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相识之感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咕咕咕……”肚子疼的叫了起来,走没多远,我找着了一间茅房。思忖着作假做到底,我老实巴交地活动着筋骨,往那茅厕走去。在距离目标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看见茅厕的门被打开了,从里边走出了一名女子。人有三急,这再平常不过了,因此我未作他想,兀自避开她前进——谁知走了没多远,那人居然朝我这儿靠了过来。 “朴姑娘。”直到来人生生站在了我的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才确信她认识我。 只不过……她是哪位? 端量着眼前这个未至不惑之年的女子,我倒是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可惜搜肠刮肚也没能想起她是谁。 “看来姑娘不记得我了。”那人和颜悦色地冲我笑了笑,“敢问姑娘,可记得那一碗姜汤?” “冯姜汤?”在我用疑问的口气重复这个词的同时,脑中忽然浮现起一些画面,“你是冯姑姑!” “正是。”女子点头称是。 “呃呵……”人家不仅认出了我,还特地过同我来打招呼,要是我表现得过于冷漠,就太不知礼数不近人情了,于是,我尴尬地笑了笑,为避免即刻冷场而制造起谈资来,“姑姑怎会在此?” “我在悠欢园为德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弹曲。”冯姑姑说着,瞅了瞅我手里的东西,“姑娘你这是……” “哦,我肚子疼……”我顺势重复撒谎。 “这样啊……”她弯了弯唇角,似乎欲言又止,“那快些去吧。”很快,她又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还不紧不慢地指了指她方才离开的茅房。 “好……告辞了。”我点了点头,用微笑作为道别,而后转身迈出步子。 该不会真的要进茅房吧…… 不得不坦言,平日里我在玉树轩用的都是那种木制的马桶。那玩意儿虽远不比现代的抽水马桶,但好歹有个盖子隔绝臭味,而且会有专人定时来收换,故而绝不至于会臭气熏天——可是公用茅厕之类的……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回头偷瞄。 她怎么还在…… “事与愿违”一词又一次忠实地履行了它的职责——那冯姑姑竟然还杵在原地看着我。 难不成她想目送我去出恭吗? 我欲哭无泪地想着。 没办法,撒谎当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最终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茅房门外,接着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打开门冲了进去。 关上门后,我一边用手拼命捂着鼻子,一边仰天默默苦叹:这皇宫太讨厌了!我要复国!我要回家! 可惜复国与回家是我和甫芹寻共同的心愿,却不是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我们力所能及的,唯有抓住一切机会试图推波助澜,然后在越发渺小的希望中祈求奇迹的光顾。 而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正是因为它只发生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且通常会以一种让人难以想象的形式登场。 约朴二十天后,六书突然兴冲冲地来登门造访,他激动地告诉我:他家少爷亲自养的那盆萑苠草,终于开花了。 他成功了,可以回东漓复命了。 接到喜讯,我由衷地替辰灵感到高兴,全然不会料到,在偌大的梁国皇宫内,有一个人也在等待着这一刻——直至两天后,梁尊帝突然造访玉树轩,一席话让我措手不及。 “东漓使臣不日便要回国,朕欲遣左将军朴无争随其出使漓国。”玉树轩的正厅内,梁尊帝正襟危坐,其余人等静立在侧,个个听得一头雾水。 前朝之事,为何要特意拿到这玉树轩来说? “寻儿。”皇帝冷不防唤出了这个我鲜有听闻的称呼,继而抬眼看着甫芹寻,“你不是一直想为你母亲报仇雪恨吗?” 甫芹寻一听到“报仇雪恨”四个字,立马像被打了鸡血似的瞪大眼睛,她抿紧的嘴唇缓缓松开,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心中所想:“是,芹寻从未忘记……” “朕一直未能允诺的理由,你可明了?”本以为是不可轻易触碰的话题,皇帝却自己将它推到了众目之下,可谓出人意料。 “复国一事……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甫芹寻垂下眼帘双眉微锁,嘴上说着合情合理的论调,但想必是一直心有不甘。 “如今,便是计议之时。”皇帝的一句话让甫芹寻迅速抬起眉眼,双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舅舅,“左将军此次出使东漓,为的就是商议两国结盟之事。漓国若与我北梁结盟,那讨伐甫偰冉一事,才有条件实现。” “皇……皇上的意思是……”突如其来的惊喜令甫芹寻险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忽然,她难以置信甚至显出几分迷惘的眼神里溢出了丝丝清明,“还请皇上准许芹寻一同前去!”毫无预兆地,她屈膝向皇帝请愿。 “出使他国绝非儿戏。”我见状,开始犹豫要不要跟着下跪,而皇帝已然面无表情地道出这句箴言。 “芹寻明白!”相比之下,甫芹寻就激动了许多,“正因如此,芹寻才欲亲自说服东漓皇帝,既不负皇上期望,又可为母后报仇!”她抬着头急急道。 “你不能去。”皇帝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毫无动静的脸却叫人顿觉其一字一句均不容置喙,“不过,朕已经替你想好了合适的人选。” 话音未落,他犀利的目光竟一个流转落到了我的身上。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不免一惊,下意识地就低着头跪了下去。 “朕知道你必定看重此事,但以你的身份,不宜贸然前往东漓。”皇帝兀自阐述着他的论调,“不如就将这件事交给你最信任的友人。” 此言一出,我不由猛地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那说话人。 “皇,皇上是指……”仍旧跪在我前方的甫芹寻侧首看了看我,似有惊异不解之色。 “朴云玦。”皇帝接着道。 “民女在。”听到这高高在上的男子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心中登时忐忑不安,又不由自主地埋低脑袋。 “朕特封你为副使,随左将军出使漓国,从旁辅佐。” 什么?!这不科学啊! 梁尊帝爆炸性的发言一下把我弹飞到云里雾里。我双眉微锁地跪在那里,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一时找不着头绪。 “还不快领旨谢恩?!”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我闻声仰首,见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正抿着嘴瞪着我,而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倒是面色如常。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当然,此时此刻最着急的应该是我。 “皇……启禀皇上……”尽管梁尊帝看起来十分不好亲近,但犹豫再三后,我还是壮着胆子开了口,“民女承蒙圣恩,受宠若惊。只是民女自知平庸,生怕办事不利,恐有负皇上厚望……”我越说越小声,屋里肃穆压抑的氛围让我心里一阵发毛。 “大胆!”说时迟那时快,我话音刚落,那太监就尖声吼了出来,“难道你想抗旨不尊?!” “民女不是这个意思!”被一顶帽子扣了个严实,我慌忙俯下身子拿脑门磕地。 “抬起头来。”皇帝的语气依旧毫无涟漪。 “是……”我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一边默默地祈祷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劫,一边小心翼翼地与梁尊帝对视。 “……”四目相对,皇帝小幅度地眯了眯眼,良久,他终于开启了那双唇,“你只需回答朕: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想不通为什么……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只觉整间屋子里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让我顿感如芒刺在背。而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梁尊帝,仅仅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的眼眸,丝毫没有要作出解释的意思。 “民女……”一番思想斗争过后,我最终选择了放弃,无奈地俯身叩首,“谢主隆恩。” “好好替公主办事吧。”隔了约朴五秒的工夫,皇帝拨弄着他手里那串似曾相识的玉珠,起身扔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耳边一阵微风吹过。许久,甫芹寻唤了我的名字,跪直了身子的我才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芹寻,南浮的历史上,有过女性官吏吗?”说罢,我微皱着眉头将目光移至她同样揉不开的双眉。 “有。”她对着我略作颔首,“只是极少。” “呃呵……”我干笑一声,心里道“那我还真是赚了”,“可为什么是我呢?” 就因为咱俩是朋友?这理由也太不靠谱了吧? “兴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她眨巴着眼睛,以犹疑的口吻问道。 “你真觉得皇上……”我倏地闭上嘴,把“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又没为官经验的女人”这一串话愣是咽了回去,“皇上也说了,出使东漓绝非儿戏。我没当过官,又是个女子……就算是考虑到你很重视此事,它怎么也不该轮到我吧?”我看着甫芹寻的脸,话锋一转,欲以事实证明我的观点,“你老实说,这件事交给我办,你能放心吗?” 正文 第二章 诚实的娃 “我……”甫芹寻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看来还算是个诚实的娃,“不是还有一位梁国的将军吗?” 对哦,她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一茬。但话又说回来,使臣到其他国家进行外交活动,肯定是要靠嘴皮子的吧?那不是该找个能言善辩的文官吗? “不过我听说,东漓的女帝,性子有些古怪。”当我暗自思忖的时候,甫芹寻也在一旁继续着她的发言。 “你说什么?”她的话一下子把我从思索中拉了出来,“女帝?漓国皇帝,是个女子?!” “你不知道吗?”甫芹寻流露出诧异之色,打量起我这比她更为错愕的脸庞来。 “唔……”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等等,朴非正因如此,皇帝才要派个女官去?也不对啊,这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 “话说回来,她的性子怎么个古怪法?”我回过神来探问。 “好像,有一点特别出名……”甫芹寻面露尴尬,用怪异的目光端量着我,“传言……她喜欢女子扮男装……” “女扮男装?”我反问道。 听起来倒不是不可思议。女子为王,想必易落人口实。她自信不足,若是扮作男子,气势上便更胜一筹。 “不是她喜欢扮作男子。”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甫芹寻略微移开视线,说得越来越小声,“是她喜欢打扮成男子的女子……” 我闻言不禁当场怔住,脑中浮现出我初来乍到时的扮相,我旋即一阵恶寒——不是吧……那这东漓皇帝,究竟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云玦,你说……”甫芹寻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在哭,“皇上该不会是听信了传闻,所以才派你去的吧?” “呃呵……”我顿时心头一紧,斜着眼皮笑肉不笑,“你别胡思乱想……” “这并非一派胡言!”她卖力地反驳着,两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你女扮男装,胜过世间多少男子,连我当时都对你……” 一见倾心吗?我去!被你说我适合扮男人,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啊! 至此,我实在不敢想象,皇帝出这一招的缘由竟在于此。 任他美人计也好,美男计也罢,我决不会乖乖就范。 诚然,无论甫芹寻的说法是一派胡言还是一语中的,我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拿自个儿的清白去开玩笑。虽说这身子不是我的,但既然眼下我借用着,就得洁身自好。因此,到了出发那日,我毅然穿上一身女装,壮士欲去兮。本来甫芹寻是要为我送行的,可惜她身子不爽,被我婉言谢绝了。待我们互道了“万事小心”、“好生照顾自己”之类的临别赠言之后,我便独自一人离了玉树轩,背着包裹来到梁宫大门前的广场——反正皇帝又没规定我穿什么去,能装傻就装傻。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些心神不定——直到站在集合地点等候正使朴无争将军之际,六书驾着马车出现在我的身后。 听闻“朴姑娘”的这一声呼唤,我转过身子,迈开步子迎了上去,见他扯了扯缰绳令马儿停下,我亦站定在马车前抬头问道:“你们这是要回东漓了?” 话音未落,马车的帘子已被人撩开——辰灵从车厢里探出脑袋,打量了我片刻,说:“朴非此次随我二人前往东漓的女副使,是你?” “随你们二人?”我立刻捕捉到了一个之前未曾听闻的讯息——皇上没说是和辰灵他们一块儿去啊? “北梁的皇帝,没有告诉你吗?”辰灵似已肯定了我的身份,因而这般反问。 “没有。”我摇摇头,如实相告,“皇上只任命我为副使,随左将军一同出使漓国。” “无妨。”辰灵说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现在你知道了……”他来到我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了过来,“萑苠草的红色花瓣,就拜托你了。” “啊?”我一头雾水地瞅着他手里那瘪瘪的纸包,转而又蹙眉看向手的主人,“什么萑苠草的红色花瓣?这关萑苠草什么事?” “皇帝也没告诉你?”他皱起眉头问。 我又摇头。 “萑苠草花的花瓣有两种颜色。一者为红,一者为白,托生于同一花。”他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展开解释,“据皇上所言,萑苠草的花朵一旦采下,必须由一童男一童女分别保管红白两色花瓣,且两人不能长时间分开,双花也不得中途易主,否则其药性将迅速减弱。” 还有这种事? 认认真真地消化着辰灵给出的解释,我不禁觉得萑苠草有点儿玄乎。 看来这传说中的神草着实不好伺候——不过照这种说法,也许我这副使只是用来帮忙保管萑苠草花的? 思及此,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似乎平静了不少——我更愿意相信,梁尊帝是因为甫芹寻和照管神药的需要才让我当了这个副使。但他干吗不知会我一下呢?显然没把我当自己人。 作完了自认为合理的推测,我伸手接下了辰灵递来的纸包,笑着对他说:“我明白了,一定会替你妥善保管。” “有劳了。”辰灵颔首说完这句话不久,不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 我们不约而同地侧首看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正骑着马儿翩翩而来。 男子的腰间有一把佩剑,脸上似乎有团什么东西盖着。他放慢了马速,来到我们的前面,拉了拉缰绳,让马停了下来。然后,他轻巧地从马背上转移到地面上,走到辰灵跟前抱了抱拳,说:“这位想必就是程公子了。” 我这才看清,来人的上半张脸是被一张银色的面具遮了个严严实实。 “正是在下。”辰灵拱着手回礼道,“阁下可是正使朴将军?” “在下朴无争。”来人说着,视线落到了我的脸上。 “副使朴云玦,见过朴将军。”我见状,忙朝着来人也就是我此行的临时上司福了一福。 “不必多礼。”他摆了摆手,似带笑意,“一路上,我们的身份不便招摇。恰好你我同姓朴,也算是一种缘分。你叫我‘大哥’即可,而我……唤你作‘云儿’,如何?” 听着听着,原本没多大感觉的我猛地一愣。我立刻抬眼盯着那张脸看,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了一种令自己都颇感意外的可能性。 师兄在前朝做事? 云儿真聪明。 该不会…… “朴副使?”对方的一声呼唤让我立马从揣测中抽身。 “是,承蒙将军不弃,就这么办吧。”我扯出一个微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 像……不看不觉得,一看才明白。尽管我见他的次数不多,尽管现在只能看见下半张脸,可还是……越看越像。朴无争,朴云玦……若是打小被同一个师甫收养,自然是冠以同一个姓。他又故意提出要称呼我为“云儿”,显然是想在不被辰灵知晓的前提下给我暗示。何况他带着面具,十之八九是防止被某些人认出来…… 他的出现,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我也因此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如果是他陪我一同去往东漓,那便再好不过了。 “云儿,你就这么前往东漓吗?”就在我越想越高兴之际,朴无争上下审视了我一番,忽然开口问道。 “不然……要怎么去?”他这一问,无疑是把我给问傻了。 “皇上……或者其他人,未曾与你谈起吗?”朴无争的语气里好像透着几分惊讶。 别提那面瘫皇帝了,他过分得很,一脚把我踹去东漓也就算了,还什么都不告诉我,搞得我在你们面前像个傻瓜一样,一问三不知。 “将军……大哥所指何事?”虽然心里不满,表面上我还是得悠着点。 “女扮男装之事。”他简洁明了道——偏偏就是这简单的六个字,炸得我那脆弱的小心肝登时一抖。 “皇、皇上并未向我提及此事。”我脸上的肌肉貌似变得有点僵硬,“一定要穿吗?男装……”我苦着脸试探道。 朴无争听了我的疑问,似乎愣了一愣,好在愣怔过后他是这么回答的:“你若不愿意,就作罢吧。” 太好了!幸好是他! “不早了,起程吧。”我暗自庆幸着,朴无争已然一边提议,一边跨上了马背。 “将军骑马吗?”辰灵抬头问朴无争。 “我坐不惯马车。”朴无争执起缰绳,俯视着辰灵道,“还有,这一路上,程公子就叫我‘朴大哥’吧。” 辰灵点点头,对我说了一句“上车吧”,就先一步上了马车。我抬头看了朴无争一眼,随后提起裙摆,一脚跨上了马车。谁知一个没站稳,身子冷不防失去了平衡,我慌忙腾出一只手来,扶住马车车厢的边框,说时迟那时快,我感觉到另一只手突然被一股拉力牵引——低头一看,原来是车里的辰灵。 重心已稳的我抬头报以微笑,说了声“多谢”,随即将另一只脚也提到了马车上。两人面对面坐稳后,车外的六书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我听到几乎异口同声的一句“驾”,而后感觉到一车一马相继跑了起来。 又一趟旅程开始了。 正文 第三章 好感 我转动脖子,将后方的竹帘掀开了一部分,透过窗口看向车外。视线掠过朴无争的脸庞时,恰巧他正朝我这儿看,这令略有慌张的我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竹帘,若无其事地扭头坐正。 坐马车从北梁赶往东漓,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吧?这一路似乎会相当无聊。 虽然旅途的同伴都是些让我颇为放心之人,但“放心”跟“有趣”,显然是两个概念。 我眼瞅着辰灵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本书来看得专注,不禁如此思忖。 “辰灵……”犹豫了一小会儿,我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什么事?”他抬起头注目于我,手里仍旧拿着那本书。 “呃,在晃动的车厢里看书,对眼睛不好。”以前学校里的练习本背面都是这么写的。 他闻言稍稍一愣,接着眨了眨眼,把手中的书本放到了一边——这回,换我一怔。 适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所期望的是怎样的结果呢?我也道不清,或者说,我没法想象出对方听了之后的反应——只是,当他就这样爽快地放下了手里之书时,我的确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意外感。 “怎么了?”许是我愣怔的表情太过明显,他见了,不由主动发问——他的语气虽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这做法却实属难得。 “我没想到,你会就这样听从了我的建议。”我扬了扬嘴角,据实以告。 “你说得有理,我为何不听。”他淡然作答。 这一成熟又诚实的回答深得我心,让我情不自禁地莞尔一笑。我想,自己对这位少年的好感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真是神奇。”我忽然回想起曾经上演在这马车里的情景,双唇又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几个月前,也是在这辆马车里,我根本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我们能进行像今天这样的对话。” “……”辰灵微微垂下眼帘,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我也未尝料想……”说出这句的同时,他已缓缓抬眼,视线拂过我的脸庞,投向我的后方,添一分意味深长。 “那……”我没有多想,倒是一下子回忆起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我能向你打听一件事吗?” “什么?”他重新注视着我道。 “你们东漓的皇帝,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我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不准备放过他丝毫的表情变化。 “你听说了什么?”他没给我机会用上诸如“我只是为了投其所好”之类的借口,直接这般反问。 “呃呵……那传言……”而他的这句话,无疑令我心中一沉,“该不会是真的吧?” “我对皇上的私事,不甚了解。”他面色如常地说着,不置可否。 对方既已婉拒回答,我也不好叫他为难。毕竟辰灵身为东漓女帝的臣子,在背后妄论圣上实属相当不敬的行为。只不过,倘若事实如传闻所言……等等,为什么我总要想着回避呢?换一个角度思考,如果女皇帝真的因为我女扮男装而对我产生好感,我何不借此良机说服她同意与北梁缔结盟约? 思忖至此,我忽觉眼前一片清明,心中豁然开朗。 “那你们皇上对喜欢的人,会不会格外包容一些?”思路转换后,我这就开始搜集情报。 辰灵凝视着我的双眸,缄默片刻,终是开口:“你很想促成两国结盟之事?” 我想,聪明如他,已然看出了我的心思。 “是。”我点头,斩钉截铁。 “为什么?”他直言,毫不避讳。 “因为……”辰灵罕见的单刀直入让我一时语塞。 于私,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的个人目的,就算说了也只会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于公,他是东漓名门之后,结盟不但事关两国利益,还牵扯到第三个国家的问题,梁尊帝的打算,甫芹寻的期望,我作为梁国使臣,现在根本就不能随意向他人透露。 “因为,这是皇上的旨意。”最终,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如此作答。 四目相对,他终是移开了视线,令我心中生出些许失落。 心照不宣,有时并不那么美好。 “对不起。”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我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轻声表达了歉意,“有些事,我没办法告诉你。”说罢,我苦笑着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 “我懂。”他正平静地注视着我。 “谢谢。”我笑容依旧,却暗自叹息。 至此,谁也没再贸然开口,徒留一种默契而沉闷的安静,兀自弥漫。 一路向东,入东漓国境。 考虑到自家主人已因萑苠草一事在北梁耽误了太久,六书只能加紧赶路,尽可能地缩短回到东漓所需的时间。是以,连日来,四人几乎马不停蹄。而作为梁国使臣的朴姓两人,我与朴无争有机会就谈谈促成结盟一事,没空的话就好好配合着,顺便东张西望视察一下东漓的民情,倒也没有丝毫抱怨——话虽如此,当朴无争于第十日傍晚宣布要露宿荒郊野外之际,我的小心肝还是不免“咯噔”一下,开始考虑要不要提出一个人睡在马车里。 然而,我深知真正的朴云玦是个练家子,绝非什么娇贵的千金小姐,露宿这种事对她而言定是家常便饭,就算失了记忆,也不至于会与众不同到要蜷成一团睡马车——为了避免惹人怀疑,我痛定思痛,决定入乡随俗,和他们仨一起,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因为程某的关系,害得二位一同连日赶路,还得屈居于此,真是委屈你们了。”夜幕下,辰灵立于篝火附近,向着我和朴无争拱手赔礼。 我们不累,累的是马。不过露宿荒野这种事确实……有点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程公子不必多礼。朴某行军打仗,早已习惯。” 那我呢?我呢?! 有苦不能言的我颇有欲哭无泪之感。 “早些歇息吧,朴某会负责守夜。”善解人意的朴无争毫无将军的架子,主动提出担任其余三人的夜间守卫。 “怎好劳烦将军?!”六书一听,惊讶得瞪大了双眼,“还是由我来吧!” “轮流可好?”朴无争取下腰间的佩剑,莞尔道,“到了时间,我会叫醒你。” “那辛苦将军了。”六书恭敬地欠了欠身,随后陪着辰灵拣了个地方睡了。 一言不发的我目送两人躺下,然后抬头仰望夜空。 天大地大,夜色静好。偶有彩云追月,好不惬意。 “不睡吗?”朴无争坐到我的身旁,语气轻柔。 我侧首看他,一时静默。 十天了,他还是一副似是而非的模样。明明在住客栈的时候有机会来向我亮明身份,他却始终没有找我提过只言片语,害得不敢贸然询问的我至今仍不能完全确定他就是师兄。 “我这就去睡……有劳大哥守夜了。”无话可说的我只好这般敷衍过去,接着寻块空地,以手为枕,强迫自己入睡。 可是……我果然睡不着。 尽管浑身上下除了脑袋都被衣物裹了个严实,但蚊子颤动翅膀的声音依然惹得我本就躁动的情绪越发不宁。好在我是一个很有公德心的人,为了防止拍打蚊虫的声音影响到辰灵和六书的睡眠,我选择将一块手绢盖在自己的脸上,以杜绝那些小东西的骚扰。 在不懈的自我催眠和辗转反侧下,我总算慢慢地有了睡意。好不容易睡着了,朦胧中,我却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我挣扎着睁开双眼,感觉到一只手在推我的身子。 “云儿,云儿,醒醒!”视野逐渐清晰,一张银色的面具映入眼帘。 “大哥?”睡眼惺忪的我口齿不清地说着,对于朴无争突然把我叫醒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干吗啊?” “师甫来了。”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却说得很急。 “什么师甫?”可惜睡迷糊的我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因此我皱着眉头,不耐地反问。 等等……师甫?师……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师甫!? “我们的师甫!”在我一个激灵的同时,朴无争越发急了。 那一刻,清醒过来的我终于确信眼前的男子就是我那仅有几面之缘的师兄——然而眼下的重点全然不在于此——我一骨碌爬起身来,四下环顾,很快就在不远处捕捉到了一个如同夜半幽灵的白色身影。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师甫?! 我赶紧站直了,随朴无争一同快步迎上前去。见朴无争恭恭敬敬地低头喊了一声“师甫”,我也忙跟着他低下了头。 一阵压抑的沉默,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这让我心里不禁犯起嘀咕——突然,一道白影袭来,我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站在身旁的朴无争已然一个箭步挡在了我的面前。 未等我作出反应,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啪”的一声闷响,我猛然抬头,看到前方的师兄有了一个踉跄后退的趋势,急忙伸手扶住了他。 “咳——”说时迟那时快,朴无争的嘴里几乎毫无预兆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吓得我登时傻了眼。 “你还是那么喜欢替她受过。”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却是我从未听过的。 我循声向说话人望去——这师甫,原来是个女子! 正文 第四章 当务之急 错愕不已的我瞪大了双眼,望着一袭白衣的不速之客。虽然她头戴垂有白纱的斗笠因而使人看不清其容貌,但仔细观察她的身形,再结合其声音判断,她的的确确是个女子。另一方面,通过她的一句话,我也明白过来,方才她那一下是想攻击我,却被眼疾手快的师兄硬生生地挡下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动——这个男子,总是这样护着我。 “玦儿。”那女子冰冷的声音飘然而至,我迅速意识到她这是在叫我,“你应该记得为师给你的任务。”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所言何事。 我忐忑不安地瞅着那抹白色的倩影,不敢贸然作答。 “刺杀浮暄帝,当由你亲手完成。”她倒也不计较我的默不作声,只管兀自继续道,“为何让那四王爷占去了便宜?” 那能算便宜吗? 我腹诽着,却依然不敢开口回话。不过我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这师甫,是来兴师问罪的。 “师甫,师妹她并非不尊师命,只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唔!”一心想护我周全的朴无争捂着胸口焦急地替我辩解,可还没说上两句,就被来人的又一击给狠狠地打断了。 至此,我在愤怒、畏惧之余,对这师甫的印象可谓差到了极点。 “我问的不是你!”她厉声道。 “云玦只是在执行任务时不幸被敌人打伤继而丢失了记忆而已!”眼见师甫不由分说地又要出狠招,我一口气道出了其中缘由——豁出去了! “你说什么?”师甫似乎因为我的后半句话而暂时消停了她的怒气。 “云玦不记得师甫,也不记得师兄了。”我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事到如今,唯有据实以告。 她缄默片刻,一步一步地靠了过来。我很想后退以避开此人,却也深知以我的能力绝对躲不了她,因此我只好拼命给自己壮胆,站在原地警惕地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近。 她想做什么?该不会要把我痛扁一顿吧? 对于这个出手狠厉毫不留情的女子,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些可怕的暴力画面。 果不其然,在距我两米之遥处,她忽然就提起一掌直逼而来——这回我不能再立于原地任人宰割了,于是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却目睹朴无争又一次英勇无畏地挡在了我的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掌截下了师甫的攻击。 “争儿,你反了吗?”四手对峙间,师甫一字一顿道。 “争儿不敢。”朴无争闻言,马上撤下了双手,屈膝跪倒在地,“求师甫看在师妹武功暂失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给她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男子低眉顺目跪在女子的裙下,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为的只是替我求得平安。 我亲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能将双拳悄悄地握紧。 倘若这师甫不愿善罢甘休,他怕是会为我一直抵挡下去吧。 视野微微模糊起来,我似乎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她最好能配合你完成任务。”许久,那女子冷冰冰地说完这句话,接着转过身去,“争儿,为师再提醒你一次,梁尊帝必须由你亲手了结。”她扭头,仿佛是为了当面给我们最后的警告,“绝不要让我看到你们第二次的失败。”语毕,她无视了朴无争恭敬顺从的一声“是”,径自扬长而去。 “师……师兄……”看那宛如魔鬼一般的女子终于不见踪影,神经紧绷的我顿时整个人松垮下来,我有些腿软地跑去扶起依旧跪于地面的朴无争,目睹他嘴角鲜血的一瞬间,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别哭。”朴无争一手握着我前去搀扶他的手,另一手为我拭去潸然而下的清泪,“我没事。” “没想到……师甫是这样一个人。”我凝视着他殷红的唇,不知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呵……”他凄然一笑,并未多言。 “你、你的伤该如何是好?”我腾出一只手擦去脸上的泪水,关心起当务之急。 “不碍事,运功调息一晚,即可痊愈。”他扯出微笑宽慰道。 “我扶你坐下。”既然内行都这么说了,我也无需再做纠结,赶紧扶着他坐到地上,与此同时,我又意识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辰灵他们……”我扭头望去,见那二人气息平稳,仿佛周围的动静压根就没有惊扰到他们。 “我用了点迷药。”朴无争盘腿而坐,很快稳住了身子,“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 我颔首表示理解。而此时,朴无争已然舞过两掌,双手相合安放在腹部。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上却缓缓渗出了汗珠。过了一会儿,他冷不防开口道:“云儿,你去睡吧。” “我陪着你。”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他仍然双目闭合,嘴角却微微扬起。我看着晶莹的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心里一阵酸涩。 你还是那么喜欢替她受过。 那女人的一句讽刺虽属无意,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底。 想来这十七年间,像今天这样的事早就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了。 “师兄,你现在可以说话吗?”我盯着他的脸问道。 “何事?”他开启双唇。 “师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想,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脸色一定不怎么样。 “严师出高徒。”他依然闭着眼,似笑非笑。 “她这根本不是严师不严师的问题!”朴无争似戏言更似借口的回答完全无法说服我,“我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光就她今天的表现,她根本就是……不把人当人看!” “云儿……”他貌似是在暗示我不要继续往下说。 可我自然不会就此收口。如果说朴无争身为古人,会拘泥于所谓的养育之恩故而不愿背弃,那么我作为一个思想前卫的现代人,绝不会允许自己一生一世都被囚禁在这种人的身边——逆来顺受也就罢了,跟着这般心狠手辣没有人性的女子,定是要助纣为虐的。 因此,我开门见山地问:“师兄没有考虑过离开这种人吗?” 朴无争闻言,倏地睁开眼看向我。我毫不避讳地迎上他严肃的目光,却见他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师甫对我们有养育之恩。” 果然! “我并非要抹煞师甫对我们的养育之恩。但这么多年来,我们想必已经替她做了很多事了吧?”我直视着他的脸庞,理直气壮地说着,“更何况,她若是出于善意收养我们,如今又岂会这般待人?” “云儿,我知道刚才的事把你吓坏了。”他再一次注视着我的眼眸,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可是,你也要明白,师兄说过不会再让你受伤害,定会拼尽一切做到。” “师兄以为我说这些,都只是为了自己吗?” “我知道你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 “云儿,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是你想做,便能做到的。” “我们……逃不开她?” “呵……咳……咳咳——咳……” “我、我不说了不说了!”见语气意味深长的朴无争突然咳嗽起来,我慌忙替他顺气,“你专心运功疗伤!”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各怀心事。 “无争师兄……”隔了好一会儿,我轻声叫了他的名字,“你不用开口,听我说便好。”他的双唇微微一抿,我知道他在听,“保护好你自己……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那之后,我渐渐敌不过强大的睡意,眼皮开始打架,也不知何时,坐姿就变成了睡姿——我终是失去了意识。 一觉醒来,已值翌日清晨,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几只褐色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掠过微蓝的天空。我仰着脑袋,不徐不疾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微疼的脑袋,心想这定是一夜睡眠不佳所致。 对了,师兄的伤势如何了? 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我的头脑登时清醒了不少。我左顾右盼地寻找,很快在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捕捉到了朴无争的身影。我正欲开口一问,转眼看到辰灵和六书在向他靠近,开启的唇立马闭合。我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腹中,重新组织了一下,这才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问:“大哥昨晚睡得可好?”说着,我特意瞅了瞅朴无争的胸口。 “体力恢复得很好。”男子拿着自己的佩剑,双手交错于胸前,他冲我笑了一笑,想必是听懂了我的话中话。 看来是没有大碍了。 我打量着他的面容,见他气色不错,人挺精神,便放下心来——这心里的石头一落地,我好像觉得自个儿有些内急了。 也是,一个晚上了,要是没有这个欲望,才是出问题了吧。 于是,我环顾四周,寻思着找个合适的地点解决这一生理需求。而此时,辰灵和六书已经一前一后站到了朴无争的身旁。我看了看辰灵,又瞧了瞧六书,见两人面色如常一切照旧,我便知道朴无争的迷药也就是让他们睡沉了而已。 “可以出发了吗?”辰灵抬头征询我们的意见。 “啊,请等一下。”朴无争是点头了,可我还不行,因此我连忙开口说了这句话,却不晓得该如何继续。 “怎么了?”朴无争打量着我,关切道。 “呃……”我面露尴尬,视线游移,“我想……你们,能不能稍微在这里等我一下?”在这俩男子一男孩面前,我好像无法说出“出恭”二字。 两人闻言俱是一怔,但他们旋即同时反应过来,一个微笑一个颔首,异口同声道:“我们等你。” 那表情,那默契,让我一瞬间想要深深掩面。但考虑到形象问题,我只能干笑一声,随即转身遁走。 一口气跑出去十几米,我找了个高高的草丛,站到它的后边仔细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我才轻叹一口气,以它作为天然屏障,开始动手撩裙子、脱亵裤。 想我一个文明小青年,一个黄花大闺女,一个羞花大美人,竟然沦落到要在荒郊野外就地解决内急问题,实在是呜呼哀哉——可是环境所迫,我又能奈何? 随着浅黄色的液体排出体外,我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拿出随身携带的自制手纸,快速擦拭后,我便起身提裤子——这种时候,思想一定要集中,手脚务必要麻利。 正文 第五章 麻利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一边收尾一边打了个哈欠。打完了哈欠,我泪眼婆娑地挑了挑眉,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想着如此一来,动作可以更快些。谁知我余光一闪,却无意瞥见了地面上有一异物似在移动。起先我以为是尿液在流动,继续把亵裤穿好了准备归队,可再定睛一看,我当即吓得不轻——居然是一条吐着蛇信子的蛇! 那一瞬间,我差点惊得叫出声来,但是一想到这么做可能会惊动对方导致它奋起攻击,我好歹算是勉强忍住了。我反复告诫自己镇定下来,虽然至今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蛇类,可是不去惊扰它总不会有错。是以,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用一只手缓缓捂住了口鼻。见它爬着爬着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也赶紧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为的是一步一步地与之拉开距离。 不久,那条蛇便爬到了危险范围之外。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感觉到左腿的小腿肚一阵剧痛。我转身低头一看,一条全身灰褐色、长约两尺的蛇正欲逃走。 我登时懵了。 怎么会有一前一后两条蛇!? 回过神来的我不由惊慌失措:第一反应是叫人,可我离开辰灵他们至少也有十多米,这空旷的野地里,他们能听到我的喊叫声吗?第二反应是赶快跑回去求助,但乱动的话,势必会加速血液循环,万一咬我的是条毒蛇,我会不会很快就一命呜呼? 没办法,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扯开嗓子试试! “辰灵!大哥!”下定决心后,我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喊。 拜托你们,一定要听到! “大哥!辰灵!六书!”我继续张大了嘴叫嚷着,已经全然顾不上什么形象问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叫完第四回的时候,朴无争急切的声音首先传来:“出什么事了?”语毕,他刚好一个飞身落到我的面前。 “我被蛇咬了。”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哭丧着脸看他。 “什么?!”他低声一呼,旋即低头端量起我的腿来,“在哪儿?”在他提问之际,我看见辰灵和六书也赶了过来。 “左腿上。” “怎么了?”我话音未落,气喘吁吁的辰灵已然站到了我的跟前。 “云儿被蛇咬了。”手里的佩剑不知何时已然系于腰间,朴无争头也不抬地作答,同时伸手抓住了我的臂膀,“你先坐下。” 一颗心怦怦直跳,我立刻乖乖照办。 “蛇?”辰灵自顾自地说着,低头四顾,仿佛是在搜寻着罪魁祸首。 “已经逃走了。”我抽空抬起脑袋,把这一事实告诉辰灵。 “你有没有看清是什么样的蛇?”说话间,蹲下身的朴无争已经将我的左腿拉直,手脚利索地把我的鞋脱去,“冒犯了。”他嘴上说着,稍稍将我的裙摆向上掀了一些,然后撕开了遮住小腿的那部分亵裤——两只牙印这就映入眼帘。 “好像是条灰褐色的蛇,不长也不短,不粗也不细……”那紫红色的牙痕看得我心头一紧,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 朴无争听着我的回答,伸出两指在我的腿部和上身分别点了两下,他抬头看着我道:“我点了你的穴,若咬你的是毒蛇,能暂缓毒素蔓延至全身。”他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焦急,说罢,他忽然把着我的小腿,一头凑了上去。 “将军住手!”大概是看朴无争欲替我吸出伤口附近的血液,一旁未曾插嘴的六书忽然张口阻止,“要真是条毒蛇,将军这么做就太危险了!” “救人要紧!”他说着,便要让唇瓣贴上我的皮肤。 我不想放弃求生的机会,却又不忍他冒着生命危险替我吸取毒血。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吐不出来。最终,一切的矛盾和纠结,都只化作了紧抿的双唇和微湿的眼眶。 “可是将军……”六书闻言有些为难,但他还是上前一步制止了朴无争,“与其这般,不如还是赶紧送朴姑娘去城里找大夫吧!这一带常有蛇类出没,城里的大夫一定有办法医治!” 六书这一番在情在理的劝说似乎触动了朴无争的心弦,他停了下来,抬起脑袋看向辰灵主仆:“那好。我们就在下一座城池里离城门最近的医馆会合!” 语毕,他二话不说将我抱起,转身就走。匆忙中,我只听得身后辰灵的一个“好”字,就被施展轻功的男子三下五除二地带到了马背上。 “驾——”朴无争一手将我搂在怀里,一手执起缰绳,他两腿一夹,马儿便飞快地跑了起来。 “师兄……”颠簸中,我轻声唤道。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朴无争的语速很快,许是因为周围已无旁人,他的担忧和急切几乎显露无遗。 “不是……”目前只觉得腿有点发麻的我无力地笑了笑,“对不起……” 总是让你保护我帮助我,我都已经分不清该说“谢谢”还是“抱歉”了。 “别说了,马上就到。”他急急地打断我。 “干吗说得我好像命不久矣似的……” “别胡说!”他意外严肃的口气令我不由一惊。 “我错了……”但心惊过后,是满满的温暖。那一声训斥般的话语竟让我神奇地安下心来,仿佛只要有他在,我就绝对不会有事。 在这个世界遇到你,我何其有幸。 即使这幸,是源于这身子真正的主人,我也知足。 静静地倚靠在男子的臂弯里,将这条命托付与他。耳边掠过瑟瑟的晨风,眼前闪过模糊的景象,一路上,我竟保持着相对的清醒。 “云儿,你还好吗?”而这份清醒,似乎与朴无争每隔一段时间的询问有着不小的联系。 “嗯……”我有点使不上力,意识好像也开始间歇性地混沌,“只是觉得腿越来越麻,好像还有两股气……在腿里打架。” “很快就到了,你再坚持……我看到城门了!”他冷不防惊喜道。 听到这句话,我自然而然地扭动脖颈,往前方看去。果不其然,高高的城墙正在向我们招手。 “吁——”过了没多久,朴无争拉了拉缰绳,命马停下,“这位兄台,请问离城门最近的医馆怎么走?” 我扭头使劲睁大眼睛——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了城墙下,城门外刚好有二十几个人排队等着官兵检查然后入城,而朴无争提问的对象,正是其中一人。 “进了城,沿着大街走三炷香的时间,就能看到一家。”那人回答道。 “多谢。”朴无争说罢,扯着缰绳双腿一夹,胯下的马儿又听话地撒开腿跑了起来。 “诶等等!你排队啊!”那人大概见我们头也不回地往城里跑,忍不住在后头失声叫嚷起来。 “云儿,坐稳了。驾——”没等陷入迷糊的我作出反应,朴无争的一声令下已然让马速发生了一个质的飞跃——他骑着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我冲散了排队等候的人群,直奔城内而去,引来后方无数的不满与喝斥。 “站住!站住!站住——”听起来像是官兵追来了。 “师兄……你这样硬闯……是要闯祸的。”嘴上说着嗔怪的语言,我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他出此下策的原因。 “我们没时间在那儿耗着。”朴无争丝毫没有放慢马的速度,只管一心向前,“一切有我!” 我就知道……不过,马速那么快,你要怎么看清医馆的招牌…… 事到如今,我似乎只能相信他的动态视力和换算能力。 我勉强扬了扬嘴角,眼前越发灰暗。 “吁——”就在我竭力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朴无争冷不丁来了个紧急刹车——这猛地一停,倒是叫我又恢复了几分神志。 “呜哇——哇啊哇——”附近突然响起了孩童响亮的哭声,我试图瞪大眼睛一探究竟,可眼皮怎么也不听使唤。 “做什么呀横冲直撞的?!”“太危险了!”“孩子没事吧?”“这种人真是……” 四下随即冒出了人们的议论,我用仅剩的神智初步判断:朴无争超速驾驶,险些引发一场严重的交通事故。 “石头!哎哟我的石头!哪儿伤着了!?快给娘看看!”惊魂未定的受害者家属赶来了,这会儿正在问长问短。 “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一个陌生的男声安慰着来人。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公子!”家属忙不迭道谢。 原来还有一位见义勇为者。 “阁下横行无忌,不怕马有失蹄吗?”见义勇为者似乎意欲路见不平开口相责。 “冲撞了公子和那个孩子,在下很是抱歉。”朴无争不卑不亢地应答,“但在下的朋友眼下急需救治,人命关天,还请公子速速让开!” “人命关天?”见义勇为者以嘲讽的口吻反唇相讥,显然并不买账,“那孩子的命不是人命吗?” 都有理,别吵了……我快听不见了…… “阁下若要问罪也待我将朋友护送至医馆再说!”朴无争急了,说话的口气也带上了明显的怒意,“让开!” “师兄……”我拼上最后一丝清明,用手抓了抓朴无争的衣襟——然而,手很快顺着衣物滑落,我还未来得及说出第三个字,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房梁,屋顶,窗户……意识回归之际,上述事物相继映入眼帘,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脸的主人,正摸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中过毒吗?”视线相会,那陌生男子冷不防没头没脑道。 “……”我被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问得一头雾水,和陌生人近距离地对视了片刻,我决定忽略他朴名其妙的疑问,转而关心更为重要的事,“我大哥呢?” “被官差请去衙门了。”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兴趣点似乎仍在方才的问题上。 “什么?”我闻言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则敏捷地一闪身,避开了与我撞个满脸的命运。 “骑着马硬闯城门,还险些撞上路人,你说官兵要不要请他去官府一叙?”陌生人事不关己地说完,忽而“啪”的一声打开手里的折扇,悠然自得地替自个儿扇起风来,“你倒是不急?”见我良久不语,他看着我这般追问。 “急有用吗?”我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 话虽如此,我的心中却绝非毫无涟漪。只是,他说过一切有他,就定不会让自己轻易出事。何况,他不是北梁的大将军,是出使东漓的正使吗? 正文 第六章 活宝 “姑娘很是有趣啊。”陌生男子停下手中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瞅着我,“敢问姑娘芳名?”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揣着几分戒心注目于他,陷入了短暂的犹豫。 “呵……”男子倏地将扇子收拢,对着我抱了抱拳,“在下穆清弦,再次请教姑娘芳名。” “什么?”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我自动过滤掉其他信息,脑中只剩下那曾有耳闻的三个字,“你是‘穆清弦’?!” “虽说穆某确实名扬四国,但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慕名者。”岂料对方非但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疑惑,反而带着一脸悠闲自我肯定起来。 “穆公子可是杨御医的徒孙?”我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旋即忽略了他的自卖自夸,直奔主题。 “你认得杨老头?”他收起原先的笑意,眯起眼睛微歪着嘴反问,表情又一次出乎了我的意料。 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思维方式性格脾气言行举止都那么与众不同。我看你们压根就不是师公和徒孙,而是一对活宝爷孙吧! “和杨大人有过几面之缘。”我盯着对方,如实相告,“这么说,阁下的确是杨大人的徒孙?” “那是一段孽缘,”穆清弦移开视线嘀咕着,冷不防又一脸春光明媚地对着我,“不提也罢。” 快赶上川剧里的变脸了——我心里道。 不过,既然是杨御医的徒孙,又是辰灵的故人……尽管两人对他的评价都不怎么样……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坏人,应该不会加害于我吧? 想到这里,我放下多余的戒备,彬彬有礼地低眉道:“在下朴云玦,见过穆公子。” “要想知道朴姑娘的芳名还真是不易。”穆清弦说着,眉角一弯,笑得宛若一朵桃花。 “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面对他意有所指的眼神,已然抬眼的我莞尔一笑,“还望公子体谅我一个弱女子不得不有的防人之心。” “可是穆某自认为长得不像歹人啊?”他又打开了那把看上去像是在附庸风雅的扇子,神态是三分无辜加七分不解。 我瘪了瘪嘴,赔笑道:“穆公子自然不是坏人,但一个人善恶与否是不会写在脸上的。” “穆某表里如一。”他摇着扇子泰然自若道。 陪他闲扯根本就是个错误! “穆公子,”迅速意识到上述问题,我决定立即转移先前那个毫无价值的话题,“请问我昏厥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朴姑娘中了蛇毒,是你大哥把你送至这回春堂。而在下,则用这里的药替你解了毒。”他依旧不徐不疾地扇着扇子,不过看上去倒是比刚才正经了不少。 “原来是穆公子救了我,云玦感激不尽。”获悉眼前的男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我马上真诚地表示了感谢。 虽然这穆清弦外表看着有些玩世不恭,但却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之前从马蹄下救了那孩童的,想来也是他吧。 “救你的也许不是我。”他蓦地收起了折扇,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我。 “这……此话怎讲?”我怔怔地与之对视,思前想后也无法解读出他的言下之意。 “你所中的蛇毒毒性极强。中毒者通常当场毒发,神志不清;一盏茶的工夫,就会彻底失去意识;若是过了三炷香的时间仍无解药……”他弯腰凑近了我,眸中一片清明,“回天乏术。” “那……”他的一番叙述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毛,“那大概是因为……我大哥处理得当……” “点穴至多只能再延缓三炷香的工夫。”穆清弦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一副对事情了然于胸的模样,“可我问过你大哥,你们从城外到城内,用了约朴半个时辰。” 他的话我听得明白。即使被点穴,毒性也会在半个小时里要了我的命。那么过了两倍的时间,我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所、所以呢?”我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恐慌,故作镇定地直视着对方的瞳仁。 “所以我才问你以前是否中过什么毒。”穆清弦直起腰来,口吻也变得轻快了些。 “我不知道。”我移开目光,任思绪流转。 中毒?谁会给我下毒?淑妃?或者……那个心狠手辣的师甫?但是,她们至于吗? “朴姑娘,穆某是个医者,你防着我没意思。”穆清弦拿扇骨轻轻拍了拍自个儿的手掌,兀自漫不经心道。 “我没有防着穆公子。”我闻言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继而重新注目于他,“实不相瞒,云玦是个失去记忆的人,所以根本不清楚在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这样啊……”穆清弦若有所思,冷不丁露出了一个饱含鼓励之意的笑容,“那朴姑娘,把上衣脱了吧。” 什么?! 他的一句爆炸性发言霎时把我轰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瞬间失去了语言机能。 “朴姑娘,这种事情还是由你自己来比较好,毕竟男女有别。”他见我一动不动,又看似善解人意地说了这番话——只是说这话的同时,他居然能摆出一脸理所当然。 你也知道男女有别啊!?哪有才见面的男人说了没几句就叫女人脱衣服的!?相亲也不带这样的!就算是在古代……在古代应该更不可能吧! “朴姑娘不必有所顾虑。穆某是个大夫,天下所有的及笄女子在穆某看来,都只是一堆血肉而已。”穆清弦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着他那惊世骇俗的论调。 为什么要特地强调及笄女子?朴非你是个萝莉控!?不对!眼下的重点不在这里! 那一刻我不得不在惊悚中承认,这个男子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穆某好奇难耐,还望姑娘配合。”他笑得自然又自在,好像他的言论压根就没有造成他人的惶恐不安。 “公子所言,恕难从命!”我当然不可能配合他这种既无理又无礼的要求——哪怕他刚救了我一命,我也不能就这么以身相许了吧? 是以,我瞅准一个空当,逃命似的下了床,直冲房门而去。慌不择路的我火急火燎地掀开门帘,一心只想夺门而出——“哎哟!”然而天不遂人愿,我猛地一头撞上了什么人。 慌乱中我抬头一看,却看到了一张我最想看到的脸。 “师……”我心中一喜,正欲大呼救命,却恰巧目睹了来人身旁一个矮小的身影,“辰灵?!” “你没事……你怎么了?”兴许是不解于我惊慌失措的模样,辰灵选不定是该先松一口气还是倒吸一口气。 “你、你那个朋友……穆清弦,他……”我勉强寻回部分冷静,一手紧紧地抓着朴无争的衣襟,一手指着身后结巴道。 岂料我话没说完,辰灵就面色一凝,然后快步绕过我和朴无争,径直进了屋。 “小灵灵?!”下一秒,只听得屋里突然爆出一个明艳动人的称呼,使我惊魂未定的小心肝登时起了一层疙瘩。 “你怎么在这里?” 辰灵应了?应了……还真应了!? “我可是特意来接你的。”穆清弦的语调里充满了欢喜雀跃,仿佛他就快要瞄准辰灵扑上去似的。 “你对云玦做了什么?”辰灵直接无视了对方因重逢而生的喜悦,口吻严肃,似是欲替我讨回公道。 “我什么也没有做。”穆清弦说得事不关己,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摇着扇子满脸无辜的模样。 听到这里,我不能再置身事(室)外了。于是,我拉着朴无争,转身英勇无惧地回到了屋里。 “穆公子,做人不可以这样。”我义愤填膺地站在了穆清弦的面前,辰灵的身后,朴无争的旁边——有朴无争给我壮胆,有辰灵替我撑腰,我何惧之有? “朴姑娘当真不愿意?”穆清弦抬眼忽略了我义正词严的箴言,只管提出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不愿意。”我斩钉截铁的回答贯彻了始终。 “那穆某也不好强人所难。”穆清弦流露出些许失落之色,忽而面色一改直视于我,眼神里似透着难得的认真,“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穆某劝姑娘还是考虑一下比较妥当。” 亏你还能用如此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出这种话!你怎么就能……就能这么恬不知耻地叫一个黄花大闺女考虑这种事呢?!简直荒谬至极! “云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在一旁听了半晌的朴无争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呃呵,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违心地冲朴无争笑了笑,只缘方才一事实在叫人难以启齿,“倒是大哥你,衙门的人没为难你吧?”为了防止朴无争追问,我随即侧首看向立于身侧的他,诚心诚意地扯开了话题。 一行人各自冷静下来说事,就发生在之后的一刻钟里。 虽说在场的数人中有一位是言行异常了些,但好在其他人还是比较正经正常的,因此,我很快借助其余几人的叙述,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约三个时辰前,也就是穆清弦挡着朴无争的路同他理论之时,我像是掐准了时间似的,两眼一翻昏了过去。我这一晕,朴无争急了,穆清弦傻了——后者本以为前者只是虚张声势,想要借机逃离,全然没料到,情况真的如其所言那般严重——好在他同时具备身为医者的仁心和敏锐,旋即就察觉到我是中了蛇毒,继而不再纠缠,甚至本着“救人要紧”的原则替朴无争指路。就这样,他随朴无争一同把我送到了眼下的这家医馆,并用馆内的药物调成解药,救了我一命。而朴无争,直到穆清弦反复保证我已脱离危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怒候多时的官差去府衙解决先前硬闯城门险撞路人之事。虽然他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向县令说明自己是因为朋友命悬一线急需救治,万不得已才飙马横行,但无奈刚正不阿的县令大人并不为之所动。解释无果,朴无争不得不亮出了北梁将军加使节的身份,以至于如今我们四个人的行踪……嗯,已经毫无悬念地暴露了。 “行踪暴露了……会导致什么不良的后果吗?”我半躺在床,背脊靠在墙上,来回瞅着一左一右立于床前的辰灵和朴无争,心下不由自主地分析起其中的利弊——但是想来想去,我都觉得暴露与否好像没有太大的差别。 正文 第七章 鼎力相助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必担心。”朴无争扬起嘴角,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笑容。 “于朴将军和朴姑娘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站得离我较远的穆清弦冷不防笑了,听他的语气,貌似暗含着少许不友善的意味,“有麻烦的是与你们同行的人。”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一言不发的辰灵身上。 “辰灵会有什么麻烦吗?”我看着穆清弦似有不满的神色,倒真是生出几分忧虑来了。 “既然将军与姑娘知道他此番出使北梁的目的,那穆某就开门见山了。”穆清弦将斜靠在桌脚的身子摆正了道。 “不要多事。”辰灵忽然抬头看向正欲说明情况的男子。 “这怎么叫多事?”穆清弦皱起眉头反问,一道目光倏地投向了朴无争,“若非今日朴将军为救朴姑娘惊动了衙门暴露了身份……” “此事与他们无关。”千载难逢的,辰灵竟开口打断了别人的话。 “你什么时候能不做老好人?”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的穆清弦闻言先是一愣,旋即脸色就冷了下来。 见现场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又尴尬,我这心里更是不好受了:看来这其中,是有什么我不清楚的隐情,而且它密切关系着辰灵的安危。 “辰灵。”如此思忖着,我将视线转移到少年微锁的双眉上,“这件事也算是因我而起,你要是有什么瞒着我们,我反倒会觉得不安心。” “云儿言之有理。”许久不曾发话的朴无争也注视着辰灵劝道,“朴某虽说是为救人、为脱身才亮明身份,但并不希望因此而给程公子添麻烦。程公子有话不妨直说,倘若有需要的地方,朴某一定鼎力相助。” “事情没有二位想得那么严重。”辰灵看了我们一眼,转而对准了穆清弦,“我走后,朝廷可有异象?” “你走了未满一月,老爷子就突然安分了不少。”轻叹一口气的穆清弦对答如流,只是听得我云里雾里。 “那就对了。”辰灵略微颔首,对着穆清弦道,“就是那一个月里,我在一家客栈遭人暗算。” 他这么一说,迅速唤起了我的回忆,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只为静听下文分解。 “那两个蠢货真的动手了?”穆清弦彻底离开木桌,迈开步子,向我们靠了过来,“可你是怎么……”他端量辰灵的眼蓦地放出异彩,似是瞬间找到了答案,“是皇上?”他微微蹙眉,用不确定的口吻问道。 辰灵笃定地点了点头,而我依旧感觉一头雾水。 “难怪老爷子收敛了。”穆清弦撤下一晃而过的顿悟之色,换上了像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但话说回来,你岂不是又被利用了?” 辰灵抿唇不语,我已忍无可忍。 “两位,你们说了那么多,”我挑了挑眉,瞅了朴无争一眼,“我和大哥好像还是没能弄明白个中因果。” 话音刚落,穆清弦就对我眨巴了几眼,露出了在我看来有点欠扁的笑容——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听不懂?很正常。我就是要你听不明白。 “穆公子。”我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故作温柔地呼唤着对方,心想你不说我偏要你说。 “小灵灵不让我告诉你们。”穆清弦显然是个聪明人,他立马领会了我的意思,却带着越发欠揍的笑脸,故作无辜地找了个极烂的借口。 你刚才不是跃跃欲试的吗?!怎么转眼就成了一副守口如瓶的嘴脸了?真是一张嘴巴两层皮! 我很想白他一眼,但考虑到两人是初识,还是给彼此都留点余地比较妥当。于是,我不再理会那个笑得得意洋洋的男子,直接面向话题的中心人物:“辰灵,几个月前的事我好歹也亲身经历了,你就不能把事情跟我说清楚吗?” “当时你也在场?”辰灵尚未作答,一旁的穆清弦倒是惊讶地插了嘴。 我旋即抿着嘴唇,抛给穆清弦一个优雅的微笑,用眼神回敬道:怎么样?没想到吧?也有我知道但你不知道的事。 然后,我也不在意穆清弦的反应,径直将视线移回到辰灵的脸庞,期望他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都是漓国朝中之事,两位还是不要卷入是非吧。”然而,我的殷殷期待,换来的却是辰灵的婉言拒绝。 听完这番说辞之际,我的心中不知何故生出一股失落——须臾片刻,失落之情又化作无奈的自嘲。 是我太天真了吗?因为喜欢这个少年,欣赏这个少年,竟然渐渐地遗忘了——我们,不过相识未满半年,并且,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分明自己处处时时对人设防,又有何资格要求他人对我敞开心门? 思及此,我低眉莞尔。 “云儿,你不舒服吗?”许是察觉到了我的些许异样,朴无争靠近了我,关切地询问起来。 “没有。”我睁大眼睛,微笑着抬起头,对着朴无争扬了扬双唇,又目光炯炯地对准了辰灵,“我们早些赶路吧。” 三人闻言,俱是一愣。 “云儿,你的伤……” “我没事。蛇毒已解,可以出发。”我笑着作答,随即朝穆清弦看去,“对吗,穆公子?” “蛇毒确实已解……”穆清弦大概是没有料到我会突发此言,一时似乎有些缓不过神来。 “那就没问题了。”我笑容可掬地下了结论。 “云玦,不必这么着急……”辰灵眉心微动道。 “怎么不急?”我也管不了对方是否把话说完了,只顾自己占据着谈话的主导地位,“我虽不清楚今日之事会给你带去多大的影响,但早点离开总不会有错吧?”见他又欲开口一言的样子,我连忙提高音量抢了话,“何况我们本来就在赶时间,不是吗?” “可你体内或许还有余毒未清……”辰灵终于得以见缝插针地予以规劝。 “哪儿来这么多余毒?”我理不直气却壮。 “你……朴要勉强。”辰灵怔了一怔,许是被我一句不管三七二十的无理之言给意外了一把,“我可以先上路,你和朴大哥稍作休息再赶上来。” “你忘了我还保管着你的萑苠草吗?”我反应迅速,一口驳回,“分管之人不可长久分离,双花中途不能易主——这是你告诉我的。” 辰灵闻言皱了皱眉,无言以对。 “好了,别婆婆妈妈了。”我兀自说着,掀开被褥双脚落地,一瞬间感觉到左腿的麻痹,我顿了顿,竭力隐去了随之而来的面部表情,“走吧。”说罢,我无视了所有人或这般或那般的目光,径自以不太优美的姿态迈向了在门口候着的六书,“六书,去外边准备马车吧。” “这……”六书一脸为难地向我身后的某人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这件事不听你家主子的,听我的。”我干脆鸠占鹊巢道。 “啊?这这……朴姑娘……”六书的脸慢慢跨了下去,视线仍在我和某人之间来回打转。 “啊什么啊?”我压低了嗓音道,“早一刻出发,你家主子就少一分危险,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快点去。”语毕,我甚至伸出手轻轻推了六书两把。 “我,这,我……”六书在两边都得罪不起的思想斗争中,愣是被我推着出了房门。 交心虽不可能,但报恩是必须的,自己收拾摊子也是应该的——我不会让辰灵因为我出的意外而惹上麻烦。 如此思量着,我已然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目送左右为难的六书按照我的吩咐去办事。 “你还是那么固执。”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嗓音,我回眸一看,是朴无争,“我扶你。” 我微微一笑,配合地抬起了臂膀。 我想,他是妥协了。 那个少年,也只好跟上了吧。 果不其然,不下一盏茶的工夫,我们的车马便载着一行人上路了。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是,多了一马一人。穆清弦和朴无争一左一右骑着马,如左右护法般保驾护航。我和辰灵面对面坐在马车里,仍由六书驾车带我们前行。 车厢里寂静无声,只听得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和颇有规律的马蹄声。我歪着脑袋看向车头,辰灵则侧首瞅着车尾。两人视线几乎没有交集,上演着又一次心照不宣——直到我敌不过反复来袭的睡意,不由得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还是回城里歇着吧,明早我们再赶路。”难得的,辰灵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明明是一番出于好意替我着想的说辞,却听得我心里一阵不快——也许,一个人即使再明事理懂世故,一旦钻了牛角尖怄气偏执起来,也都能从波斯猫变成东北虎。 “辰灵,我说句话,你听了可别不高兴。”我沉着脸直视着他的双眸,也不等待他的回复,“就算再怎么成熟稳重,你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适当地依靠一下别人,不行吗?” 他听着,脸上流露出少见的愣怔之色,等他恢复往日的平静之时,嘴里道出的却是这样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我十二了。” 这回换我一愣——但我旋即回过神来,稍稍瞪大了眼回敬道:“我十七!” “那又如何?”他面色如常地注视着我,四个字问得波澜不惊。 “大你五岁,你说如何?”我干脆毫不避讳地瞪着他,没好气地反问。 四目相对,他还以沉默。片刻后,他毫无预兆地把头一撇,咧开了嘴哑然失笑。 记忆中的辰灵,不是面无表情平静如水,就是双眉微锁深邃难测,他面带微笑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更别提在人前展露这种轻快的笑容了。 犹记那日,我暗自感慨:这个少年,倘若真心笑起来,会是多美的画面。 而人生的际遇待我不薄:此时此刻,我竟意外目睹了这宛如遗世的画卷。 只一眼,刹那芳华,恍若夺人心神。 “云玦。”幸好他的一声呼唤及时拉回了我的神智。 “干吗?”兴许是那未染尘埃的轻笑抚平了人心中的棱角,我的口气相较方才柔和了不少。 “……”他微抿着嘴,眉角的笑意似余波未散,“此番前去东漓,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皇上。” 突如其来的话题令我先是一愣,随后,我立刻竖起了耳朵。因为直觉告诉我,他接下来将会道出一些重要的信息。 “漓国的朝廷里有两大势力,一是穆氏,二是程氏。两者分庭抗礼,时常明争暗斗,对国家政事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我的预感下一刻便得到证实,辰灵收起了先前的神色,一本正经地展开了叙述,“皇上在处理政务乃至其他事宜之时,往往需要权衡双方势力,再作定夺。” 正文 第八章 再作定夺 “你是想提醒我,结盟一事,若穆程两家中有坚决反对的,即使皇上同意,恐怕也难以成事?”我勉强也算是个才思敏捷的新时代青年,因此,我当即就解读出了辰灵说这一席话的意图。 而他的颔首称是无疑让我心下一沉——光一个女皇帝就够我烦恼了,现在还冒出来什么两大家族,我怎么绷得住?嗯?等等! 我蓦地看向辰灵,皱着眉头探问:“你姓程,对吧?” 他点头。 “外边那位,姓穆,是吧?” 他再点头。 “那你们岂不是……”我恍然大悟,“刚好就是程、穆两家的人?” 他第三次点头。 我是该庆幸自己可能有了帮手还是该惊讶你俩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敌对关系? “可是,你和穆公子看上去……不太像处在对立面的两个人……”由于我的脸皮不够厚实,我无法当机立断请求援助,结果只能先避重就轻地道出一部分想法。 “我和他是被排除在外的人。”辰灵面色如常道。 “此话怎讲?” “在东漓,没名分的女子所生的孩子,在族里是没有地位可言的。” “你的意思是……”读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我心中顿生歉意,“对不起,我没想过会牵扯到这些……” “不碍事。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他平静地注视着我,眼帘忽而微微下垂,“程穆两家绝不简单,有时,他们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就连无名无份的庶出,也逃不开权力纷争的漩涡。”他抬眼,见我一动不动侧耳倾听着,似是稍作犹豫,而后终于再度开口,“客栈遇袭的事你还记得吧?” 他好像愿意告诉我了? 思及此,我忙冲着他点点头。 “那些刺客,是穆家的长子和次子派出的。”他望着别处一脸平静,说到一半又再次看向了我,“而一直暗中保护并救下我们的,是皇上的人。” “穆家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由心生疑惑,“为了不让你立功?” “对。” “可这也太明显了吧?”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他们做的吧?” “所以那并不是穆氏当家的主意,只是他的两个儿子在冲动行事。” 难怪先前穆公子说“那两个蠢货”——他居然把自家兄长称作“蠢货”?不过他们好像是挺蠢的。 “等一下,照你这么说,你们的皇上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的?”我想我又顿悟了,“朴非……之前穆公子在医馆说你被人利用了,指的就是……”我略作停顿,小心试探道,“皇上?” “抓住这一良机,让穆氏一族自知理亏,继而有所收敛。”辰灵略作颔首,客观分析着,“作为一国之君,她的做法无可厚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怎样复杂的权力斗争……连皇帝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哪…… 我顿时觉得有些晕乎,不由自主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不舒服?”他问我。 “不是……”我放下手,抬眼看着辰灵,扯出一个无力的微笑,“我只是很佩服你,小小年纪,不但能在各种明枪暗箭下保全自己,还能如此洞察世事。” 相比之下,我这二十多年来活得真是太滋润了。 “你不也是吗?”他淡淡回道。 “我?”我闻言不免一怔,然后继续揉搓额头,“算了吧,我头疼。” 持续按揉着额上的穴位,我没有看见那一刻辰灵的表情。 “不管怎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揉了一小会儿,我抬头真诚地注视着少年,向他表示感谢。 虽然这些话给了我相当大的心理压力,让我深刻意识到此行之艰难,但放眼如今,除了完成游说东漓与北梁结盟的任务,我还有什么办法能增大甫芹寻复国成功的几率?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光明正大地进入南浮皇宫,去寻找回去的线索? 谈话有了结束的倾向。辰灵与我对视了片刻,就略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我打着哈欠掀开车头处的布帘,发现车外已是夕阳无限好。 “朴姑娘,前边不远就是城门了。”六书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扭头像是要安慰我不用着急,“幸亏这座城离上一座城镇很近啊。” 我笑了笑,放下帘子,无意解释。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外却冷不防传来了穆清弦的声音:“小灵灵。” 我看了辰灵一眼,见他安坐在那里,丝毫不为之所动。 “小灵灵?”车外的人又道。 辰灵依旧置若罔闻。 “小灵灵!”穆清弦锲而不舍,只是语气似乎起了点儿变化。 “那个……穆公子好像在叫你?”我迟疑了几秒,还是决定提醒辰灵。 “小灵灵!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把你小时候掉进茅坑里的事告诉朴姑娘!”没等辰灵就我的话作出反应,外边的穆清弦已然展开了赤裸裸的威胁。 呃,你已经说出来了……而且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听到了…… 我微抽着嘴角,将目光投向无辜的当事人,恰巧目睹了他眉心一抽的模样。 看来连辰灵也拿这家伙没辙。 无奈之下,辰灵倏地扭过头去,没好气地掀开车厢侧面的布帘,冲着外面道:“什么事?” “你刚才干吗不理我?”穆清弦收起了胁迫的口吻,恢复了他玩世不恭的调子。 “你喊的不是我,我为何要理你?”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辰灵居然和别人斗起了嘴? “‘小灵灵’可是你认可的称呼。”穆清弦不知好歹地反驳。 “……”尽管辰灵背对着我因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他此刻的内心定是充满了负面情绪,“有事快说。”凭借着了不起的耐心和宽容,辰灵快刀斩乱麻。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好无聊。 “我一个也不想听。”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这句话,辰灵放下了布帘,转身重新坐好。 “那朴姑娘替他选吧!”尽管隔着一层帘子,但听得出,穆清弦是抬高了音量,故意冲我喊的。 呃?我? 被点名的我用眼神向辰灵征求意见。 “不必理会。”辰灵干脆闭起眼睛。 “小灵灵,你这样抹杀他人的好奇心,是有损气节的。”可惜这显然不是眼不见为净就能解决的问题——穆清弦仍在车外胡言乱语。 “穆公子……难不成听得见我们在说什么?”我的好奇心的确被成功勾起,只是指向有所不同。 “他的听觉十分灵敏。”辰灵睁开眼解释道,“只要他想,便能做到。” 这什么人哪…… “好吧。”骑着马的穆清弦兀自欢快地说着,“待会儿进了城,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啊。” 等等,怎么变成“你们”了?这好像不关我的事吧? 一场对话落下帷幕,马车不久就通过了城门口的检查,使得我们五人顺利进了城。辰灵随即吩咐六书找一家客栈落脚,而后者也谨遵主人的命令,驾着马车迅速停在了一家客栈的门前。听到车外的两人“吁”的一声让胯下的马儿停了下来,我起身欲下马车,却发现左腿麻得连路都走不稳了。 怎么回事?朴非真的是余毒未清?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怕了,先前不顾一切劝阻力争即刻出发的气势似乎业已荡然无存——可事到如今,若突然示弱,反而更没面子。 “朴大哥。”就在此时,身后的辰灵忽然冲着外边喊了一声,“扶云玦一把。” 他……看出来了? 正愣愣地想着,朴无争已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对我伸出了双手。我也不再死要面子活受罪,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然而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我毫无预兆地失去了平衡。幸亏有朴无争托着我的手臂,不然我十有八九会栽倒在地。 “……”注意到四个人在用各色眼神注视着我,我在他们的目光围剿下尴尬地看向别处,“腿麻了……”我小声嘀咕着,进入下一道选择题:我是要自给自足单脚跳着进客栈呢?还是再一次借助某人的外力? “能走吗?”在我思考之际,朴无争于我耳边轻声提问。 “能跳……”我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句。 朴无争没再多言,下一秒我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横抱了起来。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我不由惊慌失措地瞪着面色如常的朴无争——你、你这样做会不会太惹眼了啊师兄?! 慌乱中,我情不自禁地试图看向在场的其余三人,岂料朴无争下一刻竟直接抱着我面向了穆清弦:“能否有劳穆公子替云儿诊脉?” 他这一转转得挺好,我可以正对穆清弦以看清他的表情——好什么呀!太露骨了啊大哥! “行。”穆清弦带着几分笑意颔首道。 “多谢。”朴无争语毕,不由分说就将我抱进了客栈,他径直找了个店小二,要求对方马上领我们去上房。 前往客房的一路上,我是真的把手放到了脸上——确切而言,是额头上。 后来,经穆清弦诊脉证实,我的体内确实有余毒未清——那一刻,面对朴无争与辰灵几乎不约而同投来的目光,我除了无言以对就是低头认罪。鉴于我诚恳认错的态度,两人终究没有多言——后者拉着杵在我房里无意离去的穆清弦出了房门,留下了前者继续对我施以无声的“谴责”。 “你方才那样做,会不会惹人怀疑?”此情此景下,我只得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本正经向朴无争提出疑问——尽管我是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 “穆神医只当你是我妹妹。”朴无争面色如常地说着,“至于辰灵,他不会多管闲事。” 这番话不无道理。我俩同姓“朴”,这一路上,我在旁人面前又总唤他“大哥”,穆清弦应该不会想得太多……等一下,他刚才说,穆神医? “穆公子的医术非常高明吗?”朴无争口中意外冒出的称呼令我顿生几分好奇。 “岂止高明。”朴无争微微一笑,将穆清弦的光辉事迹娓娓道来,“传闻他虽为东漓名门之后,却不喜束缚,常年云游四海,行黄岐之术,弱冠之年就已闻名四国。据说任何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中,皆可药到病除。神医之名,可谓名副其实。” “那我这次能碰上他,岂非万幸?”我当即得出了这样一个毫无争议的结论。 “此人虽性格古怪了些,但的确是妙手仁心。”朴无争颔首客观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怪才”吧? 正文 第九章 怪才 我不禁心生感慨。 “不过云儿,你可不能因此而有恃无恐。”朴无争冷不防盯着我严肃道。 “我……我没有恃无恐啊?呵呵……”我眨了眨眼,摆出嬉皮笑脸的样子,“今天的事我是欠考虑了些,可是……我这也是为了能早些赶到东漓皇宫啊。” “你这么急着赶往漓国国都,好像不光是为了两国结盟一事吧?”朴无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眼眸,那目光仿佛是要把人看穿,“还为那个辰灵,对吗?”见我迟迟不作答,他皱起眉头补充道。 这口气……听起来好像不大高兴? “辰灵,救过我的命。”四目相对,我竟朴名其妙地心虚了。 “他怎么救过你的命?”朴无争面露不解。 “就是我被淑妃严刑拷打的那回,大家都只知道是梓栖殿下把我救了出来。”我镇定下来解释着,“其实,要不是辰灵恰好撞见我被人带走,又派人去知会了梁国皇子,殿下他根本就不可能赶去救我。” “是他……”得以释疑的朴无争自言自语道。 “对啊。所以你说,我应该知恩图报吧?”我追加着合情合理的说辞,“何况辰灵是个好人,我也不希望他遭罪……”我出于真心如此表示,却无意间目睹了朴无争略带冷色的眸光。 我……我干吗没事找事多加这一句话?!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被人捉奸的错觉。 “呃……总之,你别想太多了。”其实想太多的是我自己,“我困了,可以先睡一会儿吗?” “……”朴无争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神似乎颇为无奈又带着怜惜,“你好好歇息。待会儿药来了,我叫你。” “好。”点头应下,我赶紧一骨碌钻进被窝,闭上眼装模作样地睡觉。 过了没多久,我听到房门被缓缓阖上的声音,想来朴无争是离开了。而我也着实觉得乏了,不下半个小时的工夫,便沉沉进入了梦乡。中途,因为需要服药的缘故,我被唤醒了一次。喝完了药,我敌不过强大的睡意,连晚饭也顾不得吃上一口,就又睡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窗外已是晨光熹微。我起身试着让双脚落地,发现昨日左腿的麻痹感业已荡然无存,不禁暗自佩服起穆清弦高超的医术。我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顿觉神清气爽。 截止至那一刻,我还不知晓屋外已经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直到洗漱完毕收拾干净了再迈出房门,我才被门外的一幕给意外了一把。 “穆三闲人!离灵哥哥远一点!”左手边约朴五米远处,一个红衣少女似乎正如母鸡护雏般挡在一名少年的前方,再往左看……那不是穆清弦的脑袋吗? 难不成? 红衣少女,灵哥哥…… 我迅速记起了一个许久不见的女孩。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边犯着嘀咕,一边侧身快步走了过去:“辰灵?” 离我越来越近的少年转过身来,一看是我,他起步迎了上来:“身子好了?” “嗯,本来也没什么。”我朝他笑了一笑,目光随即落到了他的后方——少女自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同样转身瞅着我,大眼瞪小眼的对视让我确认了她就是半年前有过数面之缘的柳自娫。 “灵哥哥,她是谁?”然而,她好像没能认出我来——也难怪,谁让我当时穿的是男装呢? “我是你‘朴大哥’。”我笑着走到少女的面前,微低着头,正对她疑惑不解的脸庞,“不过如今应该叫‘朴姐姐’了。” “你……你是,朴、朴……”双眸很快绽放出惊异的光芒,她抬手指着我,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是个女的?!” “呃呵,我原本就是个女的。”我小声嘀咕着,“那时我不得不女扮男装,还望你不要见怪。” “那……那个朴寻,也是个女子了?”她微瞪着眼追问。 “对。”我颔首称是。 “她是个女子我倒能理解,没想到你也个女子……”柳自娫蹙眉若有所思。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比起女人,我更像个男人吗? 我两眼一眯,忍住了回屋拿镜子出来理论的冲动。 “等等!这么说,你们骗了我两回?!”柳自娫冷不丁从思考中抽身,让人不由感叹这丫头还挺记仇。 沉默片刻,我决定安抚为上,还是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了。于是,我便作出诚心诚意的模样,向她道了歉。 “算了……”好在柳自娫貌似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丫头,听完了我的道歉,她瘪了瘪嘴,“不管你是男是女,毕竟是救过灵哥哥的人,我不怪你了。”少女兀自说着,忽而话锋一转脸色一改,笑嘻嘻地对准了身旁的少年,“灵哥哥,娫儿知道这附近有家很不错的点心铺,我们去那儿用早膳。”语毕,她不由分说就拉着辰灵往楼下跑。 与此同时,六书正从我对面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看见自家主子不怎么情愿地被少女拉走了,六书止步于穆清弦的身后,指着两人的背影一脸苦相:“穆、穆公子,这这……少爷他……” “我之前提醒过你们,可是你们谁也不愿听,怪不得我。”穆清弦满脸无辜地耸了耸肩。 “朴非那个好消息和坏消息,指的就是柳姑娘?”六书瞅着他问。 “你变聪明了,六书。”穆清弦扭头给了六书一个灿烂的微笑。 “我……”六书一副有苦不能言的样子,“那、那现在,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跟上去呗。”穆清弦拿着他那把不离身的折扇,笑得宛如三月里的桃花,这就打开扇子迈开步子,走向那楼梯口。 六书见状,只能苦着脸跟上。我目送着略带喜感的一伙人,感觉到了背后某人的气息。 “师兄,”我转过脑袋,见朴无争正拿着他的佩剑,双手交错于胸前,“我长得像男子吗?”我动了动眉毛,仰视着他的脸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对于我没头没脑的一问,朴无争表现出了明显的愣怔,环抱在前的双臂似乎也不自觉地松了松。 “算了……”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扭头跨出一步,“走吧。” 追上两拨人,来到客栈外,街上的各种声音顿时纷至沓来。柳自娫兴致勃勃地拉着辰灵冲在最前方,已然顾不上身后穆清弦的存在,使得后者得以同六书一个面带笑容一个面带愁容地紧随其后。而我和朴无争则走在最后,与他们保持的约朴两米的距离。 “你昨天拼命替他们省下的时间,一转眼就要被那个小丫头给用完了。”朴无争在我耳边轻声说着,喜怒难辨。 “这是个意外。”我对着他莞尔一笑,明白他是在替我鸣不平,“吃顿早饭也不会花太多时间,辰灵会拿捏好分寸的。” “你倒是了解他。” “……”我被朴无争的一句话给噎着了,心里道怎么现在夸他两句也不行,“换做是你,也定是如此认为的吧。”见他不说话,我故作自然地扯开了话题,“自娫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朴无争简洁明了道。 “怪了,她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据说是掌柜的通风报信。”不料我随口一嘟囔,竟得到了朴无争的回应。 “客栈的老板还管这事儿?”我不理解了,“朴非他们是旧识?” “柳姑娘家的酒窖似乎生意做得很大,同东漓的不少酒倌、客栈都有来往。”朴无争耐心地解释着,好像知道得还挺多,“大概是利用这层关系,同这里的一些掌柜的做了约定,一旦有了辰灵的消息,就去告知于她。” 全面撒网,蹲点守候——好有韧劲的少女…… 回想先前,再看今朝,我不禁感慨柳自娫对辰灵的一往情深……虽然他们年纪是小了些,但前途无量啊!只是这辰灵貌似……咳…… 我甩开那些有的没的,注意到前边的四个人已经在一家铺子外停了下来。 “掌柜的,来六碗血豆花、六笼包子,每种味道各要一笼。”为首的柳自娫毫不羞涩地吆喝着,继而笑容可掬地面向了少年,“灵哥哥,这里的包子口味繁多,每种都很好吃。还有那血豆花,可出名了。” 就算你想把每种口味都尝个遍,也犯不着一下子来六笼吧?吃得下吗? 我一边进行着上述心理活动,一边和朴无争不紧不慢地靠了过去。这时,两个孩子与穆清弦已然先行围着一张桌子落座,唯有六书略显为难地站在了辰灵的身后。 “六书你干吗还站着?快坐啊?”柳自娫头一个不解地望着六书,这般催促道。 “呃……柳姑娘……”六书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尴尬,他抬头看了我和朴无争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以前我们不是都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的吗?”柳自娫兀自疑惑着,忽然瞥了穆清弦一眼,“就算有穆三闲人在也一样啊?” “此言差矣。”穆清弦自顾自地从桌中央的筷筒里抽取了一双筷子,笑眯眯地往我和朴无争这儿看了过来,“这可不关我的事。” 他意有所指的眼神让我登时了然。在他和柳自娫加入之前,我们四人很少有机会考虑可否同桌用餐的事情——为了节省时间,一日三餐不是边赶路边解决,就是各自在客栈的房间里或者荒郊野外了事,偶尔有几次碰上了可以坐在一起吃的情况,六书也总是出于各种原因而消失不见。 “你就坐下吧。”思及此处,我善解人意地冲着六书笑了一笑,“我和大哥都不介意的。”说着,我特意扭头对朴无争使了个眼色。 “朴某行军打仗,也常和将士们围坐在一起喝酒。”朴无争语气平静地接了我的话,“你不必拘礼。” “……”六书望着我们,踌躇依旧。 “坐下吧。”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辰灵开了口。 “那,那失礼了。”六书面带纠结坐在了穆清弦的身旁。 不愧是少主人,一锤定音啊。 我看了辰灵一眼,同朴无争相继落座。一行人纷纷取了筷子,热气腾腾的点心也很快在老板的招呼声中上桌了。那血豆花似乎就是豆腐脑与鸡鸭血的结合体,瓷碗里红白分明,香气四溢,面上还撒着嫩绿的葱花和一些看不清为何物的碎末,叫人见了不由食指大动。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六大笼包子已然层层叠叠地出现在桌面上,打开蒸笼,顿时烟雾袅袅,一股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感觉越发饿了。 正文 第十章 宽衣解带 柳自娫热情难减,一个劲地把包子往辰灵面前塞。朴无争见了,似笑非笑,也夹了两只包子放到我的碗碟里。目睹上述画面的穆清弦冷不丁不长不短地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微瘪着嘴,提起筷子,替六书夹了个肉包。 这一幕幕相继上演,令我颇觉好笑地低下头去。 我拿着勺子,往嘴里送第四口血豆花。因为觉得这场面有点儿意思,埋头的一瞬间,我便不由自主地笑了。可刚一牵动面部肌肉,我就一个不留神被呛着了。我赶紧别过脑袋以免口中的食物喷溅到台面上,岂料侧过身子之后我却越咳越凶,非但没能缓过来,反而觉得胸中有一股灼热不断上涌。我自觉用手捂着嘴巴已经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咳嗽,顾不上朴无争等人的汇聚而来的视线和表达关心的话语,我立刻起身冲到铺子边上的一个角落里接着咳。 怎么回事?从来没因为吃饭被呛到而这么难受过。 “云儿,慢着点……”就在我咳得泪眼婆娑面红耳赤之际,朴无争已然紧跟而上,他站在我身后轻轻拍打我的背脊,试图替我顺气。 “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很想摆摆手,安慰他说我没事,但是我根本就无暇也无力吐出半个字,只能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掩着口鼻,背对着他,任由这该死的咳嗽摧残我可怜的气管,“咳噗——”直到口中突然间喷出少许黏糊糊的液体,咳嗽才戛然而止。 感觉到手上沾了什么东西,我便让它离了唇,摊开掌心一看——顿时,我只觉心惊肉跳。 血……血?! 殷红的液体,如假包换,绝非碗里那几近褐色的鸡鸭血块。 可是,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会咳出血来?! “云儿,好些了吗?”尚未等我从惊慌中理出头绪,朴无争关切的询问已在身后响起。 闻言,我慌忙握紧了拳头,并且用另一只手的手心迅速抹了抹嘴。 “没事了。”倏地回过头去,我极快地将那只带血的手放到了身侧,对男子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让你担心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座位上,我表面不动声色,心思却早已不知所踪。一顿早餐,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变得食之无味。我匆匆吃下了两个包子,便再也没了胃口。 总不见得还是余毒未清?穆清弦昨天分明说过,再服一剂药便可彻底痊愈,之前在房里,我也确实感到神清气爽,不像是没复元的感觉啊?难不成…… 我冷静下来,回想起那日在医馆发生的一切,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 当时是因为事出突然接受不了,现在回过头仔细想想,正如朴无争所言,穆清弦这人虽然性格怪异,但既然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应该是有他的道理…… 坐在前往下一座城池的马车里,我根本听不进柳自娫在兴高采烈地同辰灵说些什么,满脑子都是因早膳时的一幕而产生的各种猜测。而一行人则为了抓紧时间,决定一口气跳过第一座城镇,直奔下一个镇子。最终,我们在天黑前赶到了目的地,顺利地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吃过了晚饭,我一个人呆在房里,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决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于是,我把屋里所有的座椅都搬到了房门前,将一扇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又把能够移动的光源都挪到铜镜前,开始宽衣解带。 我想,他那天让我脱衣,也许是认为我的身上有什么病症可寻。 我将上衣褪得只剩一件贴身的肚兜,一寸不落地察看了两条手臂,并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我又把手伸到背后,麻利地解开了肚兜,低头去看胸部和腹部,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我走到镜子前,转过身对准镜面,继而扭头观察。 这是什么? 看着看着,我忽然注意到腰间有些泛红,右侧还有一块铜板大小的浅褐色印记,像是胎记之类的东西。我强扭着脖子,凑近了再看那片红色——原来是脊椎附近分布着少许血丝。确切说,那些血丝不是没有规律地存在着,而是集中在一起。我试图再瞧清楚些,可无奈古代的铜镜清晰度不高,我又保持着别扭的姿势,几次努力无果后,我意识到光靠自己是无法办到这件事的。 既然一个人做不到,那么只能找人帮忙。可是,我能找谁呢?我该找谁呢?如今的问题恐怕就是出在这簇异样的血丝上,但我又不知道此乃何物。思前想后,我深感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便终于下定决心,直接去找穆清弦。 事已至此,男女有别比不上人命关天。更何况,他是个医者,不是地痞流氓,我应该相信他的人格。 思及此,我穿戴整齐,搬走了门前的椅子。打开房门,我一脚跨过了门槛,转身关上门,正欲往穆清弦的房间去,却目睹他正往我这儿走来。 “穆公子。”我连忙迎上去叫住他。 “我正要找你。”他动了动手里的折扇,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么巧……”我顿了顿,四下张望了一番,“可以进屋说话吗?”见穆清弦点了头,我连忙推开房门,迎他进了屋,再轻轻关门,“穆公子找我何事?”说实话我还是有些紧张的,因此,我把心里的事暂且搁到一边,先听听他意欲何为。 “我后来想了想,那日在医馆,是我没同你把话说清。”他注视着我,脸上并无那常见的不正经。 我没料到他来找我的目的竟然也是在于那天的事,但转念一想,他找我,还能有什么事? “后来我也冷静下来想了想,公子那日并非无理取闹。”想到这里,我与他一拍即合,“是觉得我身上可能存有某些讯息,对吗?” 他颔首称是,又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那些集中起来的蜡烛和油灯上,问:“朴姑娘是不是已经有所发现?” 我抿起嘴唇点了点头,迟疑了几秒,终于痛定思痛道:“公子先把身子转过去,等我说好了,再转回来,行吗?” “你愿意让我看了?”他的瞳仁里蓦然绽出了些许精光,宛如一个孩童的好奇心总算能得到满足。 不过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样充满歧义?! “你先把身体转过去,我没喊你,不许回头。”我故意板着脸道。 “好。”他马上乖乖地转过身去,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 想我一个文明女青年,一个黄花大闺女,一个羞花大美人,竟然要悲催到主动在一个才认识两天的男人面前脱光上衣。真是越想越害臊,太有伤风化了……但我又能怎么办?这身体是朴云玦的,可命是我自个儿的,为了确保自己安全无虞,我只能狠下心来,对不起身子真正的主人,对不起我国古代的传统思想。 我脱着衣服,觉得耳根和脸颊都在发烫,但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尽快褪去了所有的上衣。最后,我抱着一团上衣,死死地捂着前胸,只露出整个后背对着穆清弦,嗫嚅道:“你……可以回头了……” 怀着无比矛盾的心情,我转动脖颈,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清弦转身。见他直接就盯着我的背打量起来,脸上貌似没有一点尴尬之色,我不禁回忆起他当时的那句话:天下所有的及笄女子在穆某看来都只是一堆血肉而已。 难道此时此刻,我在他的眼里真成了一坨器官…… “朴姑娘的肌肤很光滑……”正那样想着,穆清弦冷不防冒出来的一句话险些让我炸毛。 “穆公子……”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磨牙的声音,“朴要调戏良家少女。” 他闻言,抬头睁大眼睛,无辜地瞅着我道:“我只是想说你的肌肤很健康。” 那你就直截了当说“健康”啊! “算了。”我勉强隐去了怒意,清了清嗓子,“穆公子看到我腰间的血丝了吗?” “嗯……虽然难以置信,但怕是八九不离十了。”他收起了方才的玩笑口吻,少见的郑重。 “这是什么东西?”我也跟着严肃起来,因为我知道:答案即将揭晓。 “朴姑娘穿上衣裳吧,已经可以了。”穆清弦说着,摆出一副专业人士的模样。 “好……”他这话正合我意,我赶紧点头,可眼见他迟迟不转过身去,我又忍不住抽了抽唇角,“穆公子,朴非你要看着我穿衣吗?” “朴姐姐。”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尚未等穆清弦作出反应,门外就突然响起了柳自娫的说话声。 “自娫?!”我惊得低呼一声,两只眼睛倏地看向跟前的穆清弦,他也明显地愣住了,显然没有想过这个时候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朴姐姐,我进来了。” 等一下少女!我还没有同意! “等等!”我惊慌失措地高喊。 可惜柳自娫不愧为江湖侠女,说一不二。她只管她打招呼,却不顾屋子的主人答不答应——看,她已然理直气壮地推门走了进来。 “朴姐姐……”我拼了命想快点把衣服穿上,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切都已经迟了——不下五秒的工夫,柳自娫已然僵在距离我们三米开外的地方。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 “你……你、你、你们……”柳自娫几乎目瞪口呆,嘴里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她缓缓举起那有些僵直的手,指着我们半天,却仍旧道不出只言片语。 “不是的!你误……”还没等我开口解释,柳自娫突然毫无预兆“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一声,扶摇直上,响彻云霄,登时震碎了我悬于一线的心肝。 “穆三闲人!你你、你无耻!”缓过神来的柳自娫刹那间怒发冲冠,“嗖”地亮出了两把不知藏匿于何处的短刀,她不由分说就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不……小、小娫你听我解释!”同样从思维僵化的状态恢复正常,穆清弦一贯从容戏谑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 被眼前景象冲昏头脑的柳自娫哪里会听他解释,话音刚落,穆清弦就不得不一个闪身,避开了柳自娫直逼而来的刀刃。 “朴姐姐放心!自娫会替你讨回公道!”语毕,义愤填膺的柳自娫就气势汹汹地追着穆清弦而去。 不少女!你到底做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脑补!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见他们一转眼就没了踪影,我急忙回过神来动手穿衣,好尽快出去把事情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