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姽婳“姑娘” 重生妖孽贵公子(乐琳琅)   佛门里,芝麻汤圆颗颗圆溜,都是光头戒疤的和尚。 山门清苦,吃素和尚耐不住寂寞,学那红杏往墙外一爬,迎风招展似的探出个光头,却缩了臀部在墙里——探头看墙外春光那叫一个美,缩着臀又怕山下女人如狼似虎,“清规戒律”与“男儿本色”互别苗头,意念左右摇摆时,听得方丈洪钟似的一声吼,春心荡漾的小和尚也只得缩了脖子龟缩回去,盘膝端坐,在方丈身边的蒲垫上低眉顺眼,老老实实念那一本经。 直到敲得木鱼裂开了窍,香油钱也填不了五脏庙,连着主持大局的方丈也年迈到嗝屁西去,树倒猢狲散,小和尚便勒紧裤腰带,真个下了山,端钵化斋,长袖里偏还藏了根戒尺,光天化日,见了妙龄美貌的女施主,便拿戒尺来敲那光溜似汤圆的脑袋,念叨几句:“色既空、空既色。”敛容垂目,宝相端庄,把个女色敬谢不敏。 待到月黑风高时,和尚两眼却贼溜起来,老往街上过往的片片绮罗长裙底下瞄,瞄到缺了两只脚儿、裙摆儿飘飘而过的,和尚忙不迭抽了戒尺当降魔杵来使,上前一拍香肩,挑准了女鬼勾搭,一尺子敲下,鬼叫声销魂,回眸一笑的佳人,却如青烟袅袅散去——女鬼被个和尚勾搭得魂飞魄散,独留一声幽叹,哀怨无比。 见识了和尚捉鬼的本事,小镇上刚闹了瘟疫、正在疑神疑鬼的人们,便叩头上来,三跪九拜,请神似的请和尚给这小镇驱傩。 贪生怕死、老想着拿钱消灾的阔佬们率领一拨胆大的壮汉扮钟馗、六丁六甲、判官小鬼等,浩浩荡荡地绕城一周,将疫鬼、妖魔逐出城外。连带着将和尚也送出城外,让他自个处理善后,明儿个再来交差、领赏钱。 当夜,和尚比贼还勤快,或在乱坟岗或在郊外野亭子,眼巴巴候着魅影现踪,再猴急地上前一勾搭,香玉抱满怀,偏是个桃花劫,无福消受,便只得超度了只只女鬼。 城外,死人墓穴里,点点磷火,飘忽不定。 城内,活人屋舍里,簇簇灯火,明灭不定。 城外,和尚忙着勾搭女鬼。 城内,男人忙着勾搭女人。 各自忙得不亦乐乎时,自然有应接不暇之处。 鬼魅伎俩于是趁乱施展,一户人家便招了霉运,家中忽生变故—— 幽香闺房,薄纱轻笼的灯盏下,红酥手撩开了帐子,一入芙蓉帐,吹熄了灯盏,黑暗中,一声凄厉惨叫,传得老远,巷子里的狗也跟着狂吠。 闻得惨叫声,小镇上人人怵惕不宁,便在自家门前挂了盏灯笼,灯心添的油,可有讲究,那是和尚白天化斋时送给每家每户的——犀牛角里提炼的油,往灯盏里添上油,点燃了一照,鬼魅无处遁形! 照得出鬼影子的,这灯盏也有个名儿,民间俗称犀照! 犀照下,适才传出惨叫声的屋舍里,竟逃出个花容失色的姑娘,披头散发,裙摆儿飘起,裙下却不见扎地能生根的两脚儿。提了灯笼照来的人心中骇怪,眼瞅着这家的大闺女适才还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的,盏茶工夫,竟从自家门里飘了出来,飘悠悠地去了。 冤魂飘远,再不闻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狗吠声消停,小镇里头好歹有了个短暂的宁静。 夜色里浓雾锁城,老巷子深处沉寂如死,街面、胡同里的人影仿佛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只见盏盏灯笼高悬门楣,光影摇曳,照着惨淡的石板长街…… 翌日,艳阳高照,小镇长街两旁店铺敞开了门户,小贩挑着担子在市集叫卖,拨浪鼓摇得倍儿响,镇子里头重又焕发蓬勃朝气。 正午时分,太阳底下晒得油光发亮的那颗芝麻汤圆又滚溜回来——捉鬼立了功的和尚回来领了赏钱,走时,悄悄塞给昨晚街上踩高跷变戏法的优伶、以及提着灯笼说自个见到鬼的那人几个小钱。和尚嘴角边泛一抹诡笑,告别众人,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儿,走到城外无人处,大笑几声,又唱起小曲来,凝神聆听,和尚唱的竟是—— 生死由命,命为谁定? 富贵在天,天为何物? 人心有鬼,鬼在人心? 神仙无情,须羡神仙? 歌声渐飘渐远…… 去了这个和尚,小镇里头却是怪事频发、更有离奇命案接踵而至,人心惶惶之下,便又有人眼巴巴盼着镇子上再来个捉鬼的和尚,于是乎,下山来化斋的和尚去了一个又来一个,下汤圆似的,一串儿一串儿地滚溜过去,城里头贪生怕死的豪绅散尽家财,城外头山上的和尚庙日进斗金,大雄宝殿也越盖越气派,披上金丝袈裟,和尚身价随之水涨船高,平日被人当佛爷似的供奉着,体态也发了福,便学了偷懒、不常下山。 请不动捉鬼的和尚,小镇里头倒也流下了个习俗—— 家家户户都在入夜时有了点灯犀照的习惯。 季秋九月建戌,菊月。 京都,东郊。酉时。 扑咚! 水花飞溅,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随风荡来、掉落在风月楼前那口池塘里,激起涟漪层层。 “翠儿,快、快来这边!” 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笑声中,两个小丫头嬉闹着跑到池塘边,拎了裙摆,弯腰去捡漂浮在水面的那只纸鸢。 “快、快些捞起来,姽婳姑娘的纸鸢快要被水打湿了!” 纸鸢漂浮在池塘中央,小丫头伸手划水,扑腾着水花,搅起的水流带动着纸鸢往回漂。 搅乱了一池春水,满塘深碧色的荷叶颤动,池子里一尾尾金鲤惊惶游蹿,寻了假山流水的石缝间躲藏,池底却有丝丝缕缕的异物漂浮而起。 “噫?翠儿,你看水里,那是什么东西?” “是水草吧!” 长长的草在水湄之间摇曳着,无风自动,抖动着柔软的纤腰,迷惑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波纹。 风月楼里,突然传出铮铮琴声。 楼阁深锁,如丝如缕的琴声荡出,缠绕着水草蔓延在水面上,丝丝入心! “姽婳姑娘弹的琴声,真像天上传下来的!” 叫翠儿的小丫头忍不住往风月楼那边张望。 靡靡奢华的风月楼,门户深锁,异常地冷清,琴声也似在空旷寂寥的之处回荡,似真似幻。 “今儿个,庄公子若是再来提亲,今晚这风月楼可又要热闹一些了。” “嘘,姽婳姑娘可不喜欢听丫鬟们碎嘴,尤其是庄公子的事……风月楼里头多的是聋子、哑巴,翠儿也学着点,还是少说些闲话的好。” 在风月楼里待得久些的那个丫头,一边数落着新进楼的翠儿,一边打捞水里浸得半湿的纸鸢,用力伸长的手指尖儿,沾到了纸鸢长长拖曳着的尾翼,用力往回一拉,她高兴地欢呼起来:“捡到了!终于捡回来了……” 哗啦一声,纸鸢被捞出池塘的一瞬,丝丝缕缕缠绕在水面的异物也被顺带着拉扯而起,“咕噜噜”的水泡一串串的往上冒,池子底下猝然翻出一物,浮仰于水面上。 “呀、啊啊啊啊啊——” 惊骇欲绝的尖叫声,如一把锋利尖刀划破长空,池塘边的两个小丫头猝然连滚带爬,惊声尖叫着,仓皇而逃。 风月楼里,急匆匆奔出几个龟公,闻着惊呼声围拢到池塘边,一个个脸色大变,犹如乌云罩顶,楼里突然被一股不祥的阴影笼罩! “姽婳姑娘、姽婳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嬷嬷细而急促的呼叫声,针般穿扎在耳内,琴声戛然而止。 “砰”地闯门声中,于二楼幽室抚琴的人儿微微抬头,却竟是眉眼带笑,不慌不忙地迎着嬷嬷闯进门来的急促身影,问道:“何事惊慌?” “不、不好了——庄、庄公子……” 嬷嬷急喘,神色异常惶恐。 “庄公子?”姽婳姑娘闻得这人名,淡笑的神色变了变,忽又恢复正常,“这人……又来了?” “来不了了!”嬷嬷尖着嗓门,凄厉哭嚎般地道:“庄公子死了——溺死在咱们风月楼外那口池塘里了!” “死了?” “崩”的一声,琴弦猝然断了一根。 暗自握拢了猛力扣弦时割伤的手指,姽婳徐徐起身,踱步至小窗口,遥对着楼外那口池塘,看几个龟公围在池塘边,似在打捞着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空。 “生死由命,怨不得……” 风卷残云,纱帘微荡,伫立窗前的人儿,迎风舒眉,长长吁了口气,似是放下了羁绊在心尖的一个结,她竟是迎风展颜,眉宇神韵中那令人挹之无尽的淡菊清香,几分淡雅、几分飘逸,犹如画中谪仙,才情气质叫人倾折! “那、那成亲之事……” 嬷嬷怔怔地看着窗前之人,心口却一阵寒凉。 “成亲?还有人在提此事?” “是、是……” “庄公子当真那么想娶我?” “是、是……” “想娶‘姽婳姑娘’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吧?” “是、是……” “那还等什么呢?” 窗前的人儿转过身来,对着她笑,直笑得人胆战心惊。 嬷嬷两眼也直了,吃吃地道:“庄公子去了……姑娘是得等等……再等等……”想娶姽婳姑娘的人虽多,但这世间除了庄公子,其他人是万万娶不得姽婳姑娘的! “不必等了!唤轿!” 上前几步,姽婳开了墙角一只红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一袭簇新的红嫁衣,伸手,缓缓解了身上罗带。 “姑娘这、这是……”嬷嬷盯着她从箱子里取出那袭红嫁衣,眼神悚然一变。 “今晚,良辰美景。”指尖擦过红嫁衣的领口,她流目望向窗外,“待我换衣后,唤轿来,先送溺死的庄公子一程!” “姑娘?!” 死了个人,自然得往衙门报官……可、可死的是“庄公子”,送“庄公子”一程……这、这可如何使得?! 嬷嬷活似见了鬼地瞪着她,她却只是一笑,神态自若的、缓缓褪去了外面的衣衫…… 啪嗒—— 长裙外罩的一袭薄纱落地,鹅黄之色,羽衣一般,飘入嬷嬷眼中,却似针扎一般,她忙不迭地紧闭了双眼、背过身去,砰然关紧了房门,不敢回过身,只杵在门边、刚唤了声:“姑娘!”耳根子却是一热,闻得姽婳“呵呵”轻笑道:“此间无人,你怎的……还唤我姑娘?” “沙沙”之声响在耳畔,嬷嬷一惊一急,猝然旋身、回过头时,一道皎皎莹白之色劈入眼中,令人猛地窒息在那里,僵成了石块。 “送庄公子去一趟刑部……今夜,就穿这嫁衣上路……可好?” 窗前,光线淡淡,衣裙半褪的人儿,露出大片皎皎莹白的玉肌,一片猩红抹胸,却是松垮垮地挂着,裸了光滑而平坦的胸部…… 京都,刑部街。戌时。 啪嗒! 滴漏的立箭漫过了戌时一刻。 夜色渐浓,铅云遮月,暴雨即将来临。 刑部紧闭了的大门,猝然“嘎吱”微响,门,微开了道缝隙,往内窥探——入夜后的刑部公堂并未掌灯,漆黑一片的堂上隐约可见鬼魅似的影子一掠,里头猝然爆出“咚咚”擂鼓声! 堂上之鼓竟被人猛烈击响! 刑部后院,小园书斋里吹熄的灯盏重又亮起,房中人披了件袍子匆忙出门来,绕过长廊,奔入刑部公堂,掌灯一照,入目竟是一面倾倒了木架子、滚撞在墙角的鼓。 有人来过?! 掌灯之人骇然变色,目闪疑惧之芒,不动声色地四下里察看—— 刑部公堂,寂然无声,堂前空荡荡的地面落了一把梳子、一面女子梳妆的菱花铜镜。 晕晕光焰落在镜面上,镜中蓦地呈现一弯弯曲折线条,如同被一支无形的笔在镜面勾勒出一朵菱花,寥寥几笔,镜中已然花簇怒放! “吉时已到,新郎快快出门来踢轿——迎新娘子入门哟——” 门外,忽有人声传来。 镜中花簇怒放时,“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深更半夜,刑部公堂门外,竟有唢呐锣鼓伴着喜庆礼炮送嫁而来! “谁?谁在门外?!” 惊喝一声,刑部大人疾步奔出门外,举高灯盏往门前一照…… 刑部公堂门外,落了一顶轿子。 一顶大红花轿! 刑部街整条街道上寂寥无声,惨淡的月光照着石板长街,青色石板上铺霜般冷寂,仿佛只是错觉,方才的鞭炮唢呐声消隐,不见送嫁的仪仗队列,只一顶花轿静静停在门外。 凄寒夜风吹来,低垂的轿门帘微微浮动。 “什、什么人装神弄鬼?!” 掌灯迎出门外的大人,颤声发问。轿内半晌无人应答。他稍稍壮了胆,擎了灯盏上前,摸到花轿门帘时,手指头颤了一颤,心头莫名发怵! 强自稳住心神,他深吸气,猛地一把撩开轿门帘,往花轿里头一看—— “贝、贝勒爷?!” “来人哪——快来人哪——和硕贝勒府出大事了——” 轰隆轰隆—— 一道闪电撕开夜幕,焦雷声声,暴雨倾盆。 瓢泼大雨中,一辆马车驰驱而来,车轮下泥水飞溅,鞭声劈空暴响,惊得夜里巡城的士卒纷纷辟易道侧,马车穿街而过。 距刑部街百米开外,一条长长的胡同里,仅一户人家,高耸雄浑的大青砖围墙从街面曲折巷头笔直伸展向巷底,中间是大门,白云石九级梯阶的两侧各蹲着一对巨硕狰猛的青铜狮,配以莲瓣底座。门高两丈,宽丈半,朱漆,青铜兽环门钹,擦得锃亮,门前,红缨银甲护卫威风凛凛地站着,看上去,那股子气派,当真不是等闲人家。 门檐下,匾额金闪闪的篆书嵌现——“和硕贝勒府”。 轻捷低促的发力声自巷子里传来:“嘿唷”、“嘿唷”,一乘青顶软轿由两名轿夫抬着健步如飞的奔出巷口,与那辆飞驰来的马车擦边而过,轿子两侧小窗帘晃荡,可以稍微窥及轿中一袭绮罗香,脂粉浓郁、媚态流融,那诚然是个青楼卖笑的女子! 青色软轿由巷子里出来,马车却由巷口穿入,停于和硕贝勒府大门外,车夫冒雨奔至门前,叩响门钹,唤得门丁出来,往马车上一指,门丁惊呼:“福、福晋?!”匆忙打伞迎着位衣着华贵的旗人贵妇下车,步入府邸,急急往内宅走,九曲回廊上又奔来一人,接了门丁手中的伞,亲自迎着贵妇往东厢房去,口中急道:“福晋,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我回娘家省亲才三五天,贝勒爷是不是又招了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不正经的女子入府玩乐了?”和硕贝勒明媒正娶的这位正福晋,相貌尚可,只是眉眼带煞,脸色偏白,像是事事爱计较又多心的婆娘。 “没、没……爷一向规矩……”府里总管事见了这位福晋、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答起话儿来、舌头也不大灵光。 “别给我打马虎眼,刚刚乘轿子出去的是谁?”柳眉倒竖,主子一瞪眼,家仆打个哆嗦,忙答:“是、是自个儿来府上说给爷唱曲儿的……但、但爷……” “又来个唱曲儿的?!是在院子里搭台唱呢?还是在屋子里卧床哼着?”大画轴套小画轴,主子话里有话。 “是、是是是……说是要在天井那片儿,抱着琵琶坐椅子上唱的……”总管事脑门子上冒了豆大的冷汗。 “哦?”斜眼瞟了瞟总管事,福晋快步绕过回廊,往正房那头走,“贝勒爷的房里头要是少了……什么东西,我可饶不了这贼人!” “不、不不……不会少……”总管事紧跟在后头,“连门都没让她进,就让奴才给打发走了……” 福晋忽然顿住脚步,一个转身,咬牙发笑:“前阵子不也来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唱曲儿唱到爷的床前,还把本福晋妆台上的翡翠镯子给唱没了,吊起来打几下……就没了气儿,今晚可得给她凑个伴,一道儿去阎王那里亮亮嗓子!” “福、福福……福晋!”总管事急得直冒汗,生怕又闹出人命来,忙扯开话题,“爷这会儿不在房里,今儿一早、被人唤出门去的,说有急事要办……” “这会儿还没回来?好啊!半夜里还幽会什么人去?!”牙缝里“咯噔”一下,福晋满脸煞气,噔噔噔,往正房去了。 总管事抹了抹脑门子,甩一把冷汗,眼瞅着主子独自生着闷气去了房里头,他这才吁口气,转身走开。 进了正房的福晋,反手关个门,一转身,却愣住了—— 正房里头非但没少什么东西,反倒多出个人来! 屏风隔出的内室床头像是坐了个人。 一抹绰约身影,端坐在屏风后的床上! “好、好……好啊!哪个人?居然敢趁我不在,爬到爷的床上了?!”福晋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子上一把剪刀,冲向内室。 隔着屏风看时,内室里的人影模模糊糊,等到她举了把锋利的剪刀绕过屏风,冲进内室时,才看清坐在床头的人,这人竟是个、竟是个…… 一身艳色嫁衣,一块红盖头——床上端坐着的,竟是个新娘子! 床头绢纱笼的灯盏里,插了一支白蜡烛,烛光摇曳,照得墙面投影如鬼魅般的新娘,一袭嫁衣,红如滴血,触目惊心! “你、你……”持了剪子的手,颤了一颤,被内室床前这诡异的气氛给震住,福晋心中忽有不祥预兆,“你是谁?” “……我是谁?” 床上,悠悠一声轻叹,新娘子的红盖头无风而动,“想知道我是谁?何不去问‘庄公子’!” “庄公子?!” 福晋的心,咯噔一下。 “前阵子,庄公子曾应允娶我进门来的……”床前轻叹声,飘飘渺渺,如嗟似泣,“今晚我来了……他却走了……我好怕一个人……好怕……好怕……孤零零一个人……” “什么庄公子?这里没有什么庄公子!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 一股钻心的寒气,宛如从阴曹地府探出的一只鬼手,轻轻的、轻轻的往她心口抓摸了一把,颈后寒毛一竖,福晋刷白了脸,拼命摇头的同时,脚后跟悄悄往后退挪。 “你别急着走呀!”床上的新娘子冲她招了招手,投影在墙上的魅影忽如蝙蝠般大张双臂,噬人血的尖牙微露,“留下来,给我当个伴儿……陪我一起……”幽然叹息声消隐,新娘子突然咯咯发笑,笑着说:“陪我一起唱曲儿吧!” 啪嗒—— 红盖头,掉落在地上,新娘子缓缓抬头…… “你、你……”前阵子被福晋栽赃为偷窃翡翠镯子、吊着打死了的那个唱曲人……怎会、怎会……活生生又出现在眼前?! 不对!这人只是脸上画的脸谱与那冤死的唱曲人相似罢了!莫非是…… “姽、姽婳?!” 只有风月楼的姽婳姑娘,才会把贝勒爷误认为庄公子,才会寻上贝勒府来,才会穿这么一袭红嫁衣来向她这堂堂的福晋索债似的…… “果然,一提庄公子,你便记得我是谁了。” 姽婳在笑,精心描画了脸谱的面容上,笑出一缕诡秘。 “这里没有庄公子——没有——没有这个人——” 福晋怔怔地盯着那张精心描画了的脸谱半晌,猝然疯也似的抓扯了一把头发,如避瘟疫般避着床上坐的“新娘子”,一步步往门边退却。 “是没有这个人了……”一声幽叹,穿着红嫁衣的姽婳起身,一步步逼近福晋,“庄公子死了,今日刚死的,就溺死在风月楼外那口池塘里,你说,他当初给了你我的承诺,该怎么办?” “什么承诺?”福晋浑身震颤了一下,似是明白对方话中所指的“承诺”,偏又当面装了个糊涂:“贝勒爷当初想娶的是我,如今娶进门了的也是我……” “梅子姐,我说的是——庄公子!” “不……别过来!我不认得什么庄公子,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庄公子允诺的是我们这对结拜的姐妹,娶的却只是你!如今他死了,你也该随他一同……下、黄、泉!” “不、不……我不曾与你这个风月楼的妖孽结拜过,不要唤我姐姐!” “也对!你本就不该唤我一声‘妹妹’,如今,我是人是妖也罢,半人半妖也可!无论你怎样唤我,昔日的姐妹情分已断,你欠我的,今夜,也该还一还了……” “不、我从未欠过你……” “庄公子已死了……” “不、我从不知道什么庄公子……” “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不、不……” “我把咱俩结拜为姐妹的信物……把那东西丢到了池塘里,在他喝醉的时候,丢下去的……” “你……是你逼他下去捞……”福晋突然定住了眼神,直直地盯着步步逼近的人。 “我没逼他,他昨日走时还好好的,我也不知……他怎的、怎的就溺死在池塘里了……” “一派胡言!”捂住双耳,她已不想再听,“我不信!你这妖孽、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 “你以为他不再是庄公子了?你以为……他可以如你所愿成为名副其实的贝勒爷?” “住口!”一声断喝,福晋眼中已布满血丝,两眼通红地瞪着她,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道:“他、就、是、贝、勒、爷!” “他不是。”姽婳只是轻笑一声,却令对方刷白了脸,“他是庄公子,永远都只是庄公子!” “我将他送回来了,姐姐,你要不要再看他一眼?” “不、不——别过来!别过来……” “姐姐留住了他的人,总留不住他的心,今夜我将他的人送回来还给姐姐,他的心、怕是随着那只纸鸢一同飞远了……” 说着,姽婳从墙角捡起一只黑色的布袋,一手拉向袋口绳子上的活结。 “姐姐还记得那只纸鸢么?他亲手扎的纸鸢,他只与我一同放纸鸢,而姐姐你、总想从我这里偷走那只纸鸢!” 稍稍松开了绳子的袋口,对准了瑟缩在门板边的福晋,姽婳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姐姐偷不到那只纸鸢,却偷偷地往我的枕头底下塞了一样东西!”黑色的布袋里,似有一物在微微蠕动,震得袋口微晃,逼近福晋的她,一点点的、把抓着袋口的手松开,“你猜,这袋子里装的是你想要的那只纸鸢、还是你曾经遗落在我枕头底下的……” “不、不……求你、求你……别再靠近我,别、别……” 瞪着那只被解开了口的袋子,仿佛可以预见到可怕的东西,福晋如遭蛇噬,双膝一软,“扑通”跌跪在地——跪在昔日的闺中密友面前,煞白的脸上,一双泪湿了的眸,惊恐、绝望中,她尤带一丝乞怜。 “姽婳、妹子……求你!” “姐姐如此攻于心计,怎会料不到今时今日?” 一声轻笑,夹在乞怜声中,混杂出危险的前兆! 扑哧—— 蜡烛忽然被风吹灭…… “不、不……不要啊啊啊——” 黑暗的斗室里,一声凄厉惨叫,惊恐欲绝。 惨叫声闷于房中,像是被人掐喉,呼叫声戛然而止。 回廊上,一阵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奔来,总管事领着几个人奔向正房,嘭然拍响房门,“福晋!福晋!快开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刑部来了人通报——贝勒爷出事了!福晋快快开门哪——”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撞开,闯进门的几个人往房内一看,骇然震愣在那里。 房中,窗户大敞,冷风夹着雨丝吹进来,在湿冷的地上,福晋僵硬地躺在那里,一条蛇从她脸上游移开,似是怕见射进门来的烛光,缓缓地钻回墙角一只黑色袋子里,众人只瞧得仰躺于地的福晋脸上——左脸颊、靠近嘴角的部位,一点樱桃小嘴似的猩红吻痕、烙印在乌青色的皮肤上。 遭了蛇吻的福晋,已气绝而亡! 房中,独留一缕似有若无的菊香…… 京都,东郊。亥时。 淅淅沥沥—— 雨声渐小。 风月楼外,池塘边,站了个人,似乎已伫立良久,守侯良久,时不时手搭凉棚,放目眺望路径另一头,殷殷亟盼着——看着郊外那条羊肠路径上、远远走回一道熟悉的身影时,池塘边的这人慌忙迎了上去,不多话,只是往前递出了一个包袱。 “嬷嬷,这是……”趁着夜色而归,姽婳没能进到风月楼里,而是被嬷嬷拦在了楼外那口池塘边,看着嬷嬷手中递出的一个包袱,她轻轻一叹,“您这是要赶我走?” “风月楼不能没有姽婳姑娘!”一直处在惊慌之中的嬷嬷,忽地叹了口气,风韵尤存的脸上浮了丝无奈,“可惜的是,在庄公子溺毙当日、风月楼的姽婳姑娘也已悄然出走,不知所踪!” “所以,风月楼里再无姽婳姑娘?” 嬷嬷“赶”人也“赶”得无比婉转,姽婳兀自笑着,并无丝毫的不悦——她自是明白嬷嬷的苦处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风月楼为免招官府查封,是得推脱干系——要么将她交于官府,要么驱逐她早早离开此地。 “风月楼是落难人的收容之所,但落难之人,并非你一个!” 风月楼,说白了,不过是教人艺伎之所,住在楼里的,本是些出身名门的闺秀,有的是因家道中落,有的则是家中逢了变故流亡在外,仗着自身所学的琴棋书画等一技之长,才貌兼备的,才被嬷嬷收容在风月楼里,免遭乞儿般颠沛流离之苦! “不错,落难之人,并非姽婳一个!” 因此,也绝不能因她一人,而使得楼里这么多人被官府查究、再受牵连——她,是该离开了! “嬷嬷,”伸手,接来打点好的包袱,姽婳只轻声道了句:“您这两年来对我的照拂,姽婳无以为报……” “罢了、罢了!原本当你是个姑娘家,才收留你在这风月楼里……”嬷嬷苦笑,忆想到姽婳换衣时的场景,半老徐娘也不禁赧颜,“哪知我这常年打雁的、也被雁啄瞎了眼,错认人身份!你就当……没来过这风月楼,往后,擅自珍重!” “嬷嬷不送我走,我本也该走了!”不忍看嬷嬷负疚似的眼神,姽婳风轻云淡般的一笑,“心事已了,再无牵挂!” “庄公子”已去,这人世间便也无“姽婳姑娘”了。 “姑娘,”见她转身欲走,嬷嬷却放声疾呼,“离京后,可有去处?” “天南地北,四处为家!” 大隐隐于朝,她这性子,闹市尘嚣里也能兀自散出些清雅菊香——茫茫人海之中,寻个安身之所,又有何难? “姑娘……” 送走了姽婳,风月楼能否真正逃脱官府查封之劫,目前尚不可知,但眼下,送她离去的嬷嬷眼中却是依依惜别之情,带了几分怜悯,追加一句:“今日之事,必定惊动朝堂,刑部人马若是倾巢而出,天地虽大,也无姑娘容身之所!” “……” 无语凝噎,姽婳故作淡然的笑意渐渐隐没,她眼望前方的路,却举步维艰。 “老身知道有个去处!”嬷嬷原是为她盘算好了的,一开口便道:“去那个闹鬼的小镇吧!” 闹鬼的……小镇?! 徐徐回过身来,她看到嬷嬷眼底异样的神色——似极害怕提及那个小镇,却又不得不提! “那个小镇上,没有府衙,”嬷嬷语声微颤,连提起那个小镇,都让她怵惕不宁,“那里,是连官府都避之惟恐不及的……鬼镇!” “鬼镇?”讶然一挑眉,姽婳眼中却浮了几分兴味,“那个小镇,叫什么名?” “鸳鸯……” “鸳鸯?” “鸳鸯镇!” 闹鬼的小镇居然有这么个名儿,姽婳笑了,“往哪个方向走?” 看她已然心动,嬷嬷嗫嚅着,却不吭声了,只伸了根手指头,往西北面的方向指了指。 姽婳转个身,径直冲着西北方向走。 “姑娘!” 嬷嬷的呼唤声,在夜风里飘着,如这深秋寒风吹着树梢上的枯叶,颤巍巍的,凉意袭人! “听嬷嬷一句劝,换了这身红装,不要再当‘姑娘’,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娶个正经人家,好好过日子……” “嬷嬷既唤了我一声‘姑娘’,如何能叫我换了这身红装?” 姽婳没有回头,径自往前走。路边,深秋的菊,开得金灿,风中摇曳生姿——她忽的想起,这菊的品种,应是叫“金狮曼舞”!如同早些年,庄公子植入她心中的那簇“金狮曼舞”,已然在心里生了根的! 姽婳的心,是女儿家的心,即便身不是,但这心、这心…… “鸳鸯镇里好鸳鸯,姽婳此生、会找个良人——出嫁!” 姽婳出嫁?! 嬷嬷似听了鬼话一般,心头一阵发毛。 深秋的夜风袭人,她在冷风中连打三个寒战,看着越走越远的人,背影已然模糊,蓦然回首,风月楼那边,不知何时竟围来一群官兵…… 正文 第二章  庄离莫离 日当午。 官道上,尘土激扬,一阵马蹄声狂风骤雨般由远而近,几匹官家驿站的黄骠马风驰而过。 飞速闪掠的坐骑上,只瞥得几道劲装佩剑的模糊身影——马上骑士似刑部衙门差役,行色匆匆间、策马而过,却不慎落下一物。 一纸缉凶令翻飞着、飘落于官道上,纸上赫然盖有刑部官印,朱色印章盖在纸上一名女犯画像的印堂正中,圈了个大大的“通缉”二字。 由京都城门延伸而出的这条官道、纵横所向之处,一座座城池,连着九品小县令管辖的弹丸之地——县城之中,也收到了刑部通令,城门口皆张贴了一纸缉凶令,官兵设卡盘查每一位入城的外乡人,尤其是带京城口音的随行女眷,入城门前、先逐一与纸上通缉的女犯画像比对、盘查无误后,才得放行入城。 城、乡、县、镇,设卡之处,于是行人拥挤、水泄不通。 相反的,僻静村道、荒郊野岭,却是人迹罕至,未见官家所派的一兵一卒!于是自古便有流寇占山为王的例子——山野之中,确是极易隐匿踪迹。 距京都遥遥数千里外,铜川一个叫“聊”的地方,当真是重峦叠障、翠峰绵延,高耸入云处、尚有积雪皑皑,山麓却是溪水潺潺、润了耕田,翻腾着金浪——只几户人家的山麓村落里一派秋收之景。 村落间,一条逼仄的小路,蜿蜒曲折而上,直通入山幽径,小路那头,一人徐步而来,手拎包袱、头戴斗笠,帽檐垂拢了一层轻纱,淡青色的薄纱,遮挡着路上风尘、也遮掩了大半张面容,只瞧得来的是个布衣孑然的少年,偏是身上沾了些淡雅菊香,不似孔武粗人,纤弱身形流出几分女子般的秀气,捻帕拭汗时,纤长手指,竟捻作兰花状。 擦拭了汗湿的颈子,少年微撩斗笠,面纱翻起,露出一张水葱儿似的脸盘儿,眉眼弯弯,舒眉淡扫处、仿佛散着缕缕淡菊清香,几分淡雅、几分飘逸,犹如画中谪仙——可不正是乔装独行的姽婳么! 离京数月之久,姽婳已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崎岖山路,风餐露宿的吃了多少苦,好在终是避过了官府盘查的管辖地头,捡着山野幽僻之道而行,竟也入了西关境内,沿路寻人问过——铜川“聊”地,翻越崇山峻岭、往西再行数里,便可到达鸳鸯小镇! 鸳鸯镇,名声远播,却鲜少有人敢自寻霉头入这鬼镇,姽婳寻人问路时,旁人也是满目惊骇、如见怪物似的瞪着她。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寻人问这路径所在,一入西关境内,只觉这沿途风景似曾见过,铜川山水景物,她瞧着分外熟悉,竟似重游故地一般,熟门熟路! 诡异的是,她此生从未来过铜川,更未到过“聊”地,怎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连眼前这片山麓村落,也似记忆中早已模糊残留,一山一丘,熟悉景物,呼之欲出! “由这里过去,入山口,会不会有座凉亭子?” 口中喃喃,姽婳也不入村借宿,凭着一丝莫名的直觉,径自绕过村口,踏上直通深山老林的逼仄小路。 羊肠小路旁,点点落花,秀竹丛丛,入山口,一片稀疏竹林,林子里当真筑了个凉亭,石头亭子,四根圆圆的石头柱子,圈了几个石头墩子——入山口的凉亭里,有人在墩子上架了铁锅子,底下生了火,平底儿的锅子上摊着面粉片儿,竟是个做烙饼的! 香喷喷的烙饼,诱着路人直往亭子那头靠,姽婳靠过去时,亭子前已三三两两的、围坐了几个人,除了山中猎户、樵夫,还有个采药郎中,几个人歇下了担子、箩筐,汲取了凉亭前一口井里的井水,买了几张烙饼,席地而坐,吃一口烙饼喝一口井水,打个牙祭、偷闲唠嗑唠嗑。 姽婳一进亭子,亭里亭外的人,都抬头瞄了“他”一眼,许是穷乡僻壤鲜少来个异乡客,加之来的这布衣少年头戴斗笠、以纱遮面,几分神秘感,惹得这几个人又多瞄了“他”几眼。 “买十张烙饼。” 姽婳递出五文钱,接了纸包的十张烙饼,出了凉亭,也往水井里打了捅水,洗一洗手,再汲一桶净水舀上一瓢,坐到凉亭的石阶上,解了包袱,把晾凉了的九张烙饼卷了卷、包入干净的布帕中,收进包袱里,充当入山时必备的干粮。 仍在暗中打量这异乡客的猎户、樵夫,瞅着姽婳打开的包袱里头,只几件换洗的布衣,泛旧的衣衫布料上还补了几块醒目的补丁,这些人便意兴阑珊、挪转了目光,不再瞄着这无趣的穷酸少年,兀自唠嗑起来。 姽婳把剩下的那张烙饼卷握在手里,端了那一瓢子的水,也吃了起来,吃一口烙饼,还不忘捻帕擦拭沾唇的碎屑儿,端瓢喝一小口水,仍不忘抿抿唇吸干水渍,这模样,秀气得紧,浑似个大家闺秀! 好在已无人觉察到她这古怪举止——临行前,嬷嬷递给她的包袱里,当真只备了几件男子穿的布衣长衫,这些衣衫姽婳瞧着款式虽熟悉,穿着却别扭,不似打小穿惯了的汉裙或旗装。 打小被人当女孩儿养大,即便十六岁时、方知晓自己乃男儿之身,但,姽婳心眼儿里就认定了自己该穿的、依旧是女儿家最爱的俏红装! 于是,这些年,该称呼为“他”的姽婳,便一直、一直,成了众人口中的——她! 穿了整二十年的红装,如今,却不得不…… 姽婳暗自叹了口气,也如嬷嬷所愿,褪下红装,换上布衣厚靴,这一路行来,确也避了不少麻烦事、乔装行路,当真省心不少! 低头看看身上的布衣长褂儿,姽婳唇边泛一缕古怪的笑——梅子姐若是还活着瞧见她今日这模样,即便换穿了男子衣衫,也必定会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一声“妖孽”! “孽债啊孽债!” 姽婳暗自笑叹时,耳边却闻得旁人一声叹息,不由得心尖儿一跳,惊诧游眸间,瞅见城里头出来、进山采药的那个郎中,摇头晃脑、冲人道了句: “你们竟不知道?最近城里头沸沸扬扬传的——和硕贝勒府那夜惊魂血案一事?” “和硕贝勒?” 山中猎户茫然,似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那是个多大的官?” 樵夫瞪大眼——从未进过京的乡野俗人,想也想不出京官儿的排场,仿佛隔了两个世界,都是与他无关的人与事,闲时听听,除了觉得新鲜,倒无什么惊骇之感。 “官?”进过大户的门,给大老爷诊脉开过药方子的郎中,倒还算个见过世面的人,只是提及这位和硕贝勒,郎中似知根究底一般,带了些些嘲讽,道:“他可不是个官!原本,只是个连大户人家的正门都不给进的……野杂种!” “野杂种?!” 猎户也瞪圆了眼,再笨的脑子,也知道京城里的贵胄名门,那是连出门上大街都得鸣锣开道的,百姓挡路都挡不得,更何况开口指骂一句“野杂种”这等忤逆犯上之事,若是被官家听去,还不得砍了脑袋?! “这话可说不得!” 樵夫慌忙摆手,老实巴交地劝。 “为何说不得!他本就是个野杂种!” 越是不让人说,郎中越是来劲,犟劲一上来,谁也劝不住,冲口就道:“花心王爷野外苟合出来的野杂种!早些年,还给老夫我打杂儿、画草药图薄来讨生计的小子,认祖归宗、去了京城后,就摇身一变成了贝勒,不念旧情,也不照应老夫去京里享享清福!” “如此说来,你认得那位和硕贝勒?” 猎户两眼瞪得更大,暗自犯了嘀咕:莫非,京城里头的高官儿,早年也住在这铜川“聊”地一带? “化作灰我也认得!” 郎中咬牙切齿。 旁人瞧他满脸忿忿、一肚子憋酸的嫉恨模样,心里头反觉好笑:不就是把个金佛当成了土捏的泥菩萨,早先没好好供奉着、巴结着,等人家飞黄腾达了,才知没讨到好处,嫉恨之下,又揭人老底子,骂上几句出口气。 “野杂种跟他那花心老子一个德行,进京当了贝勒就了不起了?也不知招惹了多少桃花孽债,命里犯劫,才会死得莫名其妙!” 郎中幸灾乐祸似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死了也活该!” 姽婳一旁听着,神色丝毫不变,心里头却泛着苦味儿,明知这郎中嫉恨之下言语偏颇,却不能出个声儿反驳一字半句,硬生生隐忍着,唇边泛一丝无奈苦笑:这冤家,当真阴魂不散,到哪都避不开他。 本以为离了京,避到这穷乡僻壤,便无人再提及和硕贝勒之事,如今听这无名郎中也提了此事,才知那晚和硕贝勒府里的事,已被人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了! 真相,只有当事人心中明了! 但真相,往往不可告人! 姽婳想往肚里咽下什么东西似的,咬了口烙饼,急急地往下咽。 这当口,忽闻凉亭子里,卖烙饼的老汉出了个声,猜测似的道: “郎中先生提的此人,莫不是当年的庄家村浣纱女之子……”顿了顿,老汉似在追忆。 “聊”地庄家村,最有名的不是织纱工艺,而是那个叫庄楚楚的浣纱女,据说此女容貌媲美西施,连城里头的人也闻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 可怜可叹的是——众人趋之若骛的妙龄佳人,却未嫁生子,这孩子一生下来便被人唤作野杂种,真正的名儿倒甚少有人记得,穿走村落间卖烙饼的老汉追思良久,方始道出个人名: “庄离庄公子!” “正是!” “啪”的一声,郎中拊掌颔首。 “咳、咳……” 姽婳被烙饼噎着了,干咳着,霍地站起,竟打翻了水瓢,咳得憋了气儿似的,闷了个声、疾步往入山口走。 这条路、这周边的风景,都是她所熟悉的——姽婳此时此刻才记起,从未到过铜川“聊”地的自己,因何熟悉这里的景致了。 数年前,庄公子笔下曾描画过这里的一村一亭、一山一丘…… 数年前,庄公子曾指着画中景致冲她笑:那里,便是庄离出生之地! 鬼使神差一般,她竟来到了他的故乡! “哎?这位公子!这位公子——” 卖烙饼的老汉招手急唤一声。 姽婳走出好几步,才醒悟对方这声“公子”唤的却是她,脚步微敛,她回头看向凉亭那边。 亭子里,老汉往地上磕了磕老烟袋,喷出口烟来,云里雾里似的突来一句:“进山小心着点,别撞上赶尸的!” 铜川“聊”地有个习俗—— 凡“聊”地人士,客死异乡的,须回故土安葬。 运尸的行当,很少人经营,一是怕触霉头,二是怕运在路途当中尸体便开始腐烂发臭。 偏偏“聊”地盛行的习俗,使得当地衍生出专门做这行当的人,熟悉怎么保存尸体、熟悉怎么运尸上路……最神的是,他们还懂得怎么让死人自个儿“走”回家去! 做这行当的人,当地人称之为“赶尸人”! 每当夜幕降临,“聊”地山中就飘荡着摇铃之声——赶尸人赶着具具僵尸般的死人,在山间一蹦一蹦的,惊悚恐怖的场景,足足能吓死个大活人! 正因“聊”地山中、常有赶尸人出没,每到夜幕降临时,除了山中猎户,便无人敢在深山老林之中摸黑走这夜路。 姽婳走进深山时,记住了老汉的话,却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京城北地,从未见过赶尸阵仗、只是风闻了些虚虚实实的传言,也不知这道听途说的是否可信,就不曾往心里去,即便听了老汉叮咛,姽婳仍大着胆子往深山里走。 山中气候多变。 入山前分明是朗朗乾坤、晴空万里,入山后,老林子里参天云树遮天蔽日,林中潮湿阴森的、落了一地斑驳枝叶,树影憧憧,形态诡异,阴暗处像是随时会蹦出个山魈来吃人似的。 走着走着,空中忽又落了几点雨滴,秋雨夹裹着林中瘴气,到处湿淋淋的,寒邪浸衫透骨,“阿嚏”一声,姽婳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喷嚏连连,加紧了步伐。 穿出林子,眼前是一条飞瀑泉溪,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溪岸边踩落了深浅不一的数枚鞋印,看这清晰印落的新鲜脚印,姽婳有些吃惊:似乎……已有人在她之前涉水淌过了这条溪、奔向对岸去了。 没有犹豫,她拎起衣摆,径直迈入了湍流中,走到溪水中央,水已没过了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抵达彼岸后,竟有一条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延伸在眼前,似是被人经年踩磨着,鹅卵石上光洁平滑、未长青苔。 “……石子路?” 王府林苑建造时所用的鹅卵石,怎的竟铺到深山老林里来了? 姽婳心里头虽觉着古怪,却未及多想,脱掉脚上那双适于长途跋涉的厚底靴,把磨平了底的靴子翻转过来,从靴子里“哗”地倒出一大滩水来,姽婳赤着双足,踩上了那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这条路延伸的方向走。 天色已近黄昏,山路两旁灌木丛丛,顽石嶙峋,杂草石缝间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姽婳独自一人走在深山之中,忽闻前方“丁冬”声响,清脆悦耳,细听,竟似有人在摇铃发出“丁冬、丁冬”之声! 心尖儿一跳,她猛地摘下斗笠,抬头、骋目眺望——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云树梢头露着一截吊了风铃的绿瓦屋檐。 一串风铃,荡在风中,丁冬作响。 姽婳目闪惊异之色——深山老林之中,怎会有屋舍人家? 碎石幽径蜿蜒的尽头,一片桂花林,金秋丹桂飘香,香味浓郁扑鼻! “桂花……” 姽婳惊呆了,莫非、莫非…… 早年前——铁口神断的那桩事儿……莫非、会在今朝应验? 早年前,说媒的媒人曾拿了她的生辰八字、与庄公子的生辰相叠,叫人测字卜卦问吉凶、一道测算姻缘,媒婆回来后,阴沉着脸,只说了句:“这桩姻缘牵不得!你与庄公子若是成了亲,将来也是人鬼殊途的结局!” “卦像可有解法?”暗中托了媒人来的她不敢将此事宣扬,自个儿在那里半信半疑的,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大师确是向老身解过那支卦签,说庄公子属早夭之相,姑娘与他……人鬼殊途!若是这辈子强要在一起,除非改换命格! “又说姑娘这命,二十犯劫——二十岁时,不宜远行,若要远行,须避名讳相近的‘桂花’之地,否则……撞了桂花、便闻鬼话——听得到鬼说的话,那时,你自个儿都会变得……不再是个人了!” 媒婆语带玄机,她当时听得似懂非懂。 姽婳…… 桂花…… 鬼话?! “听得到鬼话?” 姽婳想笑,却笑不出来——秋天看到桂花本是平常事,但,此时此刻,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在一条被人精心铺好的鹅卵石幽径所引的方向,看到一片被人精心种植了、飘着浓郁芳香的桂花林,她非但笑不出来,心头还有些发毛! 她若听得到鬼话,那这桂花林里头……难道、难道……有鬼?! 心里头越怕的东西,越是避不过去——姽婳也怕鬼,但从未见过鬼,从未见过的,不可知的,便也令人无所适从、令人不由得惊惧猜疑……她越是怕,两眼却越是往那个方向瞄…… 桂花林中,一堵围墙,中间开了道门,门上吊挂一块匾额,匾中五个金漆剥落大半的篆书字体—— 西山普度寺。 原来是山中寺庙。 姽婳恍然:难怪溪泉边落有脚印,山中既筑有山庙,便也有出家人住在山中,于红尘之外觅一修身之所,深山铺路、便也不足为奇! 卸下心防,姽婳很是庆幸:雨势渐大,难得山中还有栖息之所。 “门里可有人在?” 寺门虚掩着,无人应门,她便伸手去推,这一推,两扇寺门“嘎吱”作响,敞开了! 啪啪、啪啪—— 几只栖息林中的野鸟拍翅而起,“嘎嘎”乱啼,盘旋空中。 闻着浓郁桂花香,推开了寺门,姽婳轻悄悄走进门去。 门里头,几级台阶,一方天井,石砖铺的地面,左右两边分别搁了只炉鼎,香烟袅袅,正前方就是宝殿,还有偏殿与之相邻,后方一片屋舍,是和尚禅房。 殿内除了弥勒佛像、烛架、幔帐,空无一人,姽婳穿殿而过,独自进了院落,庭院里一株梧桐、一排长廊,曲廊内侧一间间禅房,房门锁得死死的。 檐下风铃被风吹动,叮当微响。偌大的寺庙,一派寂寥中,清晰回荡着姽婳一个人的脚步声,越往寺庙里头走,她就越发地感到蹊跷——分明是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寺内,理当寻得见人影,但眼下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入夜时分竟再无旁人!只是……她的身后有时竟会响起鬼魅般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着她,但,每当她迅速转身往后张望时,回廊上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角落里一声叹息,游丝般缠来,令人不寒而栗! 这座寺庙里,似有不可名状之物,潜伏在暗处! 壮着胆子再往前走,那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脚步声重又在她身后响起,不论她如何迅速、敏捷地回眸往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回廊上走动的人影。 玎玲—— 一缕铃声突然响在耳畔,就在走廊尽头,窗子朝南的一间禅房,房门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声响,宛如铃铛被风轻摇时发出的悦耳之声,那间房门似乎……并未落锁! “有人在吗?” 小心翼翼的,她推门而入,触目所及之处,只是一间极其普通的禅房,房中除了和尚打禅的床榻,只多了一样东西—— 一道屏风。 屏风后面似乎……有人! 姽婳往房里走了几步,那扇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心,咯噔一下,她瞪着屏风惊愕了半晌,凝神细看时,不禁哑然失笑:屏风上哪是什么血滴,分明是点点桂花,不知被哪双巧手描画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为这斗室平添几分幽香。 这桂花……点画的笔触……似乎…… 借着黄昏窗口边些些光线,姽婳定睛看时,总觉屏风上描画桂花的笔触有些眼熟,似是、似是…… “施主!” 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叫魂儿似的,惊得姽婳一激灵地旋过身来,这才发现房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一个和尚,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前,冲擅自入寺进房的不速之客宣了声佛号,道:“施主入本寺,所为何事?” “小、小生……想在贵寺借住一宿。” 姽婳走出房门,就见和尚抢上一步,急急地关了这间禅房的门,“喀啦”一声,门里,有人在插门闩。 “这房间……有人住?” 姽婳听得门里落闩声,心中一丝疑惑:房里有人,方才为何不出声,见她进来,反避在屏风后? “施主记住——不要进这间房!” 和尚转个身,引领投宿的客人往走廊另一端走,开了一间禅房的门,道:“施主添过香油钱,今晚便住此间吧。” 姽婳看这房里一张圆桌上摆了些水果、糕点、茶水,似是专门扫榻迎客的静室,便掏出块碎银,给了和尚。 “晚上,别四处走动,入了房,锁好门。” 和尚叮咛一句,转身离开时,姽婳问了句:“那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投宿在这山门里,同为异乡客,方才为何也不与她打个照面? “赶尸人!” 和尚的面目模糊在廊柱的阴影下,一句话惊了施主,也不多作解释,转身便走,一转眼,不见了踪影。 “赶尸人?!” 姽婳听得目瞪口呆,惊在了门里。 当真有赶尸人……进了这山中? 入夜时分,那人又为何不去赶尸上路,反倒与她一同投宿在了这座山门寺庙里? 姽婳惊疑地看了看走廊另一头——那间禅房,反锁了门闩,房内似乎毫无动静,几扇窗户紧闭、还拉起了窗帘子,窥探不到门里丁点事物。她只记得方才贸然入内时,屏风里头飘出些怪味,似是、似是……涂抹在尸体上、用以防腐的药水味!淡淡的,被桂花浓郁芳香所遮掩了…… “当真有赶尸人?” 窥不到那间房里的动静,姽婳抱了几分怀疑,幽幽掩上房门,搁下了包袱、斗笠,在脸盆里洗了把脸,坐到圆桌前,倒了杯茶水,就着糕点,吃得半饱。 忽听寺内敲了暮鼓,酉时末,这寺里头仍似瞅不见半个人影,院落里静悄悄的,走廊对面那间房里漆黑一片,姽婳走到窗前,晚风习习捎带着桂花香,香味越发浓郁,她关了窗子,垂下窗帘,走到床前,把包袱搁在枕头边,和衣躺在了床上,盖一层薄被,闭目养神,听着窗外雨声,闻着浓郁花香,片刻工夫,她已进入了梦乡…… 夜色渐浓,睡梦正酣。 梦里的姽婳忽然听到一阵摇铃声,玎玲、玎玲……似远似近的摇铃声,招魂似的,唤醒了她。 睁开眼,睡眼惺忪中,她讶然发现——原本垂下的窗帘,不知怎的却已拉开了,窗外,雨势停歇。 夜凉如水,月波淡淡。 一缕摇铃声又远远地传了来。 铃声由远而近—— 伊始,轻如游丝,似有若无;继而,清脆悦耳,荡击心弦;此刻,急摇如锤,震痛耳膜。 挥之不去的摇铃声,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声声萦回在她入住的静室两扇镂花窗格前。 吱——咿—— 房间的两扇窗猝然敞开了,习习凉风、拂动窗帘。 “谁?谁在那里?!” 床上惊醒,睡意全消,姽婳霍地坐起,捂着心口,惊悸地瞪向窗边。 窗外,明月一点,秋风吹起的凌乱花片剪过淡素月影。 窗外的夜,似乎是祥和的。 微微松了口气,她起身下床,走到桌子前,倒了半盏凉了的茶水,浅啜,不料耳膜“嗡”然一震,啜入口中的茶水化为两股水箭,自鼻腔喷呛而出。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铃声在作祟! “谁?谁在摇铃?” 诡异的摇铃之声入耳,心跳有些失常,姽婳捂住“嘭”然大作的心口,惊急地往窗外望去,这一望,闯入视野的景致,令她猛地窒息住了! 窗边突然显现出一抹人影—— 一个少年,坐在窗台上。 淡淡月光洒落窗台,静悄悄坐到窗台上的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十分俊俏! 少年坐在窗台上,手里头正把玩着一只赤铜色的铃铛,姽婳看到他时,他正巧抬起头来冲她一笑,眸波流荡,她心口亦是一荡,几分恍惚,仿佛回到四年前,他也是那样冲着她笑,笑容如秋日艳阳,她瞬间沉迷了,似沐浴在秋日艳阳下的菊,却是遗世独立一般,只在他灿烂而温和的笑容下,散出了芳香,摇曳生姿,曼妙如斯,他于是送她一盆“金狮曼舞”,含笑目光里,只掬了她一抹如菊淡雅的容颜。 “玎玲”一声,少年手中的铃铛摇响了一下,姽婳猛地清醒过来,骇然盯住了少年的眼睛,眸中盈的笑那样熟悉,却恍如隔世一般……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庄离…… 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猝然掠动身形,向窗台飞扑过去,口中凄然一声呼喊: “阿离——” 庄离!是他,是他! 梦里萦回无数次的人,带着四年前她所熟悉的笑,又一次的……重新回到她身边了么? 不再是陌生了的贝勒爷,不再是四年后重逢于风月楼的“庄公子”,而是当初的那个他…… 她的阿离…… 阿离……真的回来了? 带着强烈的期盼,惊急中掠身过去的姽婳、扑到窗台前,竟只抓到了一抹虚幻无凭的泡沫之影。 扑到窗台前,分明坐在那里的少年如烟丝雾缕般的,飞散在空气中,消失无影,她扑了个空,急急地往窗外张望——夜色浓浓,庭院寂寥,不见半个人影。 “阿离……” 莫非……是她眼花看错了?莫非,是夜来孤寂,思念才变得越发强烈? 秋风徐来,凉凉的,裹了一缕香,不似桂花浓郁芳馥之味,却竟似一缕淡雅菊香! 偶然间,低了个头,她便看到窗外墙角边,不知何时被人搁置了一盆菊花,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风中摇曳生姿,散着淡淡香味。 缕缕重叠的花瓣,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这菊花、这菊……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金狮曼舞! 是他!一定是他! 阿离…… 他来过这里! 玎玲…… 摇铃声远远地荡来,铃声渐远,似乎……离开了这座寺庙,正往深山里隐去…… 砰的一声,姽婳一把推开半敞的窗子,刻不容缓的,从窗口跳了出去,穿过庭院,绕过宝殿,奔至寺庙门前,猛力拉开寺门,头也不回的,飞奔着追了出去。 丑时四刻。 渐渐荡远的摇铃声,忽又变得清晰。 一片寂静的枫叶林中,摇铃之声,声声入耳。 姽婳追至林内,铃声却骤然消失,只听得林子深处有淙淙流水声。 往里走,穿过这片枫林,豁然开朗处是一弯水湄。 漫平的水温柔流淌,水面弥漫着淡淡的雾,月光浮动在雾中,如梦似幻。 水中有人! 一个素衣少年。 秀水轻盈,绕过少年的腰际,逐流而下。少年静静地站在水中,品月长衫浸在水里,乌黑柔亮的长发逸放在水面,迷惑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波纹。 水中的少年顾自低头,凝望水面倒影,唇瓣轻启时,抑扬顿挫的歌声飞旋而出,如这晶莹剔透的水,清越泠然。 水湄、雾纱、素衣少年…… 是真?是幻? 姽婳久久伫立在岸上,望着水中少年,疑惑自己是否撞见水湄中的精灵。登时,她像个鲁莽的闯入者,面对这不可名状的奇境,业已不知所措,全然忘却了桂花、鬼话……凡尘一切扰心的事儿,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 素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向岸上看了一眼,雾气朦胧了他的脸,惟独可见粒粒晶亮的光点在他眼角闪烁一下,再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丁咚,坠入水中。 少年脸上那湿润的光点,难道是……泪水? 心,莫名地揪紧,姽婳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一只脚已浸到水里,只这一步,却又犹豫着停滞不前。 歌声渐弱、渐止,少年开始晃动身子,往水深的地方走,河水逐渐没过胸、下巴……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直至水将整个身子无情吞没。 水面独留一圈圈泛开的波纹、一缕缕漂浮的发丝。 阿离…… 莫非……真的是阿离……又在自寻短见! 岸上的人心神狂震,不再犹豫,急忙扑入水中。水花飞溅,踉跄着,她靠近少年落水的方位,深吸一口气、扎入水底,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静静躺在水底,一动不动,她没有细想,飞快地伸手,揽起水中的人儿,“哗啦”一声破出水面。 费力地游上了岸,她将溺水之人拖拽上来,轻轻平放在岸边草地上,撩开湿湿黏在少年脸上的柔亮发丝,少年的容貌赫然呈现在她眼前。 “不……” 不是她的阿离!不是!不是…… 眼前的少年,一张陌生的容颜,比阿离年轻许多,又仿如四年前的阿离,少年弱冠之龄,却有着一张比阿离更精致的面容—— 眉目之间,却少了鲜活之色,凭添几分苍白。 若阿离是秋日艳阳般的温和,那么这少年,就似寂月寒霜,沁人心脾的凉,透明的单薄、孤寂! “阿离……” 分明不是庄离,为何她总觉得像见了阿离——死去后冰冷的阿离,失了灿烂而温和的笑靥,会不会也似这般的单薄、孤寂? 目光,不自觉地被这少年吸引,陌生中,她竟有一丝异样熟悉的感觉,迷离、恍惚了神智,一直、一直地看着、看着……突然,她俯下去—— 少年那弧线精巧的唇瓣,蕴藏了怎样一种撩人的味道,姽婳竟浑然忘我地俯下来,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送在这清清凉凉、柔滑无比的唇上,唇半开了,掩映着一排洁白的编贝,舌尖灵巧地撬开这编贝,渡几口气,用力摁压少年的胸口,再吻上他的唇,长长地渡一口气,如此反复,身下的人儿终于有了动静! 胸口剧烈起伏,人儿咳出几口水,苍白的唇终于恢复一抹妃色,长长的睫毛轻颤,如蝉翼翩然飞起,里面是雾纱轻拢的迷茫,渐渐的,迷茫退去,雾纱撩起的瞬间,周遭景致黯然失色,姽婳的眼里、心里,独独摄入那双宛如千年孤寂般的眼眸,快要结冰般的,孤寂如霜! 与少年的眸窗交汇、凝视,神魂便颠置了!这眉、这眼,透了怎样的寂寞,仿佛孤独了很久、很久…… 此刻,她的目光定是异常迷惑的,像一个傻子,傻傻地陷进一张无形的网中,任那细密的网绳,丝丝入心。 二人互相凝视,谁都不曾开口,良久——少年轻拢眼帘,渺如飘絮的一声叹息逸出唇外,他似恼似怨:“是你救了我?” 声音,却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阿离…… 姽婳一贯淡然而笑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她乱了心,慌乱地“啊啊”两声,竭力揪回迷失的神智。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一个人活着,又能做什么?”少年问,浅浅的茫然,他藏不住。 一个已不知该怎样活下去的人! 姽婳定了定神,反问:“你为何一心求死?” “爹娘……走了,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很寂寞……”没有亲人、朋友,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好孤独!这种寂寞就像一把尖刀,在一点一点地剜他的心,他只想摆脱,摆脱内心深处对寂寞的恐惧。 这种比死更可怕的孤独,眼前这个布衣公子会懂么?能懂么?“你不懂的。”少年轻叹,眉宇间笼着浓浓忧伤。 “我懂!”姽婳握住少年冰凉微颤的手,唇边又泛开了那一抹淡淡的笑,“这种寂寞,我懂……”四年前,她便经历过一次,失去亲人,孤苦伶仃,寂寞空虚!但,她咬着牙,硬是挺过来了,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感到孤独,还是……寂寞呵! “是么?” 少年讶然看着她,原来,漠漠凡尘中,还有一个人会与他的心灵产生共鸣,同样的寂寞呵!不同的是,这个人的眉眼弯弯、带了几分淡雅的笑,像是看得穿、也看得透许多事,似乎、似乎……还余了几分对人世的留恋,眼底有几分希冀似的期盼,似乎、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对人世略带期盼的目光,如黑夜中一点萤火虫般的光源,霎时吸引了他,一个模糊的意念浮上心头,他脱口问道:“那你愿不愿帮我?” “帮你?”收到少年渴求的眼神,似乎与阿离望着她笑时、默默等待着什么似的目光重叠了,姽婳想也不想,一点头:“我该怎样帮你?” “你可以与我结伴而行,为我驱逐寂寞!”少年一语惊人。 “这……” 姽婳犹豫了,该不该给自己增加一个累赘?如今的她尚在逃亡的路途中,前途渺茫不可测…… 她,无语凝噎。 少年神情黯然,默默地抽回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沿着岸,漫无目的地走。 少年单薄、落寞的背影似乎流露着些些茫然,更多的则是悲伤孤凄,姽婳看了,心中诸多不忍,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挽住少年的衣袖。 “放开!”少年一甩袖,甩不掉她的牵制,语声有些哽咽了:“你我素昧平生,你本就无须做那滥好人!我只恨,你方才为何要来救我!” 我只恨……你、我都是男儿身!当初就不该、不该…… 如阿离四年前当着她的面,说的那番话,相似的语调——如今又闻得这埋怨、愤恨的话语,姽婳心中的苦,百转千回,扳过少年的身子,看到的竟是一双欲哭泣的眸,碎碎的泪花盈满眼眶,透着份心碎的酸楚,狠狠刺痛她内心深处那片最为柔软的地方。 罢了、罢了!是缘?是债?这孤寂如霜的人儿呵,她怎忍心看他徘徊在如阿离当年那般无法可解、亦无人可解的困境里?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重又牵起少年的手,“出山前,你跟着我,我会将你平安地带出这片深山,寻个人多热闹之地,让你落脚谋生!”山路寂寞,这少年怕是寻进深山了结性命的吧?那她,定要将他带出这困境! 少年惊喜地望着他,含在眼中的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唇边则泛开了笑旋,喜极而泣呵!今夜起,他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多好! 姽婳伸手接了少年的泪,看着掌心一粒滚烫、洁净的泪珠,心中霎时滋生了无限的怜爱,这一刻,她心中所有的犹豫、顾虑都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净了——漫漫路途中,身边能多一个旅伴,也不错呵! 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水,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离。”少年答。 姽婳的心,咯噔一下:“阿离?” 少年笑了笑:“离人泪、伤人心!不过,我姓莫,和这名儿一凑,就是莫离了!” 庄离…… 莫离…… 莫——离! 多了一个字,感觉却截然不同! 莫离……果真是他的名? 姽婳看这少年时,隐隐觉着不对劲,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带了分异常古怪的眼神,重又打量这少年,问:“你的父母……” 莫离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他们双双病逝了,前几日出了殡,留下的宅子,也被原先的管家霸占了,还有医庄、药铺子,都易了主,原先帮爹娘掌管生意的远房亲戚视我为眼中钉,把我赶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他是富商子弟!难怪了,难怪他的双手酥润如玉,像是从未干过粗活。 姽婳牵着他的手,脑海中不经意地晃过一个画面:花园小亭子里,一人磨墨,一人执笔描画……在画布上描画她的眉目风韵的……庄公子! 只不过是一双同样酥润如玉的手……一双极适合拿画笔的手…… 世上巧合的事儿不少呵…… “在想什么呢?” 姽婳神思略有恍惚时,莫离将手伸了出来,微凉的手指头,轻轻的、轻轻的,落在她的面颊靠耳根的那里,一丝寒气,竟从他的指尖透出,冰块般触得她耳根子一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飞快地、往后躲闪了一下。 手指落了个空,少年的眼神变幻一下,垂拢眼帘,掩去幽冷幻魅的眸光,轻轻道一句:“今夜,好冷!” 看他湿透了的身子在瑟瑟秋风里止不住地颤抖,姽婳凝住了眉头。 “冷么?”她伸手一握,讶然感觉他的手,在被她握住时,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一抬头,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动了他的发丝,少年的容颜再次模糊在缕缕飘飞的长发底下,只听得一句模糊的话语落在了冷冷的夜风里: “冷……我好冷……脚也冻得僵直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背一背……我……” 背他?! 姽婳震愣了一下,心头有一丝说不出的古怪,怔怔地看着他,却突然看不清他的脸。 他把头低低地埋向胸口,模糊地重复了一句: “冷……我好冷……脚也冻得僵直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背一背……我……” 落在夜风里的声音,颤颤的,听来不太真切,却颤得她的心口隐隐地痛,一瞬间,她又恍惚了神智,着了魔似的,竟真个蹲下去,将自己的背,靠向他。 “趴上来,我背你!” 话音未落,她便感觉一物重重压到了自己的背上,硬硬的、似木头般僵直的、带了沉重的分量,压在了她的背上,透过衣衫,一股冰冷冷的寒意,倏地透骨袭来,心腔猛一收缩——她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起身来,她于是背着他往前走。 四周静悄悄的,她背着莫离走了一阵,只觉得背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压得她快要折断了腰。 “阿离……” 她突然唤了一声。 背上背的人,没有应声。 “……” 她也不出声了,心里头实是想放下背负的重量,两只手却不由自主似的,仍牢牢地背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蹒跚前行。 枫树林子里,她突然看不到一片红枫叶,只闻得越发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枫树林里怎会有桂花香? 停了停脚步,姽婳看了看四周,骇然一愣:她竟在原地打转,绕着枫树林,转来转去,竟转不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 “莫离!” 她又唤了一声。 背上背的人,依旧没有应答。 她心里越发觉得古怪,停在原地,刚想放下压在背上的人时,耳边猝然“玎玲”一响,摇铃声清晰荡入耳中,脑子里如遭重锤,“嗡”然作响,神思倏地溃散,她两眼突然发直,面容僵硬、表情呆滞的,背着莫离,一步一步的,又不停地走了起来。 在林中不停地打转,陀螺似的,不停地转呀转呀转…… 咚! 像是撞了什么东西? 咚、咚! 不对,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在她耳边,一直响、一直响…… 咚、啪—— 有人敲响了木鱼!梵刹之音,如雷灌耳! “阿弥佗佛!” 一喧佛号,当头棒喝似的,背着个人、正在原地打转的姽婳猛地停下脚步,抬头,茫然看了看四周—— 奇怪也哉! 眼前分明是寺庙门外的那片桂花林,哪有什么枫叶? 她怎的……又回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姽婳瞪着挡在面前、敲着木鱼的那个和尚,和尚也瞪着她,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和尚先出了个声,指着这位施主的背,脱口就道: “施主偷了本寺的佛像,深夜离寺,想将佛像背到哪里去?” 佛像?! 姽婳手一松,压在背上的、很是沉重的东西便掉了下来,“砰”然声响中,一尊木雕的弥勒佛像滚落在了地上。 “这、这……” 姽婳惊呆了,抖手指着地上的佛像,吃吃道:“我、我方才明明背着个人……” “施主是在梦游?”和尚笑了笑,夜色里模糊的面容,竟笑出几分诡异,“小僧方才就瞧着施主背了这佛像出寺绕在桂花林里的,施主若非梦游,难不成……撞见鬼了?” 一阵阵的寒气蹿上心口,姽婳脸色发白,急问:“大师方才有没有听到摇铃声?” 和尚却道:“施主果真是梦游了,深山入夜,本寺周遭哪有什么摇铃声?” “可、可方才……”她分明听到摇铃声,也分明看到那少年…… 低头看看滚落在地上的佛像,姽婳浑身发寒,十根手指,一根根地颤抖起来,难道、难道…… 桂花林里,听鬼话…… 不、这不是真的! “今夜住在这寺里的赶尸人呢?”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问。 和尚“哦”了一声,“雨一停,赶尸的便自行上路了。” “往哪个方向走的?”她不信自己会撞鬼,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与她开了个玩笑!一个恶劣的玩笑! 和尚指了个方向,“离开这里,翻过山头,应该是……往渡口去了!” “渡口?” 穿出这片山地,还有河川渡口? 方才那个戏弄了她的少年…… 那少年……会不会、也往渡口去了? 正文 第三章  忘川记川 经久跋涉,穿过山地,一片河川平阔,行路人劈竹在山下搭了个简易埠头,便是山峡渡口。 天色破晓时,空中又飘飘洒洒的、落了零星小雨,扶着斗笠、拎了褂子下摆,一路小跑,姽婳顺着山下搭建的竹梯奔至埠头。 埠头上早已站了两个白衣人,白袍飘飘、白帽子飘带长曳—— 一个左手持荆棘芒杖、右手拢在宽长的袖袍里,白布帽檐下,一张貌不出众的脸,蓄了两撇小胡子,是个年纪略长的中年男子; 另一个弯腰拱背、双手环扣在腰胯、似背负了重物在背上,白袍外、披了件亚麻布袋似的大氅,大氅将背上背负之物也一同遮掩在内,由于背负重物时、低头驼背的姿态,使得白布帽檐垂挂着,遮盖了半张脸,只在下颔露着些胡须渣子,卷起的裤筒下、踩着草鞋的脚壮实,应是个给人跑腿、干苦力的泥腿汉子。 二人站在埠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江面,也不搭理旁人,只静静站着,默然等候。 姽婳奔至埠头,目光只略微扫了一下这两个模样有些古怪的白袍男子,就急着往埠头前方张望—— 渡口无船。 姽婳摘了斗笠,平举一只手搭上眉际,放眼眺望江面,殷殷亟盼。 江上浓雾弥漫,远远近近,飞着几只雁鸟。 清晨里,萧瑟秋风、阴雨连绵,站在江边,但见江水渺渺,芦苇漫漫,却无摆渡的舟楫。埠头上候船渡江的人暗自焦急时,只听芦苇荡中“吱呀”一声,冒出一只小船。 船上一个粗衣虬髯的渔父看到埠头上这些人急切的表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摇橹划到岸边,渔父招手笑问:“你们可要借舟渡江?” 埠头上久候的三人看这小小一只泛舟,不知能否承载三人顺利过江,不禁犹豫了起来。 眼下已是卯时末,雨势越来越大,江面上正涨了水,山峡川流之中河水湍急,再拖延下去,河水涨得漫平埠头,再想渡江已是难事!不容迟疑,姽婳背着包袱、撩了衣衫下摆,率先沿踏板登上小船。 两个白袍人随即也登了船,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走在前面,登船时,拢在袖袍内的那只手伸了出来,手中握了只赤铜色的铃铛,微微一摇,铃铛“玎玲”一响,紧随在后的泥腿汉子背负着一物,噌噌噌,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船上,船身剧烈震荡了一下。 “你、是你在摇铃?!” 姽婳霍地站起,迎着两个相继上船的白袍男子,骇然瞪圆了眼,她指着中年男子手中握的赤铜色铃铛,吃吃道:“你、你就是赶尸人?” “小哥有何可惊讶的?” 两个白袍人上船后,一言不发,闷了个声坐到船舷边,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只瞥了一眼姽婳,把铃铛收回袖兜,表情漠然,也不搭理人。渔父倒接了话茬,见怪不怪地答:“西关铜川‘聊’地山中,赶尸的倒是常客了,赶尸人也是营生糊口,卖份苦力、行份脚力!” “哈”的一笑,背负重物的泥腿汉子坐到了甲板上,似是这一路走得辛苦、背上背的东西也重,他一坐下,就长长呼出口气,抓了袖口擦一擦脑门子上的汗,胡渣子满脸,却带了憨厚的笑,望了望姽婳,眼睛亮亮的。 姽婳瞪着泥腿汉子,心头一丝恍然:原来被世人以讹传讹、传得极其诡秘的赶尸人,竟是行脚力的一份苦力活! 并无传言中那么可怕——说是赶尸人,实则一个在前面摇铃引路,一个背负着尸体紧随在后,走累了再互相换着背尸,就那样一路接替轮换,搬尸回乡、落叶归根。 背尸的披着麻布大氅、走一趟夜路,旁人怕触霉头,听到摇铃声便避得远远的,夜路上站在远处瞧,瞧得不甚真切,还当是道士一摇铃、尸体自个在后面跟着走,传得玄乎了,背尸搬尸的,却被唤作了赶尸人。 如今撞到面前来,瞧了个一清二楚,姽婳心中那块大石才落下了,又反思起自个儿昨夜寺庙门外桂花林里,许是真如和尚所言——梦游一场罢了! 什么少年、什么莫离,都只是梦里幻影,虚幻无凭…… 至少眼前真个见了赶尸人——两个男子,都不是昨夜那梦幻般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年! “雨下大了,船家,快开船吧!” 收了铃铛,中年男子抛出块大洋,催促渔父开船渡江。 “三位可坐稳喽!” 渔父赶紧摇橹,一叶小舟荡开水弧,划入一片白茫茫的江域中。 泛舟至江心,入目净是水势浩大的一片河川,一叶小舟显得何其渺小。 川江险滩多,水流湍急,加之雨涨水势,两岸陡峭崖壁下,一川急流汹涌,旋涡暗藏。 风浪中剧烈颠簸,小船打着旋儿,渐渐迷失了方向,往下游飘去。 姽婳见那渔父双手搭在橹上,却不再摇动,一叶小舟被急流卷得直打旋儿,船上搭乘的三人酩酊大醉般左右摇晃,坐立不稳时,大家不禁变了颜色、惴惴不安起来! “有暗流!” 渔父惊震了片刻,仓促间,捡起甲板上一根长篙,奋力撑向川流中一块微露的暗礁,船身猛一斜,向左倾,左边川流中,又一块礁石突兀而起,渔父惊急猛喝一声,反手撑篙,抖手刺出长篙,斜刺里,猛敲礁石,反冲之力使得即将触礁的船震荡着往一侧旋开,顺激流往下游险滩冲去! 船身在剧烈震荡时,坐在船上的三人跌跌冲冲着,滚跌在甲板上,姽婳奋力一攀,伸手攀抓了船舷,使了把劲,猛地坐起身来,抬头却见两个白袍男子滚跌着叠作一堆,泥腿汉子背负的尸体似被粗绳捆绑固定在身上,亚麻大氅被风吹得翻卷起来时,尸体仍未从他身上翻落,只在大氅下隐隐透出异样的味道。 闻得一股浓烈呛鼻的防腐药水味,姽婳脑海中闪掠一幅画面—— 寂寥空荡的寺庙,院落曲廊,一间禅房、房门虚掩…… 房内,一道屏风…… 往房里走了几步,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 凝神细看,屏风上点点桂花,不知被哪双巧手描画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 这桂花……画这桂花的笔触……有些眼熟……似是、似是…… “阿离——” 脑海中一个闪念,姽婳眼中突然摄入一张脸,一张双目紧闭、苍白如死的脸,却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船身一个颠簸,泥腿汉子翻滚在甲板上,大氅翻飞,露出背负在身上的尸体,僵硬的死人,一张令她铭记在心、今世难忘的面容,熟悉的面容,布满死亡的灰色,五官却那样深刻,一眉一目,清晰跃入眼中,姽婳骇然脱口惊呼了一声: “阿离——” 落叶归根,她的阿离,依旧阴魂不散的,如影随形! 冥冥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安排了、牵引着两人,往他的故乡! 分明已是阴阳相隔,却在如此诡异凶险的境地中,两人——重逢! “阿离……” 姽婳紧抓着船舷的手一松,扑身过去,却在很近的距离,猛地卡住了身形——不是阿离,泥腿汉子背负的尸身,一袭裹身的寿衣精致华贵,面容上一层透明薄纱天蚕丝织成,如此华贵、如此精心刻意的痕迹,分明是她那夜送走的……和硕贝勒爷! 不是四年前的阿离,是四年后陌生了的那位表面风光无限的……贝勒爷! 也是溺死在风月楼池塘里的那位……狂蜂浪蝶般流连在风月场、放浪了形骸的庄公子! 她的阿离…… 四年前……已经…… 死去了…… 在她心中、死去了的阿离……死在贝勒爷躯壳内的灵魂…… “不……” 死死盯着泥腿汉子身上捆绑背负的尸,姽婳心头的恨,猛烈翻腾起来! 为什么,他还阴魂不散地死缠着她? 上穷碧落,她遍寻不到阿离,四年了……这个贝勒爷却带着“庄公子”的名号,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粉碎了她最后一丝希冀,放纵她的心被强烈的恨啃噬,哪怕梅子姐已步了他的后尘,她心中的恨,依旧没有因这两人的死去,而消减半分! 今生的孽债,为何仍未了结? 凛冽的风,夹杂了雨水河水,扑打着浸湿了全身,一股冰凉水箭刺入眼中,眼底,一抹殷红!姽婳突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致,耳边只隐隐听到一缕摇铃声,荡在疾风中,穿入耳,却似一记嘲讽般的笑、刺痛心扉。 她拼命眨眼,雨水模糊了的视线里,猝然摄入惊悚的一幕—— 庄公子死去的面容,冰冷而苍白的那张脸上,缓缓的、缓缓的,绽开一丝诡秘的笑,他竟、竟……睁开了双眼,枯井死水般的眼眸,似一面镜子,折射出她惊骇欲绝的表情,他似是看见了她,眼珠微动,苍白的唇翕张……离开寺庙桂花林的她,耳边终是闻了一句鬼话: “今生……若娶不到你……死,不瞑目……不瞑目……” 今生誓要娶你为妻——阿离的誓言,与庄公子那日求婚时的承诺,重叠着,贯入耳中……姽婳惊了魂! “河神闹脾气了!这位小哥,对不住了,小船承载不起……劳驾你往河神府上,请他老人家息怒!” 船身剧烈颠簸,即将遭遇险滩沉沦,虬髯渔父下了决定,一言甫毕,蓄势待发的膀臂猛然抡起长橹,扫向危危扑跌在船尾的姽婳。 长橹挟一股凌厉劲风势如排山倒海横扫过去,船尾人影一晃,猝不及防被长橹扫中的姽婳,身如断线的纸鸢飞出,“扑通”落水的一刹那,猛然想起:她忘了给渔父乘船渡江的银两! 汹涌的激流,很快将落水的人冲远,几个沉浮,水面已不见了人影…… 湿冷冷的感觉,浸满全身,连着灵魂都似被冻住一般——落入水中,瞬间没顶,姽婳在水里挣扎,水里有模糊的影象晃在眼前,交织着光怪陆离的幻境,灵魂渐渐沉沦到了黑暗的深渊…… 冷……好冷…… 暗……好暗…… 冷冷的死地,被没有尽头的黑暗笼罩,意识是模糊不清的,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死亡的降临时,好几次,她都仿佛看到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套向自己的脖子,奋力地推挡着、挣扎着,心中强烈的不甘、对人世的一丝留恋,令她奋力挣扎、在死亡边缘久久徘徊。 快要挺不住窒息般痛楚的折磨,想要放弃时,昏沉的脑子里突然隐约地回响起一阵轻浅的笑声,如羽毛般温柔地抚慰心灵,紧接着,阿离的身影、阿离那双秋日暖阳般的灿眸、浮现在她脑海里,浸满了秋阳暖意的眸,温和如斯、温暖如斯!明朗温和的阿离,看她时的目光,是那样的火热,直直地烫到她心口,让温度晕晕地升腾起来,染作金风玉露初相逢时粉面不胜羞的嫣红。 冰冷的水里,她仿佛仍能感受到阿离那深情凝视的目光,于是打心底里激出了活下去的意念。坚定了这股意念,下沉的身躯竟奇迹般地漂浮起来,意识在半醒半梦中,她重又睁开眼睛,像是看到了一点光明—— 黑暗的深渊里,突然出现了断层,如云片浮过,云雾底下,渐渐呈现一些倒悬的景物,如海市蜃楼一般,初时只听得潺潺流水之声,随之一弯河川渐渐浮现在如雾搭成的雾桥的彼端,发着光的河面,烟云平阔,波光迷离,似是……冥府忘川?! 雾中悬置的景致逐渐清晰—— 奈何桥下,忘川河畔,彼岸花竟在刹那间齐齐盛放。花开之时,一缕幽魂站在彼岸,往忘川水面放了一盏河灯。 莲花灯飘向对岸,河畔那一抹幽魂迎风展开两幅雪白的软绸长袖,一片雪色上下翻飞,于彼岸独自舞袖泼墨般虚空描画着、书写着,一字一字,击拍吟哦:生死由命,命为谁定?富贵在天,天为何物?人心有鬼,鬼在人心?神仙无情,须羡神仙? 莲花灯飘至河心,打了个旋,猝然沉入水中。雪色长袖愤然一挥,拍向水面,击得水花纷飞,那缕幽魂踏波飞渡,雪衣旋过水面,骤然腾空飞起,歌声惊震四野—— 垂泪叩问,问苍天,天若知,还我一世情! 雪色长衫翻飞,与空中落身而下的姽婳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姽婳猛然看到了那缕幽魂的一张脸—— 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眸波淡转,似是看到了她,孤寂的眸、一瞬间的,漾开秋日艳阳般无尽暖意。 十分俊俏的少年,熟悉的眸、熟悉的温和浅笑……惊鸿一瞥,姽婳陡然心惊:“阿离?!”猛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白衣、乌眸、浅笑…… 如烟丝雾缕,一触而散! 上穷碧落、下黄泉…… 她的阿离…… 浓雾深锁,少年杳然无踪。 又是……错觉吧! 身似飘絮,姽婳轻悠悠飘身落在了河岸,遥对着彼岸怒放的花,她徐徐弯腰,伸手掬起忘川的水,“叮咚”,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溅入水中,泛开轻微涟漪,在心中那份无依无托的苦楚即将漫出时,她猛地捧着水、一仰颈,饮下了忘川的水! 既已落入黄泉,不如……忘了吧! 忘了今生、忘了阿离,忘了……一切的一切…… 怆然一笑,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缓缓步入忘川之中,淌向对岸……若有来世,盼苍天怜悯,赐她红装之身,身心合一,做个真正的女儿家!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脚步一顿,半浮半立,站在河中央,她低头看了看水面,镜子般的水面,渐渐浮现一些影象,似今生的记忆,未消失,反而清晰浮现在她眼前……饮了忘川水、渡了忘川,为何忘不掉今生? 莫非……这里,不是忘川? 莫非……这里,是记川?! 姽婳盯着水面,眼底一丝愕然。 她看到了、看到了…… 四年前—— 京都郊外,百花园。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幽径芳圃间,处处可见山茶、芍药、牡丹……点点簇簇,姹紫嫣红。 花丛中偶尔有云裳翩然闪过,莺莺笑语落于风中,路人抬眼便瞧得绿荫深处、红花间隙旋过片片楚香罗袖,轻罗小扇扑着花中彩蝶,串串银铃笑珠飞溅。 美人如花,花似美人。 京郊百花园,当真是人间妙景,活色生香! “姐姐们,快饶了小妹吧!” 伴随着一阵嬉戏笑闹声,一道纤瘦身影自花雾中闪了出来,飞瀑般的长发洒满了粉色花瓣,那年,及笄的姽婳,绯红着娇靥躲过紧追而来的一群手捧花瓣乱洒的莺莺燕燕,挽起百褶裙摆,逃到绿荫小道上,金丝镂花的小鞋儿掉了一只,罗袜裹的纤足磕在石子上,只听“哎呀”一声惊呼,两片蝴蝶衣袖飞起,姽婳一头扑撞在一个路人身上。 一双温润的手轻轻将她扶住,“姑娘无甚大碍否?” 落于耳畔的声音磁性温和,宛如阳光中清风徐来,拂得“花枝”微颤,舒展了娇嫩花瓣——十六岁的姽婳,仰起嫩如雏菊的娇靥,一双秋水明眸、望向面前那个白衣人儿,人儿双目灿灿,流转的眼波,折射的暖意、艳如秋阳。 长身玉立的少年,年方弱冠。白衣飘然、形俊神逸,极是俊俏! 少年灼灼注视的目光,烧红了姽婳双颊、直烫到心口,幽幽低垂了头,羞怩地拧着衣角时,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飘然走远。 “姽婳!”捧花追来的莺莺燕燕围在久久失神的她身边,笑语如珠:“那是谁家的少年郎?勾得姽婳妹妹的魂儿都随他飞走了!” 姽婳烫红着脸,不胜娇羞,“姐姐们可别拿小妹取乐儿,我、我这魂儿不是还在自个身上么?”说着,眉梢微撩,眼角流波悄悄追着那远去的人儿,心口嘣嘣直跳。 十六岁、那年的她,初次邂逅了他。 十六岁:暖雨晓风初破冻,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 “哟,这魂儿还在哪?”路旁花丛里有人吃吃笑道,“怎不见姽婳妹妹将那只鞋穿上?是要叫姐姐们羡慕妹子的天足纤巧?你呀,再不缠足,怕是嫁不出去咯!” 姽婳闻声一惊,回眸望去,愕然发现路旁花圃里原本开得灿烂似锦的繁花竟被折坏了大半,零落一地的花瓣被风卷动,泥地上隐约显露了两枚金粉洒落的精巧莲花印,一缕绮罗香荡来,梅子姐足踩金莲、捧花而出,折了的花,在她手中精心编织成花冠。 梅子笑着冲她捧起了花冠,往前虚晃着递了一下,在姽婳惊喜地伸手去接时,梅子姐使坏地将花冠收回,戴到了她自个儿的头上,挽起裙摆旋了一圈,往绿荫道奔去…… “梅子姐!” 姽婳恼得跺了脚,捡起鞋子匆忙套回脚上,追了上去,“姐,等等我、等我……” 十六岁的姽婳,总习惯了追着梅子姐跑,像个赖人的小妹,极是依赖梅子姐,出来玩也总粘着她,若粘得不紧些,一不小心跟丢了,回城时,就剩她孤零零一人了。 那日,姽婳当真追丢了梅子姐,当真得独自一人由郊外回城里头。 孤身进城,已是暮色昏黄。 京城里,上街夜游的行人渐增,姽婳独自走着,任人潮在身边涌动,浓浓的孤寂将她与喧闹的人潮隔离,静默,低头,看看足上踏的绣鞋,当真比梅子姐穿的弓底金莲儿大了许多! 该不该,依了风俗,缠个小脚裹个金莲足? 可是,娘亲和爹爹,也未强求她裹足,自小便未缠足…… “姑娘。” 前方一阵嘈杂声传来,街边有人在唤她,她置若罔闻,依旧神思恍惚地走在街心。 “姑娘!”街边那声呼唤,略含焦急。 姽婳这回是听到了,抬头,目光巡游着,瞄到街边拐角处时,依稀看到一道陌生中又有些熟悉的身影——白衣飘然,俊俏的少年,正冲她焦急地大喊: “马车……” 马车?她一愣。 “躲!” 白衣少年大喊一声,从街道拐角处猛然冲出,冲到街心,猛地将她扑倒在地,抱着她在地上连打两个滚,避向角落。旋即,一阵隆隆的车轮声与二人擦身而过,一匹发疯似的马拉着一辆车横冲直撞向前飞奔。 街旁小贩急忙躲避,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的货摊被这马车撞飞出去,瓜果、馒头洒了一地。 街对面一个小乞丐突然跑到路中央,不顾狂奔而来的马车,趴在地上捡拾被马车撞飞的几个苹果。 发狂的马车直直地冲小乞丐飞奔过去。躲在街旁的人们失声惊呼。 看到眼前的险情,姽婳想也不想,从地上一蹿而起,急追而上,一把将小乞丐往街边推开,自个儿再也无暇去避让已冲至面前的马车,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双眼,咬牙忍住待会儿铁蹄砸踏和车轮碾压在身上的剧痛。 闭上双眼时,她隐约听人群里一声呼喊:姑娘!焦急、惊惶的呼唤,是那少年的声音。 闭着眼,她没有等到铁蹄砸踏在身上的痛,耳边尖锐地响起马儿的一声急鸣,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她的腰被一双结实的手臂圈抱住了,整个身子也被打横抱了起来。 谁?是谁救了她? 心“怦怦”急跳,她猛地睁眼,入目即是一双秋日艳阳般灼灼的眸——少年似是心有余悸、抱紧了她便未松手,见她睁开双眼,他忙关切地问:“姑娘受惊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你、你……” 姽婳此时才惊觉自己的整个身子正被这陌生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左手绕过她的背,搭在她的腋下,他的掌心正透着火辣辣的温度压在姽婳最敏感的地方! 她又羞红了脸,再次低垂了头,躲避他灼灼的目光。 街道两旁人群中传出嗡嗡的议论声,在这些人的眼里,是这位白衣飘飘的侠客在千钧一发之际,如闪电般出手,将一物抛掷在发狂的马蹄前,那匹狂奔的马,在见了蹄前之物,居然惊得人立而起,刹住了马蹄,倾翻了车厢的马车,毫厘之差、险之有险的,刹停在姽婳面前,少年才箭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躲到一旁。 听得周遭议论纷纷,姽婳慌忙从少年怀抱中挣脱,在地上站稳了,头也不敢抬的,兀自烫红了耳根,小声道一句:“多谢公子!”便匆忙转个身,往人潮外躲,急欲躲避围观之人的指指点点。 “哎?哎!”白衣少年一愣,“姑娘……”一声唤,见那姑娘逃之夭夭,他不禁莞尔:这位姑娘,当真有趣!今日撞见他两次,她次次都似小鹿一般,羞急地惊逃而去——分明是个娇羞可人的女孩儿,方才救小乞丐却豁了命似的,真个叫人惊讶! 眼瞅着她闪躲到人群里,片刻不见了踪影,他一低头,看了看落在地上的一只不算小的绣花鞋子,似是犹豫了一下,他终是弯腰将它捡起,握在手中,穿出围观的人群,独自走远。 人潮散去,姽婳悄悄折返,未在凌乱的地上寻回自个儿的鞋子,却捡了少年抛掷在马蹄前的一物——那是一纸画卷,画中蟒蛇栩栩如生、昂首吐信,难怪那匹马会惊鸣人立、刹停了蹄子! 那少年,莫非是个……画匠? 姽婳卷了画纸,伫立街心,痴然凝眸处,华灯初上,人影阑珊…… 初次邂逅,匆匆的,缘分似擦身而过。 一月之后—— 恰逢庙会,京都女眷扶老携幼赶集似的上山入庙,参拜神佛,祈祷庇佑。 姽婳那日起了个大早,与梅子姐相约会面,出了家门,相继上了马车,奔着渡口,津梆子一响,二人搭着船儿,一道渡河往对岸灵山的观音庙里去了。 观音庙里叩签求姻缘,自灵山脚下,沿九十九级台阶,一层层地叩首跪拜上去,至庙里求得吉祥如意签,大半天的工夫过去了,再在庙中吃了素斋,往许愿树上系了红绳,庇荫下默默祈祷姻缘—— 姽婳心口皆念着“如意郎”,被悄悄附耳来听的梅子姐听了个真切,“哟,妹子情窦初开,动心了?”少不了的、又被梅子姐戏弄取笑一番,姽婳羞恼地追着她作势要打,二人便绕着许愿树追逐躲闪,嬉闹间,竟忘了时辰。直到庙里敲了暮鼓,二人才惊觉:天色已近黄昏,该回家了! 下了山,至渡口,天色越发地暗,茫茫水面起了雾,早已不见了船渡,唤了半天船家,仍不见摇橹渡河的船夫摇船打津来接应,二人慌了神,正急得不行,忽闻江面荡来歌声:“一枝桃花开,二翩凤蝶采,三个黄鹂脆脆吟,蜂童来把花儿摘……” 晚风徐来,笑颤在枝头的桃花粉瓣,飘飘洒洒,落在水面,打个旋儿,漾开涟漪时,芦苇里“吱呀”一声,荡出一叶扁舟。 水湄烟雾氤氲,小船上白衣飘飘,唇红齿白的少年背着书篓画架、撑着一支长篙,划着好看的水弧从雾中移来,小舟上停着一只黑黑的鸬鹚,仰着头,黑黑的眼睛盯着岸上候船的两人。 暮色朦胧,岸上桃花灼灼艳红,花雾里那一片云裳,人比花娇,风吹罗带、飘然欲飞,引得白衣少年凝眸岸上、人面桃花,看得如痴如醉时,竟不自觉地划舟靠了岸。 听到划桨声,岸上两人惊喜,梅子姐又跳又笑、冲划船靠岸的少年连连招手,“公子,可否行个方便,借舟渡河?” “二位姑娘,稍等。” 姽婳凝眸看到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在水湄弥漫的烟丝雾缕中荡桨划舟、翩翩而来,君子端方、温润柔和的气质,朱唇边一抹轻浅的笑缕,如微风拂柳般拂过她心头,心湖里悄然漾开层层涟漪:缘来,是他?! 她的目光一直一直迎着少年划舟靠岸,“嘎吱”一声,荡到岸边的桨下水珠溅起,飞溅到岸上姽婳乌黑的长发上,沾湿的发缕在风中凌乱地飞起,她伸出手来轻轻一挽…… 就是这么的轻轻一挽,舟上的少年竟窒住了呼吸,痴然的目光如逢春而抽的蚕丝一般,缠绵不休地绕在姽婳那张雏菊露香、红晕升腾的素颜上,一瞬间,他恍然了悟:书中描述的“菊色淡雅、秀丽无边”是怎样一份扣人心弦的美丽! 往岸上搭块木板,等着一位少女欢快地登上船后,他把手伸向了另一位少女——姽婳在岸上看着他,当几片桃花花瓣随风飞舞到他眼前时,温润的眸子里,跃入一抹惊艳的桃色,猝然灼灼燃烧起来——那种火辣辣的目光烫来,直烫得她心口嘭然大作,羞涩的红晕升腾在双颊,幽幽地低垂了乌云螓首,伸手轻轻搭上他的手,她挽着裙摆,一步步登上他的小船。 “姑娘,这回,可不急着逃了?” 接她上了船,少年笑睨她的模样,令她羞红了脸,嗔怪似的目光,却落在梅子姐身上,伊心梅瞠目瞪着这二人,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 少年撑篙划船离岸,水面一双不知名的鸟儿飞过,他凝眸浅笑时,口中吟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听得少年吟哦,姽婳心头怦怦,眼波余光偷偷的、睨了他一眼,拧了个身,坐到了船尾,支着下巴、歪头瞅着那只鸬鹚。少年吟罢回眸看时,姽婳已不在船舷那头,反倒是另一位少女迎着他的目光——伊心梅一直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的探究。他冲她微微一哂,“姑娘,坐下吧,船上站着可不稳当。” 伊心梅“啊”了一声,匆忙转身,挪移几步,坐在了姽婳对面的舷板,平日里爱笑爱闹的人,突然沉静下来、坐着不吭声了,姽婳心中讶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梅子姐正盯着少年书篓里露出大半的画框,一幅画纸钉在上面,纸上墨迹未干,锦绣河川跃然纸上,当真画得极好! 梅子姐看得仔细,引得姽婳也定睛在画纸,突然间,她看到画纸斜下角一枚朱砂落款,印落了画匠的名儿……她似是看清了那落款名讳,心头略微一动、双唇略启时,却听梅子姐如黄莺脆生生的一声唤:“庄离公子!” 一声娇唤,唤得划船的少年回过头来,望着伊心梅,灿眸流波,他冲着她微微一笑…… 叮咚—— 一滴泪珠,坠落水面,瞬间泛开的涟漪波纹,荡碎了记川里浮现的那一幕幕情景,模糊了划船少年的笑脸…… 记川“水镜”里浮出的今生记忆、四年前的往事,那船、那河、那少年……一切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了,水面荡着碎碎波纹,如记忆的片段碎得班驳、无法再拼凑…… 阿离…… 伸手往水里一掬,手里,空空如也,也不知是梦是幻,姽婳孤单一人,涉足记川,放眼望向对岸,模模糊糊的,隐约看到一抹身影…… 任凭她怎么努力,仍无法渡过记川,无法到达彼岸…… 身如灌铅,沉重乏力,意识变得飘忽,发着光的记川也渐渐地从她脚下消失…… 浑浑噩噩之中,耳畔突然闻得惊涛拍岸、裂石般的声响,阵阵入耳,越来越清晰,姽婳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狠狠的一下,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随之灼沿至神经末梢,越发快的、激醒了昏沉的神智! 微弱的声音中,姽婳睁开了双眼,眼前景致还不怎么清晰时,她已感觉出自己是被波涛推卷到了岸边,整个背部、撞击在岸石上,痛感激醒了她,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地攀着石头往岸上爬,浸泡在水里的身子,终于拔了出来。 一上岸,浑身湿淋淋的她,扑跌在沙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劫后余生,暗自庆幸着,伸手去撩额头湿淋淋黏着的发缕时,却是一惊——自己左手的小指头上,竟缠了一块薄纱,天蚕丝织的透明薄纱,死死缠绕在手指头上。 她扯下来一看,竟是原先罩在和硕贝勒尸首面部的、那块华贵的透明薄纱——想必是渔父挥橹将她扫落河里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抓了一把,不料却抓下了他脸上蒙的那块纱巾。 一块薄纱,被落水的人像抓救命稻草般死抓着,竟缠绕在了手指头上,几经波折,一同带上了岸。 那是……他的东西! 她抖手想丢,目光却是一凝,凝在了纱巾右下角,金丝绣了朵花,一朵金菊,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似在风中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这是……金狮曼舞! 往外甩的手停滞在半空,她怔怔地盯着薄纱上那束“金狮曼舞”,良久、良久……终究是,收回手来,捻住了这块薄纱,未再松手! 将薄纱搁入衣襟、妥当收好,虽渡过了山峡河川,姽婳随身携带的物品却都遗失了,包袱、斗笠,都在渔父那艘小船上。起身眺望江面,哪里还看得到船只,只见归巢的水鸟嘎嘎乱啼着、飞掠山峡。秋雨稍歇,已是暮色迟迟。 浑身湿透的她,迎着凉凉秋风,往沿岸堤坝上攀爬,跌撞着踩过碎石垒的沙滩,上了堤坝,借着暮色里朦胧的光线,抬头往前看时,她猝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呆了! 堤坝上,齐刷刷的,站了一排人马,黄骠马上,清一色的官差衙役着装,刀已出鞘,凛冽寒芒照着姽婳惨白的脸——死里逃生,渡了江,却不料,追捕缉拿她的官差已守侯在此、早早地张开了网,就等她来自投罗网! 终究……还是逃不掉…… 怆然笑叹,她脱了力般跌坐到地上,眼底一丝绝望。 一个头领模样的彪壮汉子,拎刀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抖开了一纸缉凶令,照着纸上画的女犯相貌,与穿着长布褂子、男子衣衫的姽婳对照一番,确保无误后,头领龇牙一笑:“乔装改扮有何用?天网恢恢,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你们怎、怎知……怎知……” 姽婳心灰意冷,湿透的身子在秋风里冻得簌簌发抖,牙齿也“咯咯”作响。 “伊福晋生前留了话给刑部大人,说她若遭遇不测,风月楼的姽婳姑娘便也脱不了干系!” 刑部老早就派人去过风月楼。 “你们怎知我到了西关铜川?” 姽婳不信,不信梅子姐死前还能布下这局棋,封杀了她所有的退路! 四年前,她就成了伊心梅眼皮子底下滑溜出的一条漏网之鱼,四年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这次,她似乎已陷入绝境、逃不出去了…… “风月楼的嬷嬷吐出了你的行踪!” 官差很是得意,刀刃在堤坝的石堆上敲得“丁当”乱响——想必衙门里的这把刀,也曾架到风月楼里姑娘们的颈项上,逼得嬷嬷不得不吐露她的行踪去向。 “站起来,乖乖跟差爷们上路吧!” 当啷一响,官差往缉拿住的犯人手脚锁上了镣铐,往前一指—— 前方,静静的,停了一辆囚车。 镣铐“当啷”作响,锁拷脚踝,长长拖地,姽婳吃力地站起,被拽拉着押向囚车时,她回头,往河川水面眺望了一眼。 “别看了,走吧!”头领猛力推了她一把。 踉跄着往前冲了一步,她不死心地问了句:“差爷久候在此,可曾看到有船只渡江靠岸?” “昨儿起,就没有船靠过这岸。”当差的头领哼哧冷笑,“这种坏天气,敢撑船渡江的,只会连累一船人落水溺死,你能上得这岸,还真够命大!” 和硕贝勒死得不光彩,加之他“私生子”的身份、诸多的不光彩,必会被亲族贵胄视为不祥,急着送走——连送他尸身回乡都遭了水难,船只倾覆在川江险滩,这片水域,倒真个成了那位贝勒爷的葬身之所! 生前,她终于……摆脱了“庄公子”的缠绕…… 死后,她或许……还得在地府遭遇这冤家…… 如同迈上断头台,姽婳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镣铐,登上了那辆囚车,锁上臂粗的木栅门,被困锁在囚笼里,她看了看前方,无船只渡江,这囚车莫非……要连夜赶山路深入“聊”腹地,往鸳鸯镇去? “副手随我抄山中近路绕过鸳鸯镇,折过西关、启程回京!其他人,原地待着,等天明风停、官船来接!” 擒获犯人,头领邀功心切,却也不敢轻易犯险渡险滩,宁愿避过山峡河川、绕个远路兜转山道而行。 “走!” 大喝一声,他纵身上马,一马当先,率领两个副手策马往山路上冲去。 去不了鸳鸯镇了…… 姽婳绝望地闭了眼,耳边听得鞭子“劈啪”爆空作响,驱策马匹,这辆囚车颠簸着、驶上了崎岖山路…… 正文 第四章  生路死路 入西关,渡峡川,深入“聊”腹地,放眼望去,峰岭连绵,山势陡峭,人迹罕至。 入夜时分,崎岖山路上,一名樵夫挑柴沿小路晚归,踽踽行至半山腰,樵夫顿住脚步,讶然看着押解着犯人由山下奔来的囚车、人马——常年砍柴山中,樵夫倒也见过黑巾蒙面的差役押解犯人寻山野无人之处行刑、并就地掩埋尸骸的,但赶着夜路贸然进入怪峰地带的人倒不多见,樵夫忍不住拦在马前、上前念叨:“三位差爷深夜入山,难道不知山中凶险?” 擦亮火折子,在手中点燃了一支火把,押着犯人往山上走的黑衣差役鼻子里哼个一声,“山中多猛兽,大爷随身携带火把,深夜入山倒也无妨,小老儿莫管闲事,闪一边去!” 樵夫摇摇头,苦口婆心地劝:“山中猛兽早已逃往别处,畜生也知趋吉避凶,你们又何苦寻这不归路?听小老儿的劝,天黑不要入山,还是等天明后再往山上走不迟!” 持鞭横空一扫,当差的头领拍了拍腰间挎刀,哈哈一笑,“这山中究竟有何凶险,连猛兽也逃之夭夭?” 樵夫怵惕地瞄瞄四周,风吹树叶,树影憧憧,林子里似隐了双幽绿的眸,在暗处窥视着,樵夫浑身一颤,冷不丁打个激灵,压低嗓门道:“这山中有妖怪!” “妖怪?!”两个副手差役对望一眼,猛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声惊得林中夜枭振翅而起,凄厉怪叫着盘旋空中。 “你们不信小老儿所言?”樵夫一瞪眼,恼了,“久居山下村落的人都知道‘聊’腹地的深山老林中、夜里会出现怪象,山里的夜路走不得!” “深夜往山里走,要么被鬼打墙,原地打转寻不到出路,要么就是走错路——原本没有路的地方,会突然看到有路出现,更古怪的是,走上那条路的人,都回不来了!天一亮,行路的人和那条路都会消失不见!有人说,那是条死路——直通阴间的黄泉路!”樵夫警惕地看看四周,天色渐暗,他连说这话儿也极小声,深怕惊了什么似的,紧张兮兮的接道:“此后,但凡有人深夜入山,都会莫名失踪,尸骨无存,村人猜测——定是这山中有无常鬼、吃人妖怪,趁夜色出来夺人性命了!” 樵夫讲得煞有介事,差役听来只觉有趣,自打盘古开天地,宇内八荒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可绘形绘色流作神话传说,何况乡野村夫多喜以讹传讹,樵夫越道此处凶险,三人越觉这是无稽之谈,照样儿笑得轻慢揶揄:“无常索命?妖怪吃人?这传言编得还有鼻子有眼的嘛!差大爷们可不是吃素的主,唬得了哪个!” 听得这几人一口一个“妖怪”,被关在囚笼里、闷声不响的姽婳,耳边似回荡起梅子姐一声啐骂:“妖孽!”她忍不住低叹了一声,“世人皆称居心险恶者多有鬼蜮伎俩,可见万般凶险皆出自人心!” 人心有鬼,鬼在人心…… 魂魄荡入记川时,阿离在彼岸唱的这句话,她清晰记得,心中只觉得,往昔、住在梅子姐心中的那只鬼,才真正可怕…… “瞎叨叨什么?跟着差爷们上路吧!” 鞭子“劈啪”一甩,差役驱赶马匹、押着囚车往前行。 “哎?哎……” 樵夫举起了一只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帮人马渐行渐远、消失隐没在了老林深处…… 山间野路本不易行走,入了老林,这马车就更难驾御了,无奈,弃了马车,三个差役押着镣铐锁牢的犯人,徒步而行。 半夜里,举着火把驱赶山中野兽、扫荡荆棘,已是举步维艰,好不容易翻过山头,偏偏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眼看火把即将被雨水浇灭,一行四人,慌忙的,四下里寻找能避雨的地方,没有寻得山洞、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座祠堂般的屋子建于陡峭岩壁下,土砖瓦砾与岩体自然结合,巧夺天工,近前一看,竟是一座山神庙! 差役举着火把,奔至山神庙前,看清两扇溅满斑驳泥污的山门竟是虚掩着,头领伸手去推,这一推,两扇寺门酩酊大醉般晃晃悠悠往后一仰,轰然倒地,巨大的响声荡在寂寥的夜空,惊得林中几只鸟拍翅而起,嘎嘎怪叫着盘旋空中。 只轻轻一推,却令这寺庙失了门面,头领张口结舌,愣了片刻,两个副手押着犯人凑上来,往失了门面的山神庙里一看—— 此处荒废已久,杂草丛生、颓垣断壁,只余半片遮雨的堂屋,门窗却已倾斜歪倒,外人一眼就能看到屋中破败的景象,灰尘、蛛网,屋瓦下滴答漏雨,更令这几人连连皱眉的是……里面有人! 雨夜、深山、破败的山神庙里,四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一顶青色软轿,挤在这山神庙里,令刚到门前的差役看傻了眼——这是哪个大户人家趁兴出游,竟使唤了小厮、抬了软轿子出现这深山破庙里! 同样是来避雨的,人家可不像他们这样狼狈,瞧瞧,差役手中的火把也灭了,浑身淋成落汤鸡似的,匆匆忙忙押着犯人奔进庙来,挤在了同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下,彼此打个照面,四个青衣小帽、衣容整洁的小厮拎着灯笼,原地站着,纹丝不动,尽职地护着那顶抬进庙来静静搁着的软轿。 “幸会、幸会!” 差役头领抱拳施礼,垂着门帘子、掩蔽得严实的软轿里,无人应答,四个小厮紧闭着嘴巴、也不拿正眼瞅人,这帮人古怪之中,透着强烈的疏远感,小厮脸上如同写了四个大字—— 生人勿近! 差役头领碰一鼻子的灰,讪讪的,挥个手,示意同伴随他站到另一个角落里,与这帮怪人保持了距离,一个差役往柴房那头捡了些柴火,擦着火折子,烧起一堆篝火取暖,几个人围着篝火,解了干粮、水囊,打个牙祭,填饱了肚子,才丢给犯人一个干饽饽,留着一个盯哨的,两个去打了地铺,倒头呼呼大睡。 白天落水历险、夜里山路颠簸,经这一番折腾,姽婳委实是饿极了,一块饽饽硬生生吞下,几乎噎个半死,她拖个沉重的镣铐去接了屋檐下滴漏的雨水,饮了几口,一口气才顺畅了些,她抬眼看了看篝火旁坐着盯哨的那个差役,对方两眼似要吃人,瞪得她心里发毛,壮了个胆,她往篝火那边凑近些,身上衣衫未干,她却发觉自己并不冷,反倒浑身滚烫发热,糟糕!定是着凉受了风寒! 身子有些不适,脑袋昏沉起来,她顿时觉得极是困顿乏力,靠着墙瘫坐下来,半阖了眼,迷迷糊糊的,听着山神庙外凄风苦雨,屋檐滴漏的雨声,哗啦、哗啦……恍惚中,神思似又飘到了四年前灵山脚下那一弯水湄…… 少年荡舟、回眸一笑,柔和尔雅的语声,荡响在她耳畔: 那日……街上……你是否丢了只鞋…… 呀、啊!是、是…… 那只鞋恰好……被我捡到,搁在家中,你……何时来取? 何时来取…… 你家……在何处? 在何处…… 京都郊外鸟鸣声声,灵山脚下奇花异果、芳馥弥漫,一弯水湄边上,茅庵一座,清幽出尘。 茅庵门扉半掩,篱笆院落圈出块菜圃,竹竿子上晾着衣物,一个少年身影忙碌在小窗里的书案前。 春夏交替之后,转眼又将入秋,少年将今早采得的一束花苗,栽培在了自家花樽里,精心捣腾好花盆土壤,将这樽菊苗摆放到窗台,浇了些水,站在窗前,他擦了擦汗,放眼往窗外那条小路上张望—— 旭日冉冉,一缕烟尘滚起,郊外小路上,两辆轻便轺车遥遥驶来,车厢上铃铛“玎玲”荡响,窗前眺望的少年,喜出望外,匆忙走出屋子,沿小路迎了上去。 两辆轺车一前一后,在少年面前,缓缓停下,前面那辆车厢上轻纱为障,半透明的白纱帐内,坐着个纤瘦的人儿。隐约可见人儿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丝洒落在雪白的软垫上,浓黑与雪白的映衬,透着份极为脱俗的美。 车内的人儿似乎在默默注视着他,晶莹的眸光在朦胧的纱帘内忽闪忽闪,羞怯怯、藏了份女儿家心思。 姽婳…… 少年心口默念,痴然凝眸间,前面这辆轻纱轺车已往路边停靠,后面那辆轺车驶上来,恰巧挡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后面那辆轺车小窗帘子上——比轻纱华贵许多的串珠帘子折射着阳光,他眯了眯眼,脱口问:“可是心梅姑娘?” 看到他也正透过车窗向车内望来时,伊心梅半掀了珠帘,道:“庄公子可是等急了?”揶揄似的睨着他,她伸出只手,把一串荔枝抛向了他。 接得那串荔枝,少年玉容涨红,怔在原地,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捧着荔枝却发了愣。 “哟,怎么傻了?”伊心梅使坏地逗弄他,“快尝一颗,这荔枝肉嫩多汁、可甜了!” “梅子姐莫要欺负老实人!” 姽婳从路旁停靠的那辆轻纱轺车上款步下来,一眼瞅见捧着荔枝的少年窘红了脸的样儿,她忍俊不住,“咭”的一声轻笑。 萦绕耳际的笑声,轻灵如瀑布弹出的一粒水珠,含着透明的甘甜,轻轻撞击在心弦,庄离恍了恍神,目光迎着马车上下来的姽婳,鼻端隐隐的、似闻了淡淡菊香——伊人清妍、淡雅如菊! “老实人?” 伊心梅也下了轺车,站到庄离面前,又一次挡了他望向姽婳的视线,她扶了扶发髻上的金步摇,笑睨他,“瞧他那样,两眼儿可不老实了!” 一句揶揄,令性情温和的庄离公子又窘得不行,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烫,只觉这位心梅姑娘老揪人小辫子似的,事事都爱与他计较,也不知是逗着他好玩呢?还是…… “有劳公子久候了!” 心知梅子姐这刁钻难缠的性子,硬拗可拗不过她,姽婳索性不与她瞎缠,径自走到庄离公子面前,稍稍敛衽,大家闺秀一般,不失礼数,“公子可画好了观音像?娘亲叫我来取。” “画好了、画好了!”庄离望着她笑,把手里的那串荔枝搁她手上后,他匆忙转身折返茅庵,“姑娘稍等,我这就回屋去取!” “别忘了还有我那一张!”伊心梅一跺脚,似恼似怨: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姐姐可别戏弄他了,惹人生气,莫怪他不给你画像。”姽婳忍不住说她一句。 “哟,小妮子这是帮谁说话呢?胳膊肘都往外歪了!” 伊心梅换了个取笑的对象,闹得姽婳也红了脸,忙闭了嘴缄口不言。 梅子姐见她不作声了,也觉无趣,便抢回了她手中那串荔枝,自个儿占一阴凉的地儿,剥了吃,边吃边张望茅庵那头,看那篱笆院落的农家俗样儿,伊心梅自言自语似的,一声叹息: “这人呀,容貌才华胜过京官子弟好几倍,只可惜……是个穷酸丁!” 姽婳听得不真切,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梅子姐的眼中一丝遗憾,隐隐的,眼底还藏了些什么…… 回屋里取画的人,耽搁了些时间才出来,一只手在腋下夹了两卷画,另一只手不知拿了什么东西、藏在背后,神秘兮兮的,走到近前,梅子姐抢先一步,抽走他腋下夹的两卷画,展开来看了看,对比了一下,果然,其中一幅观音像画得更好些,定是存心留给姽婳妹子的。 好东西,自然得先抢到手里——伊心梅二话不说,收走了自己满意的那幅观音像,余下的那幅,自然落在了姽婳手中。 “哎?哎——” 眼瞅着被人拿去了他原本画给姽婳的那张,庄离心里是不大乐意,但端方谦和之人,嘴上也说不得什么,即便想说,伊心梅也已“蹬蹬蹬”上了轺车,他只能望影兴叹。 “多谢公子!” 姽婳倒不介意,打小就被梅子姐抢惯了好东西,留给她的,虽不是最好的,却也是他用心画的——自打那日借舟渡江,他向她道明了家门所在,翌日去取回那只绣花鞋时,他送了她一纸观音像,拿回家中讨了娘亲欢欣赏识,此后,每月的庙会,她都会借故来他的茅庵一趟,说是为娘亲求一幅观音像,其实、其实…… 眼角流波悄悄瞄了庄离公子一眼,她心口微动:一月未见,他似乎清瘦许多,怎的……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心中想着,她嘴里不禁脱口埋怨道:“公子考取功名虽重要,但……这一日三餐可要吃好!” 读书人背起书来,常忘了进食,况且,君子不近庖厨,他家中也没半个女眷亲人照料…… “姑娘误会了!”庄离一愣,而后,眸中温情荡漾,他笑了,“我是来京里寻亲的,只是寻亲线索极少,一时也难寻到,就暂时落脚在此,画些画儿,卖给进香的佛徒。” “观音像,我已拿了三张……” 他原是来京寻亲的,约莫,家乡已无亲人了…… 姽婳顿时同情起他的身世,加上梅子姐每每跟随她来讨画时,也没给过人家半分银两,她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这就掏了银票,往他手里塞。 “姑娘这是做什么?!” 庄离撒手不接,闹得她很是尴尬时,他似笑似叹的,道了句:“这银两我是不收的,若姑娘执意要给,便是与我太见外!” 见外?他与她……若不需再拘泥礼数的客套,那不就成了…… “这、这……”她心口怦怦,不敢去看他眼里隐隐滋生的情愫。 见她鞋尖儿往后一蹭,料着她又要羞怯怯的逃,他急着补了句:“真要补偿,不妨……明日来与我一道……”说着,他藏在背后的那只手一伸,一只精心扎好的纸鸢,斑斓蝴蝶一般,扑飞到她眼前,“与我一道放纸鸢吧!” 那只纸鸢,他扎得委实好看,她情不自禁的接了过来,粉面晕红,似嗔似羞地一笑,拧身,小鸟飞也似的跑开。 跑到轺车停靠的路边,看到梅子姐目光有些怪异的、在车厢小窗口直瞪着她,瞪得她心口莫名的乱,亦羞亦惊,急急登车,躲进了车厢轻纱幛内。 劈啪—— 车把势挥鞭驱策,车辆往来时的方向折返,姽婳隔了纱帘,依稀看到他仍站在原地,目光追着她那辆渐渐驶远的轺车。车上风铃轻摇,玎玲玎玲,似心湖里荡了涟漪层层……她悄悄的,攥紧了那只斑斓纸鸢…… 咯哒、咯哒—— 石板长街上,一辆轺车在夕阳的余辉中,远远驶来,穿街而过,停与青石巷外。 “小姐,您可回来了!” 巷子里一户人家,大门半敞,见轺车驶停于巷口,那户人家的门丁慌忙迎上来,满脸焦急之色。 “怎么啦?” 姽婳拎着只纸鸢、下车来,额头上还有未干的汗珠,却是满脸的笑,回了家,心情仍雀跃飞扬、如今日放飞过的那只纸鸢。 脚步轻快地往家门里走,她仰起头望向无垠的天空、笑靥映着秋日夕阳,边往里走、边回味着今日与庄离公子一同在郊外放纸鸢时愉悦的一幕,她脸上的笑,更是灿若春花! “老夫人在堂屋那头等着小姐,都等了一下午了,大伙儿正愁着——小姐您怎的才回来!” 门丁不安的表情里,透露了一个讯息——老夫人似乎知道了什么。 “我娘在等……”步态略微停滞,姽婳惊讶,“等我吗?” “是呀、是呀!”门丁往堂屋那头指了指,急声催促,“小姐赶紧进屋吧!” 姽婳回头看了一眼随身丫鬟,随她一同回来的那个丫鬟一惊,慌忙摇头摆手——这丫鬟打小跟着她、服侍她十余年了,向来谨慎小心,不会透露半句口风,即便她想透露,也做不到,因为娘亲指派给她的这个丫鬟,是个目不识丁、且不会说话的……哑巴! 丫鬟不会告密,那娘亲是为了何事等了她老半天? 姽婳心头惴惴,将纸鸢塞到丫鬟手里,她慌忙的、整了整衣裙,擦了擦额头上余留的汗渍,深吸一口气,踮脚小心地迈进堂屋。 堂屋里亮了灯盏,老夫人板着个脸,坐在茶桌旁,见她进门来,劈头就问:“一整日的,野哪里去了?” 姽婳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还未见娘亲如此严厉的板着张脸,呵斥询问她。她当下慌了神,支吾着答:“我、我……我与梅子姐去郊外游、游……游河去了!今日天气甚好,我与梅子姐早约好了的……” 砰—— 老夫人猛拍了一下桌面,连发髻上的钗环坠挂的明珠都震得簌簌发抖,老夫人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呵喝一声:“撒谎!” “娘、娘……” 姽婳吓得面容失色,从未见过娘亲如此震怒!又惊又怕,她嗫嚅着,硬了头皮辩解道:“这、这……女儿哪敢撒谎,女儿说的都是、是……真的、真的……” 一语未毕,与堂屋隔了层门帘子的内宅里走出一人,一掀厚厚的布帘子,疾步走到堂屋的人,冲着姽婳喊了声:“妹子!” 只这一声,可把姽婳唤得惊了魂似的,浑身一哆嗦,骇然震愣地看着那人,她呆呆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梅子姐! “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把姐姐我急死了!” 伊心梅疾步上前,拉住姽婳的手,真个像是急得不行,嘴里头一番关切,却有意无意的、恰好戳破了姽婳急欲隐瞒而撒的这谎,“妹子,你这一整天的去哪里了?不是约好了要与我一道出游吗?怎的我一来你却不在家中了?你到底是去哪儿了?让伯母也很是担心!” “我、我……” 姽婳被梅子姐拉住的那只手,开始发颤、指尖渐渐发凉。 “你什么?”老夫人脸色铁青,发簪子簌簌抖动,“说呀!这会儿,你那根舌头是被贼猫给叼走了?!” “伯母别急,小心急坏身子!” 伊心梅今儿是一大早地赶来了,却仍扑了个空,她索性候在这里守株待兔——这兔子好不容易回笼子,让她逮个正着,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松手的,这不,她紧拉了姽婳的手,嘴里头脆快得很:“妹子,你还是实话实说了吧,可别让伯母整日里为你提心吊胆的!” “你、你……” 姽婳心中委实气苦,她是哪里得罪梅子姐了?梅子姐分明是知道她、她……莫非,这是在怨她没带她一同去与庄离公子郊游放风筝? “哟,妹子你结巴啥呀?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有啥事不能与自家人明着讲的?” 伊心梅拉着人一口一个“妹子”唤得亲热,脸面上还端着万分关切的表情,偏偏是个心眼儿小、爱计较的人——昨儿她就觉察出庄离公子与姽婳喁喁私语了一阵、似有暗昧,果不其然,当真瞒着她去与庄公子幽会去了……她吃不到嘴的葡萄,那就是酸的! 这酸味儿憋久了,她也不知怎的,这会儿看姽婳变了颜色、如犯了错的孩子、在亲娘面前万分忌惮的模样,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拉着姽婳的手,幸灾乐祸似的,伊心梅嘴角隐隐发笑,赖着不走,就等着看一出好戏。 “萼儿,小姐今日去哪里了?” 女儿不出声,老夫人的目光就瞄向了丫鬟。 名唤“萼儿”的丫鬟,恰巧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被夫人逮个正着,躲是躲不过去了,哑巴丫鬟愁着脸、瞄了瞄小姐,又扬了扬手中的那只纸鸢,打哑谜似的、两手一阵比画,老夫人居然看明白了,这一看明白,老夫人的脸色一连三变——震惊、担忧、惧怕……极少见娘亲脸上出现这样复杂的神色,姽婳心知不妙:这回定要受罚了! “婳儿,随我进内宅!” 碍于堂屋有外人在,老夫人是憋了气的,噔噔噔,往里屋内宅去了。 “梅子姐,你回去吧!我自会与我娘解释的!” 心中虽气,但还不至于为这事与梅子姐闹翻脸,姽婳心里头有了打算,挣脱了梅子姐的手,径自随着娘亲往里屋去了。 伊心梅独自愣在了堂屋,心里很是诧异——老夫人怎的未当场发怒、喝令姽婳再不得出门半步? 唯有、唯有……禁足姽婳,庄公子才无法再见到她…… “表小姐,您……”门丁在堂屋外的走廊上打了个手势,那是请客人自便的手势。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看丫鬟、门丁都自觉退下了,伊心梅犹豫了一下,目光瞄到了堂屋与内宅仅一帘相隔的地方—— 那道门帘子上! 厚厚的门帘,将堂屋和里屋隔开了,内宅里,老夫人脸色铁青地站着,以一种奇怪而复杂的目光盯着姽婳,看得自家女儿都心头发怵时,老夫人开了口: “萼儿‘说’——你今日与一位公子在郊外放风筝?” “……是。” 纸包不住火,姽婳心知是瞒不下去了,索性坦白承认。 “是哪家的公子?”老夫人追问。 “庄离庄公子。”姽婳答。 “庄……离?”陌生的名字,从未听人提起过。老夫人略一沉吟,道:“婳儿,往后不要再与陌生的公子见面,你想去放风筝,可以找家丁陪同,也可以让心梅这孩子陪着你……” “娘!”姽婳不依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她既已不是三岁孩子,哪还用得着家丁陪在家里玩这躲猫猫似的游戏? “乖,婳儿要听话!”老夫人半哄、半劝,“咱们家的后花园里,也是可以放风筝的。太无聊时,学些女工织绣,或者让你心梅姐姐来府上陪读……” “娘!”姽婳还是不依,“家里可闷了,我也不想学什么女工!” “怎么?”当娘的似乎一眼就能看穿孩子的心思,“莫非你,还想与那个叫什么离的公子见面?” “是庄离公子!”姽婳幽幽低了头,羞怩地捏着衣角,“他、他人很好、很好!” 老夫人本以为她是贪图个好玩,先好言好语劝着,此刻,见了姽婳这小女儿家似的羞怩之态,老夫人神色一变,震惊地瞪着她,口中喃喃:“你、你……你莫非是……” “娘!”什么都逃不过娘亲的眼力洞察,姽婳烫红了脸,掩饰不住心里的悸动,带着些些撒娇似的口吻,索性央求道:“女儿真的挺喜欢庄离公子的……” “什么?!喜欢?!” 老夫人浑身一震,噔噔噔,后退三步,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娘?您怎么啦?”姽婳一惊:娘亲今日是怎么了?怎的看她时的眼神变得如此古怪? “娘,您不知道……”自个儿瞎猜着娘许是怕旁人说闲话,她急忙接道:“庄离公子人品可好了!饱读诗书,又会画画儿……喏!娘亲喜欢的那几张观音像,可都是庄公子画的……” “不可以!” 一声断喝,老夫人颤颤地扶住了桌沿,似听到了最可怕的事,盯着姽婳时,古怪的眼色里竟浮了丝忧惧,“你不可以喜欢他!你、你……”颤手指着姽婳,老夫人突来一句:“你不可以喜欢任何一位公子!绝对不可以!” 听得有些迷糊,姽婳还当娘亲是门第观念,瞧不上庄离公子,“娘!庄公子虽出身贫寒、尚未考取功名,但、但女儿是真心喜欢他!” “闭嘴!” 啪—— 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姽婳脸上。 捧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颊,姽婳看着怒不可遏的娘,呆住了——打出生起,记忆里,娘亲就从未打过她,虽平日对她严于管教,但都不曾动手打过她,今日,娘竟打了她?竟打了她! “从今日开始,你不准再踏出家门半步,给我好好闭门思过!” 甩出这一巴掌,眼瞅着姽婳呆呆捧住了脸、眼中泛泪的模样,老夫人心里也很是痛惜,更多的却是……焦急与忧惧! “为什么……” 啪嗒!一滴泪水滑落,姽婳哭了,怎样也想不通,平日里待她很好的娘亲,今日这是怎么了?娘甚至连庄离公子的面都未见过,就要彻底断了她这个念头,娘她怎会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娘……您让我打小只与梅子姐亲近,我便从未与别家姐妹亲近过。您让我每月只准出门三次,我便每月只出门三次,次次还要梅子姐陪着您才放心。您让我平日里不要与闲杂人接触,我便甚少与陌生人说话……”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她却总觉活生生的、如同在坐牢一般!连身边使唤的丫鬟,都是个哑巴,平日里都没人陪她说说话儿、闷得慌了,也只能找梅子姐做伴儿,偏偏梅子姐一来,不是取笑她、就是与她挣抢新鲜好玩的东西,抢到手后再来炫耀给她看…… 她总是忍让、忍让…… 娘分明是知道她心中苦闷得慌,偏还看着她吃亏也不做声,就这样限制了她的自由! 如今,竟还严令她禁足于家中,不得再去见庄离公子…… 不能与庄公子见面…… “女儿事事都依您,只是……女儿如今长大了,您就不必事事操心!女儿知道……庄公子是个好人,他、他待女儿真的很好、很好……” “长大了?!你就要胡来了么!就不想再听母亲的话了么!” 听她说“长大了”,老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似乎宁愿这个女儿永远不会长大! “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当下也急了,“女儿尊敬您,也会孝敬您,但、但您总不能这么不讲理!” “当娘的讲的话,那就是天大的理!”从未忤逆过她的姽婳,竟如此大不孝!老夫人气得浑身发颤,一拍桌子,冲口说了句:“除非,你不想当我的女儿了!” 这话,说得极重!一下子就震住了姽婳。 姽婳低了头,流着泪,猝然屈膝,“砰”的一声,跪在了老夫人面前,豁出去似的,闷着声儿地磕头,一径儿地磕、不停地磕…… 咚、咚、咚…… 脑门子叩在地上的声响,直直击入老夫人心里,“你、你非要去见他?你、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人家?”一字一字的,都在颤抖,见姽婳闷着声儿的、点了个头,老夫人突然瘫软了身子,跌坐到了地上。 “娘?!” 姽婳慌了,蹭着膝盖挪上前来,慌忙去扶老夫人时,猝然的,老夫人伸出了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裙领口,“嘶啦”一声,双手猛力一扯,竟将半片衣襟撕扯开来! “啊——” 姽婳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抓紧敞开的领口时,却被老夫人劈手打落,“娘,您做什么呀?!”打小,娘亲就不允旁人触碰她的身子,连哑巴丫鬟都未曾服侍她沐浴过,一直以来,姽婳都以为那是云英未嫁的女孩应守的规矩,不能让旁人窥伺了处子之身,即便在至亲的人面前也不可衣衫不整,偏襟小袄子束高领、百褶长裙里还有亵裤,平日连脚尖儿都不敢露的她,冷不丁的却遭娘亲撕扯了衣襟,姽婳骇然震愣住了,双手手腕被娘亲捉住,猛一抬头,对上了老夫人的眼。 娘亲此刻的眼神,她一辈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夫人眼中有泪,碎碎的泪花,包含着莫名复杂的情绪,激荡在心口,心头像是被生生地揪痛,老夫人浑身都在发抖,目光却直直地盯在姽婳半敞了的胸口——那一片皎皎莹润的胸膛半露,平坦、毫无起伏,袒露出的,却是纤瘦而青涩的少年之躯! “婳儿……”老夫人哭泣般地唤她,“你从未见过男子之身吧?” “啊?!” 姽婳又惊又急、又羞又愕,遮掩不了袒露的胸部,又听娘亲说这不着边际似的话,她几乎怀疑:娘亲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致精神失常了?这男子之身岂是她这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孩所能窥见的! “为娘让你看看男子之身吧!” 老夫人一语令姽婳惊得呆住,老夫人却松开了她的手腕,颤手指了指她半敞的胸口。 指着姽婳光洁平坦的胸膛,老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这,就是男子之身!” 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当头劈下!猝然间,姽婳如遭雷噬,连着灵魂都硬生生似被劈作了两半! 娘亲,刚刚说了什么? 男子之身? 娘亲说她这……就是男子之身? 瞪大的眼睛里,映入老夫人再认真不过的眼神,她开始动摇了,一下一下的,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半敞的胸膛,仿佛突然间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僵坐着,无法动弹、无法言语,就那样呆呆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那片光洁平整的胸膛! 颤颤的伸手,触摸着自己的胸口,那触感硬硬的,不似无意间碰触到的梅子姐的胸部,软软的、富有弹性,还会高高的耸起…… 我说姽婳妹子,你这人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胸呀?女孩子家没点胸部,可真像发不出的馒头! 我说姽婳妹子,你怎的还不缠足裹个小脚?女孩子家不缠足小心嫁不到好人家! 我说姽婳妹子,你这伤风感冒啥时能好?嗓子眼里揉进沙子了?沙哑得像鸭子叫! 我说姽婳妹子…… “不、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呜咽一声,她猛地抱住了头,心很乱也很慌,往日也曾隐隐的,发觉自己身上的某些特征,真的与梅子姐不同,与其他女孩家不同,但都未往深处想,直到、直到被娘亲一语戳破…… “婳儿,你是个男孩子呀!” 老夫人脸上老泪纵横,一个隐瞒了十六年的秘密,终于被她逐渐揭开了—— “我们收养你时,你才刚出生不到一个月,你真正的双亲曾有恩于我们家,在他们遭受朝廷迫害,株连九族、刑场斩首之前,我与你爹偷偷地将你抱来,为恩公家保留下一缕香火,却不敢将你当男孩儿养,只对外宣称——我给你爹生下了个女儿!我们家中就有了你这个女儿!” “我们虽将你当女孩儿养大,但也顾虑到要为九泉之下的恩公延续香火——你毕竟是个男儿身呀!因此,我与你爹合计着,让你打小与心梅多接触,本家与伊家原是表亲关系,将来你二人长大了,便可私守终生!” “本想等你满十八岁时,再将此事和盘托出,在那之前,你也绝不可喜欢上任何一位公子!绝对不可以!” “你与心梅才是有真正婚约的!” 姽婳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发寒发怵,一时无法接受老夫人所说的话,她心里很乱很乱,乱得快要崩溃时,突然听到外面“乒哐当啷”之声骤然响起,似有什么东西被撞翻打碎了。 “谁?!” 老夫人大惊,慌忙起身冲出去,一掀门帘子…… 堂屋与内宅相连的那层门帘一掀,姽婳看到堂屋那头被人撞倒了一只花架,原本摆放在上面的花盆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堂屋里却没了人影,屋外惊逃而去的那个背影,很是眼熟,似乎是…… 梅子姐?! 一股寒气从心口蹿到指尖,十根手指一根根的、颤抖起来,姽婳刷白了脸,僵坐在内宅里,动也不动,眼睛定定的、看着那抹熟悉的背影惊逃的方向,突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噩梦,一切原本很美好的东西都被摧毁得那么突然,一切本是真实的东西突然变得虚伪,一切的一切都突然变得那么不真实…… 长长的梦魇里,虚幻和真实交替着,浑浑噩噩之中,姽婳感觉被人猛力推了一把,“砰”的一声,脑门子磕在地上,她痛得皱了眉,睁开眼,茫然看看四周—— 破败的山神庙,差役站在她面前,凶神恶煞一般,拿脚使劲一踹她,一脑门扑跌在地上的姽婳清醒了些,扶墙站起,捂着发烫的额头,身子摇晃了一下。 “装什么病怏怏的可怜样?打起精神来,赶紧随差大爷上路吧!” 差役头领呼喝一声,两个副手忙上前推着姽婳,往山神庙外走。 走到庙外,姽婳又看到那四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正抬着那顶青色软轿开始行路,押解犯人的三个差役紧跟了上去。 天色即将破晓,雨已经停了,山里头却被大雾笼罩,四周白茫茫的,潮湿的雾气里,辨不清哪是路,哪是荆棘丛,抬着轿子走山路、又碰上这大雾天,一不留神连人带轿的,都得摔翻在地,四个抬轿子的小厮很是小心,走得也很慢,三个差役耍了点小聪明,押着犯人紧随其后,由旁人开道,走起来就顺畅多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大雾仍未消散,一行两队人马也没有走出多远,如此磨蹭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抬轿子的小厮挑准了向左拐的一条山路,加紧了步伐,差役也不甘落后,在后头紧跟着。 走着、走着…… 前面抬轿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差役探首往前一张望,这才发现大伙儿全都走到一条死路上了—— 这条路的尽头,竟是一片悬崖峭壁! 前方无路,就得往原路折返,再另辟下山的路径,但这些人定睛仔细看时,却又喜出望外——本是一条行不通的死路,前方拐角处却突然出现了另一条路! 雾气荡开,一条开凿在峭壁缝隙里的秘道突然呈现在大家眼前,这是一条狭长如索道般的路,索道内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外侧临了万丈深渊般的山谷沟壑,狭长的索道横跨陡峭山体、连接着下山的路。 “有路了!前方有路!” 差役头领大喜过望,慌忙率领副手押了犯人往那条索道上走时,却被人抢先了一步——四个抬轿子的小厮抢在前面,噔噔噔的,踏上了峭壁索道。 岩缝里开凿的索道很是狭窄陡峭,若是往里贴着山体走,一不小心刮擦到峭壁岩石上,少不了得擦伤些皮肉,若是往外靠索道边缘走,便能俯瞰到万丈深渊,一不留神失足摔下去,定是摔个粉身碎骨!抬轿子的人走在上面,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一顶轿子晃悠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四个小厮几乎是蜗牛状地蠕蹭着挪移脚步,紧随其后的差役倒轻便得很,一前一后排列着往前走也快了许多,偏偏抬轿的在前面挡了路,磨蹭个半天还没走出多远。 “磨磨蹭蹭的,这要走到啥时候?喂——前面的,能走快些不!走快些——” 差役头领心头很是着急上火,吆喝几嗓子,催促前面的人走快些,却被旁人当了耳边风,依旧蜗行着挡了他们的路。 “嘿!我说你们是聋子还是傻子?听不懂人话?叫你们走快些!别挡了差爷们的路!” 被人挡着路磨蹭着拖延时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差役又着急又气恼,这火气一蹿上来,脑门子一热,差役头领啥也没多想,憋了火气的,索性从后面往前头赶超,猝然加快了脚步,急着想超过前面碍事挡路的抬轿人! “借过、借过!往里靠一靠,都靠边站,让差大爷先过去!” 大声吆喝着,差役头领硬是从后面挤了上来,将抬轿子的四个小厮往里挤了挤,他沿着狭窄的索道外侧,成功地挤了上去,反超在了前面。 见自个儿头头都顺利地超到前面去了,蹭在抬轿小厮后头的两个差役也心浮气躁起来,这索道的路长长的好似没个尽头,这等蜗行的速度要磨蹭到啥时才能从山里走出去? “傻愣着干啥呢?还不快跟上来!” 差役头领在前面呼喊,扬起手来招了一招,后头两个差役跃跃欲试,一个先壮起胆来,挪蹭上去,依瓢画葫芦,硬是将抬轿子的往里挤了挤,自个儿沿着索道边缘,惊险万分地快步走了过去,超到了前面。第二个差役紧跟着往前超时,抬轿子的四个小厮索性停了一下脚步,齐刷刷往索道内侧避让,有两个小厮的背部几乎整个贴在了峭壁上。 一个接一个鱼贯而过,赶超在了前面的三个差役自然没有忘了这一路押解的犯人,最后一个成功超到前面的差役将拽在手里的那根锁链猛力一拉,长长锁链另一端镣铐上锁着的犯人就被拖拉着往前走。 姽婳摇晃着身子,步履蹒跚,这一路走来,她越发觉得浑身不适,受寒后发了高烧、脑袋烧得迷迷糊糊的,身上的骨头酸痛得像是要散了架,她半眯着眼、昏沉之中被差役拖曳着走,踉跄的脚步踩在大雾里陡峭的索道上,却仿佛踩到了棉花堆里,虚飘飘的,没有脚踏实地的塌实感。 凛冽的山风刮痛了面颊,她低着头顶着风、一点点往前挪移脚步时,镣铐上的锁链又被狠狠拉扯了一把,拖带着她整个人踉跄着往前冲出几步,踩到了索道边缘,有土块被踩得崩落,碎石子扑簌扑簌往下掉,一粒接一粒落入山谷沟壑。 哗啦—— 摇晃着冲到危如累卵的索道外侧、路的边缘,山谷里一阵风刮来,吹得她眯住了眼,长发披散开、风中狂乱地飞,连着长褂子的衣领襟口也被疾劲的山风吹得翻卷着、敞开了半幅,收藏在衣襟里的那块天蚕丝织的透明薄纱,掉了出来,“呼”的一声,被风吹荡在半空,翻卷几下,“啪”地落下,不偏不倚,恰巧罩落在前面抬轿子的一个小厮脸上。 冷不丁被一物劈头盖脸罩住,蒙了视线,也不知是啥玩意,小厮许是被吓到了,想也不想的,伸手扯下了罩了脸的东西,猛力往外一甩…… 这一甩,可就甩到了挤在软轿外侧、颤巍巍站在索道边缘的姽婳身上,身子被推甩得往后一仰,虚浮的脚步滑了出去,一只脚已踩空,整个人往山谷沟壑下方跌落时,她下意识地伸长双手猛力抓了一把,一只手拽住了软轿的横杠子,整顶轿子被拽拉着倾倒下去,几声短促的惊呼声,抬轿子的四个小厮在东倒西歪的慌乱中、松开了手…… “呀、啊啊啊——” 惊恐欲绝的惨叫声中,整顶轿子倾倒着翻落,随姽婳一同跌出了索道外! 风声疾厉,灌入耳鼻,姽婳失足跌下去的那一瞬,隐隐约约,听到风声里有人发笑,似乎是梅子姐的笑声: “妖孽!这辈子、你休想嫁得如意郎!休想!休想!” 这辈子…… 嫁不得、如意郎…… 坠向深渊,姽婳怆然闭上了双眼,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啪啦—— 空中疾坠而下之时,那顶轿子的门帘荡开,一个手脚被粗绳捆绑了的少女从轿子里跌落出来,叠在姽婳的身子上,当轿子凌空翻滚着被峭壁斜伸的枝桠弹得散了架时,少女与姽婳,已从枝桠缝隙间穿落,双双坠落万丈深渊!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电光火石间,只见轿影、人影,飞鸟似的掠了出去,凄厉的惨叫声空谷回音般荡在耳边时,山谷沟壑里久久才传回抛空的重物落地的声响。 “砰砰”几声,怔愣在索道上的差役头领突然跳了起来,甩手往副手脑袋上赏了个“锅巴”,副手捧着头看地上丢落的锁链,长长的锁链一端已经崩断了,悬挂在索道外沿,头领气急败坏地跳脚责骂时,两个副手失魂落魄地站着,口中喃喃:“完了、完了……”犯人摔死了,他们如何交差? 三个差役愣在原地,心中正懊恼沮丧着,丢了软轿的四个小厮里的一人突然大叫一声:“糟糕!” 这一声叫,把三个差役给吓了一大跳,看妖怪似的瞪着四个小厮——这几个木头人似的小厮,这会儿不止出了个声,脸上可算有表情了,却是骇怪莫名的表情! “没有路了!”其中一个小厮道。 三个差役看看大伙儿脚下正踩着的索道,奇了:这不就是路么! “咱们走到绝路上来了!”另一个小厮声音发抖。 三个差役脚指头抽搐了一下,连着心尖儿也抖了一抖:莫非……果真如入山时所遇的那个樵夫所讲……没有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条路,他们一旦走上去,就是直通阴间的黄泉路?! “不能再往前走了!”第三个小厮出了个声,第四个小厮马上接道:“大家都往身上缠一些藤枝吧!沿峭壁攀下去,下到山谷里看看摔下去的人。” 四个小厮每人说完一句,就不再做声了,四人当真寻了藤枝缠在身上,抠着岩石缝隙,沿峭壁往下爬。 三个差役还愣在原地,头领琢磨了一下,往峭壁上抠下块石头,试探着往索道延伸的方向一抛…… 三个人眼睁睁看着那块石头抛落到索道前方,却丢了个空、直直坠落到山谷里去——果真是绝路! “这索道中间断裂了!” 浓雾里,看得不真切,还以为这条路会一直延伸下去,孰料,中间竟是断头路!幸好没有沿这条索道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就会跌下山谷! “咱、咱们也下去吧!” 差役头领咬了咬牙,喝令副手扯了峭壁上根根老藤,拔出刀来,插进岩石缝隙里,作为支撑点,沿峭壁一点一点的、往山谷底下缓缓攀爬。 四个小厮先行下到了山谷沟壑里,双脚一落地,就在谷底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待到三个差役也攀爬下来,脚根子都没站稳,就听到小厮的叫喊声: “找到了——找到了——” 差役慌忙奔过去,跌跌冲冲、磕磕碰碰的,冲过灌木丛,在一片沼泽地的前方,几个人终于看到了从峭壁索道上坠落的人—— 其中一个,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流淌了一片猩红血渍,颈椎骨以一种奇特的角度歪曲着,整个脑袋便软软地耷拉下来,显然是折断了脖子,已经摔死了; 另一个,似乎是叠在这个已死之人的身上一同下坠,落地后被弹了开来,侧躺在一边,胸口还有起伏,鼻端也有气息,许是因为下坠时所有的重力都压在别人的身上,拿别人的身子当软垫子一般,使得摔落到地上的撞击力卸了大半,那人自个儿反倒不见严重的外伤,只是擦破点皮,倒地昏迷着。 看清摔下来的两人的衣着打扮后,差役准确无误的、走到了耷拉着脑袋已然断气的那人面前,一名差役俯下来仔细看了看,道:“她死了!” “好歹还能收个全尸回去交差!”差役头领摇头叹气,“这女人犯了多大的罪,迟早都得死!” 他们这一路押解的女犯,如今倒是死得痛快,少了刑部一番折腾,也不必上断头台问斩,虽摔得血肉模糊,却好歹留了个全尸! 差役脱了件外衣,将摔死的人简单裹一裹,砍几根结实粗壮些的树枝来做成担架,两个副手用担架一前一后抬着裹好的尸,差役头领在前引路,三个人片刻也不耽搁,往山谷出口处匆匆离去。 目送三个差役走远,留在原地的四个小厮却犯了难,皱眉看着侧躺在地上、仍有呼吸的少女,其中一个小厮愁眉苦脸,叹道:“没死吗?” “还活着呢。”另一个小厮答。 “怎么办?”第三个小厮问。 “抬回去!”第四个小厮咬了咬牙。 四个人于是围了上来,七手八脚的,将地上昏迷着的少女抬起,没了软轿,少女手脚上捆绑的绳索也松散了,四人将她抬起时,顺便将绳索重新捆绑了一下,粗绳缠绑在手腕时,还十分谨慎地打上了几个死结。 绳索勒入皮肉里,似乎触到了刮破皮流着血的伤口,疼痛感刺激得昏迷中的少女低叹一声。 微弱的声音中,少女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子略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只在昏迷时模糊地呢喃了一声:“……阿离……” 阿离?四个小厮面面相觑:谁是阿离? “阿力,是在叫你吗?” 被同伴盯了一眼,叫阿力的小厮吓得拼命摇头,“才不是!小姐连咱们下人的名字都记不住,怎么可能叫我?” “是啊,这回进山寻了巫医,巫医也拿小姐的病没辙,看来是没法根治了!” 一个小厮又在拼命捆绑少女的手脚,宛如猎户捆绑野兽一般,生怕绑得不结实、一旦被挣脱了,野兽就要张口咬人了! “小姐的病没法治了,回去,还得被老爷关到枯井里……” 另一个小厮忍不住偷瞄少女的脸,心中似乎在惋惜着什么。 “巫医都说不能治了,这次回去,老爷怕是要关着她一辈子了!井里头不见天日的……” 插嘴的小厮话没说完,就听得昏迷中的少女低叹着:“别、别绑我……别、别……别关我……”似在迷迷糊糊中还有所感应,还能听到旁人的交谈声。 “小的们只是照老爷的吩咐办事!” 见少女在昏迷中仍兀自挣扎着,小厮们吓了一跳,慌忙按住她,将手脚捆绑严实。其中一个小厮出言安抚:“小姐别怕,要是哪天有人来老爷府上提亲,抬着花轿来迎娶你,只要出了老爷家的门,就没人绑着你关着你了!” 一听这话,另外三个小厮不约而同的、往发话的这个小厮头上猛拍一下—— 啪、啪、啪! 三个巴掌赏在脑门子上,那小厮“嗷”一声,慌忙讨饶:“别打了!小弟方才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还以为阿力你想娶她呢……” 差役走了,这里没外人在场,小厮装得正经刻板的模样就不见了,一人刚咕哝一声,挨打的这人就急得跳脚直吼:“开什么玩笑!我宁娶无盐母夜叉,也绝不娶她!” “哪个敢娶她呀!” 一声叹,四个小厮都静默不语了。 默默的,抬起昏迷中的少女,四人往山谷另一个方向走。 山中,浓雾渐渐消散,旭日东升,枫叶映红了山谷,鸟鸣声声,四个小厮抬着少女,踏上归途—— “走吧,咱们回鸳鸯镇!” 正文 第五章  柳家千金 一行五人。 穿过山谷,绕山麓西行十里。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条逼仄的小路出现在众人眼前,由山脚向地势平坦的前方蜿蜒。 路的前方,高耸着一座牌楼,龙凤龟麟四灵瑞兽分别雕于牌楼四个并列的柱子上,柱上有檐,檐上有碑,竖于牌楼顶端的石碑上有“紫气东来、神兽镇妖”八个髹金赵体,在旭日光芒照射下,碑上的字闪闪发光。 四个小厮抬着少女,穿过牌楼,眼前景物突变,人虽站着未动,那逼仄的小路与牌楼的位置却全然倒置了,原本在众人眼前的小路已消失不见,一座城池豁然呈现! 门洞上、方形石匾嵌现“鸳鸯镇”三个大字,城门大敞,豪迎四方客,城门口却无半个行人,门里尘雾笼罩,看不清城内景致,白茫茫的雾色浮动在城门口,猝然,一只灯笼从雾中悠悠荡出! 灯笼浮在半空,忽悠悠地飘来,穿过城门后,灯笼里亮着的火光“噗”地跳动一下,灯焰蹿起极亮的一道光线,原本隐在灯火后面的一个人影逐渐显现出来,竟是个抓髻丫鬟,拎了灯笼,迎着刚到城门前的四个小厮,招呼一声:“嗳——快来、快来!往这边走!” 小厮抬着昏迷中的少女、慌忙紧走几步,由着自家老爷派来城门口接应的抓髻丫鬟往前引路,纷纷穿入城门。 已是卯时,鸳鸯镇上却异常寂寥冷清,前方铺展着一条青石板的街道,道路两旁是一排排的精巧屋舍,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街旁店铺门可罗雀。 干净的石板街,鳞次栉比的屋舍商铺,淳善的人面,这“鸳鸯镇”竟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镇!要说特别一点的,就是小镇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悬了只纸糊的灯笼,插在灯笼里的蜡烛,烛心滴过犀牛角提炼的油,只要天色一暗,每户人家便会点灯犀照。 穿过行人稀少的街道,几个人匆匆拐进一条胡同里——东街巷尾,大青石砌的围墙中段,一户人家,朱漆宅门,门匾上“柳府”二字。抓髻丫鬟引领这几人到了门前,吹熄了灯笼,轻轻叩响门钹,门“嘎吱”一开,几人鱼贯而入。 “砰”的一声,门又紧紧关上。 门里一个管家模样的瘦个儿男子一见自家小姐是被捆绑了手脚抬回家中的,心里就十分亮堂,冲这四个风尘仆仆、远道而归的小厮一招手,吩咐: “山中巫医也治不了小姐这病?得!你们几个,赶紧趁小姐苏醒发病前,将人带到枯井暗室里安置好,别让老爷看了闹心!” 四个小厮唯唯诺诺,抬着昏迷中的少女,沿曲廊、七拐八绕,进了柳宅府邸中一座废弃小园。 片刻之后,就听小园里盖井之声响起,园中一口八卦井被人盖上了井口,四个小厮匆忙走出小园,一人边走边擦汗,牢骚满腹:“天还没黑呢,催命似的催个啥劲?也不让咱们先喝口水,这一路走得……可累死人了!” “天黑了那还得了?小姐发起病来跟妖怪附身似的,还是赶紧将人关井里暗室……阿力,暗室门锁好了没?”一人问。 “呀!”名唤“阿力”的小厮猛拍脑门子,懊恼顿足,“咱忘了锁暗室的门了!算了,小姐也没苏醒的迹象,井口也盖好了,懒得回去弄了!咱们赶紧找地儿歇会,弄点吃的去!” “走吧走吧,等丫鬟给她送饭时,自然会记得锁门了。” 四个小厮如释重负,离了小园,往下人住的小屋那头去了。 俄顷,果然有个小丫头拎着篮子进了小园,打开八卦井的井口,沿梯子小心翼翼下到枯井井底,穿过一条幽暗狭窄的甬道,到达了开凿在枯井底部的一间暗室,铁质的门虚掩着,小丫头推门进去,暗室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榻一柜,布置得十分简陋。 井底暗室常年不见光,暗无天日,小丫头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摸索到桌子,先往桌上搁的灯盏里点了支蜡烛,将送来的一篮子冷饭剩菜摆到桌子上。 一俟安排停当,小丫头打眼瞄了瞄倒卧榻上的少女,闻得低叹之声——昏迷中的少女在榻上动了一动! 见人即将清醒,小丫头吓了一跳,片刻也不敢再逗留,逃也似的、匆忙走出暗室,将铁门拉上时,竟也忘了上锁,便仓促离开。 铁门“哐啷”一声被丫鬟拉上时,暗室榻上的少女颤颤地伸出一只手,猛力拽住帐子,吃力地撑坐起身,缓缓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摆设,还有那道紧闭的铁门…… 这里,不像是刑部大狱的牢笼,但她,仍被人关起来了?! ……小姐别怕,要是哪天有人来老爷府上提亲,抬着花轿来迎娶你,只要出了老爷家的门,就没人绑着你关着你了! 昏迷之中,隐约听得的人语,此刻在脑海里回荡着,从榻上坐起的少女愕然圆睁着眼,细细打量暗室里的布置,猝然,她的目光凝住了——她看到了那块蚕丝织的透明纱巾,那块本应在峭壁索道上被风吹走又被人甩丢了的薄薄纱巾,此时此刻,竟诡异地回到了她身边,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透明纱巾,蒙在一面镜子上!那是一面菱花镜,挂在墙上,当她的视线落在纱巾上时,那块纱巾无风自动,从菱花镜上飘落,瞬间露出的镜面,倒影着她的脸—— 一张及笄之龄的少女容颜,青丝流泻,如缎柔滑,似长年不见日光,肌色白得异于常人,衬得乌黑发亮的眸,艳如火榴的唇,惊心而异常的美!如妖、似幽魂! 一面菱花镜,照出一张如妖的魅颜,照着绝色妖颜的主人骇然圆睁的眸、那双眸子里,忽闪着惊惧、骇怪之芒——照着镜子的少女,瞪着镜中的自己,却似受惊非浅,如同见到了不可名状之物,匪夷所思般的、万分惊愕了…… 梆、梆、梆—— 清冷的石板长街上,更夫梆子响动,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声,穿街走巷。 半夜三更,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梦乡,惟独东街巷尾,大青石砌的围墙中段,柳府朱漆的宅门“嘎吱”微响,一个青衣小帽的门丁挑灯而出,用长竿子往门楣上高高悬吊起了两盏绢纱灯笼,幽幽光焰,照着那道宅门,照亮了站在门板上的申屠、郁垒。 两幅门神像,张贴于寻常百姓家的门面上,倒也不稀奇,但,此宅主人偏偏做那惊世骇俗之举,竟在申屠、郁垒两幅门神像的中间,又添上一幅钟馗的画像,门楣上横了根桃木,祭凶神、镇恶鬼的意图昭然于那道宅门上! 灯下,钟馗之像森然而立,狰狞了面容,吓得仰头朝他看来的门丁也冷不丁打个寒战,嘴里头碎碎念:“半夜也不让人睡个安稳,啐!衰到家了……” 用长竿子扶正门楣上挂的桃木,门丁又往门前台阶上搁了颗螺蛳,一俟安排停当,回到门里头,砰然关紧了宅门。 插上门闩,门丁拎着灯盏,绕曲廊穿过几道圆月门,往府邸西侧小园走,小园后门里还有个院落,穿过院落,便是下人住的那排石屋。 走到小园深处,门丁举灯照了照,看那扇长年紧闭的小园后门,门上的锁,锈迹斑斑,门里头锁着的那个院落,漆黑一片,夜晚阵阵凉风吹来,吹得缺了半块瓦的屋檐下风铃摇晃,叮当一响,门丁赶忙夹紧了脖子,转个弯,绕过了小园后门,远远地避开阴暗的院落,刻意绕了个远路回到下人住的石屋,进了屋,把灯盏搁在木桌上,也不吹熄,连衣衫都未脱,就上床寻周公去。 夜来掌灯,虽是三更时分,柳宅府邸里依旧灯火簇簇,只只灯笼挑挂于廊檐门柱,惟独西园后门锁住的那片院落里,不见半点火烛,偌大个院落似已无人居住。 锈迹斑驳的门锁,长满青苔的石阶,剥落了漆色的砖瓦围墙边上,杂草丛生。 荒废已久的院落里头,灌木荆棘丛中,一口八卦井,井壁凹凸不平,井内深幽幽见不着底,井口移开的石板盖子上落了片碎布,似是女子裙摆撕裂下的布条,还有一行新鲜的足迹印在泥泞里,湿淋淋的足迹从井口边一直延伸到杂草丛生的墙角,而后踩落在倚墙而植的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顺着斜伸的枝柯,这行足迹消失在了院落的围墙外。 墙外一幢红楼,是柳府主人的居所,夜阑人静,小楼里光影交叠,竟还有些动静。 寻觅着烛光,踏上小楼内红绒地毯铺垫的木梯,至二楼靠东面的一间厢房,烛光幽幽,在纸糊的窗格子里透了出来。 房内,软垫椅榻上靠坐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白面无须,体态圆润,披着员外服,叼着水烟袋,眯着眼在软榻上吞云吐雾,十足的老爷派头,正是柳府的老爷,柳长青。 “三娘,你说今儿个阢郎中开的那药方子管不管用?本老爷服了三帖药,怎的还是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喷了口烟,柳老爷在烟雾缭绕中,眯眼看了看自个宠爱的偏房小妾,红肚兜兜不住年方十八的小妾吹弹欲破的肌肤,活色生香的小美人摆在眼前,老爷子却犯着烟瘾,连打几个哈欠,擦干眼角泛的泪星儿,又摇摇头,长吁短叹:“老咯、老咯,盼了大半辈子,本老爷膝下还是少了个能给柳家传承香火的大胖小子,你说说,这都得怨谁去?” “还不得怨老爷您的正房!” 跪在软榻边上,正忙着给自家老爷搓揉老寒腿的三娘,嘴皮子上也不含糊,火辣辣的刀片儿似的,一开口就戳到人的痛处:“早年她可给老爷生了两个,偏偏生的净是赔钱货!” “人都死了,怨她还有什么用?” 一提到自个病死了的正房元配,柳老爷就像是招到晦气,极是厌恶地皱了眉,把烟枪往桌角上猛磕,磕掉烟灰渣子,又往烟袋里补了烟丝,叼着翠绿的烟嘴儿,吐着闷气,“她给本老爷生两个赔钱货倒也罢了,偏还生出个……”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他闷闷地叹着气。 “生都生了,养也养大了,就算是个祸害,您还能把她给怎么着?” 三娘一把抢过烟枪,把搁在桌面凉了许久的药盏硬塞到老爷手里,口中嗔怪:“你呀,对这娘俩就是狠不下心,早知是个祸害,倒不如一生出来就丢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可好,死了一个,还留着一个!” “不留着,本老爷怕是真个绝了后!” 柳老爷瞅着手里端的那杯苦药,犹豫个老半天,捏了鼻子才把汤药给咽下去了,“天天吃苦,什么时候才能让本老爷尝点甜头?” 小妾弹指在他额头,哧的一笑,“这事儿急不得,好歹求了个偏方,喝几天苦药,老爷您可就老当益壮,再往妾身肚子里种个苗苗,结了个好果子,咱俩往后的日子可就甜滋滋的喽!” 满嘴泛苦味儿的柳老爷,苦笑几声,“三娘,把那罐封藏的蜂蜜拿出来,先给本老爷漱漱口。” “嗳!” 低眉顺眼地点个头,三娘取了根蜡烛,起身走到角落,寻着灯盏里的火种点上蜡烛,秉烛往门外走时,烛光忽闪,魅影一掠—— “啊——” 蜡烛脱手坠落,摔在地上迸溅一溜火花,三娘花容失色,捂着心口惊叫一声,踉跄后退,直退到老爷身边。 “怎么了?” 柳老爷眯着眼看她,满脸困惑。 三娘伸出根手指头,抖着指尖儿,指向房门外,“老、老爷……门、门外……有、有人……” “什么人哪?” 柳老爷睁大眼睛瞧了过去——微开的门缝底下,移来一片黑影,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房门,突然在门外停了下来,门板“嘎吱”一响,被人猛地推开…… “谁?!” 柳老爷从软榻上蹦了起来,圆睁着两眼,又惊又疑瞪向门外。 门外,赫然站了个人影,长发拖地,赤着足轻悄悄走进门里,带着脏兮兮的泥巴,像个野人似的站到柳老爷面前,吃吃地发笑:“阿爹,是我啊!” 犹如倍受娇纵的女孩在向自家大人撒娇一般,略带顽皮的吃吃笑声,传入柳老爷的耳内,却令他冷不丁打个哆嗦,缩着脚指头往后退却几步,带着警惕防备之色问:“你、你来做什么?” “女儿来为阿爹分忧啊!” 吃吃笑声,夹带在话语中,痴人呓语般,半疯半痴。 柳老爷退后一步,这人就凑前一步,如影随形,直凑到柳老爷眼皮子底下,“啪”的一拍手,咯咯笑道:“听阿爹在房中叹气,女儿忽然有了主意——阿爹明日就为女儿寻门亲事,又何愁抱不到大胖小子?” “你爹要抱大胖小子,关你什么事?半夜里还来发疯?” 躲在老爷背后的小妾咕哝了一句,心里头不高兴,却不敢站出来当面驳斥,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来的人身上瞄,当真怕极了这个人。 “你、你说的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柳老爷眼瞅着这人越凑越近,退到墙角的他,猝然伸手拔出杆形烛台上的一支蜡烛,照向步步逼近的人,看人影逐渐显露在烛光下,他越发地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是目不交睫地盯着来人脸上的神色。 “阿爹……” 烛光映照下,一抹纤纤身影,步步逼近墙角,在柳老爷面前敛足,披散的长发无风自动,吹散开来,刘海底下眼波流转,那人的眼睛猝然盯住了柳老爷手中的蜡烛,蹿动的火苗倒影在发亮的眸子里,火辣辣的异彩,反衬了略显苍白的芙蓉面色,艳红欲滴的唇瓣勾笑,笑语幽幽,轻悄地落在柳老爷耳畔:“女儿想、嫁、人、了!” 啪嚓!柳老爷手中的蜡烛,摔落在地上,引燃了幔帐一角,火光蹿起,骇然惊呼声随之响起! 柳宅,惊魂一晚…… 一轮金乌,冉冉东升。 鸳鸯镇恰逢集日。 清晨,小镇的石板长街上,行人渐增,商肆开市,小贩挑担子沿街叫卖,挎着菜篮子上街的妇人、丫鬟,也往集市里凑了个人气,小镇便逐渐热闹起来。 城楼南门人潮川流,乡间农夫挑来了新鲜的蔬菜,山上樵户也挑柴入城,更有推着板车来卖农具的,鱼贯穿行在城洞门的人流中,一颗光溜似汤圆的脑袋极是惹眼,竟是个端钵入城来化斋的僧衣和尚,年方十八,面若冠玉,乌黑发亮的眸,眼角儿微微上挑,挑着点桃花运儿似的,若是蓄上头发束上发巾,一准儿是个花心俏儿郎! 进了城,小和尚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极是好奇地东瞅瞅西瞄瞄,城里头自然不比佛门里的清净,热闹的集市场景,琳琅满目的商铺货架,走马观花似的一路逛下来,小和尚直看得眼花缭乱。 经过一家卖糕点的铺子,里头浓浓的香味儿飘荡出来,极是诱人,他停下来往里头看了一眼。 铺子里,一个翠衣少女正端着一笼新鲜出炉的糕点,往高高的木架上摆放。 她使劲踮起脚尖,竹笼晃晃悠悠地举过头顶,笼子一头已挨到木架,另一头却倾斜下来,眼看糕点要滚出笼子,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恰巧托住了笼子,往上一抬,笼子已稳稳当当地搁在木架上。 翠衣少女吃了一惊,转眸一看,发现自己身侧突然间多了一人! 小和尚已站在她身侧,帮她摆好笼子,眼角儿一挑,挑着桃花韵味,直勾勾瞅着姑娘家,问:“这位女施主,可是佛门信徒?与小僧化个善缘可好?”说着,小和尚端在手里的钵也凑了上去,化斋求布施的意图很是明显。 看这小和尚模样儿俊俏迷人,笑起来歪着一边嘴角,坏坏的,没有出家人中规中矩的样,倒似个轻佻花心的坏小子,翠衣少女“扑哧”一笑,瞟了他一眼,道:“这镇子里哪个不是佛门信徒?和尚来化缘倒也不难,只要给镇子里的人添几滴灯油,求了个平安,自然少不了施舍之物!” “犀照的灯油哪?”小和尚拍了拍光溜的脑门子,进得鸳鸯镇来,他倒也瞧得真切——这个有名的鬼镇,没有阴森恐怖的氛围,只是镇上的人有些神经兮兮——开张做生意的,门面上贴的不是财神爷,倒是驱鬼的钟馗,掌柜的面前摆的也不是算盘,而是一盆滴了鸡血的水,让客人把铜钱、银两往水盆里搁,看浮得起来的就是鬼把戏变能够的假币冥纸,更夸张的是,小镇上的居民个个随身携带着一纸僧侣抄录的金刚经书文,就怕遇上什么“脏东西”时,可以随手丢出经文降妖避难。 鸳鸯镇上,所有居民竟都是些最怕鬼的俗人! 既是怕鬼的俗人,想必……很好骗! 小和尚眯眼笑,笑脸如一朵盛开的桃花:“小僧头一遭下山,奉了师父之命,给镇上一个大户人家送灯油来的,只一盏灯油,不可以额外奉送。” 翠衣少女弹指往和尚光溜的脑门子上一敲,笑骂:“小坏蛋!跟那些入镇来讹诈人的贪财和尚一个模样!奴家要是多施舍些银两,你这一盏灯油还不得分一些与奴家!” “那可不一定!”乌溜溜的眸子一转溜,小和尚直勾勾地瞅着人家,脑子里似在打坏主意,“小僧贪的可不止是财!” “哎?奴家可不让人白占便宜!你这和尚忒不老实!”翠衣少女跺了跺脚,瞅着和尚眨眼坏笑的满脸花心样,又好气又好笑——这哪像个出家人!得!进这鸳鸯镇的和尚,她就没瞅见过一个像正经和尚的和尚! 爱财、贪色倒也罢了,小和尚还会耍点小聪明,见人家不肯施舍,他两眼就滴溜到别处,冲满笼子喷香的糕点,垂涎三尺,“姐姐,这糕点甜不甜?”得,出家人叫出这声“姐姐”来,不三不四不正经,偏还唤得甜甜的,贪吃贪财贪色,一点都不遮掩的……小坏蛋! “老实点,呆着!”翠衣少女“扑哧”一笑,转个身,一掀布帘就要进里屋去。 片刻之后,她又急匆匆奔至门口,红着脸把一包东西塞到小和尚手里,半嗔半恼,“小心吃撑了,心宽体胖的,下不了山!” “山下妙处多多,小僧头遭下山尝鲜,往后有的是机会再来姐姐这里!”涎脸一笑,捧着那包东西,嘴巴甜甜的讨了姑娘家欢欣,这花心的小和尚临走时不忘问路:“姐姐知不知道柳府在小镇的哪个方向?” “柳府?” 翠衣少女瞪圆了两眼,以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重新打量着他,道:“和尚也要去柳府?是急着去应选的吗?” “应选?” 小和尚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应选什么?” 翠衣少女脸上竟流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以袖掩唇窃笑,“和尚也去应选,这场面可真热闹!如今小镇里的居民都已知晓了那件事,他们都像看笑话似的等着看明日究竟是哪一个倒霉鬼娶到柳府千金!但……但和尚你若要去,以柳老爷对佛祖虔诚的信仰,说不定……娶到柳府千金的人,就是和尚你呢!” 小和尚瞪着翠衣少女,活见鬼似的吃吃道:“你、你怎么知道小僧是舍了灯油去柳府换……换取千金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施舍一盏犀照灯油给阔绰的大户人家,虽没有千金之价,却也能换得不少金银财物哪! “你还真想娶她?!” 翠衣少女听他亲口承认了,眼神变得更是古怪,上上下下瞄了和尚几眼,便走到门口,指了指东南方向,“你只要拐出这条街,穿过一个胡同,就可以看到柳府了。” 小和尚站到门口,还想问些什么,翠衣少女却瞪了他一眼,道:“小坏蛋,本镇最有名的疯女人你也敢娶!真个想钱想疯了!”撂下这句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似的话,少女拧个身,急匆匆跑了进去,不消片刻,里屋传出一阵闷笑声。 “最有名的疯女人?讲的这是……啥意思?” 小和尚有些纳闷地摸摸光溜的脑袋,走出糕点铺子,来到大街上。 正文 第六章  鸣锣招亲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小镇街面上,一些小贩坐在太阳底下打盹,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街道北面忽有马蹄声传来,正欲穿街而过的小和尚霍地敛足转身,只见一辆轻便的马车在车夫鞭策声中,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 笼在车厢上的半幅帘子随风荡起,穿过门帘子,就见坐在马车里的竟是一个老和尚,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蹲坐在车厢里,挺像一尊弥勒佛。 这和尚手里却捧了一只烧鸡,蹲在那里正嚼得津津有味,左脚边还搁着一只石钵,钵内竟装满了油纸包着的猪扒、牛肉、蹄筋,右脚边则搁着一坛子汾酒。他嚼了几口肉,就捧起坛子来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酒,门帘子被风吹起时,老和尚抬头看了看车外面,看到街边站的那个小和尚时,老和尚圆圆的脸上眉开眼笑,笑哈哈的弥勒佛打禅语似的,用手中那只烧鸡虚空画了画,传了个暗号给车外的小和尚。 那辆马车与小和尚擦身而过,小和尚愣在原地,目送那辆轺车拐出这条街,消失踪影,他鼻端还残留着缕缕酒肉香味。 “师父也来小镇了……好酒好肉捞得真够狠!” 小和尚嘴里咕哝,低头看看自己刚捞到手的一包东西——手里的那包东西软绵绵、香喷喷的,他忍不住打开来一看,里面居然包着好几块糯米糕,捡起一块放入嘴里,嗯!香香软软的,甜而不腻,夹心里淌出一股柔柔的蜜汁。 这糯米糕想必是那翠衣少女亲手做的,他一边细细品尝这香甜的糕点,一边回想翠衣少女红扑扑的笑脸,娇柔的语声,细想想,小和尚活了十八个年头,在山上耳濡目染看师叔师伯师兄们常捧着一本春宫秘史一卷春宫图当经书念,花心性子也不算头一遭交上桃花运,但每每见了女孩家冲他红着脸笑、塞给他一些吃的喝的,感觉还是妙得很! 血液里忽而蹿起莫名兴奋与刺激的酥麻感,就像那晚他偷喝了方丈藏在床底下的酒,敢情这就是庙里的酒肉师父们时常挂在嘴边念叨的——食色性也?!怪不得老和尚都劝他赶紧下山来多长长见识,好叫小和尚知道——山上虽有采茶女,但山下的“老虎”更妙,那些“老虎”是不吃人的,只会勾了人的魂! 他咬着糯米糕,想着翠衣少女红彤彤的面颊,照着柳府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猝然一阵扰动,像是发生了什么状况,人们纷纷惊呼着四散奔逃,隐隐还听得噼里啪啦的鞭声,一人鸣锣高呼:“柳家千金,年方十八,正值待嫁之妙龄,有意纳亲者,速来府上报名——明日应选喽——” 这等鸣锣高呼的阵仗,难道是……哪家千金要抛绣球招亲?! 一块糯米糕从小和尚微张的嘴里掉了出来,“啪嗒”跌在地上,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两眼发直地瞪着正前方。 千金小姐、妙龄少女要觅良缘,本是喜事,是男人就该趋之若骛,可眼下这、这、这……这算个啥状况—— 前方路人一听鸣锣声,鸟兽状四散奔逃,原本热热闹闹的整条大街,此时已如台风过境,除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一堆货架,几株踩烂的白菜,踏扁的肉包,就只剩一人两手叉腰霸占着街道。那人满脸横肉、像个屠夫刽子手,偏穿着青衣小帽、小厮打扮,替主人家跑腿吆喝似的,拎了面铜锣,站在街心猛敲铜锣,嚎了几嗓子,街上的人全给嚎没了,只剩他一个站在街上,如杀手入镇,一面敲锣一面吆喝,往另一条街上拐去…… 锣声一响,一只偷偷钻出来吃肉包的老鼠,也吓得吱溜一下缩回地洞。 小和尚也躲了起来——当那个敲锣的野蛮小厮眼睛瞄过来时,他想都没想,吱溜一下躲到街口一个胡同里,贴在墙面上,一手捂着心口,心口还“怦咚怦咚”惊悸地跳个不停。他口中喃喃道:“好、好怕怕……” 敲锣哀嚎的那位,宣的是绣球招亲?看起来怎的却像是背负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在找个冤家对头往死里干架似的,两眼绿幽幽的光、一扫射街面上的男人,十个男人都吓跑了十一个!好、好可怕! 敲锣声渐去渐远…… 小和尚躲了一会儿,再悄悄探出头往街面上一看:街上冷冷清清,一阵凉风儿旋过,歪斜在门楣上的店铺招牌“咯叽”晃了一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他整个人往上蹿了一蹿,倒不是被那声巨响给吓的,而是……他的那包糯米糕也掉在地上、被踩踏、欺负得……不能吃了! 这叫啥事儿,一大早就没招好运儿!小和尚揉揉“咕噜”直叫的肚子,连叹两口气。 唉、唉—— 街旁,躲到店铺屋檐下的几个路人,交头接耳,喁喁私语,语声不大不小,恰好钻入小和尚耳内。 “又开始疯闹了,这都有完没完哪!这锣再敲下去,真是要逼得镇上未娶妻成家的男人统统出逃,逃到山上去,宁愿当和尚也不愿娶那个疯女人!” “那家府上只有一个女人令男人遐想——柳老爷新纳的花心小妾,昔日的青楼红牌——三娘!” “风情三娘?!哈!柳老爷子艳福不浅,就是没子孙福……” 疯女人? 风情三娘? 柳老爷子……对了,柳府! 愣在街心的小和尚拍拍光溜的脑门子,这才记起自个此行的目的,端了个钵,加快脚步拐出这条街,穿入一个胡同,果然看到柳府所在。 东街巷尾,大青石砌的围墙中段,柳府朱漆的宅门上,两幅门神像——申屠、郁垒的中间,钟馗之像狰狞着面容,森然而立,门楣上横了根桃木,祭凶神、镇恶鬼的意图昭然于那道宅门上! 将近午时,柳府的宅门敞开着,门檐下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宅门两侧,红墙绵延环绕,柳丝垂拂。 翘首可见粉色砖瓦墙内屋脊层层叠叠,好似没有尽头。 小和尚咋舌:好一片豪绅府邸,绵延不尽的围墙里头,屋舍可有千间?! 大户人家门虽开着,门里却还有个应门的门丁,小和尚沿门前石阶拾级而上,还没走到门里,门丁就从门里奔了出来,一见来的是个和尚,顿时眉开眼笑,冲贵客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客客气气地笑道:“您怎么才来啊?” 小和尚着实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看这鞠躬赔笑、万分殷勤的门丁,心里头犯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这户人家的门丁出来迎客,怎的透了份古怪?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知道我是来府上做什么的?” “您是来送犀照灯油的!” 门丁两眼发光发亮地盯着小和尚,瞧那如饥似渴的模样,小和尚心里犯嘀咕:这户人家昨儿晚是出了什么事?这家子人才这么迫不及待要添这犀照的灯油,派了飞鸽传书,一大早催着和尚送灯油上门来,急着驱妖还是杀魔? “您别愣着呀!”门丁往门里头一指,道:“您请!”急着想把人请入府内。 “你们这府上……没出啥子怪事吧?”小和尚不急着进门,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往门里张望,怕自个儿一脚踩进这家门里,会撞上只妖怪扑上来吃了人! “没、没啥事呀!” 门丁打个哈哈,用笑掩饰心虚,上前连拽带拉,硬是把小和尚往门里头送。 到了门口,恰巧遇上瘦个儿的丁大管家,他一瞅见滚溜进门里的是和尚那颗光溜脑袋,两眼一亮,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握住贵客的手,激动不已地说道:“可把您给盼来了!您可算来了!” “是、是……小僧来了!来了!” 小和尚额头冒了汗,后脊梁发虚,实在搞不明白柳府的人是搭错了哪根筋,凭白无故地对个和尚猛献殷勤,莫非……真个撞鬼了?! 丁管家深怕一不小心就让这好不容易送上门来的和尚溜掉,毫不放松地紧握着贵客的手,热情周到地招呼:“您累不?您渴不?您饿不?要不我先让仆人给您端盆热水洗把脸,再来一碗银耳燕窝汤给您润润口,您……啊!”他顿足,一脸歉意地问道:“您是带了灯油来的,咱们先银货两讫,您赶紧先把那油给我,我这就开银票给您!” 小和尚眨眨眼,道:“这就急着要那灯油?”他连口茶都还没喝呢! 丁管家连连搓手,涎颜道:“是是是!赶紧的,先给灯油吧!” “天还没黑呢……”小和尚咕哝着,人还站在门口,就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灯油取出,一小瓶子的灯油,打衣兜里小心取出,不等他递上前去,就遭人一把抢了。 丁管家猴急猴急地一把夺来和尚手中的灯油,小小的一瓶,就婴孩巴掌大的容器里,装得七成满的灯油,被他捧宝贝似的捧在掌心,大松一口气道:“有了这宝贝,晚些可算能睡个安稳觉……” “施主您……在嘀咕啥?” 小和尚凑耳来听,丁管家立刻警觉,打个哈哈,递了张银票上去,道:“辛苦小师父!” “这家里头……有脏东西?”小和尚很是好奇,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往柳府里头张望。 “没、没、没……”真个有“脏东西”也不敢讲,讲了哪个还敢来登门造访?! 丁管家打着哈哈,一面挡了小和尚往里头好奇探究的目光,一面急着作揖送客,“辛苦小师父了,银票您收好,有空再来坐,不送、不送!” 这、这、这就要赶人走?!小和尚被半推半送着、极不情愿地往门外走,嘴里头忍不住抱怨道:“小僧今日便有空……”他还没喝口茶、歇脚吃点东西,这管家怎么就急着赶人了! “您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吧!”丁管家堆着满脸的笑,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很是客套地将客人送出门外! 小和尚倒也识趣,道声:“告辞!”转身就走。 他刚步下石阶,抬眼就见一顶软轿由四个小厮扛着,飞奔而来。 这一行人急匆匆奔来,停在侯府门前。 门丁一见,慌忙往门里通报:“夫人回府啦!” 丁烛急忙迎出门外,躬身掀起轿门帘。 轿内步出一个柳眉杏目、媚态流融的小娘子,纤细柳腰、一步一摇曳,袅袅走来。 “三娘!” 丁管家直呼老爷小妾的名,弯腰低头,手一搭上去,小娘子笑着瞟他一眼,似是赞许管家的殷勤,娇滴滴地扭了扭腰,一手搭着管家的手背,像宫里那个老佛爷似的,端足了这家女主人的架子,步步踏上石阶。 小和尚瞧了这小娘子一眼,竟瞧得呆住:好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纤腰、步态一扭一摆,骚得像只狐狸! 三娘一脚迈向门槛时,脚步微敛,似乎感觉到有人正盯着她瞧,稍微偏个脸,她就看到傻站在门外的小和尚,“哟,这是哪阵风把贵人给迎到府上了?”三娘见了这和尚也是两眼发光发亮,似发现了个宝,也不急着进门去了,转个身,冲小和尚走去。 丁管家一愣,忙跟上去,道:“老爷昨夜飞鸽传书,请了宝寺的这位小师父来,送了灯油……” “哦?送灯油的小师父!”三娘走近了,看这小和尚容貌讨喜,眉梢眼角的,似挑了桃花运,心里就窃喜:一准儿是个不老实的花心和尚! “小师父法号如何称呼?”三娘绕着小和尚走了一圈,仔细打量着,心里头似在盘算着什么。 小和尚被个风情小娘子如此仔细地绕着周身打量,心里惴惴,又有些莫名其妙,嗫嚅道:“莫、莫……” “莫?”三娘挑了挑眉梢,瞟了一眼,见这小和尚发烫了的脸,她吃吃地笑,“莫什么呀?” 莫骚扰! 小和尚张了张嘴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冲人家直说一句“师父说别人的老婆碰不得,出嫁的老虎尾摸不得”吧?! “说呀,叫什么名儿?莫……什么?” 见这小和尚被自个儿逗得烫红了脸,偏偏两只眼睛还滴溜兜转在她身上,呵!好个不守清规的小坏蛋! 她忍不住的、伸手一挑,挑起小和尚的下巴颏儿,脸凑脸儿的,极进的距离,一记狐媚眼波射出,三娘吐气如兰,“叫你……小坏蛋可好?” 要、要命呀—— 小和尚屏息憋气,涨红了脸,看三娘抛来的狐媚眼波,如此近的距离,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嘭然大作! “好!”憋着一口气,他竟点了头,笑得像个十足的小色胚、小坏蛋! 咳、咳—— 丁管家在旁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响,惊得小和尚瞬间躬了身子,像虾子一样往旁边弹跳开来。 拉开了距离,小和尚找回呼吸的空间,拽着袖子,慌忙擦了擦额头憋出的汗珠,大呼一口气,身上,还是热得不行。 “扑哧”一声,三娘笑开了,翘着兰花指,青葱指尖夹着一封烫金的大红请贴,将这封请贴往丁管家眼皮子底下一递,“将这人的名儿记上去,再把请贴给他!” 丁管家变了颜色,万分吃惊,咬着舌头吃吃道:“这、这、这……这可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三娘转个身往门里走时,冲着丁管家耳里悄悄送了句:“找个和尚应选,再好不过!” “和尚来应选……闻所未闻!”丁管家深恐三娘此举惊世骇俗! “和尚能镇妖!”三娘流目瞪他一眼,瞪得丁管家瞬间开窍:和尚娶了她,岂不万事大吉?!何况是个不守清规的……小坏蛋! 小和尚见这二人眉来眼去,一切尽再不言中的……似在盘算不可告人之事,他心里就有些发毛。 二人交头接耳嘀咕一阵,笑得贼兮兮,小和尚心慌慌的,正想往脚底抹油开溜,就见丁管家匆匆往请贴上添了几笔,大步上前,硬是将请贴塞入他手中,道:“本家主母邀请小师父明日持请贴来府上,参与盛宴!” 盛宴?!是不是来了就吃香喝辣捞个饱的美差事?好端端的,为何要邀请他来参与盛宴?小和尚狐疑地瞅了瞅盛情相邀的主人家。 三娘抛个媚眼,笑得像只骚狐狸,流出几分巧诈计谋,撒诱饵迷惑道:“明日,你若来,吃好喝好,还有纹银二十两——相赠!” 推不掉请贴,接到手里,那一封烫金的大红请贴,似乎烫手得很,他手心发烫,脑门子也发了热,冲口就道:“明日,小僧一定赴约!” 二十两纹银,不拿才是傻蛋! 离开柳府,从胡同里穿出来,小和尚转个弯儿,拐到了市集里头。 今日,晴空万里。暖暖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午时,市集里行人渐少,都扎堆儿地扑进了饭馆子酒铺子,摆摊儿卖时令瓜果蔬菜的,也开始收拾起摊子,几户瓦房已是炊烟袅袅,一些个做好了饭菜的大娘,先端了热饭热菜供奉到土地庙前,烧炷高香口中念念有辞,祈祷庇佑。 小镇上没有官府衙门,有的是到处可见的黄墙子圈出的佛堂、庵庙,仿佛那一座座泥塑的佛,就能庇佑了一方平安——鸳鸯镇的习俗总脱不了这些神神鬼鬼的念叨,连市集里最热闹的一角,也是卖吉祥签、帮人占卜算卦的。 市集一角搭了个凉棚,几桌子茶客,堂倌儿端茶送水地忙碌着。 凉棚后方一大片空地上,人们正三、五成群地围作一堆,观看卖艺的表演绝活:翻筋斗、走绳索、舞刀弄枪,锣鼓敲得震天响。人群中鼓掌、喝彩声此起彼伏。 小和尚那颗光溜的脑袋是一个猛子扎到了人堆里,凑个热闹,兴致盎然地观赏卖艺人的杂耍表演,看到精彩处,少不了一通喝彩:“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 小和尚数着卖艺的小姑娘翻筋斗,足足翻了一百八十个筋斗,一式穿云燕、凌空翻跃着稳稳站落在钢丝绳上,瞧那小姑娘红彤彤的小脸,香汗淋漓,却是身轻如燕、站在钢丝绳上笑盈盈地吸了小和尚的目光。 “哟嘿!好哟!一百八十个筋斗!”小和尚两眼发光,直勾勾盯着卖艺的小姑娘,忍不住脱口赞了句:“翻得真漂亮!” 话落,一旁竟有人接道:“是翻得漂亮呢?还是人家小姑娘那模样儿长得漂亮?你小子是饿着肚子也不愿饿了两只色眯眯的眼,瞧你这如饥似渴的样!” 小和尚闻声低头一看,自个儿脚边不知啥时蹲来一个老和尚,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蹲在那里挺像一尊弥勒佛。 这老和尚手里却捧了一只烧鸡,蹲在那里正嚼得津津有味,左脚边还搁着一只石钵,钵内竟装满了油纸包着的猪扒、牛肉、蹄筋,右脚边则搁着一坛子汾酒。他嚼了几口肉,就捧起坛子来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酒。 小和尚瞧得皱起眉来,抱怨道:“师父,徒儿在凉棚那头等你半天,你倒好,独自一人躲在这里大吃大喝!您吃这一早上的东西了,还没填饱五脏庙哪?” 老和尚毫无愧色地喝了几口酒,抹一抹油腻腻的嘴,一手摊在徒弟眼皮底下,道:“乖徒儿,快把银票拿出来!” “喏!柳府给的银票。”小和尚将卖了灯油换得的银票老老实实交给了老和尚,自个儿蹲下来往石钵里抓了两把的牛肉、蹄筋,塞自个儿嘴里,大嚼起来,边吃边问:“您让徒儿送给柳府的那盏灯油,真个是打犀牛角里提炼出来的?” “是……才怪!”老和尚瞅着到手的银票,叹了口气,心里头却不怎么满足,“一张面额不大的银票,能换得走为师的宝贝?杂们不做这亏本的买卖,顶多卖一盏调了怪香的普通灯油给他们!”掺了怪味儿的香料进去,普通一盏灯油,别人也分辨不出真假,以次充好,以假货换真银,这才是生意人的头脑嘛! “您就不怕哪天露、露……露了馅儿?”小和尚嘴里塞满满的,说话含糊不清,“师父,您老人家真有犀照的灯油?徒儿是指货真价实的那种……就是点上了,能照出鬼影子的……您真有那玩意?” “问这干吗?”当师父的满眼警惕,连自个徒弟都提防着。 “您除了吹牛……骗吃骗喝的,哪有半点真、真……” “真本事”三个字不敢直截了当说出口,小和尚却眯着眼冲师父发笑,“哪有半点真货!” “你个坏小子,笑得贼可恶!”老和尚受不得激,被徒弟一眼瞧轻了,他这老脸哪还挂得住,这一激可把他激出句实在话:“讲真格的,为师倒真有一盏犀照的灯油!仅此一盏,万两黄金也不卖!”说着,老和尚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位置,那里有个暗兜,鼓囊囊的,似乎藏掖了什么东西在暗兜里头。 小和尚两眼滴溜一转,就瞄上了老和尚紧捂着的襟口内侧暗兜,脑子里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却被师父警觉了,一巴掌照脑门子拍下,打得他“嗷”一声抱住了脑袋,直嚷嚷:“师父真小气,自个儿藏着宝贝也不让徒弟瞧一眼!”真有犀照灯油,也不舍得拿出来让他开开眼界,他这位师父真是……贼抠门! “佛曰‘四大皆空’,为师哪有藏了什么宝贝?!”自知说漏了嘴,老和尚赶紧转了个话题,“倒是你,刚才从胡同里蹿出来,满脸贼笑,是不是又占了人家什么便宜?” 小和尚摸摸脑袋,嘴里咕哝:“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当然,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娃,心里有几个小九九,我能看不出来?” 老和尚又捡了块牛肉塞到嘴里。 和尚法号不戒,酒肉自然都不必戒了。 “您少吃点,再撑下去,肚皮也要撑破了!”小和尚用抢的这才抢回几块剩余的牛肉,两眼一瞄师父……果然!又是一位胖得快走不动路、得供回庙里头的“高僧”了! “师父,柳府是不是特有钱特阔绰?”小和尚冲人挤眉弄眼,献宝似的,将那封烫金的大红请贴晃悠到师父眼皮子底下,“您瞧,柳府的人还请徒弟我明儿去他们家做客,好吃好喝的招待了,还有银子拿!” 大红的请贴亮在眼皮子底下,老和尚皱了眉头,“上面写着邀请的人是‘小坏蛋’?哪个是小坏蛋?” “我呀!”小和尚一手往自个鼻子上指了指,嘴里塞得满满的,一面嚼一面道,“柳府的人真奇怪,莫名其妙就把请贴给了我,还说明儿去了就有二十两纹银拿!” “二十两纹银?!” 有这么美的差事,就让人去吃吃喝喝,还给人二十两纹银?! 老和尚眨巴了一下眼睛,急忙翻开请贴,看了看里面写的内容,这一看,老和尚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十分微妙了,“招婿?!招婿?!招招招招……婿?!我说宝贝徒弟呀,为师叫你去卖盏灯油,你咋就把自个儿都卖了?柳府招婿,你也敢去应选,难不成……你个色迷心窍的和尚还想娶了人家府上的千金?!” 噗—— 塞了满嘴的牛肉,就这样直直喷了出去,喷了老和尚满脸,看着自个儿徒弟张口结舌、骇然傻眼的模样,老和尚心里也明白是咋回事了,这糊涂蛋敢情连请贴的内容都没看,就屁颠屁颠接到手里来了。 “唉——” 老和尚抹了一把脸,一声长叹,十分沉痛地拍了拍小和尚瞬间僵硬成石块的脸,来了这么一句绝的:“天意如此,你就去吧!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你,去凑个热闹也行!再说了……二十两纹银,不拿才是傻蛋!” 来鸳鸯镇的和尚…… 果然都不是吃素的料! 翌日。辰时。 柳府一大早就大敞了前门,门丁在门前石阶上候了半晌,直至巳时二刻,门前才来了一顶轿子,一头毛驴——乘轿来的是个瞎子,骑毛驴来的是个瘸子,还有个一穷二白的酸丁使唤着两脚走着来的。 门丁笑容可掬,接了三封请贴,热情周到地将三位前来应选的客人迎进门去,忽又晃出门外来,点点接回手的请贴,门丁正犯嘀咕:怎的还缺一位? 步出门外,往胡同入口处张望,门丁隐约听到胡同拐角那里、有异样的声响,悉悉簌簌,像是被人拉扯时、脚步拖滞在地上带出的声音。 门丁心里头挺纳闷的,忍不住就走下台阶,往胡同拐角处探头探脑,拐角那头,猝然冒出“哎哟”一声痛呼,一个身影踉跄着跌冲出来,直冲到门丁面前。 “哎、呀!”门丁一惊又一喜,鞠躬道:“小师父,您可来了!” 小和尚从胡同拐角跌冲出来,站在门丁面前龇牙咧嘴,表情很是痛苦地揉搓着自个的臀部——今儿个,小和尚是被老和尚硬拽了来的,拽到柳府所在的这条胡同里,小和尚偏还躲身在拐角处、作着垂死挣扎,与老和尚拉扯了一阵,竟被老和尚一脚踹在臀上,硬生生踹了出来! “小师父,您请吧!”送上门来的客人,自是一个都逃不掉的,门丁很是热情地挽着小和尚的胳膊,连拖带拽,拉进门去。 一入柳府,土豪绅士般气派的府邸,屋脊层层叠叠,曲廊十八弯儿,月牙门里别致的院落、亭台楼阁,委实叫入门来的客人暗自咋舌:土地主儿忒有钱! 门丁拼着腮帮子笑酸了的讨好,硬是把一个个进了府邸、还在园月门前徘徊、犹豫的客人们往里头推,大声往里传话:“丁爷,应选的公子们都到了!” “来了、来了!”在院落里等候大半天的丁大管家,喜出望外地迎来受邀应选的客人们,乐呵呵地把人往里头请:“快快,里边请!” 一进院落,门丁立刻折返,将宅子前门关上,四个小厮分别守着柳府前门、侧门、后门、偏门—— 凡是进了府的,哪怕只是一只苍蝇,未经柳老爷子允许,也休想再偷偷溜出门去! 入府的客人们在院子里等候片刻,就见往主人那里通告完毕的丁大管家又急匆匆奔来,至院内招呼一声:“诸位快快随我来!” 四个客人尾随总管家穿进一道门里,入了柳府接应客人的厅堂。 厅堂布置简洁,几张茶几、几对儿椅凳,正墙一幅迎客松,柳老爷子今儿就坐在了厅堂靠正墙的主位上,穿着锦缎长褂儿、戴一顶瓜皮小帽,手里捻玛瑙佛珠,半眯着眼,像是总也睡不醒的,靠坐在酸枝太师椅上,三娘站在一旁侍侯着,一面往水烟袋里装烟丝儿,一面使唤丫鬟给上门的客人端茶水。 “拜见柳老爷!” 客人上前见礼,一番客套礼数后,四人相继落座,捧着茶盏,看着柳老爷,谁都不吭声,只有小和尚没去捧那茶盏,两眼滴溜转在三娘身上,见对方也瞄着他笑了一笑,小和尚嘟了嘴,愁眉苦脸地看看丫鬟端上来的茶水,心里哀怨:还说是盛宴,就一盏茶而已!他一早儿地赶来,还没吃早饭呢! 两眼一滴溜,小和尚又瞄到茶桌上摆的瓜果、糕点,二话不说,伸手抓了把糕点往嘴里先塞着。 “人都到齐了?” 柳老爷出了个声,方才客人鱼贯而入时,他两眼就往上门来应选的客人身上打量了,虽说来的都是二十郎当的适婚男子,但未免也差强人意了些—— 一个瘸子、一个瞎子、一个穷酸丁,还有一个…… “和尚?!” 这年头,和尚也想成家了?六根不净哪!柳老爷微一皱眉,三娘就急急俯身往他耳朵里送了句悄悄话:“和尚镇妖,来了个和尚,不正合老爷子的意么?!” “好、好、好!” 柳老爷子连道三声好,与自个小妾一道将目光盯准在了小和尚身上,二人都是两眼发光,像捡了块宝,很是欣喜,老爷子还点了个头道:“男人该有的,和尚也有,就是少了头发,生儿育女的这事儿,也难不住人家!” “可不是嘛!”三娘连连点头,“只要来的不是个女子便成,管他瞎子、聋子、瘸子、白丁、和尚……咱们家的妖孽,能嫁出去就好!” 柳家千金在这小镇上传出了那么大的名声,人人都说柳家有个疯女人,被妖怪附了身似的,疯病儿一犯,有一次还冲到大街上、披头散发发着狂地笑,吓了一拨男人,如今有人敢上门应选,柳老爷与三娘都要口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让鸳儿出来吧!”柳老爷子接了水烟袋,眯着眼儿吸了口烟,吐出句话儿,“让她自个儿挑挑。” “嗳!”三娘冲身旁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匆忙走了出去。 不须片刻,丫鬟便回来了,是打偏门进了厅堂的,匆匆折返时后面还领了个人来,众人还没瞧清来的是谁,就被丫鬟由侧门领入绕屏风坐到了厅堂里间。 厅堂分一明一暗两间屋子,中间隔了道半透明的云母屏风,丫鬟领来的那人,就端坐在了屏风内侧的里间,隔着一道屏风,厅堂里的客人只隐约看到一抹绰约影子,盘高髻、偏襟小袄、百褶长裙,纤纤颈项、窈窕身姿,看不清面容,只看这穿着打扮,众人就猜到——准是柳家的那位千金! “鸳儿,公子们都到了,你快瞧瞧,可有称心的?”三娘瞟着屏风那边,脚尖儿稍稍挪蹭过去,“挑中哪一个,跟为娘说一声。” 屏风里的人端坐着,久久未出声,似在暗中打量着来应选的四个人: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一个酸丁、一个……和尚?! 怎的连和尚也来应选?! 屏风里的人瞪着那个小和尚,小和尚则低头吃着糕点,压根没去管此间发生的任何事,他今儿来这里就打定了一个主意——吃好喝好,完事了拿钱走人!反正也是来凑个人数的。 “鸳儿,相中哪位公子了?” 女儿迟迟不出声,当爹的心里着急,猛吸一口烟时呛着了,连连咳嗽着冲小妾摆了摆手。 三娘本是想上前给呛咳着的老爷子拍拍背,见他连连摆手,她心领神会,又往屏风那头挪蹭了一下脚步,靠近些,隔着屏风,三娘冲里头的人道了一句:“今儿不挑个相公出来,往后你就甭想出嫁了!鸳鸯镇上,就只有这四人敢上门娶你,你还挑个啥劲儿?赶紧选一个凑合着嫁了吧!”她是巴不得家中这妖孽快快出嫁,免得她与老爷子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这丫头啥时又犯了疯病,装身弄鬼地吓唬人,折腾得柳府上上下下没个安生日子过! 唉…… 屏风里头的人似乎在叹气,轻如烟丝的一声叹,偏偏飘到了小和尚耳朵里,听得真切,小和尚于是抬了个头,漫不经心地往屏风那头瞄了一眼。 他这一抬头,屏风后头的人瞬间看到了小和尚的面容,入目似曾相识的面容,柳鸳儿浑身震颤了一下,霍地站起,往前冲出一步,一个不小心,竟撞到了那一扇屏风! “砰”的一声,屏风轰然倒下,三娘惊得弹跳起来,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一转身就扑回到老爷子身旁,厅堂里的人也吓了一大跳,包括柳老爷骇然瞪圆了眼,手里的水烟袋一个把持不住,“啪嗒”掉到了地上。 屏风一倒,原本躲在屏风后头的人也走了出来,厅堂里众人屏息憋气,一个个的吓得不轻的表情,瞠目结舌的、活脱脱像是要看着关在笼子里的怪兽扑腾出来、来吃人似的,齐刷刷瞪圆了眼睛,看屏风倒下后,一人走上前来! 小和尚也被那声巨响吓到,浑身一激灵,他拔腿想开溜,却在看清屏风倒下后从里面走出的那人面貌时,硬生生卡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那人的脸,看傻了眼。 不仅仅是小和尚看傻了眼,连瞎子、瘸子和穷酸丁也看得呆住—— 柳家千金柳鸳儿踩着倒地的屏风走了出来,精心盘起的发髻一丝不乱、长裙柔媚、衣饰整洁,两弯柳叶眉下,乌黑发亮的眸,艳如火榴的唇,点缀着皎皎莹白的面颊肤色,惊心动魄的美!如妖、似幽魂! 众人在看呆了的同时,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个念头:这女子……太美! 美得不似……人类! 小和尚看着她,如春风拂面桃花怒放一般,他笑开了颜,笑得桃色满面,笑得色迷迷,心中又喜又惊——这就是柳家千金?这么漂亮的女孩家,怎会是个疯子?只怕是……传言不实吧? 美丽的事物,大家都乐得欣赏,只是欣赏时的眼神都有些古怪,柳老爷子是眼神复杂而纠结地看着自个膝下唯一的那根独苗苗,三娘是又恨又怕地闪烁着眼神又想躲又忍不住地去看她,应选的公子里头,除了三个是又惊又惧又提防地紧盯着她,剩下那一个则是笑得满脸桃花、纯粹地欣赏着美丽女人! 迎着小和尚灿若桃花般的笑脸,柳鸳儿一步步地上前,直直地走到小和尚面前,盯着他,在他像个小色胚小坏蛋般、笑得最爽快时,她伸出了手,直直的,指住了他,开口一声唤,惊了他的魂:“莫离,是你?!” 气质神态相差千里,但是这张脸……这张脸……若是眼睛里少些色迷迷的感觉,添上些千年孤寂的神韵,她仿佛就能见到枫叶林那弯水湄旁邂逅的、寂月寒霜般的少年重又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小和尚的脸……五官容貌……太相似了…… 莫离…… “你、你、你……”小和尚傻了眼,活见鬼似的瞪着柳家那位千金,咬着舌头吃吃道:“你怎么知道小僧的法号?!” 容貌相似,连名字都一样?! 柳鸳儿笑了,眉眼弯弯的,笑得婉约,清雅如菊缓缓绽开了笑靥,笑着转个身,面对着柳老爷子与三娘又惊又喜的表情,她坚定地指住了那个叫“莫离”的小和尚,缓缓启唇,语声轻轻、却很坚定地道了一句:“他!我要他!” 正文 第七章  和尚莫离 砰—— 柳府紧闭的那两扇大门,猝然打开了。 午时初刻,进柳家的门应选的四人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匆匆出门来,瞎子、瘸子、酸丁鱼贯而出,躲在胡同拐角守侯半晌的老和尚眼巴巴地瞅着,看那门敞开着,看三个应选的公子都相继走出,惟独不见小和尚的身影。 柳家的大门还开着,老和尚在胡同拐角眼巴巴的守着、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见门里晃出个人,失了魂似的一摇三晃、跌冲出门外,脚尖儿还被柳家的门槛磕绊了一下,十分狼狈地跌出门来,老和尚定睛一看,可算松了口气——这回出门来的正是自个儿的宝贝徒弟! “徒儿!乖徒儿!这边、这边!” 老和尚赶忙冲徒弟招招手。 小和尚拐进胡同那个角落,见了老和尚,他哭丧着脸,垮着肩膀叹了口气,把个师父吓了一跳,急问:“怎么?没拿到钱?”正午时分就出来了,敢情是连午饭都没吃上?柳家这也太抠门了吧,瞧不上和尚出家人,好歹也是给凑了个人数的,打赏些小钱儿有这么难吗? “不是……”小和尚整张脸皱成了苦瓜样,吞吞吐吐的,将一纸银票递到师父眼前,道:“二十两纹银,一分不少!” “啪”的一声,不戒和尚抚掌展颜而笑,可开心了,“给了就好!给了就好!”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可、可是……” 小和尚还在吞吞吐吐,老和尚出手如闪电,劈手夺来那张银票,拉着小和尚就跑,活脱脱像刚干完一票的强盗,银两一到手,就赶紧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师、师父……”被拉着跑了一路的小和尚喘着气想说些什么,却被师父打断了,“嘘!咱们拿了这钱可别张扬,赶紧跑路!换个地儿招财神!” 赶紧跑路?! 小和尚茅塞顿开,甩了把冷汗,直拍胸口,道:“对对对!管他五百两还是一千两,小僧才不去娶她!师父,咱们赶紧跑路!” “对、对、对!管他五百两还是一千两……” 勾着徒弟,师徒两人连骗带拐的干完这一票,狼狈为奸地开溜了一小会儿,穿出了胡同,奔过了大街,在城门口,老和尚突然卡住了脚步,霍地回过身来,瞪大了眼睛瞅着宝贝徒弟,晃着肥肥的腮帮子,抖着声儿地问: “五百两?一千两?怎、怎么回事?” 小和尚捡了路边树阴下的石头坐下,擦擦汗,甩起衣袖打着扇儿地扇凉风,喘口气歇息着,道:“柳家的嫁妆,估计有千两以上!” “嫁、嫁妆?!” 老和尚愣了一愣,猝然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蹦老高,干嚎了一声:“嫁妆!你个小坏蛋被柳家选中为女婿了?!”和尚也能中选,这这这……这世道太疯狂了! 小和尚瞪着老和尚,脱口就问:“师父,您当初怎么会给徒儿取了这么一个法号——莫离?” “你小子打小就是个路痴,为师才唤着莫离莫离——莫要离开师父身边,免得走失了寻不见……” 老和尚顺着话儿地解释了一会,忽又打住,反瞪小和尚,“干吗问这?”这与他们方才讨论的事有何干系? “徒儿这个法号,您有告诉柳家那位千金?”小和尚不甘示弱地瞪着老和尚,心里酝酿了一股子怨气。 徒弟怨气冲天,做师父的却莫名其妙,与徒儿面面相觑着,“柳家千金?为师又不认得她,又哪能搭得上话?” “这就怪了!”小和尚眨巴一下眼睛,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一下,见路边并无外人,便凑上前去,与师父小声耳语道:“柳家那位真是……邪门了!我与她初次相见,她竟一口唤出了我的名,这、这位姑娘……很不一般哪!” “据说,”老和尚也紧张兮兮的,与徒弟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柳家那位千金,是鸳鸯镇上人人皆知的——疯子!疯病一犯,常有惊人之举!” “好、好怕怕!”小和尚直拍胸口,吓得一哆嗦,道,“师父,咱们赶紧开溜吧!这女人,小僧可不敢娶!”和尚娶妻本就惊世骇俗,更何况是要他娶个疯癫之人!敢娶的……不是一样疯了,就是傻糊涂了!他、他还不到这步田地吧?赶紧的,溜先! “哎?哎!等、等等——乖徒儿!别跑啊!” 小和尚提着衣摆前头一阵猛跑,老和尚埋头苦追着、在后面吃了一路尘土,追得急了仍未追上,一急一气之下,老和尚啥也不管了,索性脱了鞋子,瞄准跑在前头的小和尚的后脑勺,“嗖”的一下,扔了过去。 啪——嗒! 一只臭鞋子,精准无比的,砸在了小和尚的后脑勺,打得他往前扑跌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了个狗啃屎! “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小和尚灰头土脸的、鼻青脸肿的,冲着打后面追了上来的老和尚吼出一嗓子,真个气得不行。 “五五五五五百两!一千千千千千两!” 老和尚一把揪住徒弟的衣领子,一面喘气一面急道:“钱哪!真金白银哪!”得,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两眼都冒了光的,就冲这千两纹银,让他把自个儿的徒弟卖了都成! 钱哪!那可是钱哪!白拿白不拿哪! “徒弟是出家人!”小和尚吼吼,再怎么捻花惹草的花心模样,也没忘自个儿是娶不得老婆的。 “那就赶紧还俗!”老和尚一句话,堵得小和尚差点背过气去。 “就为一千两还俗?值得?”这才头一回下山干这大把大把捞钱的行当,往后有的是坑蒙拐骗捞钱的机会,他干吗非要把自个吊一棵树上? “值得!”老和尚用力点个头,接下来的话更绝:“还俗一个月,千两银子到手后,再休妻出家、归依佛门!” “……”小和尚瞪着两眼,活脱脱的像是吞了颗鹅蛋,卡着喉咙的说不出话。 “就这么定了!”像是敲定了这件事,老和尚一掌拍到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瓜子上,却把小和尚拍得一蹦而起,跳着脚直嚷嚷:“不成不成不成!人家是等着小僧我去娶的,不是要小僧去当上门女婿,真个去娶了,往哪儿搁去?”真金白银确实诱人,可、可……总不能叫他把人娶回和尚庙里头供着吧?和尚娶妻已经惊世骇俗了,再把人家娶到和尚庙里……这、这、这也太不象话了吧! “笨!”老和尚又一掌拍到徒弟脑门子上,“都让你还俗了,这和尚庙里自然是待不得了!” “待不得和尚庙?”不知不觉的、小和尚就照着师父的话尾接了下去,“徒弟还能待儿去?” “住持师叔这几年捞得比咱们狠,还在一处地方盖了山庄别墅,乖徒弟,你去娶了柳家千金,就带人家躲到山庄里头,躲个一月有余,再回来与为师相聚!” “这、这妥当吗?”小和尚眨巴两眼,老和尚用力点头,“银子到手后,为师先帮你保管着,过了一个月,等你回庙里,拿了这些银两,自个儿都可以盖座和尚庙自立门户、收些徒弟侍侯自个儿,到那时呀,可就风光了!” “您真的会把钱还给徒儿?”小和尚斜瞄了一眼师父那笑嘻嘻的模样,很不放心。 “自是要还的!”老和尚笑得像个弥勒佛,肥肥的下巴一抖一晃的,“逃得了和尚也逃不了庙!对为师,你要放一百个心!”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小和尚点头,深觉这话才是真理。 “那你是答应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当徒弟的是一步一步被师父牵了鼻子走。 千两纹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小和尚被师父游说得渐渐心动,只是有贼心无贼胆,心里还是慌兮兮的没个底儿,“要、要不,容徒弟再想想、再想想……” “瞧你这少不经事的雏鸟样!”老和尚一把拽着徒弟,也不急着出城门了,转个身,就往酒馆子那头走去,“愁个啥,陪为师喝酒去!” 和尚来酒馆子,鸳鸯镇里开张做买卖的生意人也见怪不怪了,酒保是笑容可掬地迎着两个和尚进了门,上好了菜,端来两坛子陈酿的老白干,哈腰道一句:“客人请慢用。”退了下去。 酒能壮胆,酒能解忧!师徒俩三五杯一下肚,酒劲儿就上来了,看着徒弟酒酣耳热脸也烫红的样儿,老和尚眯眼一笑,搭了徒弟的膀子,勾肩搭背的,调侃起来: “小子,你倒说说,柳家那位千金大小姐,人长得怎么样?那模样儿美不美?”风闻柳家千金疯病缠身,妙龄女孩该不会形如妖物?啧,不对呀,自个儿徒弟打柳家门里头走出来,就没念过柳小姐的坏处,该不会…… 老和尚打斜里一瞄自个儿徒弟,果然,这小坏蛋眉毛一挑一挑的、挑满了桃色春光,很不老实地坏笑道:“她叫鸳儿,长得可真叫一个美!”第一眼瞅见柳鸳儿,小和尚可将她惊为天人,比之山上的采茶女,鸳儿真是美若……妖精!“美得不像个人!”对,像妖!像个颠倒众生的妖孽! 原来是个美人,难怪自个徒弟几杯酒下肚就一劲儿地发笑、笑得像只猫,醉翁之意不在酒、两眼都眯成一条缝了!“小坏蛋,这回可叫你捡了个便宜!又能抱得美娇娘,还能狠捞千两白银……爽!”老和尚兴起,一拍桌子,又唤来酒保添上几坛子酒,捧了坛子畅饮一通后,醉醺醺地歪倒在一边,一手还勾搭着徒弟的膀子,频频劝酒,与徒弟一道儿爽歪歪,嘴里头醉话连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坏小子,娶了人家后,赶紧洞房行周公礼,人生四大喜沾得一喜,再盼个胖小子来续了凡尘里的家族香火,往后休了妻还有人帮你带大孩子,啧啧,天大的好事全叫你一人占去了!” “师父您喝醉了!徒儿打小就是孤儿,哪还有什么凡尘里的家族……”小和尚打个酒嗝,呵呵傻笑,“洞房花烛……倒是妙事一桩!得,这事儿就这么办吧—— “徒弟还俗一个月,沾沾喜气,一月后,师父可得把千两银子还给徒弟,咱拿了钱逍遥自在去!” “和尚脑袋也能开窍……”老和尚点头嘉许,劝导成功,他两眼一闭,歪靠在墙角,呼呼大睡。 “咱们就、就……就不是个正经的和尚……”小和尚吃吃一笑,一脑门栽地上,也醉倒在桌子底下了。 哐当—— 酒坛子滚摔在地上的声响引了酒保来看,看两个和尚都醉得东倒西歪,无奈只得换人来,合力将醉酒的客人抬起,安置在了馆子后院的一间厢房,等人酒醒后结帐。 小和尚这一醉,是一觉睡到了半夜才醒,睁开眼,看这陌生的环境,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耳边听到如雷的呼噜声,他稍稍偏个脸,就看到自个师父也与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浑身酒气冲天,真个是白天里喝高了,到现在还不见清醒。 从床上坐起,小和尚摸索着点了支蜡烛,照照斗室摆设,看清了自个儿是被酒家安置在了后院厢房,随即放下心来,开门换了酒保,结清帐、打赏了银两。 天还没亮前,这厢房还是得住着的,吩咐酒家送来热水,小和尚洗了把脸,斟了盏茶润了润口、醒醒酒,开了扇窗透透风,看外面的天空,一弯新月当空。 子夜时分,窗外虫鸣声声,房内呼噜阵阵,小和尚吹熄了蜡烛,又摸回到床边,半蹲在床前,下巴趴在床沿上,滴溜着两眼,看熟睡中的老和尚,看师父嘴角还流着口水,美梦正酣,小和尚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两眼滴溜溜的,瞄到了师父胸前衣襟暗兜处…… 瞄着瞄着……小和尚悄悄伸出了只手…… 黑暗中,伸出的那只手,悄悄的、一点点的,摸到了老和尚衣襟,轻轻掀起一角,往里探,探到暗兜里,一摸…… 小和尚两眼一亮,果然!师父暗兜里藏了东西! 小心地握住那东西,轻悄悄把手抽了回去……东西到手!掌心里紧攥着师父暗兜里偷拿出来的那宝贝,小和尚猫着腰、蹑手蹑脚摸到门边,拨开了门闩…… 门一开,小和尚“嗖”一下蹿出门去,带着偷得的宝贝,飞快地穿过后院,由柴门溜了出去,趁着夜色,闪身躲进一条陋巷。 钻到陋巷深处,四下里静悄悄的,幽暗的胡同除了小和尚奔跑后粗重的喘息声,再无半点声响,没有外人在场,躲到一个胡同角落的小和尚,蹲坐下来,把紧攥着的那只手凑到眼前,一点点的,摊开了掌心…… 借着月光,小和尚摊开手、定睛一看——自个儿偷来的,竟是婴孩巴掌大的一个玉葫芦,触手微凉的玉葫芦,在月光下泛出幽冷光泽,带着几分神秘,迷惑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玉葫芦的软木塞子上! 师父当宝贝一样贴身收藏的这只玉葫芦里头、装的……会是什么东西? 心里头鼓动着一个声音,那声音在催促着他,一遍一遍地催促: 打开它吧……打开它吧…… 手指尖躁动着,一点点的,碰触到了软木塞子上…… 两根手指,轻轻的、夹着软木塞子,他两眼发直、盯着软木塞子,心里头莫名地闪过一丝恐慌,脑海里那个奇怪的声音却仍催促着他: 打开它!打开它! 玉葫芦微微泛着光,他像是着了魔,手指头轻轻抽动两下…… 嗒! 软木塞子拔出来了! 一股奇特的味道散了出来,玉葫芦里,荡漾着水光,琥珀色的液体,装在婴孩巴掌大的小小玉葫芦里,这、这似乎就是…… “犀照的灯油?!”小和尚暗自惊呼。 果真有犀照的灯油?!货真价实的犀照灯油?! 若是将真正的犀照灯油点燃了……真能照出鬼影子?! 小和尚两眼冒了光,脸涨红起来,心头莫名躁动,难以压制的——兴奋! 带着跃跃欲试的冲动劲儿,小和尚头脑一热,立刻撕下身上一片衣角,霍地站起。他在胡同墙角倚歪的一颗树上、折了根树枝,将那片衣角缠绕到枝条儿上,卷成团儿,缠好绑紧了,举着那根树枝,小心地,将玉葫芦里的琥珀色液体,倾倒出少许…… 一滴、两滴、三滴…… 犀照的灯油,沾湿了缠在树枝上的那块布卷儿,小和尚脸冒红光,颤手举着那一截树枝,另一只手,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火折子…… 卟!火折子被擦亮了。 火光蹿起,点点火星溅落,瞬间引燃了枝条上缠绑的那团布卷儿,一簇火焰光芒,火红之中裹着幽蓝,火光暖色之中,裹了冷色的蓝——犀照的灯油,在燃烧! 红蓝火光,映在脸上,妖艳舞动,眼睛里也蹿跃着两簇焰芒,入魔时刻,他痴痴地盯着燃起的火光,如被魔物召唤,呆滞了面容,痴迷了眼神,耳畔隐隐约约的、响起一个鬼魅般的声音: 谁……谁……是谁,唤醒了我…… 火光照着胡同那一个角落,笼出一圈昏暗的光晕,小和尚蹲在光圈的中间,人影相吊,胡同里除了他,再没有旁人,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被照映了出来!犀照下,拉长在地上的背影诡异地叠长了一截,似乎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悄然的、叠在了他背后,地面上飞掠过一团模糊的黑影,将他的背影叠长了一截,他丝毫没有觉察,只是呆呆的、凝视着燃烧的火光,竟对红蓝的光焰,喃喃出声:“你在……问我?” 犀照的火光如蛇般妖艳扭动,火蛇舔卷而上,火焰猛地蹿高,投影在地上的那抹背影也妖异地蹿扭了一下,鬼魅般的那个声音再次幽幽响于他耳畔。 说吧……说吧……说!唤我出来,你有什么愿望想要达成…… 说吧……说吧…… 你有什么愿望……有什么愿望…… 说吧……说吧…… 魔魅的催眠,反复回荡在耳畔…… 入魔时刻,他仿佛变得不再是他自己,红蓝火光映在脸上,脸上的表情亦如鬼魅,眼神直勾勾的、如被魔物附身,有种不寒而栗的惊悚感! “愿望?我的愿望……” 如被主宰了神智,如傀儡,翕张了双唇,贪婪的渴望,脱口而出:“我、我想要、想要……”最迫切想要的,不是别的,而是:“钱!柳鸳儿有疯病……我、我怕疯子……我、我想得到那笔钱……不娶疯子……得到钱……” 贪婪的渴望、贪婪却又自私…… 赤裸裸的渴望,暴露着人性的弱点,彻底暴露在——魔魅面前! 不想娶疯子,只想得到钱? “对!”入魔后,他的眼神,眼球里充满血丝,染了疯狂,呐喊出心底最强烈的渴望,“帮我!帮我达成愿望!”有了钱,还俗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三妻四妾、环肥燕子瘦由他挑个尽兴!他才不想绑死在一个疯女人身边!师父说娶了柳家千金,一个月后再休她,可是……那疯子,真能那么容易被他休弃?如何才能——既可以不娶柳家那个疯女人,又能顺利得到大笔犒赏? 他的渴望,贪婪,自私!却,正是魔魅想要的! 人类的贪婪渴望,是鬼魅的食粮! 那燃烧着的渴望啊……如此的……美味、可口! 我,送你,一个傀儡玩偶! 火光,突然扑闪了一下,只眨了个眼,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样东西—— 一个真人大小的傀儡玩偶! “这、这……”瞪大了眼,他愕然,“这个有什么用?”送他一个玩偶?一个真人大小的提线傀儡?他要这玩意来……有什么用? 把它当作你的替身! 你不想做的事,让这个傀儡玩偶、来代替你去做! 你,只要拿了钱就可以了!它,会代替你去娶那个……你不想娶的女人! “真的?!”被鬼魅催眠着的他,如做一场梦般,在“梦”里恍惚地问着:“这个玩偶真能成为我的替身?” 你,可以掀开——傀儡脸上那层面纱…… 去吧……去吧……去掀开面纱…… 看清楚它的脸! 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真人大小的傀儡玩偶,脸上被蒙了一层面纱,静静地站在胡同角落,犀照能照到的一个地方,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待他上前来,掀开它脸上蒙的那层面纱! 蹲着身子的他,抬头看它,看它脸上蒙的那块面纱—— 天蚕丝织的薄薄一层面纱,华贵无比,蒙在这傀儡的脸上,却显得十分诡异!分明是透明之色的薄纱,偏偏看不穿、看不透里面所掩藏的一切! 他运尽目力去看,蒙了层面纱,傀儡的脸充满了神秘感,仿佛带了种致命的吸引力,迷惑了他! 缓缓的,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他逐渐靠近了那个真人大小的提线傀儡。 在它面前站定,他的指尖微颤着,一寸一寸的,抬举到傀儡脸上蒙的那块面纱前,稍作停顿,指尖颤停在离面纱仅一毫厘之差的地方…… 扑呲! 犀照的光芒渐弱,光晕缩小,似乎……快要燃烧殆尽! 胡同那一小块闷闷的角落,猝然旋过一缕风,阴凉的风,吹起了傀儡面纱上的一角…… 他的目光猝然一凝,凝在了那块纱巾右下角,那里,金丝绣了朵花,一朵金菊,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似在风中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这是……金狮曼舞! 颤停的指尖,被吸引着,挪移上去,轻轻的,触碰到绣在面纱上的那朵金菊…… ……姽婳…… 一声轻叹飘渺如烟丝,丝丝穿入他的耳内,触摸在“金狮曼舞”上的指尖,猛地震动了一下,傀儡脸上蒙的面纱,滑落了…… 一叶轻纱飘落,小和尚却是一愣,面纱掀开了,傀儡玩偶的脸上却是空白的。 它在,等着主人的呼唤…… 喊一声,它的名字吧! 鬼魅的声音绕在耳畔,他却不知所措,“它的名字?” 别忘了,它是你的替身!那它,该叫什么名字呢? 你想想吧!想想吧……快想想…… “我的替身……我的替身?!” 他在想,如缀梦境的神智,却是恍恍惚惚,就在这恍惚之中,他冲着掀开了面纱的傀儡,唤出了一个人名—— “莫离!” 他喊的是自己的名字,那具真人大小的傀儡脸上却起了惊人的变化—— 如同被剥开了蚕茧,傀儡玩偶的脸上突然鲜活起来,一眉一目,显山露水,似乎在瞬间勾描出了一张脸谱,傀儡脸上的眉目清晰起来,让人惊叹的美丽面容渐渐浮现…… 他看得呆住,仿佛自己不是站在一具傀儡玩偶面前,而是站在了镜子前,照见了镜子中的自己,那眉目五官,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惟妙惟肖,惊人的相似! “你、你……”心,莫名战栗!他惊恐,瞬间从一个怪诞的梦境里掉到了另一个精心布置了的陷阱! “你该叫我——”傀儡玩偶开口说话,缓缓的睁开了眼睛,那栓光焰竟里,沉寂着千年霜寒,它似乎孤独地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被他唤醒!千年孤寂的眼神,不似他的那双桃花灿烂,却宛如一只人间游荡了很久的鬼,等待着被人召唤了,重生一回! 睁开眼的同时,它笑了,笑着说:“你该叫我——莫离!” “不!不……你不是!” 鬼魅的眼神,令他战栗;惊人相似的容貌,令他惶恐!惟恐被过于相似的魔物剥夺了自我,他猝然拼命摇头,亲手制造的一切,又想亲手破坏掉,想让一切恢复到正常的原点,他冲着它吼了声:“你不是我!”伸手,猛一把抓向傀儡的脸。 它笑笑地看着他,在他的手即将撕抓到它脸上时,猝然,光线一暗,四周黑了下来——犀照的灯油燃烧殆尽了! 火光一灭,缕缕飞灰烟丝飘散,黑暗中,他的手抓落,却仿佛抓到的只是一缕飞灰,手心空空的,鬼魅般的傀儡,从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啊——” 大叫一声,小和尚从怪诞荒谬的梦境中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喘着,他睁着惊恐的眼,慌忙看了看四周—— 一间斗室,一张床,一个圆桌子,几张凳子……圆桌子上,还搁了一盏凉了的茶水…… 他分明还睡在酒馆子后院那间厢房里,床上如雷的鼾声,提醒着他——师父还没醒来!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场怪诞的梦?他压根没有出去过?也没有到过那个陋巷胡同?更没有…… 目光滴溜一转,床上醒来的小和尚又瞄了瞄师父——老和尚睡得香沉,呼噜声声的,还没有清醒的迹象。他壮了个胆子,重又把手伸向老和尚的衣襟内侧暗兜处,伸手悄悄的、这么一摸…… 呼——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东西还在!还在师父的暗兜里,应该没有被他偷出来过! 悄悄探进暗兜的手,只稍一犹豫,便抽了出来,这回,抽出的手心里还是空空的,小和尚没有偷拿师父暗兜里的东西,不知是不是被方才那个梦给吓的,只觉那梦太过真实,不敢再贸然偷拿那个……东西了! 擦了擦脑门子上的冷汗,定了定神,小和尚悄悄下了床,穿好鞋子,拎上石钵,摸到门口,打开门一看,天已破晓,趁师父尚未醒来,他把脚尖儿悄悄往门外一蹭,“嗖”一下闪掠出去——溜之大吉! 正文 第八章  迎亲风波 俗话说得好——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独自开溜后的第三日,小和尚又悄悄回了山上,钱囊已是空空、肚皮也是扁扁,在凡尘世俗里挥霍三个昼夜,花红柳绿之间沾得满身胭脂、酒味,两手空空的小和尚被打回原形,乖乖打道而归。 趁着天蒙蒙亮,小和尚蹑手蹑脚,入了庙里,一开禅房的门,一道凌厉劲风迎面扑来,从耳根子旁擦过—— 哐啷! 一只茶盏凌空飞掷,砸在了墙面悬挂的滴漏上,茶盏碎裂,滴漏停止了漫涨,滴漏的立箭停滞在卯时末。 “你还有胆子回到这里来?” 静斋禅房里,嗡嗡地响着闷闷咆哮的语声,木案茶几上的茶水被打翻了,混合了茶叶的水流淌到地上,也有少许溅到了地上打坐的圆型蒲垫。茶几旁紧挨着的软榻上,坐着的不戒和尚手里又举起了一只茶盏,肥肥的下巴颤晃,恼怒地瞪着拉开了门的禅房门口。 “师、师父……您今天起、起得可真早。” 禅房门口,横飞而来、砸落的茶盏碎片散了一地,刚刚溜回来的小和尚吓白了脸,抖着两脚站在门口,拎在手里的空空石钵“砰”掉在了地上。 “不是起得早,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昼夜,你个色心外露、四处游荡的小坏蛋,这几日没日没夜的野去哪里鬼混了?” 握在手里的茶盏一抖一抖,砰然搁回了茶几上,老和尚突然缓和了脸色,冲徒弟招招手,“站得那么远干什么?向为师答话得站近一点,过来!” “您、您不生气了?” 看到师父把茶盏又搁回了茶几上,小和尚拍着胸口压压惊,脱了脏兮兮的布鞋子,赤着脚走进禅房静室,盘膝坐到蒲垫子上,从腰带上解了只装酒的皮囊,将酒囊里仅剩的几滴酒倒入口中,咂着嘴巴、吊儿郎当地笑着说:“山下好玩的去处可多了,徒儿只是贪玩嘛。” “在外面贪图享乐了三天三夜,你也累了吧?”不戒和尚缓缓站了起来,胖胖的脸上笑起来分明像个弥勒佛,眼睛里却是不带一丝笑意的,有的只是扑腾着的怒火,他反手往沙发扶手背面抄起一根棍子,冲徒弟来了一声佛门狮子吼:“柳家与你约好三日后吉时迎亲!你倒好,在外面野了三天!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还带了满身酒气脂粉味!你、你、你……你是存心让为师急得上火!千两银子晾在那儿,等你去取,你还不赶紧去娶了她?!” “等、等一下!”叼在嘴里的酒囊掉到了地上,小和尚滚到桌子底下,夹紧脖子抱住了脑袋,急喊一声:“师父!今儿个我是准新郎啊,别打脸!” 劈空砍下的棍子捣翻了桌子、停在了小和尚的鼻尖,老和尚火冒三丈地吼吼:“你还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在外头鬼混得不像个人样回来,我当你是不想迎这门亲了!” “怎么会呢,千两银子——不拿是傻子!不过……师父呀,徒弟娶了她,一个月后真能……休了她?”说到底还是老问题,鸳鸯镇最有名声的女疯子,他若是真个娶了来,万一娶进容易、休出难……想着想着,小和尚浑身打个寒战,瑟缩了一下。 “这个节骨眼上,你、你、你想打退堂鼓?” 看着瑟缩在地上的小和尚、一副提不起的孬种模样,不戒和尚眼角的皱纹扭曲起来,伸手去揪小和尚的衣领时,瞄到徒弟衣襟领口残留一抹胭脂口红印,当师父的终于发飙了,“要去迎娶新娘的准新郎,还在外面花心快活了一个晚上,你、你这和尚做得太太太……太出格!荒唐!” “师父,您别、别……” 小和尚看着师父抽出了戒尺,浑身打个激灵,跳起来就逃,满屋子地乱蹿,不戒和尚挥舞着戒尺如影随形,一面痛斥当徒弟的荒唐得没个尺度,一面却催促着:“往哪儿逃去?还不快快换身衣衫,赶紧先还了俗,去娶了银子!” “……徒儿还俗就这么简单?披件新郎喜袍就行?师、师、师父!您是叫我去娶银子还是娶疯子啊啊啊——” 一追一逃,师徒俩在禅房里上演了全武行。 “哎哟喂——痛啊啊啊——” 一声惨叫,伴随着“乒哩乓啷”的声响,禅房窗格子里飞出一根戒尺,“啪”地砸在庙外头停的马车车顶,等候在马车旁的车把势吓了一跳,看那戒尺顺着马车顶棚滑了下来,滑落在车厢上装饰的鲜花环里,心形花环中间穿着红袍子的一双布艺喜娃娃,被戒尺打得左右歪斜,穿着喜庆红袍子、如新郎模样的布娃娃骨碌碌地滚落在了马车轮子底下。 车把势赶忙趴下去捡,捡起布娃娃,拍拍它身上沾到的尘土,往它脚上缠好红线,绑回新娘模样的另一个布娃娃身边时,车把势双手突然僵了一僵,吃惊地盯着这一对布娃娃……不,只有一个布娃娃——新郎模样的娃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傀儡玩偶!罩着一层透明面纱的傀儡娃娃,表情诡异,透明面纱下,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车把势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傀儡娃娃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难道,刚才是他眼花了吗? “赶车的,快接新郎上车。” 和尚庙的山门终于打开了,不戒和尚精神奕奕地走了出来,换了一身新袈裟,胖墩墩的,像个笑脸弥勒佛,看不出半点暴力倾向,和挥戒尺时的暴躁模样,判若两人。 比起酒肉穿肠过、表里不一的老和尚,跟出门来的小和尚显然“坦白”得多,照样儿是眼角眉梢挑着桃花运儿、跟个好色贪财的小坏蛋似的,虽然换了一身新郎喜袍,宿醉后的脸色还是不佳,一摇三晃地跟在师父后面,眯着眼打哈欠,喷出嘴的都是酒气。 “大师,您先上车。” 山上和尚庙外头,停来两辆装饰精美的迎亲马车,前面一辆马车的车把势迎着不戒老和尚坐了上去,驱策马匹、两个车轮子先行开道,缓缓往山下驶去。 “小师父,请上车。” 刚刚还俗的小和尚依旧顶了颗光溜的脑袋,松垮垮地披了件大红喜袍、一摇三晃走上前来,赶车的赶紧为新郎掀开了车厢门帘子,必恭必敬迎着新郎上马车。 小和尚不擅骑术,亏了老和尚细心,早早雇佣了马车来,代步的迎亲车辆停在面前,小和尚眯着眼往车厢里钻进身去,一下子坐到车厢座位上,“嗷”地叫了一声,两手捂着臀急忙站起来,这一站,脑门子又磕碰到了马车顶棚,小和尚低低地咒了几句,索性抬脚踩在坐垫上,就那样半蹲在车厢座儿上。 赶车的车把势愣了一愣,“小师父,您不坐稳些……” “少罗嗦!”戒尺没赏到脸上,却打肿了臀,小和尚好辛苦地蹲在车厢座儿上,一迭声地催促:“磨蹭什么,快快赶车迎亲吧!”都到这份上了,躲是躲不过去了,硬起头皮咬一咬牙,他是横了心准备迎娶柳家那位千金——既然要娶,吉时可耽搁不得! 垂下车厢门帘子,车把势驱策着拉了马车的马匹,大红喜花点缀的迎亲马车一前一后组成一列,向鸳鸯镇进发。 深秋艳阳天,山下乡村小路两旁秋菊怒放,芬芳扑面,农田里一派金灿灿丰收之景。 小和尚掀开了小窗帘子,眼尖地瞄到村道那头,几个农家浣纱女手端水盆子,袅袅娜娜的,走到溪水旁,乌黑如缎的长发半浸在溪水中,缕缕发香风中捎带,趴在车厢小窗口的小和尚面泛桃色,冲溪水边的浣纱女吹了个亮亮的口哨,轻佻地哼起俚俗小调。 迎亲马车一前一后行进到中途,突然,前方一阵骚动,车把势猛拉缰绳,戛然停下马车。 “出什么事了?”小和尚往小窗外张望。 跳下车辕,跑到前面去的车把势又匆匆跑回,向赶着去迎亲的新郎回禀:“前面村路设了路障,似是地面沉降、漫了水,正在开渠排水,估计还得等一个时辰方可畅行无阻……” “一个时辰?!” 小和尚蹲在车厢座儿上已经够辛苦的,一听还得等,这就来了火气,“赶紧绕道,入鸳鸯镇。”耽搁得够久了,再耽搁下去,一千两纹银可真就长翅膀飞了! “可、可是您的师父所乘的马车还停在前面等……” “让他们等去,赶车的,咱们绕道先走一步!” 准新郎催得急,车把势只得依照吩咐,跳上车辕往后一挽缰绳,从迎亲的车队里脱离出来,转个弯,另辟路径。 “快点,让马再跑快点!” 蹲得两脚发酸,小和尚猛拍车厢门框儿,冲车把势不停催促。 “小师父,这条路很难行,不小心着点,就得连人带车翻到山沟里。” 车把势另劈的路夹在山沟之间,崎岖难行,他很是小心地驱策马车,保持平稳的速度前进。 “我叫你把马赶得跑起来!跑起来!那是马不是蜗牛!再这样蜗牛爬,多耽搁一个时辰都赶不到鸳鸯镇上!快!让马跑起来!”要是师父提前到了,自个儿还没到,准得再挨一通戒尺责罚! 一个巴掌拍到车把势的后脑勺,小和尚是真个着急上火了。 “……是,小师父。” 握在缰绳上的手紧了紧,右手往上一扬,车把势挥下了手中的鞭子,劈啪一响,拉着车的马突然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车哐啷哐啷,在山沟夹道上,风驰电骋,一路飙出惊人的速度! “哟——嗬——” 借着酒精的作用,小和尚趴在车厢小窗口,兴奋地乱叫,刀子似的疾风刮在脸上,逆风飞驰带来的快感,诱得全身细胞中的冒险因子活跃起来。一点点地把头探出车窗外,刚刚还俗的他放肆地冲辟易道侧的几个行路人乱吼乱叫,引得人人侧目,他则把不得不娶个疯子的那股子窝囊气,在此刻尽情发泄了出来。 “小师父,您坐稳些。” 看了看剧烈晃动的车厢框架,制止不了小和尚往车窗外探头的冒险动作,车把势无奈地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前方的路,猝然,眼前人影闪过,一个飞奔着横穿道路的行人冷不丁出现在马车前方,来不及拉缰绳的车把势瞳孔猛地紧缩,眼看狂奔着的马拉着车子飞速冲了过去,闪掠在马车前方的人影突然又消失了,车轮底下没有颠簸,没有碾到异物……难道,刚才又是他眼花了? 车把势惊出一身冷汗,拉稳缰绳,凝神细看,突然发现路的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脸蒙轻纱、身披斗篷的怪人,独自站在路边一杆白帆布打的灯笼下,那盏灯笼缓缓亮了起来。白昼里,灯笼里竟亮出蓝绿磷火般的光,在白帆布长杆底下罩出暗夜般的阴影。站在灯柱阴影下的斗篷怪人缓缓摘下了蒙面的淡金色天蚕丝织薄纱,面纱下,朱红的唇边弯出诡异的笑弧…… 马车行驶中,两旁景物飞逝,长杆灯笼下站的斗篷人由车子左前方飞速往后移,模糊在视线中。 惊鸿一瞥,车把势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事物,目光呆滞了一下,握在缰绳上的手一滑,急速飞驰中的马车打偏了方向,突然冲出路面,失控般冲向路旁的树林,迎面撞了几棵树后,砰然冲到山麓岩石下,车厢整个翻倒,马匹脱缰狂奔而去,翻覆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哐啷—— 车厢的木框架子连的顶棚掉了下来,车辕断裂,车轮子翻仰在空中空转着,车把势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跌跌冲冲地爬下了裂断的车辕,看到半个车厢已经压扁,两个车轮子扭曲变形……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人无从适应,车把势傻傻地跌坐到地上,掌心压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散落的花环残枝中,新郎模样的那个傀儡木偶摔裂了四肢,他的手正压在滚落下来的“新郎”头颅上,手心划出的血珠滴落,染血的傀儡表情诡异,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小、小师父……” 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傀儡娃娃,车把势惊魂未定,急忙寻找小和尚的身影——车厢座儿上空无一人,开了扇小窗口的那半边车厢木框散了架子,碎木板子摔落在十丈开外,碎裂的车厢旁,卧着一个人,血色飞溅,染红了路旁怒放的金狮曼舞的菊花。 车把势惊恐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双唇发白,猝然尖叫出声:“小师父——” 惊恐的叫声划过长空,明晃晃的阳光小路上,花瓣四散飘飞,片片花瓣,染了血色,随风飘远…… 哐——哐—— 八面锣鼓声响起,无数个彩色绣球抛上半空,散开五彩缤纷的碎花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红地毯由胡同口绵延进去,手捧花篮的小厮列队等候在柳家门口。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辆迎亲马车姗姗来迟,红纱点缀的华丽马车,戛然停在柳府大门外。站在红地毯两侧的花童、小厮欢呼雀跃,纷纷抛洒花篮中的碎碎花瓣。穿了绛紫色劲装袄子、卷了长鞭子的车把势掀开车厢上垂掩的门帘子,从车厢里请出新郎。 迎亲的男方主角走下马车的一瞬,欢呼雀跃的声浪突然停止,柳府门口鸦雀无声,手捧花篮的花童、小厮愣在了那里,目光发怔地看着车厢里走出的人。 马车车厢的门帘子掀开时,由车厢里踏出一双作料讲究的软靴,轻轻踩落在地上,鞋面衬的缎子柔亮亮的,带着几分矜贵与高雅的光泽,从车里跨出后,稍稍停顿,鞋尖微转,华贵的软鞋踩上了红地毯,一步一步,不急不徐地走着。 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洒满花瓣的猩红地毯上,穿着大红礼服的颀长身影徐徐前进,在红毯两侧花童、小厮整齐的注目礼下,那道颀长身影行过红地毯,走向了柳府大门前。 “新郎到了!新郎到了!” 一阵骚乱,杂沓的脚步声从柳家门口传了进来,媒婆兴冲冲地跑来,敲了新娘梳妆那个房间的门,正想通知新娘该出去见新郎了,忽听门里“啪”的一声响,门开了,房间里的情形却吓到了媒婆,开心挥舞的双手僵在了半空,她愣愣地看着房间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站着的人,一只手还保持着扇出巴掌后,扬在半空的状态;坐着的人,脸往一边偏了过去,白皙的面颊上浮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厢房里的气氛异常凝重,站在栉妆台前的妖娆少妇动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扬起的那只手,垂放在身侧,指尖微抖,掌心泛红——刚才那个巴掌甩出去,清脆有力,到现在这只手还有些麻麻的,却,被她用力地握成了拳头,一面深吸气,一面愤恨地瞪着坐在栉妆台那面菱花镜子前的少女,“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从老爷子那里得到传家玉镯?!” 嫁到柳府,给个不能人道的柳老头子当小妾这几年了,偏偏柳家的传家之宝、最终还是落在了这个疯病缠身的丫头片子手上,偏偏柳老头子心里还重视这唯一的独苗,女儿出嫁还把玉镯给了她,那玉镯价值连城,本是柳家元配——那个已死的女人所拥有的,如今又落在了她与他的女儿手中,偏偏她三娘想要的,得不到手! “咯噔”一咬牙,三娘恨恨道:“你嫁出去了,就休想再回到这个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也休想回来与她这当后妈争遗产,柳老头子迟早得比她先走一步,她还年轻,嫁走了这根柳家的独苗,还怕得不到柳家这庞大的家产?罢了、罢了!这玉镯子就让给疯丫头,她可把丑话先搁在前头:“今儿个我可不怕你,你提着神儿点,别给我犯疯病!若敢发疯胡闹,就甭想顺利出嫁,这辈子你都不会得到幸福!” 菱花镜子前,披着霞帔、穿好了新嫁衣的新娘,纹丝不动地坐着,整齐的刘海盖住了眼睛,在半张脸上蒙出阴影,挨过巴掌的面颊红肿稍稍消退后,恢复了冷若冰霜的颜色。虽然挨了巴掌,新娘子却面无表情,僵硬如冰块般地坐着,沉默不语的她,在这个使横的柳家小妾面前,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 房间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连燃烧的怒火都被冻结,站着的三娘表情也有些僵,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今日出了柳家的门,就别再回来了!”话落,噔噔噔,踩着酒盅底的三寸金莲儿,表情僵硬地走出门去。 “哎?哎!新娘她母亲,您别走啊……”眼看柳家主事的人走了一个,搞不清状况的媒婆,还想往门外追。 “她不是我娘!” 冷冰冰的一句话,冻住了往外追的步伐,又让媒婆僵在了门口,转过头来,看看栉妆台前的新娘,这个迟钝的媒婆才意识到事态不妙,手指抖啊抖地指向新娘,“这脸、脸……” 新娘一点点地抬头,看着菱花镜子,铜质的镜面照出菊色淡雅的面容,眉色淡淡、眼神漠然,如若能添上几分灵动泛笑的眼波,当真妖孽般魅惑人心,就是这份淡雅如菊的气息,当真是淡然自若! 靠着柳家这位疯病缠身的千金——柳鸳儿的躯壳、以真正的女儿之态、重生了的姽婳,盯着镜子,看着自己过于白皙的面颊上还清晰留有五个指印,挨巴掌时火辣辣的感觉刺到心口,她的表情里却不带半分惹人怜的委屈忧伤,依旧淡然甚至漠然了的,透着份看穿世态炎凉的悟性,多了层冰封般的保护色,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这、这可怎么办?”看新娘红肿的半边面颊,媒婆在门口跺脚,干着急。 巴掌印是消除不了了,新娘犹带几分淡定,把头簪发饰上夹的发缕垂下一些,凤冠上一串串珠帘掀落下来,珠帘遮脸,隔了几分朦胧,起身,从容地往外走。 送嫁的媒婆愣了愣,也匆忙跟上。 厢房门外,曲廊上,背光站着一个人,体态圆润,披着员外服,手里还拿着水烟袋,员外帽间隙里,被阳光明显地折射出几根银丝——正是柳老爷子,看到新娘被媒婆扶出门来,他缓步迎上去,忐忑轻唤:“鸳儿……” “爹爹,等了很久吧?” 径直走到柳鸳儿的亲爹面前,凤冠垂落的串串珠帘儿朦胧了淡然冷凝的面容,姽婳只是客套着。 “三娘她……没有过分为难你吧?”站在曲廊上,也能听到厢房里的动静,适才看着自己宠爱的小妾怒冲冲走出去,柳老爷子有些担心:该不该把传家之宝给了这个女儿作为嫁妆?该不该让这个时常疯癫了的女儿嫁出门去?“鸳儿,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嫁给一个秃驴小和尚?”一贫如洗的和尚,即使还了俗,也无法给他的女儿一个妥当的安身之所吧?若不是他这个女儿从亲眼目睹亲娘上吊死后,发了疯沙丁仇视他这个老爹,疯病已难以医治,他又何苦把亲生的这根独苗早早往门外送,胡乱选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和尚作为女婿,这、这桩婚事说来,确也荒唐! “爹,从今日开始,他就是你的女婿了,别再叫他秃驴……和尚!” 莫离…… “能嫁给他,女儿已经很知足了!”珠帘串成的面纱朦胧,旁人看不到她真切的表情,口吻中却当真有几分慨然无悔。她挽住红嫁衣这一款精心缝制的裙裳、那长长拖曳的下摆,以坚定的脚步迈向柳府大门的方向——迎亲的花轿,是由柳家自己准备好的,就停在那里。 跑到前面的媒婆,唤来十二个花童,左右牵拉着新娘那款别出心裁的红嫁衣后面长长拖曳的薄纱裙摆,徐徐前进,沿着红地毯,迈向柳府大门。 红灯笼高悬、彩绸装点,一路撒花而行,柳家门前鞭炮声声,喜庆无比,却,没有一个路人驻足观望,都避得远远的,除了柳家自己聘请的乐队,门前新郎只一辆马车,迎亲的阵仗,当真是略显寒碜。 柳府门口花瓣纷洒,明晃晃的光线中,穿着红嫁衣的新娘被媒婆背了出来。出门时,新娘脚上套的三双鞋子,脱去了一双。脚不可落地,一路由媒婆背着,缓缓走向柳家备妥的那顶花轿前。 在新娘到来时,负手站在门前的新郎,缓缓转过了身…… 柳府朱色大门,射入的光线里有暗暗的灰尘在漂浮,大红喜袍、胸前结挂着喜花的新郎,缓缓地侧转身影,半张脸落在灰尘漂浮的阴影里,半张脸却被刺眼的光束照得几乎透明。 背在媒婆背上,缓缓行经新郎面前,隔着朦胧的红盖头,姽婳看到新郎的面容,无比精致的面容,如寂月寒霜的眉目,眸光中少了温暖如秋阳之芒,流转的眼波、泛动着沁人心脾的凉,不知是不是刚刚还俗戴了假发,那光泽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有着矜贵优雅的神态,少了轻浮的表情,小和尚熟悉的面容之中有了些些陌生。看着面前的新郎,新娘面纱后面的眼神,有些忐忑迷惑。 恍惚中,姽婳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枫叶林水湄旁,又见了那个叫“莫离”的少年—— 眉目之间,少了鲜活之色,凭添几分苍白。 若阿离是秋日艳阳般的温和,那么这少年,就似寂月寒霜,沁人心脾的凉,透明的单薄、孤寂! “阿离……” 分明不是庄离,为何她总觉得像见了阿离——死去后冰冷的阿离,失了灿烂而温和的笑靥,会不会也似这般的单薄、孤寂? 目光,又一次不自觉地被这少年吸引,陌生中,她竟有一丝异样熟悉的感觉,迷离、恍惚了神智,一直、一直地看着、看着…… 突然,少年那弧线精巧的唇瓣弯翘了一下,望着媒婆背出的新娘时、迎着凤冠垂缀的珠帘里朦胧迷离的眼波时,他似笑非笑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与之前贪财好色的小和尚,简直判若两人! “小子,好生待我家鸳儿!”柳老爷子上前拍了拍准女婿的手背,又唤停了媒婆,把女儿的手握移到新郎手中,当爹的擒着水烟袋笑了笑,“早生贵子!”顿了顿,又接道:“若有了孩子,是个男娃娃,柳家会要一个来续香火!” 手指轻轻触碰在一起,又飞快地挪开,那一句“早生贵子、续香火”,听来异常刺耳,已重生为真红妆、女儿身的姽婳仍不自在,微冷的指尖僵凝在半空。 “柳小姐?” 新郎开了口,声音醇厚轻柔,十分优雅悦耳,只是这声“柳小姐”称呼,叫人听来不太舒服——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与罗家并非门当户对,他这样突兀的称呼,似是有意戏谑嘲弄,惹得新娘冻住了脸,冷冰冰不予回应,于是,新郎也不再开口,只是摊开了掌心,注视着她。 两对新人僵在原地,背着新娘的媒婆尴尬地咳嗽一声,问道:“新郎倌儿,来迎亲,总得用花轿接新娘子吧?” 新郎看了看溜家老爷给自己女儿备好的那顶大红花轿,又回头望了望自己那辆马车,略一沉吟,道:“此去吾宅别业路途漫漫,不如……就搭乘了我这辆马车,行路也方便些。” “不可!”柳老爷出声了,好歹是鸳鸯镇里的富户,未出这镇门口,总得在柳家嫁女儿这事儿上给自己挂几分薄面,该有的排场也得有,“花轿不就停在前面么,让鸳儿先坐着轿子风光出嫁,出了镇门口,再由贤婿安排便是。”言下之意,在这镇子里还是得做做样子的,但若离开了鸳鸯镇,便可依了新郎所言,让新娘子转而搭乘马车奔赴夫家。 “新郎倌儿可是住在外省?”媒婆好心提点,“若是路途太远,耽搁了良辰吉时,不妥!不如……在镇门外,先拜个天地,行个礼,权宜之策!” “入洞房倒是不急,这行礼的时辰是万万不可耽搁!”柳老爷也点头应允,“带些红烛、酒盏,出了这镇门口,先拜过天地行过大礼再赶路不迟!到家了,可得好生待我家鸳儿啊!” “小婿谨尊岳丈教诲。” 婚事是草草敲定,这迎亲行礼之事也得过且过,柳家这女儿若是正常些,岂能如此草率?可惜啊可惜,偏生得个疯病!媒婆暗自摇头,背得累些,忙往轿子那边走。 一阵喜庆的鞭炮声中,媒婆已将新娘子背进了门外那顶大红花轿内,贴有“喜”字的轿门帘放了下来,脚夫扛了轿子,唢呐响起,新郎也坐上马车,一列仪仗队吹吹打打,便往镇门口方向而去。 花轿一上一下地颠簸,轿子左右两侧的小窗帘飘动,缕缕晨曦透进轿子里,轿子里的人儿手握一面镜子,镜面上折射的阳光落在凤冠坠缀的珠帘子上。 新娘半掀了珠帘子,透一口气,听到外面除了鼓乐鞭炮声,隐约还夹杂着一些纷纷扰扰的声音,正想掀起窗帘往外看个究竟时,帘子猛地往里一翻,一物飞来,“嗖”一下穿过窗帘砸入轿内,她反应敏捷地举高持镜的右手,飞来的物体被镜子挡了一下,“咚”一声滚落在她的足侧,轿子里顿时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借着镜面折射的光线,她看清了猝然砸入轿中的竟是一颗发烂的柿子,颦眉掀开窗帘往外看,街边的屋舍敞开了门户,一些个妇人站在门口窗边,冲着迎亲队伍吐唾沫、骂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们的脸上带着不屑与讥笑,一面骂一面教唆那些顽皮的孩子往花轿这边扔破鞋子、烂柿子,扔来的东西多数被柳家的仆从挡了去,媒婆更是扯开了嗓子与这些妇人对骂。 从那些唾骂的言语中,姽婳算是听明白了,妇人们恼怒的是如她这么一个疯癫女子、不被人捆着看牢了,还作这惊世骇俗之举——逼一个出家的和尚还俗来娶她!还敢乘着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疯疯癫癫的女子侥幸嫁出去时,嫁了个刚还俗的和尚,也得被家人藏掖着、送嫁队列里的人也总该低着头偷偷摸摸沿墙根走才是,哪能这么吹吹打打、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在这些良家妇人眼中,此举简直是伤风败俗! 垂下窗帘,不去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鞋尖儿一蹭,将那颗烂柿子踢出轿外,她淡然自若地抚平了裙角,端坐于轿中。 外面虽然闹得凶,迎亲的队伍却依旧保持了前行的状态,新郎在马车里也是不闻不问,一声不吭。 只是,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这条街,却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穿过街道,拐个弯,花轿大幅度晃摆了一下,砰然落地。 姽婳扶着窗框稳一稳身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外面的唢呐声已停了下来,四周突然静悄悄的。她掀了窗帘,不安地唤了声:“孙嬷嬷!” 媒婆扶轿凑上前来,急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哎!赶紧把帘子放下,还没到镇外头呢!” “前面是怎么回事?”隔着珠帘面纱,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送花轿的仆从不知为何都聚集在队伍前方。 媒婆甩一甩手中的丝帕,哼道:“有个不长眼的,挡了咱们的路,大伙儿正在前面‘招呼’着呢。”正说着,一个仆从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催道:“孙嬷嬷,您快去看看吧,那人挡了路就是不肯退让,姑娘们都没法子了。” 媒婆皱一皱眉,尚未发话,闷在马车里的新郎终于吭了一声:“嬷嬷,咱们不如打发些银子,叫人家让一让路。” 仆役却摇了摇头,“这法子也试过了,拿出来的银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就像个闷葫芦似的杵在路当中,不肯让道!” 新郎闷在马车里也不露个面,发问的语声却有些惊讶了:“挡路的是个什么人?” “是个和尚!” “和尚?” 丫鬟的回答着实令花轿里的新娘吃了一惊,媒婆在旁直眨巴眼睛:“莫非是亲家的人?”新郎本是个和尚,拦路的也是个和尚,理当是一家人吧? 众人将疑惑的目光转向马车那头,马车上的新郎却突然不吭声了,似乎已默认了大家的猜测。 “阿力,你去请那和尚过来。” 出家人与世无争,和尚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挡人家的路,必定是新郎的同宗!媒婆于是派人去请。 仆从点个头,跑到前面去请人。媒婆则赶紧帮新娘子垂好珠帘面纱,“新娘子哟,拜堂入洞房前,可不许随意掀了这盖头!” “见个出家人,也要讲究这些俗规么?” 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来的既是新郎那边的人,姽婳就没那么多顾虑,执意掀了珠帘面纱,非要亲眼瞧一瞧那个挡路的和尚,看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这倔丫头!”媒婆赶紧伸手遮挡新娘容妆,嘴里也不闲着:“和尚不也是个男人呗!你赶紧把盖头盖好……”话犹未完,耳边却传来“哎呀”一声惊呼,媒婆回头一看,傻了眼——前去请人的仆从已经回来了,要请的人也给请来了,从仆从满脸惶惶的神色中不难看出,她刚才讲的那番话铁定被那和尚听了去。 “孙嬷嬷,怎么啦?” 花轿里的人儿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鸨母急忙挪身去挡,却已经晚了。仆从“哎呀”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巴。而此时,姽婳也看清了轿外站着的人——身披袈裟、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和尚面容,但,莫名的……姽婳头一眼看到这和尚,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她与这和尚在哪里曾见过面? 眉心一凝,姽婳脑海里浮现了一片桂花林,还有林中那座寺庙,庙里那个面容总是模糊不清的……和尚! “是你?!” 脱口而出的话,引来了众人诧异的目光,媒婆也着急地冲她打手势、一个劲地往她脸上指,她这才记起喜娘容妆上已无半点遮掩,被个似曾相识的和尚这样瞅着,姽婳的心,咯噔一下:她已不是原来的她!她已借尸还魂成了柳家千金,“柳鸳儿”又怎会认得这和尚?脑中电旋,她急忙端正了颜色,故意问:“大师从何方来?” 头戴斗笠的和尚分明低着头,视线却似有若无地飘闪着,在这顶花轿与那辆马车之间游移,目光闪闪烁烁,和尚只伸了伸手,遥指鸳鸯镇外那片荒山野林。 果然,这和尚是打山中那座寺庙而来,与新郎不属同宗、亦非同路人! “大师下山所为何事?”上下打量着这个和尚,姽婳心中狐疑:手中不捧钵的和尚应该不是来化斋的,莫非……他刻意拦着花轿是冲着她而来?她的容貌已非往昔可比,他理应认不出她才是! 和尚但笑不语。 “你可是闲得慌?”新郎在马车里闷着不吭声,媒婆倒也看出这和尚与新郎并非同路人,和尚下山不为渡缘化斋,旁人倒也想不出这人还有什么事可做,是闲得发慌专来挡人家的路吗? “贫僧忙着呢!”和尚指指新娘所乘的花轿,居然回了众人这么一句:“贫僧正忙着拦下女施主的花轿!” 喝!这和尚当真敢做敢当。 姽婳心中忐忑,却也猜不透这和尚的意图,只得以言语相激、想令对方知难而退:“大师这么做,就不怕有损阴德?”弦外之意——不论这和尚是否冲着她而来,若是要阻人好事、断人姻缘,会遭天谴的! “否!”和尚摇了摇头,“贫僧是在行善积德!” “行善?大师也会与人说笑?”阻人去路,误人喜事,也敢说是行善积德? “贫僧向来不打诳语!”和尚指一指她的眉心,“女施主印堂发暗,此去是凶非吉,贫僧阻住去路,只为救你一命!” 姽婳嗤然而笑:“我不信宿命,亦非佛门信徒!你不必在此白费唇舌!”数年前,她求佛保佑自己与家人能逃过劫难,可结果呢…… 斗笠阴影下,和尚目光微闪,猝然伸手,指向她手中的镜子,道:“施主不妨拿这面镜子照一照印堂,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条黑线。” 姽婳半信半疑地举起镜子往脸上照,和尚悄然伸手往镜子背面点了几下,镜子里赫然浮现一张血符,符咒一闪而逝,镜面依旧光洁明亮。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讶然目注和尚。 和尚语声忽变,肃然道:“你执意离开鬼镇,还须听我一言!” “和尚,有话快讲,不要误了这对新人拜堂成亲的吉时哪!”媒婆在旁一个劲地催促,旁人心中诧异的是:这和尚一来,都与新娘聊了大半天,迎亲队列也耽搁了许久,新郎怎的只躲在马车里,吭都不吭一声,莫非……他是有所顾忌,不敢露面? 新郎躲着不哼不哈,新娘却露着个脸儿与出家人哼哼哈哈…… 奇怪也哉! “但说无妨!”见阻路人有了退让之意,急着离开鬼镇的新娘不多想,顺应了和尚。 和尚却不说话,霍地伸出一指在姽婳的印堂上轻轻一按,倏又收回,转身便走。 “大师!”姽婳不知何故脸色骤变,放声疾呼,“请留步!” 和尚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一眨眼竟不见了踪影。 “这和尚不守清规,拦了花轿,还对着新娘子毛手毛脚,不正经!”媒婆口中叨叨,两手也不闲,忙着把凤冠上的珠帘面纱垂下,帮着新娘遮盖了脸儿,催着一队人马继续前行。 姽婳坐在花轿里头却乱了心,一只手悄悄探入珠帘面纱内,指尖抚在印堂上,那里余留着一股灼热的感觉,方才那和尚把手指点在她印堂上时,他虽未开口,她的脑海里却奇异地响起他的语声,如寺庙里撞响的钟,清音有余,所有纷扰的俗念沉淀了,灵台一片空灵,她“听”到他留下的那句话: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她猜不透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只领悟到一点:那个和尚绝非平常人! 如同当年那人测算的话:见了桂花,便闻鬼话! 路上耽搁了一阵,好歹是出了镇子,趁着吉时已到,一列迎亲队伍进了镇外一片树林子,媒婆喊着新郎先来踢轿子,迎了新娘出花轿,又脱下一双绣花鞋儿——出嫁时穿的三双脱下了两双,剩了一双鸳鸯合颈的红色绣话鞋,俏生生踩落在一方锦布上。 小林子里搭了个烛案,桌面贴了金花喜字,燃起两根红烛,桌前地面铺了锦布红垫子,新郎拉着喜绳一端,牵着新娘站到烛案前,欲临时先拜个天地。 出家的和尚,虽刚刚还俗,俗尘家中却早已没了亲人眷顾,既无高堂又无兄长,倒也无须讲究繁文缛节,搭个烛案,以天地为盟、山水为鉴,拜过天地后,媒婆端上合卺酒,祝这对新人平安抵达夫家别业,入了洞房再行周公礼。 接了合卺酒,收妥待洞房时再合饮,新娘子家送嫁的队列便要撤回镇里、打道回府去。临别前,媒婆好歹是记住了一件事,将一张千两纹银面额的银票交到了新郎手中,迎娶的礼节虽潦草,但终究是将鬼镇最有名的疯女人嫁出了门,承诺给新郎的阴凉自是一文不少。 新郎随手一接,却似不甚在意,脸上并无狂喜之色,倒是直瞅着新娘子,媒婆心领神会,拉了拉那根喜绳,新娘却低头似在犹豫, 一双新人在林中僵持片刻,耳旁听得媒婆干咳一声,新娘被喜绳拉扯着停滞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轻轻搭落在新郎掌心——冰凉的掌心、泛冷的指尖,相互触及,新娘似是毫无感觉,新郎浑身却震颤了一下,下意识的,与她的掌心相叠,十指紧扣,牢牢握在一起。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却让姽婳心中有所触动,讶然看了新郎一眼。 新郎优雅地浅笑,目光变得柔和,深深凝视着新娘,眼底却有黑色的旋涡在不断盘旋,“与我牵了这手,这辈子便不要再松开,若不然迷了路,可就回不来了……”这话一出口,见新娘脸色似冻了一下,刚刚放入他掌心里的手又睁了一下,欲抽离,他笑着接了一句:“开玩笑呢!你若回不了家,我会彻夜难眠的!” 一辈子牵手的承诺,却以“笑话”来代替,这真是一个很冷的笑话! 新娘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微痛——她的手被握得很紧泛了青,手指都被夹得很疼! 新郎的手指修长,指骨纤细优雅。姽婳盯着他的手指,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记忆深处另一个人的手,那人执画笔的手也曾那样紧紧牵着她,带着温柔的笑,曾经承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心口“突突”一跳,她飞快地转开视线,保持面色冷淡下的冰冷语声,回敬:“想必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魅力,让你彻夜不眠吧?” 三娘口中的“坏小子”桃花眼儿花心样,当个和尚也不正经,何况是还了俗的! 鸳鸯镇周遍的和尚不守清规,贪嗔欲炽,尽人皆知,新娘毫不留情地捅破这一层纸,深秋的萧瑟寒意,一下子吹进了这树林子。气氛有些僵冷,众家丁窃窃私语,媒婆在旁直冒冷汗,偏偏当事人神经如水管一样粗,照样儿笑得十分优雅,风度翩翩。 “原来娘子也知道我的长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不必客气,除了厅堂之外,私下我会额外照拂你的。” 林子里仿佛有乌云遮来,雷电交加,不止家丁们暴汗,连媒婆都在不停擦汗。 “那个……”媒婆干笑着,在旁提醒,“新郎新娘先合饮一杯吧。” 新郎“哦”了一声,接了合卺酒,一仰颈,迅速饮入口中,双手反剪在背后,飞快地俯下脸,隔着新娘珠帘面纱,吻了下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酒味儿却沾了上去。 新娘愣了一下,突然浑身僵硬,如化石一般钉足在那里,面纱下的纤纤颈项,有一粒一粒的红色斑点冒了出来,是过敏时起的疹子,大片大片的泛红,衬着异常白皙的肤色,分外惹眼。 “站稳,千万别倒下。”合卺从进行到结束,新郎举止优雅得体,谢过了媒婆,偕同新娘双双往外走,他的笑容依旧温和,洋溢着纯洁如佛像开光时的光芒,只是那句轻轻落在她耳边的戏谑笑语,暴露了恶魔的本质,“别太心急,这里还不适合圆房行周公礼!” “我对酒味过敏!” 这个桃花眼的小和尚,收敛了轻浮草包的脾性,突如其来的尔雅风度,谈笑间随意的戏谑嘲弄,竟让她感觉到危险兆头的迫近,“你嘴里含了酒就别来碰我!” 真像……那个流连风月场、如狂蜂浪蝶般的“庄公子”,饮酒无度,还总是借酒乱性般的来风月楼戏弄“姽婳姑娘”,最后还因醉酒失足溺死在池塘…… “你不喜酒味,我却要时常沾酒。”隔着新娘珠帘面纱,他轻笑时吐出的酒香,无孔不入,“酒能使我排遣长夜漫漫的寂寞,还能使我头脑发热,再次……迷恋上你!” “你……” 姽婳对酒味儿反感之极,本想避开他呵出的气息,心中的疑惑却又迫使她抬头注视他的表情——与神秘少年容貌惊人相似的这个小和尚,也唤作“莫离”,但他与她本应是素昧平生,怎会说……再次?“你迷恋的……无非是柳家打赏你的一千两纹银!”何曾是她?! “哎?”新郎眼神古怪地盯着她,笑出几分叵测心机,“银子冷冰冰的,我又不是娶它来当娘子!难不成,你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一千两银子?” “你……” 喉咙里如同噎着硬物,她避开他古怪的眼神,冷着脸不吭声,疾步往林子外走,走向停于林外的那辆迎亲马车。 看一对新人手牵着手、步出林子外,新郎又体贴周到地扶着新娘坐上马车,车把势扬鞭走马,目送马车背离了鸳鸯镇的方向,往郊外渐驶渐远,媒婆这才松了口气、如卸重负,领着送嫁出镇的那一拨柳家家丁,正想往镇子里折返,一转身,却愣住了—— 镇门口,涌出一拨人马,远远地呼喊着,冲他们狂奔而来! “这、这是……出啥事了?” 涌出镇外的这拨人,奔得近些,媒婆才看清来的竟是一拨秃驴——几辆马车追着几个和尚、几个和尚奔命似的狂奔在前面,一个弥勒佛似的胖和尚,手里还硬生声拽拉着一个人,一溜儿狂奔,脑门子汗如雨下、油光发亮,急喘声由远而近。 “喂——前面的人,快拦住新娘子,别让她被人给拐跑了!” 喊出这一嗓子的,正是那胖和尚,跑得近些,媒婆可算看清了被这胖和尚硬生生拽拉着来的、竟是柳老爷子,这一窝蜂闹腾着来的仓促阵势,媒婆直瞧得目瞪口呆,正发着愣呢,“芝麻汤圆”已滚溜到了眼皮子底下——胖和尚拽着柳老爷奔上来,吐着舌头一阵牛喘,缓过一口气来,两人瞪着媒婆齐声发问:“新娘子呢?” 媒婆眨巴着两眼,下意识应了个声:“走了呀!” “走了?!”柳老爷跳了脚。 “被哪个男人拐走了?”不戒和尚七窍生烟、急得不行。 媒婆又眨巴眨巴一下眼,答:“被新郎接走了呀!” “屁!”这胖和尚法号“不戒”,这会儿居然出口成脏,险些连“三字经”都给蹦出嘴,“我那时运不济的徒弟莫离,今早在迎亲途中遭遇不测,现如今人还昏迷不醒,怎么可能来迎娶新娘?” “完了完了完了!”柳老爷哭丧着脸,捶胸顿足,“鸳儿这是被野男人拐走了!” “这、这这这……”媒婆犯了迷糊,“老爷您是把人给认错了?”岳丈不认得自个相中的女婿?岂不荒唐? “屁!”这回换柳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不戒和尚急道:“若不是你抬了你那个中途出意外、昏迷不醒的徒弟来本老爷府上,让本老爷亲眼看过,本老爷还真不信会认错了人!今早来迎亲的那人分明与你那个倒霉的徒弟长得一模一样,你倒是说句实话,你那个倒霉蛋到底有没有孪生兄弟?” “有……”不戒和尚下巴上的肥肉一晃,“有才见鬼了呢!” “这、这这这……”媒婆左瞄瞄柳老爷,右瞄瞄胖和尚,结结巴巴问了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两人异口同声。 送嫁的这一拨人,和随后急追而来阻止送嫁的那一拨人,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了镇门口,大眼瞪着小眼,集体发傻发愣这工夫,那辆迎亲马车载着新娘子早溜得没影了! 娶亲当日,新娘子被人拐走?! 见多了送嫁阵仗的媒婆,早已呆若木鸡。秋风飒飒,旋过鬼镇镇门口,吹起几片枯叶,一派萧瑟凄凉中,闻得有人脱口一句: “真是活见鬼了!” 正文 第九章  古宅魅影 马鸣萧萧。 暮蔼里一面酒旗斜挂。 离了鸳鸯镇,西去数十里的马车徐徐驶于乡间古道,前方一片村落,几间农家茅舍坐落于山脚,荒草漫漫,满目萧索。 一名樵夫挑柴沿山路晚归,与翠羽盖顶的马车擦身而过。车窗里飘出阵阵酒香,辟易道侧的樵夫猛一回头,惊奇地看到驾车驶入山道的那个车夫正持了马鞭挑起卷在车篷上的一块锦布,鸳鸯织锦、喜绳相扣,两盏灯垂挂在车厢一侧,晕晕红芒照着两个烫金喜字,竟是迎亲喜车上悬的红灯笼! 赶车的车把势依着主人吩咐,在村道边的酒铺子里沽了酒来,备着干粮,继续上路,却是往山路上奔去。 马车一入山中,如同一粒微尘,转瞬隐没于山野,独见一点火光在半山腰若隐若现。 两盏红灯笼,晃荡于车厢左右两翼,火光照亮前方路程,山路两旁灌木丛丛,顽石嶙峋,杂草石缝间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夜色中却有一人沿山路而来,与马车擦身而过时,马车车厢上的小窗帘恰巧被人掀起——姽婳难耐酒味儿,正掀了窗帘子探出脸来透了口气,抬眼就瞄见那山中路人踽踽独行,头戴斗笠、身穿皂色道袍,身材匀称,虽看不清斗笠下那人的面貌,仅凭穿着打扮、轻盈步伐,姽婳猜这路人却竟是个年轻道姑! 道姑与马车擦身而过时,略微抬了一下头,似乎觉察到马车上有人注视着她,道姑抬头往车上望时,姽婳却被人拉了一把,跌回车厢内。 小窗帘垂下,没能看到道姑的面貌,姽婳面有愠色,看向适才拽拉她的莫离,同乘一辆马车,新郎偏还当着她的面命人沽酒来喝,把酒水当茶水,就着干粮小啜一杯,酒香飘满整个车厢,新郎却似有意难为她,睨着她浅笑,“坐稳些,别跌出去,要是不小心落了山崖,可没这好运再活回来!” 大画轴套小画轴,他似乎话里有话! 她疑惑地盯着他,心中隐隐觉得:近在咫尺的新郎,与稍早前来柳府应选女婿时似乎有些不同了,不知是哪里变了,她只觉猜不透也看不透这人的心思。 迎着新娘子似带探究的目光,新郎唇边笑缕不减,自斟自饮,一人图着痛快,却将新娘晾在一边干瞪眼。 “你就不能少喝些酒?”她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食色性也!人活着,总得痛快享受一番!也不枉在这阳间再走一遭!” 一仰颈子,痛饮一杯,他眼角余光微挑,笑睨着她,温文尔雅的气质,偏是掩盖了他不怀好意的笑。 小和尚贪酒好色也不出她的意料,当初以为这个叫“莫离”的小和尚是年少无知、有色无胆,眼下这酒癫的模样,却令她心中略有不满——最见不得如“庄公子”这般风花雪月、酒色无度!若是这人也不加收敛,放浪了形骸,便与京城里那位贝勒爷无甚差别! “酒多伤身!” 她冷冷回了一句,撇过脸去,不再看他,却错过了他因她这句关切而波动的眼神,眼神幻变,把盏的手略微僵住,他眼底竟划过一丝悲凉,闪浮的水光一现,他猛地闭眼、仰头饮干杯中酒水,再睁眼时,眼底深处只余了千年孤寂般的寒霜,凝成冰刃,那样直直地盯住了她! 姽婳却浑然不觉,扶着额头依向车座软垫,酒味儿萦绕鼻端,久久不散,她只觉浑身乏力、头也昏昏,眼前景致模糊起来,连着新郎的身影都逐渐模糊不清,她缓缓闭了眼,迷迷糊糊的,似要睡着了。 半睡半醒时,犹在忧心思虑——费了些苦心,从柳家枯井暗室里逃脱出来,寻了个和尚草率出嫁,出了牢笼般的暗室,又入了另一个枷锁禁锢,前途漫漫,不知是否嫁对了人,但……姽婳出嫁已成事实!梅子姐咒她嫁不得如意郎,她偏要逆了天命,往后还要与莫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过一辈子,她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享受出嫁为人妇的幸福! 浴火重生,才觅得了这姻缘,如此不易,即便嫁的不是良人,她也不应反悔、不应怨尤……嫁到了夫家,往后,就在家中,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波澜不惊了此余生……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隐约听到莫离模糊的话语荡入耳中: “天亮了……就快到家了……” 快到了吗? 他的家……快到了…… 他家中是怎样的景象? 心中急切,想要掀了窗帘子,往外探首张望一番,无奈浑身乏力,睁不开眼,神智迷迷糊糊的,心,却焦急万分,这一急,不可思议的事竟发生了—— 她竟感觉自己像是睁开了眼,轻飘飘的,飘出了车厢外,像是魂儿又一次脱了窍的,无拘无束地飘出车外,看到了一番清晰的景致—— 外面的天,蒙蒙亮,山间起了浓雾,雾色中夹裹着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山云蒸,阴雨绵绵。 蚕丝一样细长银亮的秋雨,夹带着深秋的凉风,打湿了这片山林。 林中数不尽那绿竹猗猗,片片竹叶在秋雨的寒意浸泡下渐渐泛黄,竹叶尖上挂了一粒晶莹圆润的雨珠,由小小的一粒逐渐饱和成珍珠般大小时,便滚落下来,“滴答”落在一个路人的斗笠上,再汇同斗笠上承接的雨水一齐流淌至帽檐,垂下一帘断了线的雨珠。 隔着“珠帘”,四周景致皆笼上了水汽,变得朦胧缥缈,看不清前方的路径,那路人抬手欲擦拭被风沾拂在睫毛上的雨水,将手抬至眼前时,才发觉手是湿的,衣袖同样是湿淋淋的,都能拧出一滩水来,再低头瞅瞅身上的皂色道袍,喝!活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无奈地甩甩衣袖,斗笠下那张莲般脱俗的素颜,居然泛开了淡淡的笑,只听那人莞尔一笑,自言自语:“好一场及时雨,恰好洗了这身沾尘的道袍,倒是省事不少。” 听这轻柔平和的语声,雨水浸身造成的不愉快也荡然无存,正所谓不焦不躁,这位看似年仅双十的道姑,道行修养倒也有些火候了。 姽婳那缕离了躯壳、飘飘荡荡的魂魄,在撞见了行山路的那个道姑后,便飘曳着,一路尾随着她。 施施然往前走了几步,道姑突然“噫”了一声,停下脚步,侧耳作聆听状——萦绕耳畔的淅沥雨声中夹杂了些许怪异的声响,凝神聆听,竟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的声响。 寻觅声源,起初离得较远,弹指间,居然已近在咫尺!道姑稍稍侧转身子,就看到路的彼端有一人正撒腿狂奔而来,雨水、泥泞溅染了那人的白净长衫,一头湿发凌乱地披散着,盖住了大半张面庞,她只看得清那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呼直喘气的嘴巴。除了嘴巴一直大张着之外,那人的两腿也一直以惊人的速度狂奔不休,她只眨了眨眼,那人已飒然如旋风般从她身侧跑了过去,活象是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一转眼,那人已逃得了无踪影。 道姑依然侧身站在原地,半眯了双眼把视线凝在足前一处水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颗颗雨点滴入水洼中,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原本是小小的波纹,霎时间整个水面剧烈震荡起来,洼内蓄水翻腾着往外溢出。见状,道姑的嘴角微微弯起,宛如柳絮般轻柔的叹息飘落风中,她竟是低头冲那水洼低语:“来了啊。” 不错,是来了,来的还真不少—— 七八个彪形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弯刀,凶神恶煞似的追赶而至,奔踏的脚步震得几处水洼内的蓄水急剧翻腾,彰显了这帮人的滔滔怒火。 这拨人气势汹汹地从道姑面前奔了过去,奔踏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这段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恰似水洼内的涟漪,一圈圈急速泛起——荡散——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惟独在道姑心中遗留些许无奈——天底下不平的事多如牛毛,有些事是她管不了、也无法去管的。 悠悠一叹,道姑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了许多,不知怎的,她竟莫名地牵挂起被那七、八个彪形大汉追赶着的那个白衫人的安危,觅着那帮人追赶的方向,道姑急步前进。 穿出这片竹林子,眼前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溪流,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溪岸边踩落了无数枚深浅不一的杂沓鞋印,清楚明了地告诉她:方才那帮人已涉水淌过了这条溪流,奔向对岸去了。 没有犹豫,她拎起衣摆,径直迈入了湍流中,走到溪水中央,水已没过了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抵达彼岸后,她脱掉脚上那双与道袍同色的布鞋,把磨平了底的鞋子翻转过来,从鞋子里“哗”地倒出一大滩水来,又把湿鞋往脚上一套,踩着岸上一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前走,俄顷,便来到了大青砖围墙圈出的一座府邸门前。 府邸那两扇高大的宅门虚掩着,门前满是乱石杂草,年久失修的门板上,漆色剥落了大半,门钹锈渍斑驳,围墙、檐上砖块瓦片缺损,透着股萧条、衰败的迹象。 站在门前,看着这两扇宅门,道姑眉头微皱,脸上多了份凝重——在常人眼里,顶多也只能在这斑驳的门板上看出“败落”二字,但在修行者的眼里,这两扇门却缠绕着一股浓浓的晦气。 这是一处不祥之地! 宅门里头似乎潜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她先从袖兜里掏出一纸符箓,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而后,一步一步徐徐靠近那两扇宅门,抬起左手轻轻平贴至门板上,正准备用力推门时,意想不到的一幕状况发生了—— 宅门“哐砰”震响,似乎被人从里面大力撞击了一下,原本虚掩的门缝“咯”地阖上,再用手去推,却怎样也推不开了。 隔着两扇厚重的门,宅子里头模糊地传出些声响,像是有人在极度恐惧下,以紧绷的声带颤挤出完全走调的几个音,把这几个零碎的音拼接、连贯起来,她登时领悟:门里头有人在惨烈地呼嚎,发出“救命”的呼喊声! 无暇细想,她迅速弹出夹在手指间的那张符,“啪嗒”甩贴到门钹上,贴到门钹虎环上的符箓燃烧起来,一簇火焰射入门钹,神荼、郁垒两尊门神像在门上一闪而逝,宅门隐隐发出类似于人的一声怒吼,“当啷当啷”几声震动,门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推,带动两扇沉重的宅门徐徐敞开。 咯吱、咿呀—— 令人牙床泛酸的响动中,宅门终于完全敞开,门里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七、八个人,她定睛一看,逃出门来的竟是原先那几个彪形大汉,没了先前的凶悍气焰,此刻这帮人竟如同丧家之犬,哆嗦着两腿、哭爹喊娘地往外逃。她急忙拽住其中一人的衣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何如此惊慌?” 那人颤动着两片发青的嘴皮子,惶惶地叫:“快、快放开我!”他腾出一只手抓住那半幅衣袖往回扯了扯,没能挣脱她的挟制,整个人便脱力地瘫坐到地上,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的样子。 她心一软,松了手,那人连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逃之夭夭。 看着那些个仓皇逃蹿的背影逐渐晃动成小黑点消失在碎石幽径的尽头,她这才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敞开的宅门里头,举步,拎起衣摆跨过门槛,走进门去。 姽婳张了张嘴,欲唤住道姑,但发不出声,飘荡的身形似透明的,竟也穿透进了门里,紧进尾随着道姑,一同进了这座宅门里头。 朱门府第,被枫叶香径一分为二的小园花圃中,荆棘丛生,一路蔓延、攀缠至破败的亭台,九曲水榭,莲花池中腐烂的水葫芦覆盖了整个水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连接亭台楼阁的回廊长年累月沉淀下厚厚的尘埃,残缺的檐角粘挂了数张蜘蛛网,回廊里头一间间厢房,房门锁得死死的,透过断裂、破碎的窗格子,可以窥视到房中各类摆设都蒙了灰尘、结了蛛网,烛台上几只耗子“咯吱咯吱”地啃着蜡烛。 檐下风铃被风吹动,叮当微响。偌大的府邸,一派寂寥中,清晰回荡着一个人的脚步声,越往宅院深处走,道姑就越发地感到蹊跷——分明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废宅,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理当再无旁人,但她的身后有时竟会响起鬼魅般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着她,但,每当她迅速转身往后张望时,回廊上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角落里一声叹息,游丝般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壮着胆子再往前走,那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脚步声重又在她身后响起,不论她如何迅速、敏捷地回眸往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回廊上走动的人影。 宅院深处有一座杂草丛生、荒废许久的园子,小园对面,隔了墙就是一幢小楼,似乎是府邸主人就寝居所在,小楼扶梯一尘不染,雕鲽户前纱帘飘拂,玉兰盆景幽香弥漫,虽是一墙之隔,但此楼与那荒废的园子确有云泥之别。 这座宅子内,惟独这幢小楼里有些声响,断断续续地从二楼窗口飘出,细听,竟是低叹之声。 快步走向小楼,直到道姑走到扶梯前,“异状”才猝然袭来——她的颈项被掐住了!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窒息感令她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项,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颈部的一圈肌肉却诡异地往里收缩,白皙的颈子上逐渐浮现十道手指印,无法呼吸的她硬生生憋着一股劲道,迅速从袖口抽出一张符箓,心中默念符咒,咬破舌尖吐出血珠喷溅到符上。 吸入血咒的符箓腾空飘起,忽而化作一道金芒,如链般绕过她的颈项后消失,原本往里紧缩的肌肤蓦地松弛下来,恢复常态,肌肤上十道乌黑的指印渐渐淡去,耳畔骤然划过一声稚儿般的尖叫声,所有“异状”于瞬间消失,她的眼角余光只捕捉到一缕淡如烟的影子在楼门的缝隙间一闪而逝,小楼扶梯上那道紧锁的楼门却奇异地自行落了锁,徐徐敞开了。 楼里面居然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从楼中传出: “救命——救命啊——” 缓过一口气的她,来不及细想,急忙顺着扶梯拾级而上,至二楼,呼救声更加清晰,就在走廊尽头,窗子朝南的一间厢房,房门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声响,宛如铃铛被风轻摇时发出的悦耳之声,然而,当她推门而入时,耳畔所听到的却是稚兽般的啼哭声——是小孩的哭声,还是幼小兽类的啼声? 抽出一纸火符,抛甩至半空,一团焰火霎时间迸燃,借着这簇焰芒,她开始仔细打量这间斗室—— 一间极其普通的厢房,房中一张书案、一扇屏风、一只鸭形熏炉……简洁的摆设,整座府邸,惟独这间厢房在她看来最最“正常”,应该没有什么“脏东西”。 暗自松了口气,正当她准备退出房间时,那扇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看到这房中的屏风,姽婳的心,咯噔一下,似曾相识的感觉漫上心头,飘曳尾随,随着道姑一同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一看…… 道姑哑然失笑:屏风上哪是什么血丝,分明是朵朵怒放的丹桂,不知被哪双巧手绣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为这斗室平添几分雅致。 姽婳却是惊呆了,定在了屏风前,直愣愣盯着那面屏风,屏风上朵朵丹桂描画的笔触分明是、分明是出自——庄离笔下!她惊愣在了屏风前。 看不见游魂的道姑、抹去额头冒出的虚汗,径自绕过屏风,在内室的床前,终于发现了那个呼救的人——沾满泥泞的长衫,分明是方才被彪形大汉追赶的白衫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纤瘦孱弱的身子蜷缩在床脚,披散的发丝也簌簌发抖。 听到外人的脚步声,噤了声的少年满面惊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望见进房来的只是个道姑时,一层碎碎泪花又浮了出来,苍白的唇颤启: “姐姐,救我……救我!” 闻声,恍然回神,姽婳穿过屏风,飘曳而上,视线恰巧对上少年的泪眸,恍惚中,仿佛有一双千年孤寂的冰眸在眼前晃过,那夜古庙外枫叶林水湄边、那个人眼里碎碎的泪花模糊地重叠在这少年惊恐的眼里,令她心口嘭然大作,失魂落魄般看着少年,口中喃喃:“……阿离?”初次相见的莫离,如同若干年前与她诀别的庄离,泪眼凄迷…… 不,这少年绝不是庄离! 只是错觉,只是……这少年的无助眼神、大颗大颗滴落的泪珠、满是凄苦之色的婆娑泪眸……分明、分明又是脑海中的“他”眼里还在含着泪花,含泪凄楚地望着她,悲痛欲绝地泣道:恨只恨,你我都是男儿身……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呵,令她的心,都要碎了! “阿离——” 哪怕是错觉,哪怕只有一瞬,她也想抓住他!泪眼朦胧中,她扑向了床前的少年! 虚空飘曳无形的一缕游魂扑出时,那道姑的身形也动了,骤然飞起的道袍长袖,幻化为飞翼,与姽婳的魅影相叠,同时扑出,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冲着少年飞扑过去…… 含泪的眸,倏地闪过嗜血红芒,滴出的泪染作殷红色,蜷缩在床脚的少年,望着飞扑而来的道姑,眼神诡异地闪烁了一下,嘴角弯出令人惊心的诡笑,唇色忽变,褪了苍白,染上了惊心的猩红色,白森森的尖牙咬了一下唇,少年突然冲着飞扑而至的她吹了口气,裹着血光的雾气吹出,扑至床前的她眼前骤然发黑,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可怜的傻人儿。” 带着悲怜之色,少年接住昏厥倒下的人,“这身道袍可真碍眼哪!”伸手扯开道袍领子上的扣子,嘴角一抹泛冷的笑,少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牙尖,缓缓俯身,嗜血的牙尖咬向昏迷中的她那白皙柔嫩的颈项,咬出两枚牙印,尖利的牙透过肌肤往里刺入,殷红血丝微微渗出。 这、这少年不是人!而是、是……鬼!靠吸人血来维持人形的……鬼! 姽婳顿悟时,虚空飞扑的无形之躯已然穿透了少年,穿透过去,她竟看到一口池塘,无实质躯壳的游魂,竟被吸入了池塘之中,池塘水面漫出的水草,长长的、长长的,如锁链般缠住了她,死死地缠绕着,往池塘底下托拽。 拼命地挣扎,姽婳仍被拽向池塘水底之下,水底淤泥中,“噗”的一声浮出一物,竟是一张人脸,眉目五官清晰可见,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眸中一点凝霜的冰刃……似溺死之人的怨灵,索命般的向她瞪来…… “啊——” 一声尖叫,游魂猛一挣扎,如同瞬间附体归位,姽婳骤然清醒,霍地坐起,心有余悸地急喘着,睁眼环顾四周,发觉自己仍置身在那辆迎亲马车上。 难道……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却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车厢里……似乎太安静了! 新郎呢?新郎怎么不在车上了? 心口嘭然大作,像是突然遭人遗弃般的,惶恐不安,使得她在发觉新郎不见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忆及方才梦里无比真切而清晰的场面——那扇屏风、屏风后那个人……难道、难道…… 她惊慌失措,急急地站起,正想冲下车去,车厢的门帘子倏地掀起,外面明晃晃、刺眼的光线射了进来,她眯了眯眼,眼前似有人影晃闪。 “醒了么?” 掀开了门帘子,莫离站在车外,探头往车厢里瞅了瞅她,一贯的,温和浅笑道:“下车吧,咱们到家了。” 到……家了?! 姽婳一愣,“啊?” “啊!”应了两声,心里的慌,却莫名平息下来,稳了稳神,她缓步走出车厢,踩着垫脚的小凳子,下到地面,耳边听得一阵潺潺流水声,清晨的阳光,暖暖的照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山麓蜿蜒的路径上,抬头望去……这一望,她惊愕不已!梦里的场景,竟出现在眼前—— 前方一片竹林! 林中数不尽那绿竹猗猗,片片竹叶在秋雨的寒意浸泡下渐渐泛黄,竹叶尖上挂了点点清晨的露水,由小小的一粒逐渐饱和成珍珠般大小时,便滚落下来,“滴答”一声,姽婳的心,也是咯噔一下。 “怎么了?” 一只手轻悄悄搭上她的肩头,浑身打了个激灵,一回头,她看到新郎拎着收拾好的行囊,站在她身旁,温和尔雅的笑,却笑得她心头莫名发慌。 “没、没什么!”急急地撇过脸去,不想被他觉察她眼底那一丝慌乱,她掩饰般的抬手挽了挽鬓发珠簪,这抬手挽发的姿态模样,却似令他恍了恍神,一贯盈了笑意的眼睛,微眯,痴迷了一下,眼底暗涌的波涛一瞬的、激荡! “随我来!” 牵起她的手时,发觉她的指尖颤了颤、微凉,他温和地笑着,连着她的指尖一同包拢在掌心里,紧牵着她,往竹林里走去。 穿出这片竹林子,眼前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溪流,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 趟过这条溪流,再出现在她眼前的,会不会就是…… 驻足溪岸边,姽婳正犹豫不决时,新郎却二话不说,上前猛一把抱起她,在她倒吸一口气尚未惊呼出声时,他已大步迈入溪流,趟向了对岸。 湍流中,水已没过了膝盖,新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新娘只得紧紧圈抱住他的颈项,乖乖的蜷在他怀里不敢乱动。 随后跟来的车把势,驱车绕向溪岸浅滩处,耽搁了些时间,才顺利让马车也过了浅水溪,车辕车轮子,俱未损坏。 抵达彼岸,踩着岸上一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前走,俄顷,果真来到了大青砖围墙圈出的一座府邸门前。 走到那座府邸门前,姽婳猝然晃了晃身子,险些站不住脚! 梦里的场景真实再现,她眼前的这座府邸,和“梦”里所见,却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到了,来!”新郎把手伸向她,“随我一同进去!” 暗自咬了咬牙,姽婳伸手搭在他手心里,吸气,抬头,直直的迎着那座府邸,直直地走了过去。 府邸那两扇高大的宅门紧闭着,门前不见乱石杂草,几级石阶反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门楣上张灯结彩,两盏红灯笼高悬,灯笼竟还亮燃着,清晨的阳光,却盖不住灯笼幽幽散出的光线,那光线极怪,照着拾级走来的人,居然照不出人的影子! “这、这是……你家?” 姽婳心中隐隐不安,踩着石阶拾级而上,走到府邸两扇紧闭的门前,未看到“梦”里年久失修的门板,却看到这两扇朱门漆色油亮,虎环门钹金澄澄的,就像新髹的一样,大青砖圈砌的围墙、琉璃黛瓦,瓦当上雕刻精美,这座府邸,仅门面上,就有一股子风光气派!像是、像是……哪家王爷外置的林苑别墅! “是父亲留给我的别业!”莫离浅笑,“从今往后,这里也就是你的家,你我的家!” 秋风飒然,吹得门楣下两盏红灯笼“吱呀”晃荡,门上匾额被结彩的红布绸缎刻意遮盖着,她看不到这府邸门匾上的提名。红灯笼晃荡在头顶上方,灯下新郎的笑容模糊不清,姽婳只听得他一句催促:“快随我一同进去吧!” 嘎吱—— 府邸的两扇门,敞开了。 新郎牵着新娘子的手,举步,双双迈进门去…… 豪门别业,气派阔绰,园月门隔出一座座雅致小园,亭台楼阁,飞钩重角,水榭长廊…… 进了门,这一路走来,姽婳没有看到丫鬟仆役的身影,偌大一个府邸,竟没有雇佣一个下人,周遭静悄悄的,长廊外、小园里,修剪整齐的草木盆栽,精心打扫的阁楼亭台,怪的是,竟寻不见一个家丁! “这家里……就你我两个人?” 赶车送新人来此处的那个车把势,约莫是去了马房,姽婳心中隐隐不安,进了府门之后,总觉哪里不对劲,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萦绕心头! “干完活的仆人,暂时外出……不回来了!”莫离笑着,不紧不慢地答道,“他们都知道我一回来,就不喜欢被人打扰,家中无闲杂人、落得清闲,也好……与你独处!” 新婚之夜,两人独处,是情理之中,但没必要把下人全扫出门去,莫非这人……孤僻成性?姽婳看了看身边人,新郎笑容温和、笑意却未漫入眼底,紧牵了她的手走进门来、一路引领着她,看似体贴温柔,相牵的手却异常冰冷,指尖如触冰块,她的心腔,莫名瑟缩了一下。 “到了!” 心存疑虑,姽婳走得也慢,低头沉思时,却险些撞上他的背,猛一抬头,却见莫离已止步在小园里,园中桂花树上、仍飘着些桂花香,碎石铺成的小路幽径蜿蜒向园中一幢小楼,楼上开了扇小窗,窗边摆着一盆菊花,狮子鬃毛般狭长的花瓣反复重叠、风中摇曳生姿,竟是金狮曼舞! 姽婳一眼望去,心里“咯噔”一下,暗惊:这小楼入目好生熟悉,竟是昨夜游魂时所见的那栋小楼……道姑曾来过的那栋小楼! 小楼里,是不是也摆着那道落了挂花丹青的……屏风?! “来吧,我们上楼去!” 莫离牵着她,往小楼扶梯那边走,木梯子嘎吱一响,木头缝隙里竟震落些灰尘,姽婳踩着木梯、听着脚下簌簌微响,依稀看到楼板震下的灰尘,双手搭在擦拭得一干二净的楼梯扶手上的她,越发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抬头细看,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园林里筑的小楼画栋雕梁,如塔楼般层叠而上,重重飞檐,挂铃悬穗,瑞兽置顶,样式别致!楼内过道铺了红毯,小园曲廊的廊檐下张灯结彩,布置得恰如喜事临门! 牵着新娘,一直将人送进了楼上一间房,莫离站在门外,眉眼弯笑,淡淡道一句:“进去梳洗打扮一下,晚些,我再过来。”话落,竟径自转身,噔噔噔,下楼去。 姽婳愣在了房里,想了想,反锁了房门,不允外人前来打扰,独自在房中梳洗妥当,换了衣裙,挽发坐在栉妆台前,持了把梳子细细梳直了长发,挽高髻、缀钗环,洒了些金粉上去,照着镜子,手指轻轻拢一拢刘海,指尖扫过眉梢,倦眉未描,眉色淡淡。 她放下镜子,打开栉妆台上一个盒子,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象牙镂花的精致眉笔,盯着盒中眉笔幽幽出神片刻,伸出手来将它取出,尚未往笔端沾上描眉的黛色粉末,却又把笔搁了下来,照着镜中两弯淡眉,悠悠一叹,手指贴着眉梢抚摩那一点金粉花箔,口中喃喃:“当真……像是女孩儿……出嫁了!” 曾经,描眉剪春山、一颦一笑,女子风韵栩栩,却只是欺瞒众生!如今,淡眉未扫,眉眼唇腮,已是真切的……女子! 还有那……玲珑曲线…… 姽婳低头,双手在身上缓缓游走,胸部不再是平坦一片,高耸而饱满,令她惊奇和惊叹,适应了许久,方才适应灵魂所依附的这具肉身——真正的女儿身! 无须……再掩盖隐瞒什么! 即便……即便与夫君洞房花烛…… 她可以重生,就要过新的生活,实现自己的心愿,嫁了一个……能让她莫名想到阿离的男人…… 洞房花烛,行过周公之礼后,她就是他名副其实的娘子了……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传来,房中人儿微拢了眉端,双手紧抓一下领口,镜子里倒影着她略显紧张的面容表情——该来的,总会来! 深吸一口气,她故作淡然地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拨开门闩,不见敲门的人推门进房来,她默默等了片刻,伸出手,猛地一拉门—— 门外空荡荡的,不见敲门人的影子! 莫非……她听错了? 重又关上门来,坐回栉妆台前,吁了口气,从袖兜内掏出被她随身携带来的那块华贵纱巾,指尖抚摩着天蚕丝织的透明薄纱,点在纱巾右下角金丝绣的那朵花上,目光向游移窗口,搁在窗边案几上的盆载里一朵金菊,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似在风中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金狮曼舞…… 想不到,此间主人也喜欢这品种的菊花! 阿离…… 轻若游丝地一叹,她沾了茶盏里的水、打湿手中纱巾,敷在左侧眉梢,照着镜子正想抹去眉梢贴的金粉花箔,忽听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轻轻敲了三下,骤然停歇。 她心中犹疑,扭头看了看反锁的房门,不加理睬,回过头来专心对镜梳妆。 笃……笃……笃…… 似有若无的敲门声,莫名地使人心头发慌烦躁! 容不得她独自在房中静坐,门外忽地砰然作响,像是有人往门板上用力踢了一脚,连着门框儿抖震几下,扑簌簌落下片片墙粉。 啪! 搁着眉笔的盒子关合上了,房中人霍地站起,恼着脸儿,疾步上前,“喀”地拨了门闩,迅速打开房门,走出门来呵斥:“什么人?” 门外依然空荡荡的,无人应声,她左右张望一下,瞄不到人影,不禁有些错愕,折身正欲返回门里,目光不经意地扫向门槛边沿时,心头却猛然一跳——门外墙根静静摆了一盆美人花卉,花托上一张美人脸以各色花簇巧妙修剪,并点睛缀色,看那眉儿弯笑、斜挑着眼角,俏生生流出几分轻佻,可不正是她自个的一张花容么! 惊颤着心尖儿,她尖叫一声,猝然发了狠地用脚尖儿踢翻了那盆美人花卉,放声喊:“来人!快来人!” 楼上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唤不到人来,她奔向小楼走廊另一端,那里也有一间厢房,砰然推开房门,一脚踏进去,抬眼间,她惊呆了—— 斗室里,一道屏风,很是眼熟,似曾来过……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再进这个房间,不要再往里走,诡异的是,她的两脚似被什么东西拖动了,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里走,一点点的,靠近了那道屏风! 嘎吱—— 屏风猝然晃动了一下,她的手轻轻一触,整扇屏风歪斜在了墙上,她便看到了被屏风隔在里面的一样东西—— 一只浴桶,静静的搁置在里面。 满桶的水,已凉。 水面上,浮着一块浴巾,“莫离?”她上前,抓起那块浴巾,唤了一声,浴桶水面震荡着,泛开了涟漪…… 浴桶的水里面,隐隐浸泡着一物,黑黑的一团,看不太真切,她讶然低下头去,脸,渐渐贴近了水面…… 噗啦—— 水花猝然飞溅而起,分明是一只浴桶,在水珠飞溅到眼里,湿了眼眶时,她竟看到了不该存在的东西—— 浴桶水面倒影出一口池塘! 她竟又看到风月楼外,那口池塘! 水花飞溅时,她整个人竟像是被吸入了浴桶中,由桶里的水穿越到了那口池塘之内,池塘水面漫出的水草,长长的、长长的,如锁链般缠住了她,死死地缠绕着,往池塘底下托拽。 拼命地挣扎,姽婳仍被拽向池塘水底之下,水底淤泥中,“噗”的一声浮出一物,竟是一张人脸,眉目五官清晰可见,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眸中一点凝霜的冰刃……似溺死之人的怨灵,索命般的向她瞪来…… “啊——” 惊怖的一声尖叫,随之房门被大力推撞,一道人影旋风似的冲了进来,扑入屏风内侧,急唤:“娘子,出什么事了?” 娘子? 会这么唤她的是…… 莫离? 整个身子趴在浴桶边缘的姽婳,大口喘息着,像是从噩梦里猝然惊醒,抬起头,发觉自己依然在这间斗室里,那只浴桶也依旧静静的搁置在那里,桶里的水,平静无波…… “我、我……”看看那只浴桶,再看看冲进来的莫离,迎着他莫名关切的温和目光,她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我没事。”缓缓站起,她步步往外走,“房间里太闷了,我、我想出去走走!”话落,猝然独自奔出房门,飞快地下了楼梯,奔出小园,直奔府邸依山而建的那片林苑…… “哎……” 眼看着她跑远,莫离嘴角边泛了一丝古怪的笑,绕到姽婳之前梳妆的那间厢房,看了看栉妆台上的东西,目光猝然一凝,凝在了一块半挂在桌子边缘的丝巾上,半透明的华贵纱巾,右下角金丝绣了朵花,一朵金菊,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似在风中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金狮曼舞…… 他眼底瞬间风起云涌,翻腾着莫名的情绪,抓起那块纱巾,抬头,看看栉妆台上那面菱花镜,镜子里一抹模糊倒影,酷似和尚莫离的面容五官,却有着另一个人的气质神韵,本是带了秋日的暖意的眸,此刻却深不见底,如冰封了的寒潭,化不开的千年孤寂,毫无血色的唇,冰色,凝着一丝诡秘的笑…… 这镜子里,似叠着另一张脸,看得人心惊不已! 啪嗒—— 他甩出手中那块纱巾,飘落的纱巾恰巧蒙住了镜面,遮挡了镜子里照出的诡秘魅影。 他又踱回去把门闩拨开,留了一条缝隙,虚掩着房门,然后,走到窗台前,看着姽婳从这幢小楼所在的园子里走出来,独自一人往外走,他的眼底有莫名纷扰的情绪在暗涌,缓缓的,从口袋里掏出岳丈柳老爷赠送的银票,拿起一只火折子,擦出火,看着银票在火上一点点被烧毁,他笑着往窗台下吹落灰烬,静静的伫立、隐身在窗帘遮阴的暗处,好整以暇地等她主动回来。 这辈子,注定逃不过的…… 正文 第十章  危情丛生 夜幕降临。 盏盏灯笼的光束打在林苑,建在山上的别业府邸,这片采天然格局划出的林苑尽头,绿荫小道蜿蜒而上,便可到达一处断崖——这是一条断头路,一片峭壁悬崖,万丈崖下,临了一条峡川激流,礁石激浪,涛声萦耳。 峡川对岸,小木屋星罗棋布,灯火点点簇簇。沙滩上堆了篝火,有不少渔猎之人围在篝火边,远远的看去,像点点小黑蚂蚁…… 隔了一川激流,犹如笼中之鸟,飞不到自由的天空,姽婳遥望对岸,黯然神伤,下了悬崖,独自漫步在林苑,听远处潮汐一浪接一浪、轰然拍在峭壁岩石上,她仰起头,看到矗立在眼前的悬崖峭壁。 悬崖上似乎有人…… 翘首仰望,没来得及看清悬崖上的人,她的额头突然一凉,一滴雨水落下,夜里飘起了雨丝。她提着裙摆,往回走。 夜了,该回去了。 回到那栋小楼,上了楼,站到门外犹豫时,却发现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斗室里漆黑一片。 “莫离!” 他不在这间布置好的洞房主卧里吗?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呢? 斗室里关了窗,四面都遮拉上了窗帘,奇怪的是,房里没有亮灯盏。 摸索着进了房,她突然感觉很冷,窗帘被风吹起,房门“砰”地关上了。站在黑暗的空间里,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房间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强烈。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新人床的斜对面,那里有两张单人沙发椅,中间搁置着一个圆形的小茶桌,茶几左边的椅子上,笼着大片阴影,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是不是……行李箱搁在椅子上了? 疑惑地盯着那张椅子,她步步靠近。 听到脚步声,椅子上的阴影似乎挪动了一下,她莫名地紧张起来,“谁?” 啪嚓! 火折子擦燃的光焰点亮了桌上一盏蜡烛,莫离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坐着,默不作声地盯着她,那一瞬,她突然发觉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你……还没睡?” “我在等你。”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木然坐着的人终于有了表情,声音依旧尔雅柔和,“等你回来。” “等我?”心头突突一跳,她却依旧淡漠了表情,漫不经心地看看那张新人床,上面的被褥叠得平整,的确没有被人躺过。 “今晚是咱们新婚的第一晚。”保持着优雅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的他向她伸出手。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姽婳也明白他的意思,心理上做过充足的准备,她回应了他邀请的手势,先脱去了被雨淋湿的罩裙,又解了内衣的几粒扣子,上前几步,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摊开的掌心,“洞房里,怎的无花烛?”风月楼里待过的伎子,自是毫不羞怯。 “梦周公,还须花烛高燃?”轻轻一拉,拥她入怀,那一瞬,他只感觉到冰块般的硬度与凉气,果然,她的潜意识在抗拒与排斥这样的碰触,“你想要的,不是花烛吧?” “易求无价宝……”坐到他怀里的她,眉睫幽掩,却是掩盖着几分落寞,淡然说:“难得……” “嘘!”竖起一根手指,贴到她的唇上,莫离盯着她,眼神有些变,“去洗个澡吧。”他站了起来,推开她,独自往内室小房间里走。 “莫离!” 异常发颤的喊声,使得他的脚步微微停顿,转过身来,默然盯着她。 “从今往后,你与我,便是夫妻了!”她的面颊异常潮红起来,心中有某种迫切的渴望,如果沙漠里看到海市蜃楼的旅人,渴望一片甘泉的滋润、一个港湾的依靠,想在虚幻无凭之中抓住点真实感的渴望,促使她走到他面前,泛冷的手指开始颤抖着,解开罗带,肚兜的红绳系带滑落下来,朦胧的烛光照着冰肌、珠圆玉润…… 名副其实的女儿身!玲珑曲线毕露…… “你、你……”喉咙有些发干,他皱眉移开了视线,“你在做什么?” “洞房花烛,行周公之礼。”解下来的红绳系带,与她微颤的手指,一同落回他的掌心,“白头吟,不相离!” 接过那根红绳系带,几乎揉碎在掌心,他猝然扣住她的肩膀,手指如铁钳般扣得肩胛骨疼痛欲裂,她却闭上眼仰起了脸。 半裸着身子的她,犹如冰冷的蜡像,杵在他面前。 美色迷惑下,这个不守清规娶了她的小和尚,几分轻飘、色令智昏,往后,两人过日子,他就会对她百依百顺——姽婳出嫁,与个不太讨厌的男人,过段平淡的日子,这是她今生唯一的奢求了! “柳小姐……” 耳边有低低的笑声,讶然睁开眼时,她恰巧对上他戏谑的眼神。 “冲人投怀送抱的事……”他笑着,猝然用力推开她,看着她狼狈地跌倒在地毯上,他迈开优雅的步态,走过她身边,抛下一句:“买卖人做交易?你该去青楼风月场里占个花牌位置!” “莫……”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小房间里走,跌坐在地毯上的她惊疑交加,却说不出话。 打开内室里间的房门,进门前,他的脚步微顿,背对着她问:“倘若娶你的不是你所爱之人,你也会与他……圆房?” “……是的。”没有站起来,她的两手撑在地毯上,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抓得地毯微微皱起,“父母命、媒妁言,出嫁从夫,旁人……不都这样么?”她比盲婚哑嫁好些,当初选了莫离,只因、只因……他与阿离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听起来你似乎很无奈?”心中有些动摇,他转身走了回来,站在她面前,低头盯着她问:“嫁与我,你当真从未后悔过?” “……是的。” 死过一回,能重生为真正的女儿身,能出嫁达成此生的心愿,她也该扫净旧情燃尽后所剩的那些灰烬,一心一意做莫离的娘子。 “当真……不后悔?!”看到被她抓皱的地毯,他的眼神变幻了一下,嘴角勾起的笑缕,令人难以意会。 “山间古宅里头,夜风很大,别着凉了。”他脱了长衫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晚饭搁在桌上,先吃点,再去沐浴洗漱,早点睡。” 朦胧的烛光下,她恍惚看到他脸上温柔的表情,但,那似乎只是一瞬的错觉,他又转身走开了。 砰—— 内室里间的房门关上,隔断了她愕然凝视的目光,看不到他的身影,她却依旧怔怔地盯着他关起的那扇房门。 伸手拢紧了披在身上的长衫领口,闻得淡淡的酒味,她的目光转向椅子旁的茶桌,搁在茶桌上的一只杯盏里残留着酒液,旁边打开的酒壶里却滴酒不剩。 果然,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夜,冷寂。 用罢晚膳,沐浴过后,独自躺在那张奢华的新人床上,姽婳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眠,总是在疑惑猜测:美色迷惑下也能保持理智的男人,那种端方君子的儒雅风度,压根就不像小和尚那根轻浮软骨头的本性!是她之前没能看穿这个少年,还是他突然之间有了改变? 他对她刻意保持的矜持与疏远中,不经意流露的那一丝温柔,只是她的错觉吧? 衣柜旁立着一个木头衣架,上面挂着他的那件长衫,素色的,配上白缎子、淡色斜条纹的束发飘带,温和尔雅的风度,十分迷人,宛如…… 阿离…… 昏昏欲睡之际,阿离的身影又晃动在她眼前,模糊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春去、夏至、秋又来…… 被母亲禁足了数月,那日…… “婳儿——婳儿——” “娘亲?何事匆忙?” “婳儿,你梅子姐终于肯来见你了!” “什么?她……来见我?” “是啊,你快打扮打扮,今日庙会,梅子这孩子约你去逛庙会!怕你闷在家里这数月,闷坏了呢!梅子这孩子总算想开了,善解人意哪!你快打扮妥当,她在门外马车里候着,你与她,今日玩个尽兴……唉、唉!老天有眼,赐了咱们家这庄好姻缘,伊家闺女肯来找你出游,你与她这亲事呀,迟早可成了!” “娘……您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与梅子姐,只有姐妹情分,是绝不会……” “唉!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娘,您一上岁数就爱唠叨了!” “好好好,为娘不唠叨,你俩这事儿,迟早是水到渠成……哎?哎!这么快就打扮好了?婳儿你怎的还穿裙子?哎?你跑慢些、跑慢些——记得不要贪玩玩太久,早些回家!” 喋喋不休的话语,被她一股脑的抛在了后面,一口气冲出家门,在胡同口,果然看到伊家的马车静静停靠在那里,想着那日被梅子姐偷听到了她真实身份,想着那日梅子姐仓皇落跑的背影,她不由得怀揣几分忐忑,挽着裙摆,上了吗车,一掀帘子,还未坐到车厢内,就先迎了梅子姐看向她的目光——坐在马车上的伊心梅,隔了数月再来见她,表情却依然复杂,不复往日的趾高气扬、也不急着取笑捉弄她,只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看她身上穿的柔媚长裙、发上盘的髻缀的簪子,看她搽的胭脂、描的娥眉……看着看着,伊心梅叹了口气,终是道了一句:“当真是个妖孽!” “梅子姐……”咬一咬牙,坐到车厢内,挨在梅子姐的身旁,她微红着脸,拧着衣裙一角,低头道,“婳儿仍是梅子姐以往熟悉了的婳儿,从未变过……” “不变就好,免得我没法子习惯!”伊心梅皮笑肉不笑,挪了挪身子,还是与她保持了些距离,道:“爹娘劝了我无数次,催着我来找你,但咱俩这亲事,也真是荒唐!” “是、是啊……”唯唯诺诺,低头拧着衣角的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能当我郎君的,必是人中之龙!”伊心梅斜眼看她,眼中几分厌嫌,却飞快的掩饰住了,只笑笑道:“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是、是……” “今夜约你出游的,不是我!” “是、是……哎?!”霍地抬头,她惊讶地看着梅子姐。 “先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了!”伊心梅催着车夫赶了车子往城外去。 “不是……去逛庙会吗?”看看车窗外飞逝的景物,姽婳心中纳闷,却得不到梅子姐的回应,对方冷着脸,既不看她也不理财她,闭目假寐。 马车飞驰,到了郊外,停在一片矮坡上。 “下车吧。”伊心梅淡淡道了句。 “……嗳。”姽婳无奈下了车,放眼张望山坡景致。 月上梢头,朦胧夜色中,一片花海——金灿的秋菊,几株桂花树,花香馥郁,甜甜的芬芳,沁人心脾。 坡上一个凉亭,远远望去,亭子里有人,一个儒衫素雅、温润端方的少年,在亭子里等候良久,看到马车上坡,少年在凉亭里冲姽婳招手呼喊: “婳儿!我在这里!” 呼声入耳,极为熟悉,似梦里萦回千百度,姽婳瞬间红了眼眶,激动不已,“庄公子?!”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伊心梅只在车厢里稍掀了帘子,冲下了车的人催促着,犹如驱逐一个自己所讨厌的人,把个“大麻烦”使劲的、推向他人怀抱。 “哎?嗳!” 姽婳早已被梅子姐送上的这份惊喜,冲昏了脑袋,未及细想,已撒腿飞奔上坡,小鸟归林般的,扑向凉亭。 “三个时辰过后,我再来接你回去!”伊心梅遥送一句,催着车夫先将马车赶离了十里坡。 “庄公子!”姽婳急急奔入凉亭,见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粉面不胜羞的嫣红。 “婳儿,叫我阿离吧!”庄离也甚是急切,顾不得男女之别,一个箭步上前来,握住了姽婳的双手,激动思慕之情溢于言表,“伊姑娘说你病了,在家中养病数月,我本想上门探望,惟恐令堂不知我俩相识,贸然造访多有唐突!只得日日往伊姑娘那里打探消息,昨日知你病愈,托了伊姑娘约你出来,今夜,终是让我见到你了!” “阿、阿离……” 被他紧握住的双手,延烧着一股惊人的灼热感,一直烫到心口,贴慰了这数月的相思,姽婳只觉浑身轻飘,犹坠梦中,抬头凝视庄离,见了那双秋日暖阳般的眸子,那样痴情的望着她,他眼底只容了她的影子,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四目相交,此时无声胜有声……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伊家的马车又驶了回来,伊心梅坐在车厢里,撩起小窗帘,往十里坡上的凉亭里张望,却见小小的亭子里,一对相互偎依的人儿,浓情蜜意,令她瞧了,胸腔里一股酸气直往上冲,心中莫名又涌出些许嫉妒! “喂——你俩够了没?!这都什么时辰了!” 这一声喊,喊得小亭子里相互偎依的两人飞快分开,一人羞极了似的拎起裙子下摆、慌忙往坡下停的马车这边跑来,另一人仍痴痴伫立在凉亭之中,目送心上人离开。 “带了什么东西来?” 姽婳飞快地跑到马车前,还未上车,伊心梅就劈头冲她问了一句。 “阿离送的画。” 姽婳上了马车,坐入车厢后,小心翼翼将画卷捧抱在怀里,生怕弄皱了,回想方才凉亭中,阿离一面持笔勾勒家乡景致,一面娓娓述说身世、家乡风俗,她在一旁磨墨,却是看他画画时的样儿看得入了迷,脸上便不由得一红。 “又是送画?”伊心梅似有些吃味,却在瞄见她手中捧的粗糙画纸时,心中稍微平衡些,“不就是个穷酸丁、没半点名气的小画匠么!看你丢魂儿那样!” “阿离他很好!”姽婳面红耳赤,容得梅子姐损她,却偏容不得梅子姐损阿离,这就跟她急上了。 “这人长得是俊俏,饱读诗书也有些才华,只可惜呀……”伊心梅叹了口气,很是惋惜,“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穷小子!” “若是富家公子、豪门阔少,我还怕他被梅子姐抢了去!”打小就这样,凡是她看上眼的,梅子姐总爱与她挣抢,而且,她总能挣赢了她! “哟,胆子大了嘛!敢呛我了!”伊心梅斜眼看她,眼底隐了几分厌嫌。“你就不怕我一生气,不带你去见他了?” “……好姐姐,是我错了。”戳到软肋上,姽婳泄了气,细声细气的讨饶,“您可千万别生气!” “得了、得了!”伊心梅一面催着车夫赶紧打道回去,一面琢磨着开了口:“回去,跟你娘好生磨一磨,要想时常与他相见,你总得花点心思、下点工夫,磨得伯母打消念头,不再逼着我与你成亲……”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与梅子姐如何能成亲?!”不用她教,姽婳也是决计不从父母之命的! “如此……甚好!”伊心梅似乎依旧不放心,姽婳却已将脸偏向小窗口,遥望十里坡小凉亭,依依不舍,她心中一动,叮咛道:“十日后,我再约你出门与他相见,这十日里头,你可得好生磨着你娘,若是你家还催着我们伊家尽早联姻,休怪我无情,不再牵线让你与他私下幽会!” “……十日后?”姽婳颦了眉,愁的是这十日光阴如何消磨打发,与阿离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哪! 十日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在家中掰着手指头数,盼呀盼的,终是给她盼到了—— “婳儿——伊家那孩子又来找你了,快些打扮打扮,出去与她见个面,去郊外游玩个半日吧!记得早些回家!” “嗳!娘,我这就去。” 姽婳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一袭娇媚的新裙子,兴冲冲奔出门外,在胡同口搭乘了梅子姐的马车,又一次去郊外十里坡,与阿离相见,彼此诉说别离后的相思之情,阿离送了一盆菊花给她,狮子棕毛般长长卷卷反复叠匀的花瓣,他说:“这叫金狮曼舞,喜欢么?”“喜欢。”她真的,很是喜欢,因为阿离总说她的神韵气质,很像这品种的菊,雅致、温婉,却又柔中带韧。 三个时辰,短暂相聚,便又搭乘伊家的马车回府。 十日再十日,如此反复,她与阿离相见的次数慢慢累积,渐渐的,转浓的情素,令这二人都难舍难分。 “立冬一过,很快就到腊八,年关过后,他们不再来催婚,我才可稍稍放心。”伊心梅带了个贴身丫鬟,在车厢里搁着暖炉,吃些小点心,等那二人幽会的三个时辰一到,再接姽婳回去。 “听说这个妖孽在自家闹腾得可厉害了!对长辈安排的婚事,她抵死不从,闹得她娘亲心力交悴,还病了一场呢!”伊家千金的贴身丫鬟也算个包打听,很是帮自家小姐打算,这就献了个主意:“趁她越闹越来劲这关头,小姐您要不在火上浇点油,总得想个办法再帮着推一把,也好让那妖孽远离了小姐您!” “这妖孽,看着就觉讨厌!”伊心梅隔着小窗口,遥遥看了看山坡小凉亭里的姽婳,再难掩饰满脸的反感厌恶,“以前不知她是个妖孽,还整日粘着、正儿八经与她挣抢着玩,庄公子送她只纸鸢,我还偷拿了去扯个稀巴烂,还给她枕头底下塞了条蛇……哪知这妖孽压根就不是女子之身,如何能与我争?她喜欢个穷画匠,我让给她便是!只要,她能离得我远远的,让我再也瞧不见她……” “那不如,让她与穷画匠私奔了去?” 丫鬟一语点拨,伊心梅眼睛一亮,心生一计,“好主意!晚些你先领着她回去,我与那穷画匠聊上一聊,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准能成!” 伊家主仆二人在马车里喁喁私语、密谋合计着不可告人之事时,姽婳正与庄离游在花海之中。 收起笔墨纸砚,今夜良辰美景,离了凉亭的二人,步入花海,看立冬后,仍未凋谢的一些特殊异品的菊花,那是阿离在这山坡上种植、精心栽培的菊品,温暖朝阳那面山坡上的金狮曼舞,漫山坡的芬芳花香,几只鸟儿误入花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返。 “婳儿,这个……”少年微红着脸,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样东西,“这个送给你。” “这、这环儿……”姽婳眼中几分惊艳,阿离手中捧的是一对镯子,金丝环环绞扣,镂空花纹,形态颇似“金狮曼舞”的花瓣,“好漂亮!” “这镯子是一对的。”寓意成双成对,他花费毕生积蓄,请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这对金镯子,今夜赠送给姽婳,表白了心迹,“婳儿,做我的娘子可好?” 心,怦怦直跳,姽婳眉眼含羞带喜,也不答话儿,幽幽垂了眼帘,却伸出手来,接了那对金镯子。 将姽婳宛如女儿家的羞怩之态收入眼中,庄离眼底几分狂喜,心井之中波澜骤起,咔嘣!他竟折断了花海之中满枝花束,为掩饰激动兴奋,在她默然低头把玩着手中金镯时,他在她身边编着花环,将柔韧的花扦儿一点点圈绕成一个花环。 编好了花冠,他低头看看,脑子里想的却是她戴凤冠时的模样,想得出了神。 一只素手悄然探了过来,轻轻摘走他手中花冠,姽婳在他浑然未觉的那一瞬,抬头,凝眸看着他淡笑恍惚的神态,眸光微闪,猝然取来他编好的花冠,戴到了自己的长发上,弯眸冲他巧笑嫣然。 庄离缓缓伸手,指腹轻轻一触那张笑靥,如蜻蜓点水般颤点一下,深怕碰碎了一场虚幻的美梦,他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徐徐探出的右手揽住了她的长发。 姽婳感觉他的右手在发颤,只是轻轻一揽,她的呼吸竟紧窒住了,朦胧夜色下,凝视他朦胧如醉的眼波,她终于敛了巧笑之态,莫名的紧张,感觉周遭的空气渐渐发烫,身子竟也随着他揽上长发的右手轻轻颤抖……他的吻已然飘落,唇齿一碰,齿尖轻咬即松,她全身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心里突然涌来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微微发痒……忍不住仰了头,唇瓣微开,如悄然绽开的花蕾,无声地邀约他的吻渐渐深入,温柔而小心地含起蚌壳中孕育的珍珠!她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体内发出微妙而细碎的声音,像一蓬蓬的花在肆意绽放,他温柔而小心的吻竟让她开始有了渴望,浑身轻飘飘沾不着地面,她想撕毁这温柔轻飘且又虚渺的云,想让云层后的雷电闪现出来,来得更猛烈些! 偏襟小袄上,鸳鸯形的小小扣饰,松开了一粒,阿离的手,渐渐往下游移,由面颊抚摩到颈项,又颈项纤长的曲线往下滑,滑落在锁骨,渐渐的,游移到了衣领,解开了襟上第一粒扣饰…… 入夜,凉风习习,吹送入怀,感觉胸口一凉,姽婳陡然一惊,神智清醒了几分,意识到阿离的手正沿着松开的襟口往胸口探来时,她心口狂跳,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即将被揭发般的,一阵慌乱,猝然猛力推开了他,直推得阿离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上。 “……婳儿?!”意乱情迷之中遭心上人猛力一推,犹如兜头淋下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跌坐在地上的庄离愕然看着她。 “我、我……”姽婳手足无措,十分慌乱,“时辰不早了,我、我得回去了!”慌乱中只丢下了这句话,她几乎是狼狈的、落荒而逃了! “婳儿——” 阿离的呼唤声,被她远远的抛在了后面,此时落跑的她,怎样也料不到,这晚,是她与阿离……最后一次见面!隔了数年后,二人再见时,已恍若隔世,再也寻不回当初的……阿离…… 若能有先知先觉,这世间怕就没有“后悔”二字了,她心中便也不会酿得黄连苦了…… “你,当真不后悔?” 那晚,落荒而逃的她,无处可容身,终是逃回了梅子姐的马车里,无处可倾诉,也终是冲着梅子姐倾诉:阿离想娶我,但、但他不知我、我是……男儿身,梅姐姐,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痛苦不堪,她几乎是冲着梅子姐哭着喊的: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伊心梅异常冷静的看着她,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唇边带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她缓缓开口道:“你与他,终究是会遭世人唾弃的,开了花也结不出果!不如……趁早分手?” “不——”她恸哭,肝肠寸断,“没有阿离,我、我活不下去!” “既然你连死的念头都有了,世俗眼光,又有何惧?”伊心梅目光往下移,落在自己的双手上,手心微微攥紧,紧握成拳头,却,隐住眼底的鄙夷、算计,语声异常轻柔:“不如……私奔吧!” “私奔?!”心口突突一跳,姽婳霍地抬头,紧紧盯住梅子姐,眼中一丝希冀,“当真……可以吗?” “男儿身的事,你既有口难言,姐姐就帮你点拨了他,他既为你相思成痴,又如何肯断了娶你的念头?你且放宽心,姐姐我自会帮你安排妥当,让你得偿如愿!” 梅子姐从没有那么耐心细致的、为他人着想过,以往她总以为梅子姐自私得有些刁钻刻薄,但如今,她是万分感激、感激梅子姐为她与阿离的事,如此费心,如此贴心! “你先回家悄悄打点行囊,须瞒得令堂。”送姽婳回到家门口,伊心梅冲下了车的她,反复叮咛道:“三日后,子时,我会派马车来你家后门口,接你,去与他相见,而后,你与他,远走高飞!” “梅子姐……”姽婳眼底满是不安与担忧,伊心梅却冲她笑,“放心,不会有事的。三日后,子时,小门外,不见不散!” 梅子姐冲她笑时的神态,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因为她笑得是如此开心,像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又像是终能抛掉一个包袱累赘,梅子姐是发自内心的,冲她笑着,那一瞬,她湿了眼眶,模糊的视线中,遥送马车渐驶渐远…… “碧儿,代我送封书信给庄公子,约他三日后来见我,我自会送他与那个妖孽比翼双飞,飞得越远越好!永远莫再出现在我面前!” 将书信交付给贴身丫鬟碧儿,伊心梅看了看车厢小窗外,见姽婳仍痴痴站在家门口遥遥相送,她咬牙切齿的发笑,笑意渐冷时,啐了一口:“不知羞、不要脸的妖孽!若不是庄公子一贫如洗,哪还轮得到你这妖孽来与他双宿双飞!” “小、小姐,您信中只说姽婳家中高堂不允二人婚事,瞧不起出身贫寒的画匠,万般阻挠,无奈才出此下策,相约三日后庄公子来见小姐您,由小姐做月老牵线,好叫这二人私奔了去……”自家小姐写这封书信时,丫鬟碧儿在旁看得真切,心中不禁纳闷,“小姐怎的不提这妖孽是男儿之身?若是庄公子与她私奔之后,才发觉……” “那不是更好!到时候,那妖孽若遭抛弃,又丢了颜面回不得家,想不开时,还怕她不寻死去!”伊心梅巴不得姽婳永远消失,“妖孽也想风光出嫁?痴心妄想!她要自寻短见又怨得了谁去?这条死路是她自己选的!我只不过尽点绵薄之力送了她一程!何况……我得不到的,哪容得她坐享其成!” “……小姐说的是!” 看小姐嫉恨得咬牙发笑的阴沉脸色,碧儿倏地噤声不语,只在心口打了个寒战,匆忙拿了书信,直奔郊外庄公子的暂居的茅庵…… 三日光阴,弹指之间。 三日后,子时。 “嘎吱”微响,一扇后宅门,悄然开启,姽婳从门里闪出身来,背了只小小的行囊,站在胡同里,冲胡同口那边,翘首以盼。 焦急的等待中,她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蜷缩着身子躲在胡同阴暗的角落里。 子时已过,梅子姐仍未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忐忑、彷徨、焦急、不安,却,只能独自枯待着。 等了好久、好久…… 天微微亮了,在寒露中冻得发抖的她两眼一亮,终于看到一辆马车绕到了胡同口,停了下来。她飞快奔迎上去,跑到马车前,急急唤了声: “阿离!” 车厢上遮掩的那层布帘子微开,里头却只坐着梅子姐一个人,“庄公子来不了了!”说这话时,伊心梅的神色有些异常,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来不了?”姽婳脑子里轰然嗡响,心凉了半截,站在马车旁,仰着头,呆呆的看着车厢里坐的人儿,却未发觉她神色间的异样。 “好妹子,”伊心梅坐在车厢里,暗暗的光线,令她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情,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亲昵,“莫瞎猜,庄公子不来,是有不想委屈了你!” “不想……委屈我?”姽婳仍是呆呆的,心里却已是一团乱麻——梅子姐定已告诉阿离她的真实身份,他是不想委屈了她?还是不想委屈了自己? “是啊,不想委屈了妹子你!”伊心梅招招手,等她上了马车来,便很是亲密的,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妹子你可真是遇到了个良人,你的阿离,说要明媒正娶了你!让你堂堂正正当他的娘子呢!” “明媒正娶?”姽婳彻底傻眼,犹如听到最荒谬的事,“他如何能将我明媒正娶?”男子之间成婚,岂非惊世骇俗?!自古以来,都不曾有过!阿离如何能……明媒正娶了她?就不怕遭世人戳脊梁骨,往后走大街也要被唾沫淹死,他就不怕…… “傻妹子!”伊心梅今日来是一口一个“妹子”叫得无比亲密,紧抓了她的手,不松开,只道:“明媒正娶又有何难?你不是与我还有婚约么?” “与你?!”姽婳如坠云里雾里,呆呆的,由了梅子姐循循善诱:“啊呀,你我本属表亲,又订有娃娃亲,实是亲上加亲,倘若你我先成了亲,既可了却长辈心愿,又尽了孝道,况且——伊府是名门望户,嫁妆又岂能寒酸,少不得送一幢别业,你我便可从家中搬出,住到别业新宅之中,而后……”笑笑的,伊心梅将盘算好的计划,和盘托出:“而后你我依然以姐妹互称,一同随了庄公子……你我夫妻是假,但终归能瞒天过海,既遂了令堂心愿,不负孝道,又能名正言顺搬出家门,另立门户,你我姐妹二人再与庄公子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你是要我、要我先娶你,令爹娘放心后,摆脱束缚,另立门户,再与阿离……”姽婳听懂了梅子姐的话中之意,却不太明白,“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还要姐妹二人一同……与他相处? “庄公子既不想让你成不孝之人,又不想委屈了你,‘私奔’终是遭世人所不容,浪迹天涯只怕也无立锥之地,倒不如瞒天过海,成就了好姻缘!”伊心梅竟当起了善心菩萨,似是只为他人着想,白白的牺牲了自己,“妹子放心,我不是与你争他,我只是当了个幌子,也好让你与他过上舒服的日子,不必私奔了再提心吊胆、整日躲躲藏藏……” “这是……阿离的主意?”姽婳依旧的,心乱如麻。 “可不就是嘛!”伊心梅留意着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他是宁可托我下水,也不肯委屈了你呀!” “你……都与他说清楚了?”阿离当真出了这主意,要这样瞒天过海,与男儿身的姽婳,今生相伴?——如是阿离接受了这个事实,仍处处为她着想,那她还能说什么呢?! 他能接受男儿身的姽婳,与她,已是万幸之事…… “自是说得万分清楚明白!”伊心梅见她已有几分动摇,忙道:“他不是送了你一对金镯么?你若是答应了,就将金镯分一只给姐姐我,再亲笔写一封书信,允了此计,他才能依计而行!” “我、我……”心乱之时,姽婳仍隐隐觉出些破绽,总觉着这事似乎有哪里不大妥当…… “你什么你呀?”见她仍是吞吐迟疑,伊心梅倒是真个急了,“他都肯为你着想,你就不能为他着想?你若是执意与他私奔,他往后做人比做乌龟都不如,四处躲藏,避着官府眼线,你让他如何撑得住男儿颜面、活得出自尊?你当真自私无情,那我也无话可说了!”言毕,作势要驱逐姽婳下车,赌气离开,“从此你我分道扬镳!” “哎?哎!”被梅子姐这一推搡,姽婳也慌了,“姐姐莫要生气!小妹岂是不通情理的人,怕只怕……委屈了姐姐你!” “我有何委屈?”话说太快,觉出不妥时,伊心梅不由得有几分尴尬,又堆了笑急忙掩饰,“是!庄公子打心眼儿里只喜欢你一个,我夹在你与他之间,自个儿都觉不对味,若不是瞧在姐妹情分上,我哪能如此委屈了自己!唉!怪只怪我这人心太善,舍不下姐妹情分,你我今生成不了夫妻,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也是不错的!”说来却是肉麻,她心里头直犯恶心,颜面上却很是伤感,紧握着姽婳的手,胆子个很似姐妹情深般的,难舍难分。 “姐姐……”这段时间,若非梅子姐相助,她如何能与阿离再相见、再续缘?梅子姐肯为姐妹情分牺牲至此,她若再不知感激,当真是无情冷血了!以往种种不快,也在梅子姐掏心挖肺般的诚恳相助下,消融。 “谢谢你。”反握了一下伊心梅的手,她眼底含泪,却是万分感激,再不犹豫,由着梅子姐磨开墨、摊开纸,持起笔来,她亲笔写了封书信,将梅子姐与她二人的幸福交付给了阿离,又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交到了梅子姐手中,“往后,阿离若是亏待了你,我也是不依的!” 这世道,男儿三妻四妾太过平常,从小耳濡目染的她,心底虽有个声音在抗争着想突破世俗枷锁,却终是突破不了姐妹情分的羁绊。 “情”字一物,害人不浅! “三日后,等姐姐的好消息!”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伊心梅心如小鹿乱撞,接里那纸书信和那只金镯时,几分狂喜,险些喜形于色,怕被人瞧出破绽,一伺安排停当,她便催着姽婳下车,“妹子快些回家,莫要被二老发觉。快、快!回去吧!” “三日后,婳儿盼着姐姐捎来佳音!” 几乎是被推下车来的,姽婳下了车,一步一回头,小小的胡同里,回荡着她轻颤的语声:三日后,婳儿盼着姐姐捎来佳音…… 三日光阴,转眼已过。 三日后,又一个子时,姽婳在家中静静等待着、痴守着,直到—— “婳儿——快逃!快逃!” 那夜,子时,一大批官兵涌入她家中,嘈杂的声浪,惊扰了她,推门而出时,便看到娘亲死死抱住一位官兵的脚,冲她凄厉尖叫着:“婳儿——逃啊——快逃——” “娘——” 眼睁睁的,看着官兵挥舞森森刀刃,一刀一刀的,砍在娘亲身上,看着猩红的血渍,飞溅在眼前…… 娘亲和爹爹相继倒在了血泊之中…… 骇然震惊的她,猝然疯也似的扑了出去,中途却被哑巴丫鬟生生拦住,连拖带拽,往后花园墙角边跑,墙根下破出的一个缺口,哑巴丫鬟将她推出去,用身子挡住了逃生的墙洞,也挡下了刺刀…… “少爷——快跑!快跑啊——” 哑巴原来不是哑巴,却为了姽婳,宁当哑巴,宁可舍命…… 哑巴是第一个叫姽婳“少爷”的,这一声“少爷”却令她魂魄欲飞,心胆欲裂!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眼角睁裂,淌出了血泪,姽婳在凄寒的冬夜,亡命奔逃,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她唯一可去的,只有…… “阿离——” 郊外,茅庵幽幽,门扉半掩,门里却不见半个人影,人去茶冷,竟再也寻不到庄离身影,她几近崩溃,在凋零颓败的桃花林中疯狂找寻…… 直到天明,她,带了满身伤泪,悄然回到城里,藏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看到遭官府查封的家,血洗一空,看到官府贴出的公文告示,才知是遭人举发,自己是当年死囚后裔、漏网之鱼的事,被揭发到了刑部,酷吏将家中仆人都下了大牢…… 四处,都贴满了通缉令,如无家可归的丧犬,躲在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污秽的角落,藏身到黑夜,她又如游魂般,穿梭在胡同之间,终是游荡到了伊府。 “哎呀——你、你……”伊府的门丁一见是她,却如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逃进去,片刻之后,小门微开,伊心梅从门里走出。 “梅子……” “姐”这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苍白着脸,看着伊心梅如突然陌生了一般,那样鄙夷的看着她,带着嘲弄轻蔑的冷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还觉害人不够多?伯父伯母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活着?” “阿离……”她只说了这个名。 “阿离?”伊心梅冷笑,“别痴心妄想了!你家都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是个被官府朝廷通缉的重犯,他躲你都来不及!怎会再见你!” “不……”心口破了个大洞般的,嗖嗖冷风直灌而入,她冷得直发颤,“让我见见他……” “你以为他真能接受你的真实身份?”看着姽婳脸色由白转青,直到失了最后一丝血色,伊心梅才觉痛快,如甩一样肮脏的东西,嫌弃中带了不耐烦,连连甩帕道:“去去去!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孽,此生还想风光嫁人?真叫人笑掉大牙!” “阿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住,咬了咬发白的下唇,直咬得滴出血来,她仍道:“让我见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她要亲耳听他说……说不再迷恋她! “他不想见你!这辈子都不想见你!你滚!有多远滚多远!”伊心梅手中甩出一物,狠狠砸到姽婳身上,“你死心吧!”话落,一个转身,砰然关上了小门。 一道门,冰冷冷的,隔了门里门外两个人,一个门里开心发笑,一个门外落魄失魂。 伊心梅甩出手、砸到她身上的,是一只金镯——断成两截的金镯,像是被利刃狠狠切断。 她从地上拾起断成两截的镯子,颤手捧着,泪溅掌心,却是点点猩红! 当伊家那扇小门再次开了道缝隙,门里的人悄然向门外窥探时,门外已空荡无人——姽婳走了。却,没有去远,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她,沦落得如乞丐一般,蓬头垢脸、躲避着官府,饥寒交迫,拖着病体夜里游魂般的徘徊,奢望着或许能再遇见庄离…… 直到年关,佳节岁炮齐鸣,那日良辰吉时,藏身胡同角落里的她,看到伊府张灯结彩、喜炮声声,看到伊心梅穿着红嫁衣、戴了凤冠、无比娇艳的,从门里被众星拱月般迎出,看到骑着骏马而来的新郎…… 数月之后,再次见到庄离,他竟是披了新郎喜袍,领了一队浩荡的迎亲阵仗,意气风发、策马而来,伊府势利眼的老爷竟冲他哈腰点头、必恭必敬喊了声:“贝勒爷!” “小婿见过岳丈!” 阿离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悦耳,阿离的笑容依然温暖迷人,却是隔得那样遥远,他的笑,已不属于她! 躲在阳光照不到胡同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阿离迎伊府千金入了花轿,看着迎亲队列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穿街而过,听得街边有人羡慕、有人赞叹,她的心,痛如刀割! 最后一丝希冀,破灭! 入夜时,她独自去了河边,流干了泪,心如死灰,跃身下河,无边无际湿冷,包围着她,在冰冷的河水里半载半浮,渐渐失去神智。 再次醒来时,她却躺在了甲板上,这是一艘画舫,船娘带着浓郁的风尘味儿,唱着软哝小曲,见她幽然转醒,只问了她一句:“死过一次,前尘往事就抛了吧!活着,总还有点希望。你有没有尚未达成的心愿?” 心愿?耳边隐约回响着伊心梅冷冷嘲笑的声音,如一根尖锐的毒刺,扎到心口,已如死灰的心,骤然蹿起狂烈的火焰,灼红了苍白如死的双颊—— 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孽,此生还想风光嫁人? “有!姽婳今生还想嫁一次人!” 姽婳出嫁…… “无根之萍,不如,去风月楼吧,姿色颇佳、谈吐不俗,看你也不是寻常人家的,若是懂得琴棋书画,有个一技之长,去风月楼,总能混口饭吃的。” 船娘给她指了个方向,她便去了,许是与风月楼的嬷嬷有缘,她进楼时,竟被嬷嬷一眼相中,自此掩盖了身份,在楼中隐居,直到官府淡忘了、通缉令也沉入了箱底,再无人提及前尘往事…… 三年之后—— 京都风月楼里,出了位色艺双绝的“姽婳姑娘”。 “来了、来了——” 那日嬷嬷兴冲冲的奔来,冲她迭声喊道:“女儿啊,还记得前些日子你送给卓相公的那幅画么,卓相公在朋友里头显摆,恰巧贝勒爷也在,见了那张画,这人就急着追问来源,这下可好,把贝勒爷都给招上门了,女儿你可真有本事!” “贝勒爷?哪位贝勒爷哪?”香味儿四逸的雅致斗室里,姽婳对着镜子梳妆,丰颊盈满光华,搽了胭脂,更是香艳流融。 “和硕贝勒!”嬷嬷眉飞色舞,“京城里头最有名的那位和硕贝勒,那可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还画得一手好画!甚是有才华!” 啪嗒!梳发的梳子掉在了地上,坐在镜子前的她浑身轻微震颤了一下,又飞快的,恢复镇定,转过身来,只淡淡的道了声“哦”。 “贝勒爷指名要见你呢!”嬷嬷惊异——风月楼里来了位贝勒爷已是莫大的荣幸,被贝勒爷指名要见,更是荣宠一身,这位干女儿怎的神色不变,还不慌不忙的道了句:“让他先等等,待我梳妆完毕,再出去。” “哎?哎、哎!你快些、快些出来!”嬷嬷无奈,去转达了姽婳的家。候在小楼厅堂之中的贝勒也初时有些吃惊,却也耐着性子,在小楼里等候。 三个时辰过后,姽婳的那间房门才幽幽开启,她在楼上扶梯间,隔着纱帘屏风,往楼下厅堂里看,看到小楼中听曲儿的除了常客,还有两位公子:一位花心倜傥、正是卓相公;另一位衣饰华贵、颇有派头,却是仗势轻佻,在姑娘敬酒时,偏要人在盏沿吻上胭脂,沾得芳香再饮,放纵了酒色、带着纨绔子弟间熏陶浸淫的不良风气,放浪了形骸…… 三年未见,再见时,他,已不是过去的阿离了! 这三年里,她曾夜夜梦见,阿离哭泣的眼,哭着质问她,为何偏是男儿之身,哭着步步走向河堤后,纵身一跃而下…… 她总在噩梦之中惊叫着醒来,枕巾上潮湿一片,眼角犹有泪痕。 阿离怎会为他轻寻了短见? 阿离,早已死去! 在她心中,死去了…… 娶伊府千金的是和硕贝勒…… 听说这位贝勒爷是个私生子,寻亲到京城,认祖归宗,一跃成了万人之上、无比高贵的贝勒爷! 听说这位贝勒爷很是花心,流连万千花丛,放纵声色,却从不付半点真心,惹得京城姑娘个个心碎…… 听说这位和硕贝勒与正福晋相敬如宾,只是这福晋脾气不小、心眼儿不大,管得宽泛,连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招惹了哪就只狐狸精,她都要管,甚至把个府中唱曲儿的管“没”了…… 和硕贝勒可真是放浪声名…… 碎碎、迷离的眸光透过一帘轻纱,看着外面一派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景,朦胧的轻纱外,朦胧的景致,风月场里的笙歌酒色,束缚着她。 轻纱微拂,暗香浮动,一袭绮罗彩装的她如彩虹仙子带着无边的绮丽降落凡间,楼中赞叹声迭起,叮叮当当的价码签纷纷砸落银盘里,丫鬟顶在头上的盘子瞬间接满了竞标筹码,只为品一品红袖风韵,喜好渔色的阔家少爷、名门公子争相掏空了钱袋,千呼万换,才唤得风月楼中色艺冠绝的姽婳姑娘出场献舞,舞乱红袖,伴一曲汉乐府名歌,丝竹靡靡,一片绮丽。 “婳儿?!” 熟悉的呼唤入耳,舞步一滞,眼角余光瞄到了和硕贝勒震惊的表情,她暗自发笑——他,约莫是看清她的脸了…… 果然,本是躺在万千花丛中、沾花惹草不亦乐乎的贝勒爷,霍地起身,推开了厅堂里挡着路的人,几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拽住她,目光惊急的,凝视在她脸上,许久、许久…… “你是……”他眼底分明有几分骇然。她却很是淡定,笑笑的看着他,道:“姽婳。” 话落,便感觉他窒息了一下,浑身微微发颤,在众人惊疑于他异样的神态举止时,他竟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冲上楼,踢开一间房门,入了房,砰的一声,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便被隔断在了房门外。 “急什么呀?”她吃吃的笑,在他抱她进房,急于求证什么时,她媚态流融、正如风月场的舞伎一般,迎合而上,双臂蛇般缠住了他,感觉他骤然停顿了一下呼吸,而后有灼烈的气息喷到颈项,看他眼中一丝迷乱时,她笑笑的,解开了衣裙罗带…… 一道皎皎莹白之色劈入眼中,令人猛地窒息在那里,僵成了石块。 “公子,可是想要了我……这身子?” 窗前,光线淡淡,衣裙半褪的人儿,露出大片皎皎莹白的玉肌,一片猩红抹胸,却是松垮垮地挂着,裸了光滑而平坦的胸部…… 砰—— 小楼厅堂里的众人,忽又吃惊地看到,猴急冲进房里去的贝勒爷,忽又惊急的蹦了出来,像是被毒蜂扎到,一面惊急逃将出去,一面直道:“不不不——我认错人了!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在众人瞠目结舌之时,这位原本气焰嚣张、花心轻佻的和硕贝勒如急惊风,往脚下一抹油,一溜烟的逃出了小楼…… 没有错过他看她裸露出胸膛时,骇然震惊的表情,还有一丝狼狈,如同不该触碰到禁区,不染断袖之癖的他,逃得极快,也极狼狈。 “我不是她?”她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好笑:她确实不是再是当年那个她,而他…… 也不再是当年的阿离! 彼此、彼此! 和铄贝勒落荒而逃后,过了没几天,日日冲她抱怨着吓跑了贵客的嬷嬷,忽又兴冲冲跑来,神秘兮兮的,说有位庄公子想再与她见一面。 “庄公子?”姽婳“哧”的一笑,“不是贝勒爷了么?” “这、这……”嬷嬷眼神闪烁不定,分明是有意帮人隐瞒身份,好再骗这干女儿出去与人相见。 约莫是上次太过失礼,他自个儿找了台阶下,又换了个“庄公子”的身份约见,这人,还不死心哪? “不见!”姽婳一口回绝。 第二日,嬷嬷又来找她,“庄公子又来了,他非要再见你一面不可!” 还来?见她做什么?当面嘲弄?她已不是当年的雏鸟,哪会那么容易让这个男人得逞目的! “不见!” 第三日,嬷嬷再来,“庄公子又、又来了,他说不论你开价多少,他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不见!” 嬷嬷怏怏的去了,没多久又兴冲冲的来,说是庄公子往楼里堆金子来了,她神色淡漠,置若罔闻。 如此过了十日,楼里还真的堆起了座金山,闪花人眼,姑娘们咋舌惊叹,嬷嬷是急得上蹿下跳,“乖女儿,你就与他见上一面吧!” “他堆了多少金子了?”姽婳躲在房里,隔着门问。 “一万两啊—— 一万两!”嬷嬷扯着嗓子冲门里喊。 “一万两……”她冷笑:京城里最红的头牌花魁也不值这价吧,庄公子可真“瞧得起”她!“告诉他,金子不必再堆了,若是诚心想来娶我,我便见他!” “娶你?!”嬷嬷在门外变了嗓子,似是受惊不浅,却也无奈,将原话转达给了庄公子,对方一阵沉默,而后离开,数日都不再来。 但是,三日后—— “女儿啊——好消息!庄公子答应了,你快出来与他见上一面吧!” 嬷嬷的尖嗓子又响在门外。 门里的她却是一愣,“答应?他答应什么了?” “庄公子说要娶你!”豪门子弟,砸得下金子、也做得出荒唐事,嬷嬷只感慨:阔老爷养小倌这风气,竟也感染到了豪门贵族。这是这“娶”字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铁定是将人悄悄纳进府里头,悄悄养起来,犹如——豪门花园里养的金丝雀。 “三日后,让他来见我。” 听门里的人沉默片刻,终于松了口,嬷嬷喜出望外,急忙转达给庄公子。 三日后,他早早便来了,也如愿再次见到了风月楼里的这位“姽婳姑娘”…… 那晚,华灯初上。 京都的章台路上,红灯笼串串高挂,小楼前倚门卖笑的女子浓妆艳抹,甩甩手中香帕,那股子胭脂味儿,勾了人的魂儿! 风月楼,京都最大的一家歌舞坊,坐落于西郊,依山傍水,亭台楼阁,处处妙景。 今夜楼中,搭了一个彩台,台上丝竹靡靡,歌舞纷呈,台下圆桌张张,座无虚席。 楼上还有厢房套间,手面阔绰的公子们,被殷勤地请上二楼雅间,关了门、隔了花障,看那珠帘里歌女抱着琵琶半掩面,公子小酌几杯佳酿,雾里看花,酒不醉人人自醉,当真是好一派风花雪月! 二楼回廊拐角,扶梯缓步上来两个人——嬷嬷领着衣饰华贵的庄公子,走到二楼“兰”字号雅间,敲开房门,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房间里帷幔遮窗,自然光线幽暗,但陈设却是精致,琴案、棋枰、画架……厚厚的地毯上织着绚烂的花纹,一张镶了水晶片的八仙桌,几张酸枝椅子,一扇绢质屏风,彩色丝线在绢上巧绣春宫图,香炉上烟丝袅袅,暗香弥漫。一个轻纱薄凉的舞伎,轻歌曼舞,旁侧是吹拉弹唱的三个歌女。 八仙桌上摆了山珍海味,嬷嬷领着贵客入了座,左右便来了几个侍婢,殷勤斟酒、劝酒。 房中艳香流融,庄公子眯了眼,看轻纱薄凉的舞伎花枝乱颤、旋扭着灵蛇腰,酒色昏昏之际,一人敲门进来,俯耳小声说了几句。 “姽婳……姑娘来了?”说这句时,庄公子神色表情有些复杂,尤其是叫出“姑娘”二字时,他脸上有几分尴尬,却带了迫不及待的焦急目光,盯住了房门那头,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疑惑和探究。 嘎吱—— 房门开了,姽婳站在门外,未语先笑:“有劳庄公子久候,姽婳这厢有礼。”带着比女子更女子的绝妙风情,盈盈敛衽。 今晚的她,一番精心打扮,挽起那头乌黑长发梳以流云髻,缀金步摇,系藕色缎带,眉剪春山,点绛唇,双颊匀晕胭脂——淡雅如菊,清姿妙绝! 庄公子看得呆住,目光直直迎着款步入房来的她。 “乖女儿,好生款待庄公子!” 嬷嬷挥一挥帕,房中的闲杂人等识趣得很,跟随嬷嬷鱼贯而出,离开这房间时,顺手将房门带上。 房中,便只剩了庄公子与姽婳,二人幽室相处。 坐到庄公子身边,抬头,目光迎着他深深探究的眼神,她神色不变,淡然一笑,“公子为何如此执著?” “你……”略一沉吟,庄公子道:“你的容貌,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哦?”略挑眉梢,她似笑非笑,“故人哪?莫非公子想在我身上寻故人的影子?” “她、她……”庄公子涩然开口,“她是位姑娘。” “如此说来,”眼底深处隐了几分冷意,她却是笑着说的,“倒是可惜了,可惜姽婳不是女儿身,不能如了公子的意!”轻慢的一笑,她起身作势欲走。 “且慢!”庄公子果然急了,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她的长袖,强留住她,道:“别走!留下!” “当日,逃走的人,不是我,是你!”霍地回头,她的目光带了分冷意,直直的、刺入他眼底。 “我、我……”他张了张嘴,讪讪道,“那日,是本公子唐突了佳人……”那日见了风月楼的“姽婳姑娘”,他本以为找到的是“婳儿”,谁知、谁知…… “看到我的身子,落荒而逃的男人,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说的是前几日的事,她说的却是三年前的事,二人各说各的,却都以为对方是在说自己想说的,“你逃也逃了,为何还来?” “我、我……”他赧颜嗫嚅,“我想再见见你,你与她,真的、真的……好像!”目光流连在姽婳那张熟悉的容颜上,他的眼底有几分痴迷、表情里却挣扎出些许不确定和疑惑。 “你留恋的,只是这张脸?”长袖被拽住,姽婳顺势倒入他怀里,仰着脸,一点点靠近,感觉到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喷在脸上,滚烫。 “婳儿……” 熟悉的呼唤入耳,她的眼底却染了几分悲凉,又飞快的以淡笑掩盖,在他的唇即将碰触到她的面颊时,她偏过脸,起身躲开了。 “婳儿!”他伸手,却抓了个空,手心空空的,怅然失落不经意的从脸上滑落,全落在她眼中,便笑笑的,似是随意而轻慢的问:“公子当真想娶了我?” “……是。”答得有些迟疑,却见这位“姽婳姑娘”双微颦眉,似有不信,他又急忙道:“正是!庄某愿娶你入府,今后长相厮守!” 我发誓,今生定要娶你为妻! 三年前,阿离说这话时,眼神是如此坚定,而三年后,这位陌生了的庄公子,说着同样的话,眼底分明带着犹疑和探究,是想在她身上找寻他心中幻想的美好影子么? “我若不答应呢?”她笑笑的看他,看他毫不犹豫的接道:“说吧,你要多少聘礼?贝勒府不缺钱花!” “你都堆了一座金山给我……”纨绔子弟,品酒赏花,端的是花心无状!在他眼里,她与风尘女子有何区别?砸大把金钱,就可为所欲为……他不是阿离!阿离,果真死了!三年前,便已死去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缓缓踱步到窗前,语声幽幽,似无限怅然,在他微变了神色时,她回眸一笑,手中多了一物, “公子若诚心想娶我,不须金银之物,只要……”冲他稍稍晃动一下手中之物,她笑道:“只要公子能将此物复原,完好无缺的交还与我,我便允了公子!” “这、这是……”一见她手中亮出的一只断作两截的金镯,他神色大变,霍地站起,疾步冲上去,伸手便想夺她手中金镯,姽婳却是笑笑的,松了手,断作两截的金镯从她手心里滑落,由敞开的窗口丢了出去,只听得“扑通”的水花飞溅声,风月楼前的那口荷塘荡了涟漪,镯子掉入荷塘,瞬间沉底。 “公子,请吧!”拂袖,下了逐客令,见他仍骇然圆睁着眼,那样不可思议的瞪着她,她轻笑如风,淡然自若的,转身离开,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她隐约听到他口中喃喃:“这不可能、不可能……”暗自冷笑,再不回头看他,她径自离开房间。 那夜,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位……活着的庄公子。 脑海里,清晰记得他震惊无比的表情,在她亮出那两截断了的金镯时,他如遭雷噬的,苍白了脸,僵立在那里,浑身像是僵成了石块。 直到她回了自个房中,微掀窗帘,看他果真奔出楼外,狂奔到荷塘边,在岸上,痴痴的站了很久、很久,终是离开了,失魂落魄般的离开,夜色里渐去渐远的背影,颓然的,无限孤单落寞…… 长夜冷寂,躺在床上的她,独自辗转,子时,忽听“吱咿”微响,房中两扇窗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牵拉着,徐徐敞开。习习晚风灌入室内,随风一同捎来的是一缕淡淡的菊花香。 心头似有预兆,她在床上坐起,愕然看到敞开的窗台上,赫然搁置了一盆“金狮曼舞”,花瓣风中摇曳,一缕淡渺轻烟游入窗内,在窗前逐渐聚拢成一个人影,人影晃动,她凝眸细看,失声惊呼:“庄公子?!” 轻烟幻化成人影,晃动在窗前的竟是庄公子,脸上带着凄凉和悲怆,依依不舍的“飘”在她的窗前,似有千言万语想与她倾诉,却只是凝视着她,那样深深的,凝视着她,直到人影变淡,夜风吹袭,如轻烟袅袅飘散…… 阿离?! 她心口莫名一痛,披衣下床,站到窗前,眺望窗外,夜空中明月一点,惨淡的月光,照着楼前那口池塘,塘这水面似有淤泥浮现,随涟漪扩漾开来…… 一晚难眠。 翌日,她心绪难宁,坐到琴案旁,抚琴时,拨乱了弦…… “姽婳姑娘、姽婳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嬷嬷细而急促的呼叫声,针般穿扎在耳内,琴声戛然而止。 “砰”地闯门声中,于二楼幽室抚琴的人儿微微抬头,却竟是眉眼带笑,不慌不忙地迎着嬷嬷闯进门来的急促身影,问道:“何事惊慌?” “不、不好了——庄、庄公子……” 嬷嬷急喘,神色异常惶恐。 “庄公子?”姽婳姑娘闻得这人名,淡笑的神色变了变,忽又恢复正常,“这人……又来了?” “来不了了!”嬷嬷尖着嗓门,凄厉哭嚎般地道:“庄公子死了——溺死在咱们风月楼外那口池塘里了!” “死了?” “崩”的一声,琴弦猝然断了一根。 暗自握拢了猛力扣弦时割伤的手指,姽婳徐徐起身,踱步至小窗口,遥对着楼外那口池塘,看几个龟公围在池塘边,似在打捞着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空,在仰头的一瞬,眼底泛的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在顺着眼角滑落的一瞬,她伸手挽发,指尖微弹,弹落的那滴泪,悄然无声的,跌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