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楔子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三日,北郊畅春园。   皇帝伏在案几旁,举笔艰难地写下几行字。   落笔,登时一阵咳嗽,几滴鲜红血渍从指缝间缓缓溢出,滴落在锦织的明黄龙袍上。强撑着身子,将遗诏交于身侧的,着了一身纯缥色旗装的婢女,“寄思,遗诏……咳咳,遗诏你收好,交给…交给…”   婢女寄思夺过遗诏,一双水汪汪的圆目半眯着,瞥向案几前的康熙,眸中倏地闪过一丝漆黑如夜的冷笑。   “寄思,如今朕能信得过的人,唯有你了。一旦朕驾崩,你就……你就把立储遗诏交给……交给张廷玉大人。”   康熙已然气若游丝。   寄思退开半步执起明黄圣卷掷于火炉,倏地燃起焚焚焰火,复又取出早已代笔完整的谕旨铺开,缓缓念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朕登极,继皇帝位。”   语毕,又道,“四阿哥诚孝皇父,又心系天下,岂是十四阿哥所能及之。不如让奴婢将这遗诏交给四阿哥。皇上请宽心,待你驾鹤西去,四阿哥必定勤慎亲政,请皇上欣然安逝。”   “寄思,你……你背叛朕……”康熙适才恍然大悟,目光虚弱又尤有凶恨,瞪向她,指着她的手瑟瑟颤抖,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寄思不以为然一笑,“皇上,奴婢本就是四阿哥的人,对你又何来背叛?这些年奴婢服侍皇上左右,苦练皇上笔迹,为的就是今天。”   胤禛!   胤禛……   康熙深谙几位阿哥个个都觊觎他的皇位已久,却不料真正狠心的人竟是胤禛。   “胤禛……”这声音恨意犹然,殷红的血从他嘴角流下,血丝满布的双眸睁大,又猛地吐了一口鲜血,最后沉浮不稳地倒在身后的罗汉榻上。   溅了寄思满脸鲜血,她目光清冷又尤有同情地望了一眼登时落气的康熙,“皇上,四阿哥不登基,他就会成为其他阿哥刀俎上任其宰割的鱼肉,莫要责怪奴婢。”   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情爱。   从那一日,胤禛站在落英纷飞中,温柔地为她绾了一个流云髻,并插上一枝他亲手雕刻的木简笄起,她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这位面若冷霜的男子。   她为他入掖廷四年,成为他在康熙身边的眼睛,日复一日地模仿康熙笔迹。   他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待他登极之时,她便是他的皇后。   今生今世,琴瑟共鸣,永不相负。   然……   她到底是等不来,他兑现诺言的那一刻。   二日后,京城护城河。   佛龛般精致华美的宝顶轿前,胤禛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着了一袭絳青无爪龙纹朝服,腰间明黄玉带上垂着翡翠玉钏,笔挺如剑的身姿在风中越发英姿飒爽。夕阳拓出他长长挺拔的身影,映在她眼中便是完美至极,眼里莫名有了泪,他们终是不用在人前人后疏离相待了,“胤禛……”   这声音款款情深。   胤禛却纹丝不动,沉沉的传来一句,“明日我就要登基了。”   不待她说出内心想法,他又冷漠如霜地说道,“皇后之位,我本就不打算留给你。你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继位的奴婢,你应该知道我今日见你的目的。”   寄思越发糊涂,正要问个明白,却听胤禛冷冷命令说,“动手吧。”   她略怔了怔,刹那间已有两名侍卫猛地将她拖行数米推至护城河,她惊慌失措,身子已湿水河中。   胤禛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的命,留不得。”   溺水的痛苦与惊恐迫得她扑腾得越发厉害,他明明知道她怕极了这冰凉的河水,却偏偏命人推她下水,这是容不得她活命。为什么,为什么,他说过白首不相离,他说过永不相弃,难道一切都只是梦幻?身子越来越坠入河水深处,唯有迫得她越发窒息的河水变得渐渐真实起来。   好像有千万只无形的手爪抓着她。   越是动弹,越是徒劳。   胤禛,你为何要夺我性命,为何?   即使是化作冰冷河水里的一抹冤魂,我也要找你问个明白。   溺水的痛苦迫得她连最后的恨意,也渐渐殆尽。 正文 第一章 初入皇宫遇祸事   雍正二年,紫禁城,神武门。   朱漆色的城门大大敞开着,楼宇宫殿皆在那澄澈如碧的长空下里许向远。重檐庑殿的顶端,一行大雁行云如缀,最后渐渐隐没在遥不可及的天边。   秋了,她想。   也是在这样一个秋来雁去的日子,胤禛抚着她的长长青丝说,如果能生在平凡人家,他一定会娶她这样的女子,生一对儿女,种一亩良田,和她安稳幸福地过一辈子。然而他不能,那一场夺储大战之中,她为他入掖廷四年,他说过荣登大宝时会封她为后,却只换来一句――你的命,留不得。   刻骨衔恨,血雨腥风,尘封记忆一一翻卷而来,一如昔日那夺人性命的滚滚潮水。   参选的秀女行至神武门,她款款其中,刹那间心神恍惚:从今日起,她再不是死去的元寄思。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将来等着她的将是另一场血雨腥风,她也要入宫选秀,接近胤禛,只为看一看他现在的样子。   “哪里来的贱蹄子,走路也不带眼睛的吗?”身前的女子狠狠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跌退,险些摔倒,却又登时站稳步子,驻足原地。望着身前这个着了一身艳彩暗花缎右衽女褂与石榴长裙的女子,她才神思回转。   “说你呢,哪来的贱蹄子,排着列子不好好走路,踩着本姑娘的玉鞋了,你赔得起吗?”这女子无论是从口气还是衣着打扮上,都张扬着轻慢之意,巍巍皇宫似乎是她家,她可以目中无人,恣意谩骂。寄思只需看她一眼,便在心里沉沉叹气,这样的性子入了皇宫,怕是有得苦头吃了,莫说飞上枝头,怕是还未见着胤禛就已经前途可叹了。   列队整齐、袅袅向前的秀女们,因她二人的磨擦,暂缓莲步。引领的太监从前头回首而来,看样子焦急如焚。   寄思退开半步,垂首朝这女子微微施礼,“姐姐息怒,妹妹无心之过,不想踩痛了姐姐,这厢向姐姐赔罪了。”   这女子瞥她一眼,蹙眉说:“姐姐?本姑娘有这么老吗?再说你踩坏了我的玉鞋,岂是赔个不是就能了结?你可知道这双玉鞋的来头?它可是我的表姐,也就是备受皇上宠爱的齐妃娘娘所赠予我的。你故意踩坏了它,是故意向齐妃娘娘挑衅的吧?”这一句话,已让在场泰半数的秀女登时慑伏。齐妃李氏那是自雍正还是亲王时的藩邸侧福晋,与雍正有着多年的夫妻情分。怪不得这女子如此傲慢,原来背后有齐妃做靠山。所有的人不禁对她有了三分忌惮,那些正欲挺身劝解的人,也纷纷打消了为寄思说情的念头。   “这是妹妹祖上传下来的玉镯子,虽不能赔了姐姐那双玉鞋,但妹妹身上再无贵重之物了,还望姐姐收下。”寄思不急不徐地取下手腕上的一对凤血玉手镯,这镯子的血丝直达玉心,浮繁着惊心动魄的美,虽不是名贵之物,却能抵了女子脚下那双玉鞋。她心知肚明,女子借机抬出齐妃娘娘来,那是要在这群秀女中树立她的威望。众人得知她的靠山如此强大,女子便越能抬头挺胸,却不过都只是一些争强好胜的小把戏罢了。   女子一个臂力挥开她手中的玉镯子。   那镯子摔响在地,立即碎成数段,“就你这对破镯子,本姑娘可看不上眼。要我原谅你,那也可以。”女子看也不看一眼摔碎的玉镯子,轻轻取下衣襟上的彩帨,擦了擦方才碰触到玉镯子的手,揶揄道:“拿你的东西,怕脏了我的手。”旋即故意将手中彩帨飘然落地,轻讶道,“这是表姐赠予我的,怎不小心弄掉了。要我原谅你也可以,你跪在地上把它给本姑娘捡起来,就算原谅你了。”   寄思轻瞟一眼落地的那方彩帨,正巧掉在映着万里碧空的浅浅水痕中,心知这女子是故意刁难她,不想生了事端,旋即蹲身拾起那方早已湿了一半的彩帨递给女子,却不说话。   女子怒了,“不是让你跪着捡吗。”语毕,又将那方彩帨打落在地,直拍得寄思的手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她沉着气,只道,“你我同为秀女,我为何要向你下跪?”   “不是让你向我下跪,而是要你对着齐妃娘娘的彩帨下跪。没有你,这方彩帨会平白无故的落在地上吗?它可是齐妃娘娘用过的彩帨,非同凡物。”女子又抬出齐妃来,所有的人都明白她的用意。寄思望着那方全然浸湿的彩帨,眼底浮过一丝促狭笑意,复又蹲身去拾。就在她伸出右手之时,女子的高高木屐狠狠踩来,压在她的指尖下用力蹂躏,恶毒的凶光直落在她娇瘦的身影上,咬牙道,“是让你跪着捡,你不仅没带眼睛,还没带耳朵吗?”   就在柔嫩的纤纤细指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时,寄思一个掌力掀开女子,视指尖上的木屐只为一片薄纸,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女子迫退数步。若不是有人掺扶着,这女子早已踉跄倒地。她略有惧意地指着她,“你……你竟然敢推我?”   寄思轻轻拭去指尖上沾着湿痕的污渍,摊开这方采帨,敛眉正色道,“这方彩帨以绿色为底图,绣着五谷丰登。普天之下只有两个女人可以征用这五谷丰登图,一是当今太后,二是当今皇后。你说这方彩帨是齐妃娘娘赠予你的,那也必定是太后或是皇后赠予齐妃娘娘,齐妃娘娘再转赠于你。若是让这方彩帨的真正主人知道齐妃娘娘随意将其转赠,并被姐姐如此恣意的踩在脚底,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听闻她的话,女子的脸色已略有难堪,却装作强势地吓唬道,“你……你少拿太后和皇后压人。你也只不过是刚入宫的秀女,怎知道五谷丰登图只能由太后和皇后征用。这方彩帨不过是我表姐的心爱之物。她要是知道你胡说八道,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一旁的秀女,已有人看清寄思手中的彩帨所绣的图案,不由窃窃私语。见多识广的人,已经默认了她的说法,那确实是五谷丰登图,这世上的女人也确实只有太后和皇后才可以征用。 正文 第二章 乌喇那拉氏的威慑   看着女子脸上的怒气,寄思越发胸有成竹,“若姐姐不信,大可向齐妃娘娘问个明白。”她也越发明白,她这么拆穿了五谷丰登图的用意,已彻底与齐妃娘娘结下了怨仇。   正此时候,引领的太监焦急如焚的驻足二人身前,挥了挥手中的犀牛柄拂尘,“哟……小主子们,眼下已经误了去顺贞门的时辰,你们还不快跟紧了随奴才前去恭候皇后娘娘大驾。若是晚了,让皇后娘娘和一干主子们等着,那可是大不敬之罪。皇上忙于治理水患,你们是去是留都掌握在皇后娘娘手中,若是得罪了娘娘,都没有好下场。还不快站好列子,跟紧些。”   寄思站回队列里,垂了首,不再说话,而那女子十分不满地望了她一眼,不得不忍气吞声地退回队列里,随着引领太监与一众秀女袅袅前行。经由顺贞门抵达坤宁宫,大殿上正座的皇后与一众妃嫔果然已等候多时,见了前去禀报的引领太监,皇后不急不徐地问一声为何晚了时辰。语气虽是平平缓缓,却已让这引领太监手心捏了一把汗,才将方才在神武门前二人的争执如实禀报。   闻言,皇后雍容华贵的面容上微微掠过一丝波澜,依旧不急不徐道,“初入皇宫就起了争执,到底是哪两个秀女,让他们来见见本宫。若真是这般不懂礼数的女子,大可不必参加选秀了。”   恭候在殿外的寄思与那女子听闻皇后传诏。   女子的神色立即慌张起来,拽紧了身上的艳彩暗花缎右衽女袿,蹑手蹑脚地跟随寄思身后。寄思反倒是异常镇定,进入殿内立即双腿跪地,朝皇后行了个全礼。   皇后望了一眼依旧愣愣驻足的那女子,打量她片刻,身侧酸枝如意椅上的齐妃立即朝这女子使一个眼色。女子却十分不知所措地求救道,“表姐,我……”一句话,立即让默不做声的皇后明白了她二人的关系。待到太监厉声吩咐这女子跪下,皇后才轻启檀口,“既然都是参选的秀女,进宫前就已经有教引姑姑细致地教于你们礼数,你二人怎在神武门起了争执?”   那女子立即紧张地辩驳道,“皇后娘娘,是她先踩了我的玉鞋。我气不过才……”话未说完,齐妃一声咳嗽,打断道,“怎在皇后娘娘面前如此轻慢无礼,还不快磕头认罪。”   “表姐,我……”女子话未说完,又被齐妃狠狠瞪了一眼,才将委屈的话都吞回肚里。   皇后望着这女子擅自抬起头时映入她眼里的绝美姿色,全然明白了,“娥眉曼只,容则秀雅,小腰秀颈,丰肉微骨,果然是我见犹怜,只是……”顿了顿,不过顷刻,却让齐妃捏了一把冷汗。雍正素来喜欢姿色美艳的女子,这女子必定是齐妃特意安排入宫,其中意图无非是想以美色拢住雍正欢心,从而如她所愿。皇后全然明白,将笑盈盈的目光轻柔地落在齐妃脸上,只道,“只是这秀女少了几分端庄,既然齐妃是这秀女的表姐,日后自当好好教导。”   旋即取下衣襟上的一方彩帨,让身侧的宫女递由跪地的女子,笑盈盈道,“数月之前,本宫送了同样一方彩帨给齐妃,现在也送你一方。大约是教引姑姑有失职责,未能将宫中礼数悉数告知,所以才让你在神武门失了礼数,那么就由齐妃细心教导。”说话间,皇后目不斜视地打量齐妃,目光明明温和如和煦的阳光,却早已灼得齐妃双颊发烫。就在齐妃惴惴不安之时,皇后又道,“本宫送齐妃的那方、绣着五谷丰登纹图的彩帨,不知你是否用得习惯?”   齐妃连连点头,“习惯,习惯,只是太过贵重,臣妾小心珍藏着。”   皇后又笑盈盈地说了几句,复又望了望殿下那女子,只道:“这女子的绿头牌是留是撩,便由齐妃你来决定。”这语气虽是细声曼语,却让齐妃听得心知肚明,她尴尬的笑了笑,笃定道,“皇后娘娘,皇上南下治理水患,选秀事宜都交由您来决定,臣妾怎敢私自做主?不过这布尔哈齐氏如此不懂礼数,便撩了她的绿头牌,发落至辛者库充当苦力。这样的安排,不知皇后娘娘是否满意?”   “齐妃还是这般秉公处事,若是由你来随本宫协理六宫,本宫就能愈发宽心了。”   跪地的寄思听闻皇后与齐妃的对话,二人皆是温声细语。   她却能身临其境地闻着战火与硝烟的味道。   事隔六载,这二人竟还是如此你争我斗。   就在她神思飘远之际,忽觉一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与之同时听闻皇后檀口轻启,“你叫什么名字。”   这柔和大方的声音落入耳里,熟悉如昨。   不由让寄思忆起初见皇后时,她乌喇那拉.沐蕊,以满洲正黄旗、内大臣费扬古之女的尊贵身分嫁入雍王府,成了名正言顺的藩邸福晋。那样一个繁花似锦的新婚夜里,胤禛撇开乌喇那拉氏,紧搂着奄奄一息的她说,今生今世给不了她一个名分,但他的心一直在她这里,再容不下她人。可是那又怎样,她终始只是一介婢女,怎可能占据一个帝王的全部真心?   所以后来胤禛才会对她说,皇后之位我本就不打算留给你,你的命,留不得。   尘封的记忆再次翻卷而来,直至皇后问了她第二声,她才神思回转,“回禀皇后娘娘,臣女江宁知府之女,年十七,杨佳氏。”她小心翼翼垂着头,不敢有丝毫差池。杨佳氏的身分跟随她已有三个月之久了。两年前她被胤禛灭口又被江宁知府在面圣返乡的途中,机缘巧合地从水中捞救。直至三个月前雍正选秀,江宁知府之女正好被八旗俸饷处排入秀女名册,腹中却怀有与青梅竹马的骨肉。她主动请缨,代替杨佳氏入宫选秀。   这样的决定,注定了又是满路荆棘。 正文 第三章 原是旧识   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义无反顾,她要看一看雍正现在的样子,看一看他再次见到她这张面孔时,是怎样的反应。是她替他以不正当的手段谋得了皇位,没有错。可是她那般爱他,怎会将这样的秘密告知天下。她要亲眼看一看,他为了皇位可以狠心绝情到哪般地步,会不会再一次对她痛下杀手?   “江宁知府之女,杨亦?名字并非出众,行事却小心谨慎,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寄思深吸了一口气,手中拽着粉色花卉丝绢的力道微微加重,却泰然自若地抬起头来。六年前,乌喇那拉氏嫁入雍王府,大婚之夜寄思无缘无故食物中毒,险些丧了性命。她心知肚明,乌喇那拉嫉妒她一个卑微的婢女却可以俘获胤禛的真心,所以对她起了杀念,命人在食物中下了毒。却不料胤禛不顾新婚之喜,连夜命人救治,从而让乌喇那拉对她的嫉妒与恨意越发加深。   这样的一个女人,再次见到她这张面孔时,会有怎样的后果,她心知肚明。   按照规矩,即使是皇后命令你抬了头,你也不能与皇后正视。   寄思却缓缓迎上她悠然如风云般的淡然目光,只在一顷刻间便捕捉到皇后眼里的波涛骇浪。这样惊骇的目光,与她身上那件明黄色缂丝五彩云金龙八团龙袍泾渭分明。   穿着这件皇后吉服与戴着这顶东珠夏冠的女人,不应该是仪态万方、雍容华贵的吗?   胤禛,这就是你亲自选的皇后吗?   “你……你……你是……”   “臣女江宁知府之女,杨佳氏。”她垂了眸,不急不徐说,见着乌喇那拉氏的这般反应,到底是对胤禛的眼光嗤之以鼻。就算是她曾经是乌喇那拉氏的情敌,又如何?她如今已经对乌g喇那拉氏构不成任何威胁,又何必要如此惊骇。胤禛啊胤禛,你费尽心机地想要选一个与你身分相当的女子为后,却是这般的不堪一击吗?   “你不是,你是……”皇后的话欲言又止,惊慌之中扫落几上一盏青瓷茶盏,碎在地上铿锵作响,旋即散开一摊滚滚热气,一如她心里的阴霾与躁动,“你……你……你……”   不肖片刻,她这张容貌便迫得皇后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宫女急忙左右掺扶。不仅皇后如此,连早先入了雍王府,现已各成妃嫔的几位主子也大吃一惊。   明殿深处一片哗然,心神散失的皇后早已不能继续主持阅选秀女,无力地扶紧身旁的宫女,抽出一只手来奄奄一息地挥了挥手,“退,退下,都退下。”   寄思行了礼,最后一个退出殿外,瞥一眼仍旧惊慌失措的乌喇那拉氏,嘴角不由扬起一阵满意的笑容,随众人渐渐离去。初次参选的秀女由户部及该旗弹压章京,最后沿原路返回,暂离皇宫。黑丫丫一群人,又由神武门鱼贯而出,却听身后扬起一阵急急的留步之声。   “你是杨佳氏?”   寄思望了一眼前来传话的太监,他着了一身系白玉钩黑带的葛布箭衣,手中持着非同一般的麈尾,看样子是个一品太监。她稍稍一想,便知道是谁来派来的,旋即点了点头,十分恭谦地朝他行了一礼,且听这太监语声轻慢地说道,“皇后娘娘有请。”   闻言,寄思的脸上浮过一阵稍纵即逝的揶揄笑意,果不其然,乌喇那拉氏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她被带到飞檐斗拱的华丽宫殿内。   她知道,这是坤宁宫,住在这里面的人位居东六宫之首,掌管着整个后宫的生杀大权。若是胤禛如约兑现他的诺言,现今住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她元寄思,而并非是乌喇那拉氏。正是神思恍惚之际,膝弯处被人猛地一踢,她一个踉跄跪地,耳畔处骤然响起方才传她来到此地的那太监的声音,“你就在这里等着皇后娘娘,没有人让你起身,你就老老实实地跪着。”   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   菱花格纹的窗牖外头,缕缕黄昏渐转幽暗。排排高挑的宫灯射下美轮美奂的光影,与殿内的灯火交织在一起,拓出她消瘦的身影来。膝盖不由酸麻,隐约听闻帘帷后头传来轻浅的步履声音。渐渐的,一双雪青色缎绣竹蝶纹花盆底鞋落入视线之中,渐行渐近,最后那人落座在酸枝如意椅上。   乌喇那拉氏,你是来寻问事情真相的吗?   寄思不屑这样的对峙,平息正跪,越发精神饱满。   乌喇那拉氏瞟一眼身侧的宫女。这宫女与她对望一眼,会意地端着盛着热茶的雕花托盘行至寄思身前,不冷不热的吩咐说,“娘娘渴了,还不快给娘娘敬茶。”   寄思缓缓起了身,依言而行地端起托盘中的茶盏,骤然传来一阵灼得让人不得不立即撒手的烫人温度。这茶盏似乎是刚从火窑里取出来一般,只觉着触摸它的指尖处已经被烫熟了。她从小习武,后又经由精心培训,入了掖廷,成为胤禛在康熙身边的细作。这样的考验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使是让她端着它一直不撒手,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她却故意唉呀一声,摔得茶盏铿锵落地,溅落满地碎片。   乌喇那拉氏望着她惊慌失措地蜷跪在地,半眯着眼来打量她,良久、良久不说一句话。跪地之前的那一瞬间,她无意中打量到乌喇那拉氏已经换下了那身明黄色的皇后吉服,头顶上也不再是戴着东珠夏冠。换了一件藕荷色缎彩绣旗装,高深莫测地正座椅中。   “你当真是江宁知府之女,杨佳氏?”   “回皇后娘娘,臣女确实乃江宁知府之女,杨佳氏。”   一句对话之后,又归于死寂。   寄思仿佛觉着乌喇那拉氏的那抹目光,如枪似箭般刺穿了她的身子。初次阅选时,乌喇那拉氏见着她的那阵惊慌失措也荡然无存,全化作一抹又一抹针尖麦芒般的恶毒目光。她到底是皇后,短暂的慌乱过后又回到了从容不迫的样子,“茶盏碎了,无妨,再奉一次茶便是,反正本宫饮茶的兴致正浓。”这话一出,宫女又递来一盏滚烫的热茶,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寄思小心翼翼地起了身,端着滚烫的茶盏再次迈开步子,面上盛着难以承受的苦楚,心却无比淡然。 正文 第四章 威慑   乌喇那拉.沐蕊,你不就是要通过这盏热茶来试探我的身手吗?试了一次不甘心,还要试第二次,那我就告诉你,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柔弱的杨佳氏,而非能文能武的元寄思。   旋即,铿锵一声。   茶盏再次摔碎满地,她佯装苦楚地捂紧被烫得通红起泡的手指,登时跪地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乌喇那拉氏目光幽深地望着她,“是本宫多心了,还是你隐藏得太深?”   她跪地垂头,惊慌失措道,“臣女不懂。”   “不懂?”   “臣女该死,连茶都奉不好,臣女该死。”   “你当真是杨佳氏?”   “臣女当真的是杨佳氏,千真万确。”   就在乌喇那拉氏疑惑不解之时,身侧的宫女凑上前小声说道,“娘娘,那贱人两年前就已经死了。也许她真的只是和那贱人长得相像罢了。娘娘何必惧怕她这样出身卑微的女子。”   乌喇那拉氏轻轻地扇了扇漆黑的睫羽,端起几上一盏早已备好的温茶轻啜一口,复又将高深莫测的目光落在寄思身上,微微一笑,“本宫实话告诉你,你长了一张和多年前皇上深爱的女子一模一样的面孔。你和她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端着这盏热茶,断然不会撒手。你是故意伪装,还是当真无法承受这灼烫之痛?”   寄思抿唇不答,乌喇那拉氏又道,“不管如何,你都见不着皇上。皇上南下治水,将选秀事宜全权交由本宫决定,你觉得本宫会给你怎样的去处?”   去处?   早在故意抬头与乌喇那拉氏四目相对时,她就已经料到了自己的去处。   默不做声,不求饶,亦不解释,只静静等候。   殿内响起几声窸窣的脚步声,乌喇那拉氏望着渐渐走近寄思的宫女再不言语。那宫女驻足她身前,只道,“这是用鸩鸟的羽毛泡过的酒,剧毒。一口饮下,立即封喉,不会有半点痛苦。娘娘赐你如此痛快的死法,实乃幸事,还不快磕头谢恩。”   鸩酒?   骤然大惊的寄思瞪大双眼望着宫女手中的瓷瓶。   虽然她早已知道乌喇那拉氏的心狠手辣,也早已悉知宫中死一两个宫女太监实乃常事,却万万料不到乌喇那拉氏会对她一个秀女下如此狠手。从她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时,她就猜测过乌喇那拉氏很有可能将自己贬至辛者库。却不料是赐一杯鸩酒?   很快,她便恢复了如初的气定神闲,跪地扬头道,“皇后,你不可以赐臣女死罪。臣女是当届应选秀女,即使不会被留牌,也不能无缘无故死在坤宁宫。所有的秀女都记入名册,又呈有画像,少一个都不可以。皇上治水返京,若是知晓你擅自决定秀女的生死,会是怎样的后果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你心里到是对选秀清楚得很。”乌喇那拉氏不轻不重地握着手中的一方大红色绣缎花卉手绢,另一只手轻轻地落在膝前,微微一笑,“今届应选秀女总共一百一十八名,从各个地方汇集京城,途中舟车劳顿、身染风寒,再所难免。你若死了,自会有人如实禀报皇上,你是身染疾病又思乡心切,才暴毙而亡的。不管你是不是所谓的杨佳氏,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见着皇上。别怪本宫狠心,要怪就怪你生了这张与众不同的脸。”   望着乌喇那拉氏那张笑意盈然又隐有恶毒的脸,寄思越发看清她的人面兽心,十指默然握拳,“就算你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可你想过你背后的人会怎样待你?那些面上对你毕恭毕敬的妃嫔必定已觊觎你的后位已久,她们可是千真万确的见过臣女,臣女在坤宁宫一夜间人间蒸发,你就不怕落下把柄在她们手中,从而成为置你在皇上面前于死地的利器。”   乌喇那拉氏轻轻翘了翘拾指,复又拽紧手绢,“当真是思维敏捷、伶牙俐齿。”她顿了顿,越发高深莫测地望着她,又道,“你只知道后宫争宠用尽手段,可是你却不知道这杯鸩酒的毒性。它是用鸩鸟的羽毛泡制而成,鸩鸟是一种比鹰还凶猛的鸟兽,常年捕杀毒蛇为食,体含剧毒,泡制的酒,肌肤但凡是沾上一滴点,便会溃烂腐化。”   望着乌喇那拉氏那张盈满矜骄笑意的脸,寄思倒吸一口冷气。   乌喇那拉氏檀口轻启,“动手吧。”   立即有宫人将她左押右摁,撬开双唇紧紧扼制,“贱人,喝下去,喝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杯中液体在眼帘之下清波荡漾,立即飘来一股清冽酒香。   寄思卧底康熙身边四年有余,她清楚地记得鸩酒是无色无味的,并非只是用鸩鸟的羽毛简单浸泡,而是由专门的药师用鸩羽、乌头及毒箭木配制而成。   而这杯荡漾在眼前的鸩酒如此清冽香醇,闻来似乎是宫中御酒之一,姚子雪曲。   寄思立即揣测出乌喇那拉氏的用意,佯装柔弱女子,一边挣扎,一边求饶,那“鸩酒”顺利滑入咽喉,立即传来一阵清凉之感。   果然是一品御酒,姚子雪曲。   为了证明她的身分,乌喇那拉氏竟用这样的恐吓手段,好在她及时识破,旋即佯装大难不死的兴高采烈,望向乌喇那拉氏,“我没有死,我竟然没有死。”   乌喇那拉氏打量她半晌,眼里的余光有了一丝倦意,最后缓缓望向殿外宫灯高挑的一片丹陛,朦胧夜色在这灯火辉煌中却越发看不清晰。她自言自语道,“不是她,不是她。”若是当年能文能武的元寄思,早已一掌打翻这鸩酒,不顾一切地掐住她的咽喉了。复又望回寄思,眼里的倦意中又隐有狠毒,“你说得没错,你是记入名册的秀女,不能一夜间人间蒸发。但是你不会有丝毫机会,见着皇上。”   挥了挥手,再不看她一眼,十分疲倦地道,“把她带去辛者库,有生之年,不得离开辛者库半步。”   寄思挥开左右宫人,“不用你们押,我自己会走。” 正文 第五章 佯装   “慢着……”乌喇那拉氏瞥她一眼,长长地吸一口气,轻问,“秀灵,辛者库中最不见天日的是什么地方?”   名为秀灵的宫女含首回禀,“回娘娘话,辛者库分内务府上三旗辛者库和王公府第下五旗辛者库,服役地点有大内、王公府第、陵寝、雍和宫、避暑山庄还有庄屯。最不见天日的去处,是那乌兰察布驻屯地,隔着京城有千余里路,去了那里才是真正的不见天日,可不是一般的糊饰扫尘、三殿除草、司管灯火这般简单的活儿。去了那里的奴隶,不仅要照顾数万名兵将的起居生活,还有可能被召唤成佐领的暖床工具,到时哪里还能留着清白的身子再嫁他人。”   乌喇那拉氏眼里精光一闪,所有倦意荡然无存。她满意地笑了笑道,“命府属管领连夜赶路,把这杨佳氏送去乌兰察布驻屯地。”   寄思望一眼满眼矜骄笑意的乌喇那拉氏,蓦然握拳。   跌入谷底的人并不代表着已然死去。   乌喇那拉.沐蕊,你站在高处,再不能继续往上爬,站得越高的人,越容易跌落山涧,别得意。   夜风夹杂着初秋时节的寒凉之意徐徐而来,撞在寄思身下并不起眼的纯缥色绣花卉裙摆上,撩起一阵窸窣的摩擦声。   就在寄思沉稳迈步之际,太后乌雅氏从软轿里缓缓下来,身侧的姑姑立即替她披上绣着五谷丰登图的锦织云肩,殿内殿外的奴才们全部跪地迎驾,包括寄思。连皇后乌喇那拉氏也立即从酸枝如意椅上起身,随后微微朝太后施了一礼,脸上的矜骄笑意早已散尽。   寄思将头垂得更低。   果然如她所料,终于来了一个可以制衡乌喇那拉氏的人,妃嫔之中必是有人将今日选秀之事告知太后。选秀之前,她查得清清楚楚,雍正南下治水,太后急于眼下能承欢皇帝膝下的皇子甚少,所以才将三年一届的选秀提前。如此一来,太后必定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晌午后,齐妃、裕嫔来永和宫看望哀家,哀家随意问起,才知今日选秀一事进展不顺。听说皇后身子突然不适,好转了吗?”说话间,太后在孝容姑姑的掺扶下缓缓坐下。乌喇那拉氏站在身侧,太后让她坐下,她才脸色难堪却笑意盈然地坐下,旋即点头说道,“臣妾已无大碍,让皇额娘费心了。”   太后笑了笑,叹气道,“哀家本想偷个懒,让你费些心思选出今届留牌秀女。依着你现在的身子,哀家怕是不能撒手不管了。明儿哀家就陪你一同阅选今届秀女。”顿了顿,又道,“先帝在皇上这个年龄的时候,膝下儿女数十。皇上此时却只有三子两女,若是如此下去,哀家怕无脸面去见先帝。”她只字不提皇后将布尔哈齐氏贬入辛者库一事。包衣人出身的她,能安然在后宫度过了数十年,能有今日这般地位,可谓阅人无数,什么样的手段与阴谋都已经见惯了,哪能不明白皇后的心思。   与皇后闲聊几句,太后缓缓起身,停驻在寄思身前,轻问,“这就是今日神武门前不懂规矩的秀女之一吧?”   皇后应道,“是。”   太后背着身子,只问,“皇后打算如何处治这秀女?”   寄思屏息正跪,垂眸视见太后停驻在身前的缎绣吉祥如意高底鞋,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大约是不用再被贬至乌兰察布驻屯地了。   她与太后的会面,不过三次。一次是胤禛还是亲王时,府中没有任何妻室,他带着她面见还是德妃的太后,恳请德妃在先帝面前说情,赐婚于二人。二是胤禛不得不娶乌喇那拉氏的大婚次日。最后一次是在康熙末年,先帝病重畅春园,德妃清晰地知道她不分昼夜照顾康熙身前的目的,并告诫她只要不害康熙性命,她做出什么样事来,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子如何继位,她心知肚明。后来寄思是如何失踪的,她也全然悉知。   乌喇那拉氏大约说了寄思的去处。   太后又问,“辛者库的服役地点众多,皇后有没有想到要安排她去往何处?”   皇后难免尴尬,“这……”   太后想也不用想,又道,“若是没有想好,就去大内吧。毕竟是应选的秀女,初入皇宫难免犯些错误,不至于去庄屯与陵寝之地服役。”语毕,在孝容姑姑的掺扶下迈步离去,一宫的人跪地恭送。她背对着众人,语声沉稳道,“皇后也早些歇着,莫要为这些琐事累坏身子。”   返回永和宫的路上,孝容姑姑急步跟随软轿,小声说道,“太后,为何不让那秀女抬头给您认一认。”   轿帘里传来太后疲倦的声音,“不必让她抬头了,那身段,那身形与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孝容,你暗地里去查一查,她是否真的是杨佳氏。”叹一口气后,又道,“不管是谁,她这一来,宫中又会掀起一波骇浪。如此也好,也许只有她才可以解开皇帝的心结。这些年皇帝无心后宫,不正是因为她吗?”复又掀开轿帘,望向徘徊里许的宫路上,扬起一阵夜风过后的漫天细沙。   太后又叹一口气,“一到秋天,紫禁城的风沙越发大了。这前朝后宫的真相,亦如风沙之中的宫墙,总是让人看不真切。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迎来迷雾之后的晴天。”   孝容姑姑心切地望着太后,“奴婢只希望替太后多分担一些,只希望太后能真正的颐养天年。”   太后放下轿帘,“那秀女已经不必再去庄屯服役了,能不能见着皇帝,就看她的造化了。若有人能解开皇帝心结,替大清繁衍子嗣、开枝散叶,哀家就能安心了。”   按照太后的意思,寄思被送往内务府辛者库,即包衣管领下人之地。专以从事大内贱役苦差,比如紫禁城内庭院、道路的扫除,运送米面粮油、担水、运牛乳、木柴及玉泉山水。还司职造办酱醋、茶汤、饼饵,司管灯火,采买杂物,看守陵墓、以及各公事需用驱使……   这里的女子有两条出路,一是成为备选宫女、先给各宫主子使令既能脱离苦役、有的到了一定年龄还会被放出宫去,二是有可能被皇帝看重,备列后妃,譬如康熙帝时的良妃娘娘。   年轻的女子,初期时都会做着后则的美梦。   久而久之,也就渐渐看清现实,认命于自己卑贱的身分。 正文 第六章 辛者库   来到这里十余日,寄思近乎做遍了所有的苦差。分配给她的活路刚刚上了手,内管领便亲自将她调至别处。辛者库的奴婢众多,能亲自得到内管领的分配,实乃“幸运”。她又何尝不知道,虽然太后在中间制衡,可是她难逃乌喇那拉氏的折磨,一定是乌喇那拉氏事先有所吩咐,她才会得到内管领的亲自“照顾”。   她是元寄思,那个从小生在钱塘江畔,替人浣纱挑水、上山劈柴、下地耕作,又常年习武的元寄思。   这等“荣幸”她定不能辜负!   内管领扬了扬手中的鞭子抽在她身上,立即响起一阵破空之声,“贱蹄子,还不快麻利些。若不是因为你,老子何必天天亲自盯在此地。动作麻利些,煮好了这锅马奶,给御膳房送去。”   寄思下意识地咬了咬牙,本能是想一掌握住他手中的鞭子,无奈于不想生了事端更遭苦难,这才咬牙忍了。提起木桶里热气腾腾的马奶转身就走,身后再次传来一阵火辣辣的鞭抽之痛,听着这内管领又破口大骂自己是贱蹄子。   她忍无可忍,飞快地踢起老槐树下一粒小石子握于掌心,头也不回一下,打中内管领向前迈步的膝弯处。   内管领一个脚软,登时跌倒在地,被手下之人掺扶起来左右破骂时,寄思已经遥遥走远。   听着内管领连连呼痛,却还不知是谁下的手,她不由扬眉轻笑,哼声心想,摔死你活该!   提着一桶沉重的马奶,脚下的步伐却不由变得轻灵起来,心情也倍加愉悦。   而臂膀与后背处因鞭子抽打而成的灼痛感,依旧火辣辣的。   她咬了咬唇,将这灼痛一一忽视,望着宫殿徘徊的远处,神思恍惚。   胤禛,为了能再见一见你,什么样的苦难我都愿承受。   胤禛,当年落英树下,你所说的白首不相离,到底是真情还是戏言?我终始不肯相信,你当真要取我性命。你可曾悔过,痛过?   恍惚之际,已走出了数百步之遥。   视线之中的布尔哈齐氏狠狠的盯着她,恶毒怨怼的目光似乎要在她的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她只是轻轻扫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继续提着马奶向前赶路。   布尔哈齐氏本想可以依仗着齐妃,成为后宫中一位真正的小主,却不料一切计划都被她打乱。这一切的怨恨都归于她,化作尖锐的目光钝在她身上,似乎要用恶毒眼神将她烧成灰尽。见她根本不看她一眼,布尔哈齐氏更加恼怒,“站住。”   寄思置若罔闻,继续向前。   “站住,你这贱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这般目中无人,就不怕哪一日我飞上枝头置你死地吗?”   “站住,你给本姑娘站住。”   寄思暂驻原地,横手堵在她身前的布尔哈齐氏凶巴巴地说,“等本姑娘飞上枝头的时候,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今日我所受的苦楚,我会一笔一笔给你记着。”   “等你以后飞上了枝头再说吧。”寄思轻描淡写一句,绕开布尔哈齐氏,迈步就走,却被这刁蛮女人猛地一下拉住臂腕,扬言要她向她磕头赔罪才肯罢休。   寄思回过头来,一把甩开布尔哈齐氏,揶揄笑道,“依着你这样的性子,即使是连皇后都是你的表姐,你也别想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你少诅咒我,要不是因为你,我会呆在这样的地方吗?你要是肯向我磕头赔罪,我倒愿意让你少吃些苦头。”   “别再胡搅蛮缠了,恕不奉陪。”   “你,你,你不是要去送马奶吗,我让你送……看你怎么送?”说话间,布尔哈齐氏已猛地一推,将木桶里的乳白马奶倾覆半空。泼出去的马奶宛如一群相拥而舞的白色蝴蝶。   寄思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群飞舞的白色“蝴蝶”招回桶中,这一动作连贯完美、天衣无缝。   旋即心想,断然不能让人查觉到自己的身手,索性故意唉呀一声,连带着整个木桶跌倒在地,溅得青石方砖上漫地乳白。   “御膳房的人还等着用你初次温煮过的马奶,按照各宫主子的喜好再次加工。现在马奶都洒地上了,上头怪下来,内管领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这下有得你的苦头吃了。”   她淡淡地望了一眼布尔哈齐氏的洋洋得意,俯身提起木桶就走,“今日,我只是因你的刁蛮陷害,而挨些许板子。他日,你的这些刁蛮无理,必定会害你性命,别太得意。”   布尔哈齐氏看着她的气定神闲与淡然离去的背影,没有得到期许的快感,反而惆怅落寞,“谁刁蛮无理了,是你害我被贬辛者库在先,怎么我还反倒成了坏人?还让本姑娘别太得意,就要挨板子受罚的人是你,是你别太得意吧?”   果不其然,因她打翻一桶马奶,内管领命人打了她五十大板。   事毕,她被内管领指着她苍白的面容骂道,“你知不知道这马奶是各宫主子每日必用的早膳,打你五十大板算轻的。你这死奴婢,尽给我惹祸,大内辛者库来了你,简直是遇上了瘟神,怎不把你送去屯庄受些折磨?把她拖下去,不许发放任何膏药。还有,负责清扫西华门三巷七路的宫女太监今日暂调别处,你现在去将其清扫完毕,不得有丝毫马虎。”   寄思无力地抬眸瞥一眼发狠的内管领,纵使心有不服,仍旧只能忍气吞声。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西华门清扫道路。”说着,一脚踹在她身子上。   杖刑的伤痛排山倒海般传来,寄思咬一咬牙,只觉着那一道道口子越发裂开,火烧火燎的痛。   她无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内管领又是上前一步,只见一人挡在他面前,取下腰间一块翠雕子辰玉佩递上去,“公公莫要生气,她都伤成这样了,怎还有力气去清扫西华门的三巷七路。这是奴婢祖上传上来的玉佩,孝敬您老人家。”   “哼,就你这小玉佩,还想贿赂我?”   内管领一掌拍掉替她求情的宫女手中那不起眼的玉佩,“谁求情也没有用。你这贱蹄子,还不快滚去清扫道路。”   寄思的目光落在这宫女身上,冷冷道,“不要多管闲事,我的事不用你管。”   语毕,转身,拖着伤痕累累与痛楚不堪的身子朝西华门走去。 正文 第七章 胤禛   在这深宫之中,善心与怜悯不会给自己带来半分回报。呆得久了就会知道,当初你好心帮过的人,倒头来反会因为利益,隐害于你。   面对方才那宫女的好心,她能回报的,只能是这一句冷冰冰的“不要多管闲事”。   胤禛,为你入掖廷的这四年与惨遭灭口后的日子,我从一个不谙谙世事的女子变得越发看淡一切、越发分清局势。   唯独不变的,是那份待你一心一意的情爱。   什么都可以变,为什么我对你的牵挂与爱意丝毫不减,反倒倍增?   不,不……   不再是爱,而是刻骨铭心的恨。   曾经的爱有多深,这时的怨恨就有多重。   胤禛,胤禛,我一定会咬牙撑下去,直至再见到你的那一刻。   背部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每一动作都扯得它似乎在咆哮、在狂怒。   她颤抖地握紧手中苕帚,指节处早已隐隐透着苍白。   恍惚之中,前方传来轱辘、轱辘的车轮声。   远远望去,一辆明黄色的马车徐徐而来,两排铠甲铮铮的御林军在前头挺身开道,翠羽黄盖下的车帘在轻风中舒缓飘扬,依稀能见着里面敛容正座的人。秋日的阳光轻浅的洒在圣驾上,那里面的人,仿佛是自传说中而来。她清楚的知道,这样玉勒金虬的骖马,这样朱漆红轮的马车,这样重辋缦轮的龙辇,只能是天子的圣驾经过。   胤禛,是你吗?   寄思遥遥张望,忽觉一个身影急急驻足身前,一个脚力踢向她脚弯,“作死啊,天子经过还不快跪下。哪个宫的奴才这么没规矩?”   她被迫得登时跪地,只听着自己的膝盖骨仿佛是要碎了一般,咯吱一声作响,痛得她立即蹙紧眉头。   那踢她下跪的太监,也一并低低伏着身子。   车轮轱辘、轱辘地辗过来,连同骖马的笃笃蹄声,响在耳际,惊得寄思的心七上八下的不安起来。微微抬眸瞥一眼明黄圣驾,飘忽的轿帘中隐隐可见那敛容正座的人,他着了一身油绿色云龙暗花缎行服袍子,侧着脸,轻轻垂眸。疲倦的面容上依稀盛着风沙肆虐过的痕迹。这一次南下治水也许并不顺利,可到底还是回宫了,说明水患之灾已暂得控制。   她与胤禛的初遇是在七年前,康熙派胤禛前往钱塘治理水患,莫名被人追杀。   暴雨倾盆夜,寄思将鲜血淋淋的他救回寒舍,悉心照拂,倾尽家中所有财帛寻医采药,终于换回他一条性命。他不但不懂感激,反而一醒来就掐着她的脖子,险些让她窒息丧命。接下来的日子,他要么砸碗摔东西,要么整日整夜的沉默不语。后来在她的悉心照拂中才渐渐明白她只不过是好心救他的人,相处月余日,越发查觉到她的与众不同。   胤禛说,她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清纯的女子。   那时,她身为钱塘江畔浣沙女,只用一条碎花绳将墨玉般的青丝束于脑后、绾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装饰。胤禛却说她清秀得如同是风中初荷一般亭亭玉立。   那时,胤禛总会满眼柔情地望着她,仿佛只需看她一眼,便可以忘记这世间的所有烦恼。他不用再去推测到底是太子党还是八阿哥党设计谋杀他,他不用再去想自己是康熙的儿子,不必戒急用忍。在她面前,他可以卸下所有伪装,随心所欲的和她说会儿话。   七年了,胤禛那柔情得仿佛要把她溺进蜜罐子一样的眼神,依旧清晰的浮在脑海。   可是如今――   他坐在重辋缦轮的龙辇里,高贵威严,遥不可及。   她跪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满身伤痕,卑贱轻微。   胤禛,这就是你当初所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吗?   胤禛,胤禛……   恍惚中,她缓缓地念着他的名字,语声悲凉而低浅,在这秋日的缓风中越发低不可闻。   龙辇上的雍正猛地睁开眼来,双目中明明是疲倦劳累后的通红,却在这一刻光彩绽放。他好像听到一个久违亲切的声音,这声音许久都未听到过了,是她在呼喊他吗?捞开轿帘一看,只见身后处一个慌张的宫女被身侧的太监急急拉着跪在地面,二人身侧似乎还有另一个宫女,却被挡住看不清面容。他将目光落在这及时跪了地的宫女身上,长像倒是蛾眉曼只清秀动人,却不是他脑海中的那人。   明明听见她唤他胤禛。   怎不见她的人?   两年了,她已经去了两年了,往事却历历在目、宛如昨昔。   一定是他的幻觉。   她怎么可能还在人世。   雍正缓缓地叹一口气,重新放下轿帘,纵使连夜治水疲乏无力也再无困意。方才眼里瞬间绽放的光彩就像半空中飘起的一抹火灰,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旋即化作灰尽,随风消散。他呆滞的目光中是寂寞,是痛苦,亦是隐隐约约的悔恨。   “苏培盛,朕有多久未去寄思小筑了?”   听着他的声音悲凉疲倦,总管太监苏培盛紧紧皱眉,略想了想立即回禀道,“回皇上话,您最后一次去寄思小筑是在今年春日三月初三,隔着现在已经有半年之久了。”   雍正思索片刻,“明日早朝后,随朕出宫,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了。去了寄思小筑,顺便拜一拜佛,朕近日总是梦寐缠身。”   “许是皇上亲历亲为替百姓治理水患,太过疲惫了,回头奴才让御膳房为皇上准备些滋补品。”苏培盛只好如此应答,身为奴才的他何尝又不能明白天子的心思,他一提起寄思小筑,便是又想起以前的那个女子了。可是人已去,纵使他身为天子又能如何?   直至明黄色的马车走远,那太监才站直身子,指着突然闯来的另一个宫女骂道,“又是哪里来的奴婢,圣驾经过都不知道跪地迎驾。你二人认识吗,怎都如此不懂规矩?是哪里的奴婢,回头让内务府好好治治你们?”   寄思缓缓起身,那宫女要去扶她,她一手撇开,“公公,方才多谢您及时赶到。这点薄礼还望你笑纳,奴婢们都是这皇宫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您大人大量,饶了奴婢们,就不要往上头报了吧!公公如此仁慈,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正文 第八章 初问   她十分恶心此时的自己。   可是在这个戴着红色顶带、看衣着打扮至少是个七品掌事的太监面前,她不得不以这副贿赂的“嘴脸”待人。果不其然,这太监收了她递来的银子,沉甸甸足有一二两,这才松开方才那紧绷得似乎要吃人的臭脸,摆了摆手,说几句好听的话后,遥遥而去。   寄思微微松一口气,硬撑的身子猛的一阵刺痛,微微一动即可感觉到衣衫与血肉粘在一起,她不敢再动弹,瞥一眼这宫女,只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吗?”   女子十分欢快地望她一眼,“姐姐方才不是刚刚替我解了围吗?”   “我那是救我自己。”   “可是姐姐说的是奴婢们。”   寄思不再说话,拿起笤帚继续清扫,旋即嘶一声叫痛。看来背部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了,望一眼西华门周围的宫巷一望无际,这是要扫到何年何月啊?此时的女子已经紧紧地掺扶着她,满脸关切道,“姐姐,你一定很痛吧。五十大板打下去可不是小事,你歇着,我来替你扫。”   “你不用干自己的活儿吗?”   女子伸手去抢她手中的苕帚,摇一摇头道,“不碍事的,内管领又没有时时刻刻盯着我。”   寄思紧握苕帚不放,只需轻轻一撩,便将女子迫退数步,“我的事不用你管。记住,在这个皇宫中不要随意施舍你的善心。”   女子瞪大眼睛看着她,真不明白为何她受了重伤却还有如此大的力气,“佛主说善有善报,为了来世能不再身为奴婢而命运卑jian,我愿意当一个善良的人。”   寄思强忍背部痛楚,一边清扫一边冷漠地说道,“我只是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别白费了你的善心,我不会回报你什么的。”她继续清扫,似有暖流在背部蜿蜒而下,也不知是血渍还是黄水浓汁。这女子咬了咬唇,一溜烟的调头奔去,没过一会儿拿着一把苕帚又返回她身边,“姐姐,你别再赶我走了。西华门三巷七路又宽又长,你又受了伤,若不快些清扫干净,回头内管领又该惩罚你了。”   她瞥一眼女子的满头大汗,再不说什么。只是心里在嘲笑与可怜这女子,多么像当初的自己,可以不顾一切的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挥洒汗水。这样心地善良的人,若早知道会有惨绝的下场在前面等着她,她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去救人助人吗?   苕帚下扬起的漫天尘沙弥漫在眼际,也扑满了心灵。寄思握紧苕帚,将心事一一掩藏,眼前最重的事是将这三巷七路清扫完毕,否则又要有苦头吃了,她咬一咬牙,背部火辣辣的痛楚在强韧的意志下渐转微弱。   即使再痛,也痛不过心底的那一抹鲜血淋淋。   夜里,亥时。   白日里的那女子偷偷将寄思喊出寝室。那时她刚好回来,面对着狭窄的一方睡榻且忍受着背部的伤痛。那些伤口动也动不得,迫得她根本无法正常躺卧,又何谈安眠?   她紧拽住芙蓉树干,咬着牙坐在已结了秋霜的石头上,“什么事,非要叫出来说?”   女子眉眼欢笑地递来一个玉米馒头,“给,知道你还没吃东西,特地给你留的。”   寄思轻轻扬了扬声,“你怎拿得到这个?”   “我人缘好呗,快吃,虽然已经冷了,但是好歹能填一填肚子。只是我没有办法替你弄到止痛治伤的膏药,实在对不起。”   握着黄色的馒头,谷物的香气隐隐约约扑鼻而来。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了?   她眨了眨酸涩的双眸,将动容的目光落在这女子身上,只见她依着另一个石头坐着,手里捧着一块碎成三块的翠雕子辰玉佩,眼里有些许悲凉,并低声叹道,“这块玉佩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在他们眼里并不值钱,却是我的全部。”   月华透过芙蓉树斑驳的照在女子脸上,扬起熠熠光辉。她悲凉的眼里写满了纯真,那目光一瞬间就落尽了寄思心里,仿佛可以涤尽所有的尘世铅华。她的全部,却用来救一个与她毫无瓜葛的人。   这不正是当年的自己吗?暴雨夜里,救了身染鲜血的胤禛,悉心照拂一月之久,最后甘愿舍弃一切,左右追随。   她突然对这女子起了一丝好感,不愿这样善良的女子像她一样遭遇不测,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手中的玉佩无法再恢复如初,女子索性一把握在拳里,望着她道,“初问,我爹给我娶的名字。一年前娘生了病,无钱医治,本是打算把兄长卖到宫中。可是我怎能让我们初家就此断后,又怎么舍得让兄长做一个身体有缺陷的阴人。”她顿了顿,硬挤了一个笑脸又道,“等我年满二十五岁,他们会放我出宫的吧。到时候我还可以再嫁人,是不是?”   寄思不愿说出并不是所有奴婢都有资格年满二十五后,就可以出宫的事实,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嗯。”旋即伸出掌心,笑道,“把玉佩给我,我负责给你镶好。”   初问,这个名字她记下了。   再次进宫前,她告诫过自己,凡事冷眼相看,切莫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可她还是向初问退却了戒心,到底是一个本xing善良的人,无论怎么谨慎,都免不了用情。   她是一个有心的人,怎可以真的做到绝情冷漠,拒人千里?   可是胤禛呢?   真的可以狠心到置她于死地的地步吗?死之前她连说一个字,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嘶……”   蜷紧拳头的时候,背部又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初问望着紧紧皱眉的她,望着她衣衫上黄水与血渍斑驳成片的印痕,顿时泪眼模糊了,“姐姐,这可怎么办是好?”   她咬一咬牙,风轻云淡的笑了,“没事。”说话间,已经从怀里掏出两瓶一大一小的瓷器来。大瓶的有拳头大小,一寸高,在她手里隐约荡漾着清洌的酒香之气。小瓶的却只有男人的拇指大小,周身烧着蓝彩花纹,“你帮我用酒喷一喷,再把这药抹上去。”   “你哪里来的?”初问一阵惊讶,这蓝彩小瓷瓶里的药物怎看着如此贵重。   寄思淡淡道,“偷的。”   初问张大嘴巴,将惊讶咽回肚子里,旋即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低不可闻地提醒道,“姐姐,要是让人发现了,会把你打个半死的。你还是哪里拿来的,哪里还回去吧。”   寄思已然背过身子去,捞开沾满血渍的衣衫时难免拉扯到伤口,又一阵轻吟出声,旋即咬牙笑道,“放心好了,他们不会发现的。”皇宫若大,却早已如地图一样印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她清晰地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她这样的身手,偷一瓶药物回来用一用,虽不是小菜一碟,却也容易。   初问替她喷了酒,涂完膏药,这才十分好奇地问起她的名字。   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叫元寄思,母亲说父亲进京赶考,要得了功名才肯返乡,一去杳无音讯,所以给她取名寄思,源自词中一句—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她和弟弟寄念的名字,都深深地饱含了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与牵挂。日复一日,等不到父亲的归来,母亲病逝,她更能体会到自己名字的含义。   思绪至此,她的目光更加悲凉,“我叫杨亦,本是江宁知府之女,进宫选秀时在神武门与布尔哈齐氏起了争执。皇后道我不懂规矩,所以贬我至此。”母亲,莫要怪女儿没有用你所赋予的名字面对世人,等女儿证明一切后,必定会改回原名。   她将悲凉的目光望向琼楼玉宇的远方,那里的宫殿一望无尽,看不见出路,亦看不见来路。   这条路已是进退两难。   可她想要见到胤禛的心,却在这秋月满地的夜里,越发坚定。 正文 第九章 年月荷   胤禛已南下治水归来,她要尽快想法子见着他才是。   若是继续留在这辛者库,早晚会被乌喇那拉氏安排的狗腿子折磨至死。可是眼下如何是好,她根本没有办法接触到胤禛。后来她打听过,之所以能在西华门见着圣驾经过,那是因为胤禛治水返京,得知众妃在太和门迎接,他故意绕道避开。这样万里寻一的机会,又怎是经常可有的?在辛者库的这半余月日,她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御膳房的后仓处,见着的人都是太监奴婢,每次差送物品都有人同行,哪里又有机会去制造与胤禛来一场“意外”的撞面?   寄思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画像--选秀时由八旗都统衙门呈交到户部的秀女画像。既然乌喇那拉氏已对她起了疑心,且千般折磨,那这画像肯定早已不在它该在的地方。要伪造自己的画像,她大可再画上一幅,可是上面的八旗都统衙门与户部的章印,又该如何伪造?   头痛,想到这一些就头痛。   胤禛说回宫第二日,一下早朝就去寄思小筑,却因诸多朝事耽搁了。直至第七日才与苏培盛起身。刚一离开皇宫,坤宁宫那边的乌喇那拉氏便得知了消息。此时,她正站在黑檀木如意架前摆弄着一株雀舌罗汉松,盆栽的翠绿青葱之色映在她的面容上,连同她的脸色也一并渲染成了绿色一般,实在是盛着若大的怒意。她默不做声,骇得这自雍王府就跟了她的婢女佩儿不由紧紧皱眉,“娘娘,您还好吧?”   乌喇那拉氏继续用剪子剪掉雀舌罗汉松上多余的枝叶,每一刀下去都似乎是在剪着寄思的性命。她忘了,寄思已经在她还是福晋的时候就死了,“皇上有多久没有去寄思小筑了?”   佩儿想了想,“皇上半年前去过,那时还是春日,连祭耕仪式都撩给娘娘您来主持,就去了城外的寄思小筑。”   闻言,乌喇那拉氏又剪下一剪子,“辛者库的那个杨佳氏,现在可还好好活着?”   “回娘娘话,那jian蹄子命还真是硬,怎么折磨都折磨不死,似乎还越来越风生水起了。”说这话时,佩儿的眼里露出一抹恨不得寄思去死的凶光与厌恶感,旋即又道,“娘娘,她是万万不能见着皇上的。”   乌喇那拉氏抿唇一笑,将剪子轻轻放在身侧服侍她的宫女手里,由人扶着回到座榻上,“当然。冷宫里的如嫔不是身染恶疾吗,让杨佳氏不必再待在辛者库了,调去冷宫照顾如嫔。”   佩儿皱眉不解道,“娘娘,如嫔何时染了恶疾?”   乌喇那拉氏瞥一眼佩儿,佩儿很快就会意了,旋即恍然大悟道,“奴婢明白了,冷宫里的如嫔确实是身染了恶疾。娘娘,一切都交给奴婢吧,用不了多久您就不用在夜里听见如嫔那哀婉的歌声了。等如嫔一死,杨佳氏也会因身染恶疾而彻底消失在这个皇宫。”   “杨佳氏当真是可怜,本该因她那张面容而享尽荣华的,可惜了。”   “谁又叫她生了一张和那jian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呢。”   乌喇那拉氏想了想,似觉不妥,思良半饷才神色凝重地说道,“若皇上有一天知道杨佳氏惨死,一定会怪罪本宫。虽说天衣无缝,但是难免出现意外。调她去冷宫,东窗事发事必定会调查到本宫头上来,不行……这法子不行。”   佩儿却坚定道,“娘娘,您就放心交给奴婢吧,奴婢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她紧蹙着眉,若有所思,“不行。”眼中忽而精光绽放,“本宫还有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佩儿急急问道,“什么法子?”   乌喇那拉氏的双眉登时云开雾散,取下髻后一只翠镂空花罐鱼长双叉簪,轻轻地将其扳碎成段放入佩儿的手中,旋即笑意盈然道,“阅选秀女那日,年贵妃身子不适未能见到杨佳氏。你把这发簪交到年贵妃手里,让她见一见杨佳氏,她自会明白该如何做。”是啊,翠玉发簪碎了,不正代表玉碎人亡之意吗?年月荷见了杨佳氏与这簪子,又怎会不明白该如何去做。很快佩儿便会意了乌喇那拉氏的意图,握紧碎簪,立刻动身。   当身为当朝一品贵妃的年月荷见到碎成两段的玉簪,并听佩儿诉说明来意时,只是轻轻地瞟了佩儿一眼,笑道:“皇后越发信赖本宫了。”这样的“吩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皇后多次借她之手铲除异己。当真以为可以拿她当枪使。在她那春风融融的笑意上,掩着深深的恨意与怨怼,若不是她有把柄在皇后手中,又怎会多次听她使唤。轻啜一口热茶,袅袅热气映得她那张轻抹淡妆的脸更加静默柔顺,“这雨前龙井甚是清香。金苏,你去沏一盏来赐给佩儿姑娘。佩儿姑娘先坐着说话,来人,赐坐。”   佩儿驻足原地,立即禀道,“贵妃娘娘,不必麻烦了。奴婢转达了皇后的话即刻就回去。”   年月荷轻浅地望着她笑了笑,“那麻烦佩儿姑娘转告皇后,本宫明了。”她明白皇后要借她杀人,却不明白为何一个辛者库的小奴婢也值得皇后挂念。佩儿施身行礼的同时,别有深意地说道,“贵妃娘娘若是见了这奴婢,一切都会明白的。奴婢告退,贵妃娘娘您好生歇着。”   目送佩儿远去,年月荷的眼里依旧笑意盈然,垂在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就连一对玳瑁嵌珍珠翡翠护甲深深地嵌入了血肉里也毫不理会。   辛者库的寄思听闻内管领告诉她说有人召唤她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胤禛。慌乱地拽紧了身上的素色旗装,旋即顿了顿,怎么可能是胤禛。她暂时没有办法让胤禛见到自己的画像,他是万万不可能知道她在这里的。还能是谁?   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受伤后的七八日,内管领再没有刁难和折磨她,日子反而有些风平浪静。难道又是乌喇那拉氏?   年月荷见着内管领带来的寄思,低低地垂着头,着了一身素色旗装,髻间cha着根本不起眼的珠花,和宫中那些宫女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她真不明白,即使“杨佳氏”是当届应选秀女又怎样,这般平庸的女子,乌喇那拉氏为何要如何提防,贬至辛者库还不放心,还要夺她性命。年月荷将心里的疑问掩藏,温和地笑了笑,“你是杨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