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盗窃团伙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十里洋场,租界林立。而此时的上海滩更是官商勾结,鱼龙混杂,帮会之间争名逐利,相互仇杀。这里每天都有人横尸街头,同样这里每天也有人飞黄腾达。这里被称作是冒险家的乐园。   到上海滩来碰运气的人,毛丰源是其中之一。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远道而来,一贫如洗。但他觉得金风细细、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就连滚滚奔流的长江之水,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愁的美,而不是凄凉。   毛丰源跟许多人有点不同,他带着一颗坚定的心。这颗心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一定要在这十里洋场闯出个名堂。   心是坚定的。人也是坚定的。他的人坚定如钢。   如果毛丰源不是因慕黄浦江美景之名,借路过特意在此逗留,游览一下这里名胜古景,就不会见到唐奥运。   假使他没见着唐奥运,那么往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也肯定会不一样。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无意中,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话,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改变。刻意为之,反而不见得如愿以偿。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黄埔两岸,仍留有不少风流名士的墨迹词章。唯因风景四周的街道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洋溢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它鸡鸭犬豕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诗意一般的江景,今已面目全非。   不过贩夫、商贾们都知道,慕名而来此地的人,未必旨在浏览风景,乘机也可以逛逛市集。那江岸边,烟花女子,也停舟江上,箫招琴抚,陪客吃酒。   毛丰源观览了数处,商贩眼光素来精明,见他衣饰寒怆,料他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主,也不多作招呼。   毛丰源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毛丰源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这里本是给游玩的人群歇息用的,占地相当之广。此刻却被三五个卖艺杂耍的人占据,正在表演杂耍。不少游客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一名小童过来讨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块零钱,卖艺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毛丰源也凑热闹地过去张了一张。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一切就发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只是一般的杂耍戏班,不知道在哪里找来几个残疾儿童,表演着一般的柔技杂耍。   毛丰源顿时失去了兴趣。这种草台戏班,对于城里的人来说,可能会觉得稀奇。但对于毛丰源这种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可谓是见怪不怪了。像这种草台戏班,每年农闲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去各地的乡下表演。   望着场中那些天生残疾的儿童,毛丰源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下来,便成了这个样子。他自掏出一小把零角,往场上抛去。   他这样只瞥一眼,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康,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毛丰源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地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毛丰源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毛丰源剩下的钱并不多了。这是十日前,他从沧州老家出来,将祖屋卖掉所获的银票。   动用这笔钱的时候,毛丰源心境格外消沉。祖上一代代传下的唯一产业,竟还不够自己在上海滩开销使用半年。   变卖祖业,背井离乡。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手划脚,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人把你们收养,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苦头。”   毛丰源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冷笑声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采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毛丰源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毛丰源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手划脚,咿咿嗬嗬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毛丰源的意思。   毛丰源掏出一张银票,正要放入乞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毛丰源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一下。   这时候,铿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弄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毛丰源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刚刚向他讨钱的侏儒竟然将一只手伸进了一名围观的中年妇女的挎包内。   小偷?他现在可以肯定出这群卖艺的杂耍残疾人,竟然是一伙小偷。靠着同伙在场中卖力的表演,吸引人群的目光,然后几名讨要钱财的侏儒,趁机进行偷窃。   当毛丰源发觉那侏儒竟然是一名小偷,而且这群杂耍的残疾人竟然是一个盗窃团伙,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习武。这是自己在老家时,自己的父亲对毛丰源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术高手,一定要如天缔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傲无愧于世间。   毛丰源却不是。毛丰源多情。   不过,在两年之后,毛丰源却把家传武术练得炉火纯青,竟然战败自己的父亲,连父亲也只好叹道:“我看你小时,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师兄弟们训练打斗技巧时,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本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父亲又叹了一声,“竟让你领悟了中国武术的精华,‘仁者无敌’,也同时成就了你别具一格的格斗技巧,你的格斗术,纵或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毛丰源于是带了这一身别具一格的武术技巧,以及微薄的名气,往上海滩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全部由天生残疾的小孩组织而成的盗窃团伙。这时也发觉另外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断肢残腿或侏儒的孩子,都是被人操控着进行扒窃的。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喂,你在干什么?”   那正在进行扒窃的侏儒,听到毛丰源的吼声,连忙将手缩了回来。回头望了毛丰源一眼,咿咿哑哑,似乎在说些什么。   忽然,一条大汉横了过来,推了毛丰源一把,怒目向毛丰源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滚蛋!”   毛丰源道:“他刚才在扒窃?”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毛丰源,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且一口外地口音。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小子,别多管闲事?”   毛丰源道:“我看见了,他刚才正在翻那位大嫂的包!”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毛丰源的肩膀,毛丰源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你们是一伙的?”   横眉壮汉抢进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毛丰源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那位侏儒,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毛丰源身上盯。   毛丰源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毛丰源耳畔响起。   毛丰源霍然回首。   只见百数十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年轻男子,忽然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毛丰源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别,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毛丰源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帅气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明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头上的鸭舌帽,绕了过去,看起来,正似在找什么人。   毛丰源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毛丰源一看就知道:此人也是个练家子,而且绝对是一名高手。 正文 背后的势力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   毛丰源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几名壮汉正指挥着那些残疾儿童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毛丰源刚从老家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他也不想多事。见此刻天色已晚,黄浦江畔逛得也差不多了。他还要急着在天黑前赶回住所。   毛丰源没有多想,便跟在那群卖艺杂耍的残疾人身后,慢慢地朝外行去。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前面那群明面上是卖艺杂耍,实则是一个盗窃团伙的那群人。只见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壮汉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残疾小孩和侏儒背后,上一脚,打上几鞭。   这样看去,不像是在同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畜牲。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显示自己的威风。   毛丰源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三五个满脸横肉,长相粗犷的汉子。   这些人走近了。一见这几个人出现,前面那带领着一群残疾孩子的领头壮汉立马迎了上去,满脸堆笑讨好般地说着什么。其他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那些人越走越近。   毛丰源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残疾孩子,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在这秋意萧萧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那群人已走过那一群残疾孩子。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那群孩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三五个粗犷汉子,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些人已走近毛丰源。   毛丰源觉得这些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尸体,一直到他们快要经过毛丰源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毛丰源一眼。   毛丰源心中一寒。这些人已经将他围在了中间。   毛丰源知道,麻烦来了。   这时,前面那群残疾孩子,已被赶进了街边的一间小客栈。   毛丰源记住了这间客栈的名字。   毛丰源心中已有了计议,那班残疾孩子就住在客栈里,一时三刻逃不掉,眼下要解决的是四周这三五个将他围在中间的壮汉。   “各位,请问有什么事么?”毛丰源面不改色地问道。   “小子,你真是吃了豹子胆。敢坏大爷们的事!兄弟们给我上,狠狠地教训一下这外地来的傻小子,好叫他知道,在这黄浦江畔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说完便抡起一只手,朝着毛丰源脸上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毛丰源只向他一笑。扭头躲过这壮汉的一击,旋即一个转身,一个标准的垫步踹腿,一脚将这名壮汉踢翻在地……   区区几个街市小混混,根本还入不了出身于武术之乡中的武术世家的毛丰源法眼。不大一会,那三五名壮汉便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能站起身来。   随手解决掉这三五个毛贼,毛丰源步入了客栈。他现在已经大概知道了,那群残疾孩子一定是被这些壮汉控制住,以街头卖艺为幌子,进行盗窃的犯罪集团。这种盗窃集团肯定不简单,能控制住这么一群残疾孩子,其背后肯定有更大的犯罪集团保护。刚来上海滩就惹下这种麻烦,毛丰源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走,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闪身入了客栈。不过这已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毛丰源潜伏在客栈内。他来到那群残疾小孩住的房间外,顺着门缝凑眼望去,只听见那大屋子里,此时坐着七八个中年男子,另外还有三四名妇女。为首的正是白天威胁过他的那名壮汉。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间房子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声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搓手磨拳,就是没有交谈。   毛丰源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听不出什么消息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捡起一块小石子,然后用力朝着房门扔去,在石子未砸到房门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花啦一声,石子打在房门上,房里的汉子,于呼喝声中,开门喝骂,毛丰源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峰地跑出来,毛丰源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在屋内的一个大木柜子里。   毛丰源全身都在戒备中。刚藏好身,那七八名壮汉这才悻悻然回到房里来。聚在一起,围在灯前,那名横眉怒汉把手往桌上一拍,忿忿地道:“操他奶奶的,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辖境,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毛丰源屏息在柜子里。只听另一个威严的声音道:“大亮,你别毛躁,咱们今天来这可是奉了郭老大之命,来办要事的。午间你非要对那么一个外来小子动武,害的我们刚到这柴少云的地盘,就伤了三五个弟兄。我就看你耐不住性子,尽替我惹事!”   毛丰源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精瘦的汉子,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弹簧刀在把玩,他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出头,打扮的颇为新潮的靓女,两人坐在那里,旁的人都不敢坐。   那横眉汉低下头去,海碗大的拳头握得老紧的,但对此人的话不敢反驳。   隔了一会,另一个长的有些獐头鼠目的青年插口道:“大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把厉五哥气得这样子,你吃屎拉饭的么!”   横眉汉子仍不敢反驳半句,但拳头握得青筋毕露。   只听那姓厉的精瘦汉子,用凌厉的眼光一扫众人,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地过路人,值得打草惊蛇么?李岳,那群残疾儿童可都叫人看住了?”   那獐头鼠目的人立即恭声道:“厉五哥,刚才我已带人过去看过一遍了,每房两位把守的兄弟都说没什么变故。”   姓厉的汉子闷哼了一声道:“那最好。”   獐头鼠目的汉子趁机加了一句,“上海滩的地界内,我还真想不出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我们新区大名鼎鼎的厉五哥?何况,这次我们是奉了龙头老大郭山龙的命令前来办事的,谁敢自触霉头?”   毛丰源一听,顿时想起上海滩内几个极具盛名的黑.道人物来。这厉五就是其中之一,他老婆焦红,也是一位身手极高,心狠手辣之人。在上海滩的公共租界一带甚有威名,不知何故全聚在此处?还有那个郭山龙,更是上海滩黑面上数一数二的人物。   毛丰源能知道这些,也不是说他对上海滩的黑.道有多了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二伯也曾是上海滩一个非常有名气的老江湖。他来上海滩来的时候,他二伯曾想要毛丰源跟着自己做事,但被毛丰源拒绝了。于是他二伯就将上海滩的一些黑、白两道极具威名的人物,告知了他,叫他如果遇到这些人,千万不要和对方发生冲突。   毛丰源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天,这些资料对他会非常有用。于是他便很用心的记下了这些人物的名字。   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毛丰源不知道。   他却知道一件事:整个上海滩的公共租界,都服膺于郭山龙的管制。   他们把所得的一切,分三分半给郭山龙,若遇上任何祸难,郭山龙必定付出全部的力量支助。   整个上海滩公共租界内的黑.道组织只有一家,那便是郭山龙的“振新堂”,整个公共租界内的好汉都奉他为老大。郭山龙也就成了整个上海滩名副其实的黑老大。   也许,真正能跟郭山龙抗衡的,只有法租界的柴少云。而在上海滩里能跟郭山龙的“振新堂”并列称雄的,也只有柴少云的“兄弟盟”。   上海滩的市面上,近几年来,一些大小势力不是投靠“兄弟盟”,便是投靠“振新堂”。   “兄弟盟”与市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振新堂”则是在上海滩黑.道扎好了稳定的根基,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故此,有一句话传:“六成郭,四万柴”,意即上海滩黑面上的人物,至少有四万人归于柴少云门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是有六成以上寄附郭山龙的堂下。   只见那在厉五身边身材靓丽的女人,抿着嘴笑了一笑,“李岳,难怪你在闽东一带越混越得意了,这一张嘴皮子忒会甜人心,看来,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开堂口,做老大了!”   李岳眉开眼笑地道:“焦红姐,你就别逗我开心了,当老大要手底下硬,我只有这张嘴,想当老大,不如去问老天。”   厉五却皱着灰眉,满脸都是深沟似的皱纹,一点笑意也没有:“今晚县辖区那边来的是什么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李岳小心谨慎道:“据我所知,来的至少有三人,听说县辖区那边的大宝也会亲自驾临。”   厉五夫妻一齐失声道:“啊,他也来吗?”   李岳点了点头,“看来,郭老大那儿说不定真有大事交给我们去办。”说着眼睛兴奋得闪亮。   焦红却摇头道:“我却有些担心。”   厉五不解地道:“你担心些什么劲儿?”   焦红道:“以前,我们跟着郭山龙混,与柴少云那伙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不少。今天不是你到我的地盘来砍几个人,就是明天我去你的地盘砸几间店。可有哪次像如今这样,抓些不相干的残疾孩儿,还逼着他们去偷,这种事未免有点伤天害理。如果是要我们拿刀动枪地去砍人,我焦红保管眼也不眨。但把人家那些本来就有缺陷的孩子,好好地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下心。五哥,咱们夫妻俩在道上也算有两三番名堂,何必做这不愿做的买卖?要是给人家掀翻了底,底下兄弟也未必服气,这岂不丧了咱们的威名?郭老大要是交代这样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说到最末一句,一干人等,全变了色,厉五尤其厉喝道:“红儿,你疯说什么?”   焦红给这一喝,也喝出了脾性,声音又加大了一倍:“我难道不该说么?现在,连法租界洋买办的独生子也掳了过来,万一东窗事发,咱们这的人都难免牵连在内,到时我们怎么服众?”   只见厉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桌上也是一阵晃悠。   最震惊的还是躲在木柜内的毛丰源。   原来那些残疾的可怜孩子们,全是他们掳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振新堂”下的命令?“振新堂”又为何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正文 杀上门的美女   厉五长吸了一口气,忍住忿怒,道:“红儿,你还看不清局势么?目前,整个上海滩黑.道上的人物,不听柴少云的,就从郭山龙,咱们在闽东一带足可呼风唤雨,但在上海滩的道面上,咱夫妻算什么?你刚才那番话,万望在座各位弟兄,多多包涵,左耳听了右耳忘,勿再传扬为幸。姓厉的他日有各位朋友用到之处,必竭力以赴就是了。”   大亮率先道:“五哥放心,我们都没听清红姐刚才的话。”其余几人,均异口同声这般说。   李岳眼珠一转,也附和道:“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知道自己是场里唯一的“外人”,要避免遭受怀疑。这干人莫不是惯走江湖、杀人如麻之辈,万一怕自己卖友求荣,难保不先来个杀人灭口,忙正色道:“我来跟诸位发个雷公誓,以表心诚,我李岳若把红姐的话透露一字半句,让我李某如过街老鼠,不得好死!”他还待立誓下去,焦红已忍不住啐道:“你本就是‘过街老鼠’,早就人人喊打了。”   李岳尴尬地道:“红姐笑话了。”但一颗空悬的心这才放下来。   焦红叹了一口气,道:“五哥,真要作下去吗?”   厉五再也忍耐不住,葵扇般大的手掌在桌上一拍,怒道:“住口,你这样说,不怕郭山龙?自己不要命,可别累了一家弟兄!”   焦红还待分辨,忽听外面有两声哀凄的犬嗥。   房里众人脸色俱是一变。油灯滋滋作响。李岳仔细聆听,只听又是一长一短两声犬吠,才展容喜道:“是县辖区那边的人来了!”   李岳开门,烛光一晃,房里走进数人。两个人走在前面,身后各左右贴跟着两个人,仿佛生怕别人摸去他们所保护的人身上一块玉似的。这后面四个人,有两个看上去像是学生模样,但眼光流露出来的不是文气,而是杀气。这两个人护着一名锦衣中年人,留了两撇小胡子,长得福福泰泰,像个殷实商人,眯着两只眼睛,笑嘻嘻的。在他身边是一个白净脸蛋、双眉高挑的青年。两人同时但并非并肩地走了进来。这青年后面,有两个人,像幽魂一般地贴近他,双手紧抱在胸前,上衣内有硬物微微凸起,一看便知衣服内藏有凶器。   这两人一见厉五夫妻,即拱手道:“厉五、红妹子,近来可好?”   厉五夫妻也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李岳招呼众人坐下,厉五劈口就说:“看来,今天你们“振新堂”可是大阵仗得很,不然,也不致于让五哥亲自带队了。”   厉五却并不客套,双眉微蹙,有些忧虑道:“大宝,今晚的事,还是小心些好。毕竟我们两家现在是在柴少云的地盘做这些勾当,如果被柴少云的人知道了。你我二人今天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呵呵,厉五哥这么久没见,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就凭我们几个,还不至于惊动得了柴少云。”   厉五本来就瞧眼前的大宝不顺眼,他们‘振新堂’的混子曾经和县辖区的混子也干了不少仗。两边一直有着宿怨。县辖区在上海滩市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属于市郊地段。由于市中心全部被划为了法租界或者公共租界。而那些地理条件不好的地段,洋人们看不上眼,就交给华人自己治理,也就是所谓的县辖区。   由于他们住的地方属于郊区,所以这些人只要来市区,一出来就是二、三十个,从不落单。前些年,上海滩的黑.道还不像现在这般统一,所以当时敢惹县辖区混子的不多。一直到郭山龙和柴少云出现,统一了整个上海滩的黑市,县辖区的混子才算老实了下来。   厉五听了大宝的话,心里渐渐有了几分火气,但想着此次出来是来做正事的,也不便发作,只瞪了他一眼。   那大宝不以为意,嘻嘻一笑道:“最近柴少云与政府的那些官员们越走越近了。这对你我两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不,我家老大听说那柴少云最近打着资助残疾儿童的名义,想在市郊批块地,建一所特殊儿童学校。那柴少云打的什么主意,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应该清楚,他这摆明了是想将自己的势力往外扩张。如果真让柴少云成功了,以后我们两家的日子只怕就更难过了。所以,我们两家的龙头老大这才出此下策,将这批残障儿童抓来,包括那些洋人的孩子也一并抓了。让这些孩子在这里露一下脸,也是为了让法租界的那帮人知道,如果他们仍要偏帮柴少云,我们就拿他儿子作猴儿当街耍把式,赚银子去!”   厉五忙道:“赚不赚银子和我没关系,我只是按郭老大的意旨行事。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批残疾孩子就交给你们了。”   “厉五哥,你我多日不见,怎么这么急着走呢?不如我俩找个地方去喝两杯,也好叙叙旧?”   “不了,事了了,我还急着回去给郭老大说一声……”还未等厉五把话说完,就听到楼下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声,就连躲在木柜里的毛丰源,这时也禁不住好奇起来。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是想要知道这些残障的儿童,为何会遭人控制?不料却瞧上这一场热闹,连名动上海滩的厉五、大宝这种人,也相继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厉五夫妻、大宝等一齐站近门前,由李岳开门。门打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急急跑了进来,急促地说道:“五哥,不好了。‘兄弟盟’的人杀过来了!”   “什么?”在座众人闻言,都不禁心下一颤。   “他们来了多少人?”   “带队的是谁?是柴少云还是“四大金刚”中的哪一个?”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道,屋内一时乱作一团。   “都不是。他们来了大概有二十多人,带队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女的!”来人气喘吁吁滴说道。   “二十来人?”   “一个女的?”   “那是谁?怎么只来二十来人?我们这里现在加起来有接近四十多人,他们区区二十来个人就想把我们吃掉?即使是柴少云亲自带队,这二十来人估计也吃不下我们吧!”大宝冷冷地说道。   “走,出去看看情况再说!”厉五沉思了一下,抬头说道。说完便闪身出了房间。焦红、大宝、李岳等人也跟着走出房门。   毛丰源见房间内的人全部出了房门,便急忙打开衣柜,也侧身溜出房门,来到一个阴暗处继续注视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这时,楼下已经响起了一阵喧哗吵杂的打斗之声。片刻,一群二十来岁的小伙,手持着清一色的鲨鱼刺,冲进了客栈天井。而在这些壮小伙的身后,一位妙龄少女,负着双手,闲庭信步般地走了进来。   满院子的刀光映着昏暗的灯光,灯光滴映在那少女温柔的脸上,刀光闪在她的眸里。她落在众人的包围中。   那少女仿佛毫不在意,不屑滴打量了一下四周,轻盈若诗,悠美如梦。   这是毛丰源第一次见到柴依琳。他第一次看见柴依琳的时候,全世界只亮着一盏灯光。   敌人已在四周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铁桶似的圈子,她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惧之色。   厉五叱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柴依琳妹妹,咱们好久不见了!不知柴依林妹妹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那女子抬头望着厉五,逼前一步,忿道:“厉五,你们‘振新堂’的人做的好事!拐骗残障儿童,我要抓你去巡捕房自首!”   厉五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花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众人说:“就凭你们这几个人?抓我们全部!”大家都笑了起来。   “你哥哥柴少云呢?他怎么不来,让你这么一个娇滴滴小丫头片子过来送死?”厉五心里忌惮柴少云,故意激将地问道。   “我哥没来。他要是知道你们在这里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早就派人将你们扔进黄埔江里面喂王八了,哪还轮的上你们在这里嚣张!”   “哦,这么说你哥不知道我们到了这里?”厉五紧绷的心里顿时一松。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她们,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眼前这女子谈不上什么江湖经验,但却是柴少云最疼爱的人。如果一会动起手来,可千万不能伤着这丫头片子,不然柴少云的怒火,上海滩可没有几个人能承受的了。   大宝打着与厉五同样的心思。这丫头动不得,整个上海滩除了郭山龙外,估计也没人敢动这丫头。但其他的人必须留下来,绝对不能让他们去搬救兵,所以打定了主意,先把她激怒了才好有出手的理由。便顺着厉五的语气,调笑道:“你抓我们去干什吗?”   李岳歪笑着伸手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柴小姐赏爱,请,请,请!”众人都故意大笑出声,笑声里全带着邪意。   那女子顿时寒了脸色。 正文 出手相助   灯光一晃。   只见那妙龄少女喝了一声:“给我砍烂他的嘴!”她身边二十多名年青小伙,提着清一色的鲨鱼刺便冲向了李岳。   李岳闪身急退,砰砰两声,把冲在前面的两人踢飞了出去,但见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际的衣服上已裂开两道口子。   昏暗的灯光微映下,李岳脸无人色,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也不敢走近。   众人心中俱是大为震惊:这李岳也算是在道上滚打摸爬了多年的一个人物了,居然在有所提防的情况下,一个照面竟吃了亏。在座众人不得不对这二十来个手持鲨鱼刺的青年的战斗力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   大宝的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待指挥手下人出手,却听厉五冷冷地道:“早就听说柴少云对他唯一的义妹十分疼爱,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想必这些人都是你大哥为了保护你,而专门训练出来的吧?”   那女子眉头一挑,很是得意地说道:“厉五哥不愧为“振新堂”的十二个老大之一。还算有点眼力!”   厉五点点头,道:“柴小姐,说句实话,你这二十多名手下确实不错。但要对付我们却还是差些火候。我们两家虽说不太和睦,但我却不想为难于你一个女流。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厉五今天决不与你为难。怎么样?”   “什么请求?”柴依琳淡淡地问道。   “只要柴小姐不要插手今日之事,待我们的交易一结束,我们自会带人离去。绝不与你为难!”   那柴依琳女子仰了仰秀丽的下颔,道:“不可能,你们跑到我义兄的地盘上,搞风搞雨,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不过,你们人多,我也不怕,你们在这一带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祸首,你们谁都别想逃!”   厉五说话的声音好像金石碰击一般,铿锵有力,他看对方的眼光也冷似铁:“既然这样,今晚也只好委屈一下柴小姐了,你可怨不得我们!”他这句话一出口,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随时一触即发,尤其大宝与焦红两人,更是跃跃欲试。   李岳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个性本就阴狠,刚刚受伤让他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耻。   厉五、焦红还没有动手,李岳却已先下手。李岳动手的原因,为的是两个字:雪耻。   他一听厉五的话,就知道今晚的事不可能善了,虽然不敢对柴依琳发狠,但那二十来个保护柴依琳的青年,他却没有半点顾忌。不等旁人先有所动,他已从腰间掏出一柄弹簧刀,一闪身从侧欺近,准备一举制服柴依林。   厉五夫妻、大宝见李岳动了手,三人也不甘后人,同时出手。   这四人都是各有造诣的打架高手,也都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几乎是同一瞬间往柴依琳抢进。   四人看似同时进攻,但仍有先后之分,李岳最先动手,再刺倒了两名保护柴依林的青年后,亦是生生被那些手持鲨鱼刺的青年逼退。   厉五是第二个发动攻击的。他的动作要比焦红快上一筹,故虽是同时出手,毕竟他快上那么一些。   可是那漫天的鲨鱼刺所散发出来的刀光第二个便找上了他。   那些刀光来得太快。足足有十数把之多,厉五纵然能独臂挡四车,也会一力降十会,但遇上这么多的刀光,一时也不知从何抵御。   他唯有退。   他一退,那些刀光便盯上了随后而至的焦红。   焦红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闪开,但闪躲不及;想上纵,但上纵先要挨刀,只有连退数步。   焦红一退,刀光迎上了大宝。   大宝一见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后退。   四名打架好手想围攻她,但谁先动谁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均无功而退。   柴依琳仍笑嘻嘻地望着厉五,看来她已镇住了大局。   毛丰源在黑暗处看见柴依琳俏美的神态,越看越爱,正要细看,一道背影忽然遮住了他的视线。   这时,他耳际里传来一个低而疾的语音:“一会要是情况有变,我一叫动手,你就马上动手,制住厉五两口子,其他人全交给我。”   毛丰源一愣。   那背影颀长,正是那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   柴依琳见手下逼退了四人的进侵,颇觉扬扬自得,忍不住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神情来。   大宝仿佛连视线也是四方的,对厉五道:“五哥,她的这些手下训练有素,看来想一下制服她还真有点不容易。叫兄弟们一起上吧!”   厉五点了点头,随即说道:“兄弟们,给我上!这丫头交给我和大宝!”   一时间,两方人马便纠缠在了一起。双方战斗力都极强,一方是训练有素的年轻小伙,一方是在道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流氓混子。一方二十来人,另一方四十多人。双方一交手场面便变得十分血腥。砖头、酒瓶一时间漫天飞舞,混战中的人狼嚎鬼叫……   由于厉五和大宝的阵营人数占优,十来分钟后,柴依琳四周的地上,那二十多名手持鲨鱼刺的年轻小伙便变成了二十多个浑身是血的血人。虽说柴依琳的二十多名青年此刻全部失去了战斗力,但厉五、大宝那边似乎也没占到多少便宜。此刻还能站着的也仅仅剩下了五、六人,而且人人身上都带着不轻的伤。   厉五和大宝满脸阴沉,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后,与柴依琳对峙着。   柴依琳寒着脸,望着身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血人,怒叱道:“你们想干什么?本姑娘可不怕你们!”   厉五和大宝都笑了起来。   厉五道:“大宝,带着你的人,速度将那些小孩带走。刚才动静太大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巡捕房和柴少云的人都会找上门来。”   大宝也是满脸凝重了下来,点了点头道:“嗯。那这丫头怎么办?”   厉五笑问:“能怎么办?你斗的过她哥哥么?不过,她伤了我这么多兄弟,我也决不能让她不付出一点代价!”   柴依琳气极,这两人的对话简直没把她瞧在眼里,正待发作,厉五眼神一烈,眉头一扬,猛然说道:“柴小姐,委屈了,还要麻烦你跟我走一趟!”说完,便一个欺身,来到柴依琳的身旁。   柴依琳心头突地一跳,正要防守,倏觉脖颈上一疼,心神骤分,厉五已闪电般地伸手制住了她。   就在这时候,大厅的角落处陡然爆出一声:“动手!”   同一瞬间,两道人影闪电般掠出。   双拳虎虎,同时击出!   柴依琳对敌经验毕竟不足,看着一道拳影朝着自己挥来,顿时花容失色。那一对拳头,却越过柴依琳的耳际,一拳击在厉五的脸上,另一拳击在他胸前。   厉五的脸突然裂了,同时在吐血!柴依琳一声惊呼,眼前的人脸骨突然碎裂,把她吓得腿都软了。   大厅内的一切,一瞬间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眨眼间,大厅内多了两名青年,他们的神情都是冷傲而悠闲,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事,跟他们全无纠葛一般。   地上则倒了不少人。   大宝、李岳、厉五、焦红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   这陡然出现的两名青年,赫然就是一直躲在暗处的毛丰源以及那不知名的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   目前,整个大厅站着的,除了他们两人外,就只剩下那名为柴依琳的少女。   显然场中站着的是赢家,倒地的是输者。赢的人虽说赢的糊里糊涂,莫名所以。败的人都也站不起来,有的甚至还有可能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   毛丰源忍不住好奇地再看锦衣青年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   毛丰源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毛丰源也不知怎的,听了锦衣青年背着他吩咐的那句话,他再一听到“动手”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他所指示的。   不过,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击倒了厉五夫妻。而其他的人全都是这锦衣青年解决的。毛丰源一直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但当他击倒厉五与焦红的时候,却发现这青年已将剩下的七八名汉子全部击倒。他甚至都没看清此人是怎样出手的。这份身手,让曾经不止一次获得沧州武术冠军的毛丰源都感到心悸。   他虽然听了这青年的话,出手击倒了厉五夫妻,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这锦衣青年为什么要出手帮柴依琳?这锦衣青年又是谁?他和这个柴依琳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毛丰源心思转动,胡乱猜疑的时候。那锦衣青年却微笑着道:“阁下好身手!”   毛丰源没有理会,只是径直地问道:“你是谁?”   锦衣青年微笑着向毛丰源看了看,道:“我和你一样,只是一个过路的。”   柴依琳左看看锦衣青年,右看看毛丰源,觉得好像没有人发觉她的存在。她收到消息,知道“振新堂”和县辖区的一帮混子要在这里有所勾当,她便想着一试刀锋,力斗群魔,给自己的义兄柴少云一个惊喜,却不料为敌所擒。不料在陡然间,突然出现了这么两个神秘的青年,将敌人全部制服,这二人究竟是敌?还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出手帮我?”   毛丰源和锦衣青年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柴依琳所问的问题,也正是毛丰源心中的疑问。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忘了柴依琳的问题里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柴依琳。   他是谁呢?   他又是来干什么的? 正文 两个神经病   柴依琳和毛丰源你望我,我望你。毛丰源越看对方越觉俊俏,柴依琳越看对方越觉不解,只有那锦衣青年,谁也不望,悠然负手,看着一地鬼哭狼嚎,不能动弹的人。   柴依琳秀颔一扬,向毛丰源叫道:“喂!”   毛丰源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柴依琳没好气地道:“当然是叫你。”   毛丰源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叫我?”   柴依琳看他傻兮兮的样子,越发板起脸孔,“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的?你究竟帮哪一边的?”   毛丰源一时也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只好第三次指着自己。“我……”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隔了五尺外的毛丰源便感觉到了柴依琳的怒气,但那锦衣青年却仍然头也没抬。   柴依琳气得把手一指,只顿足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本姑娘!”   毛丰源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向锦衣青年拱手为礼,锦衣青年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毛丰源道:“这位兄弟!”   锦衣青年微笑道:“不必客气!”   毛丰源道:“敢问尊姓大名。”   锦衣青年还未答话,柴依琳已抢先道:“喂,本姑娘在问你话呢?少给我扯别的?”   锦衣青年目光微注,“哦”了一声,便没有再开口。   柴依琳叉起双臂,噘嘴忿道:“你……你们什么意思,快快从实招来,你到底是哪来的?跟他们可是同一伙的?”   锦衣青年笑道:“如果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小姐你了!”   柴依琳气得从地上捡起一把鲨鱼刺。   毛丰源急忙拦住已经暴怒的柴依琳,忙道:“阁下大名,还望赐告。”   锦衣青年也不敢怠慢,说道:“唐奥运。”   毛丰源心中暗忖:唐奥运,唐奥运?自己初涉上海,对一切上海滩中有名人物都有留心,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上海滩道上新起的人物?以他的身手,恐怕绝对可以跻身于一流人物之中,怎么这般默默无闻?口中却道:“在下姓毛,叫丰源。”   唐奥运本满口想讲几句“久仰”的话,但一听“毛丰源”这三个字,也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只把话缩回肚里去,说道:“毛兄弟出手好快,你制住厉五夫妻的手法,似乎是出自八股形意拳!”   毛丰源也道:“唐兄弟的武术技巧更精,与你一比,我这点功夫可就差的远了?”   毛丰源本想再与这唐奥运淡淡,顺便探探他的底。一旁的柴依琳却忿忿道:“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   柴依琳已经忍了很久。在她而言,已经是忍耐到了极限了,忍得连她也佩服起自己的耐性来。她在小的时候,因义兄不肯买给她一个她看上的布娃娃,她便啕哭得把全玩具市场的人都聚拢来看她。有次她在家里要抓回一只飞出鸟笼的八哥,足足打破了义兄家里数件古董、抓破了数张名画,还打碎了大哥心爱的古铜镜,吓得她两天两夜不敢胡闹。   还有一次是她把大哥收藏的火枪拿出去打小黄犬,结果枪走火,伤了义兄的一个兄弟,义兄责打她,她一气,一日一夜没吃饭。吓得他义兄几经艰苦,几次托人,几番哄她,才让她破涕为笑,肯吃饭了。当她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她明显感觉的到他义兄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她义兄身边的人,甚至是他义兄的敌人,也都对她倾心讨好,爱护回让,柴依琳可以说是一向娇宠惯了,也骄横定了。   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却全似没把她瞧在眼里:那姓毛的倒还有两颗乌灵灵的眼珠往自己身上瞟,那姓唐的,简直就不是人,至少不是男人!   柴依琳忍不住了,叫了一声。唐奥运和毛丰源倒是一愣。   唐奥运笑道:“你别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兄弟盟’的龙头老大柴少云最亲最宠的义妹,柴依琳是不是?”   柴依琳诧异地道:“呵!你是怎样知道的?”   毛丰源趁机说:“唐兄弟,这里的情形,我也弄迷糊了,还烦相告,以开茅塞。”   唐奥运反问道:“你听过‘振新堂’啰?”   毛丰源道:“当然听说过,我想在上海滩生活的人,没听说过‘振新堂’的应该没有吧!他们是上海滩里拥有最大实力的涉黑帮会。”   唐奥运又问:“那你听过‘兄弟盟’吧?”   毛丰源点点头道:“当然也听说过!听说是唯一能与‘振新堂’抗衡的势力!”   唐奥运这才说道:“这就对了,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不允许有两个第一。究竟谁才是第一?‘振新堂’雄霸上海滩黑.道多年,自然不能任由‘兄弟盟’的势力坐大。‘兄弟盟’崛起奇快,势不可挡,当然要把‘振新堂’取而代之,于是乎。”唐奥运指了指地上的众人,“江湖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强胜弱败,适者自存。要分成败,就得有人流血,这一批人,既不是第一批,也决不是最后一批……”   毛丰源不想唐奥运再说下去,便问:“唐兄弟是‘兄弟盟’的么?”   唐奥运道:“我?”不禁笑了一笑,扬声问:“不是。我和你一样,只是一个过路的!”   毛丰源笑了。   他向唐奥运笑。   唐奥运倨傲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变成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但这变化一闪而逝,他又回复到那悠然自得、漠不关心的神态,忽叫了一声:“现在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   柴依琳却亮着星目,眨啊眨的,不知她想通了没有,却又问了一句:“你们明白了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们两个到底是哪一边的?”   唐奥运望了她一眼,说道:“我怎么知道。”   唐奥运望向毛丰源。   毛丰源道:“我也不知道。”   唐奥运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狡猾的潇洒,“还好,毕竟有些事,是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的。”   他立即补充了一句:“这样子说下去,要有趣多了。”他还是没有把柴依琳算在里面。   柴依琳气煞。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会那么不尊重她,那么不重视她,那么不当她是个人物,甚至简直可以说不把她当人看。   她觉得很委屈。   她看见对方泰然自若、眉清气朗、洒脱自恃的样子,她就越发恨透了底。   唐奥运说道:“既然我们都是过路人而已,这里的事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不错!”毛丰源笑道:“确实该离开了!再不走,一会儿可就麻烦了!”说完,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唐奥运笑笑,望着他道,“是啊,再不走,大家都会有麻烦了!”说完,竟又抬头望天,也哈哈大笑起来。   柴依琳一双剪水的秋瞳,溜去看看唐奥运,又溜来瞧瞧毛丰源,只说:“两个神经病,神经病,一屋的神经病,一地的神经病,一对神经病。”   唐奥运挑着眉问:“柴妹妹又何以到这神经病来的地方来?”   柴依琳以为唐奥运是正正经经地在问她,那至少让她有被重视的感觉,便舔了舔红唇,两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道:“我听说最近有很多残疾儿童被拐带,闹得很凶,连洋人的儿子也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查得线索,就这样……”   唐奥运打趣道:“就这样来送死了?”   柴依琳玉手往纤腰一叉,瞋目嗔道:“嘿!你说什么?本姑娘来送死?要是……”   毛丰源突然叫道:“小心!”   只听“砰”地一声。   柴依琳只觉脸上一凉,一人飞扑而至,柴依琳在千忙百忙间,一时也忘了反应,那人一张手把她搂了下来,伏到地上去。   灯光顿灭。   灯光未熄前一瞬,另一人已在叱声中欺身冲出门外。   柴依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还是压着她。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柴依琳本来还在挣动,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也懂事起来,静了下来。   飞身掠出门外的人又似一阵烟飞落回大厅里来。柴依琳觉得这个人的身法比幽灵还轻。那和身覆罩着她的人也一跃而起。   柴依琳一度觉得自己跌入了山的怀抱里,可是那山又离开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那幽灵般的人影已点燃了熄灭的灯光。   灯光初亮的时候,蒙蒙晃晃,算是曙色、黎明,还是醒之边缘?   柴依琳忽然聪明了起来。   她终于弄清楚了:护她卧倒的人,是一向满不在乎的唐奥运。飞身冲出门外寻敌的,是那个有些傻乎乎的毛丰源。   她不禁撩了撩发鬓,就看见唐奥运好像个没事的人儿般问:“人呢?”   毛丰源仍凝视着门外说道:“走了。”   唐奥运又问:“是谁?”   毛丰源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人影一闪,有点高,有点瘦,看不清楚,追不及。”这次轮到唐奥运心中一凛:以毛丰源的身手,尚且追不上来人,看来敌人的身手也是非同凡响。   柴依琳望着唐奥运的侧脸:他的鼻子高而匀地突露出来,眼眶深深地低陷了下去,眉骨又高高地耸了起来,那好像是一个塑像的侧脸,然而他,竟然是全没在意的样子!   柴依琳越发恨了起来。可是她就算再恨,也明白了一件事:刚才有人暗算他们!   正当她准备跺脚大骂之时,突然发现毛丰源的眉角处,流下一缕鲜红的血迹。   “你,你受伤了!”柴依琳指着毛丰源的额头说道。   毛丰源用手往眉上摸了摸血迹,又放在嘴里吮了吮,忽喜道:“哎呀!”   这次轮到唐奥运和柴依琳一齐问:“怎么了?”   毛丰源喜滋滋地道:“我真的受伤了,我的血好甜啊!”   唐奥运没好气地道:“你告诉蝙蝠和吸血女鬼去吧!”   柴依琳粉脸含嗔啐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是吸血女鬼?”   唐奥运笑道:“那我岂不是在骂自己是瞎眼蝙蝠?”   三人都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唐奥运笑意不改,却仍把话吐了出来:“又有人来了。”   毛丰源接道:“这回来的可不只是一个。” 正文 人生的理想   柴依琳一听,柳眉一竖,又要拔刀。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紧促的警哨声。   唐奥运忙道:“看来,这次来的是巡捕房。”   柴依琳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哼,这些巡捕们,总是事情完了才出现!”   毛丰源笑了笑道:“这想必是先前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不过这班巡捕一来,此地是不能再留了。”   唐奥运道:“所以还是走为上计。”   只听一阵阵犬吠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次连柴依琳也听得分明了。   唐奥运笑道:“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三人互望一眼,则往门外掠去。出得门来,只听柴依琳在前面嚷道:“你们两个往哪里跑啊?这边啊……快跟上,跟着我啊!”   唐奥运与毛丰源似乎都不太熟悉路,唐奥运望了望前面的柴依琳,只道:“这女子在外面这般大呼小叫的,大概非要把全城的巡捕全都引到这儿来不可。”   “哎!跟着她先跑脱了再说吧!”毛丰源说道。   月光下,三道身影正在疾行。   白衣的是毛丰源。他衣着随便,袍子的颜色柔和得就像月色一般。   锦衣的是唐奥运。他身上的衣服五颜六色,在月色下,反能衬托出一股逼人的华贵。   红衣的是柴依琳。红色的紧身上衣,镶着细秀的蕾丝蝴蝶边子,玫瑰花色的护边贴在柔肩上,一双水灵的眼,一对坠金耳垂珠子,晃漾在白花瓣似的耳上,闪来晃去,还有一双清楚而秀气的眉毛。   就是这样,毛丰源忍不住要望她。   唐奥运也向她望去,嘴角旁似有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   柴依琳知道他们在偷看她。   就算她的速度不比他两人快,但对于判别“是不是有人在看她”这一点,她自信是无敌的。这一点,比起女人来,男人都像蠢材。   柴依琳特别高兴。她秀长含笑的眼睛,故意只看前面的路,仰着脸、微蹙着眉,尽可能多吸气再徐徐吐出来。这样,更可以把她笑中含愁的秀色,以及匀好的身段,这些优点都特别突显出来。这点很重要,要不然,柴依琳总嫌自己鼻梁略不够高,样子好像也不够庄重,而且她自觉长手长脚的,但胸部发育总跟别人不怎么一样。   她心知这同行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要看她,不禁得意起来,脚下也利落得多了。刚才她追这两个男子觉得十分吃力,现在倒似是这两个男子在追她了。   她当然没察觉这两个男子是放慢了脚步在等她,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承认。   适才她掠出客栈大门,便看见迎面而来的巡捕群,惊得她叫了一声,一时之间,电筒光啊、火光啊、吆喝啊,都往这儿包抄,要不是唐奥运和毛丰源一人一边,挟着柴依琳,一连十七八个起落,很可能就要和那群巡捕来一个亲密的接触了。   柴依琳被拖着走,一口气都换不过来了,却还是嘴硬:“跑这么快干什么?我们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追上来我还要跟他们讨奖赏呢!”   毛丰源和唐奥运都不管她,照样挟着她飞掠。   此刻离巡捕越来越远,三人才放缓下来疾行。   柴依琳掠掠云鬓,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可爱。   唐奥运忽道:“你身上擦的香水是不是法国货?”   柴依琳摸了摸鬓边,把衣服拧正了一下,嗔瞟了唐奥运一眼,道:“是呀,怎的啦?”唐奥运“哈”地一笑,跟隔了个柴依琳的毛丰源张扬地道:“我说呢!果然是法国货。”   毛丰源不明所以:“法国货怎么了?”   唐奥运喜气洋洋地道:“上次小红和小翠身上也是这个味,我问过,那两个小妮子都抿嘴光笑不说,现在一问,才知道是法国货。”   毛丰源仍不明白唐奥运的意思:“小红?小翠?”   “哎呀!”唐奥运道,“黄浦江岸附近的红灯区,那里大大小小的青楼,十个中有七八人,身上都是这么一股味道,没想到……”   话未说完,柴依琳已嘟着嘴,抢在毛丰源和唐奥运的前面,身后留下一缕香风。   唐奥运向毛丰源挤挤眼,笑笑。   毛丰源摇了摇头。   唐奥运问:“你要上哪儿去?”   毛丰源道:“回城啊。”   唐奥运又问:“去做什么?”   毛丰源道:“碰运气。”   唐奥运笑了,“碰运气?”   毛丰源道:“是的。我刚来上海滩不久。”   唐奥运笑着问:“你来上海滩想做什么?想发财?要出人头地?”   毛丰源道:“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有一身本领,而且心怀大志,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虚度一生。”他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万一真要虚度,那也无所谓啦。”   唐奥运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也像你一样,有本领、有志气,但仍郁郁不欢地过了一辈子?”   毛丰源好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总要试试。”   唐奥运笑道:“那很好。”   毛丰源反问:“你呢?”   唐奥运道:“我?我什么?”   毛丰源认真地问:“你也有一身好本事,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我跟你同路、同道。”唐奥运倦乏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傲,“其实,我比你早来上海滩一年。这一年多来我换了许多工作,却始终不得重用。所以这才出来散散心的,现在回去,再试一试可有容人之处。”   他顿了顿,才道:“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毛丰源喜道:“那我们可以一道走,路上不愁寂寞了。”   唐奥运笑道:“你当然不寂寞,有我在你怎么会寂寞。”   毛丰源倒当真了起来,“哦?真的?”   唐奥运笑道:“当然,你看我们今天刚刚认识,就遇到这么刺激,这么惊险的事情!”   毛丰源才明白自己太认真了,说道:“呵呵,也是!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缘分?”   唐奥运笑道:“缘分?咱俩可是两个爷们,缘分那东西是泡小妹妹时用的!”   毛丰源端详着他,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倒不那么傲慢不可亲近。”   唐奥运也没想到毛丰源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口里却说:“谁要是整天都在脸上笑着,想傲也傲不起来。”   忽见一阵香风袭来,柴依琳似一朵玫瑰般的脸靥,冲着他们面前就是一笑。“两个男人谈什么,谈得这般卿卿我我、咕咕哝哝的?”她见两个男人没有过来向她赔不是,但她又不想独自一人在月下的郊野走夜路,于是决定以伟大的胸襟原谅他们,倒了回来,又问:“你们猜,本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猜到请你们吃糖。”   她对毛丰源道:“你先说。”   毛丰源只好道:“回家?”   柴依琳只好问唐奥运:“到你了。”   唐奥运认真地想了想,道:“黄浦江岸的青楼。”   “滚!”柴依琳再一次暴怒了……   三人结伴而行,到了次日凌晨,终于回到法租界,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调侃,倒是亲近了许多。毛丰源和柴依琳觉得唐奥运其实并非傲岸难近,但做起事来手腕非常,但平时却显得有些油腔滑调,就像市井无赖的小混混。唐奥运和毛丰源都觉得柴依琳天真烂漫,任性妄为,但心地善良,好奇心强,性子倔得可以。柴依琳和唐奥运认为毛丰源平实诚挚,胸无成见,无可无不可,但有时认真得可畏,固执得难缠。三人无形中似乎了解了对方许多。   但也有一种感觉:三个人都觉得只了解对方一部分,还有一些难以摸索的层面,好像月的背面,是难以观察的。   究竟那是什么?善?恶?   人生里有一些朋友,可能因志趣相投、时势所促,结为知交,但在重要关头,对方真正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惊疑,可能令你无法接受!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的真正本性。   到了法租界,唐奥运对着柴依琳说:“柴小姐,现在法租界到了。我家住在黄埔江对岸,和丰源还要赶去坐渡船,就此别过吧?”   柴依琳却道:“本姑娘不赞成。你们得先把本姑娘送回去再说!”   唐奥运道:“切!你又不是我们的媳妇,我们凭什么送你回去?”   柴依琳气了,金耳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也叮叮响着:“唐奥运!你这是什么意思?”   毛丰源忙道:“柴姑娘,现在法租界到了,这里坐黄包车挺方便的。我和唐兄弟还要赶着去坐床?反正大家都留了联系方式,如果你想找我们玩,也可以坐床过江来找我们啊!”这一句话本想替柴依琳找台阶下,但心里一急,便把“船”字说成“床”字,这可更惹祸了。   柴依琳把足一顿,气鼓鼓地指责道:“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狗鸭蛋,你少得意,本姑娘自会收拾你!”一路上唐奥运惯于挖苦调侃她,她以为毛丰源这一句也同一调子,而且说得更是张狂。   毛丰源可更情急结巴起来了:“柴姑娘,我可可可不不是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跟你圆圆床……”   这一个“床”字,原本是“场”,毛丰源心头一慌,却偏又说错了,这一来柴依琳怒极,以为对方占便宜占出了面,皓腕一扬,就是一巴掌,啪地给了毛丰源一记清脆的耳刮子。   本来,以毛丰源的身手,是没有理由避不开去的。   但毛丰源却偏偏就是避不开去。   他被这一记耳光掴得愣了一阵子。   唐奥运也不劝解,只是哈哈大笑。   柴依琳气得一甩黑发,挑腿扭腰地就转身走了,气嘟嘟地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毛丰源本想追上去,唐奥运却拦阻道:“别急,她气一消,没处热闹了,准会来找我们的。”   毛丰源觉得脸颊上还是热辣辣的,“她……她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轻薄的话呢。”   唐奥运笑道:“就算说了又如何?她那么娇美可人,不想上床,才不是男人。”   毛丰源着实吃了一大惊,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不过……我是没有说这这这种话呀!”   “说了也没啥大不了,”唐奥运好整以暇地道,“大姑娘发发脾气更没啥大不了,怎么,你光说说,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已动手打了人,她还要计较吗!放心,放心吧!过两天她气消了,会来找咱们玩的!”   毛丰源觉得很有些委屈,望着柴依琳远去的背影,愣愣地道:“希望没把她气恼了就好。”   唐奥运从旁观察毛丰源,心中瞧出了几分,道:“气不恼的,走吧!”   毛丰源默默地看着柴依琳远去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转身与唐奥运一起,朝着过江渡的方向行去。   他忽然觉得:这一趟上海滩之行,他仿佛已捉到了真谛。他与唐奥运这简单的相识,到真挚的相交居然只用了短短的一夜时间。但不管他年二人是不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还是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但总是在一起开心过、热闹过、没有隔阂地度过了一夜难忘的时日。   “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唐奥运问道。   两人都没有说话。   唐奥运又来指定对象。“你先说。”他指着毛丰源。   毛丰源微含笑意,“我不知道,我只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闯出一番事业!”   唐奥运道:“是啊,若是男儿不能开万世功业、名扬天下,活来有什么意思?”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抱负,我只想碰碰运气。其实我只要活得快乐、平安就很好了!”   “那是没志气的想法。”唐奥运负手昂然道,“我不是。在我而言,平静是痛苦的,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何必浑浑噩噩度日子!”   毛丰源却说:“我只要试一试,是不是一定能出人头地,我不在乎,不过,不试一试就放弃,总有些憾恨!” 正文 雨中的人   毛丰源以为柴依琳会像唐奥运说的一般,终会和他们联系。   可是没有。   柴依琳再也没有回转。   他等了一个星期,结果还是一样。   毛丰源只好暂时将柴依琳的事放至脑后,和唐奥运开始筹划着未来。   在上海滩,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机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是活力的源泉,暮气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全国各地精英云集在上海滩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要看时势,要靠运气。   所谓的精英,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时,往往不只是事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势,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转,反落得一场空。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自己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知道明天的成败?   唐奥运不知道。   毛丰源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上海滩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唐奥运和毛丰源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有能为,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艰、怀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打家劫舍而扬名;如果他们这样做除了被巡捕房通缉以外,甚至引致各方势力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知道城里的“振新堂”和“兄弟盟”,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   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毛丰源和唐奥运一起来了上海滩,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两人身上的积蓄,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这样的一个雨天。   唐奥运刚在小东门的一个夜市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唐奥运画的人物肖像很生动,很形象,画得颇具画派,但他就是没有名。   没有名,作品就得贱卖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唐奥运可以一天到晚的坐在街边,等候着那些闲来无事的大款上门,画几张画像,或者装裱几幅字画。也不屑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住所之前,先兜去“仁济药堂”里看看毛丰源。   毛丰源在“仁济药堂”里当西药的推销员,“仁济药堂”是一个老字号的药店,他偶尔也替人拔罐针灸,甚有疗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店老板的赏识。对毛丰源而言,这也是一“卖艺”,但总比“卖身”的好。   唐奥运挟着几卷字画,折到“仁济药堂”时,毛丰源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往常一般,要走到路边的一家小酒馆,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瓶白酒,谈古论今说天下,这是他们来到上海滩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三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连飞鸟也惶恐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毛丰源和唐奥运知道雨要下大了,小酒馆又在一条小巷子里,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衣服遮着,窜入一处似被即将拆建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作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雨水淋湿了字画,唐奥运脱下外衣,抹干水迹,毛丰源也过来帮忙,墟外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罢?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毛丰源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也太大了!”   唐奥运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能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青龙巷”,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唐奥运也不觉诧。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毛丰源和唐奥运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目一染红渍,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毛丰源向唐奥运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唐奥运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毛丰源问:“什么病?”   唐奥运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唐奥运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的不说,志便先被消磨掉了。”   毛丰源道:“人人都说上海滩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毛丰源和唐奥运身边,三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   唐奥运望着雨丝,牵动了愁绪,喃喃自语地道:“好大的雨。”   毛丰源在旁不经意地搭腔道:“雨下得好大。”   那病恹恹的公子居然也凑上了一脚,凝望着在檐下挂落眼前的雨线,道:“真是场大雨。”三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外面尽是雨声。一位拾荒的老婆婆,衣衫褴褛,白发满头,蹲在墙角,瑟瑟缩缩地大概在拾掇些别人废弃的破铜乱铁。   一面崩败塌落得墙垣上,经过一只蚂蚁,那高大堂皇的汉子看它足足爬了半天,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外头卷进来得雨溅到也停,忍不住伸出食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病容满脸的公子忽道:“三儿,你等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它没犯着你,又没挡着你,它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何苦要杀它?”   那高大威猛的人立即垂下了手,道:“是,大哥。”   那公子其时年纪不大,脸上却出现役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问:“你怕蔡亮找不到地瓜?”   那高大威猛的人不安地道:“我怕他会出事。”   脸有病容的公子望向被雨丝涂得一片灰暗的景物,双目又沁出了寒火:“蔡亮一向都很能干,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瘦骨伶仃的老婆婆,可能是因为天转寒更逢秋雨之故罢,全身格格地打着颤,披在身上的破毡也不住簸抖着。那公子道:“大荣。”   那两名在近阶前看雨的汉子中,其中一名商人模样的人即应道:“是。”   病公子道:“那婆婆也挺可怜的。”   大荣即行过去,掏出一把大洋,要交给那拾垃圾的婆婆。老婆婆大概毕生也不曾梦想过有这样的施舍,整个人都愣住了。 正文 废墟中的血战   这时候,忽听剩下一名在檐前看雨的男子低低唤了一声:“柴大哥。”   一抹喜色在病大哥脸上一闪而没:“来了?”   这汉子转过脸来,只见他的脸黝黑,向病大哥身后的残垣一指,“蔡亮来了,他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毛丰源和唐奥运都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这男子不是“看见”有人来了,而是“听出”背后有人走近;在这滂沱大雨里,来者又步伐奇轻,连唐奥运和毛丰源都不曾听出有人逼近。   三儿也循这汉子指处望去,也高兴地道:“蔡亮背的是地瓜,地瓜给他擒住了。”   病大哥微微地笑着。   毛丰源和唐奥运相觑一眼:原来地瓜不是地瓜,而是人。   蔡亮背着一个人。在雨里像一支破雨裂的箭,俯首就冲进废墟来。   他一来就对着病大哥恭敬地叫了声:“柴大哥。”   病大哥淡淡地道:“我已经一再吩咐过,这虚礼,谁也不要再行,你要是心里尊重,便不必在口头上奉承,盟里全以平辈相称,更何况还在敌人重地!你难道忘了吗?”   蔡亮道:“是!大哥。”   唐奥运和毛丰源惨骇更甚。   原来眼前这个满脸病容、呛咳不已、瘦骨嶙峋、神色却森寒冷傲的人,竟然就是名动上海滩的“兄弟盟”盟主:柴少云!   没想到却在一个雨中废墟里,遇上了这上海滩中传奇到了神奇的人物。   只听柴少云又问:“事情办得怎样了?”   蔡亮道:“这地瓜已经押来了。”   “很好,”柴少云道:“弄醒他。”   蔡亮闻言,先是重重地将那被擒者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迎脸掴他四、五记耳光,三儿在檐下水畦舀一把水,“霍”地泼在他的脸上。   那人悠悠转醒。   柴少云冷冷地瞧着他醒转。   那人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的是柴少云,震了一震,失声道:“柴……大哥!”   柴少云侧首看进了他的眸子里:“地瓜,你果然有胆色,可惜没有道义。”   地瓜猛地摇头,苦笑着说:“柴大哥明鉴,大哥一向对属下行止,了如指掌,大哥身边的人里,要算我的胆量最不行!”   “你不行么?”柴少云神色里隐带一郁燥的寒傲,就像冰里的寒火一样,“你行的。就算是现在,你眼色里也没有真正的惧意。我倒一向看走了眼。”   地瓜一味地道:“大哥明鉴,大哥明鉴。”   毛丰源向唐奥运低声道:“那是他们‘兄弟盟’内的纠葛,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唐奥运冷然道:“外面正在下雨。”   毛丰源踌躇了一下,唐奥运道:“上海滩也不尽是他们的天下。”他停了一停又道:“我们脚下占的位子也决不算多。”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毛丰源。毛丰源压低声音道:“这青龙巷倒一向是‘振新堂’的重地,这柴少云在此处拿人,可以算是身入虎穴了。”   唐奥运点头道:“连‘兄弟盟’的柴少云都亲自出动,决不会是小事。”   只听柴少云沉声道:“现在,大荣、黑子、三儿、蔡亮和你,只差了一个杨华新,五个人会齐来了,你来告诉我,我一向待你不薄,因何你脸也不翻就暗中投靠了‘振新堂’。还将我们与政府合作,准备在市郊批地建学校的消息告诉‘振新堂’的人?”   地瓜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三儿在一旁冷笑道:“你没想到会给我们逮住罢?你以为躲在这‘青龙巷子”里,就可以缩着头享尽富贵荣华?你既敢出卖兄弟,出卖大哥,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你揪出来!”   柴少云道:“要不是蔡亮,我们也不会知道你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这次我没有带人过来,而是我们这几个一起共过患难、创帮立道的人,一同出来,为的只是问你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做?”末一句如同霹雳雷霆。   地瓜的身子震了一震,嘴里嗡了一嗡;那黑脸的男子仍守着阶前,大荣则在老太婆身前,等于盯在毛丰源和唐奥运的背后,以防这两个不知来路的人猝起发难。三儿叱道:“说!”   他呼呼地又道:“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大哥,对得起咱们!”   地瓜蓦地抬起头来,反问:“你真的要我说?”   三儿怒笑道:“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地瓜毅然道:“好,我说。”   他一口把话说完:“你们就坏在要我说这一节上。”   他这句话一说完,场中便起了天动地的变化。   这变化之巨,连唐奥运和毛丰源在旁,也完全被震住。   地瓜倏地弹了起来。   看他本来的样子,身上至少有四、五处骨折,但他这一弹而起,却是蓄势已久。   他手中亮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匕首闪电般没入三儿腹中。   这匕首是由下搠上的。   三儿脸上的表情,正是心肺被割裂的痛楚。   同一霎间,柴少云正想动手,蔡亮却已经动手。   他一低首。   手中便多出了一把劲弩,同时射向柴少云,每一弩发射出来的钢针的尖端,都闪着汪蓝,显然是涂上巨毒的,快、疾、准、毒,正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柴少云的心神,被地瓜的倏然出手,分了一分;而他的意志,正集中在救援三儿上,没想到他的亲信蔡亮就在这一霎向他下了辣手。   柴少云大叫一声,他来不及躲闪,只好就地一滚,躲开所有的钢针,这一动作在一霎间完成,漫天毒针全都隐没不见。   只有一枚,柴少云躲避不及,钉在柴少云的腿上。   大荣乍见情势不妙,身形一动,正待往柴少云那儿掠去!   那正在收拾破烂的老婆婆却陡然把身上的破毡一扬,向大荣迎脸扫来!   腥风扑脸!   大荣马上警觉:这收破烂的老太婆肯定是早就安排好的暗棋,自己这边早就中了敌人的圈套。   破毡带着劲风。   大荣此刻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躲过迎头罩下的破毡后,他头也没回:他的目标仍然是先救援柴大哥,自身安危还在其次!   他的身形极快。   但那收破烂的老太婆手中的刀比他更快!   大荣警觉得也快。   只不过他想要躲闪时,老太婆的刀锋已划开他的衣服,已钻入了他的脊背。   一幢残墙砖飞土裂。数十名手持开山刃的汉子,从里面窜出,朝着柴少云几人冲了过来。   原来一直有一群人就埋伏在墙里。   这群人匿伏在墙里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为的就是这一时刻。   骤变迭生,一变再变。   大荣前掠的身子,突然搐了一搐,可是,他的势子,并不因而稍减。   他已掠到柴少云身前,一扬拳,从背后将蔡亮击倒,紧跟着一脚将地瓜踢飞了出去。   这时,那老婆婆已持着砍刀追到,一刀重重地砍在大荣的肩胛骨上,大荣闷哼一声,身形一顿,浑身上下已被鲜血染红。   收破烂的婆婆、蔡亮、地瓜,才缓得一口,又向大荣逼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个生死关头,也是扬名立万的时机,谁都不愿意放过。   而且谁都不能放过。   因为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旦发而不中,柴少云一定会找他们算帐!   柴少云猛然掀开衣服的下摆。   他想也不想,手中就多了一柄精致的、类似东洋忍者用的快刀。   多么精致的忍者快。   刀锋出鞘的声音,就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   刀略短,刀柄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时还带着一像空籁一般的清吟。   这是柄让人一见钟情的刀。   同时也令人一见难忘!   因为柴少云第一刀就砍向自己。   他剜去了那枚已没入大腿的钢针和旁边的一大块肉。   他切下自己的一块肉,犹如在树上摘下一粒果子伤处鲜血迸溅、血肉淋漓,一下子湿了裤袜,他却连眉都不皱。   他的咳嗽,也神奇般消失。   他右手使刀,剜去自己腿上一块肉,左手已扣住了大荣的背门。   那柄精致的刀,刀法也变得精致起来。   他右手的刀立刻就封住了拾荒婆婆、蔡亮、地瓜的抢攻!   而且一刀就劈在了地瓜的前胸,将地瓜砍翻在地。   拾荒婆婆和蔡亮惧、急退。   蔡亮眼见地瓜一瞬间便被劈翻在地,还瞪着一对眼珠子,不禁心下大骇,肝胆俱裂。跟着柴少云多年的他,早就领教过柴少云的厉害。   柴少云左手仍在救护大荣,右手刀已先砍翻一名劲敌,逼退了两名大敌!   这一刀砍滚一名敌人之后,刀身已变得通红。   这实在不知是柄神刀,还是魔刀?   拿刀的人,也不知是个刀神,还是刀魔!   大荣飞身营救柴大哥的同时,那数十名手持开山刃的汉子,也全部掠了过来。   但三儿截住了他们。   三儿拔出了递入他胸腔的匕首,跟那些人斗在一起。   因为他只知道一件事:只求柴大哥有会喘息!   只要让柴少云有会喘一口,他就算死,也可以无憾!   不只是三儿是这样想法,大荣和黑子也是这般想法。   废墟里,柴少云、大荣、三儿同时遭受拾荒婆婆、地瓜、蔡亮的狙击,然而在阶前把守的,还有个黑脸的黑子!   可是,敌人既然要杀柴少云,又怎会让黑子闲着!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些手持开山刃的汉子,便分出一股冲向柴少云!   黑子不能闪躲。   他一躲闪,这些人的开山刃就会劈向柴大哥!   黑子只有硬挡。   二十多柄开山齐发,他至少挡了二十刀,黑子没有随身携带凶器,他脱下外套,在外套里面塞进半块碎砖,包着碎砖的衣服被他舞得虎虎作响,只见衣影不见人影,他不能让任何一人冲进墟内,所以还是中了两刀!   黑子狂嚎一声,身子猛然前冲,把一大片残垣撞倒!   密雨、阴天,加上垣塌墙崩,刀手们一时也拿捏不准,黑子拖着包着半块碎砖的外套回援,逼退围着三儿的那群刀手,三儿已软倒在他的怀里。   三儿的一张脸,已变成惨白色。   另一边柴少云一手使刀,已将蔡亮等人逼退。   大荣哼了一声,满脸红光,惨笑说:“大哥,我不行了,别管我们了。你快逃吧,以你的身手,要逃出去应该不难。到时候,记得帮兄弟们报仇……” 正文 从不怀疑兄弟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象遇上这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刀手,包管就算是李寻欢出,楚留香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猥,没有办法反击。   那批刀手又紧紧围了上来。   柴少云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重伤的地瓜,往黑子身上就地一扔。   此举救了黑子!   柴少云立时就以人事不知的地瓜的身体为盾。   大荣却大叫跃起,全力挥动起手中的砍刀。   他护在柴少云的身后。   柴少云只要避开左右及迎面而来的敌人。   所以,这一轮攻击之后,大荣“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血人。   手中的刀支顶着他的身子,斜挨着没有倒下。   黑子又挨了两刀。   三儿则着了四刀。   第二轮攻击即将开始,那群手持开山刃的刀手又拟冲上前来。   这些没完没了的刀手,这些没完没了的刀。   就像雨一般!   柴少云眼里终于流露出一股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蓄势待发的刀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踣倒在地,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回,已倒下四、五人,其他的刀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一想到柴少云的刀,全吓得抱头鼠窜起来。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刀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毛丰源和唐奥运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的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柴少云的身上,自没功夫去理会他们。   当那群刀手陡然出现,并包围了废墟的时候,唐奥运问毛丰源:“要不要出手?”   毛丰源道:“要。我看那柴少云的人挺善良的,对部下也好。再说他还是柴依琳的义兄,你看呢?”   “嗯,这也是个我俩的一个机会。”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我们只是去救人,事情了了后,我们尽量不要参合在他们两帮的仇怨中。”   “可以。”唐奥运疾道,“我不是为了你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振新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与郭山龙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柴少云已难逃厄运,毛丰源和唐奥运立即出手:他们自那群刀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了敌人的胆魄。   唐奥运挥拳如风,将一套六合拳运用的炉火纯青。   毛丰源是以手沿作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柴少云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他过去看大荣。   大荣满身都是伤,成了名副其实的血人。   他再去看三儿。   三儿已经快不行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愤憾。   柴少云俯身说了一句话。   “三儿,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三儿眼眉下、眼眶上,三儿的眼忽然合了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柴少云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柴少云缓缓站了起来。这时候,毛丰源和唐奥运已稳住了大局,黑子着了四刀,但没有伤着要害。他的脸显得更黑。   柴少云问他:“你去旁边将伤口先包扎一下。”   黑子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包扎伤口的时候。”   柴少云道:“很好。地瓜叛了我们,我叫蔡亮去逮他回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华新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大荣和三儿的死,是因为地瓜和蔡亮。地瓜死了,蔡亮也一样得死。”   黑子说:“是。”   毛丰源看着唐奥运。   唐奥运望望毛丰源。   唐奥运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柴少云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毛丰源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柴少云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毛丰源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柴少云一指地上躺着的大荣和三儿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回来的时候。”   唐奥运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柴少云道:“也是你们的事。”   唐奥运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柴少云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唐奥运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柴少云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毛丰源切入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柴少云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毛丰源更是愕然。   唐奥运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柴少云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唐奥运和毛丰源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柴少云身上的伤,和身边只剩一名黑脸的手下。   毛丰源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柴少云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候?”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毛丰源和唐奥运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彻骨的寒,“‘振新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衔尾回袭,连盟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必定会保护蔡亮,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一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不可失,‘振新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黑子,准备好了没有?”   黑子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刀,还像个铁将军似的,持刀而立,威风凛凛。   柴少云道:“你说,‘振新堂’的人,会护着蔡亮退去哪里?”   黑子道:“福州路的陆羽茶楼,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柴少云道:“几成把握?”   黑子道:“六成。”   柴少云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唐奥运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柴少云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唐奥运道:“这一地都是‘振新堂’的人,只是受伤,你若现在去,他们便会即刻通知防患。”   柴少云傲然道:“无妨。第一,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三,如果我要攻击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振新堂’,不是任何一名人。”   毛丰源忽然道:“不好。”   柴少云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毛丰源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好不去!”他说着,缓缓走到一名伤者身边,捡起了一把开山刃,提在手中。   柴少云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唐奥运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柴少云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黑子紧跟而上。   “‘振新堂’总共有十二位当家的。除了郭山龙这个龙头老大以外,剩下十一名。刚才出手的是那名收破烂的老太婆应该是其中之一的焦红。这干刀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那厉五想必也在。一向守着福州路一带的,还有郭山龙的弟弟郭山豹。”黑子在一路上向毛丰源和唐奥运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郭山龙并没有出手,想必是听蔡亮的走报,‘兄弟盟’的四大金刚里的薛老三和莫老四会在县辖区那边有所动作,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毛丰源好奇,听了便问:“那么,你们说的那个薛老三和莫老四岂不危险了?”他想起了半年前在黄埔江畔一带发生的事情。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郭山龙去将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阱;”黑子道,“盟里有杨华新兄弟和夏老二布置妥停,也不怕郭山龙派人掩扑。”   唐奥运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蔡亮,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蔡亮的,我也不知道谁会被‘振新堂”收买,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青龙巷之际,才告诉了同行的人,想必是蔡亮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郭山龙无功而返,而他们这一组人却取了我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天能杀了我,他这作为,郭山龙也不会容他的。郭山龙是什么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蔡亮……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去痛快痛快,痛痛快快!   唐奥运的心,毛丰源的懒散,被柴少云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连同战神一般的黑子,一同奔赴敌方的老巢:福州路。   陆羽茶楼坐落在福州路的中段。大宅的厅堂上,有好一团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四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三个人都是“振新堂”的当家人。   这三个人,是厉五和焦红两口子以及郭山龙的三弟郭山豹,另外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就是蔡亮。   蔡亮看来垂头丧,犹如惊弓之鸟。   厉五两口子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只有一个人安和如初。   而且极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地位最高。也最有权威。最有自信。   因为他是郭山豹。郭山龙的亲弟弟,这家陆羽茶楼的老板以及这福州路一带的当家老大。   郭山豹另一个极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他二哥郭山虎、大姐郭山凤全会为他掩护、为他求情,就算大哥郭山龙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柴少云”的行动,究竟是军师田飞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郭山龙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郭山龙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振新堂”的天下已经给“兄弟盟”瓜分,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郭山龙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的猎手柴少云!   郭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郭山豹当然不服。   他绝对相信,以“振新堂”现有的实力,决不在“兄弟盟”之下,只不过在与政府、与洋人的关系上,“兄弟盟”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及多年来黑白两道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兄弟盟”之上。   “振新堂”与“兄弟盟”之间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大哥郭山龙老是避让,以致“兄弟盟”步步进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柴少云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振新堂”可退无可退了!   郭山豹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兄弟盟”施予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柴少云。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郭山豹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自己这边经营了多年的棋子,花了大代价才买通的内奸“兄弟盟”的“地瓜”余希文,也在此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蔡亮也泄露了身分,这使得“振新堂”在“兄弟盟”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三儿”和“大荣”;可是,败退回来的厉五两口子,还十分畏惧会遭到柴少云的报复,这使得郭山豹更是暴跳如雷。   柴少云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振新堂”的颜面!   郭山豹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命令自己的心腹手下林龙召集了数十名弟兄埋伏在陆羽茶楼附近,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柴少云来犯,因为:第一,他曾无数次击退企图攻陷陆羽茶楼的敌人,其中一次,就在两年前,县辖区的百多名混子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第二,柴少云惊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反攻?   故此郭山豹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厉五、焦红、蔡亮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办法。   这使他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 正文 谁动我的兄弟,谁就得死   “柴少云不是人!”   “那种情形之下,他居然还能躲过蔡亮的劲弩,我、地瓜、蔡亮一齐截击他,还有外面早就埋伏好的四十名弟兄们对准看他,可是他只要一刀在手……”   “他一刀就剜去自己腿上沾毒的一大块肉,一刀就逼退我和蔡亮,再一刀就砍翻了地瓜,他的那柄忍者快刀饮了血,更红。”   “如果我们走迟一步,只怕……”   “人的名,树的影,柴少云的刀,已经不再是刀那么简单了,他那一刀的气势,但令我们感觉到无可拒抗的恐怖,我们只有速退,他的恐怖,我们前所未见。”   “遥望柴少云砍向地瓜那一刀,妖艳得见所未见,看来那么风华绝代,令人无法想象……。”   焦红犹有余悸,想到那一刀的艳冶与畏怖,本来正向郭山豹禀报的话说成喃喃自语,接着蔡亮说道:“本来这次偷袭,我们已经计划的天衣无缝。任谁过来都无法抢救那姓柴的王八蛋,可是,忽然冒出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否则,那姓柴的早已躺在地上,上海滩内以后也就再也没有柴少云这号人物了。”   蔡亮额上有若密密麻麻的水珠,也不知走汗,还是雨水?“我安排好了四十名刀手,本想在那柴少云的身上穿四百个窟窿,但那两个人突然出现,使我们的战阵有了缺陷,阵脚大乱。”   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在无意间造成的。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一时之念,日后可能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是可以易朝换代,改写青史。   我觉得这次行动,事先投有考虑到这些意外的事件,是失败的主因。”   “完了。”   “柴少云是有仇必报的。”   “你们说过这次行动一定能把柴少云置于死地,我才敢动手的,可是,这样子重要的行动,怎么郭老大不来?怎么田飞也没出现?”   “现在柴少云不死,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至少,他一定会来杀我的。”   “豹子哥,你要为我主持公道。”蔡亮全身都在颤抖。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以前他面对生死,毕竟还有勇色豪情,但他现在却感觉全然的彷徨与无助,因为他忽然失去了让他勇敢和豪气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为什么在他“出卖”故主的时候,狙杀他的“兄弟”之后,就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了呢?   现在轮到郭山豹说话了。   他的一双虎虎生威的大眼,如雷动一般滚扫过去;厉五、焦红、蔡亮全都有被雷霆辗过的特异感觉。   郭山豹说话的语音也似雷声滚滚。   “焦红妹子,你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混子了,你这么说可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了。其实你们这次也干得并不坏,至少已损了那柴痨病鬼的两员大将,把他吓住了,他不免要对内部大事整勘。这是无过有功。姓柴的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人使的刀,也只不过是柄刀,你怎么越活越回头了?”   “这次剿敌战,大家都冒了点险,人人有功,蔡亮居然还要争首功,如果杀了姓柴的,你争的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姓柴的还末死,你争个啥?”   “还有,厉五哥,你这话算是自省、还是推诿责任?别忘了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你领着四十名弟兄,居然干不掉一个痨病表,如果要作检讨,恐怕你自己也还没把事情弄清楚罢。”“这个行动一进行,我们就不怕姓柴的报复:最好那痨病鬼敢来,我郭豹子在这里候着他,蔡亮,你选择投靠我们,押的这一注,错不了,别魂飞魄散的让人瞧不起。”   郭山豹又“盯”了每人一眼,直到他自觉眼神足可把人螫得痛入心脾,然后才道:“姓柴的这次受了伤、死了人,至少要一番整顿,这样挫一挫他的锐气,也是极好的事,是不是啊。”   当他问“是不是”的时候,他期待别人同答“是”的时候,自然不希望听到“不是”。   如果他要别人回答“不是”的时候,他的问题自然就不让人能有答“是”的机会。   有些人在会议的时候,根本希望人只带耳朵,不必带嘴巴;当然,在需要赞美或附和的时候是例外。   就在他问“是不是”的时候,外面喧哗的雨声中,陡然变为一种刺耳的铁笛尖啸声。   笛声刺耳,此起彼落。   郭山豹的脸色变了。   三个穿宽袖短襟绉袍高腰机的汉于,一齐进入中堂,一齐跪倒,郭山豹印道:“说。”   后面两人,站在一旁,当先一名汉子道:“下面有“兄弟盟”的人来犯,林龙哥正在下面与敌火拼。”   蔡亮听得险如死灰,全身一震。   郭山豹只“嗯”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真敢到我这里来撒野!”忽又“嗯?”了一声,即向厉五道:“厉五哥,你带人去守后街。”他闷雷似的道,“他们攻前街,更要提防后面。我先给大哥他们去个信,马上下去!”   厉五立即站起,道:“是。”飞步而去。   蔡亮失神的道:“他……他来了?”   郭山豹深吸一口气,一连给郭山龙的住所拨了数通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看着魂不附体的蔡亮。郭山豹突然觉得有点心悸起来。他心想:这大哥和田飞究竟去了哪里?再不然,二哥或大姐至少也要来一来啊!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即将与名动上海滩的柴少云对决时,手心都因奋亢而激出了汗。他稍微凝摄心神,道:“大哥的电话不通,不过这样也好,柴少云来了,就让我去会会他。”   陡听一个声音道:“不必了。”   声音就响起在郭山豹的身前。   然后就是刀光飞起。   一片刀光,划过了蔡亮的喉头。刀光来自那两名侧立的汉子。   郭山豹大喝一声,抓过身旁的椅子扔了出去,人已不见。   人随看刀光。   刀光。   刀轻轻。   刀飞到了厉五的头上。   厉五大叫了一声后,手上的弹簧刀飞旋打出!同时间,他的人也破窗而出!   他只求把柴少云阻得一阻,方才有逃生的机会!   厅中的兄弟那么多,只要他逃得过这一刀,一定有人会挡住柴少云的。   窗棂飞碎。   外头是雨。   他果然逃了出去。可是他的眼前怎么会是漆黑一片的呢?   他马上发现,自己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焦红看见柴少云一刀劈翻了蔡亮,就像他砍翻地瓜时一样,美丽而飘忽,还带看些许风情。   然后第二刀便找上了厉五。   婉约的刀光带看绯色,在厉五刚要飞掠出窗外的脸上绞了一绞,厉五尚这时正好撞破了窗子,身子余势末消,也摔落窗外。   然后刀又回到丁柴少云手中。   柴少云转过头来,日如寒星,望向她。   自己的丈夫生死未卜,焦红在这一刹那,几乎哭出声来。   她还没有哭出声,但郭山豹已发出了一声雷吼,柴少云居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正在格杀他的人,这个正在发生中的事像一柄烧红的尖刃,刺在他的脚板上:过激的反应使他整个都弹跳起来,而且充满了斗志。   这一刹那,斗志甚至要此生命力还旺盛!   宁可死,但决不能不战。杀死柴少云,自己就可以为大哥除去这个心头之患、杀死柴少云,自己就可以名扬天下、威风八面。一个人一直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既不敢叛长逆上,又不服膺已成名的人物,于是便在心中立定了一个“头号大敌”,以策励自己有一天要越过他、击败他,夹证实自己的成功。郭山豹的“头号大敌”便是柴少云。   尤其是当别人对他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以一种萤虫也与日月争光的眼色对待时,更令郭山豹感觉到焦灼的愤怒:有一天,一定要打败柴少云。   只有击败柴少云,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所以在这一刻,他已被斗志所烧痛。   他对柴少云作出疯狂的截击。   他疯狂的叫嚣着,命令着手下不要命般地追击着柴少云。   他身先士卒,提着一柄大砍刀,不停地向着柴少云砍去,他想象着,只有柴少云被砍中一刀,就可以把敌手打了个血肉横飞。   他的刀不停地挥向柴少云,明明可以从前面兜击中柴少云的身子,可是,柴少云忽一晃就过去了,已到了前面他看不见的地方;而明明眼看要击中柴少云的后脑,可是不知怎的,只差半寸,但仍是没有击着。他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只差半寸,击了个空。   柴少云这时已二起二落,砍翻了蔡亮和厉五。   淡红色的快刀变得艳红。   艳红如血。   焦红却连眼睛都哭红了。   柴少云对她这样说道:“带着你的丈夫离开上海滩。你要记住,我不杀你们两口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们并没有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谁杀死我的兄弟,谁就得死。”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他不但对这些围堵他的数十名“振新堂”的混子视若无睹,而且也好像根本就没看见郭山豹这个人。   这一点足以把郭山豹气煞。   这比杀了他更痛苦。   至少是更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