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洋炮   说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卖大烟挣了钱,两口子开黑店。   黑店住进来杨老殿,两口子上西天。   杨老殿的绺子人少枪更少,一棵破枪二十多崽子,外带几匹瘸腿马。杨老殿最不招人待见就是禁烟,自己绺子坚决不碰大烟,还不许别人碰。他不光烧了宋老三的烟土,还把兔子沟几十亩好烟来个了连根儿铲除。兔子沟出的烟土远近有名,这一铲,也绝了别人绺子的财路。   杨老殿说,他不挣那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钱。   老百姓说他冒傻气,周围几个绺子骂他笨蛋:干的明明是砸窑绑票见不得人的行当,偏要学林则徐,难道还想矮子里头拨将军、暗门子前面立牌坊?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杨老殿绺正经连个报字也混不起。   辽河一带地肥人富,养得绺子个个雄壮,报字响亮。一铁鞭、草上飞、盖地虎啊镇河妖啊啥的,人的名树的影儿,报到江湖上,响当当硬梆梆能站个直溜。   “噢,你老报报蔓儿吧?   一铁鞭!   久仰久仰,原来是鞭爷。请,请!   你老也报报蔓呗?   老洋炮。   啥?没听说过。给我滚蛋!”   当响马讲究管要直、报字要亮。人的名树的影,生在乱世,人起个烂名胡乱养活着倒也算了,绺子报字要是不响,一杆人马先就输了气数,跟着保管步步踩在背字儿上,摇摇晃晃走得窝囊,走不多远就倒,倒在地上就死,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还能叫响马么?   因为禁烟,杨老殿的绺子处处受挤兑,自己起的字号报不出去,被旁的绺子贴张烂纸起个烂名,就叫老洋炮。   这名字传出来,辽河两边的绺子都笑到口吐白沫:这个蔓儿起的真他妈太传神了!   前边说过,辽河一带富得流油,养得别人家绺子都添置上捷克式、德国造、三八大盖,至不济也老套筒汉阳造了,唯独杨老殿的绺子还呆在古代,二十多崽子手里使唤的都是冷兵器、不喘气的哑巴家伙,能出点儿声的只有一杆老洋炮,还是前清光绪年间的古董,药条和药子儿要分开装填,上阵时磨叽半天能听一声响,真比大姑娘养儿子还难。   这么个慢腾腾磨磨叽叽的报字贴上去,想揭都揭不下来,丢人败兴,眼现大了。   杨老殿的绺子砸不得响窑绑不起大票,舔别人碗边吃剩饭、受闲气,在辽河绺子堆里自惭形秽,没脸见人,只好夹着尾巴蹲在山沟沟里,风吹日头晒,过苦哈哈日子,偏偏崽子弟兄们硬气,忠心耿耿保着,不肯散伙,把个杨老殿抬举得眼泪汪汪的,又没本事报答,为了欠这个人情债的事,愁得一夜白了头。   搬舵的算了一卦,说是绺子要转运,得遇上贵人才行。   杨老殿左思右想,贵人在哪儿呢?他有个儿子杨小殿,现如今混在一铁鞭绺子里,给人家大当家的当干儿。一铁鞭势力大,人强马壮要啥有啥,大当家的身边光干儿子就有三十多个,卫队二百多人。   杨老殿寻思着把杨小殿要回来,叫他给老洋炮当迎门梁。那小子在一铁鞭呆了三四年,想必本事也学了不少,就算是下东洋读大书,也还得有个学成回国的时候呢不是?杨老殿眨巴眨巴眼,琢磨着能呆在一铁鞭当然好,人家绺子大机会多,加上大当家的栽培,将来指定有大出息,可谁叫他摊上这么个窝囊亲爹呢?这里还有二十几号穷弟兄等着吃饭呢。   父债子偿,说起来也是有讲的。   在一铁鞭绺子,给大当家的当干儿子不丢人。   当班的时候,那几十号干儿子们自然是跟着大当家,众星捧月一样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从马号跟到茅房,牵马坠镫倒尿壶、低眉顺眼装孙子。可也有不当班的时候啊,那时候干儿子身后照样也有自己的跟班,那时候可就扬眉吐气当大爷了。说到底,这些干儿子放出去也都是各绺子里的爷,有头有脸的人物。   干儿子身后尾巴长短不一,这也要根据各人绺子实力强弱,分出个甲乙丙等来。势力大的长一些,小的呢就短一点。就连老洋炮那么不景气的绺子,杨小殿身后还影影绰绰有半个跟班,算是短到屁股根儿不能再短的尾巴尖儿了。   跟班就跟班吧,怎么能算半个?   原来跟杨小殿的这厮正经连崽子也算不上,只是个打杂干粗活的使唤人,有事就混在仆役队里刷锅洗碗遛马擦枪,没事就跟了杨小殿,屁颠屁颠到处跑。别小瞧了马贼,东三省的绺子,那都是有面子的。想进一铁鞭绺子弄个差事,哪怕是当个最下等的崽子,也正经需要保人抬举呢。找不着保人,那你最多只能当个打杂的。   打杂的?那简直不能算是人,比牲口还不如呢。   只苦了杨小殿,这杂役蓬头垢面破衣拉洒的,跟叫化子也差不了多少,充作跟班也太丢人,凭白招人家一场笑。杨小殿也烦他,可怎么赶也赶不走,好比涂了柏油粘鸡毛,粘上啦。绺子里都说,这事怪不着天怪不着地,要怪只能怪杨小殿自己。   这跟班没名字,是个日本人,绺子里给他起个外号叫小东洋。   有一次杨小殿过年回老洋炮探亲,跟着自家绺子的四梁八柱逛县城。老洋炮麻雀虽小,倒是五脏俱全,四棵梁八根柱一样不少,架子搭得齐全。杨小殿腰里揣着一把撸子,那还是好话说了一筐,从一铁鞭绺子借出来的,打算拿回家显摆显摆。   撸子讲究“一枪二马三花口”,杨小殿这把算是哪个也没沾上。发给他的这把撸子,俗称“狗牌”,仿造的西班牙货,枪面糙得能磨刀,做工也简陋,看起来也就三块铁。就这,搁老洋炮绺子里也拿它当个宝贝。四梁八柱过手一遍,别人都眼热的不行,唯独搬舵的叹口气,说,瞅那样,少当家的在一铁鞭不受待见啊。   搬舵的是见过世面的。   县城里过大年,扭秧歌唱大戏,披红挂彩处处热闹,就热闹出了这个来观景儿的小东洋。当时这小东洋还高头大马人模狗样的,挺趁钱,愣头愣脑,把鼓鼓的腰包亮出来,一副冤大头伸脖子等挨宰的模样。   有钱没罪,得瑟炫富那可就是你自作自受,惹祸上身怪不着别人。当时就被五六个散兵游勇盯上了,暗暗的要算他。跟了一路,正要下手,无巧不巧,跟到街口一个卖糖葫芦的旁边,正好跟打南边拐上来的杨小殿他们打个照面。   一下子,两拨人都红了眼,剑拨弩张的。   兵与匪打了多少年的仗,就跟猫和老鼠一样气味不投。一句废话也不用多问,闻着味儿就能把对方认出来。   呸!狗腿子!   呸!野耗子!   杨小殿骂兵是狗腿子,当官的伸手指到哪,吹声口哨,当兵的就得伸着舌头夹紧尾巴跑到哪儿;兵骂杨小殿他们是野耗子,吃不起粮食,只能把窝做在野地里、吃风喝雨吃糠咽菜的到处流窜。   小东洋骑在大马上,看看兵看看匪,笑了,学说中国话:呸!   杨小殿斜过去一眼就明白,这是兵们打小日本的主意,被自己撞上了。就骂:原来当兵的不好好当兵,偏去学你爷爷我的干活啊。   兵被他说破,脸上一红,更是破口大骂了。   搬舵的!杨小殿没回头,问:你说该怎么办?   这些狗腿子,肩膀上扛个杠杠,帽子上顶个星星,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照我说,就该教训教训,教教他们,好狗不挡道。   好!   杨小殿伸手就去抓枪,却被搬舵的一把按住。   少当家的,教训条狗本来也没啥,只是你腰里的别子动静大,这一声响两声响的崩出去,怕给人笑话咱们过不起年。   原来绺子规矩,过大年是不兴惹事动响的,图个太平,图个老百姓过年面上好看。   杨小殿腮帮子咬得蹦蹦直跳,兵们只管虎着眼,红红的瞪过来,手中枪枪口指着地,扳机扣得紧紧的。   两边都在忍。   旁边的小东洋却不耐烦了:打啊!打啊!   这下兵们先笑了,杨小殿他们绷了一会儿,绷不住也笑了:这傻小子,自己被人惦记了半天还不知道,不知死的只顾一头看热闹,可真够傻的。   再想想演这场戏给傻子瞧,岂不是演戏的也成了傻子?   还是大傻子。   想到这里,气就泄了一半。兵和匪都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娘。   小东洋急了:等半天就瞧这个?我也会,呸!   杨小殿回头,跟搬舵的使个眼色,搬舵的会意,手一挥,四梁八柱就裹胁了小东洋一人一马,朝城外翻身就走。   眼见到嘴的肥肉被别人递出来的筷子挟走,那几个兵气忿忿的不依不饶,嘴里骂着天地老子,大踏步追出去一段路,一路推推搡搡,唬得街上的行人大呼小叫纷纷躲闪,兵们多少追出点面子,那步子就渐渐小了,追到前面拐角,就自己找台阶下,朝另一个方向闪了。   小东洋被裹出了城,城里人多,马跑不开,不能脱身。一出城门,看看人少,打马扬鞭,一下就把杨小殿他们甩开。那马是东洋大马,身高体壮,跑起来一道轻烟儿,稍稍撒个欢儿,风驰电掣的就从杨小殿他们眼前消失了。   好马!   粮台喝了声彩。   可惜了,该配个好鞍。   炮头接口说,我那儿还有一副,稍微旧了点儿。旧点儿好,不磨裆。   就你那矬样?配么?   粮台笑,你那是小猴儿骑大马,用不着鞍。   炮头急了:不用鞍那也是我的,我先瞧上的。   搬舵的发话了:你俩那么大人了,还你争我抢的,叫少当家的笑话。   炮头和粮台都不言语了。   搬舵的又说:鞍不鞍的不重要。好马还得配个好人骑不是?我看还是给我骑吧。反正我这几十年的老罗圈,什么尺码的马都骑得起。   这下连杨小殿都笑了:原来你老等在这里呀!   他们原有马寄放在城外,各自骑了,那些马似乎也有匪性,望着大洋马的影儿,跃跃欲试的喷着鼻儿、踏着蹄儿,一副不服不忿的浪荡劲头。 正文 小东洋   这一带熟门熟路的,老洋炮地头熟得很,尾随着小东洋的马迹,按住马徐徐地走,并不十分追赶。   骑了半天,看看前面是一大片麻达坡,谁也不说话,杨小殿忽然就笑了。   老洋炮的四梁八柱也笑了。   就连各人胯下骑的马也都互相瞅瞅,浪声浪气嘶两声、匪里匪气互啃两下,你追我赶,就差挤眉弄眼了,意思打算看前头大洋马的笑话:呸,你个不识途的外地牲口!   绺子里养的马,跟着主人历练得多了,都好比老油条,一个个那简直成了精!   大家约束马匹,互相看看,心里都有一些小得意:从前西游记光听说书了,知道有孙猴子大闹天宫,最后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那回事。眼下追着小东洋,虽然他跑得看不见,但是终了总会落在他们手里。   人和马都有点喜形于色,那个专门迷人的大坡倒像是心生歉意了。   这麻达坡才愁人呢,生就一副愁眉苦脸相,七沟八坎的净是褶子,本地人到这里还常常迷路呢,小东洋这么一头撞进来,人生地不熟的,晕头转向转不出去是十拿九稳的事。   这个坡也不知曾陷了多少人,是个远近出名的鬼见愁。   所以杨小殿他们笑,商量怎么分那匹大洋马。   日本国小,小得像盆景。小盆景日本养人不行,养得个顶个的瘦小矮矬,胡萝卜似的;养马也不行,日本马小得跟毛驴也差不多。从明治维新配洋马,马不停蹄配了许多年,把日本马的块头拨上去了,可拨到头也还差点事儿,因为血统不纯,配得像骡子。再后来干脆不用日本马,只用洋马互相配,才配出了东洋大马。   名字带个东洋,可这大马跟日本血统已经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了。   那模样,真叫一个洋气!   可不叫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老洋炮眼馋心热么?拿这个还没到手的影子,老洋炮提前分赃,分来分去怎么也分不均。为啥?好东西人人上赶着呗!   炮头说,急眼了,只好一人分一腿肉啦!   那还是不够分啊。粮台说,咱们五个人,一匹马才四条腿。再怎么东洋大马,也不能多出一条吧?   别忘了马上那小子还有两条呢。   还是不好分啊,粮台故意逗嘴,加起来六条,又多了一条。   一天,两天,三天。   小东洋马鞍袋里有枪,起先还不怎么怕,后来发现那些人阴魂不散地跟过来,心里就有些发毛,心跳加快,手心潮潮的,心里那些毛粘上潮气,就长蘑菇了,蘑菇越长越大,最后他发现自己迷路了,绕了个大圈又转了回来,心就跳得更快,毛骨悚然。   回头望望,那些人比几天前又近了些,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   四天,五天,六天。   杨小殿掰着指头数了数,挠挠头,问:还有多远?   搬舵的捻捻胡须:今儿十五,明天就是十六了。   哦,还差一天。   还差一天就把年过去了。到时候再劫人就不算破规矩了。离规矩的管束还有一天远。规矩是个紧箍咒,杨小殿自动戴在头上,不肯触犯。   每到夜里,小东洋都要放几枪,给自己壮壮胆。开始也知道数着响,后来顾不上了,四面八方影影绰绰的都可疑。第六天夜里,子弹打光了。   转过天来,小东洋天明上路,照例回头观望,却不见了那些人。他望望前方,前面一片老林子,阴森森的,转圈瞅瞅,哪个方向都不见得安全。小东洋心里的毛已经疯长成一片老林子,慌得没处躲没处藏的,索性放开缰绳,任由胯下马自行挑选方向,打马扬鞭一路狂奔。   耳边听见杨小殿一声:压!   一匹、两匹、三匹、四匹,也不知那些马从何时从何地就出现,一匹匹包围住小东洋,渐渐加速,那些马踏出滚滚烟尘,一团黄云一样一点点接近,把小东洋吞没了。   黄云散去,只见小东洋被绑倒在地,精赤条条的,身上只穿一条绑绳。打空子弹的东洋撸子、腰包、财物散了一地,被一五一十分作两份,裹成两个包袱。   这宗彩头,照规矩杨小殿要献一半给一铁鞭。一铁鞭立下的规矩,不准吃独食。   发的是洋财,尽是花里胡哨的东洋票,花又不能花,擦屁股还嫌小,粮台拿它可作了难。   留着吧,搬舵的说,啥时候上奉天了,可以换。   得了把东洋撸子,可是没子弹,还不跟块废铁一样?   那当然也得留着。   炮头把撸子揣进怀里。   粮台和炮头饿死鬼脱生一样,闻着点儿腥,更加垂涎三尺了,四梁八柱多少只眼一眨不眨盯着那匹马,盯得那马都不好意思了。这东洋大马可是现把现实打实的,比不能花不能用的洋票和废铁强得多。   归谁?   杨小殿让人把小东洋搬到大洋马背上,马缰绳拴到自己那匹马后头,提起一个包,上马就要走。老洋炮的四梁八柱面面相覤,都有点寒心。瞅那意思,少当家的是打算把大洋马往一铁鞭那里领啊。到了那边,想也不用想,那马就得孝敬人家啊。   搬舵的掂掂剩下的包袱,说,少当家的外向,胳膊肘不朝自家拐。   杨小殿没敢回头,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叫人家挑眼。   搬舵的苦笑笑,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杨小殿打马就走,搬舵的他们心里就越来越凉。骑出去一段路,看见杨小殿的影子跟落日渐渐相重,众人盯得久,就都有点眼泪汪汪的了。不知那点寒光是扎了眼还是扎了心,身上一阵阵冷。正在不好受,忽然影子站住了,杨小殿一脚把小东洋从大洋马背上踢下去,四梁八柱就追过去。   杨小殿看看搬舵的胯下那匹瘦马,说,你俩换换吧。   搬舵的就笑,心里生出些暖意:少当家的不怕破了规矩?   杨小殿脸上一红,骂句你个老不死的。   搬舵的回头瞅瞅炮头和粮台:这样分法,你俩咋看?   炮头和粮台脸上笑开了花:没意见,你个老不死的。   搬舵的却不换马,长长叹口气:少当家的,有你这句话,我这个老不死的就心满意足啦。这个洋宝贝,你还是带走吧。上供给一铁鞭,能给你挣个面儿。你比我用得着它。   炮头和粮台傻了:瞧这老东西,说什么傻话哪?   你们知道啥?就凭咱们绺子,能骑得住这匹大洋马?搬舵的指指捆在地上的小东洋,瞅见没?他就是下场!   杨小殿琢磨一下,心想还真是那么回事。老洋炮绺子小实力弱,这种惹眼宝贝,能得着却养不起。别的绺子惦记着呢。保不齐会给绺子惹一场祸。   搬舵的把道理透给炮头和粮台听,两个人听了,还是不服不忿。   就算得不着,也得先沾沾腚,开开洋荤再说!   炮头就去拽那匹大洋马,摆弄半天,别说骑,连上身都费劲。原来那马烈性,翻蹄亮掌还带咬人。炮头个子矮点儿,那马身量高,奈何不得,一个没留神还差点儿被它踩到脚底下。   粮台伸伸胳膊:我来!你抻着它脑袋!   两个人合作,炮头亮出撸子,那马倒像知道枪里子弹打光了,一点儿也不怕,伸嘴就去咬。炮头气得笑了,拿撸子当板砖举着,声称要砸马脑袋,这马才老实了点,粮台趁机在后头摆弄马蹬。粮台坐稳,叫炮头放手,那意思打算骑一圈。   这一圈倒算顺当,马回来了,可粮台不见了。咦,人呢?绕过去找了半天才找着,原来被马撩半道儿上不算,还前后左右一通踩,差点踩扁了。   炮台笑得坐地上了:是你骑它还是它骑你哪?   搬舵的和杨小殿赶紧把粮台扶起来。   马瞅瞅搬舵的,那意思是小样儿吧你。   搬舵的瞅瞅马,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打算多活几天呐。   跟搬舵的他们分了手,天早就黑了,夜路不好赶,半道上就睡在野地里。杨小殿生起一堆火,把小东洋手和脚绑在一起,绑得跟个元宝一样,一脚踢翻在旁边。小东洋死死盯着他,嘴里骂着听不懂的东洋话。原来是离火近了,嫌烤得慌。   杨小殿伸脚把他挪挪。没过多久,又骂骂咧咧的,原来又嫌冷了。   在一铁鞭呆这么久,人微言轻,大当家的从没拿好眼看待过。这回就拿小东洋当个投名状吧。存了这么个心思,杨小殿就没话好说,拿小东洋当个死人看待。跟死人能有啥话好说呢?   小东洋似乎看出了点名堂,就那么瞪着,也不骂了。   你爱瞪就瞪,又不能把我瞪死。杨小殿人小,辛苦了这几天,到这时再也撑不住困意上来,才打个盹似乎就天亮了,看小东洋,眼也不眨仍旧死死盯着自己。   这小子,难不成盯了自己一夜?   杨小殿心里就有点愧。心想要是这么弄死了他,保不齐这小子会变了鬼,一到晚上就眼睛红红的蹲在梦里瞪过来,那可有点吓人。那还能睡得着觉么?   杨小殿手一递,小东洋非常警觉,以为是要打过来,脑袋一闪,杨小殿的手就停在半道上了。小东洋头发上粘了颗枯草,看上去跟马粪似的,杨小殿不是埋汰人,看不得这个。好歹是自己的投名状,埋汰了他也就埋汰了自己。   杨小殿只当这是拾掇物件呢,没把小东洋当人看待。   杨小殿把那团草拽下来,小东洋的头发就扯得有点乱。杨小殿细细端详,这小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其实长得不坏,就是到了这个地步,人凄惶了点儿。水壶空了,只好吐口唾沫,把小东洋脸上一块血迹抹干净。   这下就更显得凄惶了。   小东洋叽里哇啦一通骂,也不明白他骂些什么,反正是不痛快。 正文 小东洋2沙炮头1   离一铁鞭绺子还有多远,就有崽子围上了,看那匹马。喝彩声跟了一路,一直跟到大当家的耳朵边。杨小殿见了大当家的,缴纳彩头,销了年假。大当家的点点头,二当家的沉不住气,走出去围着东洋马转了半圈。   大当家的,这马还行,我先骑两天?   大当家的没发话,看看杨小殿。   二当家的当心,这马性子烈,看闪着。   天下还有敢闪老子的马?二当家的骂骂咧咧,一翻身就跨到洋马背上——还没等坐下,那马一个侧步,二当家直接栽到对面去了。还好手抓得住,紧揪着马毛才没掉到地上。弄了个紧忙活小狼狈。   大当家的朝杨小殿笑笑,杨小殿赶紧问,该拿小东洋怎么办?   这种事用不着问我,你问二当家的去吧。   正好过完年事多人手不齐,临时需要几个打杂的,可这小东洋到了这里还是气忿忿的不服,梗着脖子满嘴硬话,二当家的就更不高兴了:这么个不识抬举爱拉硬屎的东西,一刀拿去杀了就得,值不当浪费一颗子弹。杨小殿心里就犯了难:二当家的发了话,少不得自己杀人杀到彻送佛送到西。   当天夜里,绺子拢起一堆大火,算是过完年头回聚餐,杀羊烤肉,大家乐呵乐呵。杨小殿给小东洋松了绑绳,领到火边占个角落,众人看了,知道这是来助兴的,也不说破。   羊腿吃了,羊汤喝了,绺子拖延着迟迟不散,杨小殿明白,这是等着一刀见红呢。绺子惯常杀人,不当回事,只是过了一个大肥年,懒散久了有点乏,想要见点血解解腻。这也是积年的惯例了。   就连二当家的也没走,歪靠着一个大鞍子,半闭双眼在那儿剔牙等着呢。   紧忙活的只有一个小东洋,抱着块羊骨头一通狂啃,啃得满嘴流油。   差不多了,杨小殿一咬牙:小东洋啊小东洋,别怪我不客气,是你自己到站了!   那谁?杨小殿黑热着脸膛凑上前几步,指指小东洋身后:你看那是谁来了?   小东洋捧着羊棒骨,可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杨小殿。   这小子不傻啊。   火堆有些乏了,众人闲闲的东倒西歪围坐着,都不动声色,可又都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风吹草动:眼皮略微翻一翻、头皮略微紧一紧,牵动得额上头发悄悄竖起,有人耳朵还稍稍动了那么一动。   不多不少这么一点动静,气氛就全变了,火堆最敏感,陡然亮了亮,照出众人眼里隐隐的凶光。   只不过是杀个把人而已,值不当变颜变色大惊小怪的。   小东洋沉不住气了,把棒骨往地上一扔,伸脚把它踢进火里,朝众人杀猪般怪叫起来:你们,看戏!你们是马贼!马贼!混帐——   马贼们谁也没看他,都瞅杨小殿。   杨小殿胳膊还伸着,指向小东洋身后。   小东洋梗住脖子,大叫大嚷:我一扭头,你就杀我!   你倒机灵。杨小殿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朝刀锋上啐一口唾沫。你机灵也是白搭,你要么死路一条,要么从了绺子。   不从!死也不从!   那你就是假机灵了。杨小殿叹口气,嘴里干得很。   你回头瞅瞅,那是谁?   杨小殿提刀上赶一步,小东洋向后退出去两步。这么上赶一步退后两步的,这回小东洋后头真有人挡在那里:一条大汉袒胸露肚,那肚皮上黑黑的尽是寒毛。   小东洋撞上去,硬是被那肚皮弹了回来。   二当家的喝声彩:好肚皮!   这场戏到现在才有点看头,绺子从饱食后的困乏中提起精神来,饶有兴致的观看着。   杨小殿提刀就砍,不防小东洋止不住脚步,索性乘势一头撞过来,杨小殿一刀砍空,差点儿被撞个跟斗。再看小东洋,擦着杨小殿跑过去,杨小殿跟过去一刀,又劈了个空。众人鼓噪起来。   二当家的冷笑:好刀法。   就有人跟着起哄,杨小殿脸上有点挂不住。一开始还不是认真要杀他,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小东洋挣的是命,比挣面子的杨小殿跑得快,他又临死抖机灵,绕着火堆跑,杨小殿一时竟然追不上。两个人脚下乱了,踢蹋得羊骨羊肉一片狼藉,连二当家的衣服上都溅了一点油花。   这一场饱食后上演的杀人游戏,已经变成了一场笑话。一铁鞭的人忽然想起杨小殿是老洋炮出身,怪不得这么窝囊,原来是有讲的,就把唾沫和笑声也撒在他身上。他们笑小东洋,也笑杨小殿。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二当家的扭头看看左右,要不换人吧。   杨小殿听得真真的,二当家的这一句,算是把他彻底点着了。杨小殿大吼一声,再也不管不顾,双手捧刀朝那火堆里一跳,大踏步朝对面踏过去,一步一步踏得火焰狂舞火星四溅,溅起一大片,哪儿哪儿都是,唬得人都往后涌。   火光映照下,杨小殿面目狰狞,却不正似凶神恶煞?   站在火堆那边的小东洋本来朝前奔,被他一冲,身子向侧后退,脚下一绊,人就倒了。杨小殿穿过火堆,大喊一声,挥刀就劈。那刀穿过火堆,带了一溜火星,划道弧线就砍下来。   我杀!   那一刀狠狠落在小东洋脑袋旁边,齐着耳朵边儿砍下去,杨小殿一手按了小东洋,虎彪彪的瞪住。   你从不从?!   刀落下去时小东洋一闭眼,再睁开时,看见杨小殿身上冒烟突火,手中刀又高高举起。   你不会杀我的。小东洋说,要杀,刚才已经杀了。   二当家的远远叹口气:这小子,将来坏事就坏在心软上。   你从不从?!   我不从马贼,死也不从。小东洋哑着嗓子喊,然后补了一句:我从你。   小东洋中国话不通,他说“从你”,是日本武士下级服从上级的意思,可绺子听见,就当成别的意思了,一时哄堂大笑,笑得那火光也跟着扭动起来,一团暧昧。   杨小殿恨得牙根痒痒,他再也想不到,事情竟会这样泄气收场。   从此,他就多了个跟班。   沙威没有给一个人当保镖的经历。   从前他是炮头,回马岭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神枪手,保的是十几个村庄屯落上万人。别人炮头都是干守一家大户,旱涝保守,吃一碗长久饭,沙威因为本事大,成了炮头行当里的救火队,在回马岭各个村屯转悠。   绺子打街了,哪儿吃紧哪儿就一连声叫唤:沙炮头在哪儿?快去请沙炮头来!   绺子闹得欢,有时候就能听见这方圆百里到处叫唤沙炮头。沙威本事也真大,救死扶伤有求必应,只见他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各村各屯恨不得都是他的身影,一时间真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他的两把盒子炮,弹无虚发,点掉了各绺子不少硬爪子。   沙威名声大着呢!   有一阵子,老百姓过年都不请门神了,各家贴了沙威的像,能镇住这一方太平。   话说回来,人怕出名猪怕壮,一众杂牌绺子要是认了真,还真够沙威喝一壶的。他的好名声是俏来的,要是没人抬举,只怕也会跟门神一样薄命,一捅就破。   这一年风声顺着辽河传下来,说是此地十几个小绺子齐出头,把一铁鞭大绺子搬请了来,要报仇雪恨,平了回马岭百里地面。一铁鞭的大名谁没听说过?   这个谣言一起,回马岭就像挨了一鞭子,浑身一哆嗦。连狗都夹起尾巴不敢叫了。   一铁鞭可不是寻常那些杂牌绺子能比。从前那些打街的绺子彼此不服各自为战,就好比野草着起的火,虽然一时火势挺大,转眼就灭了,撑不了多久。现如今这些绺子急眼了,就把一铁鞭搬过来,明知是个引狼入室饮鸠止渴,也情愿吃个大亏让出地盘,也要出出这口恶气。   从此这里就归一铁鞭管了,有一铁鞭统一指挥,几十个绺子就能联合行动。到时候还不是指哪儿打哪儿,想灭谁就灭谁?   嘴上不说,回马岭的十几个村屯心里就犯起了嘀咕。   谣言四起,一铁鞭的影儿若隐若现,弄得人心惶惶。马贼们的马蹄声粘在耳朵根儿,让人彻夜难眠;四面八方都在跑火车,横冲直撞一声声的压!压!压!马贼大鞭甩出的响动,比枪声还碜人。枪响直勾勾的,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一响一哆嗦;大鞭梢甩出的炸响邪性,会拐弯,从耳朵进去,拐个弯钻到心里,翻江倒海。   这样那样的谣言尘埃落定,传来一个确实的消息:本月初十正晌午,一铁鞭大当家的准时开到,要单会一会沙威沙炮头。   并且附上一句意味深长的忠告:各村各屯,不可自误。   荒信变成确信,回马岭的心就放下了。哦,原来是单挑沙炮头一个啊。   沙威的心当然提起来了,也不能不做准备束手就擒。好在各村各屯从前都跑熟了,人也都是相熟的,一时间沙威的身影又到处晃了,晃得人眼花缭乱。只不过从前是别人有难自己到处帮人,现在是自己有难到处告帮。好在从前积德行了善,现在大可收获报答:各村各屯数得着的炮头,个个都把胸脯拍得山响,保证要还沙威这个人情,初十正晌午以前准到,跟他一起对付一铁鞭。   那些炮头都是曾和他沙威肩并肩出生入死、一起喝过大酒换过大帖的弟兄,个顶个的仗义。沙威满打满算,就算其中有几个有家累的临时胆怯,三十个来不齐,总也能来二十个吧?有这二十个硬硬的帮手,再加上他沙家屯也有一些乡民辅助,这边人就不算少。   他一铁鞭再怎么牛,也不能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吧?沙威抬双枪瞄瞄村口,只要一铁鞭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他沙威就能一枪一个洞,给他撒撒气儿!   初九那天,沙威一晚上没睡。他也不想装。换了谁都睡不着。   整个沙家屯都没怎么睡。 正文 沙炮头2   初十天还没亮,村长老沙就守在村口,眼巴巴的替沙威张望。七点过去了,八点过去了,九点过去了,请的人一个还没来。   来打探虚实的马贼倒是过去几拨,飞也似的驰过去,把各自绺子的小旗扎在村口泥地上,探马经过老沙时,一个个冷笑一声,吓得老沙一阵阵冷战。   草上飞的到了、夜老黑的到了、盖地虎的到了、镇河妖的到了、轰天雷的到了……一柄柄小旗在地上插得整齐,阴森森的匪气十足。   十点过去了。   沙威抬脚踢翻那起小旗,伸手把一根梨木棍插进土里,日影斜斜的,也像拖下来一面旗,匪气森森的,要看沙威的笑话。   眼瞅着梨木影子越来越短,沙威的眉头就越皱越紧:难道各村各屯都被绺子困住,帮手们分不出身?   沙威不出声,只在肚子里犯嘀咕。一边站着的村长倒是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盼星星盼月亮盼救兵是他,骂见死不救丧良心猪狗不如也是他。   沙威少不得安慰他两句:咱沙家屯围高壕深,粮弹充足,就是死守也能守一阵子,帮手一时不到,总会来的。   老沙忽然一拍巴掌:来了!来了!   沙威松了口气,心里有点怪:这口气倒不是为自己,似乎是为那些旁的村屯。心想怎么至于像老沙说的那样不堪。   村口结队来了五六骑,一看,都是相帮的。   怎么来这么迟?   这些炮头们嘴里支吾,眼睛却前后左右乱瞅一气紧忙活。原来这几个人一早就来了,候在村边听动静,不急不忙围着屯子慢慢兜圈子。转悠的时间长了,几个人遇见,知道都是一样心思,脸上就都有点挂不住。看看天色不早,凑成一堆驰了过来。一看见沙威孤家寡人的,身边只有一个老沙,这几个人就脸色发青,连连咧嘴:完了,完了。   沙威还没来得及问第二句话,这几个连马都没下,原地打个盘旋,拨转马头径直跑了。其中一个交情厚的停下来,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回身朝沙威拱拱手:沙炮头,不是我们弟兄不仗义,是你请的帮手太少,就我们几个对付一铁鞭,那是白给。对不住了兄弟!少陪!   说完拍马就走。   那边老沙傻了脸,扑通一声跌坐在土里。   沙威脑袋就有点木,闷声闷气把自己的马牵过来,翻身而上,却被老沙一个机灵站起来,拽住马尾,声音都随脸色变了腔调:沙炮头,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去各村瞅瞅。我就不信了!   老沙苦着脸说,瞅瞅?只怕一去就难回头。沙炮头,你跑了和尚,俺们可跑不了庙,到时候被人糟蹋,乡里乡亲的,你良心就过得去?   沙威心里一阵难过,拿我当啥人了。一夹马肚子,嚷道:我去去就回!   一道烟跑出去,就近到几个村子一看,大晌午的,家家关门闭户,如同深更半夜的光景,街上一个人毛也没有,只孤零零几声狗叫,叫得人心头空空落落的。   沙威一家家砸门:李炮头?王炮头?张炮头在家么?   多半是不应门,有出声的也是不在家,病了,死了,拐了瘸了……   沙威心里越来越凉,这些个言而无信的,罢!罢!   时近正午,沙威满头冷汗,有心掉头跑路,远离这个丧良心的回马岭,脚下却迈不动步。低头寻思,回马岭回马岭,竟是由不得自己了。   你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沙威打马朝沙家屯飞奔,一路越想越明白:捆别人用一条绑绳,自己竟然是被名声给绳捆索绑了。家家都拿你当门神供着,事到跟前,横不能缩头当乌龟吧?磨不开那个面儿!   快到村口,只见老沙伙着几个老的站在那里,梨木杆旁边,被他踢倒的几杆绺旗被扶起来,周围又多出好几杆,挤成一小堆,总有十好几杆。小风一吹,小旗飘摆不定,好像在齐声冷笑,笑出人一身鸡皮疙瘩。   好,好,沙炮头你没跑。   老沙甩下一头冷汗,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几个老祖宗都请回避了吧,免得受我连累。   好,好,沙炮头给我们作主。   一个老的叹口气:沙炮头,到时候服个软儿,兴许能有缓儿。   沙威只有苦笑了。   梨木棍的影子短到不能再短时,沙家屯静到不能再静。   耳朵还没听见啥,脚底下先觉察出不一样了。那是许多人马奔驰而来了,近了,更近了。抬眼瞅又瞅不见。是了,在那里!尘头大起,扬到半空,看方向又拐个弯,离沙家屯不远,哦,原来是在绕圈。半空里的尘土随着马队延伸,尾上的还没落,头里看看就要连上去了,半空中平地起了个黄土屏风,把沙家屯与世界隔了开去。   就在这时,一低头,村口路上慢慢悠悠来了十几个人,都骑着马。近了,看清是十几个绺子的。看气派,竟有不少是各自当家的。当家的自有当家的架式,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懒洋洋在村口驻了马,晃晃悠悠下马站成几排,当先一排四个,是为首四个较大绺子,其中一个又往前站出去一步,停住了。   是大绺子草上飞。   这些人站成了一堆,和那些小绺旗排成的一堆,排列得一模一样。   草上飞大当家的腰里揣一条大红枪绸,随风轻摆,可是看身形不显山不露水,不知道枪藏在哪里。   沙威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并不面生,看了几眼,抬头接着看半空中的黄尘。那些灰才好看呢,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是打绺子马蹄底下出来的大部队。马队还在远处转着圈驰骋,灰尘由四周向里、四面八方地淹没过来,转圈瞅瞅,已经快把沙家屯埋在里头了。尘头很厚,所到之处遮天蔽日,光线迅速黯淡下来,沙家屯犹如进入长夜。   黄尘钻进嘴里,沙威品尝出一些绺子马贼的味道。   呸!真是多此一举。沙威想,不用白费这个劲,这里早就天黑了。人心已经黑了,天再亮又有啥用?   一连串的咳嗽声响,村长老沙和那几个老的凑过来,凑到沙威身后。老年人怕冷,恐惧随着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到处都是,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的,好像只有靠近沙威才能给他们壮点儿胆,寻点儿亮,找到些暖和气儿。   沙威苦笑:自己本来是个孤胆英雄,这几个老的一来站队,从马贼那边瞅,倒好像也成个队伍了呢。就是老了点儿。   草上飞大当家的眨眨眼,扑哧乐了:沙炮头,你那几个老的加起来,怕不有八百岁了吧?这下咱们找补齐了。别怪我们人多,论岁数只怕我们这边还差几岁。   后面几个当家有乐的有不乐的。   沙威一时有点眼泪汪汪的,心想有这几个正直硬朗的老人家助阵,自己就是死了也不会是那横死的孤魂野鬼。   老沙手直哆嗦,声音也颤巍巍的,听得出他多少有点言不由衷。   我们这些老的也活够了,难道还怕死不成?   草上飞大当家的手抚枪绸,忽然甩了一下,老沙就一缩脖子一闭眼。睁开眼看,大当家的手离红绸远远的,作势停在那里,吟吟的笑。   沙威按住盒子炮的枪柄,慢慢把机头打开了,他大睁两眼,一眨也不眨。管他草上飞腰里揣枪没揣,是吓人的不是,只要手往腰里一摸,他沙威就能开枪。   这是规矩。枪开早了,惹人笑话。笑话你不够胆儿。   草上飞兴许是没揣枪,只系一条绸子出来吓人。这才显摆呢。这才有面儿呢。草上飞大当家的手没有动,两指相搓,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仿佛得了个号令,那十几匹空马一齐奔出,朝这边冲过来。跑过众人,一路带起的尘土迅速蔓延,就要把对峙的两拨人淹没了。   是时候了!   沙威拨枪、抬起手——   对面一点儿动静也没,只是任尘土飘荡。尘头过来了,沙威眼前一黑,觉得这土居然很有份量,压得人简直站不住。   尘埃落定,沙威睁开眼一看,对面个当家纹丝没动,手仍然摆在身体一侧,只是平空高大了许多。两下里一看,明白了,是自己倒在地上,被几个老头子按住。那根梨木棍扔在地上,棍头沾有血迹。看见血,沙威后脑就一阵阵疼起来。   被打了闷棍了,他想。   沙威想要挣扎。挣了两下,眼看那几个老的按不住,跌跌撞撞的,沙威就不大敢挣,担心伤了他们老的,传出去坏自己名声。   怎么?堂堂的沙炮头,竟然打翻老乡亲?   老沙从怀里拽出截绑绳,把沙威绑了,一边喘着粗气说:我们几个老的当然不怕死,也活够了,可是沙炮头,你得替全屯几百口子人想想,他们可都还想多活几年哪!沙炮头,这几年你没少救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全屯几百人的性命,还要靠你救一救啊。你多担待,多担待。 正文 东北军1   东北军一入关,立刻恶评如潮,都说绺子来啦。那些顶着高粱花子、头戴狗皮帽的兵,如狼似虎见啥拿啥,那是明抢啊。   东北军在东三省倒不是这样。东三省那是老窝、大本营,自家地面,东北军维持得有模有样,兴旺着呢。东北军总是出了山海关才现原形,张牙舞爪凶相毕露的,逮谁咬谁。所以时评:东北军对白山黑水的东三省是子弟兵,对民国而言,那是不折不扣的绺子。   四十万人的大绺子。   再说了,国军治兵讲思想教育,讲三民主义,东北军没那个。小张老张子承父业,多少年讲的都是忠孝,讲绿林侠义绺子马贼那一套。老张的口头禅是:妈拉个巴子,你们给我好好干,除了老婆子,我啥都会赏你们的!   听听,这不是绺子,还能是啥?   老张北人南相,那张小脸堪称清秀,料不到一开口竟会嚎门大嗓、放出老粗词语,所以总能吓生人一跳。老张的大话并非空口白牙装腔作势,他是说到做到,真心打赏啊。他一手把老奉天讲武堂整成东北讲武堂,名儿里虽然还有个东北,招生那可是面向全民国,胸襟开阔,一点儿也不搞地域圈子的小算盘。   只要你有真本事,他大老张就真敢用。东北军兼收并蓄,既有起家时那点绿林班底,也有新派留日的、留德的、保定的、陆大的,一用就是大用,不问出身,尽着你的本事往高里用,有多大脑袋给你多大帽子戴,一点儿也不含糊。   老张最能明白英雄不问出处的道理,他就是绿林出身,嘴脸先带几分匪气。   谁叫那是个纷乱的世道呢?为人不硬气一点站不住啊,只能粪坑泥地里跪着。在道儿上混,想要不被人欺负,少不了打打杀杀,身上沾血,手里攥几条人命。有人耻笑他匪类,可也有人瞧得起他,把娇生惯养的闺女嫁给他。   老张也不是生来就老,那时候年轻脸嫩,还是小张呢。小张心疼自个儿媳妇,也不知道该怎么疼了,那时候家底儿薄,讲不起多大排场,东拼西凑给媳妇套了架马车,两匹马拉的,有顶有篷,简陋极了,可媳妇稀罕它,整天坐在里头逛景。谁知就被仇家给盯上了,以为老张也在车上,观察了几天路数,暗暗的要害他。   一天晌午,干冷干冷的,刮着小风,媳妇突然嚷嚷想吃冰糖葫芦,把个小张愁的。媳妇过门才一个月就贪酸,是犯馋呢是犯馋呢还是犯馋呢?小张满心不愿意往别的地方去想。   咋的今天馋那一口呢?   也不知咋的,听见外头喜鹊喳喳叫,忽然就想糖葫芦吃了。   小张更愁了,这破乌鸦,没事道哪门子喜?迟两个月不行么?   媳妇那哪是犯馋?只不过是新婚燕尔撒娇使嗔,要浪一浪,随口逗逗小张的贫。谁知小张多心,不识逗。媳妇几句话听过,略一琢磨,忽然回过味,把个脸臊得通红,伸手去揪小张耳朵。   你坏,我不依,我不依!   小张也该当有事,看了媳妇这样,突发奇想:你这也就认识了我,要是别人娶了你呢?你也在别人怀里扭捏、揪别人耳朵、臊得脸红给别人看么?   想到这里,一时心里醋劲发作,冷下脸来说:你依不依的,反正都已经依了。这时候再说,已经迟了。   这话一说出口,算是结了冤家,接下来顺理成章,小抓小挠不依不饶嗔痴埋怨大哭号啕那么老一套,最后少不了昏头昏脑五迷三道一个急眼嘴巴子过去,媳妇脸上带了礼,转身就往娘家跑。   俏脸媳妇坐上马车跑了,外头喜鹊还在鼓噪。小张细一听,谁家留声机凑热闹,吱吱吜吜在唱,唱的什么的?是一首民国调调,《苏三不要哭》:   想到南洋群岛,怀抱琵琶一起逃;   想到哈尔滨,找那亲亲小娇娇;   起身时雨真不小,可恨天气太干燥;   热风吹得人难熬,苏三你别这么号。   咳苏三哪,别哭号啕……   车把式老萧人不显老,一条马鞭耍得好。两匹挽马服他调教,小鞭一摇,驾哨斡吁全套本事的听话卖力气,一点儿不敢偷奸耍猾。马车就赶得轻省、跑得飞快,路上人都说,再加一鞭,马车就能跟风筝一样飘起来。光快不显本事,这马车比别人还能停得住。老萧吁一声吆喝,马车说停就能停,两匹马八条腿就跟桩子一样直直扎进地里,瞅得别人眼晕:别人家的马穿马掌,你老萧这两匹穿的难不成是钉鞋?   小张一时气走了媳妇,转身就悔得不行,心想这要是出个事怎么办?怕媳妇路上有闪失,赶紧叫进来手下两个弟兄,让他们快马加鞭追上去,能把媳妇追回来就追回来,实在不行,就一路护送到娘家,转头自己登门赔罪去。   这两个手下知道老萧马车快,不敢怠慢,翻身上马就出发了。   要不是老萧半道停下买糖葫芦,这两小子且追不上呢。这俩紧赶慢赶,总算是瞅见了马车的后影儿,可是他们念想着马车,别人也惦记着呢。媳妇在糖葫芦串跟前磨矶的时候,仇家就盯上了,埋伏可不是一天两天,早就守在那儿,单等着马车露面呢。   这天卖糖葫芦的算倒了霉了,被小张媳妇左挑右拣,硬是一个也没瞧上眼。她哪儿是买糖葫芦啊,她是想把受的气转撒在卖糖葫芦的身上呢。心想要不是你个卖糖葫芦的,今天我脸上也不会挨这一巴掌啊。   挑了一遍,说声不好,拨一串往地上丢一串。   你这个卖糖葫芦的手艺不行,做的个顶个啥玩意儿啊?你瞅瞅?这一个个大的小的、歪瓜裂枣的咋都长这样?   卖糖葫芦的抓抓脑袋,不明白今天遇到哪路神仙了。   你瞅你长那模样,黑的跟个土豆似的。就你这样,还敢出来卖糖葫芦?   车把式老萧在后头使个眼色,卖糖葫芦的眨眨眼,有点儿明白了,心说这八成不是冲我,不定在家里受啥气了。想到这里,低头看这满地的糖葫芦直发愁,都沾了土,还怎么卖给别人?   我就瞧不得你这愁眉苦脸。噢我瞧出来了,敢情这些糖葫芦一个个长得都随你呀,真逗!长成这样,连乌鸦都瞧不上啊,你瞅,树上那不是有一只在笑话你呢么?   卖糖葫芦的抬头看,说,他大妹子,你看岔了,树上那只是喜鹊。   我说是乌鸦就是乌鸦。   好,好,是乌鸦,是乌鸦。   越来越愁人了,卖糖葫芦的蹲地上,两手托住下巴。   媳妇递过一大把钱来,数也没数就说:别默哀了,我全买了。就扔在地上喂乌鸦吧。你回家学两年手艺再出来。   卖糖葫芦的看见钱,刚想开口说多了,却被小张媳妇一顿抢白回去:   你别说了,再说大巴掌就该上来了。你依不依的,反正都已经依了。哼!   小张媳妇演了这半天,根本没下车,她是坐车里掀开窗帘子说的话,说完也省事,把帘子往下一甩,给外头一张冷脸。老萧冲卖糖葫芦的笑笑,也不言语,赶上马车就走。   给的多了,用不完。   卖糖葫芦的追出去几步,递出去一把钱。   老萧摇一摇马鞭,意思是算了,你自个儿留着花吧。   那卖糖葫芦的却是个死心眼实诚人,上赶着追过来。   老萧笑笑,转过头不理他。心说你再快,还跑得过马快?   后头马蹄声急,扭脸看,是保险队的俩弟兄撵上来了,老萧想,这是小张不放心。一路上有这俩跟着,跟着就跟着呗,保险队的嘛。   老萧回过头,心里忽然咯噔一声,不对!   转回头以前,眼角瞟见那个卖糖葫芦的还在撵,并且伸手到怀里,好像在掏摸一样东西——那东西灰扑扑笨头笨脑的,是个——指定不是糖葫芦串!   就听见后头两声喊,保险队的两个人也发现情况不对了,驱马就把卖糖葫芦的撞翻了,可是也已经晚了,卖糖葫芦的一手高高扬起,一样东西划个高高弧线朝前头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老萧一浑身一激灵,拉住缰绳拼命一拽:吁!   炸弹落地很有准头,算好了的,要不是老萧这一个急停,炸弹准能落在车厢上。就是老萧这一停,炸弹落地偏前了点,落在马肚子下头,轰一声炸响了。   马车一蹦三尺高,被炸的那匹马一个趔趄,肚子裂个大口子,鲜血直淌。   赶紧的!   老萧下死力的挥鞭打马,一边冲后头两个喊,赶紧的!往前赶,别停下!   马车飞奔出去,两个保安团瞅瞅地上扔炸弹的,已经半死不活了。顾不得他,骂了一声,打马追过去。   前面街口有个茶馆,楼上影影绰绰站着个人,好像打算看热闹。老萧拼命打马,马车拖着一道血迹飞奔过去。快近茶馆,楼上那人忽然探出身,伸手甩下来一颗炸弹。   老萧头皮发麻,倾着身子使出吃奶的劲甩大鞭,差一点儿就把两匹马打倒。楼上的人没想到马车会赶得这么快,炸弹扔了迟了一点点,马车过去了,后头两个保险队的正赶上,轰隆一声响,两个人被炸到半空,一团血雾当中,衣服炸成碎片,纷纷扬扬四散落下。   马车在前头一个转弯,拐入侧街,走回头路,跌跌撞撞拐回张家。小张听见外头一阵乱,跑出来一看,只见那匹受伤的马扑通一声倒下来死了,老萧下了车,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抖得跟啥似的,跟小张两个看看,都白煞了脸,看马车车厢。   车厢里死寂一片。   老张的保险队,名义上保境安民,说穿了也带绺子的性质。   一个村子往往不大,养不起几杆枪,好几个村子凑钱,能养得起二十杆枪,就能拉起四十人的保险队。有的村子不愿意花钱入伙,遇上绺子打街宁肯逆来顺受,或者是单打独斗,常常是自生自灭;也有那有见识的村子,愿意破费几个,拉起队伍保一方平安。   一样是保险队,一样是几十杆枪,请谁当炮头,那可大不一样。老话说将熊熊一窝,有的保险队只知道蹲在炮楼里死守,就好比冬天不愿意离开热被窝,没啥大出息。小张从前也是个守将,自打媳妇被仇家暗算,他明白过味儿来,琢磨着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从那以后,他的保险队就走出老窝,主动寻找附近的绺子。   从前是看家护院的狗,现在成了专打野架的狼!   跟绺子打仗,小张是摸石头过河,一步步有样学样、学绺子的打法,吃亏交学费当然免不了。小张聪明,学得挺快。仗就越打越顺手,吸收绺子里的人和枪,他的队伍越打越壮大,名声长了翅膀一样越飞越远。   自打上回遭人暗算,小张媳妇吓晕过去,明白过来以后,算是落下了病根:见不得冰糖葫芦,一见就怕得像小鸡子避老鹰似的,一迭连声叫找老萧,老萧,萧大哥呢?   就好像老萧是护崽子的老母鸡。   反正是吓坏了的一个小媳妇。   老萧也惨点儿,他的两匹马炸死一匹,瘸了一匹。说也怪,老萧的腿明明没受伤,也跟着瘸了,跟瘸马走一道儿,看着叫人难受。有人就说了,老萧这是通马啊,马一瘸,人就瘸,怪不得从前马车赶得那么快,原来加老萧一起是三匹马啊。   这下可好,瘸人瘸马,这架马车算是残废了。   小张媳妇看他成了废人,心里念他的好,不断让人送东西给他,老萧也有回送,一来二去就熟了。赶巧也就这几个月工夫,小张带着保险队东奔西走,小张媳妇显怀了。   小张听说自己不在的时候,媳妇跟老萧走得近,心里就不高兴。这天媳妇想跟他商量点儿事,问能不能认老萧当个干亲,好养他的老。   小张一听更不乐意了:他对咱有恩,养他的老我没意见,认干亲就免了吧。他一个赶大车的,你让我喊他啥,喊他爹?   他哪有那么老?   小张一听媳妇心护外人,更急了:那你啥意思啊,是想给我领回家一个大舅子?   他救过我的命,我就是喊他一声哥又咋的啦?   他要真是我嫡亲的大舅哥,我倒放心了。   你不放心啥?   过几天我就得领兵出门打仗去,我不放心半道儿杀出个大舅哥,抄了我的后路!   你、你、你……我、我、我……你气死我了!   我知道你是嫌我多心了。媳妇,你各人心里明白,我多心是因为我稀罕你。我有多稀罕你,就有多多心。   那你说该咋办?人不能不讲良心。   这么办吧,媳妇,咱费事多拐道弯。赶明儿我给老萧说门亲,等过了门,你跟他媳妇儿认个干姐干妹妹啥的,不也一样表了心意?   看不出你个老粗,还知道避嫌。你上心了!   别管老粗老细,这种事吧,是男人他都得上心。我跟你说媳妇,男人他就这样。你没给我生个小子以前,我这心落不定的。   那我要是生个丫头呢?   你敢!   从前人家只当他是普通保险队,没正眼瞧他,吃了几次亏,看他不简单,也就认真当对手看待,琢磨整治他的办法。这时候小张接连小胜几仗,年轻气盛,难免轻敌,正在趾高气扬,以为绺子不过如此,反而大意了。   打了几场仗,胜多败少,加上媳妇肚子渐渐大了,小张觉得小有成就,够资格留起胡子,从此自称老张了。可他这嘴上的毛还没长牢,就吃了一场大败仗,一败涂地大败亏输,输得连家底儿都没了。   事后一想,都怪自己轻敌,人家绺子存心算他呢。先把那些老张的手下败将派上去,抵挡一阵,习惯性地败退下来,老张也习惯了,跟着绺子扔的几颗破枪一路撵下去,心中不疑,眼里只看见地面了,到处找枪,不提防一步步被引到山高林密处,一阵阴风吹来,老张抬头一看,哎呀怎么到这儿了!   这大傻子,你瞎呀!   老张削自己一个大耳巴子,心想反正退回去已经晚了,那就往前闯!   这一闯,反而救了老张的命。 正文 东北军2   半山坡一声“压!”在山谷里激起回声,那回声在山谷里转圈、盘旋,老鹰一样,一头撞上老张,撞得心虚底气不足的老张差点儿栽下马。那一声钻进老张耳朵眼里,以后多少年都在脑子里轰隆轰隆转大磨,警醒他后半辈子再也不能大意中埋伏。   绺子四下冲出来,两边厚,以为老张会向后突围,没想到他临死张狂,不退反而向前冲。前面是大当家的,崽子不多,被老张带人一冲,一时间投鼠忌器的,绺子竟闹了个手忙脚乱。可这是个硬绺,应变也挺快,没让老张多逞一分钟的能,两边往中间一卡脖子,就把老张的保险队掐住了,掐头去尾,除了跟的紧的,后头全被包饺子了。   逃出去一段,看看远了,老张脸上无光,嘴上还要争一口气:他妈拉个巴子,到底叫咱们冲出来了,他们也不咋样呀!   这口气还没喘匀,路两边又是一连声的“压!”   老张不服,还想跟绺子比划两下,手下的人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不敢恋战,裹着他一路败下去,眼看又折了不少弟兄。   看看追兵远了,老张拉住马,刚想再嘴硬一句半句,哪知道路两边又有绺子,埋伏在那里,一拥而上,抢马夺枪。   他妈了个巴子,这回你们咋不喊压啦!   老张一边逃一边想,敢情他们这是演的华容道啊。   天黑下来了,队伍提心吊胆的,前头路正长,不知道哪儿还藏着有人。有点弓之鸟的意思了。眼看身边的队伍越来越短,除了被绺子劫住的,半道上也有不少落荒逃跑的,那意思是对老张没信心了。   还好一路平安,离村口老远就望见火光熊熊,烧得已经乏了。进了村,火光照着满村,一个走动人活人也没见着,一路上到处是死尸,横倒竖卧。显然早已惨遭血洗,下马摸摸身子,已经凉得透了。   老张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早有人指着远处火起,看时,是沿路下一个村子。想必绺子又那里烧杀。十万火急冲过去,火光正猛,也是血洗过的。   经过一个个村落,火光和屠场犹如一连串路标,指示着绺子纵马洗劫的路线。看那方向,直指老张家的村子。   媳妇儿!   张家庄的火刚刚才烧起来,杀了一路的绺子来到这里,又一次大开杀戒。老百姓有披头散发的,有身上着火的,有被拖在马屁股后头奔命的。绺子杀人杀得手滑,也杀得乏了,就想生出点花样来。把人靠墙绑成一溜,单挑个头差不多的,伸长脖子站着,找匹马快的远远约后几十步,朝前一冲,马刀平平伸出去,也不用怎么费力劈砍,借着人和马好几百斤的冲力,刀锋所过,人头噼里叭啦就掉下来,崽子们看完这场戏,驱马而上,把人头当球踢来踩去。   绺子向来打街,没这么丧尽天良的。这么血洗,摆明是做给老张看的。谁让他把绺子惹急眼了呢?   老张赶到张家庄村外的时候,马已经累得快不行了。老张一颗心狂跳,满心指望着什么。就是那点儿希望一路提着他的魂儿,虽然也知道,那希望已经非常渺茫。   老张打马,正要往村里闯,被手下拽住马缰。马累得一个劲儿哆嗦,那个手下比马还累的样子,口吐白沫想劝住老张。   别进去了,就咱们这几个,进去那是送死。   我媳妇在家呢!你给我滚犊子的!   老张伸腿去踹,腿软得不行,还是那手下一伸手,抓住了脚。那手下摇摇头,说,嫂子没了。   你放屁!   手下朝前伸手一指,你看——   村里道边一棵插有火把的树下,几个崽子围住一个孕妇的衣服,火光照亮了那女人鼓鼓的肚皮。肚皮白光光的,刀也是白光光的,那么一捅一划拉,就听见女人一声惨叫,不是人声。   老张把眼瞪得快要蹦出去,腿上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那手下尽力一踹,打马往村里就冲。老张冲到跟前的时候,那女人肚子已经瘪了,脑袋也低下来了,崽子举着刀,刀尖挑着一团血肉。老张没有使刀,硬是纵身扑出去,把那崽子砸死了。   老张爬起来就拼命,几个手下也跟上来,把崽子砍翻,再细看那死去的女人,不是他媳妇,是同村的。   不是嫂子,不是!   那个挨踹的手下喜得大喊大叫。   另一个人忽然指向不远处,喊,马车,咱家的马车!   老张家的马车早就被堵上了。马贼没灭它,那是猫捉老鼠,耍着玩呢。杀人杀得厌了,没有新鲜感,看老萧瘸人瘸马耍玩意儿,倒还可以取一回乐子。何况,车里还藏了个挺着大肚子的。那就不是猫逮老鼠,变老鹰抓小鸡,更有意思了。   崽子们把马车从这头赶到那头,再从那头赶回来,逼迫老萧牵马一瘸一拐地跑。老萧把鞭子远远甩开,驱赶那些厚脸皮的崽子。就有皮糙肉厚的起哄,宁可被鞭梢甩上一下,也要凑到跟前,掀一掀车帘,狠狠的往里瞅一眼:   哎哟,里头藏着个裂子!   那你还不赶紧的,压啊。   不行啊,有人先占上啦!   谁啊?   是个大肚子。   那又咋的?裂子大,有的是地方。   要不先掏了它?   好,掏了它!   崽子往里一瞅,老张媳妇就在里头一声嚷。崽子们就更兴了,尽往上涌。老萧见不是头,一声大吼,朝后头伸手一指:看,一铁鞭来了!   啥?一铁鞭,在哪儿?   回头一看,哪有半个人影,再看老萧,把马车往墙根一靠,从车座底下抽出一杆铁鞭,往车前一站:你们瞎啊,这不是么?!   老萧高举铁鞭: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一铁鞭,能挡刀枪,能挡水火。   吹牛逼。我不信。这小子八成吓傻了吧?   一个独眼龙站出来,看样子是个头目,伸手往半空虚按一下,崽子们安静下来。独眼龙打量老萧手里的铁鞭,左一眼右一眼看了看,哼一声,说:你说,你就是一铁鞭?咋的我哪只眼也瞧不上啊?我看你不像。   说着伸手从眼眶里掏出一只假眼来,捏在指头间,伸出去朝老萧晃了晃。   崽子们笑了,觉得独眼龙这话说得俏皮:不像!不像!   说时迟那时快,老萧手一抖,大鞭就甩出去了。没想到鞭子会那么长,啪一声响亮,独眼龙指间捏的玻璃球被打个粉碎,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这下镇了全场。   独眼龙眨眨眼,手还那么伸着,搌了搌指间的粉末:你还行,有两下。   服没?   这才哪跟哪儿啊?你刚才说啥,你能挡刀枪?   还没等老萧开口,独眼龙突然抬手,横着就是一枪,那匹马脑袋往旁边一冲,身体晃了晃,扑通一声倒下死了。   你傻啊?老萧看看死马,扭回头骂独眼龙。我说我能挡刀枪,你跟个牲口运啥气?要不你也是个牲口?   崽子们这下怒了,骂骂咧咧,朝老萧脚下放枪,砰砰一阵响,老萧没动地方。独眼龙摆手止住崽子,冲老萧笑笑:好,那咱俩单挑。   单挑可以,不过要有言在先。我这铁鞭要是能挡住你三枪,你就得放我们走路。   用不着三枪,一枪就行。   独眼龙阴沉沉的笑了,枪在手里转了转,枪口朝老萧转过去。   慢!你得借我一颗子弹使使。   咋着?   你敢不敢吧?   那有啥不敢的,给你!   独眼龙退出一颗子弹扔过去,老萧接住,咬下弹头,拿细细的鞭梢一圈一圈缠上。   这小子搞啥鬼呢?这还不明白,绑上弹头,他那是打算拿大鞭当枪使呢。   崽子们议论纷纷,老萧横过去朝人堆里甩出一鞭,鞭声犹如枪响,崽子们妈呀一声就朝后头涌,一个闪得慢的哎哟一声,抱着一只手叫了一嗓。仔细一看,被那一鞭豁开了个口,鲜血直淌。   老萧点点头,好,我准备好了。   那个受伤的崽子对独眼龙说,当心点儿,那玩意儿甩出去一大片,比枪还好使。   独眼龙想了想,转身后退几步,猛回头,抬手一枪,砰!   老萧那一鞭也甩出去了。   火花一溅,老萧收回鞭。崽子们两下一看,老萧一点儿事没有,倒是独眼龙手枪耷拉下来,枪管被打颓了。老萧拍拍胸脯,咚咚有声:瞅见没?   哎呀,还真刀枪不入咋的?不对,准是打偏了。估摸我是眼花了,甩鞭的,再来一个!   崽子们七嘴八舌,独眼龙把枪往地上一扔,说,换长的!   立刻就有一把崭新的金钩疙瘩搂递过来,可是跟上一枪一模一样,枪被打了,人没事。金钩枪枪管硬,没有弯,却被铁鞭硬生生劈裂了一条口子。   再来!   老萧深吸一口气,看对面独眼龙。这第三枪,独眼龙抱着一挺捷克式,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了!   这是最后一枪,你说话算话不?   当然算话,你要能挡住我这顿突突,我立马放你走路!要不,我把这只好眼抠出来当泡踩!   好,你长眼!   话音未落,这一次老萧抢了个先,大鞭甩出去,捷克式的枪口大点儿,鞭梢的弹头顺着喇叭口硬是钻进去。电光火石的那一瞬,枪也响了,稍稍慢了一丁点,被弹头憋住枪口,轰的一声炸了膛。   一挺好好的捷克式开膛破肚,给打废了。   崽子们吓住了,眼看老萧慢慢腾腾折好鞭,把死马身上挽绳解开,拉了车走路,居然没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慢!   独眼龙把枪一扔,砸了边上一个崽子脚面,那崽子单腿直蹦,砸疼了也不敢叫出声。   咋的?   你走,车留下。   你说话算话?   我说话算话。当初我答应的就是你走,车留下。是不是弟兄们?   崽子们没吭声,心想独眼龙也太那啥了,刚才端捷克式的时候就挺无赖的了,现在出尔反尔,让人瞧不上。   老萧把车把往地上一放,朝四下崽子们拱拱手。   三老四少,都是穷哥们弟兄,实不相瞒,我哪是一铁鞭哪,我就是一跑江湖耍玩意儿的。俺们不容易,弟兄们在绺,日子更辛苦。今天遇见,也是缘份。要不我给大伙来一段,大伙高兴高兴?把大家说乐了,给俺们让开一条道,以后江湖上见着了,还能唠唠嗑讲讲古,给你们逗乐解闷,你们看成不?   噢,原来是个耍把式的呀?放你走可以,那要看你说的逗不逗乐了。来一个,赶紧的!   好,耍二人转不能光我一个人呀。大伙猜猜,车里那个搭档,是我啥人?   还能是谁,肚子那么大,指定是你媳妇呗。   哎,你说对了。不过,她可不光是我媳妇。   那还能是你啥?   是我妹子。   亲妹子?   亲妹子。我媳妇是我妹子,我妹子是我媳妇。   那你还真行。一起长那么大,熟人熟脸的,你就好意思下手?   庄户人家,小打小闹,献丑献丑。   崽子们哄笑。   那你妹子肚子那么大,将来生下来个崽子,该叫你爹呢还是叫你舅?   叫我哥。   啥?   我妹子是我媳妇,我媳妇是我妹子,可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是我爹的。   崽子们这下笑大了。   老萧又拱拱手:小打小闹,庄户人家,献丑献丑!   你说得挺好,再来一个!   好,弟兄们高兴,那我就再来一个。说那天我想吃鱼,叫我媳妇——   你媳妇是你妹子!你妹子是你媳妇!   ——对了。叫我妹子给收拾条鱼。只见我妹子把鱼拨鳞去鳃、开膛破肚收拾好,拿小刀把鱼身子拉开几条口。我就问了,媳妇儿,你咋这狠心呢,瞧把这鱼祸害的,身上拉的净是口子。你猜我媳妇咋说的?   咋说的?   老萧故意卖卖关子,指指车厢。崽子们就涎皮笑脸冲车厢里头问:咋说的。   车里头传来老张媳妇声音:   我就说呀,身上拉的净是口子又咋的?过会儿我还往它伤口上撒盐呢!   这下逗得连独眼龙都笑了一声。 正文 东北军3   老萧趁势连连拱手:我把大家伙儿逗乐了。三老四少,高高手,卖个面子,卖个面子!   崽子们被他用话哄住,不好意思再拿他,两边一闪,闪出条道来,老萧拉上车,独眼龙背着手,晃悠悠从横里踱上来,挡住马车去路。   老萧满脸堆下笑,把铁鞭握在手里,双手高高一拱,从面前落下,手一落,脸上的笑一下子抹没了,板着一张冷脸,狠狠瞪住独眼龙。   独眼龙看那铁鞭,身上一紧,眼珠子隐隐的疼。不由自主往前走出去几步,把路让开。   三老四少,老萧先走一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老萧拉车,不紧不慢往前走。走出去一段,独眼龙回过神来,骂说,那小子给我玩阴阳脸儿啊,吓我一跳。   崽子们有的附和说,瞅他那样,还真在江湖上混过。能说会道的。哎,你说他那刀枪不入真的假的?你没长眼啊,没瞧见他那三鞭抽的?   独眼龙满腹狐疑,背着手望望天瞅瞅地,伸脚在地面碾了碾,蹲下来摸了摸,地上有东西。叫过火把一照,老萧刚才站过的地方,汪着一摊血。跟在马车后头,也有一溜血迹。   他奶奶|的,啥刀枪不入啊,净扯淡。来,给我追!灭了这个装神弄鬼的!   独眼龙带人往前赶,看看赶上,崽子们乱枪齐发,把马车打得浑身窟窿。跑到跟前,掀开车帘一瞅,是个空车,人早不见了。   这时候,老张他们也看见马车了。不要命的狂奔一百里,是死是活都在眼下这一哆嗦了。老张脑子一阵阵发懞,空空落落的,什么也记不起,唯独还能想起一样东西,说来也怪,竟然是——   那个东西的形象如此分明,也就在这时候,老张深切的知道,自己有多稀罕媳妇了。   媳妇要是死了,他也不想活。   老张就是那时眼前一黑,人事不省的。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全身裹在绷带里、只露出两眼的人形,平躺在一张床上,黑地里直勾勾的看过来,那双眼睛看起来苍老,看上去有几分熟悉,像是认识很久的一个人。   只差最后一哆嗦了,这样的事三十年后还有过一回。那次他从北京返回奉天,火车赶了足足一千里地,到皇姑屯最后一里时出的事,那时他眼前同样一黑,耳边隐约传来暌违已久的一声“压!”,一座大桥就从头顶压下来了。   然后是同样的一阵晕眩,天眩地转。   他是后来听人说起,才在脑海中拼出那么个形象的:瘸腿的老萧身中两枪,背着大肚子媳妇奔跑如飞。   挨踹的吴老二说他曾拦住嫂子,让嫂子骑马,骑马逃得快,可嫂子说骑马太颠,怕把肚里的孩子颠掉,还是大舅哥背着稳当。   啥大舅哥?   老张一下子坐起来,四下一看,已经在屋里头了。   这是哪儿?   这是大舅哥家呀。   老张转圈看了,三间大瓦房。   我大舅哥家气派啊。   吴老二说,那是。   啥那是啊?被你小子绕进去了。谁是我大舅哥?我大舅哥是谁?   就是赶马车的老萧呗。   我啥时候认他——   你轻点儿说话,媳妇走进屋,带上门。瞎嚷嚷啥?   媳妇儿!   干啥呀你?让人看见!   吴老二就笑,那啥哥,嫂子,我还有点事。你们唠,你们慢慢唠啊。   咋的他的腿不瘸了啊?   咋的不瘸,一路瘸的厉害。   那你咋不愿意骑吴老二的马呢?   你不知道,萧大哥背我是提着一口气呢。要是半道上突然搁下,他没了念想,扑通一声倒地上、当时就能死了。   死了拉倒!   你说的这是啥话?萧大哥伤得可重了。   他能受啥伤?   枪伤。两枪,都打在身上。大夫瞧过了,说是三八大盖打的没事,头里手枪那一枪凶险。你说,咋的小枪比大枪还厉害?   老张就跟她讲科学道理,哇啦哇啦一长串。媳妇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半道上忽然截住他,说,咱认个干爹吧。   你咋又来了呢?   上回他救我一命,这回他连孩子带我又救两命,加起来三条命了。你说不认干爹,咱还咋报恩哪?   那我也磨不开。   谁让你认了。我是说他。   媳妇摸摸肚子说,你磨不开面儿,就让你的儿替你认。   光认干爹那哪够啊?依我说,不如认个亲爹。   你啥意思啊?   我是说干脆连你一起嫁给他算了。   唉,我都这样了,人家哪还能瞧得上我?   你咋样啦?他凭哪只眼瞧不上你?   老张怒了,我堂堂老张家的媳妇,凭啥配不上他一个臭赶大车的?   听你意思,是想让我改嫁?   我、他这个——老张一脑门子汗,知道又绕进去了,一拍大腿说,行,带上我,咱一家三口都嫁他,这总行了吧?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老张当爹得了小张,欢天喜地,整天抱着,到处给人看,都说他爷俩长得像,老张心里就更美,人家说一遍他还想再听一遍,一遍又一遍。可巧老萧伤也好得差不多,可以下地行走了。这两拨一头撞上,老张一抬眼瞅见他,脸上笑模样就没了,心里犯各应,偏偏老萧还喜欢孩子,一瘸一拐上赶着凑过来看,甩都甩不掉。   老张就想整整他,指着孩子小脸说,这孩子鼻子长得像我,眼睛长得像我,眉毛长得像我,哪儿哪儿都长得像我。   那是他跟你客气。老萧明白老张的意思,没好气说,吃了你的饭嘴短,穿了你的衣手短,只好长得像你,跟你客气两句儿。过两天你再瞅瞅看,长得一准儿就像我了。   凭啥?   这孩子可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他知道我救过他的小命,他感恩呢。再说了,你抱他以前,我就背过。   你、你——   我说妹夫,你瞅你这点儿肚量,像办大事的人不?   我他这个——   你赶紧忙你的去。老妹儿跟孩子就交给我照顾。   说着老萧就去抱孩子。   我说你咋回事啊,蹬鼻子你还上脸啦?喜欢孩子,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去啊。别净惦记别人家的,你没种啊?   谁说我没种?甩炸弹那回我拽过缰,张家庄我挡过枪,背你媳妇我流过浆。   啥?   我是说淌血受过伤。我能没种?你倒是瞅瞅你自个儿,都干啥了?两回都是受你连累,害的你媳妇!   老张发现自己明显说不过老萧,讲到动粗,人家是个瘸子,没事先占三分理,谁敢削他?   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那边吴老二又连催几回,哥呀,东山再起就等着你呢。你再不办正事,弟兄们寒了心,队伍可就彻底散了。   你着啥急,赶着去投胎啊?让我先捋顺这口气。你说,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说啥闲话?   说我老张戴绿帽。   谁敢说就灭了谁!这还不简单?   那你说我戴没戴?   我绿帽都戴好几顶啦。哥,想开点儿。   那你也觉得我戴绿帽啦?   我可没那么说,哥,戴没戴绿帽,你各人不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你说,戴绿帽都啥感觉?   啥感觉?这么说吧哥,头有点懞,走道有点晃,眼神有点飘。   啥叫飘?   飘?这样,不对,不是那样。眼神再朦胧一点,对了,哥,就这样,这就叫飘。恭喜你哥,找到戴绿帽的感觉了。   我踹死你,给我滚!   老张心大,心大的人自然不会总钻牛角尖儿。纵然一时半会儿魔怔了,停顿了,也终会猛醒振作,不会像市井小人一样与春花同落,与秋草同腐,碌碌终老于故乡。   保险队惨败是他前半辈子的奇耻大辱,另一次,是很多年后的第一次直奉战争。那些没拉起队伍的村子,固然受绺子欺负,落了个草民软弱的名声,但是受的损失反而并不很大。绺子精得很,多少年江湖历练下来,已经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了。他们懂得不能杀鸡取卵,做一锤子买卖,不能把势力范围里的村子糟蹋得太狠。他们摘了果子留下树,让它来年再长。像老张那样拉起保险队,威风很是威风了一阵儿,可是瞅瞅他地面上老百姓被祸害得多惨!斩尽杀绝,那是连根儿铲啊。   都是受老张的连累,造孽哪。你们还不赶紧的,说你们哪!年轻火气壮、骨头痒还想拉保险队的,快散了吧!免得遭殃!   就有遗老遗少搬出老庄那一套“无为”经来念:牙硬是吧?牙先掉;舌头软弱,舌头活得长。   别人可以认怂低头,老张不能。掉牙?那是因为牙还不够硬,根基没扎深。吃一堑长一智,在别人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在老张偏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朝前闯。吃败仗咋啦?吃败仗也有好处,老张指出,大浪淘沙,剩下来的都是精华、亲哥们好弟兄;烈火真金,正因为吃了败仗,才能认清谁忠谁奸,谁的本事大谁的能耐低,重整旗鼓的时候才能不含糊,各有担当,用对人。   张家庄大败以后,老张身边只剩下吴老二、汤二虎、张家大小相、万大麻子和孙二狗,这几个后来都成了老张队伍里的骨干、四梁八柱。   妈拉个巴子,你们都给我好好干。除了老婆子,我啥都会赏你们的!   老张没说瞎话,这几个后来都赏了各省主席、省长,没法再往上赏了,再赏就跟老张并肩了。 正文 东北军4   老张轰轰烈烈的要重打鼓另开张,见他胸有大志,弟兄们也有了想头,心甘情愿替他卖力气。好不容易看见事情上了道,老张忽然又闹心,撇下弟兄们,屁颠屁颠跑回家,把事业晾一边了。   媳妇儿,你过来,我问你点儿事。咋的这好几天没看见老萧了?   我说你可真有意思,见了面各应他,见不着又想他啦?   媳妇儿,不怕你笑话。这几天我惦记他的时候比惦记你的时候多。   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呀?   这几天我在看兵法。我拿老萧当对手研究呢。这两天没见他面,不知道虚实,心里有点没底。   你呀,兵法都用到啥上头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去哪儿啦?   前儿跟我告了个假,说是回老家一趟,把媳妇带过来。   敢情他有媳妇啊?   咋的?只许你有媳妇,不许别人有啊。   他有媳妇,干啥还那样巴结你?   咋叫巴结呀?媳妇扑哧一声乐了,那天他告诉我说,我有娘娘命。你说这算不算巴结?   他的嘴还挺甜。   那是。   他那么能说会道,咋不来巴结巴结我?   就凭你?你有啥好巴结的?人家这回把媳妇领来,巴结她还顾不过来呢。巴结你干啥?   过了两天,老萧果然带回个女的,高身量,有点胖。老张东山再起这盘大磨,转转停停,这会儿轰隆隆转得正欢势,忽然又慢下来了,把个吴老二急得上窜下跳。   哥,你是拉磨的驴,俺们哥几个是帮忙拉边套的。你是主力啊。把俺们几个鼓动起来,你咋卸套了呢?   你才是驴呢。去去去,我心里烦。   哥你又咋的啦?   我都听见了,你愣没听见?   听见啥啊?   你没听见磨盘里进了玻璃茬儿,叽叽叽叽一个劲儿响的钻心?   没听见啊。   你长那么大耳朵是个摆设啊?   哥你啥时候听见响闹心的?   那赶马车的一回来,就听见了。   噢,还是为绿帽那点儿事啊。   你也别笑话我,有那点儿破事搁半空吊着,我干啥都闹心。   谁笑话谁呀?哥,我告诉你说吧,这个有讲,这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都是老爷们儿,谁他妈不是一样的心思?哥你别瞅你是大英雄,这事我比你有经验。我有个主意,哥你把耳朵伸过来,我看咱不如这么办——   你才是驴呢,咋咋呼呼的大叫驴。你过来说话。   哥,咱这么这么这么办。   你个缺德冒烟儿的。这么办能行?   哥,这不是为你个人的事。为的是大家。再说了,就说今天这个事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还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行,你安排吧。咱试试看行不。   转过天,吴老二一大早就去登老萧的门,说是访着好大夫,会看腿,非拉着老萧一起去。老萧被他缠不过,只好跟他去了。他俩刚一出门,老张就来了。   萧大哥在家不?   老萧媳妇开了门,说是不巧,刚刚才出去。要不张大哥进来等会儿呗。   好,好,等会儿就等会儿。   老萧见了医生,说这两天腿酸。那医生开的啥方子?只见他捧出一杆烟枪来。老萧就皱了眉,吴老二说,这不是鸦片烟,人家是正经医生,有执照,还能让你抽那个么?咱这个拿酒精消过毒,专治风湿骨痛,不会上瘾。我身上有枪伤,一有阴天,疼得比你的腿厉害,就是用这个治的。   管用?   管用。不信你试试。来,我陪着你。   两人就一块儿抽。等抽完了,好像也没啥效果。吴老二说得有个缓儿,就拉老萧出了后门儿:认认道儿,今天这个客,照规矩该医生请。下回我请你。   老萧心里说,噢,敢情还是大烟。   老萧回到家门口,多老远就听见里面笑声一片,正笑得欢,进去一看,笑声弥漫,大有几分烟馆的意思,大概笑久了,熏人欲醉。再看,竟是老张和媳妇有说有笑的。老萧开开窗散气,心想这从来不登门的,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一回来,老张起身就走,媳妇脸笑得红红的,看身上都笑瘫了。   老萧心想,原来不是看我,是来瞧我媳妇的。   过了两天,老萧打上哈欠了,眼泪鼻涕直流,正在难受,吴老二又来了,三请两请,又把老萧拉去烟馆。两人后脚出门,老张就来,如此三番五次,老萧就上瘾了。   更可瞧的是他媳妇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   老萧问媳妇,每回老张上门都来干啥。媳妇说,也没啥,就是讲段子,老招笑了。   我还不知道,老张会讲段子、会招人笑?!   老萧登门找老张媳妇告状,老张媳妇脸唰就黑下来了,抱着小张就去兴师问罪。老张抵赖不过,招认说是吴老二教的。   我就寻思着,你哪会讲啥段子?   都是吴老二,他教我一段,让我跑去跟老萧媳妇学一段。吴老二最坏,他还拉老萧抽上大烟了。   别打忿!你说你跟老萧媳妇学段子,那你俩就没有别的事?   能有啥事?   你给我老实交代!   媳妇,我对天发誓,真没别的事。   你就扯吧,鬼才信你。这日子我不和你过了,咱们散伙!   媳妇早作好准备了,怀里抱着小张,吵完架直接回娘家,不信他不登门赔罪。老张老老实实去了好几回,在媳妇娘家愁眉苦脸装好人,半道上幸灾乐祸蹲到老萧家门口听墙角。原来老萧家也不安生,天天摔锅打碗鸡飞狗跳,老张偷偷笑了个够。   赶马车的,你也有今天啊。   连着笑了三天,老张说,痛快,这下我才心满意足。这一篇可以揭过去了。   自打吴老二医好老张的心病,事情就顺风顺水。那盘大磨再也没停下,越转越快,快得眼花,就幻化出车轮的形状。从大车木头轱辘到汽车胶皮轱辘,再到火车的大铁轱辘,车轮越转越大,老张的家业也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他的地盘最初只是微不足道的几个村庄,在地图上都不够一个墨点大,可是这个小黑点像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开枝散叶,迅速蔓延到四周几个县、一个省、三个省,把东北占满了,然后开始向关内伸手。   这中间也不是没吃过亏。郭鬼子背后下毒手暗地捅刀子,李景林、张宗昌朝三暮四出尔反尔,冯玉祥更是变脸比翻书还快。第一次进关,他被曹锟吴佩孚打回老家,大败亏输。一次次受打击,都扛过来了,卧薪尝胆秣马厉兵,第二次入关,他报了上一次的仇,占领北京,穿上了那华丽得吓人的大元帅服。   这时候他记起来,好像从前有人说过,他媳妇有几年娘娘命。   那是他最志得意满、最风光的几年。   可惜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北伐时间到。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只顾低头捡拾胜利果实的老张一抬头,大吃一惊:怎么已经翻到这一篇了?这是哪一页?   历史在前进,而他在开倒车。汹涌大潮扑过来,把他向后拍。他的车轮如今在倒转,越转越快,快得让他头晕目眩,两条铁轨像两条绑绳,把他捆得死死的,沿京奉线向后退去,一路退到皇姑屯,一千多里后那熟悉的最后一哆嗦——一个刺耳的“压”声响起,一团爆炸的烟雾中,那座宿命的桥压下来,犹如乌云盖顶。   他到站了。   命运的火车抛下他,自顾开走了。   他明白,他生命的那盘石磨眼看转不动了,冷冰冰,死沉死沉,停在皇姑屯。   老张躺在病床上,离死不远了。他浑身缠满绷带,只露出两眼。脑子里一片漆黑,一条漫长的隧道通向从前。他看见隧道那头,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正瞅过来。那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三十年前的自己骑着马,如一趟火车一样沿着隧道奔突而来,冲进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冲撞得他头晕目眩。   只剩一片废墟的世界渐渐平稳下来,他听到有人在叫。   大帅,大帅?   睁开眼,身边围的五六个老迈人影,依稀是三十年前,张家庄大败时的故旧:汤玉麟、张作相、张景惠、孙烈臣。都是鼎鼎大名雄霸一方的人物了,唯独他老张才够资格叫他们小名。   吴老二呢?   死了,炸死了。   这小子,总是着急忙慌的,赶着去投胎。   隐约记得,他和吴老二好像有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现在你死了,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人知道了。可秘密是啥?有点记不起了。   你们几个老哥们儿,跟我一辈子,打了一辈子仗唠了一辈子嗑,我也没啥好跟你们交代的了。弟兄们,下辈子别跟我了。瞅我,净走背字了。   大帅,下辈子我们还跟着你。跟着你,有奔头!   当真?   当真!   那好,那咱们下辈子见。到时候,你们听我的不?   听!   妈拉个巴子的,那你们给我好好干。除了老婆子,我啥都会赏你们的。   几个老的都掉了泪,他倒笑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啥了,大帅?   我想起和吴老二的那个秘密了。是个笑话,老招笑了。我这辈子就指着那个笑话活着呢。你们下去吧,把老萧给我叫来。   老萧?哪个老萧?   还能是哪个老萧?就是那个赶马车的。   他呀,大帅。这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提他干嘛?   去去去,给我找来。我就在这儿等着。他不来,我舍不得咽这口气。哈哈哈,想起来就想笑,那个笑话。   翻箱倒柜的,终于把老萧找出来了。已经成了积年的老鸦片,干巴瘦得成了精,却还没死。   你找我有啥话说?   老萧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跟你也没别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一声,我跟你媳妇真的没事。   去你的吧,谁信?   老萧破口大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老张在一边笑,笑的得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人把老萧拉下去,老萧跟一个人照了个面,立刻不言语了。   那个人瞅瞅老萧,叹口气,说,多少年没见,你都老成这样了。   老张补上一句说,他都快老成老太太样儿了。   老萧低头出去了,老张伸手说,老婆子,媳妇儿,你过来,我跟你说点事。   媳妇儿,我打小没了爹,给地主扛活,人家丢了马赖我头上,大冬天给关在冷房里,不给吃喝,病的饿的死了大半拉,夜里扔到坟圈子,只剩一口活气,被卖豆腐的救下,拣了一条命。活得不易呀,从来没得着过好东西,没人疼没人爱的。你是我这辈子得着的第一样宝,你说,我能不稀罕你么?我稀罕了你一辈子还不够。下辈子我还想稀罕你。那个匣子里,是我下给你的定。你打开瞅瞅,合你的意不?   老张媳妇打开那个匣子,一层又一层打开,揭开最后一层,一看,是串冰糖葫芦。   火红火红的冰糖葫芦。   媳妇啥也没说,叹了口气:这辈子啊,我啥都不缺,就欠这一口。下辈子罚你变个卖糖葫芦的,天天听我数落。   那边老张笑了笑,也叹了口气,闭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老张坟前的树都长得老高,两边连起来,在半空中遮成一片,常常有喜鹊鼓噪,把粪拉在坟头上。   有一天,路上来了个驼背弯腰的,两只手背在身后,抄着杆长长的烟枪,看上去像个大号的喜鹊,来到老张坟前。   那是成了精的老萧,一杆老烟枪。   都说大烟害人,这个得看咋说。最先拉我上瘾的吴老二早就死了,我还活着。这大烟还越抽越精神,瞅那样,还得有几年活头呢,你说怪不怪?   我知道,你看我像看个笑话。你和吴老二设局,把我周里头,让我疑心我媳妇和你有事。我是疑心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让我闹心。因为我救你媳妇、和你媳妇走得近,你闹了心,你没办法整治,就报复过来,想让我也闹闹心,对不?   你是干大事的,我呢,我啥也不是。你跟我闹心,吃亏的是你。说句实在的,你这心算是白闹了。   你行,你把我弄成了笑话,大笑话。现在全东三省都说,我儿子萧大军是你私生私养的。全东三省都笑话我。笑就笑吧,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他们都是傻子。   我知道大军不是你的,因为是我把我媳妇从老家带过来。我清楚,我那媳妇是我兄弟家的丫环,带了身孕的。那孩子是我兄弟的种,是我们老萧家的人。   你骂我没种。你说对了,我是没种。反正你都住坟圈子里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拿我当个笑话,索性我就再给你讲一个。   老萧抖抖索索解开裤子,把家伙亮出来。   瞅清了没?我是个太监!   老萧系好裤子,倒在地上,烧了个大烟泡,慢慢喷吐着云雾。   我是宫里甩鞭耍玩意儿、伺候老佛爷的。老佛爷说,我有伺候娘娘的命。有一天,老佛爷让我讲个笑话。我就讲了。   说一个人想吃鱼,让他媳妇给拾掇。他媳妇收拾鱼,在鱼身上拉了几刀,他就说,媳妇,你咋这么心狠呢,他媳妇回说,呆会儿我还要往它伤口上洒盐呢。   你说,这个笑话招笑不?   你没笑。老佛爷也没笑。她说太监讲媳妇,就是往伤口上撒盐。伤口上撒盐的笑话,再招笑,也不是笑话。   一个路数的笑话讲多了,就不招笑了,你说对不?   我也老了,讲不出笑话了,老忘词儿。那我就讲讲你的儿小张、跟我的侄儿大军的事吧。这年月,兵荒马乱的,难说他俩将来谁是笑话,谁不是笑话。 正文 一铁鞭1   一铁鞭的地盘挺大。   有多大?这么说吧,春天出发,沿辽河巡视一圈,处理各绺子的纠纷、维持边界,时不常再跟当兵的打上一仗,等完事儿回来,也就秋天了。冬天雪藏没事,猫在老窝里,分了钱,把枪埋了,放弟兄崽子们的大假,各回各家过年。   过完年到开春这段最忙,要为又一年的出巡作准备。人人都在忙,最忙的是那班打杂干活的,天没亮就得起来烧火做饭,别人吃饭的时候,他们得去遛马、喂马,喂饱了人和马,又得刷锅洗碗。他们吃别人吃剩的,剩的多就多吃几口,剩得少就少吃或者干脆没有。还没等舔干净碗边儿,又被催逼吆喝着刷马。   马要洗刷的一尘不染油光发亮,见一根杂毛都要挨一顿胖揍。擦枪磨刀、提水倒土、劈柈子搬柴禾,忙得团团转,陀螺一样,转得稍慢一点就给你一鞭子,转眼又该吃晌午饭了,又是一阵疯转,一直得转到晚上,伺候得人都睡下了,他们还得给马添料、值夜守更,好容易逮住空打个盹儿,天又亮了。   绺子拿打杂的不当人,打杂的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小东洋因为是日本人,就格外受歧视,连打杂的都合起伙欺负他,涮马桶倒尿盆、洗裤衩补袜子,最脏最累的活儿派他做,脾气火性最大的主儿派他去伺候。小东洋不通中国话,打杂的就故意拿这个撒绊儿使坏,让他会错意办错事,挨一顿打。   小东洋没少吃苦,十天半个月别说洗一回澡,连脸都没功夫擦一把,身上长虱子头发纠结成一团,打杂队伍里头,衣服最脏最破的就数他了。别人打杂的偶尔活儿干得好,多少会得到一声夸奖,小东洋从没得过一次好脸,没受过一次好气。   小东洋也怪,别人一次次把他打倒在地,意思是你倒那死了就完事拉倒,大家落个眼前干净、你心里痛快我们心里也痛快,他偏不,打倒了就爬起来,规规矩矩鞠个躬,擦干净血再去做事。   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一开始都笑话他,时间久了绺子渐渐就咂摸出来,你别说,这小日本还真有一套,挺像回事的。   小东洋怎么想的?从前没表示服从的时候,他是死也不肯低头,自打服了杨小殿,他突然变了一个人,叫干啥就干啥,一点儿怨言也没有,而且干起活儿来,那劲头简直是拼了命,总要比别人干得快干得好。   别人看了觉得稀奇,认为他是贱种贱命,在他觉得,这是日本人的本份。   日本族自古就有工匠精神,做事态度认真。一件事不做就算了,要做就做到最好,精益求精。不光在打日本刀、驯东洋马这些有面子的事上,就是小到制漆器、做人偶,一纸一笔一针一线,也要用心去做。   可是小东洋事情办得再好,绺子也能觉察得出,他那不是真心诚意给一铁鞭出力,他是用这种方式跟绺子对抗:别人打杂都是消极对抗、磨洋工,小东洋正好相反,他是用拼命干活的方式表明,日本人比你们强。这种戾气时不时表露出来,所以绺子对他的卖力并不领情,时常骂骂咧咧说,这白眼狼,背地里呲牙哪!   杨小殿看在眼里,别人笑话小东洋,他没笑。谁笑话谁呀?杨小殿寻思,自己和他一样都是打杂的,只不过自己混在大当家的干儿子堆里,比小东洋高一个等级而已。那匹东洋大马供上去,大当家的并没因为这个给过一个好脸,从前干啥现在还叫他干啥,无非是鞍前马后跑腿送信那些个杂活,连个仗也捞不上打。   打不上仗,你一没出人二没出枪,得了战利品,那是连毛也捞不着一根啊。   别人都有相好结交的,杨小殿因为老洋炮出身,脸上没面儿,谁肯结交他?只有他巴结别人的份儿。看见大当家的,当然得喊一声干爹,见了四梁八柱,个个也都得亲亲热热喊一声“当家的”。   哎哟,粮台李当家的,这回钱粮备了不少吧?   管够,你小子可劲造!   哎,迎门梁王当家的,这一仗拣了几棵枪?   不多不多,才十棵,不够分的。   这不是插签子丁当家的吗?瞅那样儿,准是插了个肥的。有多肥?   嗯,踩到个肥窖,良田得趁二百饷。   就连头目中最不入流、管马的马头,见了也得喊他一声刘当家的,你马养的,一个个精神头真足啊!   照说吧,回他句客气话,喊他一声杨当家的也不费啥事,可别人就是不卖他这个面儿!   老洋炮绺日子过得苦哈哈的,等着盼着他能出息呢。可他们哪里知道,在一铁鞭,人家拿他当笑话。杨小殿感觉委曲,挺灰心。直到看见小东洋那么样,他的想法变了:   难道说,我还比不上个小日本?   春暖花开,过几天队伍就要出发。这天一清早,马头刘老六就嘈嘈着连打带骂,不是好腔好调了。   原来大当家的干儿子多,上供给他的好马也多,杨小殿那匹东洋马编在里头,虽说数一数二的出色,但因为是新来的,性子烈,还没能骑它,就叫刘老六给驯驯。刘老六驯了一辈子马,空有一肚子马经,遇这上匹大东洋,算是没咒念了,怎么驯也驯不下,急眼了,使出孙猴子手段来,拿根马棒就打、举起鞭子就抽,打得马遍体鳞伤。打半天打累了,又怕大当家的瞅见怪罪,就叫打杂的把马刷洗干净。那帮打杂的互相挤眉弄眼,使个坏心眼儿,把这个活派到小东洋头上。   大洋马看见小东洋这旧主人,又蹭又啃,亲热得不行。小东洋见马瘦了,又一身伤,二话没说,抱住马脖子就哭。正好杨小殿送信,出门路过,看见他一人一马落魄到这个地步,想起当初何等鲜衣怒马,不由也心里一酸。   等他送了信回来,看见小东洋被捆在树上,刘老六挥了大马棒正狠打呢:叫你不懂规矩,叫你不懂规矩!   人瘦,马棒打在骨头上一声声响。   杨小殿就问,刘当家的,你为啥打他?   这小子不懂规矩,大当家的马都敢骑!马派给他是叫他刷洗的,不是叫他骑的。我打死你个没眼的!   杨小殿听了,知道是小东洋的不对。他虽然是马的旧主人,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该没规矩。不过刘老六也太刻薄了,就这么点儿事,哪能就把人往死里打啊?   刘老六气的不是这个,他是气马听小东洋不听他的,弄得他在手下面前下不来台。打了这半天,面子挣回来了,也打累了:小东洋浑身一把骨头,又一声疼也不喊,打得没劲。加杨小殿在跟前,虽然不出声,站一边瞪眼瞅着呢,也不好太不给面子。   打狗还看主人面,你既然来了,就替我教训教训他吧。   刘老六把马棒朝杨小殿一扔,杨小殿却不去接,任马棒打在他身上。   刘老六皱皱眉,你咋不接住呢?   杨小殿笑笑,说,刘当家的,你这是打我呢不是?我的狗没管好,我该打!   一边说,一边捡起马棒,抡圆了抬腿照大腿上就狠狠一下,卡嚓一声,马棒一断两截。杨小殿连眉毛也没皱一下,把手里半截扔在地上,伸手拍拍裤子上的灰,看腿上,红红的血迹洇染开一大片。   刘老六撇撇嘴,转身走开,抛下一句骂:别他妈给脸不要,不知道好歹。   刘老六身后有几个跟班,其中一个年纪轻走后头的,走出去一段扭回头,朝杨小殿伸了伸大姆指。   杨小殿这一下,算是给小东洋找上大麻烦了。   第二天,杨小殿拄根棍儿一瘸一拐刚起来,就听见马场上一通乱,过去一瞧,还是刘老六他们。这回驯马,刘老六故意把小东洋叫过来,叫他带住马。   马听你的话不是?那你就叫它老实点儿。   刘老六翻身上马。那马看见旧主人在身边,更是使出性子来,一个尥蹶子,卡嚓一下就把刘老六从前边摔下去,正骑在地上一根马棒上,给他开了个大胯。他的几个跟班看了,想笑又不敢。   刘老六扯着了蛋,疼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脸上不是人样。在地上捂着哼哟半天,从胯下抽出马棒,拄着爬起来,等站直了,抡开马棒就揍。一下两下,马受着,打得多就受不了啦,都打在旧伤上头,一打一哆嗦。   马就扭头瞅小东洋,眼泪汪汪的咴咴直叫,意思是你也不管管?   眼瞅着马快被打倒了,小东洋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护住马,把自己后背亮给马棒。一下,两下,那马好像也明白,动换动换地方,把主人挤开一点,自己去接那棒子。   刘老六一气儿狠打,打得他的几个跟班都看不过眼,那个小的几次想吱声,咬咬嘴唇,还是没敢。这时候杨小殿一瘸一拐的也到了,把手里拄棍一扔,跳到半空,用那条好腿尽力一踹,把刘老六踹趴下了。   杨小殿也倒下去了,他爬起来,抢过马棒,把刘老六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   这动静整的有点儿大,不一会,二当家的被惊动了,过来一看,看杨小殿好像急眼了,是要拼命的架式。   二当家的看了看阵势,说,他打马不对,你打人也不对。你就是把他打死,马还是驯不了,大当家的那边没法交差。   杨小殿就停了手,气喘吁吁指着刘老六骂,你就是坨狗屎,踩你脏了我的鞋!   杨小殿扔了马棒,对二当家的说,求二当家的发个话,让我驯驯这牲口。   你驯哪个牲口?眼前有两头,你是想驯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   刘老六在地上直叫屈:二当家的,我又不是牲口。   你就是牲口,哪有你这样驯马的。   二当家的冲杨小殿点点头,杨小殿单脚跳着,跳到小东洋跟前,指指自己,指指马,作个手势。小东洋愣愣的,好像被打傻了,半天没能明白。杨小殿又比划一遍,小东洋点点头,退后一步,郑重其事的鞠个躬,一步步后退,退到马脑袋边,对马耳朵嘀咕了几句。   刘老六的那个小跟班就跟同伴说,瞧见没?小日本有一套,他鞠躬是叫马瞅见,让马能明白,这是遇上官儿大的了,叫它服管。   那马好像真能听明白似的,先是有点不乐意,支着耳朵吭吭吭的摇头摆尾,小东洋又说,说了好半天,这马算是低眉顺眼服软了。   杨小殿瘸着一条腿不好上马,小东洋又在头前牵马腾不出手,二人一马转着圈儿,杨小殿就是上不去。刘老六在地上哈哈大笑,就连二当家的也撇嘴笑了笑。   谁去伸把手?   刘老六那个小跟班从人堆里出来,走到跟前,帮忙把杨小殿扶到马背上。刘老六骂了一声小王八羔子,那跟班也没吭声。杨小殿上了马,冲他点点头,小东洋拉着马,绕马场转了一圈回来。   二当家的就笑了,冲赖地上不起来的刘老六说:怎么样老六?人家会念洋咒,你个土鳖,服不服?   二当家的要试骑一下,刘老六赶紧巴结,虽然不敢牵马,也要从地上爬起来,跟在马后头屁颠屁颠地跑在尘土里。等他们跑远,那小跟班走到杨小殿跟前,见个大礼,问,杨当家的,我跟你成不?   杨小殿心里一哆嗦,在一铁鞭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杨当家的”。   我觉得吧,跟着杨当家的,能有出息。 正文 一铁鞭2   轰隆轰隆打了一阵子雷,辽河开江了。这雷声是巨大的冰块彼此不服、互相撞击弄出来的,听上去气势磅礴。冰封了一个漫长的冬天,辽河与它孕育的绺子养精蓄锐,现在都有点耀武扬威了。   一铁鞭绺子跃跃欲试,人欢马叫的,迫不及待等着出发。军队开拨是有仪式的,誓师祭旗啥的,要把这股兴奋劲儿归拢归拢,约束进纪律。绺子可不那么死板,他们自由自在,把出发当作重大节日来庆祝,年年出发都有节目来助兴。今年的活动是啥?大当家的嘴挺严,半个字也没吐口,绺子里人人猜测,到处打听消息。还是刘老六会钻营,从二当家的那里探听出点儿影来,转身就在绺子里到处传扬:   大当家的意思,用不着那么些干儿子了。今年出发,要把干儿子队伍干掉一半,不养那些没来历、蹭闲饭的啦。   说这话时他有意斜眼瞅杨小殿,瞅得杨小殿心里咯噔一下。   一时间那三十多干儿子人人自危,崽子们听了这个倒是兴致勃勃,他们兴灾乐祸的起哄。反正那些干儿子都是打外绺来的,明显带有钻营的性质,严格来说,并不属一铁鞭的基本队伍,跟崽子们没那么亲,隔着一道呢。   刘老六又说,话得分两头,那些没来历没本事,骗吃骗喝、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的被刷下,剩下来的不就是提拔啦?大当家的这是栽培。   干儿子里有个十三疙瘩,背地里吸大烟,淘虚了身子,荒废了本事,是个滥竽充数的,听不得这个,急忙冲刘老六点头哈腰套近乎:刘当家的,这刷汰谁提拔谁,凭的是啥本事?   骑马、比响、耍刀,刘老六懒洋洋打个呵欠说,还不是绺子的老三样?   十三疙瘩就冒虚汗了:就没有别的?   刘老六打量他一眼,说,还有就是看表现了呗,那还用说?看谁人头熟,看谁人缘好,绺子是个队伍,不待见那些单出头、不会跟别人处的愣小子。会来事儿,那也是本事呐。我说的对不,老十三?   刘老六把手一背,摇头晃脑走开,十三疙瘩瞅瞅,一溜烟跟上去。   咦,你跟过来干啥?   您老那手指头不是朝我直勾、叫我过来么?刘当家的指点,刘当家的多多指点。   刘老头哈哈一笑:你行,会来事儿!   这么一来,干儿们可就忙活开了,擦枪的擦枪磨刀的磨刀,平常彼此挺亲近的,这会儿互相板起脸,谁也不认识谁。崽子们倒是乐乐呵呵的,袖着手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看热闹。   杨小殿腿不得劲,那他也想拼一把,图个上进。转回头,也跟别人一样拾掇马摆弄刀。也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事,平常有本事在身的,也不单在这个时候起早贪黑闻鸡起舞。   那些成竹在胸的就笑话那些沉不住气的,早干啥去啦?   沉不住气的就回说,临阵擦枪,不快也光。   你擦的再光,也是个银样蜡枪头,白给!   十三疙瘩从刘老六那儿回来,在自己屋里一通翻腾,看见刀也锈了,枪也脏了,马鞍子都长毛了,压箱底儿的一杆大烟枪倒是新崭崭的,愁得他一阵唉声叹气。拿耳朵一听,营地里一片磨刀声,唰啦唰啦,听得大当家的呵呵一笑,二当家的冷冷一笑,听得十三疙瘩腿脚发软、心里没底。   那谁,去把小东洋叫来,给我也磨磨刀!   小东洋跑进来,鞠一个躬,十三疙瘩把单刀扔地上说,给我磨磨去。   小东洋捡起刀,又鞠个躬,转身就要走。   回来!   十三疙瘩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把残废刀,扔在哪里吃灰呢。找了一圈,他伸手指指角落,那儿,把它也给我磨磨。   小东洋顺十三疙瘩手指方向,从角落里摸出一把细长的刀。那刀积了多厚的灰,即便这样,小东洋瞧了,还是眼睛一亮。他深吸一口气,把灰徐徐吹去,一柄东洋刀的轮廓就跟着一寸寸呈现出来。   十三疙瘩被灰呛得呸呸直骂,你往哪儿吹呐,小兔崽子。   小东洋放下单刀,握住东洋刀的刀鞘横举过头,神情肃穆,唰的一声把刀身抽出一截。看那刀鞘和刀身严丝合缝,作工精良,刀身虽然黯淡无光,也能看出曾经是把利器。再往外一抽,刀身到半截就中断了,原来是把残刀。   小东洋表情惋惜,迟疑着指指刀,看十三疙瘩。   还愣着干啥?单刀和这个残废刀,都给我磨磨去。   小东洋鞠个躬,带着两把刀出去了。   别人磨刀,找块磨石,舀半碗水,随便蹲那儿就能开磨;小东洋倒好,提了刀一口气跑到铁匠炉。原来他会错了意,十三疙瘩让他磨刀,他看了断刀,以为是让把断刀接好,所以才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这个活儿不好做。   管铁匠炉的是个小炉匠,只看断刀一眼,就叫小东洋滚。   我哪有那本事?再说了,我费劲出力,累一身臭汗把刀接好,你拿啥谢我?   可任他怎么说,小东洋就是不走,一个劲儿鞠躬。   杨小殿正在自己窝里寻思呢:自己腿还没好利索,骑马、比响还行,这耍刀可就要吃个亏了。正为难呢,新收的跟班冯小保风风火火跑进来,说,杨当家的,可不得了!小东洋在铁匠炉打刀呢,正经的东洋刀,打得有模有样还挺像回事,半个绺子的人都围着瞧稀罕呢。   杨小殿就跟他过去,到那儿一看,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后头的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瞧,想挤都挤不进。十三疙瘩听见外头热闹,心说咋不磨刀了,跑出去一问,说是打刀呢,谁打刀?说是小东洋打着刀呢。打的啥刀?东洋刀。   啥?!   十三疙瘩就火了,甭问,这准是自己那把啊。蹬蹬蹬跑到铁匠炉,低头钻几回钻不进去,还被人敲了一脑袋疙瘩,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他急了,拨出手枪朝天放响。   砰!   都他妈给我闪开,看老子不活剥了他!   咋回事老十三?那么大气性,看气的那一脑袋疙瘩……   咋回事?我叫小东洋那个王八羔子磨刀,他却跑这里打刀。我那是宝刀,值老鼻子钱了,打坏了咋整?看我不要了他的狗命。闪开,都给闪开!   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儿,十三疙瘩往里钻,杨小殿也跟着挤进去,到跟前一看,是把半截刀,小东洋正接着呢。看他那小心翼翼的细泛劲儿,还以为外科大夫在做手术呢。   东洋刀的锻造跟中国刀大不一样,小炉匠看得直摇头,嘴里啧啧连声:哪是那么个打法?唉,这口刀怕是要打废了。   十三疙瘩一听这个,更是火冒三仗:你给我打坏了,我他妈要你的命!   十三疙瘩抬手枪对准小东洋,后头的人赶紧闪开,怕被子弹串了糖葫芦串,十三疙瘩的手指在扳机上越扣越紧,突然就停在半道儿,跟着哆嗦开了——他的后脑勺什么东西硬硬的冷冰冰的顶上来,跟着就闻到一股子枪油味。   谁呀?别开玩笑,走火了可不是玩儿的。   杨小殿把手里的三块铁挪挪地方,移过一旁,顶住十三疙瘩腮帮子。   这刀才打到半道儿上,还没完事儿呢。等他真把你的刀打坏了,你再打死他也不迟。你急啥?   是杨当家的呀。好了,好了,自家弟兄开开玩笑。我把枪收起来就是了。   杨小殿见他揣了枪,也放下枪,站在旁边,一声不出看小东洋打刀。   众人等了一会儿,见小东洋翻来覆去只是打一块铁,就是不见接,都不耐烦,纷纷议论说,这是拿铁当面揉呢,面筋都揉出来了,啥时候才接啊?说起面,饿了,走了走了,开饭去。   十三疙瘩抬头看看天,跟杨小殿陪个笑,那啥,天快黑了,我还有点事,杨当家的,少陪。   围观的越来越少,看小东洋的意思,不紧不慢,竟然支起个千锤百炼的架式,打算干个通宵。杨小殿不敢离开,怕十三疙瘩逮住空儿翻回来害小东洋,就叫冯小保弄了晚饭过来,三人吃了,接着看小东洋打铁。   那块铁凉了热、热了凉,红红白白,被小东洋打得服服帖帖,还不满意,还要再打,等到最后,接骨一样把两截锻打到一起时,鸡叫早好几遍了。小东洋累得一身是汗,杨小殿冯小保看得也一头汗,这刀倒像三个人合力打的一样了。到冷水桶里淬了火,抽出来一看,完完整整一把好东洋刀,窄身量薄刀口,接缝的地方看不出一丝破绽。   杨小殿细细看了,叹气说,可惜了,这样一把好刀。   看看天就要亮,索性也不睡了,杨小殿让小东洋捧了刀,三人去找十三疙瘩。登门一问,说是人没在。杨小殿寻思,这是端大架摆谱呗,只好回去。走出去没多远,听见马蹄声响,直奔十三疙瘩住的地方。   敢情是出去混了一夜。   杨小殿腿疼,不想再绕冤枉道儿,叫冯小保陪了小东洋,把刀送回去交差。坐石头上等了一会儿,只见冯小保气愤愤的回来,小东洋跟着后头,垂头丧气,肩膀头耷拉着,人眼看就要垮了。   咋回事?他没道声谢?   道谢?他连半句客气话都没有,看了刀,就叫我们滚。   杨小殿腾就火了,再瞅小东洋,眼泪早掉下一串,委屈的什么似的。杨小殿火大了,从石头上站起来,忘了腿疼,拉住小东洋大步就走。冯小保在后头小跑跟着,想笑:这倒像是家长领孩子讲理去,敢情!   十三疙瘩正在屋里细瞧那口刀呢,平白得了宝贝一样,喜得呲牙咧嘴的,被杨小殿一脚踹开门,吓得手一抖,刀掉了。知道是口利刃,怕刀落脚面上削下去一截,着急忙慌朝一边跳,一时弄得手忙脚乱。   敬酒不吃你吃罚酒啊?   杨小殿伸脚垫到刀身下,一挑,刀抛到半空,伸手接了,横在十三疙瘩脖子上,往里一进:你说,这刀打的咋的不咋的?   好,打得好!   要不拿你脖子试试?   不用,不用啦!   你这原来是个废刀,小东洋辛苦一宿,淌的汗没十斤也有八斤,给你整出个好刀来,我说,你该不该道声谢?   应该,应该。   那你还等啥?   十三疙瘩挤出一张煞白煞白的笑脸,冲小东洋连连点头:哟西,哟西,哟西大大的。   你给我说人话!   谢谢,谢谢。小东洋你打的好刀。   你是真心呢还是假意?   真心,真心!   真心?真心还光说不练,不表示表示?我看你是假意。   杨小殿四下一看,看见床上摆个大包袱,上前三下两下扯开,露出个镏金的崭新马鞍子。   就这个吧。   杨小殿去拿马鞍,十三疙瘩赶紧按住:杨当家的,杨当家的,这个可使不得。   那你说啥使得?   十三疙瘩没头苍蝇一样一通翻,从床底下翻出一瓶酒来,苦着脸说,杨当家的,这可是好酒,没十年陈也有八年陈,本来是想孝敬——   你想让我们喝寡酒啊?   有菜,有菜!   十三疙瘩掏摸出一大块熟牛肉,掂掂足有五六斤。   杨当家的,不瞒你说,兄弟我也忙了一宿,连晚饭都还没吃呢。这样,咱们好兄弟见面分一半,行不?   我、小东洋、冯小保,我们三个,你一个,你让我们仨分一半?拿来吧你!   杨小殿劈手抢过牛肉,提了酒,带了小东洋冯小保转身就走。   十三疙瘩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冷却下来,凝成一个恶毒狰狞的面具:你他妈给我等着。   天还没有大亮,杨小殿他们三个找了柴禾,生起火烤那块牛肉。牛肉烤热了,三人传一瓶酒分着喝。酒量都不大,又累了一宿,乏得很了,一下就上了头,晕晕忽忽的。三个围着火坐着,彼此看看,谁也不说话,慢慢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十几匹马驰了过去,荡起的灰慢慢飘落,落在三个人头上脸上,也落在火上。火光在天光中渐渐黯淡,归于熄灭,再看三个人,都已经睡倒了。   那笑意就在睡梦中变得黑甜。   等那些马又驰过来,三个人睡得沉,仍然没醒。从马群中分出一匹,兜转回来。杨小殿被叫醒时,迷迷糊糊抬头一看,天已经大亮。二当家笑眯眯的,脑袋后头挂一轮红日,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瞅上去跟弥勒佛一样。   杨当家的,听说你出息了啊,前天是刘老六,昨天又是十三疙瘩,弄得都怕了你了。这回大当家的选人挑人,只留你们一半。我揣摩大当家的意思,务要公平。我把你跟十三疙瘩分一起了。你和他,只能留一个。你听明白了没?   听明白了,二当家的。   老十三那是个稻草人,纸糊的也差不多,我看好你,杨当家的。你准能留下。   谢二当家的提携。   二当家的低头摸摸马鞍,说,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啦,我们老啦。瞅见没?我这匹马是好马,可鞍子差点儿事,不配,骑上去人不显精神,马也不显利索。显老。你听明白没,杨当家的?   杨小殿揉揉眼,太阳升高了点,阳光从二当家的脑袋顶上落下来,有点刺眼。就着那点闪闪金光,杨小殿一下子想起来,十三疙瘩屋里有个马鞍,镏金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