而傻气的微笑着。   良久。   细细的雨丝轻轻落下,程澈挥挥手:“下雨了,赶紧回去吧,莫受凉了。”   婉筠伸出手,轻轻捧了雨丝,没说什么,却冲程澈微微笑了。   程澈一时间心跳不已,只觉得此雨下的再好不过。然而自己不走,婉筠也只是在雨中站着,只好牵过马,依依不舍的翻身上马。回过头,婉筠盈盈的笑意似乎就这样印在了心底,从此留在梦中。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书房奇遇   与程澈那轻盈若梦的小小烦恼与欢欣相比,萧凤鸣可谓是心事重重。   萧凤鸣坐在书房前,看着窗外远处烟雨蒙蒙的烟秀山,这雨似乎下在心中一般,淅淅沥沥不断却又淋不透彻,憋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此时离父亲萧昭衡秘密出京已经有五天时间了。父亲萧昭衡临走的时候一个随从都没有带,穿着一身旧道袍,挥着大袖子,在夜色下施施然出门。萧凤鸣无可奈何的跪在门口恭送父亲,这情景颇像父亲当真出家了一般。就连父亲临走前说的话也听上去也颇不吉利,叫着自打萧凤鸣冠礼后就再也不曾叫过的乳名:“吉儿,我出门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此时虽是太平盛世,然而处世仍要小心谨慎。王机为人轻佻浮躁,王度云跟废物并无两样,你一个人难撑两家之事,离王家远一点罢。至于皇帝那边么,你与程沂自小的交情,如何处理,你自然更有分寸,为父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一个人在世上,好自为之。”   萧凤鸣听了这话虽说心中满腹疑惑,心中有无穷的话要对父亲说,然而话到嘴边,却发现到底并没什么可问可说的,心中酸楚却也只能恭敬磕头:“孩儿谨记。”   萧昭衡微微笑着摸摸萧凤鸣的头,挥挥手:“进去吧,外面风大。”萧凤鸣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萧昭衡却已然转身,大袖翩翩,施施然走了。月色下说不出的潇洒也说不出的孤独。   萧凤鸣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夜风中跪了多久,身边侍童扶起自己的时候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真是欲哭无泪。想来想去,心下难安,推想自己,纵然自己身轻力壮,倘若离了身边侍从,就这样一个人上路走到胡汉混居的西北去,仍不免胆怯,而父亲年事已高,平素里锦衣玉食惯了,这么突然间一个人说走就走,焉能令人不牵挂。想来想去,萧凤鸣忍不住派人沿着萧昭衡往西北走的方向去跟,哪怕不是随时伺候,就这么悄悄跟着不去惊扰,遇到什么匪徒或者不便之时也好随时照顾。   然而人世间的事情实属无奈与蹊跷,这么多天过去,父亲音讯全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派出去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均找不到萧昭衡的踪迹。   萧凤鸣忍不住去父亲平素炼丹看书的丹房中查看那些修道之书,难不成道法中当真有土遁或者飞天之术,而父亲就凭此术远遁西北?   丹书中除了那些玄而又玄的口诀,一无所获。   萧凤鸣越想越烦躁,伸手拿杯子,却见身边小丫鬟正捧了杯子送到口边。   素手纤纤如玉。   萧凤鸣怔了一下,父亲丹房,历来不让人擅入,违者必有重罚。下人们都懂得规矩,从来不靠近丹房一步。这小丫头从何而来?难道不怕责罚么?   萧凤鸣看着小丫头。小丫鬟虽然恭恭敬敬的低着头,眼角却偷偷瞄了萧凤鸣一眼,眼神飞过,多少妩媚风~骚尽在眼底眉梢,见萧凤鸣瞧她,却是咬着唇笑了,红唇娇艳欲滴,似是诱~人采撷一般。看着像是守着礼数要往后退,穿着绣鞋的脚却轻轻踩了踩萧凤鸣。脚小巧柔软,却不晓得其他地方如何?   念头转过,萧凤鸣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看着小丫头。   公子风流。   虽是如此说,然而想自己这些时日来过的犹如苦行僧一般,为着钱财为着程沂振兴大正国的理想,将风花雪月之事尽数抛却。   也许表弟王度云的话是对的,自己活得越来越如行尸走肉一样。人世间的爱与贪婪,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日子也终于越过越乏味。   忠臣良将,活得是不是都这么端严肃正?   萧凤鸣闭了闭眼睛,鼻端幽香暗暗,似乎是小丫头的体香。这女子体香,似乎来得那么遥远,然而又让萧凤鸣渐渐地放轻松了。   遥想当年,风姿卓绝,纵横名士间,谈笑仕女中,凤鸣公子乃是名士之首,一举一动倾尽天下,一首诗写出来,多少人争相传颂,一个眼神看过来,多少女子心醉不已。   镜花水月。   萧凤鸣心中涌起多少悲哀,不是惋惜这看尽风花雪月的日子,而是这听雨阁楼上的红烛昏罗帐眼看着终于渐渐变成了客舟上听雨的沧桑。虽说有江阔云低的大开大合,然而到底韶华如水,在眼前绵绵流过,自己却为钱权两个字耗尽心力一事无成。   心中有多少悲哀多少不甘,此刻的欲~望就有多深有多强。   萧凤鸣不去想此刻的欲~望到底是因着自己掩在心底的无力所致,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但愿此刻沉溺温柔乡忘却俗事种种,便如世间所有的贵公子一般。   扫过桌上笔墨纸砚与丹书道券,萧凤鸣将小丫头按在眼前桌几上。小丫头娇声低低哼了一声,却并不挣扎,反而双手绕上萧凤鸣的脖子,笑吟吟的看着萧凤鸣,大腿轻轻擦着萧凤鸣胯下,眼波盈盈,似是要滴出水来,萧凤鸣也微微笑了。   且将忠臣良将的苦大仇深抛却,此刻便是风流浪荡又如何?   小丫头的声音如丝如缕,缠绕在萧凤鸣耳边,将气息轻轻吹在萧凤鸣耳中:“久闻凤鸣公子风流潇洒,这几日我却好失望呢。”   萧凤鸣一手轻轻揽着小丫头的腰身,另一只手撕~扯着小丫头的罗裙,心思似乎漂浮在那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久到他自己似乎都觉得自己的陌生,嘴上却笑问:“为何失望?”   小丫头的手有意无意的套上萧凤鸣胯下,手柔若无骨,似是用力又似是无力,招惹的萧凤鸣越发难耐,然而小丫头嘴上却似嗔似怨:“这几日看公子,不是在书房就是在丹房,总是皱着眉头叹气,虽然有姬妾,却也都并不放在心上,那些个姬妾连为公子争风吃醋的心都淡了,好生无趣。”   萧凤鸣哈哈大笑,动作突然粗鲁起来,扯开小丫头单薄的裙裾,触手处,小丫头肌肤柔嫩,却因为萧凤鸣的触碰而突然收紧,水波盈盈,萧凤鸣在小丫头的娇喘中挺腰而进,引得小丫头媚喘不已,满室皆春。   少年时代的萧凤鸣似乎负手看着眼前的自己,是讥笑还是鼓励,萧凤鸣分不清楚,然而在父亲平素视为禁地的丹房中行此事,却让萧凤鸣有了解脱般的快感。   家族兴衰又如何?古往今来,多少家族起起落落,兴衰都在一刹间,远的不说,近的有那顾氏一族,当年何等风光兴盛,家族人才辈出,武将封疆文臣拜相,就连建造一座园林,都引得多少名士竞相争颂。然而又怎样?朝夕之间,族中人才凋敝,只剩下一男一女两个,昔日名动正阳城的顾氏庭院也成了个菜园子。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古往今来多少事,不如拼却此刻欢愉。   身下小丫头知情识趣,媚眼半睁半闭,娇吟不绝,引得萧凤鸣动作越来越大,却一不小心打翻桌上茶杯,清脆之声落地,小丫头眯着水波荡漾的眼睛闷声而笑,萧凤鸣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意气风发,便若少年时。   丹房又如何?兴衰又如何?王图霸业,权柄荣耀,当世之间,萧凤鸣与程沂所图的,并无二致,既然没有区别,那么就携手合作又何妨?   百年之后,就算世上再无萧氏宗族,他萧凤鸣的大名也一定刻在史书上,是这乱世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名字将为多少人传颂。   萧凤鸣抬头,心中野心和欲~望不加掩饰的在书架上那枚家传古镜的注视下,喷薄而出。   古镜凛冽而不动声色的照着室内的一切,嘲笑一样的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萧凤鸣盯着古镜,慢慢停了动作。   小丫头媚眼半闭,脸色潮红,喘息依然未平,却丝毫未察觉萧凤鸣的异样。   萧凤鸣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眼睛紧紧盯着小丫头。   细看这小丫头,媚眼细长,眼波如水,一张精致的俏脸若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如此尤~物,本来也就不应该是人间物。   更不应该是萧府中服杂役供人驱使的小丫头。   萧凤鸣一只手轻轻抚着小丫头的脸,声音却凌冽起来:“谁派你来的?”   小丫头蓦然睁开眼睛,看向萧凤鸣眼中。   两人对视。   小丫头咬着嘴唇,娇笑道:“公子,你说什么奴听不懂呢。不如我们换个僻静的地方你细细审问奴,奴慢慢回答公子可好?”   萧凤鸣轻轻叹了口气。人世间的事情,欢愉原本也只是一瞬间。少年时有多风流快活,中年时便有多劳心劳力,挣不脱,解不开。   小丫头看着萧凤鸣,眼中似乎有些犹豫,然而悄悄的,指甲渐渐伸长。   萧凤鸣看着小丫头的眼中,褪去情~欲后的萧凤鸣,眼神清澈而又凌冽,小丫头看着萧凤鸣的脸,眼神突然间有些迷乱,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萧凤鸣却不犹豫。   伸手处,冰冷凛冽,手中佩剑锵然出鞘。   这一剑带着风,萧凤鸣几乎用尽全力,直如破竹之势朝小丫头劈下去。   然而小丫头却不是竹子。   几乎浑身赤~裸的小丫头突然间就消失在萧凤鸣眼前,只留下如银铃般的媚笑:“原来凤鸣公子只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呐,可惜了你的好皮囊。”   萧凤鸣循声再劈的时候,却再无任何声音,只剩下利剑破空的凌厉风声。   萧凤鸣凝视着空旷的丹房,头脑渐渐清晰,方才室中那若有若无的勾魂摄魄的香气慢慢散尽在书香和丹药的清香中。   抬头,书架正前方的祖传古镜正微微的蜂鸣着,方才镜中狐狸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地上一摊血迹。   这狐狸精怕是受了重伤,料她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了。   萧凤鸣慢慢擦拭着佩剑,这狐狸精,到底为何而来? 繁华过后,且看繁华 流言蜚语   皇帝程沂看着萧凤鸣。和前几日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颇有不同,萧凤鸣站在作为皇帝书房的启德殿中,神态潇洒自若,镇定从容。虽不是少年时那般的神采飞扬,然而到底是贵介公子,气度不凡,和站在一旁的王宽远相比,华贵之色焕然。   再看弟弟程澈。程澈最近总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就像眼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眼底嘴角的笑意折都遮挡不住,恍恍惚惚的不晓得在想什么,一点都没有刚被人刺杀未遂后畏惧样子。   眼前这三个人,谁也没有畏惧之色。   不错,他大正国的栋梁之臣便应有胆有识。   然而这有胆有识的三个肱骨之臣中,有两个家中都有蹊跷之事发生,程沂颇觉的心中不快,率先问程澈:“你家里闹刺客的事情查清楚了没?这个叫陶方的人跟你到底有什么过节?”   程澈抬起头来看着程沂,眼中的笑意不知不觉的抹去:“这个人臣弟从来不认识。说起来着实可恼与蹊跷,我府中侍卫周亮将此人反反复复搜了个遍,也就是看到袖口上的那个阴阳图而已,其他线索一无所知。”   站在一旁的王宽远接口道:“信王府的刺客案已经移交廷尉,由廷尉正郭雄和都官尚书一起审理。这件事情怕是有妖人作祟,不可轻视。”   程沂慢慢点头。   程澈思寻着慢慢说道:“环州刺史赵烁述职的时候提到过最近地方上天机道的道士活跃的很。赵烁跟我说,他在环州抓了几个做妖法的道士,这几个道士招供说有很多同门陆续开始进入正阳城内。他怀疑这次我府上的事情跟妖法有关。”   程沂没有看程澈,手中扇子慢慢敲着椅子扶手。屋内一片安静,只听见扇子“哒哒”的敲击声。程澈抬眼看着程沂。程沂的脸色越来越阴暗,一丝狞笑在嘴角显露。   萧凤鸣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程沂:“大正国立国五十年,五十年间从无怪事,然而今年一年当中怪事频仍。信王府中的刺客也好,臣家中闹狐狸也好,都属怪力乱神之事。依臣来看,当中怕是有所关联,有人故意而为之,不可不慎查。”萧凤鸣抬头看了看程沂:“近日来,正阳城中有些童谣流出,颇为不吉利。”   程沂皱眉头:“童谣?你说来听听。”   萧凤鸣顿了一下,方道:“太阳出禾田,田间柳依依;陶土碎,羽飞扬,狐狸且出看斜阳。”   萧凤鸣话音落下,在座诸人一片安静。程沂看着王宽远:“恒之也听过这首童谣?”   王宽远起身:“陛下,这童谣流传出来不过几日…”   话还没说完,就听案几上“啪”的一声巨响,程沂咬牙道:“几日功夫就能流传到九卿中,恒之你倒是做的好功课!”   萧凤鸣和程澈见程沂如此,都是一怔。自打王宽远拜相以来,程沂从来都是温言相对,如此疾声厉色还是头一次。   王宽远倒是神色从容:“陛下责备的是,臣下这就去彻查。”   程沂皱眉头:“太阳出禾田,我程氏姓氏中倒是有禾字部首,出太阳也不难解,倒是田间柳依依是什么意思?”   程澈慢悠悠的说:“坊间流传皇上宠信淑妃,冷落皇后。”   程沂听了这个话,转头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有些尴尬:“士大夫之中谁不晓得帝后琴瑟和谐,这纯粹是流言。”   程沂却不吭声,目光从萧凤鸣身上收回,看着王宽远:“离间皇族和萧氏,必然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卿不可忽视。”   王宽远点头:“臣谨记。”   程沂慢悠悠的接着说:“陶土碎,说的就是信王府的那个刺客陶方吧,羽飞扬,什么叫羽飞扬?难道是羽真司繁?这造出流言的人对朝廷上下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啊。狐狸看斜阳,狐狸说的就是凤鸣府上闹狐狸的事情喽。看斜阳,哼,想看我大正国的斜阳,做他的春秋大梦。”   王宽远慢慢说:“不管陶方也好,狐狸也好,怪力乱神出现在朝臣府中,总之都会引起流言。最近正阳城中道士太多,天机道蠢蠢欲动,不知意欲何为,是否和这件事情有关且容臣下查明。”   程沂咬着牙,额头上青筋隐隐,程澈从未见过程沂如此震怒过,心里倒是有几分害怕。转头看萧凤鸣,萧凤鸣静静的看着程沂,不卑不亢。   程沂终于在萧凤鸣注视之下慢慢平静了下来,转头看着王宽远:“虽说我国不禁天机道,然而天机道是邺国国教,不可掉以轻心。日前我说过,要推行周礼,但若是要落到实处,不知恒之有什么具体的建议么?”   王宽远点点头:“臣以为,圣人之礼,说起来虽然复杂,但是要落到实处,无非上下两端。上者,朝廷从祭天到官名,处处效仿周礼,给天下做出个榜样来。下者,莫若从学童开始培养。现如今,各家学馆均为私塾,私塾先生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什么都教,自然是人心涣散,有教无类。不如官方筹出一笔款项,专供办学使用,成立官学,挑拣有德之士,专门培养人才。届时我大正国取士,便从这些官学中来。如此一来,我大正国天下取士,自然人才济济,不至于朝廷用人困难。二来,其他私学见官学如此,必然进行效仿,所授之书,一定以官学为范本。上下合力,周礼之推广,便不是难事。”   萧凤鸣听到此处,终是忍不住插言道:“恒公所说虽然极妙,然而只有一事不妥。眼下处处用钱,处处捉襟见肘,哪里来的这么一大笔钱天下办学?远的且不说,近在眼前的长川台工事就是一笔开支。鲜卑人尽在正阳城内吃吃喝喝,再加上往后公主出嫁处处都需耗费银钱,今岁旱涝交替,岁入有限,朝廷银钱吃紧,实在是艰难。”   程沂叹了口气:“恒之所说之事,虽然有道理,然而办学之事,乃是国家长远之计,也不着急在这一时,等先忙完今年,明年若是风调雨顺,岁入丰厚,再议此事不难。不过”,程沂话锋一转:“说起长川台,恒之,当日~你在召国边境的时候见过羽真司繁,却不知其人如何?”   王宽远沉思:“臣三年前在召国边境见到羽真司繁的时候,是他狩猎经过。虽说狩猎,却也不乏耀兵之嫌。他属下的军队军容肃整,号令森严,进退有度。御下恩威并施,虽然未曾读过汉族兵书,然而行动之间莫不合乎兵法。至于为人,他见臣的时候,和其他蛮夷不同,谈吐豪爽,进退有度,的确有首领风范。鲜卑讲究兄终弟及,他兄长鲜卑大汗也以太子礼带他。”   程沂听了这话,微微点头,眼光却飘向程澈。   程澈虽然眼睛看着王宽远,然而脸上却漾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这笑意明显不是对王宽远而发。   程沂板着脸对程澈道:“届时两国亲王相见,且看大正国文武双全的信王比起鲜卑大王来如何?澈弟,到时候两国相见,文事有凤鸣,武力可得看你了。你莫要再这么恍恍惚惚的。”   程澈脸上一红,待要说什么,程沂却轻轻将话题转到了萧凤鸣身上:“茂弘,长川台准备的如何?”   萧凤鸣道:“如果按照陛下的设想,所耗甚多,工部所需之物已经拟出单子来了,户部这边正在核对。”   程沂微微笑了:“此次长川台比武之事涉及之事甚重,万万不要过于节俭了,尤其是兵器,务必要好,不要让羽真司繁起了小觑之心。”   萧凤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只是恭恭敬敬的应了下来。   然而程澈对于萧凤鸣这么抠抠搜搜的样子却很是不满意。看着正在点兵的陈景宗,程澈心下很是感触,萧凤鸣一介文人,压根就不懂得强兵耀武的重要性。   江北兵的军纪松弛已经有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了,自从程澈出生起,关于江北兵的笑话就没停过,什么穿着长衫上马被绊倒在地的,什么挥着刀割伤了自己大腿的不一而足。这些笑话真假姑且不说,但是上至公卿下到百姓对于江北兵的失望足见一斑。   先皇对此也是有意革新,奋力启用王家后人王云芝。王云芝乃是王机的长子,江北名士王度云的长兄。   虽说眼下王氏以文人名士著称,但是当初却是以武略名扬天下。王家先祖王宁乃是不世出的帅才。大正国立国之初,鲜卑三万铁骑卷土南下,王宁帅当初只有一万人数的江北水军逆流迎敌,那一仗赢得极其漂亮,自那一仗,鲜卑元气大伤,鲜卑内部也四分五裂,贺兰鲜卑脱离鲜卑各部建立召国。是以先皇振兴武力,首选自然是王氏后人。   当初程澈年纪还小,对于刚任命的江北兵主帅王云芝很是敬仰,这样对还是太子的程沂说过:“云芝是江北名士,听他讲道的时候觉得此人很有仙风道骨,没想到还能带兵,真正文武全才。”程沂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带着程澈到了眼前的教武场。恰好看到王云芝仙风道骨的穿着长衫来点兵。   程澈还记得自己当年心情,穿着大裘拿着羽扇的王云芝微微笑着站在点兵台上,颇有诸葛武侯的风度,想来当年王宁在津江畔下着棋以一万水军击退鲜卑三万铁骑的风范也不过如此,看的程澈羡慕倾倒不已,左思右想,脑中有一个词:“儒将”。儒将当如是。   然而就在此时,点兵台下一声马嘶,还未怎的,只见王云芝变了脸色,仓皇四顾,顾不得自己身份,转身扑倒在程沂身后,颤声问道:“太子,教武场何来虎狼?!”程澈不由得目瞪口呆,看着程沂温温然的扶起王宁:“将军莫怕,那就是传闻中的马嘶而已。台下将士都在看,还请将军莫做此态,传出去影响士气。”王云芝在程沂的搀扶下好不容易又站到台前,面如土色的点完兵,回去便大病了一场。   虽然王云芝强撑着点完了兵,然而如此失态毕竟众目睽睽,王云芝从此成为江北笑话,先帝虽然对王家依然礼遇,然而王家子弟从此再没人习武了。不管王家如何,江北军的名声也坏到了极点。有一阵子程澈几乎以为天下各国都在耻笑大正国江北军。同是南国的函越更是起了窥觑之心。   程澈的思绪被将士的呼喝声打断。眼前的陈景宗已经操刀跨马,江北兵每天早晨的操练正式开始了。自从陈景宗领军以来,江北兵暮气一扫而光,旧时骁勇善战的名声渐渐恢复。五年前与函越一战,天下震动,不仅大正国扬眉吐气,南人积弱的名声也一扫而光,江北水军成了大正国傲视天下的雄厚资本,也正是凭借了江北军的武力,五年之间大正国再无外患,太平气象蒸腾而起。   虽然程澈有的时候觉得以名士立国的大正国如今却以武略傲视天下,实在是乱世中无奈之举。然而程沂却铁了心要将大正国的军事实力继续壮大下去,税收的三分之一都给兵部所用,虽然萧凤鸣屡屡指出目前大正国赋税太重百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但是在这一点上程澈非常赞同皇帝程沂的做法,眼下南方邺国太子胡正野心勃勃的想要光复江北邺国故地,北方召国鲜卑内乱逐渐平定虎视之心渐炽,这种情形下怎么能够消减军费开支?想来百姓也应该能够谅解,倘若假以时日北边鲜卑不敢起扰边之心,南方邺国函越有臣服之意,大正国雄踞中原百姓又何尝不能安居乐业?   看着江北兵端着的弓弩在太阳底下印着光,一股豪气在程澈胸中腾起。想起来过几日的长川台比武,程澈转头上马,当日程沂虽有调侃之意,但是意思却是不错的。倘若两国亲王对峙,程澈武功如果能够令天下心折,那么虽然他自己不像鲜卑羽真司繁那样金戈铁马上挣得军功,却也给国家长脸,自己的威信也必定更盛。想到这一节,程澈跃马加鞭,这几日还真得勤加操练,届时万万不能输给羽真司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