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也不知是不是我命中带衰。 不然怎么族长来接孵蛉的时候,谁都没落下,就偏偏把我漏了呢? 我也不过是多睡了一会儿懒觉。可当我吭哧吭哧地刨着脑袋顶上的土,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拱出地面的时候,族里浩浩荡荡的接蛉队伍早就下到半山腰了。 我虚弱地"喂"了两声,自然无人理会。想自己跑步追上去,却发现刚刚刨土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现在连一条腿都抬不起来。 更何况我还有六条腿呢。 我无所适从地匍匐在坚硬的土地上。初夏的艳阳火辣辣地晒着我的脊背。我能感到身体里的水分在一点一滴地流失,新生的翅膀变得薄脆,突然间便想起娘亲曾对还是虫卵的我说过,蛉族最怕脱水。在如此烈日下曝晒,只怕族长还没发现接走的孵蛉数目不对,我就已经变成虫干了。 我需要水! 老天爷像是听见了我心中的渴望,滴答滴答下起雨来。我欣喜若狂,努力抬起前腿接住雨滴送到嘴边。可怎么是粘糊糊的,还带点腥臭?我疑惑地抬头,塞满视线的是一张硕大的鸟脸。 "啊啊啊--"我的尖叫声随着身体一起,被那傻鸟叼去了九霄云外。耳边响着他含含糊糊的自言自语:"今天真倒霉!只逮到个没修炼过的小妖。"我气得半死。你要吃本姑娘增进功力,竟还嫌本姑娘道行低? 我虽然不是斗鸡但也炸毛了。 我使劲儿扭动着近乎虚脱的身体,却无奈那傻鸟的喙死死地钳制着我,怎样都挣脱不开。 整座风鸣谷里,怕是再也找不出比我还倒霉的虫妖了吧?我从出生便被爹娘亲手埋在了山顶那棵老槐树底下,经过雨雪风霜的考验,吸取了一百九十九年的日月精华,才能孵化成今天这样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我本以为从此可以天天喝着露水酒,听族里的帅哥们唱情歌给我听,可我连帅哥的腿毛都没见到,就要变成一坨鸟屎了。 我的虫生还能更悲催一点吗? 正当我欲哭无泪的时候,眼前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我努力地抬起头想看看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只看到了一团白白的羽毛,紧接着听到一声震彻天地的威厉长啸。那傻鸟蓦地就僵住了,片刻后火急火燎地将我一口吐了出去。 我成了万丈高空中的自由落体,随风打着旋儿向下掉去,脑袋晕得不能再晕。比蝉翼还薄了三分的翅膀因为沾了他的口水,此刻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怎样也抖不开。 我以为自己这次不成鸟屎也要变成一滩肉泥了。 可随着一阵疾风掠过,我安安稳稳地坐在了一团白色羽毛上。我紧紧地抓着两片绒毛,纠结在一起的小心肝终于寸寸舒展开来。 我愣愣地望着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东西"。那应该是一只......大鸟吧?可在我有限的见识里,真的没有过这么大的鸟。他浑身雪白,羽臂壮硕,双翅展开竟有三丈多长。恐怕要将十个我排成排,才能和他的喙一较长短。怪不得刚刚他一出现,我便顿感遮天蔽日星月无光了。我想我应该对他表示感谢,于是高声对他喊:"大鸟,谢谢你!" 他兀自滑翔着,并未答话。 我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死心,继续大声问着:"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哑巴吗?" "你能不能别飞那么高?我要吐了!" ...... 我本来只是吓唬他,一个冬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能吐什么?但他好像真的忌惮起来,翅膀向后收紧,斜斜地极速向下俯冲。 穿越了千丝万缕的薄云,眼前豁然开朗。极目而去是无边无际的绿--群山层峦叠嶂,峡谷深邃幽远。西北是一片密林,森森的古木上有数不尽的藤蔓盘绕。漫山遍野的紫色昙衣花覆盖着东南的丘陵。中心的峡谷里有银链似的长河呼啸着奔腾而过。 我想我会爱上这里的。 如果我没死的话。 但此刻我只能紧紧抓着大鸟脖子上的绒毛,头顶上两根长须倒竖,胃里翻江倒海,连尖叫都没有力气。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恩公要摇身一变成为讨命罗刹的时候,他减缓了俯冲的速度,再次变回平稳的滑行,而且出人意料地张嘴问我:"还想吐吗?" 我没吱声,小脸一绿,脑袋一垂,长须一甩,"哇啦"一声,吐在了他雪白的颈羽上。我以为,被阿青伯知道我干了这等以怨报德的极品事之后,他会狠狠地臭骂我一顿。 可他听完我颤颤巍巍的叙述,青色的长须乍然立起,豆儿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巴掌拍得"啪啪"响:"好好好!小伶儿你干得漂亮!"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却爽得好像我灭了他仇家的精元一样,哈哈大笑着解释,"那只雪枭是我们蛉族的仇人!" 竟然真的是仇家? 我迷糊了。只听他说,四百年前的万妖大典上,那雪枭为了争夺风鸣谷的妖王之位,残杀了许多谷中的妖精。我蛉族自然也不可幸免,死伤数百万众。我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表示他在瞪着小眼睛编瞎话。阿青伯怒了:"谁编瞎话谁就不是人!" 他本来就不是人。他是蛉族的族长,彻头彻尾的虫妖怪。 我要他说点更有说服力的。他老脸一红,小声问我:"你看我们有什么不同?" 我看看自己,又看看他,道:"我是紫的,你是绿的?" 他点头,说蛉族以颜色将蛉分为五等--绿金红紫黑。他本是最低等的小妖,只因为四百年前那场浩劫,族中正值壮年的王公贵族尽数死去,只剩些老幼妇孺,他不得已才接任了族长之位。后来阿青伯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什么我是身份尊贵的紫蛉,早晚要配给一个有可能继任族长的乌金勇士,什么他活着的意义就是要报仇之类。我听得厌了,心早就飞到了那雪枭身上。 正文 第二章 我不确定族长说得是真是假。天知道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那雪枭分明不是坏人,不然他为什么要救我?我还记得自己稀里哗啦吐了他一背,全是些粘糊糊的黄绿色的水,我自己看了都恶心。但他却没生气,带我来到谷底玉链河边,化出人型,洗净了身上的污秽之后,取草叶上的露水喂我喝,用河水清洗我翅膀上那傻鸟的唾液。 他变成人的样子真好看。 高高的,挺拔的,棱角分明的下颌,配一双隐含忧伤的眼睛。他为什么会忧伤呢?我不敢问。因为他看起来虽然温柔,但却像块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不说话。我第一次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温柔竟然是冰冷着的。 我就那样直直地凝视着他,像在探究一道难解的谜题,直到他跟我说:"好了,可以飞了。"我随着他的指示将翅膀缓缓舒展开来,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它们在阳光下闪耀出淡金色的光芒,深刻的纹路像嵌在其中的一幅水墨画。 我站在他掌心,颤颤地道:"我怕......" 他用那冰冷的温柔嗓音鼓励我:"我会护着你。"然后抬起手臂,将我送入更和煦的风里。我闭紧双眼,使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全心全意地扑扇着晶透的翅膀。我能感到自己的六只脚缓缓离开他温热的掌心,心中一喜,张开眼睛兴奋地道:"我能飞了!" 我竟是在他的掌心,第一次学会了飞行。 后来他护送我回到了蛉族的领地。 尚有百丈远,他便停下了脚步。我疑惑地望着他,他说不再送了。我说要报答他,他推却几次,最后耐不住我的坚持,道:"你可会唱蛉族的《止戈之武》?" 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他,说今后一定会唱给他听。他有些失落的样子,我想他或许是希望我当时就能唱给他听。但我教他失望了。后来他自顾自地转身离去。直到他走出很远,我才想起来问:"我叫紫伶,你叫什么?" 他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回了我一句。但我亦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他叫幽肃。我以阿青伯接孵蛉时独独漏了我做由头,威胁他,若不满足我的要求,我便要召开全族大会,批斗他老到不识数了。 他没办法,多给了我三个月假期。 于是,在其他孵蛉都去学习如何修炼法术的时候,我还在游手好闲,到处骗吃骗喝。 就这样认识了讨人厌的夜欢。 说起来,夜欢应该就是阿青伯所谓的"乌金勇士"吧?反正他浑身乌亮的皮肤在一众绿金红的男孩子里很是扎眼,纤长的身体在唱歌时舒展成一条笔直的线,鸣声清脆而悠长,惹得围观的少女均作小鹿乱撞的娇羞状。 我从她们中间挤了进去,来到他身后,故作豪迈地拍他肩膀,道:"兄弟,我们来做笔交易吧!"看他疑惑地望着我,又补充道,"你教我唱歌,我帮你做事,做什么都行!" 夜欢看看我认真的脸,朗声大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蛉族不允许女子唱歌?"我一愣,追问他原由,他轻蔑地道,"只有战胜敌人和追求配偶时才可放歌。这两件事,你们女人哪样做得来?" 周围响起了少女们的窃笑声。 我脸颊发烫,却仍是不服输:"这分明就是歧视! " 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随口哼了一支简单的曲子要我学,说能唱好便答应教我。我想这有什么难的?张嘴便唱,却把自己吓到了--调子倒是对的,但我的嗓音怎么像是......生了锈的钝锯在锯木头?刚刚还在偷笑的少女们此刻更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夜欢站在她们中间,不可一世地斜睨着我:"都说你不行了。" 我恨得直跺脚,指着他鼻子怒喝着:"你等着,我早晚会唱得比你好!你这个随时随地都在求偶的臭流氓!"我说错夜欢了吗?当然是没有! 风鸣谷里如此太平,显然他不是为了战胜而欢歌。不为凯旋,那自然是为求偶了。 可他却如此玻璃心,跑去跟阿青伯告状。阿青伯因此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说我不知矜持,无理取闹。我骂他老糊涂不讲理。他大笔一挥缩短了我的假期。我一生气,就跑出来了。 看来这师父肯定是拜不成了。我摩拳擦掌,准备自学成才。 我站在半山的平原上,脚下是深邃的山谷。我清了清嗓子,继而引吭高歌。我以为,若天天勤加练习,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族中的名伶。 到时候,我便去唱给幽肃听。 但这山谷的回音,未免也......太响了吧? 我只听自己那破锣嗓子被放大了无数倍,敲烂的破钟一样难听得要死,又来来回回地重复了十几次,自己听尚觉得折磨耳朵,更不要说周围无辜的听众了。群鸟乍飞,鼠蚁奔逃的场景,几乎每日都在发生...... 如此这般过了大半年。 一天晌午,蛇大姑扭着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小蚜虫来到我面前。蛇大姑悲切地道:"紫伶姑娘,唱歌难听不是你的错。但你唱得难听还出来吓唬人,就太不厚道了。能不能求你别再唱了?你再唱我们都得搬家了。" 原来附近的居民一致认为我的歌声比任何天敌都凶残,于是决定送只小妖贿赂我。蛇大姑讨好地道:"你吃了这蚜虫,就放过我们的耳朵吧!" 我望着那小蚜虫一副慷慨赴义却又怕到瑟瑟发抖的样子,突然间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我不要蚜虫!我只想学唱歌!" 蛇大姑好生劝慰:"你这样自己瞎练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介绍个师父给你吧!" 我顺着她的指示,去清玉溪找传说中的呱呱大仙。 我以为那会是个仙风道骨的歌唱家,哪知道就是一只硕大的老蛤蟆精,歌也不会唱,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呱--呱--"的单音。果然名副其实......我脑袋上有黑线三条,心想那蛇大姑为了骗我离开半山平原,也太没下限了! 正文 第三章 我转身想走,呱呱大仙叫住了我:"你不是来拜师的吗?" "我可不是来学呱呱叫的......"我小声嘀咕着。但他还是听见了,老神在在地道:"就算是呱呱,你都未必叫得好。" 我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夜欢说我简单的调子也哼不好,这老蛤蟆说我连呱都呱不明白,我哪有那么差劲?为了赌一口气,我今天还真就豁出去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发了几个短音,虽不圆润,但也没有破绽。他高深莫测地笑着,要我试看看长音,并要和我比谁呱的时间长。我想那有什么难的?张嘴就来。但不过喝口茶的功夫,我就觉得脑瓜子缺血,嗓子发紧,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竟然连声都发不出来了。 我憋了个大红脸,气喘吁吁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但那呱呱大仙仍然四平八稳,声如洪钟,丝毫没有气短的迹象。 "我输了。"我心悦诚服地道。 他收声,宏朗地笑起来:"气都不够用,怎么唱歌?" 我"噗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师父!请受徒儿一拜!"说着就要拜下去。 他老脸一板,道:"想拜师哪有那么容易?先去捉一千只蚊子来当拜师礼。"见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又笃定地补充道,"要活的!"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如果我不怀疑师父的实力,他也不会出这种题目难为我。可怜我刚能幻化出人形,手里攥着个袋子从山顶一路捉到谷底,走得脚都要断了,也才逮到三百多只。 眼看夜幕降临,我竟然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了。 周围是一片漆黑,只在前方地上有隐隐的光亮,像是一个半圆的水晶球。 我不由自主地向那光源走去,却没注意脚下,"哎呦"一声绊在了一块石头上。握紧袋口的手不自觉地松开,那三百多只蚊子就"嗡嗡嗡"地作鸟兽散了。这一整天的功夫算是彻底白费了。我心中叫苦不迭,丝毫没注意有人走到了我面前。 "你是谁?"那人沉声喝着。 我一惊,抬头望去,是无比熟悉的素衣和冷眸。那竟然是......幽肃!我欣喜若狂,正想开口说话,却不料他疾速拔出长剑抵着我的喉咙:"说!谁让你进来的?"我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只知道摇头,他眯起眼睛问,"你不知道这里是禁地?" 我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他沉吟片刻,迟疑着放开了我,转身道:"走,别再到这里来了。" "我是紫伶啊。"我没有答他的话,而是急急地表明身份。我仍记得当日他冷冰冰的温柔。我以为只要他认出了化出人形的我,就依然会对我好的 可他并没回头看我,也没表露半分想叙旧的意思,只是再次低声重复:"走!"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 这个死幽肃!坏幽肃!翻起脸来竟然比翻书还快!我哪里得罪他了?我不过就是看见了他身边那亮晶晶的宝贝。而且我根本也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不过他越是这样遮遮掩掩,我越是好奇。那东西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有益修炼的仙宝。至少在我离它那么近的时候,我都感受不到任何气场的改变。我四处打听,也没人知道幽肃藏过什么会在暗夜中发光的宝物。 最后还是蛇大姑告诉我:"或许是跟四百年前殉情的芊露姑娘有关呢。" 竟然又是四百年前? 蛇大姑说,芊露是黄莺族族长的女儿,风鸣谷中的绝世名伶。四百年前,她也是天天在这片空谷中吊嗓子。幽肃迷恋她甜美的歌喉,不顾一切也要与她在一起。但黄莺一族向来不许与外族通婚,且在此之前,芊露也已有了未婚夫。无奈幽肃苦苦纠缠,芊露只得出了道难题给他,要他去夺风鸣谷妖王之位。 他更加勤勉地修炼。为了提高自身修为,他每日都喝下失心酿。传说中,那是一种控制自心不被外界侵扰的秘药,但缺点是饮用者会渐渐丧失自我本性,狂躁易怒,更有甚者会走火入魔。 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可以成为这风鸣谷中的无上至尊,她便会安心嫁与他为妻。哪知这都是芊露的权宜之计。就在幽肃浴血奋战的时候,她与未婚夫草草地举行了婚礼。他在万妖大典上战胜了狼、熊、鹰......他带着满身的伤痕和荣耀回来找她,只等与她一起接受万妖的朝拜,却发现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 幽肃发了狂。 或者说,他入了魔--他的双眼变得血红,难以抑制的魔性张狂如炽。他恨芊露骗了他,于是先后杀了黄莺族的族长、各位长老以及无数的族人,更是狠绝地将她的丈夫打得魂飞魄散。他步步紧逼,要她与他成婚。芊露亦是刚烈的性子,眼见着家破人亡,便吐了精元,从悬崖上跳下去殉情了。 蛇大姑不无惋惜地说:"你也知道,我们妖精离了精元,便跟那些浊骨凡胎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那后来呢?"我急急地问。 "后来?"蛇大姑顿了一下,欲说还休,"芊露姑娘葬身的那片谷地,就变成风鸣谷的禁地了呗!" 我又追问那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幽肃后来如何走出魔障。蛇大姑就开始装失忆,说自己上了年纪啥都记不清楚了。 从那天开始,我便夜夜失眠。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幽肃眼底的忧伤源自何处。他的爱太过深刻,所以恨也恨得刻骨铭心。他为芊露发了狂,把她逼上了一条不归路,却也将自己囿于绝境,再也走不出来。他冲破魔障的那一刻,又要如何面对自己背负的血腥与杀戮?他竟如此凄哀地活了四百年。他活着,其实比死还难受。 我成了一个偷窥者。每当失眠,我便会飞遍整座山谷去寻幽肃的影子,之后便躲在不远处的昙衣花阔叶下,呆呆地望着他孤绝的背影,继而泣不成声。可当我惊触自己满脸冰凉的泪水时,又说什么都想不明白-- 正文 第四章 到底是为什么,会为他流泪呢?那一千只蚊子我捉了整整三天。 可当我将那一大袋活蚊子交到师父手上时,他竟然松开袋口,把它们都放了。他说他更爱用自己的舌头捉,那样比较有成就感。我气得直翻白眼,他却笑嘻嘻地安慰我:"为师不过是要看看你拜师的诚意。" 我终于成了呱呱大仙的入室弟子,每天跟着他吊嗓练气,一唱便是几个时辰。师父教我气运丹田,吐纳有度。我跟着有样学样,练得多了,竟也能一口气"呱"出小半炷香的时间。底气足了,我的嗓音也渐渐变得圆润婉转。 但我却日渐消沉。 师父总是皱着眉头问我:"你若唱得不快活,又为什么一定要唱呢?" 我低着头不答话。我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我怕自己努力一辈子,也不如芊露唱得悠婉动人。又或者,不论我如何努力,在幽肃心中,芊露都是无可取代。 是的,我幻想着取代芊露。 哪怕只是替身也好。让我给予幽肃片刻的温暖,让他在这寂若死灰的岁月中,不至于那么绝望而孤独。 那天夜里,满月的清辉流洒遍整座风鸣谷。我照例失眠,忽的就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夜枭的哀鸣。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心里突然针扎一样的疼。我固执地觉得那就是幽肃,便鬼使神差地向禁地飞去。 却果然是他。 他斜躺在盛放着紫色昙衣花的草丛中,一袭白衣,发丝凌乱。露水酒的香气弥散在周围静谧的空气里。他显然是醉了,却还是一次次地举起手中的酒坛。清冽的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流入微敞的领口。 他的身边是那发着微光的"宝物"。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那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修炼的仙宝,而是一座小小的透明的水晶坟茔。那里躺着一只死去的黄莺。她的肉身是完好的,能看出生前必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但她阖着精致的眸子,美丽,却了无生气。 我又一次无可抑制地落下泪来。 默念脱生咒,顷刻间,我幻化出人形。鹅黄的裙裾,黛紫的长发,阿青伯说过,我亦是蛉族中难得的美人。只是不知,幽肃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我踟蹰着向他走去,看见他迷蒙的双眼闪现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起身向我走来,每走一步都在微微摇头。他暗哑着嗓子,不确定地唤我:"芊露?" 我艰难地漾起一抹微笑,没有答。 他冲上来紧紧地抱住我,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他的悔恨和思念。他问"芊露":"你终于肯原谅我了?"我强忍着泪,不住地点头。然后他吻了我,疯狂的,痴迷的,仿佛要将这四百年的孤寂和想念都补回来。我任由他抱着,沉迷在他混着露水酒清香的凌乱气息里。 铺天盖地的情潮转瞬将我淹没。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并非为了报恩而以肉身布施。 我只是,爱上了他。 清晨我离开的时候,幽肃还在昙衣花丛中沉沉地睡着。 我逃命似的离开了禁地。我只是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失望,会难过。与其那样,倒不如让他一直沉醉在那温存的梦境里。 那些日子我苦不堪言。 我的心事无人倾诉--族中与我同龄的女孩子都觉得我是女流氓,不愿与我做朋友。我也不敢告诉阿青伯。只怕他知道我爱上了蛉族的仇人,不是气得爆血管,就是一掌劈死我。我更不敢再去招惹幽肃,心底的思念却如高台累土,越积越高。 心乱如麻的时候,我就去听族中的勇士们练声。 蛉族合唱团的日常练习就在旷野上,从不避讳外人。只要有兴趣,谁都可以坐在一边旁听。 我一连听了几个月,各类曲调早已烂熟于胸。其中有一首极为特别。虽是平平无奇的调子,也没有固定的唱词,只须歌者随曲哼唱,却像是有超凡的魔力。不管我心绪有多紊乱,只要听了它,就能即刻平缓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幽肃当初提过的《止戈之武》。 想必是因为它能驱散恶念、化解暴戾,才由此得名。 那天我听这首歌入了迷,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我回头,原来是夜欢那混小子。他邪邪地笑着道:"你为什么每天都来听我练声?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我嘴角抽搐,心想他未免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于是呛他:"你凭什么让我看上?" "那还用说?像我这样的美男子谁不爱?" 我对他的自负无语凝噎,瞪着他沉默半晌,抬起脚狠狠踢在了他左腿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也不知那夜欢是不是天生受虐狂。反正自从那天挨了我的飞踹,他倒是粘上我了。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唱情歌。什么"可爱的姑娘你太美貌,我每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恶心得要死!但也因为他,我成了全族女性的公敌。我就不明白了,他那种自大狂,怎么就成了蛉族女性的梦中情人呢? 我并不打算搭理他,却还是每日都去听合唱团练声,找机会偷师。夜欢总是趁练习的空隙跑来与我搭话。起初我还应承两声,到后来根本懒得回他一个字。他却越挫越勇,拍胸脯发誓:"我会让你与我说话的!" 他倒真是做到了。 那天他哭丧着脸跑来跟我说:"以后练声要清场了。" 我心里一急,忙问:"为什么?"又想到他之前说的话,皱起眉来,"净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没有没有!"他慌忙澄清,"是阿青伯说的,要为两个月后的万妖大典准备献唱的曲目,不许外人来听了。就为这个,连练习的地方都要搬进山洞里了呢。" 我皱了皱眉,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心头涌起莫名的焦躁。我撇下夜欢,起身便走。他跟在我后面,一路啰啰嗦嗦地问:"你生气了?你怎么又生气了?你能不能不生气?你一生气我就毛毛的......"我回身想吼他,一瞥眼却发现一身白衣的幽肃站在不远处的林子里。那夜之后,我尚是第一次遇见他,心中不免忐忑,一时间竟愣在原地,再挪不动脚步。 正文 第五章 幽肃缓缓向我们走来,眯缝着眼睛看我身上那鹅黄的衣裳,又伸出手来,仿佛要抚摩我的长发。夜欢冲上前去,愤怒地打掉他的手,喝道:"你干什么?" 幽肃没有生气,收回手,盯着我的眼睛问:"后来,你可又去过谷底禁地?" 我心头一颤,慌忙低下头来,不知道该不该承认。 他没有再追问,转身离开了。直到他走远,夜欢才皱着眉头问我:"你怎么会认识他?" "关你什么事?"我没好气地答。于是夜欢的唠叨病便又犯了,哩哩啰啰说了一大堆,什么幽肃不是个好鸟,是我们蛉族的仇人,让我不要被他骗了,云云。 我被他搅得异常烦躁,忍不住大声吼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我撇下夜欢,蹑手蹑脚地跟着幽肃,再一次入了谷底禁地。 他站在芊露的坟前良久。我躲在昙衣花的阔叶下面,大气也不敢喘。 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小偷,只敢悄悄地偷走他痴痴凝望她的荏苒年华。但我不过是个技术拙劣的毛贼-- "你每次都挂在叶下,不累的吗?"我被他淡淡的语调吓了一跳,险些从叶子上摔下来,知道再也藏不住了,只好化出人形,来到他面前。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为什么明知故犯,结果他却说了不相干的事:"你可知道,这里埋的是谁?"见我微微点头,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你们蛉族的仇人呢?" 还是四百年前的万妖大典。 入了魔的幽肃狂暴地妄杀了黄莺一族。芊露吐了精元,纵身跃下万丈深渊。那一日的大雾浓重如雪,他追着她跳了下去,却根本看不见她的影子。她的尸体,也是一天后才寻到的。他捧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仰天长啸,那凄厉的枭鸣震彻了整个山谷。他的胸口像压了几万座石山,闷痛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他狂吼着提起那早已染得鲜红的利剑,所到之处,血流成海。 没人能阻止他了,没有人...... 群妖抱头鼠窜,只怕被他逮到,便会被斩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眼看着风鸣谷就要化为一片死谷,蛉族的族长号召族内的百万勇士,齐声唱起了《止戈之武》。 平平无奇的调子,却有超凡的魔力,驱散恶念,化解暴戾。 那安详的歌声像谷中特有的紫色昙衣花,漫山遍野地铺展开来,与幽肃如影随形。他心中的善与恶不停交战。他感到头痛欲裂,一颗心咚咚咚地狂跳着,烦扰得他要发狂了。他怒吼着挥动手中的剑。剑气混杂着他张狂的怒气,奔腾的洪波一样冲散开来。 一拨拨的蛉族勇士倒了下去,随即又有一批涌了上来。 歌潮与尸海,跌宕翻滚在无尽的天光与黑暗里...... 直到三天后,幽肃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暗红色的血河之中。他心中的魔障也如蛉族的百万勇士一样消失殆尽。 "是你的祖先将我从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我欠你们的,只怕永世都还不清。"他这样说着,清朗的眉眼间笼上了一层愧疚之色,"所以当日我救你,你也不用心怀感激。" 我呆呆地望着他问:"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低头,沉默许久才回答我:"喜欢上异类,终究会落得个伤心失落的下场......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幽肃竟然知道我喜欢他。 这念头骇得我坐立难安。他竟然知道我总在偷窥他,知道我是因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才心生爱慕。那么,他知不知道那一夜与他温存的人是我呢? 我不敢去问,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哪儿都不敢去。 直到阿青伯来找我。 他说夜欢病了。那傻小子害了相思病、忧郁症、躁狂症,每日茶饭不思,就想娶媳妇。 夜欢想娶我当媳妇。 我被这个说法逗乐了。难道他想娶,我就要嫁吗?我以为阿青伯在跟我开玩笑。但他却很严肃地告诉我:"你必须嫁给他。"他说夜欢终日郁郁寡欢,根本没法开口唱歌,"半个月后的万妖大典,蛉族还要靠他撑场面。" 我竟忘了夜欢是族中的第一名伶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能唱,自然还有别人顶上。蛉族的勇士何其多,少了夜欢这臭鸡蛋,我们还做不成槽子糕了? 阿青伯急了:"没有他,别人也都要退出了!" "为什么?"在万妖大典上表演助兴,不是每一个蛉妖的毕生志愿吗? 他铁青着脸,没有回答我,豆儿大的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凶光:"总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他尚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凶。我吓得愣在了原地,看他佝偻着腰远去,心中不禁一阵委屈。 成亲这种事,哪有强买强卖的? 我起身追上去,想和阿青伯说个清楚。哪知道他上了年纪还走得这么快。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后面喊,他竟像完全没听到似的,根本不理我。只见他绕过半山平原,拐向山顶溶洞,我突然就想起,这会不会是夜欢说的秘密训练基地呢? 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尚在洞口,便能听到舒扬的乐音悠悠飘来。那是一首节奏低缓的曲子,让人听着听着,全身都懒洋洋起来。可当我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的时候,上下眼皮已经禁不住打起架来...... 我在三天后的夜里苏醒。 一道捆仙索将我绑得结结实实。我努力挣扎,那玩意儿却越勒越紧。冷不防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挣不开的。"是阿青伯。他坐在山洞的角落里,缓缓张开的眼睛射出了赤黄的光芒。 我吓了一跳,急忙问:"你怎么了?" 与蛉族的灰绿色眼睛相比,他眼底的赤黄绝不寻常。 他没有回答我,兀自仰头,将什么东西一饮而尽,然后幽幽地道:"不喝这失心酿,怕是谁都抵不住安魂曲的威力呢。"我想起自己昏睡之前听到的飘然乐音,原来就是促人酣睡的安魂曲。可阿青伯说那是要在万妖大典上献唱的曲目,他难道想让所有人都睡着了不成? 正文 第六章 头皮一阵发麻,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我急切地问:"你到底要在万妖大典上做什么?" 他吃吃地笑着,缓缓地回复我两个字:"报仇!" 我第一次见阿青伯,他便说自己早晚要找幽肃报仇。 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毕竟蛉妖只是善歌,要与雪枭比划杀伐的本事,实在是太过自不量力。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使这一招釜底抽薪,先以安魂曲诱幽肃入眠,之后要杀要剐,就全凭他开心了。 而为了不让族中的歌伶在演唱中自己先睡着,他哄骗他们喝下了失心酿。可那传说中会让饮用者慢慢丧失自我本性的秘药,在四百年前曾使幽肃入魔,此后便被风鸣谷中的妖精视为禁药,再没人敢乱用了。 只是阿青伯说他为了报仇,早已顾不得那么多。 我被他软禁在山洞的密室里,每天都能听见他劝说大家服用失心酿。原来族中的勇士们起初并不想参与他的报仇计划。阿青伯却劝服了声望颇高的夜欢,让他说服大家为复仇出力。而他许下的条件,就是帮夜欢娶我为妻。 而夜欢那呆子,竟然就糊里糊涂地成了他的帮凶。 我苦笑着望向眼前猩红的嫁衣。阿青伯说,我与夜欢的婚礼,就在万妖大典上举行。 一切,已是箭在弦上。星垂野阔。 整座风鸣谷的妖精都来参加这百年一次的圣典。半山平原呈现出一派欢腾热闹的景象。妖精们肆无忌惮地笑闹着,玩乐着,豪饮着。露水酒清冽的香始终缭绕不散。 我与夜欢拜过堂后,便被阿青伯塞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用捆仙索绑了我的双手,又派人守在一旁。任我磨破了嘴皮,守卫都不肯放我离去。 我焦急地望着远处坐于高台王座上的幽肃。 他仍旧是一身白衣,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丝毫没有察觉周围四伏的杀机。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群妖敬来的酒水,已经有些微醺。这种时候,只要歌伶唱起安魂曲,保管他会沉沉睡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阿青伯向他走去,仿佛在请示什么。接着,蛉族的歌伶们站了起来,以夜欢为首,一个个都赤黄着双眼,幽幽吟唱起安魂曲。舒扬低缓的歌声飘扬在天地之间。不消片刻,刚刚还在玩闹嬉戏的妖精们,就渐渐安静了下来。有些修为浅的小妖,已然进入梦乡。 我强撑着睁大双眼,迷迷蒙蒙中看见幽肃侧坐在王座上,一手撑头,眼看就要睡去。我急得一头汗,想再求身边的守卫帮我解开捆仙索,却发现他们也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了。 我近乎绝望。 黑暗中却急速滑来一道长长的身影。我大喜:"蛇大姑!你怎么没事?" "傻孩子,蛇族天生听不见声音的。我跟你说话都靠读唇语啊。"她用牙齿咬断捆住我的绳子,不忘损我,"不然当初你唱得那么难听,大家怎么派我去跟你谈判?还不是因为我不用受你的摧残?我说,你们蛉族到底搞什么鬼?怎么把你绑着嫁人?又把大家都唱睡着了?是要翻天吗......" 我没时间听她絮叨了。 被阿青伯软禁的这半个月,我一直在想破解安魂曲的法子。如何在阻止他杀死幽肃之前,不在安魂曲中睡去?又要如何以我一人之力,抵过百万歌伶对幽肃的侵袭?我想破头也想不到的破解之法,终于在今天,在蛇大姑的提示下,有了雏形。 我决定放手一搏。 一手抓起一根尖细的草叶,我运足气力,狠狠向自己的双耳刺去。草叶如钢针一样刺穿我的耳膜,瞬间血流如注。我痛得几欲昏死过去,但心中却是无限欢喜--我的世界终于宁静下来,我再也听不见那恼人的安魂曲。 我在蛇大姑满脸的惊愕中向悬崖奔去。 疾风刺痛我布满泪水的脸颊。透明的翅膀缓缓伸展开来,我在纵身跃入深渊的同时化出原形。我悬在这幽谷之中,忍着剧痛,奋力震动双翅,高声吟唱。 止戈之武! 平平无奇的调子,却有超凡的魔力,驱散恶念,化解暴戾。 我虽然再也听不见,但我知道这山谷的回声会有多响。即便现在只有我一人在唱,但那回音却抵得过奔腾呼啸的千军万马。 平原上的歌伶们均现出了痛苦万分的表情。他们有的倒地抽搐,有的不停摇头。 夜欢跪在地上,难过地捂着双耳。眼神由一开始的愤恨,转为惊诧。到最后,他的双眼褪去了赤黄,变回了正常的灰绿色。他呆呆地望着孤军奋战的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似的,飞身向悬崖扑来。 他拉起了我的手。 虽然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知道,夜欢在陪我吟咏《止戈之武》。再然后,越来越多的蛉妖向我们飞来,幽谷间形成了一支庞大的歌伶队伍。 可我还来不及高兴,便远远地望见,阿青伯提着利剑,急速向幽肃走去。 我心中大骇,奋力向王座飞去,在他登上高台之时,挡在了幽肃身前。阿青伯满脸涨红,眼睛在赤黄与灰绿之间流转。我知道他心中此刻定是天人交战,就连他怒吼的样子都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列举幽肃的种种罪状,让我不要阻止他替天行道。 "可是阿青伯,你到底明不明白,祖先们舍生忘死、慷慨赴义,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愣住了,时而赤黄时而灰绿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幽肃的脸。我知道他懂的。前任族长与百万勇士自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才阻止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他们选择那条路,只为让群妖世代栖息的风鸣谷,恢复世外桃源般的安详宁静。 幽肃是错了,但他也真心悔过了。 我坚定地告诉阿青伯:"你若杀了他,就是辜负了祖先的一片苦心,就是将自己变成与他当初一样的魔鬼!" 阿青伯恶狠狠地瞪着我,良久良久,终是举起了手中的利剑。我心中大恸,只准备跟他以死相拼。哪知他竟然缓缓将剑尖倒转,然后急速向自己腹部刺去。 正文 第七章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我脸上。 我尖叫一声,昏死过去。后来夜欢在我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说都是因为太喜欢我,才听信阿青伯的蛊惑,犯了这样的错。 我不怪他。这世间最无关对错的,就是爱情。夜欢爱我,我爱幽肃,幽肃却痴痴地怀念着芊露......我们都那样自以为是,于是放任一颗心在红尘中颠簸流转。只是我们何其不幸,决绝地斩断了来路之后,却怎样都寻不到安身立命的归宿。 我离开风鸣谷那天,幽肃来送我。 他的话仍是不多。其实就算他说了什么,我也一个字都听不见。我只是故作轻松地对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点点头,将一只锦囊塞进我手里,然后转身没入迷蒙的晨雾。 我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一根绾成了蝴蝶扣的长发。发丝轻盈,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黛紫色光芒,与我的发色一模一样。 我哽咽许久,终是落下泪来。 我不是没有私心的。那夜在谷底禁地,我留了一根发在他胸口。后来我常常幻想着,他凭它特有的黛紫色,会联想到假冒芊露的人是我。如果他心中对我存了哪怕一点点的怜惜,他会带着它来找我。 但他没有,还将它系了个死结,送还给我。 他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地,拒绝了我。许多年后,我听说,蛉族的史书将我记载为族中古往今来惟一的女伶。 虽然我只在那年的万妖大典上献唱过一次,但我很庆幸,这一生一次,是为他而唱。 此生,不悔。四月。骤雨初歇。 我带着小芹赶到城郊破屋时,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污秽。 孟先生幸灾乐祸地望着我们:"夫人好不狼狈。" 我笑笑,并不打算和他逞些口舌之快,命小芹奉上梨花木奁,亲手为他展开。满奁的金饰玉器,灼灼耀人眼目。我诚恳地道:"小女子实心实意来拜师求教,岂有挑日子之理?" 这已是我第四次登门拜访。 早年我曾在秦淮画舫为妓,从良后也间或与来京城驻场的姐妹联系。上个月我向她们说起自己失宠的窘境,她们便让我来寻这位孟先生。传说他是舞中圣手,所编之舞可令舞者千娇百媚,迷乱人心。有位年过双十的姐姐,本已乏人问津,就因求得他出手相助,竟枯木逢春,一跃成为城中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 我将孟先生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三番两次登门求教,却只能换得他的冷哼。 "我早就说过,我的仇家是这城中贵胄,我此生再不愿与他扯上半分干系。"他将那盒珠宝推还给我,"夫人若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纵是送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教你。" 我总怕将自己的底细如实相告会惹来麻烦,可若因此不能求得他出手相助,我又实在心有不甘......正踌躇间,他已淡笑着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了,夫人请回。" 难道又要无功而返? 一瞥眼看见墙角倚着把旧伞,我计上心来,朗声道:"看天色怕是还要下雨,先生的伞就借我应应急吧!"孟先生的伞上,刻着一个篆体的"遥"字。 这可是他的名字?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也全然不知他的底细。他为何隐居在城郊破屋,又为何偏偏喜欢跟钱过不去......我望着那旧到脱色的伞柄喃喃自语:"真是个怪人。" "可不是么!死矫情!"小芹接口道,"姐姐拿他一把破伞干什么?我们又不是没带伞。" 我低眉苦笑。 因我不够真诚,孟先生早已心存芥蒂。我几次三番上门都碰了软钉子,也实在没脸再去求他,只能拿他一把伞,好歹为以后相见留个由头。 回程的路上还真的落了雨。 小芹一路与我说笑,进到府中亦不知收敛。行到我房外转角时,她撑的伞遮了我的视线,我便也没看见有人走近。小芹与她接踵而过,伞上的雨水溅了她一身。 "死丫头,你瞎了?"一只脚从小芹身侧踹过来。小芹没留意,一下跌坐在水洼里。 我定睛一看,竟是近来同样失宠的七姨娘嫣阑。 我隐忍着扶起小芹,道:"不过是脏了件衣服,我赔你便是。" "谁要用皮肉钱买来的衣服!"嫣阑生于京城富贾之家,向来自诩高人一等,得知我曾是舞妓后,更是逮到机会便要挤兑我。 小芹护我心切,登时与她吵嚷起来。 嫣阑怎会受一个丫鬟的气,二话不说抬手便打。我闪身挡在小芹身前,嫣阑却全无收手之意,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耳际。我捂着剧痛的脸颊直视她:"你我皆是卖这身皮肉给将军,我的钱有多脏,你的就有多脏!" 是啊,这里是元承将军陆坤吾的府邸。 府中的每一个女人,皆是将军豢养的玩宠。我与她虽出身不同,却在这里殊途同归。 谁又能比谁高贵? 不想再与她纠缠,我冷冷地对她说:"你若不怕死,就再闹下去!将军一定还没忘记,是谁让宜君姑娘动了胎气。" 我只是想提醒她,就因为她太过骄纵霸道,上个月无缘无故去寻宜君的晦气,才差点害她流产。此前陆坤吾对嫣阑可谓宠爱有加,但出了那事之后,便愤怒地撵她去佛堂抄经养性。今日她打的虽是我这失宠的姬妾,但若惊动了陆坤吾,让他想起她之前飞扬跋扈的样子,只怕她的失宠之势会更甚。 她显然忌惮起来,丢下本手抄经卷,便愤愤地去了。我总算知道,嫣阑今天何来那么大的气性。 陆坤吾罚她在抄经时也为各房姬妾祈福,然后将手抄本亲自送到大家手上。因此今天她不得不来给我这眼中钉送经书,是以怨气颇重,踢小芹那一脚便格外用力。 小芹的小腿被踢得淤青。我手上用力涂药酒,她痛得咬紧嘴唇。我心疼地道:"你跟着我,总是吃苦。" 她含泪摇摇头:"当初姐姐若不救我,我才真会吃苦呢。" 正文 第八章 小芹曾是画舫中的雏妓。 早些年兵荒马乱的,前朝君主被陆坤吾的大军赶出了京城。小芹与家人在逃难时失散,被人骗卖进画舫。鸨儿逼她接客,她宁死不从,被打得人鬼不分。我欣赏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刚烈的性子,便将她要来做丫鬟,免她再受苦楚。 没过两年,陆坤吾又奉命南下剿灭前朝余孽。 待杀到秦淮一带,城守投降,抓了城中娼妓供大军消遣。而我则被选中为陆坤吾献艺。 那一夜月华如水。 我穿着精美华丽的舞衣,伴一地细碎星光,在徐徐晚风中翩然起舞。我穷尽毕生所学,陆坤吾却意兴阑珊。我不停地想着,自己到底哪里不合他心意,就这样分了神,踩住了纤长的水袖,狼狈地跌倒在地。 之前城守曾告诫我,若扫了将军的雅兴,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我颤抖着匍匐在地上,双腿虚软到爬都爬不起来。忽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双皂色长靴。我仰头向上望去,竟然是陆坤吾。他俊美的面容掩映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我想求他饶过我,刚要张口,却被他一把抱起。 他眯缝着眼眸,低声向我宣告:"你是我的了。" 至今我仍想不通,当初那样低贱卑微的我,怎就入了他的眼? 可他还是带我回了京城,入了将军府。 小芹对我心存感激,也是因为我当日没有抛下她,免了她被充为军妓的命运。 只是我得宠不过两年,陆坤吾便又有了新欢嫣阑。我本就出身低微,失宠后更是被人轻视,是以在府中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本以为孟先生可帮我解困,但他又怎样都不肯教我...... 我望着小芹的伤痕,低头沉吟。与其求人,倒不如求己吧。 第二天一早,我的脸果然肿得更甚。 这次还要多谢嫣阑出手伤我,让我有借口去博陆坤吾的怜悯。 我细画柳眉,点染朱唇,脸上那块淤肿却不施粉黛,只用一条青色薄纱略微遮掩。任谁看我一眼,都能发现青纱下隐隐的伤痕。 一切收拾妥当,我端了亲手做的茶果走进陆坤吾的书房。 他正微蹙浓眉,专心练字。一缕碎发轻柔地垂在他耳际,消减了他身上浓重的戾气。我已不知有多久没这么好好地看过他,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眼眶温热,竟万分不舍打破这偷来的片刻静谧光阴。 许是他感到有人站在门口,终于停笔抬眼,面无表情地问:"怎么是你?" 我走过去放下托盘,柔声道:"我见将军日夜为国事操劳,所以做了点心,请将军在休息时品尝。" 我来找他虽另有目的,但这几句话也绝对出自真心。陆坤吾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要判断我心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我被他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地别开眼。他就漠然地道:"放着吧。"然后继续低头提笔。 我愣怔在原地。 他明明看见了我脸上的指痕,却选择不闻不问。他真的已不愿再为我多费半分心思?我禁不住悲从中来,却还想说些什么引他注意。 忽就有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将军快去看看吧,七姨娘又去找宜君姑娘麻烦了!"陆坤吾闻言,丢下纸笔便往门外冲去。 我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但也不敢说什么,随着他往宜君的住处跑。 嫣阑正骂得起劲。原来她来给宜君送经书,又讨好地多送了些丝绸玉器,说是为上次的事赔礼。宜君却怎样都不肯收。嫣阑被驳了面子,才会气得吵嚷起来。 可一见到陆坤吾那千年玄冰似的脸,嫣阑便吓得噤了声,带着礼物悻悻地去了。 陆坤吾执了宜君的手,关切地道:"切莫动气,小心伤了孩子。"她没说话,淡漠地抽回了手,径自回屋去了。 我望着他些许颓丧的背影,暗暗苦笑--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宜君却那样弃如敝屣。 我是如此深爱着眼前这卓尔不群的男子。 我感念他如天神降世般带我出火海,感念他不在意我的出身,如珠如宝地将我收藏。我曾以为找到了此生的归宿,却不料他怎样捧我入繁花似锦的无忧天堂,就怎样拖我进业火熊熊的阿鼻地狱。 入府不久,我因专宠招妒,被四姨娘陷害崴伤了脚踝。陆坤吾震怒,将她关在柴房整整一月。后来她轻蔑地告诫我:"你尽管嚣张,且看你能代替宜君留在将军身边多久!"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有宜君存在。 我四处打听。人人只道她入府最早,却始终不肯正式入门。陆坤吾便一直留着正室之位给她。这些年来他虽娶进门众多姬妾,人们却都能在她们的眉眼间寻到些宜君的影子。他将她们当做任意把玩的物什,厌了便随手丢弃,从不费神怜惜。 我听得心惊胆颤。难道此生除了宜君,他再不会爱任何女子?难道我也要堕入被无情抛弃的宿命? 我不甘心地将自己与宜君细细比对。她娇小玲珑,我高挑纤长。她眉目清冷,我妖娆妩媚。我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曾让我暗暗庆幸,也许......我会是陆坤吾眼中极别致的那一个? 我加倍地讨他欢心。 他说最喜欢看我跳舞时摔倒的样子。我便努力练习,将那一摔与舞步巧妙糅合,于不动声色间跌得楚楚动人。但陆坤吾却逐渐失了兴致。一次我在旋转间娇娆伏地,他竟愤怒地砸烂了酒杯,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自此再无踪影。 我胸中喷薄的爱意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消沉冰冷。直到嫣阑入门,我终是彻底清醒。原来我穷尽毕生气力爱着的陆坤吾,也怀着这世间男子皆有的凉薄心性。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他心中的独一无二。 我也不过是他众多玩物中的一个。 如是而已。心中憋闷烦乱,我独自出府去找从前的姐妹倾诉,再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刚跨进门槛,我就跟个下人撞了满怀。我问他何以这么慌张。他急急忙忙地回我说,宜君血流不止,怕是要小产,他正要去请大夫呢。 正文 第九章 我心下疑惑,便疾步向宜君的住处走去。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陆坤吾的怒吼:"你们这群废物!留你们何用!" 宜君痛苦的呻吟,散乱在嬷嬷丫鬟七零八落的求饶声里。 有人哭喊着辩解。原来上午嫣阑来闹过之后,宜君就发现少了一盒首饰。她本非稀罕俗物之人,但因其中有她极心爱的翡翠镯子,便不能不了了之。她搜遍身边下人的住处都没找到,这才跑去询问嫣阑。嫣阑正为上午受的气委屈着,又被宜君暗指偷东西,一时激愤便将她推倒了。 我心中疑惑。 陆坤吾赠给宜君的首饰虽都是天下罕有,但嫣阑出身富贵,没道理去偷这些东西。而若是出于嫉妒,那这做法便更加愚蠢。 那人犹在辩白:"奴婢们拦着姑娘不让她去,但姑娘说那镯子是个叫孟之遥的人送的,很是珍贵,一定要立刻去......" "够了!够了!"陆坤吾盛怒至极,狂吼着打断那人的话,"都给我滚出去!滚!" 这种时候,只怕谁进去安慰都要引火烧身。 我识趣地退了回来,心中却隐隐不安。 孟之遥......我想起那旧伞上的篆体小字,还有孟先生对城中权贵的忌惮之意。该不会就那么巧,宜君所说的孟之遥,就是孟先生吧?可他二人又有什么瓜葛? 我心事重重地走回卧房。 房里并没点灯,我以为小芹不在,刚想出门寻她,却听见黑暗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我唤了一声,并没人回应。我点亮蜡烛,终于在墙角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小芹。 我捧着她满是泪水的脸问:"怎么了?" 她抱住我嚎啕大哭。我以为她被人欺负,刚想安慰两句,她已经颤颤地把一只精致的妆奁递到我手上。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几件价值不菲的金器,另有一只成色普通的翡翠镯子。 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响。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宜君的东西......是你偷的?"小芹说她只是一时糊涂。 因为嫣阑平日里太过嚣张跋扈,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辱我俩。她早就心怀怨恨,才使了这招借刀杀人。她偷拿宜君的东西,打算放进嫣阑屋里。到时宜君若追究起来,陆坤吾定不会让嫣阑好过。 哪知宜君太早发现丢了东西。小芹蹑手蹑脚地摸去嫣阑那里时,正看见她二人的撕扯。宜君被推倒在地,腹下鲜血直流。 她惊恐万分地抽噎着问:"被将军知道是我偷的东西,他会不会杀了我?" 我亦吓得手脚冰凉,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如果只是偷东西还好说,大不了关几日柴房或挨顿板子。但现在牵扯到一条人命--陆坤吾那样珍视宜君腹中的胎儿,如果她真的小产......我不敢想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他若查到小芹头上,只怕会认定是我指使她栽赃嫁祸。到时我定然百口莫辩。 绝不能坐以待毙。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紧牙关对小芹说:"事已至此,只能抓个替死鬼了。" 不过半天便有消息传来,宜君的孩子,到底是没有保住。 陆坤吾伤痛欲绝,亲自带人搜查嫣阑的住处,在衣柜中发现了宜君的妆奁。 我躲在房里,听远处传来女人们声嘶力竭的哭喊,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我定是憎恶嫣阑的,但我真的想置她于死地吗......可如果我不偷偷将赃物放在她屋里,迟早有一天,陆坤吾会搜到我这里。到那时,生不如死的便是我和小芹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小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告诉我,嫣阑被重重地打了五十大板,已然奄奄一息,现在被丢进柴房等死。 我想象着嫣阑垂死挣扎的样子,心底的恐惧一波一波涌上喉咙,几近窒息。小芹痛哭的声音更扰得我心烦意乱,压抑多日的恐慌亟需一个宣泄的出口。我猝然抡起胳膊,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你替她哭什么?你是怕别人看不出我们心中有鬼吗?"她布满泪水的面容更加惨白,死死咬住嘴唇,极力忍住泪水却呜咽得更甚。 我亦惊异于自己竟动手打了她,想道歉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最终只能愤愤地冲出门去。我去了城郊破屋。 孟先生正背对着我,在院子里晒衣服。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忽然高声喊道:"孟之遥,宜君来找你了!"他的背影明显一僵,旋即飞快地转过身来。 我心头一沉--果然是他。 之前我曾细细查看那被宜君格外看重的翡翠镯子,竟在镯壁内侧发现了篆体雕刻的"君遥"二字。那刻法与孟先生旧伞上的完全相同。我当时还不敢断定这两人之间有所牵连,但如今看他这反应,我想我猜的已八九不离十了。 "你怎么知道......"他愠怒而戒备地瞪着我,随即恍然大悟,"你是陆坤吾的人!" 我扯扯唇角,算作默认,之后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兀自诉说着宜君这些年来有多么的心如死灰。我告诉孟之遥,陆坤吾会对宜君纠缠不休,只因他还没找到一个真正心爱的女子。而我并不同于将军府中那些宜君的影子。我与她的样貌气质南辕北辙。我是陆坤吾眼中最特别的那一个。若想我挽回他的心,解宜君于水火,只需孟之遥为我编排一场精美绝伦的摔倒。 美好到,令陆坤吾念起与我在秦淮的初遇。 他望着自说自话的我,忽地就朗声大笑起来:"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孟之遥说,宜君曾是前朝的秀女。 她自幼是个舞痴,终日醉心练舞,从不费神去博皇帝的宠爱。就连叛军杀入皇城,她都没有发觉。 当日陆坤吾着手下四处搜寻活口,自己则鬼使神差地走入一座僻静的花园,看见了落英缤纷下,一身素衣飘飘,专心致志旋转的少女。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走近。 她身旁的舞师豁然立起,高声问道:"你是谁?" 正文 第十章 她被惊扰,脚步出错,摔倒在一大片洁白的花瓣里。 她坐在地上,蹙着秀丽的眉,一张娇嫩的粉脸微微泛着红润,就连鼻尖上细密的汗珠都那样俏丽动人。她眨巴着天真的眼睛问他:"刚才的舞好看吗?"他心中忽的就一动。血腥与杀戮浇铸的戎马生涯中,仿佛第一次透进了如此纯粹而轻柔的风。 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在她的惊惶失措中宣布:"你是我的了。" 也不管她早已心许那年轻的舞师,他将她藏进了府邸,用他的万般柔情,换她的终日以泪洗面。 "所以你与宜君的相似之处,就是都曾在跳舞时跌倒。"孟之遥轻蔑地笑道,"陆坤吾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他得不到宜君的心,就找一堆似是而非的女人来爱他。" 我傻傻地愣在那里。 之前因为找不到与宜君的契合之处,所以我一直心存侥幸。可如今,孟之遥将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我眼前,那样毫不留情地,一刀一刀,将我心中的美梦剐得支离破碎。 我颤颤地问孟之遥:"你们为什么不逃?" 他苦笑:"我连他一人都敌不过,更不要说他手中的百万大军。当年若不是宜君肯委身于他,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他忍辱偷生,留在京城市郊,也只为偶尔探听到将军府中有关宜君的一星半点的消息。 "但如今不同了......"他饶有深意地望着我,许久才道,"若我答应帮你编舞,你可愿意,帮我救出宜君?"就如孟之遥说的,帮他救出宜君,我怎样都不会吃亏。 我可以得他相助,又能将她彻底清除出将军府。没有了宜君的陆坤吾,也许会将目光重新投在我身上......可我就是担心,万一被逮到,我的下场会不会比嫣阑更惨烈?是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就这样心神不宁地回了府。 才一推开房门,我便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地上零散丢弃着各式男女衣物,令我的心猛然剧跳起来。我颤抖着向床榻走去,霍然拉开轻薄的纱帐,一眼便看见瑟缩在床角紧裹被子的小芹。在她身边,一身酒气的陆坤吾睡得正沉。 我如遭五雷轰顶,脑海中空白一片,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 小芹想跳下床来,怎奈陆坤吾在睡梦中仍死死箍着她的手腕。她急得放声大哭:"姐姐,我没有......" "没有什么?"心中遭人背叛的恶感一阵强过一阵,我冷冷地望着她道,"就因为我打了你,你便这样报复我?" 她明知我此生最看重的就是陆坤吾。 我那样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全为了打败其他女人,得他倾心。我活得有多辛苦,没有人比小芹更清楚。我自认待她不薄,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背叛我? 小芹剧烈地抽噎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陆坤吾却肆无忌惮地痴痴梦呓:"宜君......宜君......" 我犹如被万箭穿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是怎样令人哭笑不得的景象?陆坤吾在我房里,与我的丫鬟厮混,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他爱而不得的女子。他当我是什么?他当小芹是什么? 我怒视着他们,绝望的笑声如鬼魅撕心裂肺的幽鸣,眼底的泪水却是止也止不住。我狠狠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清清楚楚地告诉小芹:"你我的姐妹情谊,到今天算是尽了!" 但我没有办法为难小芹。 陆坤吾大醉后醒来,定不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荒唐事。若是换了别的丫鬟,我大可连夜打发她出府。但在这森然冷寂的将军府中,我与小芹都曾是彼此惟一的依靠。我视她如手足,即便她背叛了我,我也不忍心将她赶入末路-- 不过几天,府中便已传开。人人只道宜君小产那夜,陆坤吾喝了个酩酊大醉去找我,怎奈我没在房里,便被丫鬟小芹钻了空子。之后陆坤吾不但分了房舍给她,又遣了丫鬟伺候,还要择日娶她入门。 他们更说,小芹的身形最像宜君...... 每每听到这些,我的心便又如被人用刀狠狠剜过一回。 我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陆坤吾的冷落,受够了他四处寻找宜君替身的日子,更受够了所有的背叛与轻视。握紧双拳,我暗暗下了决心。 我拿孟之遥那把旧伞去见宜君。 见到它时,她清冷的眸子终于有了灼灼的神采。她不可置信地问:"你见过之遥?" 我点头,将自己与孟之遥的关系简略说给她听,临了向她保证:"我定会助你逃出去的。"虽然我并没半分把握,但现实已将我逼入绝境。我决心放手一搏。 宜君却苦笑:"哪有那么容易?"她说起之前的几次逃亡,她不是被陆坤吾捉了回来,就是尚没逃出去便被监视她的嬷嬷举报,她惶恐着道,"陆坤吾曾说,若我再敢逃跑或寻短见,他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之遥,然后将他五马分尸......" "可你是想与他共赴黄泉,还是生不如死的分隔两地?更何况,我们未必会输。" 她显然是被我说动了,刚想回我些什么,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响动。 我心下大骇,急忙冲出门去,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得一只黑猫卧在那里,无辜地眨着眼睛。又等了几日,府中并无风吹草动。我这才放下心来,料想那日确是黑猫顽皮,而非有人故意偷听。 陆坤吾迎小芹入门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一,那正是我偷放宜君出府的最好时机。 我让孟之遥备好马车,等在将军府最偏僻的后门外,又用蒙汗药迷晕了宜君身边的下人。直到将她送出后门,我的心仍是狂跳不止。随后我换上舞衣,急急地赶往前院。 那才是我今夜的重头戏。 灯光乍灭。数十个舞者抬着二十面硕大的方形銮镜走向场中,将它们整齐地排列成一面镜湖。纱幔缭绕,四周有无数的荷花烛灯缓缓亮起,在湖面映出一片迷蒙微光。月正当中,伴随漫天粲然星辉,倒映在幽深的镜湖里,如一道坠地的浩瀚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