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有时人活得越好,日子过得越是风生水起,就会更相信命。尤其是对比那些条件差不多的人,却活得比自己好的时候。
  
  夏澄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的同学跟朋友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恭维她,“夏澄啊,你真是个好命的女人。”
  
  丈夫事业有成,儿女成双,家庭美满幸福。
  
  他们两个从复读班开始交往,双双考上大学,毕业五年后结婚,婚后十年夫妻感情仍旧很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让人羡慕的一对。
  
  这当然只是场面话,潜台词是夏澄何德何能,拥有现在的身分地位。
  
  夏澄周围的人那样评价她,而她的至亲好友无时无刻提醒她应该知足,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丈夫辛苦在外打拼给她的。
  
  她也如他们所想,本分、尽责而且认命地当她苏家的媳妇。
  
  生活优渥,家庭和乐,如果再说她有什么不满意,别人会摇头指责她矫情,只有过得太闲的人才会成天胡思乱想。
  
  假使不是发生那样的事,那虚伪的假象应该能永远存在下去。
  
  美容spa会所附设的美发店内,几个刚做完疗程的太太们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魏丽馨桌边的电视看。
  
  其实每个人的位置前都有电视,也可以转到同一个频道,但大家就是不约而同,撇过脸,不发一语地望着萤屏上出现的画面。
  
  余月华冲好头发,由设计师助理领到自己的座位,她没有坐下,反倒站到魏丽馨背后,假意地问了一句,“刚刚你们不是聊得挺开心的,怎么我才离开一会儿,你们就都安静了?”
  
  何茹看她一眼,视线又转回电视里,淡淡地说:“记者会开始了。”
  
  这是T市近来最轰动的一件八卦消息,说不晓得那是骗人的,不过因为彼此都是有身分的人,所以她们故作矜持,没有多说话。
  
  不久后,萤屏里出现一个仪容端庄,长相秀丽的女人,。
  
  在镁光灯不断地照射下,她精致的脸孔,隐约透出一股苍白和憔悴的味道来。
  
  她直挺起脆弱的身板,用坚定且不容质疑的语气,捍卫她的婚姻与丈夫的名誉,“我的丈夫苏恒是个爱家顾家的人,我相信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家庭的事,那些照片不过是角度的关系,一切的谣传都是周刊在捕风捉影,我们夫妻共同对此事保留法律追诉的权力。”
  
  那女人说完话,就在一群保安的护送下,离开记者会现场。
  
  萤屏外,诺大的美发店里,只剩下吹风机呼呼吹着的声音。
  
  这情况跟外头一般的美发店不同,至少她们不像那些一般的婆妈那样,看事情流于表面,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话,直接挂在嘴巴上。
  
  市场外头的绿化带,聚集一群太太们,她们看着手机,赤/裸裸且毫不客气地发表自个儿的意见。
  
  “唉,男人就是贱骨头。”
  
  “没想到,连苏恒形象这么好的男人也不例外。”
  
  同样的记者会在一众白领丽人,跟大学女孩们的眼里,又是另一种看法。
  
  她们有风华正茂的青春,所以评价起这件桃色八卦来,底气特别足。
  
  “我说,这种渣男都是女人作贱自己,才会惯出来的。”
  
  “渣男贱女呗,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丢光女人脸了这是。”
  
  “要是我,狠狠敲他一笔赡养费,这种恶心的公用黄瓜不分,要留着等过年吗?”
  
  美发店里的富太太们,依旧沉默着。
  
  或许是物伤其类,对于这样的事,她们见得太多,又或者刚好正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们老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天的事,还是让她们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粉饰太平,视而不见,端起正妻的架子不跟外头的小三一般见识,这些道理跟方法,她们自然懂。
  
  男人在外头交际应酬,总是免不了遇到诱惑。
  
  在场的贵妇家里,谁没处理过这样的糟心事。
  
  大多数的时候她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亲自出马给对方一个警告或教训。
  
  可像苏恒的妻子-夏澄那样,必须对着媒体,发表相信丈夫的言论的,却是少之又少。
  
  多惨的例子,更何况夏澄跟她们处在同一个社交圈里,就算不熟好了,也都彼此认识。
  
  夏澄今日面对的耻辱,她们无一不感同身受。
  
  她那不堪的处境,就像在她们的旧伤跟新伤上撒盐。
  
  魏丽馨轻轻地叹口气,关掉电视,大伙儿很有默契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转头看向身前的镜子。
  
  余月华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眼袋,心里想也该再去做抽脂去除眼袋的手术,但脑海里忽然浮现刚才夏澄在记者会上,那张温婉美丽的脸孔。
  
  她扯了扯唇角,低下头看手里的杂志,那上头才是真正所谓的年轻女孩。
  
  再会打扮,再会保持不变的美貌又有什么用。
  
  老了就老了,男人喜欢的,永远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像她这种老了的黄脸婆,动了手术,老公还嫌假,狠一点的时候,还骂她无聊,没事找事干,专去做些恶心人的事。
  
  不巧,余月华翻过页,看到自家死鬼最近勾搭的小明星照片,她在杂志的内页一角,巧笑倩兮,尖尖的下巴彷佛能将纸页凿穿一个洞,说不是整形的,谁信呢,除非她妈正好是只狐狸。
  
  余月华胸口堵着一口气,将杂志丢回镜前的桌子。
  
  她心里清楚得很,从来被她老公嫌弃的都不是整形这件事,而是她这一整个人。
  
  男人做错事,对不起她,固然可恨,但永远比不上他话语里不经意透露出的嫌弃语气,那才是实实在在最打击她的。
  
  一个人在外乱搞,连尊重也不给你了,却连你的尊严跟自信也要剥夺去,能不成为最让人痛恨的事情吗?
  
  设计师助理在背后按摩余月华的肩膀,感觉得出她的心情不好,找话题与她闲聊。 
  
  “要我来看,苏太太可比诽闻里那个女人漂亮多了,我是苏先生也不会眼瞎放着家里漂亮的老婆不要,去选那种货色。”
  
  但余月华没兴趣回应她,只是冷冷淡淡,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
  
  那些化脓腐败的伤口,本来应该见不得光的,最好是默默舔舐,不需要任何不相干的人来施予同情。
  
  可事业尤其需要注重形象的苏家,敌不过狗仔连日的聚集追赶,由苏家老太太一声令下,让夏澄出面开记者会,平息外界的纷扰流言。
  
  大老婆都站出来说话力挺自己的丈夫了,其余看好戏的人,怎么能不闭嘴?
  
  事实证明,闭嘴是闭嘴了,但那对夫妻一直给人恩爱的形象,也在这件“酒店门”的偷拍事件后,彻底宣告破灭。
  
  记者会后,夏澄第一时间上了私家轿车,在保安的车队护送下,回到苏家大宅。
  
  她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苏老太太请安,并且报备今天在外发生的大小事。
  
  “妈。”夏澄嘴上恭敬地喊,但那份尊敬并不存在她的心里。
  
  苏老太太点点头,既没像往常那样,故意找些她做得不太妥当的事情来提点她,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跟今天记者会有关的话。
  
  “我累了,你不用待在这里,上去吧。”苏老太太转过头,身旁的保姆张春立刻伸手扶起她。
  
  夏澄自觉地走向前,跟着张春,扶着老太太进房里休息。
  
  出了房门,因为张春是待在苏家工作很久的人,她趁着夏澄上楼的空档,轻声安慰说:“太太,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基于所处的身分立场,张春本不该多嘴说这句话,但夏澄为苏家所做的一切,外人也许不知道,可她却是一路走来,亲眼见证过的。
  
  夏澄垂下眼眸,轻扯嘴角,“张姨,谢谢你。”她顿了顿,“晚餐的事,再麻烦你,如果先生回来,你再跟我通知一声。”
  
  “是,那我先去忙了。”
  
  张春知道夏澄一向脾气好,不管面对再糟糕的情况,也总能把事情处理得有条有理,但她没想到,即便是发生这样的事,夏澄依旧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夏澄回到卧房里,机械化地走进更衣间。
  
  她挑选好衣物,再拿出来,工整地平放在床上,她进到浴室,脱光衣服,踏进玻璃门隔开的淋浴间内。
  
  哗啦啦的热水,从顶方固定的大型莲蓬头洒落下来。
  
  夏澄以前只用手持的莲蓬头沐浴,她总觉得头上那东西,偶尔开错一次就会造成她不小的困扰,更怀疑当初安装这个的目的何在。
  
  今天她总算明白了。
  
  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不管她做再夸张,再掉价的事,她自己同样看不见,听不到。
  
  难过到这种地步,身心再也承受不住时,只能连自己也给骗了。
  
  让内心里所有的不甘,通通随水流,冲进排水管里。
  
  如果她的爸爸还在的话,会怎么心疼她?
  
  夏澄待在浴室里很久,直到皮肤起皱泛白,她才穿着浴袍,从里头出来。
  
  她坐在床沿,有了一时半刻的呆愣,她没想到要换穿衣服,或吹干头发,也没注意到脸上只是冲过水,没卸干净的残妆。
  
  夏澄的脑袋里呈现短暂的空白,因为人一旦花了太多力气伤心,就会脱力,然后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
  
  安静的房间,空气彷佛停止流动,沉闷凝滞得几乎让人窒息。
  
  夏澄还想喊,像刚刚那样在水声的掩饰下喊,可她到底还残存一些理智,再说她的喉咙已经开始疼痛,如果继续嘶吼,也许明天会发不出声音。
  
  这时,抽屉里她的另一只手机,不停地传来震动。
  
  原本她拿的那只,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就已关机,能打到她这只手机里来的人,只有她极为亲密的朋友。
  
  打开来,上头是洋洋洒洒,一则又一则,由她继母的亲生女儿徐宁,寄来的巨长短信。
  
  夏澄只淡淡扫过一眼其中一则的一小段。
  
  “......当初跟我打架,抓我头发,骂我是小三女儿的夏澄去哪里了?你是傻了?怎么不拿出那时候的一半魄力来。”
  
  夏澄握在掌心的手机震得发烫,她默默地关机,将它收进抽屉的深处。
  
  她站起来,坐到梳妆台前,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慢慢地卸好妆,再进到浴室里洗好脸,擦上保养品。
  
  在收尾的时候,门外传来转动门把的声音。
  
  她晓得是苏恒回来了,但她没有站起来,甚至也没有转过头看他。
  
  苏恒脚步在夏澄的身后停顿了一下,她低着头没说话,事情发展到现在,吵也吵过,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顶多又是一场无谓的争吵。
  
  可谁都不开口也不对,彷佛他们夫妻之间,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那种无声的沉闷,比争吵更让人无能为力,像一股巨大的漩涡,把她狠狠地扯进去,再撕成碎片。
  
  夏澄一直告诫自己,既然今天肯为他的颜面站出来澄清,就不要再拿这件事跟他吵,那样只是便宜了外头的女人,白白消磨他们还仅存的感情。
  
  只是她做不到心平气和,她吞不下这口气。
  
  夏澄想不管不顾地大哭大闹,可临到头来,在看到苏恒时,她不过是抓紧椅子的两侧,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苏恒走到她身后,举起双手,宽大的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他嘴唇阖动,终于吐出几个字,“澄澄,今天辛苦你了。。”
  
  她没等到他一句真诚的道歉,过去发生同样的事情时或许有过,她已经忘了,但这一次,他从没有对她说过对不起。
  
  夏澄心中的怒火,从炽热燃烧的红色,逐渐转为幽幽的蓝色,那不代表她不生气,因为蓝色的火焰才是温度最高的。
  
  她垂眸,一声不吭,许久后,在苏恒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她抬起头,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夏澄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呓语,没有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苏恒不做声,他蹙起眉心,静静地凝视她。
  
  夏澄忽然摇摇头,自嘲地说:“当然不是现在,再等一段时间,至少不是在媒体追着这件事的时候。”
  
  怎么说出这句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她会比他还要来得紧张惶恐?
  
  做错的人明明不是她,她却仍是会为他着想。
  
  苏恒与镜中的夏澄,对视一眼,他的声音是那么无奈,“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冷静一点,等风头过后,你约你的姐妹出国散心,别老闷在家里,你看起来都闷出病了。”
  
  她自然不能跟他离婚,这年头资讯流通太迅速,抛弃糟糠妻的男人会被千夫所指。
  
  想想也真是相当可悲的事,时代越变越进步,按理说群众的观念应该变得更开明,但事实上并没有。
  
  相反地,名人不能踏错一步,否则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有名的男人更惨,他们摔进深渊里,还得被吊上来鞭尸。
  
  夹着尾巴做人,任谁也潇洒不起来。
  
  著名的纳兰容若要能活到今天,广大的女性同胞只会在他额头上烙个“渣”字,而不会去歌颂他写的词。
  
  现代的男人真心不好做,远比不上几千年来的老祖宗。
  
  旧社会三妻四妾是平常,放到今时今日,一个半真半假的诽闻就能扒掉男人的一层皮。
  
  最好的方法是能与家中妻子继续保持婚姻关系,这样即便外界再有怀疑,也只是雾里看花,永远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对于苏恒为了息事宁人说的一番话,夏澄并不吭声。
  
  她浑身血液像被冰冻住,每个关节不听使唤地颤抖。
  
  他说她有病,他竟然说她有病!
  
  可如此血淋淋的指责后,他还不忘好心地要让她跟姐妹出国散心。
  
  这究竟是打发,抑或是施舍?
  
  在外头,他顾及自身形象还不够,今日还要在她面前充好人。
  
  多虚伪。
  
  他真让她恶心。
  
  夏澄终究忍不住,她大力挥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
  
  她仰起下巴来瞪着他,“你要我怎么冷静?”
  
  夏澄拔高声线,可惜也许是刚刚在淋浴间里待太久,她的嗓子已经哑到无法发出尖锐的声音。
  
  苏恒撇过头,松了松领带,他不再试图平息她的怒气,因为他太了解她的个性,每当她脾气发作的当头,无论他再低声下气说多少好话,她也听不进去。
  
  夏澄虽然已经三十七岁,但在他眼中,她的骨子里还是跟年轻时一样,有种不可理喻的成分在。
  
  夏澄没法容忍他的逃避,她扯住他的一只手臂,睁大眼睛,歇斯底里地喊,“苏恒,你简直欺人太甚!”
  
  苏恒低下头,轻飘飘地看她一眼,甩开她抓痛他的手,淡淡地说:“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讨论任何事。”
  
  夏澄的喉头像被什么哽住,她发不出声音,整张脸胀成红色,眼眶里蓄积满满的泪水。
  
  她恨苏恒,但更恨自己,没有逃离这种糟蹋的能力跟勇气。
  
  正当气氛弩张的时候,突然传来三下敲门声,没经过房内人的同意,房门便被推开来。
  
  苏老太太站在门外,她先看着苏恒说:“阿恒,回来了,就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晚点再下楼吃饭。”
  
  苏恒说声好,再看向夏澄,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从容地转身进了浴室,可只有他心里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可耻,跟他的自以为是无关,但却与他的逃避有密切的关系。
  
  如同往日里的每一次争吵,当无法可解的时候,他将夏澄一个人留在原地,承担所有的问题,让她独自去面对他的母亲。
  
  苏老太太扮演的角色,就是苏恒最忠实的追随者与拥护者,她是他婚姻关系里唯一不败的常胜将军,她为他摇旗吶喊,压制所有骚动,并且消灭那些试图揭竿起义的叛乱思想。
  
  “夏澄,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夏澄在出房门的一瞬间,停顿一下脚步,或许她还有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这一次,苏恒不再只是抛下她,而是站在她的身边。
  
  进到苏老太太房里,她开始说起千篇一律的话。
  
  “男人在外工作辛苦,做妻子的就是要为他分忧解劳。”
  
  “在外头谈生意,总得接触那样的人跟环境,你到现在还不懂那只是逢场做戏而已?”
  
  “阿恒这次是做得有些过了,但他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你就不能耐着性子,好好跟他说话?”
  
  夏澄脑袋放空,目光直直看向苏老太太的脸,彷佛她说的话,只是吵杂的背景音。
  
  苏老太太察觉了,她拿起身旁的水杯,喝一口水,放下后,她的语气更加严肃强硬,“长辈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张春在旁边,赶紧打圆场,“老太太,做夫妻的,哪有不吵吵架,拌拌嘴的呢?我说您还是省点力气,否则等会儿,那两个小祖宗回家,吵着闹着的时候,您再说头疼,也没时间能让您休息。”
  
  好不容易,夏澄从房里出来,她不想上楼,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大门那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叽叽喳喳,却又带点软糯的童音飘进夏澄耳朵。
  
  “爸爸,你要出门吗?”
  
  “捏捏乖,爸爸晚上还有事情,你在家好好做功课。”
  
  刚从幼儿园回家的小女孩,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委屈,“那我睡觉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苏恒顿了顿,“你先睡,爸爸今天要忙得晚一些。”他转向另一个男孩,“皓皓,你带妹妹进去。”
  
  这时,夏澄已经来到大门边,她默然不语地盯着苏恒的背影。
  
  捏捏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妈妈”,朝她扑了过来。
  
  皓皓是个九岁的大孩子,他只是走过来,静静地看着他的妈妈跟妹妹。
  
  谁说孩子小不懂事,他们的心思干净单纯,也异常敏感脆弱,他们总能第一时间感觉到父母之间出了问题。
  
  小女孩卖萌要留住爸爸,大男孩则是默默地选择站在母亲的身边。
  
  夏澄拉起皓皓的手,朝他微微笑,再抱起捏捏,说:“进去脱鞋子洗手,妈妈再拿点心给你们吃。”
  
  假使婚姻是一座围城,苏恒就是城里的王,夏澄只是平民,又或者只是奴隶,他的母亲就是打在她背上的鞭,驱使她继续做,再继续做下去,不管她是不是累了,抑或是想要从围城里逃出去。
  
  是谁赋予苏老太太那么大的权力?
  
  苏恒。
  
  夏澄为何愿意甘受苏老太太的摆布?
  
  最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因为苏恒,但有些重要的东西被消磨殆尽后,她舍不得的只有两个孩子。
  
  徐宁带她去看过一个很有名的测字大师,也许人一旦失去方向与希望时,他们只能不堪地求助算命这种迷信的东西。
  
  夏澄测的是婚姻,她从其心写下“呆”这个字。
  
  大师说了很多,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将“呆”字的木移动到口里。
  
  他摇头说:“苏太太,你的婚姻就是个‘困’字,走的是不死不休的局。”
  
  夏澄并不信命,可直到她死的那一刻,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这一句话,这大抵是对她短暂的一生最好的注解。
  
  她觉得最可笑的不是命运终于主宰了她的未来,而是自己到最后,却仍旧选择去应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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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恒被推进手术室时,外头的天空正出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文奇观。
  
  太阳上有剧烈的活动,黑子的数量增多,甚至在地球的人类,用肉眼就能观察得到。
  
  他再醒来时,人是在一个小型的灵堂里,桌上燃着几炷香,几缕轻烟慢慢地往上飘,消失在空气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是他的丧礼,但因为场面太过寒酸,他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苏恒立在原地,抬头望着灵堂正前方。
  
  照片里的女人,他看着有一些熟悉的感觉,可他却想不起来那是谁。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满脸憔悴的男人,正倚在墙边小寐,身旁则坐着一名年纪很小的女孩。
  
  她的穿著打扮有些邋遢,头发也乱糟糟的,不过长得很像他的小女儿捏捏,所以他心里莫名对她产生好感。
  
  小女孩趁男人睡觉时,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到灵位前。
  
  她的眼睛慢慢地变红,接着她抽出三炷香,再翻出一个打火机。
  
  苏恒愣了愣,终于上前去阻止她,“小妹妹,你不可以自己一个人玩火,这样很危险……”
  
  小家伙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仍是自顾自地点上香,跪下来有模有样地拜了拜,然后搬来一张凳子,勉强地想将香插进香炉里。
  
  可是她尝试很久,还是因为身高太矮,没法如愿。
  
  苏恒忍不住走向前,想帮帮她,手却在碰到她香的瞬间,穿了过去。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小女孩彷佛在这一刻终于看见他。
  
  她转过身子,仰起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语调软软的,带点哭泣后的鼻音,问:“叔叔,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黝黑的眼珠里,有着超乎同龄孩子的世故与坚强。
  
  苏恒蹲下来,也同时想明白许多事。
  
  他终究没从手术中挺过去,而现在他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两个孩子跟老母亲。
  
  都说死掉的人,头七能够回魂,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他们身边。
  
  这时,苏恒的身后却传来男人刚睡醒时,略为低沉暗哑的嗓音,“澄澄,你在跟谁说话?”
  
  小小的夏澄瞪着圆溜溜的漂亮眼睛,看了一眼苏恒,再迈着小短腿,跑到自己爸爸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然后她转过来,露出一张小脸,比着苏恒在的方向,用小孩紧张不安时才有的语气说:“爸爸,有个奇怪的叔叔站在那里,你没有看见吗?”
  
  夏振池蹙紧眉心,也不朝夏澄指的方向看,便把怀里的小女孩抱得更紧一些,他轻描淡写地说:“澄澄乖,你陪爸爸在这里太累了,等等魏阿姨来,你就先跟她回家里去。”
  
  “不,我不要,我要待在这里陪着你。”夏澄坚持地说,可她的样子,只让夏振池觉得那是小孩在闹脾气。
  
  殡仪馆总归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让一个小孩陪着他成天待在这里,并不是一件恰当的事,更何况她刚刚还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同时间,因为周围人的视而不见,再加上小女孩的名字,让苏恒忽然意识到自己人究竟是在哪里。
  
  正确来说,他其实也不在这里。
  
  他死了,而他的人是不存在的。
  
  或者用现代化一点的科学解释,他是一组游离的电波,然后他莫名其妙回到过去,来到夏澄母亲刚死的那个时候。
  
  他也很快地发现一件事,除了年幼的夏澄外,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
  
  不过,他也不是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他常常会掉进一种晕眩的状态里,再睁开眼睛时,短则过个几天,有时候,却是一两年过去了。
  
  初始他以为这样的日子很难捱,但真正过了,其实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无论生活再怎么糟糕,只要习惯了,谁都可以对现状感到麻木不仁。
  
  他跟夏澄相敬如冰,对彼此默不关心,也能假扮模范夫妻十几年。
  
  现在的他这样浑浑噩噩地度日,比起从前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应酬里,根本没什么不同。
  
  这样的过程说不上很愉快,可总归是新奇的。
  
  小夏澄有她可爱之处,他以前从未看见过,所以他觉得观察她是件有趣的事。
  
  苏恒在年轻时很常听夏澄跟他聊起小时候,当然这在后来,夫妻已经无话可说以后,她却连提都不提了。
  
  他还记得夏澄的母亲在她三岁时就出车祸过世,她的爸爸起初是一个人带她。
  
  同一年,夏振池任职的公司女老板离婚,再过两年,他们就在一起,随后不久两人结了婚。
  
  这件事在外头传得风风雨雨,因为夏振池娶的新太太名叫傅嫚,她的前夫是T城豪门世家的长子徐曜庆。
  
  有传言傅嫚跟夏振池两个,很早就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夏振池是傅嫚创立公司时,找来的第一批员工,后来成为她的秘书,特助,尔后慢慢地升上公司的副总。
  
  因为两人在事业上合作无间,终于产生超越上司与下属的情谊,所以才会逼死夏澄的母亲,也让傅嫚跟徐耀庆的夫妻感情破灭。
  
  但苏恒知道那只是无稽之谈,傅嫚会跟徐曜庆离婚,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他在外头有别的女人。
  
  傅嫚第一段婚姻有过一个女儿,她没法跟势力庞大的夫家抗衡,把孩子带到身边来照顾,而她也无意再生孩子,所以真正被她带大的小孩,只有她二婚丈夫的女儿苏澄。
  
  只是她们这对继母女的感情并不好,除却夏澄年纪小,听信人家说傅嫚是抢走她爸爸的坏女人外,傅嫚的性格,基本上是非常冷情的,她像所有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一样,有股坚强不落于人后的自信。
  
  再加上她自己本身的家世背景,与在徐家当长媳的磨砺,她表现出来的高贵跟冷漠,让失去亲生母亲的夏澄,很难打心底喜欢跟她亲近。
  
  也因为是这样的重组家庭,后来夏振池过世后,夏澄在人前彷佛失去娘家的倚靠。
  
  毕竟人心是偏的,谁都不相信傅嫚会真心疼爱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夏澄幼年时,爸爸跟继母的事业起步,工作非常忙,也时常没办法陪在她身边。
  
  苏恒每次出现在她的身边,就会发现她的个子再长高了一些,而且她也已经习惯有他的存在。
  
  通常看见他,也只是默默地一个人从书柜里,拿出各种书来看。
  
  处于这种奇怪的状态久了,苏恒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尤其小时候的夏澄长得非常可爱,跟捏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看到孤单的她,就会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遗留下来的女儿。
  
  苏恒来到夏澄前面,故意在她面前挥手说:“澄澄,你看得懂书上所有的字吗?不如由你来翻页,让叔叔来讲故事给你听。”
  
  这时的夏澄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她已经懂事到该如何忽视眼前这个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她阖上书本,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拿出今天学校的功课,一声不吭地开始做起数学题。
  
  苏恒从她的背后探过头,偶尔看她迟疑了,会“适时”教她解题的方法。
  
  夏澄的笔尖停在纸张上,她没有动,在反复经过几次这样的情况后,她终于放下笔。
  
  “叔叔,我做功课需要专心,请你离开好吗?”她板着脸说。
  
  苏恒过去当然没见过夏澄小时候的样子,但曾听逝世的夏振池提过,夏澄是个活泼得过分,甚至调皮到会惹事生非的小孩。
  
  不过,就他观察她这么久以来,他觉得现在的她是有些偏安静的孩子,或许她在大人面前会笑瞇瞇地说话讨人开心,可在私底下,她非常文静,最常做的事,就是在看书。
  
  傅嫚有空闲的时间,都会找机会来盯小夏澄的功课,她们的相处模式十分严肃而正经。
  
  平心而论,傅嫚算不上是温柔可亲型的女人,但也许是有苏恒不断跟小夏澄耳提面命,她现在对这个继母并不感到排斥。
  
  夏振池死的时候,傅嫚几乎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直到那时候,夏澄才终于打从心底承认这个继母。
  
  夏澄在苏恒事业出状况时,不得不去请傅嫚帮忙,她也只对夏澄说了一句话,“你是我的女儿,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帮不帮忙的问题,你早该来找我,而不是拖到现在。”
  
  前世的夏澄曾说,她对不起父亲跟傅嫚,因为她从没有处理好亲子间的关系,还给他们造成不小的困扰。
  
  不管傅嫚待她如何,只要她真心爱父亲就够了,更何况傅嫚对她其实非常好,就是为人太过冷淡。
  
  因为这个缘故,苏恒尽可能帮助小夏澄去接受傅嫚。
  
  结果超乎他所预期,小夏澄不仅不讨厌傅嫚,还挺喜欢跟她相处。
  
  苏恒无法离开小夏澄太远的地方,有时她的日子平静到,连他这只鬼也会无聊得打起瞌睡,而幸好他也不是一直能陪在夏澄身边。
  
  时间大幅度地跨越个几次后,帮他再出现时,小夏澄已经长大,还考上T市最好的一所高中。
  
  蝴蝶效应毫无意外地产生了,现实所发生的情况在这里跟苏恒的旧有认知有了分歧。
  
  夏澄的成绩出乎意料的好,她从一入学,便是T一中的学霸,读的也是最好的班级,还当上班长。
  
  虽然如此,却仍免不了她跟傅嫚女儿所引发的风波。
  
  过去的夏澄跟傅嫚的女儿-徐宁,念同一个班级,那是有关系的学生才会进的班。
  
  两人的背景注定关系好不到哪里去,好死不死凑在一块儿,简直是场可怕的灾难。
  
   正文 变动   
  既然人生的轨迹起了变动,苏恒也立即联想到,或许他来到的是科学家口中的平行时空,事情很可能不会跟他过去所经历的一模一样。  
  
  不过夏澄跟徐宁大概真是有很深的缘分,那种王见王的机会要来,既便命运悄悄地改变了,仍旧按照既定的轨道走。
  
  起因是徐宁暧昧的男孩子,K班的班草陈绍俞对外放话说,他非常欣赏A班的班长夏澄。
  
  苏恒并不意外夏澄年纪轻轻就有追求者,但他用客观角度来看,现在的她确实没有以前美。
  
  他在十八岁初遇夏澄时,第一次理解到何谓“矛盾造就尤物”。
  
  夏澄的五官虽然长得不错,却不够精致,身材也说不上纤细,可她就是能吸引周遭人的目光。
  
  她身上张扬的野性与天真的孩子气并存,还未长开时,就显露出明艳的气质,但又不失爽朗大方。
  
  总得来说,夏澄的漂亮没有攻击力,所以无论是女同学或男同学都喜欢跟她做朋友。
  
  当时的徐宁用一句话形容她,算是形容得极为贴切,“夏澄讨人喜欢,不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是她的个性,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舒服。”
  
  只是后来的夏澄变了。
  
  她就像是一朵被抽真空保存的红玫瑰,鲜艳与美丽仍在,可早已失去了最重要的生命力。
  
  苏恒知道是自己造成的,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补偿她。  
  
  苦闷的学校生活,日子实在太无聊,屁大的一点小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单纯的校园因为这起小小的桃色风波掀起了波澜。
  
  那天苏恒来的时候,夏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微扬起头,与围在她桌边的一群同学们说话。
  
  同班同学小璐,面色沉重地说:“我听K班的人说,徐宁放话要在厕所堵你,她要跟你谈判有关陈绍俞的事。”
  
  坐在夏澄斜前方的余月华冷冷地哼了一声,“夏澄,别理她们那些K班的人,等等你跟我一起,我们去向班主任报告。”
  
  夏澄抬起头,左右看了一眼站在她桌旁的一圈人,轻飘飘地笑了笑,“你们不用替我担心,学校里人这么多,她不会傻到在这里找我麻烦。”
  
  小璐还是不放心,“话不是这么说,K班的人成天只会惹事生非,谁知道徐宁会干什么事情来?”
  
  夏澄不置可否,只是站起来赶人,“我的事不劳诸位大德费心,上课铃都响多久了,你们还不赶紧各就各位,不怕等会儿被Queen罚跑操场吗?”
  
  A班的班主任教英语,冷酷严厉的教学与带班态度,让同学们私底下都偷偷称呼她是异形女王,而他们A班的同学就是唯女王命令是从的异形。
  
  可事实证明,徐宁就有这么傻,而且人自己要朝脑子灌水,连老天也救不了她。
  
  上完最后一堂课,正值放学时间,走廊上来来往往还有许多人。
  
  夏澄去了一趟洗手间,却被徐宁带来的三位同班女孩子拦住。
  
  苏恒此时站在女厕的门口,十分担忧地说,“澄澄,你当心。”
  
  夏澄慢条斯理地洗着手,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苏恒头一次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丧气。
  
  大概是一路看着她长大,如今他对她的情感变得很复杂。
  
  夏澄既是他的妻子,又彷佛是他的女儿。
  
  两者之间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夫妻之间的感情,总有激情不再,慢慢转淡的一天,可父亲对女儿的那种打从心底产生的疼爱,却只会一天比一天来得更多。
  
  按照苏恒过去所听过的情况,那时的夏澄后来能成为K班女生里的大佬,跟厕所的这一战脱不了关系。
  
  这也同时确定她跟徐宁在学校的排名谁先谁后,而她们两个深厚的姐妹情,更是在此后慢慢地累积起来的。
  
  不过,现在由苏恒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女孩夏澄,可是十足十的乖乖牌,他不认为以她的实力打得过徐宁。
  
  因为怕她被欺负,苏恒禁不住忧心说:“澄澄,快跑,如果跑不了,走廊那里有位老师走过来了,你大声喊,他肯定能听见的。”
  
  夏澄与傅嫚相处久了,性格中多添了一股从容不迫的淡定。
  
  她像是没听见苏恒的话,只是用眼角余光瞥过身后的人。
  
  徐宁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语气不善地说:“同学,你转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聊一聊。”
  
  夏澄没有转过头,淡淡地说:“我跟你不熟,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徐宁后头站着的是她同班同学栗子,人长得高头大马,脾气也不是一般的火爆,她马上凑到夏澄身后,推一把她的肩膀,大声骂道:“行啊,成绩好了不起,就知道你这种人特爱装逼。”
  
  夏澄扯了扯嘴角,她转过来看着徐宁,慢悠悠地说:“徐宁,如果我们两个在学校起冲突,到时候你妈肯定不好处理这件事,你别让她难做人。”
  
  她们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毕竟傅嫚跟徐曜庆离婚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徐宁一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还真想不到夏澄会拿她的母亲来压她。
  
  因为家境富有,她就是天之娇女,也没有对谁低声下气过,可她心里一直有个情意结,那就是她的母亲不要她,改嫁其他的男人。
  
  当然她会有这样认为,全是因为徐家的长辈们,自小到大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栗子察觉不到徐宁已经迟疑了,仍是朝着夏澄叫嚣说:“别以为抬出其他人来我们就会怕你,你们这种爱打小报告的学生,姐我见多了。”
  
  夏澄垂着眼眸,不知想起什么,忽地嗤笑一声,她这抹挑衅的笑容,严重刺激到栗子的自尊心。
  
  栗子抬起手,就想给夏澄一巴掌,好让她能记取教训,“笑什么笑?就你会勾引人,简直不要脸……啊!”
  
  事情变化太快,连站在一旁的苏澄都讶异得张大嘴巴。
  
  当栗子的手才刚刚挥过去,夏澄就握住她的手腕,往前一带,并顺势狠狠地抓住她的头发,直接往墙壁撞去。
  
  没等栗子的头撞得头破血流,夏澄已经从她的膝盖后方猛力踢下去,逼得栗子在墙壁前紧急煞车,跪倒在地板上,面壁思过。
  
  夏澄眼里流露出来的戾气与张扬的狂妄,别说徐宁被吓得措手不及,没法做出反应。
  
  苏恒堂堂一个大男人,也勉强只能说出几个字,“你……别再打了。”
  
  好不容易徐宁跟另一名同学清醒过来,正要一起冲向前解救栗子时,夏澄早已从身旁的水桶里,举起一支骯脏的拖把。
  
  她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将脏水洒到徐宁的脚边,“不嫌马桶水恶心的话,你们两个可以过来试试。”
  
  这时,栗子挣扎地想站起来,可夏澄脚踩在她膝盖后方脆弱的位置,一双爪子也还紧抓她的头发,所以她只得挥舞双手,想要逃脱夏澄的桎梏。
  
  苏恒头皮一紧,冷不防想起以前他跟夏澄吵架的时候,她总是气得狠了,才会跟他吵架。
  
  原来这是她对他手下留情,他很侥幸,从没见过她真正凶狠时候的样子。
  
  战火一触即发,但没等到夏澄跟她们打起来,A班的同学们已经簇拥着自己的班主任来到厕所。
  
  这件事或多或少关系到班上的面子问题,班上的几个男孩子,老早便开始留意,K班的人会不会来找夏澄的麻烦,而最后果然被他们等到了。
  
  A班的班主任不过进到厕所,目光冰冷地扫过一眼,徐宁跟她的小伙伴们,立刻像三朵蔫掉的小花,在寒风的吹打下,完全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
  
  异形女王管教学生所采取的凌厉手段,那可是相当出名的。
  
  虽然T中里不乏有家世背景的学生,但架不住女王带的班级升学率非常好,所以无论是学校,或是家长,甚至是学生,只要看到她出现,都会下意识地肃然起敬。
  
  她朝自己班上最得意的学生问:“夏澄,她们是不是在为难你?”
  
  夏澄微笑,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只是这位同学在厕所里滑倒了,我想扶她起来。”
  
  徐宁蹙起眉头,不解地望向夏澄,但没等她弄清楚夏澄的态度,A班的班主任已经瞪着她们说:“你们几个跟我到办公室里来。”又说,“夏澄你先回去,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就好。”
  
  回到家里后,夏澄压根没跟夏振池与傅嫚提起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
  
  身为一个全程在场的旁观者,苏恒忍不住对夏澄摆起长辈的身分,“澄澄,虽然她们来欺负你也有错,但你不应该采取以暴制暴的方式。”
  
  夏澄正从书包里,拿出今天的功课,她转着笔,盯着作业本,喃喃地说:“真啰嗦。”
  
  苏恒心里莫名有种女儿已经长大,开始有了叛逆期的沮丧感,“你别嫌我唠叨,我说这些话,只是希望你好。”
  
  夏澄忽然抬起头,眼神放空地“呵呵”两声。
  
  她转过椅子,冷冷地注视眼前的这只鬼,“叔叔……”她加重这两个字的语气,“这不关你的事。”
  
   正文 欲盖弥彰(修)   
  苏恒被夏澄拒鬼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给噎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她很有些脾气,但另外一个时空的她很少在他面前显露出来,所以他现在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男人其实很要面子的,更何况他还是个在商界打滚过的中年男人。
  
  苏恒轻咳一声,“我只是在担心你。”
  
  “嗯。”夏澄将椅子转过去,冷不防地来了一句,“你担心有什么用?你又帮不了我。”
  
  苏恒来到她的书桌旁,故意跳开不愉快的话题,问:“你功课上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叔叔可以教你。”
  
  旁的不说,他对自己的功课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学生时期的他,成绩非常好,他会去复读班,纯粹是因为高考时意外落马,差了几分就能进他理想中的志愿。
  
  T中为了争取他来,还开出学杂费全免的优惠。
  
  学校对苏恒的期望,不只是考取到本科而已,以他在高中时的辉煌战果,校方认为他很有机会拚上全省前几名。
  
  虽然后来苏恒没如愿考取前三甲,但他还是领到T中提供给校内高考第一名学生的奖学金。
  
  有这样的成绩,其实他已经觉得足够了,可当时包括他的母亲跟学校里大部分的人,都说是夏澄影响到他,所以他才会失常。
  
  夏澄扬了一下嘴角,摇头说:“你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别再说要教我的事,你只要离我远一点,让我能专心做功课,就是对我最有帮助的事。”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她没有冤枉他。
  
  苏恒不当学生已经非常久了,凭他的记忆应付夏澄初中的课业还算勉强,到高中以后,的确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高一上学期的总成绩公布下来,夏澄是学年段第三名,远远甩了第四名好几条街。
  
  越是优秀的群体,彼此的差距越是小,一分之差,也许就输给几十个人,可夏澄硬是挤进领头的小群体,拉开自己跟其他人的距离。
  
  然而,她仍旧不满意,她待在书桌前的时间,比以往还要来得长。
  
  苏恒既感动又心疼,这个夏澄他是从小看长大的,她有多努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夏澄几乎不出去玩,她将所有的时间拿来读书,只除了定期会用家中的健身器材做运动。
  
  如果放在以前,他打死也不相信,夏澄能当得了学霸。
  
  他总是在她难过到不得不询问他时,不耐烦地说:“这事你别管,你什么都不懂。”
  
  其实夏澄怎么可能不懂呢?
  
  那种潜藏在骨子里的轻视,与看不起最伤人,更别说他又做得如此明显。
  
  夏澄的隐忍只是不想道破,他那欲盖弥彰的丑陋心思罢了。
  
  厕所的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有好一段时间,徐宁在学校遇见夏澄,都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直到有一天,夏澄像是故意被徐宁堵到似地,跟着她来到学校一个无人的角落。
  
  秋末的花圃没有花,只有满地的泥泞。
  
  天气很寒冷,她们没说话,仅仅是呼吸而已,还是吐出团团的雾气。
  
  徐宁嗫嚅了许久,才说:“那件事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担保,你的班主任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夏澄凝视徐宁的脸好一会儿“你长得真像她。”
  
  “啊?”果然资优生的脑袋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徐宁觉得夏澄的思维太发散,她完全没办法跟得上。
  
  “徐宁,你的眼睛跟你妈妈一样漂亮,不过你的气质跟她不像。”
  
  “哦。”徐宁不爱听人提起有关她妈妈的事,她对傅嫚其实没有太深的感情,她们很久才会见上一面。
  
  因为有些烦闷,徐宁从制服口袋摸出一盒烟,先抽出一根点上,再将烟盒递给夏澄,她的眼神中带着一股挑战的味道。
  
  夏澄取烟、点烟的姿势很熟练,她慢悠悠地吸一口,问:“徐宁,你觉得人长得好看重要吗?”
  
  徐宁挑起她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废话。”
  
  夏澄捻熄烟,“你不想将来黄板牙,皮肤变差,身上还会有一股焦油味,就别学人抽烟。”
  
  徐宁嗤笑,“我还以为你跟A班那群矫情的书呆子不一样,结果呢?”
  
  夏澄神情有些无奈,“你说矫情就矫情吧,不过我们这群书呆子可比你们拎得清,想改变自己未来的命运,最公平,也最直接快速的方法,就只有现在当学生的阶段。”
  
  徐宁瞪大眼睛,“尼玛,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像我爸。”
  
  夏澄不咸不淡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乖女儿,叫声爸来听听。”
  
  “……”
  
  “我开玩笑的。”夏澄拍拍徐宁的肩膀,“上课了,我要回教室了,如果你还有没说完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反正你也知道我家里的号码。”
  
  误会一旦解开,徐宁心里对夏澄倒是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就是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就在夏澄转身离开时,徐宁叫住她,“喂,以后有我罩着你,谁如果敢找你的麻烦,你来跟我说,我找人去修理他。”
  
  夏澄随意举起手,朝徐宁比个“谢啦”的手势,脸上还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高一K班的陈绍俞因为夏澄跟徐宁越走越近,倒是不敢再打这两个女孩的主意。
  
  毕竟她们一个是师长眼中的重点栽培学生,另一个则已经混出一点名堂。
  
  为了明哲保身,他果断地放弃放长线去钓这两条大白鲨。
  
  学校这个大洋里总有其他单纯的小鱼,他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夏澄的生活重归平静,她照旧沉浸在书海里,专心地当她的好学生。
  
  可就在下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苏恒意外发现,他未来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陆致远。
  
  严格来说,这时的他们还不认识对方。
  
  苏恒会注意到陆致远的存在,全是因为他对夏澄有了不正常的举动。
  
  虽然陆致远做得很隐讳,但苏恒好歹是个身经百战的男人,哪会不晓得一个高中小屁孩,心里在对夏澄打什么鬼主意。
  
  因为夏澄是班长,她从学校离开的时间通常比较晚。
  
  当她跟余月华走出教室,经过篮球场,那里远远地传来一阵兴奋呼喊的声音。
  
  夏澄没去注意,她一向只专心走自己该走的路,所以她根本没注意到吵闹声在此时突然安静下来。
  
  一颗篮球呈拋物线,越过大半个球场,“碰”地一声,落在她脚边不远的位置,接着还猛地弹跳起来,砸到她的右小腿。
  
  夏澄逆着阳光,别过脸去,那里有个身长突出人群一截的男孩,朝她喊,“同学,帮个忙,把球丢回来!”
  
  苏恒不屑地笑了笑,太鳖脚的把妹招数,明明是故意的,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余月华弯下腰捡球,夏澄就在旁边看着,她不是不想动,只是余月华快得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动作才会慢半拍。
  
  男孩已经排开人墙,走到她们两个面前,轻轻地说:“谢谢。”
  
  他的呼吸还未平复下来,能淡定地说话确实不容易,可苏恒还是不以为然地抿仅双唇。
  
  男孩朝余月华说完,偏过头,看了几眼夏澄,接着嘴角缓慢地向上弯。
  
  剧烈的运动打湿他的头发与衣服,但他笑起来的时候,莫名散发出一种干净爽朗的气息。
  
  苏恒不知道夏澄怎么想,但她的有些局促的模样,让他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什么呢?他说不出来,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占有欲,但更大的原因是这个男孩是陆致远。
  
  苏恒回想起过去尚未发达的时候,每逢在生意场上遇见陆致远,对方总是客气地跟自己说话。
  
  那时候苏恒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家世背景远远超过他的富三代,会对他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曾经猜测那是因为袁莉站在他的旁边,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男人的目光很难不被她吸引。
  
  苏恒以为陆致远羡慕他,羡慕那个堪称社交圈最有手腕的名媛-袁莉,对他另眼相待。
  
  直到现在,苏恒才醒悟过来,他根本想错了对象。
  
  他也是到这里来以后才晓得,原来陆致远跟他的妻子早先是念同一所高中,而且看样子,陆致远一直没有忘记夏澄,但显然她已经忘了自己跟他曾有过一段小小的插曲。
  
  男人看男人的心思最准,更何况陆致远这时候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屁孩。
  
  陆致远透过他,看的是夏澄,当时他的目光跟这时在篮球场上的男孩,一模一样。
  
  “对不起。”陆致远说,“我弄伤你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去保健室?”
  
  他说话时,因为个子高,所以头微微地低下来。
  
  陆致远的身形阻挡黄昏时的余晖,也连带隐藏了他紧张时的神情。
  
  夏澄垂眸,“我没事。”她勾着余月华的手要走,可没想到陆致远的几个朋友们凑了过来,挡在她们前面。
  
  其中一个比较大胆的朝她们吹起口哨,说:“陆帅,你是故意打中人家的吧?”
  
  另一个男孩笑着说:“耗子,这关你啥事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郑浩一下子变得正经严肃了,他背着手,掐起嗓子说:“同学们,现在时间已进入倒数计时阶段,关乎你们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就在前方,你们不能有任何的懈怠。”
  
  他举起手,比着陆致远,继续说:“尤其是你陆致远,你说你不趁着晚自习前去吃晚饭,眼巴巴地跑来球场打球做什么?还吆喝了一群同学跟你一起,你身为学委,没法儿成为表率,也不能带头作乱。”
  
   正文 真相   
  郑浩学起他们高三A的班主任说话,确实有模有样,惹得他们身后的人,齐刷刷地笑弯了腰。
  
  有人瞧着陆致远尴尬,看不过去地推了郑浩一把,“耗子,话少说一点,没人当你是哑巴。”
  
  余月华跟说话的这个男孩认识很久,他们这些有背景的孩子,其实从小都是混在一起长大的,“季大哥,你让你朋友别来吓我们班长,她人很正经,不喜欢人闹她。”
  
  余月华是多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她说这话就是要替双方朋友搭线的意思,只可惜她一声“季大哥”喊出来,立刻将众人的焦点转移到她自己身上。
  
  “季大哥……”郑浩叫得连尾音都飘起来了,“季默生,你说我以后也能叫你一声季大哥吗?”
  
  “滚。”季默生拿郑浩没办法,他知道这人没啥恶意,就是个性/爱耍宝。
  
  夏澄趁他们还在笑闹时,在余月华耳边小声说:“小华,我先走一步,家里的车还在外头等我。”
  
  余月华点点头,她的确没想跟夏澄一起走,因为有季默生在,她想在篮球场上多待一会儿。
  
  夏澄往大门方走几步,陆致远就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
  
  郑浩在他们的背后大喊,“陆帅,球还没打完,你怎么就跟人跑了呢!”
  
  陆致远外号叫陆帅,起因是他家祖辈在北洋政府时期当过督军,他的朋友们喜欢拿这个开他玩笑,但他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到初中以后,他的个子跟长相远超过同龄男孩的水平,反倒坐实了这个玩笑话,大家叫他陆帅,感觉一点也不违和。
  
  夏澄顿了顿,但她没有停下来。
  
  陆致远背对着哥儿们,慢悠悠地朝天空比出一只中指。
  
  后头一帮人静默片刻,随即哄然大笑。
  
  他们笑他见色忘友,不顾江湖道义,但陆致远不在乎,仍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夏澄走,他是铁了心要亲自送她出校门。
  
  以苏恒在商场打滚多年对陆致远的认识,他能这么死皮赖脸追着女孩子跑,确实非常不可思议。
  
  像他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尤其家里还有人在中央做事,在一般人面前就习惯是端着的,即便面带微笑,故意装作亲和,也让人不敢接近。
  
  陆致远尤其难以捉摸,上赶着巴结讨好他的人太多,他至多皮笑肉不笑,跟那些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可真要打动他,却比登天还难。
  
  苏恒每次遇到陆致远就会想,他那样的天之骄子,是不是一辈子没有求过人?
  
  可就这么一个骨子里,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家伙,原来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他同样经历过什么叫做求而不得的滋味。
  
  陆致远想跟夏澄说话,不过她没理他,等出了校门,看到自家的车,便头也不回地赶紧上了车。
  
  苏恒相信夏澄不会对陆致远上心,不是他太自信,她对异性的喜好他多少是懂的。
  
  夏澄喜欢斯文、谦和一点的男孩子,不一定要娘炮到假作温柔的程度,但最起码要细心、体贴。
  
  因为她本身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潜意识里会追求,甚至喜欢那种跟自己不同类型的对象。
  
  苏恒从小看着这个夏澄长大,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当成长辈。
  
  回家后,他忍不住摆起严肃的脸孔,提醒她,“澄澄,你年纪还小,现在最是需要用功读书的时候,别学人家谈什么早恋。”
  
  夏澄刚刚洗过澡,从浴室里出来,她的脸颊泛红,不知是被热气蒸的,还是被苏恒的话给气的。
  
  她在床沿坐下来,许久都不说话,她其实对谁都保持距离感,即便苏恒跟在她身边很久,她也没跟他亲近一些。
  
  苏恒以前一直不耐烦听人唠叨,尤其是夏澄跟他唠叨,他能凭一记冰冷的目光,就让她闭嘴。
  
  可当立场转换,他也做出自己最讨厌的事,“你们现在还年轻,所以不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如果有,那是童话,专门拿来骗你们这些无知的小孩子。”
  
  夏澄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那你呢?你就不会骗我?”
  
  她没等他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呵呵”笑了两声。
  
  苏恒先是恼羞,但马上恢复过来,神情变得有些尴尬,“我怎么会一样。”
  
  夏澄像是吃错药,火气特别大,“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苏恒一听,脑门就疼了。
  
  他终于要面对女孩长大,开始有了叛逆期,“我是关心你。”
  
  夏澄没好气地说:“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你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生活。”
  
  苏恒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听到她的指责,要说他不难过是假的,可他最害怕的是打破这虚假的平静。
  
  事情的真相或许早已心照不宣,然而只要她不说,他也装作不知道,这样他们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相处下去。
  
  夏澄别过脸看向窗外,她说话时的语气很平静,但吐出口的每个字,就像用锥子在往他胸口扎,“苏恒,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你早就看出来了吧?”
  
  苏恒浑身僵硬,却仍装作听不懂她的话,“澄澄,你上一天课累了,早点休息,我不吵你。”不管她说什么,他示弱就好。
  
  苏恒飘忽的影子渐渐地转淡,一会儿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夏澄没法判断他是不是还躲在哪里看着她,但她不想在乎,也无法在乎。
  
  她只是想,都过了那么多年,每当他开口说她哪里不好,她的心底就燃起一把怒火,将她的理智灼烧殆尽。
  
  真有本事啊,也只有苏恒有这样的能力,触动她最敏感的神经。
  
  原来到最后无论她有没有原谅他,或是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救他,她心里终究是意难平。
  
  怎么能不恨得牙痒?
  
  从十八岁到四十岁,二十二年的时间,她的一生可以说是全栽在他手上,但他还是抓到机会就指责她的不是。
  
  她永远忘不了她最亲爱的丈夫,是如何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说:“对不起,我太太没见过世面,她很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越想越窝囊,夏澄颓然地躺到床上,用棉被蒙住头。
  
  苏恒隐身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他比她更不敢面对“她重生了,而他没有”这件事。
  
  彷佛是上天给他的惩罚,让他亲眼看着,即使没有他,她也能活得很好。
  
  苏恒知道他不该对陆致远的事发表意见,如同当时他跟袁莉相识初期,只要夏澄说一句质疑的话,他就会不耐烦地驳斥,“她只是我生意上的朋友,有空多出门去走走,你就是一直关在家里,才会成天疑神疑鬼的。”
  
  其实夏澄的怀疑没有错,妻子最清楚丈夫的转变,她早就察觉到了,也不断地提醒他家的重要性,但他没有听进去,就像现在她不肯听他的话。
  
  或许,夏澄当初遇见他就是错误。
  
  ……(回忆分隔线)
  
  苏恒高考失利那年,正逢父亲生意出现转机,全家南下至T市发展,他跟着父母来到这个人生的不熟的城市。
  当他去报名复读班时,登记处的老师们看到他的成绩单眼睛都亮了。
  
  他们想不到一个高考成绩在T中能排上前二十的孩子,也会想来重考。
  
  苏恒对别人询问他为何要重考感到厌烦,他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只朝唯一的目标迈进。
  
  他不允许失败,假使错误能够重来,牺牲一年又有什么关系。
  
  校方特别派出几位老师跟他商谈,他们提到免除学杂费和住宿费的事,也提到将来他若是考到怎样的成绩,就会额外拿到多少的奖学金。
  
  苏恒的母亲在旁边,丝毫不遗漏都记下了,不过她还没决定让自己的孩子念T中,她还得去了解其他学校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学生时代的苏恒已经崭露出让人争抢的苗头,她的母亲江碧兰女士,也妥善地运用这一点。
  
  苏恒这个被学校寄望很深的学生,终于在主任们轮流不断地到家中拜访的情况下,花落T中的复读班。
  
  但他没有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而是住在家里,由他的母亲亲自照顾他的作息。
  
  因为江碧兰身为母亲,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
  
  她很清楚苏恒是为什么考坏的,他在人前样样好,可实际上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年轻人,多少有心浮气躁的毛病。
  
  她从小就盯紧他,不让他有出错的机会,但巨大的考试压力还是击垮他。
  
  在高考前,苏恒明显疲乏了,偶尔还会从学校逃课,虽然当时的模拟考的成绩并没有受到影响。
  
  江碧兰却知道事情糟糕,儿子的心已经浮动了。
  
  结果正如她所担忧的,苏恒没有考上第一志愿。
  
  当她头一回听见儿子打算复读时,她的确是不能接受,可在看到儿子眼中那抹失意的眼神时,她忽然间心软。
  
  她对苏恒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再辛苦,你也得撑下去,重来的机会不是一直都有的,我希望你能定下心,加倍努力,争取更好的成绩。”
  
  江碧兰过去是中学老师,她虽然很早就退下来当全职主妇,专心带大苏恒,可她说起话时的样子,仍是一板一眼。
  
  苏恒说:“妈,我会的,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这也是为什么开学典礼,台上与台下喊成一片,如同出征前的誓师大会时,苏恒会听到一群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正文 动摇   
  (以下仍是回忆)
  
  其中一个女孩的声音特别响亮,“听说A班有个家伙叫苏恒,他还是人吗?他咋还来重考呢?我如果考出那种分数,我爸肯定在加拉红布条,放五十米长鞭炮,再在酒店替我办一百桌酒席,诏告天下,他徐曜庆的女儿终于光宗耀祖了。”
  
  另外又有一道清脆的嗓音传来,“我要是能上一本,还矫情地说要复读,我家的夏振池先生肯定打断我的腿。”
  
  “呵呵,原来这世上还有能治得住夏老大的人。”
  
  “大什么大呢,姐从决定复读的那一天起,已经决定洗心革面做人。”
  
  “了不起,有志气!”
  
  一群人给她拍手鼓掌。
  
  该班的班主任叶守妤背着手走过去,他们虽然低下头,却继续偷笑。
  
  进这个班的学生,成绩算不上有多好,绝大部分连本科也摸不上边。
  
  不像苏恒在的班级,负责带领他们的是一位从高三升上来,采行铁腕教育的老师,她被昵称是女王,T中的学生闻她的名号就色变。
  
  苏恒在这个时候,调转过头,虽然他们间隔几排人,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她。
  
  那个环抱胸口,扬起下巴,神采飞扬,倨傲得能闪瞎人的女孩,就是夏澄。
  
  也许很多人年少时期,都曾经如此轻狂,可唯独她青春洋溢的身影,永远烙印在他脑海里。
  
  从那天起,苏恒便记住了夏澄,不过她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夏澄是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围着她绕的朋友很多,所以她很难看到离她太远的人。
  
  重考的日子异常苦闷,压力大到非一般学生所能忍受。
  
  短短几个月,复读班里一些无法坚持的人,内心开始动摇,明显有了松懈的情况。
  
  各班的班主任不断地向自己的班级信心喊话,叶守妤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年纪没满三十岁,跟班上的孩子们代沟不大,她的鼓励时常让全班笑喷。
  
  “李元复,恭喜你,牺牲一年时间完成的最大成就,是拿到网吧的VIP卡一张。”
  
  “陈晓欣,你别被隔壁班的石维给骗了,烂柿子堆里,挑出再好的,也还是烂柿子。”
  
  班上的男同学们躺着也中枪,纷纷发出不平之鸣,“主任,你说这话不公平,你对我们有偏见。”
  
  叶守妤冷着脸说:“你们考上大学了吗?没考上前,你们没资格跟我谈偏见。”
  
  等大家安静下来,她又说:“以后你们才会发现,人生很短,年轻又漂亮的时间更短,白白浪费一年,什么也没换到,那多可惜,我不想你们将来后悔。”
  
  “主任,太深奥了,听不懂。”有些爱捣蛋的家伙,还在装疯卖傻。
  
  “你们只要有夏澄的一半努力就好,她就是你们的榜样。”
  
  “哇,主任真偏心。”
  
  “那个人的心不是偏的?现在给我举个手,我立刻送你去做研究。”叶守妤不再开玩笑,她拍拍黑板,大伙儿都识相地安静下来。
  
  徐宁用笔尾戳戳夏澄的背,那个原本会带头起哄的人忽然变得乖巧了,可偏偏她的反常,很少人留意到。
  
  夏澄的转变是有原因的,然而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
  
  她的爸爸得了肺癌,发现时已经是二期。
  
  徐宁会晓得,是因为她的姑姑曾在饭桌上碎嘴过,“知道自己命不好,当初就该安分守己,现在好了吧,真是嫁一个害一个。”
  
  徐宁很想回她,“大清已经灭亡很久了。”可是这口气她终究忍了下来。
  
  徐宁的姑姑能这么刻薄评价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母亲傅嫚。
  
  徐家人不待见傅嫚,他们从不避讳在徐宁面前批评她。
  
  徐宁不是不想反驳,但她一个人实在孤掌难鸣。
  
  父母婚姻失败,很难分得出谁对谁错。
  
  徐宁虽然从小到大被洗脑,但她总有一天会长大,她已经能清楚分辨出,谁才是没风度与没人品的一方。
  
  夏振池的情况还算乐观,在经过手术、化疗,以及花大钱使用所谓的标靶药物后,病情算是控制住了。
  
  夏澄能帮助父亲的不多,大部分的事情都得仰赖她的继母处理,夏澄能做的只有当好她学生的本分,考到一间大学,让她的爸爸能够少操点心。
  
  其实人清醒过来只需要一个契机,她等到了,幸好时间不算太晚。
  
  夏澄再也不肯浪费时间玩闹,对课业基础不够稳固的她来说,她必须争分夺秒才能赶上其他人三年的努力。
  
  上学期进行了一半,夏澄中午就不再跟其他人一起吃饭。
  
  她总一个人躲到学校后方的小树林里,朗诵英文。
  
  大声念出每个单词,才能帮助她记忆。
  
  才没几天,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微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可你的声音实在太大,我不想听都不行。”
  
  夏澄脸倏地红了。
  
  她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读书这件事是她的短板,只要攻击她这点,她就会无地自容。
  
  “抱歉,我不是故意吵到你。”她连忙收拾身旁的课本。
  
  那个人连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顿,“我只是听见你的发音不正确,才想提醒你,英语是这样,你念的越准确,写单词的时候就越不容易出错。”
  
  “是吗?”夏澄局促地挠挠头,她读书完全是土法炼钢来着,能死背多少就是多少。
  
  也幸亏她够聪明,这样囫囵吞枣的方法,她竟然还能有飞跃的进步。
  
  她歪着头,瞥了眼这个人的样子。
  
  斯斯文文的大男孩,个子很高,但身体的肉像没来得及长,让他看起来偏清瘦,再加上复读的关系,几乎大半时间待在教室里,所以他的肤色很白皙。
  
  他跟夏澄在校外认识的狐群狗党不同,那群家伙各个身强体健,随时准备操起家伙,跟人干一架,这个男孩像风吹一下就会倒了。
  
  她与他带着笑意的眼楮对望,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怎么一个男的也能长这么秀气?
  
  他的眼睛好看得不象话,睫毛能够当刷子,不过她对这型的男孩子没兴趣。
  
  夏澄摇摇头,转身就走,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那个人却喊住她,“明天你还来吗?我有一些旧的单词本,上头都写着音标,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
  
  夏澄转过来,盯着他的脸看,“你自己不需要?”
  
  他笑了笑,很不谦虚地说:“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夏澄挑起眉毛,呵呵,这13装的……
  
  管他是真厉害,还是假厉害,有人眼巴巴地要送东西给她,她不拿白不拿。
  
  夏澄轻哼一声,“哦。”她想了想,“你借我单词本,我请你喝饮料。”
  
  那人只是笑,夏澄觉得他笑的好讨厌,像在取笑她没脑一样。
  
  她不高兴地瞪他一眼,那人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眉眼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质。
  
  因为他的周边都是树,夏澄忽然想起芝兰玉树这句成语。
  
  这也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的国文简直不要太悲哀。
  
  别人是数理化差,夏澄是语文差,尤其是国文,她真愧对当个中国人。
  
  她一直到午休时,才突然想起,她都还没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没问过他叫什么名字。
  
  隔天,她去小树林时,那个男孩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他递给她一袋单词本,纸页有些旧,看起来真是他以前使用过的。
  
  他们再见几次面,夏澄仍旧没问他叫什么。
  
  她想这个人要说自己就会说,更何况她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对她有意思。
  
  不是她自我感觉良好,往自己脸上贴金,而是她以前碰到这种情形不要太多。
  
  直到有一天,他的同班同学专程来找他。
  
  “苏恒,原来你在这里。”
  
  “什么事?”
  
  “班主任找你。”
  
  “好,等我忙完就过去。”
  
  那些人离开时,一脸兴味,他们禁不住好奇。
  
  在十八、九岁的年纪,又在这么高压的环境,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免让人多想。
  
  大考在即,谁能坚持到最后才有可能是赢家,对于意志不坚的伙伴,他们顶多抱持同情,更狠一点的是瞧不起。
  
  不过当主角是苏恒的时候,他们心里多少有种看好戏的心态。
  
  那么优秀,被师长拿来当他们标竿的人,也不过如此。
  
  夏澄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个总是好心提点她功课,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苏恒。
  
  她怎么猜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在她的经验里,好学生跟坏学生中间像有泾渭分明的一条河,他们不会跨过来,她也不屑跨过去。
  
  可是苏恒像没察觉到她的怀疑,仍是极有耐心地用深入浅出的方法,厘清她很多观念跟疑问。
  
  夏澄不喜欢藏着话,她直接了当地问:“你是苏恒?”
  
  他点头。
  
  夏澄轻咳一声,“你知道的,学生就应该以读书为重,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才要提醒你。”
  
  苏恒又是看着她笑,不作声。
  
  夏澄脑子一蒙,难道是她误会了?
  
  妈蛋,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苏恒温柔又无奈地说:“我知道你只当我是朋友。”
  
  夏澄不喜欢他话中有话,她忿忿地别过头,“你胡说什么?我好心提醒你,你听不进去就算了。”
  
  苏恒愣了愣,忽然大笑出声,还出奇不意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
  
  他的动作笨拙,夏澄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紧张地挥开他的手,“喂,别动手动脚的,我找人打死你信不信。”
  
   正文 亏欠   
  (以下仍是回忆)
  
  苏恒用他变声后,尚未稳定,还有些低沉的嗓音说:“你不用担心,这次考试我还是校内第一,你的魅力没那么大,你还影响不到我。”
  
  夏澄脑袋“嗡”地一声,她真是无地自容,可她也同时清楚一件事,她不是苏恒的对手。
  
  男孩好像与生俱来就有求偶的本能,这是生物演化的天性,当然现在是文明时代,能不能成功取决于女孩接受与否。
  
  但在这一刻,夏澄觉得她心很乱,她既不希望被苏恒影响,又不想他其实对她没有感觉。
  
  太过矛盾了,她简直无所适从。
  
  苏恒沉默一会儿,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你猜得没错,我确实喜欢你,但我知道现在你不会答应,所以等考完后,我们才会交往。”
  
  彷佛有股暖流从夏澄的脚底,直窜上她的心脏,打旋过后,蔓延至她的四肢与脑袋。
  
  她的指尖末端,因为一时氧气供应不足,微微地发麻。
  
  苏恒又说:“吓傻了?别想太多,我只是希望能一起努力。”
  
  “谁要跟你一起努力?别臭美了你。”
  
  夏澄心里其实想的是,她绝不可能考上跟他一样的大学。
  
  与其到时候他无法兑现承诺,倒不如他现在什么也别说。
  
  “你可以的,我相信你能做到。”苏恒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有我帮你,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说的话轻如鸿毛,却已经重重地压在她心头。
  
  如果说促使夏澄痛下决心考上大学的原因是爸爸,在身边拉着她往前走,不要轻易放弃的人,就是说喜欢她的苏恒。
  
  那段沉重、苦闷,不知未来在何方的复读生活,因为有他的出现,瞬间变了样。
  
  每当苏恒低着头,默默地帮她解题的时候,夏澄看着他干净清秀的侧脸,内心会升起一股与有荣焉感。
  
  她身边的这个男孩是多么优秀,而她竟然能被他喜欢。
  
  夏澄从不屑到感谢,再对他上心,只花了极短暂的时间。
  
  也许是这种压抑的日子实在令人受不了,校园里偷偷在一起的人开始变多了。
  
  大家都清楚这是人在惶恐不安中,会去寻求浮木的本能反应。
  
  谁都想在茫茫无依的高考大海中被拯救,可由过去的经验看来,那些情侣最后是共沉沦的多,很少有能一起考上理想本科的。
  
  抱在一起死,总好过一个人死,在不对的时间地点,遇到对的人,这样再次失败的理由,总比自己不够努力来得凄美悲壮许多。
  
  但夏澄相信苏恒,他是那样有聪明又有原则的人,她只要跟紧他的脚步,就不可能会出错。
  
  夏澄却没有想到,首先打破他们之间承诺的人是苏恒。
  
  他会写很长的纸条给她,也会用漂亮的信纸,写她看了心里会暖洋洋的情书。
  
  苏恒还会写诗,夏澄不是很懂,可是她崇拜他,在她玩得过分的青春岁月里,他是她见过最有才华的人。
  
  “你我相逢在不该相遇的时候。”
  
  “我们都在等待故事的起点。”
  
  看起来既肉麻又无病呻/吟的字句,由他写给她,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夏澄收到他托人传来的纸条,笑弯眼睛,“你有这种闲工夫,不如多去做几题奥数。”
  
  可她还是将他给她的每一张纸条,跟每一封信,找个精美的盒子,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里头。
  
  往后的二十年,直到她死,她仍然记得,一个男孩曾经为她写过情诗。
  
  苏澄没再说过类似告白的话,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已经跟夏澄开始交往。
  
  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年少的苏恒已经掌握游戏人间的三不原则,他只是罗织一张美好的网,等猎物自己掉进去。
  
  苏恒没跟人说过夏澄是他的女朋友,但他从不避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很密切。
  
  他们两个在各自的朋友群中,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只是好朋友。”
  
  徐宁一听,嘴角抽搐说:“姐,你这话是要骗谁呢?”
  
  苏恒班上的男同学,包括成天帮他跑腿传纸条的刘新传,只感叹地说:“呵呵,同学们,看到了没有,这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差距。”
  
  能让学校里头最野,也最难捉摸的女孩跟他关系暧昧,已经足够苏恒被其他男孩羡慕,更何况他书还读得那么好。
  
  他有自信能处理好读书跟谈恋爱两件事,因为他的聪明,他觉得自己能掌控好一切。
  
  在复读班时,他不服输,与赢者全拿的性格已经开始萌芽。
  
  差别只在于社会上成功的男人,拥有了权跟钱,所以能让人艳羡,而现在的苏恒,凭借的就是他的优异的成绩与绝佳的口才,使同侪羡慕他。
  
  明知不可为,却还是忍不住深陷其中,苏恒享受这样不应该有的快乐,而夏澄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对考试不会有任何影响。
  
  只是很快地,整件事就被师长们发现,也立刻通知双方家长。
  
  ……(现在进行中的分隔线)
  
  回到过去的苏恒说不清楚,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夏澄是他所认识的夏澄,或许是她过于冷漠与严肃的态度,也或许是他从未见过那么世故的孩子。
  
  在夏澄还小的时候,傅嫚跟她爸爸还在交往阶段,夏振池总是刻意让自己的女儿与傅嫚接触,他借机会观察她们两个之间的互动。
  
  夏振池疼爱女儿,只凭这一点就看得出来,他凡事以夏澄为优先。
  
  五岁的夏澄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抱着一本《白雪公主》要傅嫚念给她听。
  
  傅嫚不是亲和力高的人,在公司她的作风雷厉风行,性格也几近冷酷且不近人情,但她对孩子还算是有耐心。
  
  小夏澄在学认字,每当读到不懂的字就会回头看傅嫚,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小夏澄念。
  
  读完故事后,小夏澄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阿姨,你要嫁给我爸爸吗,你是不是坏心的后母?”
  
  傅嫚与坐在对面的夏振池相视一眼,他们当时还没想到再婚这么远的事,可他听了这个问题后,忽然弯起眼睛,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他也想听听傅嫚怎么回答。
  
  “不,我不是。”傅嫚说。
  
  “你喜欢我吗?”
  
  傅嫚微笑,“喜欢,小孩不调皮捣蛋的时候都像天使,谁看了都喜欢。”
  
  夏澄出奇不意地搂住傅嫚的脖子,轻轻地在她耳边说:“我不调皮,你可以当我的妈妈吗?”
  
  傅嫚身体僵住很久,久到夏振池都心里不安,他呆呆地盯着傅嫚看,她才缓缓地抱紧夏澄说:“我很高兴,你愿意让我当你妈妈。”
  
  当时的傅嫚与徐宁关系非常差,好不容易得到徐家恩准能去探视孩子,徐宁看到她只会生气地叫她滚,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傅嫚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母亲,但小夏澄给她安慰。
  
  也因为这个小插曲,苏恒才察觉到古怪。
  
  他认识的夏澄跟傅嫚关系并不好,她觉得父亲被抢走,所以从一开始就讨厌傅嫚。
  
  苏恒不认为他跟在夏澄身边,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即使有些微小的差异,但人的性格不是一天造成的,更何况这时候的夏澄年纪还这么小。
  
  他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终于他慢慢地坐实他的猜测。
  
  夏澄在小学三年级时,便开始使出死缠烂打的功夫,要夏振池每年定期去做健康检查。
  
  当时会特意去做这种检查的人不多,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她是如何知道这种事的重要性?
  
  那个年代网络还未发展,更别提智能手机,那时的手机像块砖头,只能接听跟拨号,还没多少人能买得起。
  
  除非她早就知道夏振池后来得了肺癌,而且最终死于肺癌转移。
  
  可是即便他猜到了,他也没勇气跟小夏澄摊牌,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当他是空气,完全不跟他说话。
  
  “叔叔,你怎么一直待在我身边呢?”夏澄有一次突然这么问他,“你没有家人吗?你应该回去他们的身边。”
  
  苏恒看着她,不说话。
  
  “你留在这里,那他们该怎么办?”夏澄问话的语气很沉重,不像个小孩子。
  
  可是苏恒知道她说的没错,他偶尔会听到自己的母亲还有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在另外一个时空,呼唤他回去。
  
  他也曾经短暂地醒过来,听到医生跟护士说话,但在被人发现前,他又陷入昏迷。
  
  两个时空进行的速度并不相同,像《南柯太守传》里的淳于棼,他进到槐安国过了一世,可醒来后,他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苏恒在做一场长达一生的梦,这里夏澄还在,她没有死,一切看似还能重来。
  
  苏恒勉强笑了笑,“我不放心你,至少得等你长大再走。”
  
  夏澄冷笑,原来一个孩子也会冷笑,“我不需要,你根本帮不了我。”她顿了顿,“被鬼缠住不是一件好事,我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生活。”
  
  苏恒被说得哑口无言,他留下来到底是为了谁?
  
  其实还是为了自己比较多。
  
  他对她感到亏欠,可这种亏欠,他再也没办法弥补。
  
   正文 配对   
  夏澄升高二的时候,成绩落后一些,但不算差很多。
  
  苏恒知道原因,夏澄毕竟不是真的天才,她那些傲人的成绩是一点一滴,耗费无数时间苦读出来的。
  
  可是读书这种事讲求一分聪明,九十九分勤奋。
  
  在最顶层的极少部分人,他们各个都勤奋,所以到最后,他们拚的只是谁聪明一些,谁运气又好一些。
  
  就如同真正优秀的学生,他们能用一年考上清华北大,有的甚至还能跳级,而绝大部分的人,即便复读几年,成绩再进步,也摸不到那些学校的门槛。
  
  想一想就让人沮丧,人一生下来,因为家庭关系,起跑点就不一样,但幸好还有天分这种东西。
  
  夏澄不上不下各占一半,她的家庭环境不错,小聪明她也有,只是那样的聪明跟苏恒没法比。
  
  谁说女娲造人是公平的?也只有初期她是一个一个捏出人类,后来力不能及,她索性将藤条放进泥巴里,大量地把人给甩出来。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夏澄觉得她就像那种甩出来的次级品,不管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赢得过苏恒。
  
  她书读得很烦躁,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不好。
  
  这时,有人专程回学校来找她。
  
  陆致远高考的成绩并不理想,家里索性送他出国,像他那种家庭出生的子弟,迟早都要出国读书的,现在只是把时间提早了一些。
  
  他来的时候是刚刚开学的时候,天气很热,炙热的阳光晒在皮肤上,能烤脱人一层皮。
  
  陆致远先去拜访过以前教他老师,再到校门内的一处角落等夏澄。
  
  苏恒在看到陆致远时,不动声色,但眼神里早已经是晦暗莫名。
  
  夏澄对这样的场面不意外,因为在另一个时空也曾经发生类似的事。
  
  那时的陆致远来找她,旁边都是她的狐群够党,他们嘻嘻哈哈闹在一块儿。
  
  徐宁比着陆致远说:“夏澄,有人专程来等你。”
  
  夏澄瞟他一眼,“他是谁?我不认识他。”
  
  陆致远走过来,腼腆地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曾经在球场砸到你。”
  
  夏澄听了只是无所谓地笑,她不以为然的态度,足以让所有情窦初开的男孩心碎。
  
  旁边的人开始起哄,“呦,真是痴情,我看夏澄你就从了他吧。”
  
  徐宁骂,“闭上你们的臭嘴,这关你们什么事。”
  
  陆致远越来越尴尬,他抿紧嘴,不再开口。
  
  夏澄轻哼一声,“走吧。”
  
  他们像一阵风一样,迅速地刮来又刮走,没人理会年少的陆致远是失落还是失望,他的初恋很快就幻灭了。
  
  像她那样野性难驯的女孩,不是一般男孩子敢也愿意去招惹的。
  
  苏恒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他认识夏澄在陆致远出国以后,夏澄与他认识没多久,就几乎变了一个人。
  
  然而重生后的夏澄,身边不再围绕一群人,她喜欢独来独往。
  
  陆致远在她出校门前拦住她,用同样的一句话做开场白,“你还记得我吗?我曾经在球场砸到你。”
  
  夏澄说:“记得。”她神色冷淡,一副不想久留的样子。
  
  她并不觉得陆致远给她带来困扰,问题出在她身旁的那只鬼身上。
  
  苏恒嗤笑:“小屁孩一个,毛都没长齐,学人家追什么女孩子。”他当鬼当久了,个性越来越阴晴不定。
  
  夏澄当那是背景音,她不想被别人当作有精神病。
  
  苏恒又说:“你别把这种年纪的男孩当一回事,他们荷尔蒙旺盛,无处发泄,不管是谁他都要追,所以你应该好好读书,不用去理他。”
  
  夏澄别过脸,当作没听见,苏恒气得再也说不出话。
  
  陆致远表情很腼腆:“我要准备出国读书,可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我很喜欢你……你能不能答应跟我做朋友。”
  
  苏恒呵笑,这就是男孩跟身经百战的男人的不同之处了。
  
  有些信心爆棚的男孩会天真地冲去跟女孩告白,他们以为谈恋爱是一翻两瞪眼的事,中间没有模糊地带,而这样不留余地的作法,往往只能以失败收场。
  
  蠢,蠢死了,简直不忍直视。
  
  苏恒真没法将眼前的陆致远,跟以后难以捉摸的他联想在一起。
  
  不过更让苏恒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夏澄看了陆致远一眼,淡淡地说:“好。”她从书包里拿出纸跟笔,写下自己电子邮件地址,“你到那边,可以写信给我。”
  
  那时候家里有电脑的人不多,但学习电脑已经成为趋势。
  
  夏澄家里的环境不错,供得起她有一部私人电脑。
  
  陆致远藏不住脸上的喜悦,他从她手中接过那张纸,停顿很久,才说:“谢谢。”被巨大的快乐给冲击后,他好像连说话的能力也没有了。
  
  夏澄顺着他的话说:“不客气。”
  
  陆致远忍不住问:“出国前,我能不能约你出来吃饭?”
  
  苏恒脸绿得难看,他就知道无论是男人还是男孩,骨子里都有不晓得克制的狼性。
  
  他乖巧听话的夏澄,顿时变成了小红帽,偏偏她还不肯听他的劝告。
  
  夏澄摇头,“我家里管得很严。”
  
  陆致远不是不失望的,“好,那我们再连络。”
  
  回到夏家以后,苏恒头一次跟夏澄争吵。
  
  他一直觉得亏欠她,所以从不敢大声跟她说话,但他今天是真得忍无可忍。
  
  “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有交朋友的权利。”夏澄冷笑,“你是我爸吗?你管我这么多。”
  
  “你还是小孩子。”
  
  “不小了。”夏澄欲言又止地瞪他一眼,。
  
  苏恒愣了愣,他唯恐两人间的秘密被直接摊开来,只觉得惊出满身的汗,如果鬼这种东西也会流汗的话。
  
  夏澄撇过头,看着桌上的课本,“他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苏恒一听,差点拍桌而起,“哪里不错?他连一本也考不上。”
  
  夏澄笑了笑,那原本的她呢?
  
  当时的她第一次高考,可是连三本也上不了。
  
  她不咸不淡地说:“他的家世背景好。”
  
  苏恒怒斥,“你怎么这么肤浅呢,人的眼光应该放长远一点,你应该看的是他的品性跟为人。”
  
  夏澄凉凉地说:“有家世有什么不好?不像有些人的母亲只看中家世。” 
  
  苏恒噎住了,他真怕她要将一切挑明来讲。
  
  夏澄没打算停下来,她继续说:“再说,陆致远有哪里不好?他多洁身自爱,名字从没跟名女人或者明星牵扯在一块。”
  
  苏恒气得笑了,他不想再跟她虚与尾蛇下去,这事关男性的尊严,“妇孺之见,男人在外头做事,怎么可能没有一些莺莺燕燕,借机会缠上来。”
  
  夏澄静默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至少他没让人知道,他至少还替家中的妻子留了面子。”
  
  苏恒原本扬起的嘴角,忽然间拉直了。
  
  他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乞求她原谅还不够,现在他竟然还来指责她的不是。
  
  苏恒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声说:“是我的错,你还年轻,理应去认识新朋友。”
  
  夏澄垂着眼眸,神情苦涩,“为什么我会到这里?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错的人是我。”苏恒想握住她的手,却直接握了个空。
  
  夏澄叹口气,身体转向书桌,她低下头,专心地开始写功课。
  
  她想逃避他的时候,就会这样做。
  
  她现在的功课能这么好,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想面对他。
  
  苏恒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以前他总嫌弃她什么也不懂,心里就觉得难受。
  
  其实她什么都懂,但为了他的颜面,也为了家庭和谐,她才选择一句话不说。
  
  虽然年轻时,她曾经不羁过,但认识他以后,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好好地珍惜她的感情,还让他的母亲因为他们的过去而瞧不起她。
  
  即便如此,到最后,连他的母亲也说,夏澄是个好女人。
  
  能让她这么说,自然有原因。
  
  ……(回忆分隔线)
  
  苏恒因为长期烟酒不断,再加上之前为了挽救事业,过度操劳,引发猛爆性肝炎,必须换肝才能保住性命。
  
  当时医生给他们许多方法,有遗体器官移植,也有活体捐肝。
  
  但遗体要等,即便不想等,也有来源不明的问题。
  
  他的母亲请求夏澄去进行配对,而结果是符合的。
  
  其实夏澄大可不必理会他的母亲,他们那时已决定要离婚,她在他事业最谷底的时候帮他一把,在他终于洗心革面,想重新恢复夫妻感情的时候,她却要离开他。
  
  夏澄说:“苏恒,最后我能帮你的都帮你了,你如果真的感谢我,就应该让我离开。”
  
  “你想想看,孩子们还那么小。”
  
  夏澄苦笑,“不小了,他们已经大到知道父母感情不好,老大还问过我,‘为什么妈妈你不跟爸爸离婚?’”
  
  “臭小子,他能知道些什么。”苏恒骂了一声,随即他冷静下来,用遗憾的语气说,“没有你在,这个家还算是家吗?”
  
  “如果你愿意,孩子可以跟着我,我每个星期会带他们回来看奶奶。”
  
  “妈不会同意的。”
  
  夏澄低声说:“苏恒,让我们好聚好散吧,你外头的女朋友那么多,她们都很乐意当苏太太,也许你还会另外有孩子,到时妈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你真这么想?”苏恒冷笑。
  
  “是。”夏澄说,“为你奉献半辈子已经足够,接下来我想过自己的生活。”
  
  只是谁也没料到,她的愿望再也没法实现。
  
  夏澄同意捐肝给苏恒时,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来得意外,因为他晓得她的心里已没有他。
  
  苏恒躺在病床上,怔怔地望着他的妻子,此时的他气色很差,整个人包括眼球跟皮肤都是呈现病态的黄色。
  
  他踌躇许久,才开得了这个口,“夏澄,是不是我妈逼你?你别理她,她老人家糊涂,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我去跟她说。”
  
  夏澄像在撇清关系,只说了一句,“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他们需要你。”
  
  苏恒凝视她,心里想问:“夏澄,你真傻,为了我,值得吗?”
  
  可是一想到她的自尊与骄傲,这个问题他没有问出口。
  
  尔后苏恒的情况越变越糟糕,他陷入断断续续的昏迷中。
  
  他已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术前医生跟他们做过说明,“活体肝脏移植若有体型上的差距,捐赠者要捐出右肝,即三分之二的肝脏。”
  
  这意谓着捐赠者其实比被捐赠者牺牲要大,也更加危险。
  
  如果苏恒还有一点良心,他就应该知道夏澄所做的,自己根本还不起。
  
  可他没有。
  
  苏恒一如既往地以为,要偿还她的付出,是非常简单的事。
  
  夏澄爱他,不能没有他,她是外表时髦,骨子里却很传统的女人。
  
  她愿意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等待丈夫回头。
  
  苏恒想着,等到自己好起来的那天,他要去求她原谅,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报答。
  
  夏澄有一点好,她人善良,心也软,如果他诚心改过,她会原谅他,更何况他们还有孩子。
  
  孩子是夫妻间最无法割舍的牵绊。
  
  苏恒将一切想得很美好,只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回报她。
  
  在术后两周,夏澄因为严重的感染并发症而死亡,享年只有四十岁。
  
   正文 树洞   
  苏恒决心不再提陆致远的事,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外人,打坏他跟夏澄的关系。
  
  只是当他看见夏澄在收信,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陆致远写信告诉她在国外的趣事,跟她分享生活里的点滴,苏恒全都佯装没看见。
  
  夏澄并不是只有陆致远一只远在国外的苍蝇,她身边时常围绕一大群。
  
  他们写情书给她,有的跑到她面前跟她告白,也有蠢一点的想跟着她回家,幸好她坐的是司机开的车,不会给人有机会黏上来。
  
  苏恒如果要烦恼,那是烦恼不完的,他相信夏澄有分寸。
  
  再说,时间能解决很多麻烦,尤其陆致远这个大/麻烦,还有距离这种决定性的因素。
  
  可陆致远没消失前,反倒是苏恒又消失了一段时间,他再出现时,夏澄已经是高三,正是学业紧张的时候。
  
  这时,陆致远的来信逐渐变少,看信件夹的日期,几乎一、两个月才有一封信。
  
  苏恒不晓得是什么让陆致远打消念头,但年轻人有善变与喜新厌旧的权利。
  
  他们来日方长,总有无数的新鲜事物会去引诱他们。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年轻的苏恒一样,在最光辉的青春岁月,能耐住性子,对牢一个女人。
  
  陆致远并没造成太大的影响,当然其他男孩子也是,个性变得狷介冷漠的夏澄从未把那些荷尔蒙分泌旺盛的苍蝇们当一回事。
  
  可因为高三的到来,却让苏恒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感。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他就不得不去想,夏澄到底打算怎么做?
  
  她会如愿考上大学,然后此生与他错过,又或者她还想在这个时空里与另一个他再续前缘?
  
  他那无谓的烦恼没有持续太久,夏家却发生一件本不该再度发生的事。
  
  夏振池定期的健康检查检出肺脏异常,即刻便住进医院接受更进一步的检查。
  
  在结果未出来时,身为家长的傅嫚平心静气地安慰夏澄,“别担心,你爸爸不会有事。”
  
  夏澄点点头,她不像个单纯的青少年,脸上没有一丝无措惶恐的神情,但她越是这么冷静,苏恒就知道事情要糟。
  
  以他对她的认识,她是只要还有一点力气,都会努力改变现状的人。
  
  果不其然,从医院回来后,夏澄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她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床沿。
  
  她不出声,苏恒却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说也奇怪,他曾跟她做夫妻十多年,两人到后期几乎无话可说,即便有话说时,也一直在吵架。
  
  他们总埋怨对方说的话让自己听不懂,实际上话是否说出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个人有没有用心去聆听。
  
  “我还是那么没用。”
  
  苏恒忽然听到夏澄没说出口的话,但也只有这短短的一句。
  
  因为有他在,她把情绪收拾得很好,连一点沮丧也不外露。
  
  夏澄看起来像在发呆。 
  
  人面对至大的伤痛时,会呈现麻木的状态,那样的冲击太过猛烈,非得暂时逃避现实,否则神经将无法承受这么沉重的负荷。
  
  苏恒坐在她旁边,轻轻地将手搭在她肩膀上,他想搂紧她,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两人的姿势有些奇怪。
  
  夏澄垂着头,思索很久,许多话她宁愿藏在心底,不愿意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对苏恒说,但他是她身边唯一晓得所有事情的人,她的苦只能往他倒。
  
  他以前没时间理她,也不关心她,现在他却成为她的树洞。
  
  她抬起头,眼睛像对不准焦距似地看着墙壁,“我以为只要努力,命运就会改变。”
  
  苏恒说:“谁说人定能胜天,有时我们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夏澄转过头来,视线彷佛要穿透他,实际上也确实是如此,“我觉得你话里有话,你并不是在安慰我。”
  
  苏恒尴尬一笑,她竟能猜出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可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
  
  生了孩子的女人,脑袋会变笨,据科学解释那是为了适应怀孕与生产的疼痛,但他认为那是孩子的出生,占据母亲大部分心思,以至于她们无法像年轻时一般,敏锐地感知周遭的细微变化。
  
  他曾经在外玩了好一阵子,都已觉得外头那些女人索然无味时,迟钝的夏澄才从别人口里听来这些事。
  
  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句话还真是有它的理论依据。
  
  现在的夏澄还是青少女,她有太多的时间,与没有杂念的脑袋,她很容易抓到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苏恒面不改色地否认,“你别多想,我只是要你别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你已经尽力了,有些事并不是你尽力就能改变它。”
  
  夏澄双手掩住面孔,肩膀微微抖动,眼泪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苏恒有些不知所措。
  
  他曾无数次看过她落泪,可唯有这一次,他知道她彻底失去斗志。
  
  不行,她不能这么快就举双手投降,人的一生纵然不快乐的时候多些,但总有许多美好的时刻等待她去发掘。
  
  这才刚刚开始而已,她未来得及去得到她应有的一切,怎可轻易向命运低头。
  
  苏恒轻声说:“很有可能你爸爸一点事也没有,你这样只是在自寻烦恼。”他顿了顿,“就算事情发展不如预期,你与其在这里难过,不如好好珍惜能跟你父亲相处的时间。”
  
  夏澄吸了吸鼻子,终于挺起垮下来的肩膀说:“我会的。”
  
  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能再度拥有跟父亲相处的机会,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她确实应该好好地珍惜。
  
  夏澄开始在课后,直接搭车往医院去,因为高三晚间有课业辅导,她到的时间已经非常晚,就算夏振池心疼女儿这样奔波劳累,想让她假日再来,她也不愿意。
  
  “爸,难得你女儿我想尽点孝心,你别再赶我走了。”夏澄拿着刀子削苹果,这是她拿手技能。
  
  夏振池牵起嘴角,他对傅嫚抱怨说:“女儿长大,变得不可爱,也不听话了。”
  
  傅嫚接过夏澄削好的苹果,切成块,放在盘子上,“你巴不得女儿永远别长大,一辈子待你身边当你的小棉袄。”
  
  夏振池说:“有何不可?我养得起她,才不让她去别人家里受委屈。”
  
  傅嫚瞪他一眼,“对对对,嫁人就是委屈,那我嫁你是不是也委屈了?”
  
  夏澄望着他们笑,“老夫老妻了,还在我面前耍恩爱,你们两个害不害臊?”
  
  夏振池跟傅嫚愣了愣,两个人同时间大笑起来。
  
  夏澄清楚傅嫚不擅长扮演小女人的娇态,她那些玩笑话只是要逗父亲开心,可是夏振池父女俩都配合得很好,尤其是夏澄,她真心认为傅嫚是个好妻子。
  
  能对丈夫前妻生的子女视如己出对待,就应获得她的感谢与敬重。
  
  夏澄过去不会想,所以才会当太妹,想让他们操心。
  
  其实就算傅嫚对她不好又怎样,只要能对父亲好已经足够。
  
  有时子女都以为父母亲对自己最好是应该的,却从不曾想过父母亲心里渴望的是什么。
  
  傅嫚是陪伴父亲后半生的人,她可以做到的,夏澄未必能做到。
  
  夏澄后悔到父亲死后,才明白闽南语说的牵手是什么意思。
  
  有个伴能互相牵着自己的手,面对人生路上的磨难与喜乐,是多么幸运的事。
  
  现实中有太多因素会使得两个曾经深爱过的人分开,苏恒当初没能陪夏澄同行,她埋怨过,亦恨过,所以她绝不会再去给父亲增添烦恼。
  
  午夜前,傅嫚送夏澄到医院楼下搭车。
  
  车子刚离开医院没多久,夏澄忽然想起她把一袋讲义遗落在沙发,又急忙请司机调转车头。
  
  刚回到病房门口,她便听到夏振池用比刚才虚弱的语气说:“辛苦你了,公司的事那么忙,你还得三个地方来回跑。”
  
  傅嫚摇头,“不辛苦,澄澄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需我烦恼,我只要专心照顾你就行。”
  
  夏振池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小嫚,我知道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但凡事都有万一……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不如果的。”傅嫚握住他的手,替他把未能启齿的话接下去,“我是她的母亲,一定会对她好,你放心。”
  
  夏振池一个大男人,忽然悲从中来,他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地说:“谢谢你,若不是遇见你,我跟澄澄不知道会变得怎样。”
  
  傅嫚站在那,让夏振池靠在她的身前,“不,要是没有你,我根本没法找回自信,更加无法振作起来。”
  
  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背,“我不只感谢你,我也感谢澄澄,你知不知道她周末带回家一起温习功课的女孩是谁?”
  
  夏振池点点头。
  
  是徐宁,他妻子跟前夫生的女儿。
  
  夏澄不晓得有意还是无意,总制造机会,让她们母女俩能见上一面。
  
  每到相约的日子,傅嫚会留在家里,替她们准备读书完后的下午茶点。
  
  傅嫚莞尔,“原来你们父女两个都一样。”
  
  做事不愿意张扬,这是夏家人的处世态度,可这样的性格也很吃亏,人人都说夏振池是靠妻子发家的,他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凤凰男,却不知道傅嫚的事业没了他,肯定没今日的规模。
  
  夏澄转过身,她没有进去取她的书袋。
  
  这时候她再出现,场面会变得很尴尬。
  
  夏澄从不晓得,父亲那么坚强的人也会哭,还是因为她的缘故而哭。
  
  她在回程的路上,默默地看着穿行而过的路灯,一明一灭间,她若无其事地抹掉脸上的眼泪。
  
  苏恒就在旁边陪着她,却罕见地一句话也不说。
  
   正文 利益取向   
  这股低气压垄罩在夏家长达半个月,检查结果出炉时,肿瘤是呈良性反应。
  
  但夏澄波动的情绪却没有平复下来,因为真正夺走她父亲生命的癌症转移,并不是在她高三的时候。
  
  夏振池在家足足休养了一个月,才说服家里的两个女人,回去公司工作。
  
  一切彷佛恢复正常,夏澄仍旧投身她的高考大业,她让周遭的人,包括苏恒都以为,她的考试不会受到影响。
  
  数个月后,高考登场,不用等到夏澄考完最后一科考试,苏恒便晓得她的成绩不会如预期那般好。
  
  夏澄在英语考试时,漏掉阅读理解,有好几题都没有填上答案。
  
  苏恒曾试图提醒她,但看到她漠然地放下笔后,他也就不再出声了。
  
  假使夏澄决心不想考好,那么他即便告诉她正确答案也无用。
  
  离开考场,夏澄没有跟一群同学欢呼庆祝考试结束,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笑闹。
  
  夏振池专程来接她,他不问她考试的事,也没问她考得怎样,“晚上要让爸爸请你吃饭庆祝,还是你跟你的同学们另外有约?”
  
  夏澄摇摇头,淡淡地说:“爸,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回程的路上,夏振池察觉她的落寞,犹豫很久,才说:“澄澄,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就算考试的结果不好,我们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夏澄看他一眼,忍不住笑出来,“爸,你很少说话这么霸气。”
  
  夏振池轻咳一声,“考都考完了,无论你要留在国内,还是出国读书,爸爸都会支持你。”
  
  夏澄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爸,假使我真的考差,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想复读?”
  
  “我不甘心自己只能拿到这样的成绩,” 她不否认,“爸,你会因为我钻牛角尖而生我的气吗?”
  
  夏振池无奈,“不会。”他停顿片刻,“但你老实跟爸说,你是不是为了我才故意没考好的?”
  
  夏澄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她笑着说:“怎么可能,您真的想太多了,别老往自己脸上贴金行吗?”
  
  可坐在车前座的苏恒却知道,他的岳父猜得一点也没错。
  
  知子莫若父,夏澄留下来的目的只可能是为了她的父亲。
  
  苏恒当然也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她复读,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但他随即打消这个念头。
  
  她躲他都来不及,只盼望此生跟他再无瓜葛,怎么可能还想与他重续前缘。
  
  不过,不管她心底究竟怎么想,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
  
  夏澄与这个时空的他相遇,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
  
  命运爱开人玩笑的程度,简直可怕。
  
  当你误以为能避开前方的坑,却绝对想不到,眼前漫长的一条人生路,被挖成一条沟,不跌进去,摔得满身是泥,还真没法爬出来,继续往前走。
  
  放榜那天,他们A班的同学很有默契,在中午过后,陆陆续续返校。
  
  余月华见到夏澄,心直口快地抱怨说:“澄澄,不是说好了,我们要在北京见,你怎么能不守约定?”
  
  夏澄不觉得难堪,反倒摊开双手,“就考失常了,我也没办法。”
  
  余月华怒气冲冲地说:“你三年来从没失常过,为什么偏偏高考的时候才失常!”她是恨铁不成钢,才会情绪激动地斥责她最好的朋友。
  
  夏澄很无奈,“姑奶奶,你消消气,别再骂我了,还是我应该嚎几声,你才肯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你想得美!我不打你就算好的了。”余月华气得一张娟秀的脸都扭曲变形了。
  
  夏澄有些好笑,她捏捏余月华富有胶原蛋白的脸,“那你等等我,再过一年,我去当你的师妹。”
  
  余月华吃惊地问:“你竟然打算要复读?这条路很辛苦的,再说,你还是有其她所一本可以念,放弃重来会不会太过冒险?”
  
  夏澄低下头笑了笑,“毕生志愿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如果不再拚一次,我会抱憾终生的。”
  
  余月华凉凉地说:“呵呵,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要真会这么想,就不会考差了。”
  
  夏澄不再多做解释,她有非要复读一年的理由。
  
  也许是父亲的病让她发现,一味地逃避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苏恒是她的心结,她曾经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下,好像她不管多努力,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想想那曾经有的不甘,其实简单来说,只有一句话……
  
  她配不上他。
  
  事情的真相未必是如此,但在别人眼里,她能嫁给苏恒,是她高攀了。
  
  夏澄并无意跟苏恒再有任何纠葛,她留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爸爸。
  
  只是若一定要再见到年轻时的苏恒,她不会再傻傻地听信他所有的话。
  
  如果可能,她不要输给他。
  
  ……(回忆分隔线)
  
  就像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当他们的恋情曝光,夏振池被找去学校。
  
  校方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地严令禁止夏澄再跟苏恒接触。
  
  师长唯恐夏澄会带坏苏恒,所以对夏振池所说的话完全不留情面。
  
  夏振池知道这是校方有意刁难夏澄。
  
  谈恋爱这种事,过来人都明白,一个巴掌绝对拍不响,可他们却将所有的过错通通推到他女儿身上。
  
  他们根本不是教育家,而是彻头彻尾,以利益为取向的商人。
  
  哪个学生能给学校带来荣誉,他们就选择站在他那边。
  
  身为父亲,夏振池了解,并相信自己的女儿。
  
  夏澄虽然个性海派,朋友多,但从不乱搞男女关系,她的脾气夏振池很清楚,不是男孩子主动追求,她不可能去招惹人家。
  
  班主任说:“夏先生,假使再让我们发现令嫒跟苏恒在一起,我们只能依照校规处置,请她离开学校。”
  
  夏振池脸色严肃,心想,原来这才是校方隐藏在背后,真正的目的。
  
  他们宁愿牺牲掉夏澄,也不愿意她有可能影响到苏恒。
  
  那些威胁的话不是最后通牒,而是最终的决定。
  
  要赶走她有何困难?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是要掩饰他们的心虚而已。
  
  夏振池冷冷地说:“夏澄在这所学校念了将快四年的书,她才是你们一路看大的孩子,可你们却在第一时间放弃她,这样做对她公平吗?”
  
  班主任苦笑,“夏先生你言重了,学校方面并没说过放弃她的这句话,我们开会讨论过,仍会给她一次机会,希望她能好好把握,别再让我们失望。”
  
  夏振池不发一语,从会客室离开。
  
  从走廊拐过一个弯,他就看到夏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转角后方。
  
  如果他是传统,不假辞色的父亲,他应该会生气她带给自己这么大的麻烦,可他不是,相反地,他很心疼夏澄。
  
  做父母的,对孩子总带有一层滤镜,在他的眼里,自己的小孩永远是最单纯善良的宝贝。
  
  夏澄垂着头,低声问:“爸,他们是不是要赶我走?”
  
  夏振池叹气,“跟爸爸走,我们回家再谈。”
  
  她不安地抓紧衣角,又说:“爸,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夏澄觉得后悔,因为她连爸爸也惊动了。
  
  胡作非为那么多年,她早就练就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功夫,不管被打,还是被骂,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无论有什么下场,那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可今天她竟然让大病初愈的父亲,专程跑这一趟,还为了她,必须向人低头。
  
  夏澄知道自己跟孝顺沾不上边,但她已经懂得反省,也开始努力用功读书,可惜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夏振池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胡思乱想,父女俩一前一后往校门的方向走。
  
  那里有许多穿着运动服的学生,其中一名男孩,身材瘦削高挑,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出,他站在大门边的角落,彷佛是在等什么人。
  
  也许是直觉,夏振池经过那个男孩时,察觉到一点古怪。
  
  他特别留意了几眼,男孩的外型斯文,举手投足间有股超乎年龄的冷漠。
  
  可到底是青少年,就是那样异于其他人的气质,引起了夏振池的怀疑。
  
  往前走没几步,夏振池忽然回过头。
  
  此时,夏澄正与那个男孩擦肩而过,他们没对彼此说任何一句话,她的目光甚至不敢对着他,但那男孩却是毫不掩饰地直盯着她看,眼神里除了指责外,还有遭到背叛的不甘。
  
  苏恒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转过头,走回学校里。
  
  夏澄终是辜负他的期待。
  
  她意志不坚定,所以听从那些大人们的话,决定要跟他分开。
  
  他们原本可以一起努力的,可她却背弃他。
  
  他不会原谅她,更不会去求她回心转意。
  
  夏振池看了眼那男孩的背影,心里直叹气。
  
  苏恒年纪还小,锋芒已经藏也藏不住,他的心性那么高,绝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夏澄若是继续喜欢他,将来怕是要吃很多苦。
  
  回到家中,父女俩绝口不提学校发生的事。
  
  在这种非常时候,才益发凸显母亲存在的重要性,可偏偏夏澄身边没有人能扮演好这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