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神有开天辟地之能,人有七情六欲之常。   神仙一说,自古有之,万般神通匪夷所思,千口万象。   世人愚鲁,盲从信之,焚香祈愿者众,对己身所受一切苦难皆以上天考验安慰,认定此生受苦受罪越多,来世享福越高。   如此信仰,尤受居庙堂至高的帝王所喜,但凡听说有哪个宗教表示要教化世人‘不争’,必定大力扶持,明面背地的派人鼓吹造势。这般控制民心的手腕,一脉传承于帝王术,私下称其为‘引水上天’,喻指将民心祸水,引往神佛。   历经十年大战,天徽王朝大厦倾覆,取而代之的东禹王朝,在有了前车之鉴的基础上,更是在意世人所思所想。为麻痹世间百姓,令其再兴不起异心,上至帝王宰相,下至郡府亭吏,无不肆意渲染仙人之说。一时间,王朝上下庙宇神像雨后春笋冒出,不计其数,形成了‘不闻鸡犬鸣,但听祷告语’的奇葩风气。   俗话说,情至深,则金石为开。如此超越任何前朝的用功,似乎漫天神佛,还真的被感动了。   玄辉历九年,一艘六年前奉帝命寻访仙岛的大船,在一个黑夜,悄无声息出现于飞鸟镇沿海岸边。全镇轰动,百姓拖家带口出城围观。   据目击者称,大船周身及桅帆无破损,与出发前相比,除生了些海藻外,一切都差不多,令人不禁感慨保养得体,航行六年竟还安然无恙。   犹记得当初大船出航之时,爆竹震天响,五彩旗帜在百姓敲锣打鼓声中飘荡。四百甲士以及二百童男童女立于甲板,各个神色兴奋冲岸边挥手,场景热闹非凡……   现下,大船死一般寂静,冷冷清清,在海面轻轻摇晃。百姓面面相觑,虽感怪异,却无人出声,生怕犯了神所忌讳的‘妄言’之罪。   直至郡守大人领一百骑奔至船侧,想要以蛮力撞开船舱,大船才突的有了异动。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附近人面色惨白捂住耳朵,随即便发现眼前海面上,没来由涌出浓密白雾。   雾气来势汹汹,瞬间遮住整处海岸,即使瞪圆双目,也看不清身侧之人!   众皆哗然,长此以往积累心中的鬼神之说,差点令他们疯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嘴也不停歇,赶紧背诵平日里以讹传讹而来的神说、佛曰。   所幸,大雾来的快,去的也快。在众人尚未从内心深处的恐惧中转过神,便又迅速四散而去,宛若从未出现过。   跪倒的百姓与郡守缓缓起身,随后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巴。   面前海面空荡荡,大船不翼而飞,视线之内皆无踪影!   定睛再看,先前大船所在位置,则神奇的出现了三位男女!   他们白衣赤足,神色淡然,海风吹的衣衫咧咧作响,勾勒出男子线条分明的身躯,以及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材。   世间还有如此貌美的男子?!   世间哪有如此倾城的女子?!   人们看的痴了,目光再移不开。看的时间长了,心中难免有自惭形秽的心思,又悄然低下头。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拜见神人’!整个海岸边那些刚刚起身不久的人,就又重新跪了下去。   号称自海外蟾栖仙岛而来的三位仙人,就在玄辉历立夏之初,乘一架马车,驶入东禹王朝皇庭。   ……   玄辉历十三年春,三月初六,东禹王朝国都宿星城,迎来一次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祭祀。   祭祀,规模再大,不外乎祭天神地祇,祭山川社稷,祭祖先,祭丰收,绝犯不上以‘开天辟地’来形容。之所以用这四字来描述,只因在此番祭祀中,一国之君颁了道前无古人的旨意。   废帝制!   立宗制!   直令天下哗然!瞠目结舌!   祭祀之后,人们尚未从震撼中恢复,蚕伏于暗处的惊天阴谋,已悄然有条不紊的展开。   三月初十,东禹王朝朝会上,一批股肱之臣冒死上谏,直言废帝制太过儿戏,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一意孤行,势必天下大乱!历代先贤苦苦寻觅的治世之法,都将付之东流,甚至影响以后,到时君臣不分,父子纲常不存,实是无法想象!   首先出列进谏的是礼部侍郎曹行闵,他先以儒家道德伦理打头,随后辅以先帝理论,对改制进行强烈抨击,最后,此人说出一句在以往就可被当廷斩杀的话:“若真推行宗制,则陛下再不可称‘朕’,臣下也不必行三跪九叩之礼!”   年满四十岁的皇帝哈哈大笑,大力拍了下龙椅扶手,侧头看了看立于身旁左侧的白衣天师,随后笑道:“这点,三位仙家已告诉朕了。为怕众爱卿有误会,今日朕便将宗制一事,详细说道说道。”   “所谓宗制啊,并非彻底要根除旧有体制。朕只是想,既然仙岛肯派人接引你我,咱们势必不可怠慢了各位仙家。虽说朕已封三位仙人为东禹广务元阳天师,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名称,并无任何实权啊。在引渡你我前往仙岛前,没有实权,肯定行事不便。”   下方众臣一听,议论纷纷。   良久,一人走出列班,跪于地上。   众臣一看,竟是门下省二品大元贺镇江。   “启禀陛下,恕臣愚钝,不知陛下希望三位天师入驻何部?”   早有定意的皇帝一挥衣袖,朗声道:“朕不会让天师入任何一部,而是要在三省之外,独设神引阁,分领六部。”   要让这些来历不明的家伙,直接参议国事!什么独设一阁,怕是要统领三省吧!贺镇江瞥了眼三个神采出众的家伙,纳头便拜:“陛下,万万不可!以宗入儒,实在格格不入,只怕遗笑天下!”   话音未落,一直冷眼旁观邪笑的内务府大臣牛凌,阴测测出声道:“贺大人,你如此否定陛下决断,是怕自己手中权利被分吧。”   “姓牛的,我贺镇江与你不同,还真不在乎有无这身官皮。倒是某些人啊,为了往上爬,又是认干爹卖女儿的,真让我等读书人难以正视!”   “你……”曾认先皇做干爹,又将女儿许给现任皇帝为妃的牛凌,宛若尾巴被踩住的猫,脸红脖子粗,就要跳脚狂骂。   深知这位既是自己义弟,又是自己岳丈的牛凌胸中没有半点墨,生怕他出言受辱,皇帝连忙阻止,缓声道:“贺爱卿不外呼因古未有之而不安,朕何尝不是内心忐忑。可老祖宗说的好,不尝试,又怎能知结果?若一昧守旧,何来今天东禹王朝建立之说?万事开头难,神引阁今后如何主事,还得大家共同商议。”   这就给定下了?!简直胡闹!   众臣呼啦超跪倒一片,万万不可声此起彼伏。   皇帝一脸尴尬,悄悄望向身侧一名白衣女子。   美若天仙,不惹半点尘埃的女子,抬起笋芽般的手指,轻轻摇了摇。   皇帝如释重负,吐出口气,由龙椅站起,转身就走。   大总管高呼一声:“退朝!”   十日后,礼部侍郎曹行闵被腰斩于市,罪名‘不敬’。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礼部两位司务。   一个月后,门下省二品大元贺镇江,遭属下言官弹劾,指其‘亵神’,目无天地,被革职罢免,软禁于府。软禁期间,贺府上下二十八口人暴毙身亡,死相甚惨。   三个月后,但凡在那朝会上力图阻止神引阁设立的臣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竟无一人幸免!   至此,神引阁横空出世,遥领三省六部,大小事宜尽皆过问,可谓权势滔天。 正文 第一章 枫迦少年 玄辉历二十四年,赤羽洲,枫迦城郊榭丽湖畔。   清爽的风抚着垂柳,吹动一湖水。此时正是暑去秋来,最惬意的时刻。   三三两两情侣有说有笑,漫步游玩。   在一棵足有百岁的巨大柳树下,有个浑身透着松散的男孩儿。他背倚树身,半睁双眸盯往河面,一脸似睡未睡的神情。   在其脚边,翠绿鱼竿深深没入泥土,高翘起的顶端托着鱼线,微微晃动。   男孩儿打个哈欠,举起双手伸个懒腰。抬起头,目光与穿过柳枝的阳光相触,一点也不避让,好像真的不刺眼。   此人有着令人一见难忘的剑眉星目,高挺鼻梁与薄薄嘴唇,也为其平添几分英俊。   “祈禁,你在干什么?”一名身着白衣,手持折扇的少年,气喘吁吁跑来,额上满是汗水。   “我在挑战。”对方一动不动,抬首望着上方。“钓鱼是挑战自身耐性,与阳光对视,则是挑战作为人的承受极限。”   深知此人脾性的白衣少年哦了声,漫不经心问:“结果如何?”   “耐性挑战失败,我不仅一条没钓上来,还被鱼把钓钩咬走了。”   白衣少年哈哈大笑,又问:“另一项呢?”   “我与阳光对视一刻钟,期间眨眼六次,而对方则以柳枝遮挡光线五次,双方伯仲之间,可谓不分胜负。”   “你眼睛没事吧?”白衣少年有点担心。   祈禁剑眉挑了挑,满脸尴尬。“呃……怎么说呢,现在眼前忽明忽暗,又带点血红色,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在刚刚,我隐约还闻到丝糊味,你快看看,我俩眼是不是焦了?”说着,他低下头,故意睁大眼睛。   白衣少年刷的一展折扇,轻摇几下,衣带飘飘,很有几分文人雅士的味道。刚要弯腰观瞧,谁知附近走过一对年轻情侣,其中那名高挑女性的裙角,被风吹起,露出一截雪白如嫩藕的玉腿。他眼睛都直了,目光追着小腿好半天,才连连摇头,叹道:“哎,好一双玉润柔滑的腿,只可惜我出门匆忙,没带纸笔,不然定要将它画下来!”   “画个屁,你没见她左腿内侧,有块红色胎记吗?”祈禁嗤之以鼻。   白衣少年愣愣打量他半晌,颓然叹气。“看来对太阳的挑战,你胜利了。”   祈禁莞尔,双手用力撑地,整个身体如劲弓般,刷的弹起。挑战成功的喜悦,令他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中提议道:“多多,接下来我要挑战水中憋气,你帮我计时。”   白衣少年正是枫迦城古家长子古多多,其父古林曽任赤羽洲都司,一等一的封疆大吏。原本他也算是豪门子弟,放荡不羁风光过好一段时日,直至距此千里之遥的皇城内发生惊天之事,受原行中卫烈将军聂文虎所累,赤羽王洛蒙遭软禁于宫,随同前往宿星的六位驻疆将领被诛,整个赤羽洲自六品官阶以上,一个不留,全部贬为平民,再无官帽可戴。其中也包括古家。   不过当不成豪门子弟,倒也没影响此人心性,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那些冷言冷语即使传入耳朵也不以为意。古多多生来不愿习武,却乐于冒险,尤其是陪祈禁发疯,这令他感觉生活多姿多彩。当下出口就要答应,幸好猛然间记起件大事。   “下次吧。我今天找你,是老爹的命令。”   祈禁挠挠头,满脸不解。“古叔前晚去‘云烟阁’喝花酒的事,我谁也没对说。毕竟收了他老人家二两金锭的封口费,我祈禁拿人钱办人事,绝不……”   古多多见其越说越不堪,连忙打断:“别说了,才不是那回事!老爹是让你参加‘满月宴’。”   听到满月宴三字,祈禁原本喜悦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我们都知道你不愿去,因此以前老爹从不通知你。谁知这次他一反常态,对我说必须把你喊去。当然,你可以不去,大不了我回去说找不到你。”古多多全不把这事放在眼里。   祈禁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古叔虽常逛青楼,喜欢与歌姬把酒言欢,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可事实上他极有分寸,对枫迦城大小事也知之甚详,此次让我去,肯定别有深意。”   “你这样说,我都不知该反对还是赞同。”古多多很郁闷。   “哈哈!”祈禁展开右臂,大力揽住对方的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味逃避也始终不是办法,从这次开始,就要让其他家族知道,我祈禁绝非软弱可欺之人!”   阳光落在对方豪气干云的脸上,那双狭长锐利的双眸,带着强烈自信。古多多微微一笑,明白他又恢复到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心下为此感到高兴。   两人离开湖畔,顺林间小路,向城南方向去。   枫迦城位处赤羽偏北,依山傍水,环境雅然,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昔年雁焦大举南侵,人困马乏在此地整顿,那时正是十月秋季,层林尽染漫山红遍。雁焦征南威武将军夏怀钦文气大发游玩性起,卸甲牵马,将大军留于山涧,独自闲逛,留下诗三篇,随后命军绕路,没有破坏任何天昭浑然的奇景。   夏怀钦的诗吸引众多文人骚客,尤其春秋两季,羽扇纶巾摇头晃脑的书生比比皆是,其中甚至不乏偷偷越过边境,只为一瞧景色的雁焦人。于是,城中百姓纷纷改行,开客栈的开客栈,卖特产的卖特产,极少有人种地。   祈禁、古多多孩童心性,入了城,早将万事抛之脑后,一步三摇的逛各种摊铺,哪里人多往哪里挤,若是恰巧遇到清丽美女,更是使出蛮劲挤过去,趁机揩油几把,在对方面红耳赤中抽身便跑,乐此不疲。   直至晌午后,二人才美滋滋来到古家大院。此时,古家大门前,一众侍女在古林的三位妻妾指挥下,往来于府内外,忙着将应用之物搬上马车。什么锦罗绸缎、胭脂水粉、戒指首饰之类的,琳琅满目,大包小包塞满了两辆马车。   收拾下表情,漫步来至近前,打眼一扫,古多多皱起眉毛,满脸不悦。“又不是搬家!不过去三天而已,用得着带这么些东西?”   立于门前,正不亦乐乎指挥侍女的三位美妇人,一见到他,忙齐齐招手,嚷着:“儿啊,我的小乖乖,怎么这时候才来?快过来给妈看看!”   她们言行一致,说话间万种风情,还不忘搔首弄姿,那股浓浓的青楼范,宛若二人走错了地方。   古多多翻个白眼,脸上有点挂不住,低头就往府内去,理都不理她们,像是生怕别人知道他们认识一般。祈禁跟在后面,满脸堆笑,冲三位美妇打个招呼,故作惊呼:“是我眼花吗?!怎么觉得三位小姨姨又年轻了?”   惹得半老徐娘的三位妇人齐声娇笑。   “哎呀,祈禁,就你嘴甜!”   “勤来府中玩啊,别一个劲在外跑。”   “……”   进府后,二人顺迂回长廊向里走,待听不到外面声音,古多多脚步放慢,回头瞪着祈禁,很是不满:“你理会她们做什么?!真不知老爹哪根筋犯了错,竟把这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娶来!”   “不能这么说。坊间都知道,她们年轻时,曾是艳压四方的绝色女子。再说了,”祈禁眯眼看他:“你那位在‘水合院’的相好,不也是打扮的花枝招展?”   “不一样!”古多多急的跺了跺脚,“小莺莺与小燕燕乃我平生知己,是超脱世俗之外的佳人,只不过受青楼所困,不得已才如此打扮。早晚有一天,我会解救她们的!”   祈禁心说,你这三位妈,都是你老爹解救回来的,有什么不一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幽潭,与立于鱼塘边的古林打了个照面。   古林五十多岁,常年纵酒享乐,已令身材发福,活像个水桶。不过他面色保养极好,没有丝毫皱纹光滑如抹油,隐约间,还能找到点昔年风流俊逸的影子。   “贤侄来啦!咱爷俩可有段时间没见了!”   祈禁微微皱眉,显得有些诧异:“前晚不是……”   “哇哈哈哈!”古林突然纵声高笑,声音何止大了一倍。“来了就好!记得以后多来看看你叔,别跟那个没良心的小狗崽子似的,去水合院的次数,比回家的次数还多!”   我要是小狗崽子,那你是什么?古多多无语看他,没说话。   随手把手中鱼食全部丢进池塘,古林挺着大肚腩走过来。待靠近二人,他向后面的会客厅瞅了瞅,突然低头,压下声音道:“南郡楚家的人,打算与我们一起参加满月宴。他们早晨就来了,现正在里面。”   “楚家?他们不是被贬回老家种地了吗?!”古多多瞪大双眼。“老爹你跟他们这些过气的凤凰拉关系干嘛?!”   古林气的一巴掌挥过去,却因动作太慢,被对方轻松躲过了。“谁教你如此没礼貌?!真是有辱门风!再说了,楚桓这老贼耳朵灵着呢!”   你这样明目张胆说人家是老贼,就不怕被听到?面前两人都觉得有点丢人。 正文 第二章 步步紧逼   赤羽洲楚家并非豪门大户,楚族之所以能够发迹,跃而成为显贵,全赖楚桓一人之功。   楚桓出身草莽,早年间混迹江湖,为人仗义磊落,好打抱不平。   有一日,赤羽王洛蒙在八宝楼设宴,遍请洲内当世豪杰,酒过三巡时,突听楼下有异响,众人奇之,开窗外瞧,只见一名长发披肩的魁梧汉子,手持足有六尺长铁棍,被一群持刀衙役围攻。他边打边退,铁棍舞的水银泻地,谁也无法靠近。楼内有精通棍术的大家,看了眼对赤羽王道:‘此子不通棍法,能独战三十之众,全凭棍长。’洛蒙酒憨微醉,被引起兴趣,命人去查。经回报,魁梧汉子名唤楚桓,因结义兄弟之妻遭路道门吏欺辱自尽,便独闯路道司,手刃仇人,随后骑马逃离,半路马被射死,只好抽出街旁肉铺用作挂肉的铁棍,边打边退,现以退至城门,奈何被百人围困,只等他力尽被擒。洛蒙听后赞其义胆,当即赦免无罪,并召唤来一同饮酒。   可以说,若没有赤羽王,楚桓这辈子也做不了正二品的都统,楚家也不会鲤鱼跃龙门,成为门庭千户。因此,赤羽王遭软禁受难之后,没有世代财产支撑的楚家,也是没落最快的。   楚桓个性甚傲,轻易不低头,此番主动上门,所谓何事呢?祈禁思来想去,不明所以。   还有一点,古叔为何特意把我叫来?莫非……   他身躯一震!   古林察觉到祈禁的反应,轻轻点头:“我与他关系平淡,没有任何来往。倒是你父祈远与此人有些交情,这次当是为你而来。”   古多多满脸疑惑,不自觉望眼远处的会客厅,贼头贼脑的行为模样与老爹如出一辙:“祈禁自小生活在乡下,若非祈将军被狗皇帝所害,根本不会避难来枫迦城,这老贼是如何知道的?”   “怎么说话呢?!咋这般没大没小?!”古林狠瞪自己儿子,怒道:“你别祈禁祈禁的乱叫!说多少次了!他比你大一个月,你得叫哥!”   祈禁为之绝倒,心想你不训斥他口无遮拦,狗皇帝、老贼的随口乱叫,倒在乎这点小事了。   古林不再理会儿子,面向祈禁:“我提前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有个准备。待会儿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先应着,等私下里我们再商量对策。”   祈禁点头:“全听古叔安排。”   会客厅内有八人,除楚桓及夫人外,还有一妙龄女子与五名侍卫。   古林带着古多多与祈禁,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楚兄,人我带来了。”   楚桓放下茶杯,与祈禁打个照面,双眸光芒一闪,轻轻点头道:“贤侄与祈将军颇为相似。”   “见过楚伯伯,小侄来迟,勿要见怪。”祈禁皮笑肉不笑。   “贤侄客气,我们来的匆忙,不知道也是正常。来,我介绍下。”楚桓一招手,身后妇人与妙龄女子走上前来。“这是我内人与女儿,今番我一家三口前来叨扰,难得古兄肯招待。”   古林连忙摆手,满身肥肉乱晃:“哪里哪里,来就是给我面子,说这话可见外了。”   几人寒暄几句,各自找位置坐下。   从进门开始,古多多的双眼就再离不开楚桓的女儿。   那是位神色恬静,淡雅清秀的女子。若单以面容而言,她与自己的知己小莺莺、小燕燕们不分上下,可其周身散发的空灵之气,却是她们拍马也赶不及。不,仅仅是将她与青楼女子相比,便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古多多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他根本没料到,这新出现在面前的女子,竟可改变自己的世界观!要知道,他以前可是对众职业女性一视同仁的,最讨厌那些假清高,认为青楼女子低贱的人了。   见自己儿子,就那么大刺刺盯着人家女孩猛瞧,古林几乎忍不住上去赏几个巴掌。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干咳提醒下时,坐于前方右侧的楚桓率先开口。   “贤侄,不知这几年,你的九转星象功修习如何了?”   九转星象功为祈家家传玄功,并不出名,只有与祈远相熟的几人才知道。   祈禁有点吃不准此人与已故父亲的关系,挠头道:“恐怕要让楚伯伯失望,我生性懒散,修习什么的简直无法忍受,除睡觉外,唯一能令我耐住性子的,也就是看多多画画。”   骤闻自己名字,古多多惊了下,不明所以看过去,总算没再继续盯着人家女孩。   “哎呀,贤侄太谦虚。我与祈将军聊过,你十五岁那年就已达第三转,突入火乌灭法境界,对此他可是颇感骄傲。一晃七年已过,不知现下到了哪一境界?”楚桓丝毫没有就此跳过,   他的穷追不舍,不仅令祈禁感到犯难,也令古林心中不悦。   无论祈远曾与他有何交情,都是过去的事了,与自己可没任何关系,你一再绕圈子,左右而言他,丝毫不提此行来的目的,究竟想干嘛?再说如此毫无顾忌,一再追问武学修习的事,已失了长者身份。换做外人,早就勃然大怒,质问他有何目的了。   以祈禁深谙世事的性格,当然不会冒失出言。他低下头,稍微侧脸,冲身后人做出个要哭的表情。   古林暗笑声人小鬼大,干咳道:“不知楚兄如此急切知道祈贤侄修为,是否与本次满月宴有关呢?”   楚桓虽遭罢免,官职不在,可官架子一时还未撇掉,当下黑了脸色,不耐烦道:“这个待会儿与你细谈,不过细谈前,我必须弄清楚这件事,还请不要多言。”   一个客人到自己家中,而且还出言不逊,任谁都难以平静。   唯独古林是个例外。   他脸上不仅没表情,甚至还有意无意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祈禁表面大大咧咧,实际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只要是心中认定的事,无论外因有多么强大,即使豁出性命,也恕难从命。当下,面对眼前这位实力雄厚,修为高深的长辈,他脸上失去了之前谦和的笑容。“修习进展是个人隐秘,我不愿回答。就算勉强说了,真实性也值得怀疑。我个人是极不喜说谎的,相信您也不愿人以谎言骗之,为了我们都好,还请楚伯伯收回这个问题。”   这番话一出,整个会客厅先是极为安静,随后不知哪位楚家的侍卫,以鼻音重重的哼了声。   楚桓大力拍下右侧的桌子,震的茶碗跳动,一跃掉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祈禁,你太放肆!纵观整个赤羽洲,还真没人敢如此和我说话!真当自己修为有成了吗?哼,笑话!”   茶水溅了满地,碎瓷片也崩的到处都是。古多多被对方声势所惊,脸色煞白,只觉整个会客厅在突然之间空气稀薄的厉害,想大口呼吸,却感胸口气闷,那种半窒息的状态,差点令其发疯。就在他忍受不住,马上要翻白眼晕过去时,坐于大厅正中的古林,突然哈哈大笑。   笑声如一阵狂风,呼啸间吹走闷气,压抑气氛缓解许多。   “祈贤侄脾性,与昔年‘傲骨昂行’祈远如出一辙,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哈哈……”   “没实力撑腰,徒逞口舌之快的勇气,等于没脑子!”被古林一搅合,楚桓没法再继续发火,转而讥讽:“你若真觉自己有实力令我收回这个问题,不妨出来切磋切磋!”   对于挑战,祈禁从不畏惧。   尤其是来自未知的挑战,能令其血脉沸腾,恨不得立即就见个真章。   唯独此次挑战,他提不起任何兴趣。   在座的谁都能猜出,楚桓如此爽快直接的约战,一方面是他脾性所致,另一方面,则是想藉此机会,在过招中探寻对方修为。   在官场上摸打这么多年,古林早已是老油条,心说楚桓啊楚桓,你为达目的,甚至不惜亲自出手吗?好,我就偏不叫你如愿!当下离开座位,踱步至两人中间,大有深意看祈禁一眼,提醒对方千万别盲目答应,才施施然开口:“楚兄成名几十年,与小辈动手有伤名声,赢了胜之不武,输了则名声扫地……”   “我会输?!”楚桓瞪眼。   “呃,不不不,我只是就事论事,可没预言成败。”   楚桓极为不悦,不过想想也觉对方有理,这可怎么办?事关家族兴衰,就这么放弃可不行。眼角一扫,突然瞟到俏生生立于身后的女儿,脑中灵光顿闪,暗骂自己糊涂,这不是有最佳人选吗?   “哈哈,你说的对,是我不好!”他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心中高兴,脸上也不自觉显现出来。   古林、祈禁完全懵了,怎么刚才一副动辄就要出手的人,现在还满脸堆笑?实在搞不清此人是什么路数,一时不好接话。   “雨卿,你的‘流音阙’练至第几重了?”   被唤作雨卿的女子轻轻欠身,声音温润悦耳:“卿儿比祈大哥还要懒惰,前几日才修习至‘沐熏韶华’。”   “哦,如此说已到第四重了。”楚桓大力拍下手掌,“好,就这么定!贤侄敢否与我女儿一战?赢了,我就收回刚才的问题。”   这家伙是不是在耍无赖?看出对方意图的古林与祈禁对视一眼,如此想。   “不,我认为不妥。”   嗯?   厅内众人纷纷意外,谁也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反对。   “怎么不妥了?你说说看。”若是外人,楚桓当即就要翻脸,只可惜面对此人,他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反而和颜悦色。   楚雨卿嫣然轻笑:“祈大哥输了要回答问题,赢了仅仅是不必回答,彩头太轻,我认为对他不公平。”   “啊?”   楚桓、古林、祈禁、古多多都没料到有如此插曲,不由齐齐愣了愣。   “不如这样吧。”楚雨卿伸手由粉嫩脖颈取下一物,摊在掌中。“若祈大哥赢了,不仅不需回答,还可得到这颗‘幻梦石’,如何?”   一直不做声的妇人闻言面色微变,诧异望了望自己女儿,刚想张嘴阻止,却被丈夫打断了。   “好!不亏是我楚家子女,够大气!彩头重,切磋才能认真嘛!贤侄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祈禁还能说什么,只好以苦笑回之。 正文 第三章 楚家有女   古家后院有处极为宽敞的练武场,古林当先引路,身后一众人浩浩荡荡跟着。   楚族人神色从容淡定,边走边打量院落美景,显得对楚家千金很有信心。唯独楚桓的夫人眉目微皱,魂不守舍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祈禁与古多多走在最后面,步伐比前面人慢很多。   “喂,待会要真打起来,你千万别出手太重。”   “哈哈,如此说来,你是看好你哥我了。”祈禁没丝毫压力,双手背后,出言调侃。   古多多呸了声:“狗屁!只不过比我大一个月,也好意思以‘哥’自居!我是说真的,你没发现她是位超脱世俗的绝代佳人吗?这样出色的气质,怕是只有梳月璃才能媲美了。”   梳月璃乃东禹王朝第一歌姬,美貌不可方物。此女才艺双绝,所唱词曲均为自己所创,传唱度极广,倍受自付风流的雅士追捧。更为人所乐道的是,她架子极大,轻易不出现于众人面前,甚至连华硭王这般的一方诸侯请其出席宴会,都碰了一鼻子灰。   对于这么个知名美女,祈禁也是早有耳闻,不过好像此人没来过赤羽吧?   “你见过梳月璃?”   古多多摇摇头。   “那你是根据什么来比较她们二人的?”祈禁没好气的翻白眼。   古多多正容道:“这样出类拔萃的美女,都有共同点。虽然我未见过梳月璃,但从她所做词曲中,我心中以大致勾勒出此女样貌。可那毕竟是我想象的,总感觉少了些什么。直到刚才见到雨卿,我才明白,一个美人想要上升至国色天香级,仅靠容颜是不够的,还要拥有倾醉众生的气质。气质你明白吗?就是……”   “停停停停!”祈禁赶紧打断,狠狠抓了抓两臂的鸡皮疙瘩。“第一,人家跟你不熟,你就‘雨卿雨卿’的叫,很不礼貌。第二,我只听说过星耀谱评点天下武学,这劳什子美女等级是从哪来的?”   古多多哈哈一笑,摇摇手中折扇,满脸得色:“祈禁,论武艺我拍马也赶不上你,可若论见多识广嘛,你就只能算是井底之蛙。三大门派请高人作星耀谱,不外呼从侧面告知天下‘我们才是玄门正宗’,行为实在功利。而我们就不同了,畅聊天下美人,以才貌身性加以区分,没有高低之分,也无利可图,只不过是在这懵懵世间,避开无可奈何之事,聊以自慰罢了。”   他说的‘我们’,指的该是那帮自诩风流,天天长吁短叹却又无事可做的‘中庸人’。中庸人是现阶段书生的自称,他们或因天资所限或因家境条件无法习武,万般无奈只好读书写字,可恨如今世道重武轻文,曾贵为当朝大司马的席弛牧就是很好例子,竟可凭一身修为做上如此大官,直让读书人气的牙痒痒。万般委屈却又无法怎样的他们,只好耐下心性为歌姬填词、为强者提诗,逆来顺受。   中庸二字取自儒家,既是这些没有功名的人对自己身份特称,也是对此身份的嘲弄。   祈禁少时念书,家变后弃文从武,两种生活都体验过,思想也有了质的差别。他认为,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伤春悲秋没有丝毫用处。天下既是这样的天下,那就顺应之,以其规则去打破规则,才是真理。那些辞藻华丽,附庸风雅的才子们,不做实事,总以高谈畅想逃避现实,不外乎自欺欺人。   对于这位从小一起玩耍的伙伴,祈禁当然不会把心中话说出来,也不会阻止他与其余中庸人一同高谈阔论。只因他知道自己将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而这条路,他绝不愿牵扯关系匪浅之人。   一行人谈谈笑笑,穿过花园,来至练武场。   古家虽没以往声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子极为厚实,豢养来看家护院的武夫,也都出自名门。刚刚这群人还在武场切磋,听闻讯息后,忙把场地腾出,立在外围。   古林与古多多、祈禁当先走入,回头一看,正见到位楚家侍卫姗姗来迟,手捧张漆黑古琴,递在楚雨卿面前。   见状,古林冲祈禁打个眼色,声音低不可闻:“我没猜错的话,这女娃用的该是‘舞凤筑宫琴’。此琴属阳,而她身则属阴,两者经流音阙玄功调和,怕是有多种变化,一定要小心应付。”   祈禁不置可否嗯了声。   面对挑战,他全身有些不受控制的跃跃欲试,激动之下,手臂连带手指都有点发抖。   这一切当然被周围高手发现。   楚家侍卫自不必说,个个面露不屑,满脸就这德行也敢应战的神色。   古家护院武夫也大感不悦,虽说常见到这位祈禁少爷,可都与他无过多接触,知之不详。只听闻他是‘傲骨昂行’祈远之子,可那又算什么呢?要知道,老子英雄儿混蛋的说法,最是适合这些豪族子弟。   不过是切磋下而已,你小子怎么还吓的发抖?真是丢死人!古家众武夫均感颜面无光,觉得今日要在楚家侍卫面前丢分儿了。   “是赢是输?”   出乎古林意料之外,得到自己提醒的祈禁,丝毫不担忧,反而没头没尾问出这么句话。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回答。   “我若赢了,是否会为古家带来麻烦?”   “不……不会不会。”古林咽口唾沫,“幻梦石可是好东西,要真有机会赢,当然再好不过。我古家家大业大,岂会在乎他们什么态度,你尽管放手去搏就是。”   对面,楚雨卿手捧舞凤筑宫琴,施施然步入场内,抬头一笑:“祈大哥,我准备好了。”   微风初吹,扬起她齐腰黑发,飘飘洒洒。那双灵动双眸,闪着星辰之光。   一瞬间,祈禁误以为吹来了蒙蒙细雨,面部有被雨丝打湿的错觉。他摇摇头,来不及思索造成错觉的原因,双手抱拳,朗声道:“小子有幸与楚家千金切磋,实乃平生运势,也愿酐畅淋漓痛快一战。只可惜此处尘沙过多,很易弄脏衣物。我倒是无所谓,就是怕小姐受不了。”   对方嫣然一笑:“那你有什么好提议呢?”   “不如这样,你我各出一招,攻防间谁占上风便是谁胜出。”考虑到楚桓一心想探自己底细,而又无法知道他目的,再加上对方是如此知情懂趣的女子,祈禁不得不压下跃跃而起的争斗之心,想出个只为应付的‘划水’妙招。   听他提出宛如‘过家家’般的比斗之法,场外的楚桓被气的瞪眼吹胡子,身旁古林则暗暗窃喜。那些立于他们二人身后的侍卫、护院们,则极为难得的抛却成见,统一思想,齐声在心中大骂祈禁耍滑头、输不起。   所有人目光都放到场中另一人身上,看看这位淡然出尘的女子会否答应。   楚雨卿手指随意拨弄琴弦,一阵清泉流水悦耳动听之音传遍场内外。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搡至耳后,狭长双眸微弯,略嗔道:“祈大哥就不要再气家父了,雨卿虽是女流,却并非弱不禁风。雨卿可否将这个提议改一改?”   她的从容,令祈禁升起异样感觉。从小到大,他还从未遇过这样有主见的女子,不由楞了下,才僵硬点头。   “雨卿所习‘流音殇’,以防守见长,杀伐力比不得祈大哥的九转星象。若按刚才提议,小女子很是吃亏。”说完,轻斜一眼,像是在怪对方算计她。“不如我们将提议改一改,变为你攻我守,怎样?”   场外人均暗暗点头,齐齐为女子的说话得体喝彩,暗忖她不愧是楚家千金。   女儿有面子,楚桓自然更是高兴,脸几乎仰的与天平行。   古家这边,古多多与众护院,已然在心中抛弃了自己身为古家人的身份,双眸应接不暇紧盯楚雨卿,若非顾忌古林在场,早就易帜为她呐喊助威了。而对祈禁,则失望透顶,并深深以此人算计女流感到羞耻。   周围人情绪的变化,丝毫没有影响古林。   自打祈禁步入场中,这位古家家主便双手拢在胸前,面无表情静静立着。纵然现在面对一个劲冲自己翻白眼的楚桓,也没任何情绪波动。就那么眯起双眼,嘴角挂着浅笑,像是突然抽身成为外人一样。   祈禁对场外情况并不在意,想了想,有点难以理解:“小姐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一方攻一方守,如何判定胜负?总不能比拼气力,直至一方耗尽才算输吧?”   “当然不是。”说着话,楚雨卿双手抚琴,周身散出蓝蕴,一圈圈状似蝴蝶,环绕周身。武场内的沙土,被气流吹的乱扬,带着她双脚缓缓离地。玲珑身躯微微倾斜,静止悬在了空中。   随手将舞凤筑宫琴横于膝上,修长白嫩的双手平放于琴身,整个人凌空虚坐,探手做个请的手势,朗声道:“我们依然以一招为限,至于胜负的判定嘛……祈大哥,若你能近身雨卿周身三米内,雨卿即弃琴认输。”   什么?!   无论场内祈禁,还是场外众人,均齐齐瞪大了眼。   好一个不让须眉的女豪杰!   这柔弱无骨娇滴滴的美人,怎得比之平常男子还要有气概! 正文 第四章 武场之争 古家整个后院突然安静,沉寂的可怕,唯有嘶嘶听不真切的风沙声。 人人口观鼻鼻观心闷不作声,等候事态发展。 在楚雨卿说出规则后,古林表情未有太大变化,不过瞳孔剧烈的收缩,还是彰显出他的内心,怕是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冷静。 而刚刚还面有得色的楚桓,则把脸沉了下去。虽说这场比斗是临时起意,事先没和女儿商量过,可来时的路上,他早已不止一次提及祈家的九转星象功。女儿不该如此大意啊?! 九转星象功法乃祈家家传,没有门派,因此列于星耀谱虫篇。 此功另辟蹊径,非是寻常功法在体内育乾坤,而是以万物生气为食,将其化为己用。 虫篇中,此功法被一笔带过,阴阳家高人只留下‘渊源自长生’几字,并无过多描述。 曾与祈远同为赤羽王效力,楚桓对此功法可是知之甚详,不然也不会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女儿,谁知她如此莽撞,竟要迎接对方全力一击?! 那是能如此简单对付的功法吗? 想起以往与祈远交手过招,纵然物是人非楚桓犹自愤愤不平,内心深处直骂那简直是无赖透顶,气死人不偿命的投机之法! 与武场外围的父亲心思不同,楚雨卿对于当下情况持乐观态度。 之前祈禁提出以一招定输赢,令武场外围人气愤无比,实际上正中她下怀。 流音阙乃兰若宗入门心法,适宜女子修行,没什么威力,只是为日后修习高深功法做铺垫。若真要让她与祈禁放手一搏,怕是不用三个回合,就要陷入被动。 楚雨卿开始抚琴,琴声婉转跳脱,没有杀伐之意。随着琴音响起,周围蓝蕴猛地一变,由之前翩翩蝴蝶化为烈焰燎天。 楚家众人大声喝彩,这等将真气外泄并加以控制转化的能耐,已然有武学大家风采,那片纯由真气构成的屏障,任你九转星象再刚猛,也无法一举击破! 再看祈禁,只见他双手一翻,掌间隐隐有白光出现。 随后,整片武场猛然暴动! 砂土飞腾冲天,遮天蔽日,宛如天降泥石流! 满场皆是土黄色,瞬间将二人身影掩盖。 场外众人一呆,尚未惊呼出声,场内胜负已分。 楚雨卿由空中落下,双臂紧紧将舞凤筑音琴抱在怀中,俏脸微红,螓首低下轻咬嘴唇,言语气恼道:“你、你怎如此轻浮?” 就在刚刚,汹涌沙土由四面八方袭来。视线受阻,不知对方会从何处攻击,她只好御气成圈做万全之策。有那么一瞬间,自己身前沙土冲击力猛增,她判断对方当是由此处进攻,几乎是下意识将大量真气聚在前方用以抵挡。 一刹那,前方冲击力顿减,祈禁身形若鬼魅,由楚雨卿正下方真气薄弱处撞入,轻松破开护体罡气,并探出手,速度极快的穿过衣裙,在她仅着贴身亵衣的翘臀上拍了一记。 于是便造成了当下局面。 “嗯?什么?你说什么?”故意后撤几步拉开距离的祈禁随意站着,左手一个劲挠后脖颈,满脸不明所以。 楚雨卿气急,双眸隐现水雾,想抬头瞪他,却又大觉羞愧,只能声如蝇蚊责道:“亏你还读过书,怎得……” “哎呀,大点声,我听不到。”对方索性将无赖耍到底。 “你……” 楚桓及夫人,以及古林、古多多联步走来,楚雨卿立即闭口不言。 众人左右看看他们,觉得气氛怪异,却也没想太多,只是问道:“谁赢了?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祈禁得了便宜还卖乖,道:“不愧是楚家千金,修为高绝不说,御气本领也驾轻就熟,若非故意放水,我实是无法获胜。” 故意放水? 是个人都不会相信啊。 楚桓无法接受,询问的目光望向女儿。 察觉到周围眼神,楚雨卿更觉羞恼,气的把琴摔出,一把扯下脖上幻梦石,狠狠丢向某无良男,在发现无法将此人砸死后,便嘤咛声扑进楚夫人怀中。 祈禁抄手将幻梦石收入囊中,还不忘出言火上浇油:“多谢小姐承让,这石头拍起来弹性十足,令人爱不释手。” 扑入母亲怀中的楚雨卿知他意有所指,几乎连脖子都红了,抬头对楚夫人道:“妈妈,他这人……” “没事的没事的,天下谁不曾输过?”楚夫人轻拍女儿肩背,柔声安慰。 众人见楚雨卿如此神色,只当她少女心性,无法面对已输的事实。 楚桓最是豪爽,捋胡笑道:“瞧你这小家子样,不就是输了一场嘛,有什么打紧?再说了,输给你祈大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咱楚家一项光明磊落,失败与错误都要勇于承认,唯有如此才能走的更高。” 古林拍手赞同,并提议道:“既然胜负已分,此处风沙又大,众位也别站在这儿了,去会客厅喝茶吧。” 女儿输了,楚桓心情不见失落,反而为之大好,说话间客客气气,没了之前的傲气。“对对对,你这茶水不错,我刚才还没喝够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开,唯楚雨卿仍抱着母亲撒娇不肯松手。 楚夫人对其无可奈何,只能轻笑道:“你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楚雨卿心想你要是知道女儿刚才被人轻薄,怕是要笑不出了。 “好啦好啦,回头我让你爹传你几招压箱底绝技,保证能将祈家小子打的跪地讨饶。”说到这,楚夫人心中不免有个疙瘩,又问道:“对了,之前为何要将奶奶给你的幻梦石拿做彩头?你可知它的含义?” 幻梦石不仅有安神稳觉的作用,还拥有将睡梦中人带往洞天福地的神奇能力。不过后项能力玄妙不可捉,有人佩戴一世也从未体验过。 楚家家传幻梦石的用处只有一个,那就是安抚家族孕期女子睡眠,保证子孙平安。 虽从未有人明言,可族中妇人们都私下认定它是楚家最贵重的嫁妆! 这也就是当初,楚夫人听闻女儿用幻梦石做彩头,为何欲言又止的原因。 还、还不是当时看他挺好看,人也挺正气,父亲那般为难,他也从容面对,颇有儒士之风嘛。哪知……哪知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彻头彻尾的…… 生于豪门,养于深阁的大小姐,哪里知道街上那些粗鄙污秽的骂人话,一时词穷,竟想不出如何形容他。不过她内心知道,自己这次小鹿乱撞芳心暗许,怕是把鹿给撞死,石头也一并赔了。 下次,对,下次我就用家传压箱底绝技,打的你……什么来着? 楚雨卿抿嘴想了一会儿,才一拍脑瓜记起。 呃,对,跪地讨饶! 她初次听到这四字,少女的心立马展开联想,想象那可恶小子跪在地上连连求饶的滑稽模样,不由咧嘴一笑。 楚夫人看着怀中女儿一会儿娇羞一会儿气恼,现在竟又笑了,满头雾水,感慨爱女果然是大了,心思已然猜不透。 正文 第五章 东禹之乱   会客厅,古林、楚桓分宾主落座,古多多与祈禁俩兄弟坐在下首。   之前亦步亦随的楚家侍卫没有进厅,而是同原本在厅中伺候的仆役们一起立在门外。   门被掩上。   楚桓抿口茶,盯着手中茶杯,脸色凝重,问道:“古兄可知印宗、印将之名?”   古林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昔年聂将军除妖失败,广务元阳天师昊阙返岛,带回六位接引使入神引阁。他们以赐永生为诱饵,将陛下诓入殿内,并不允任何人觐见。”   “这点我倒是听人说过。”古林若有所思,沉吟道:“神引阁变相软禁陛下,取消朝会,大小奏折只能递放新设立的内枢处。世人只知内枢处传达陛下旨意,却不知处理事务的究竟是陛下本人,还是被神引阁天师代劳。”   楚桓放下茶杯,呼出口气:“自王上被囚,赤羽军政大元接连被撤,揠苗而上的没毛崽子们毫无经验,若非王妃私下恳求我等暗中相助,怕是全洲已乱成一团。万幸这几年雁焦那边没有动作,若他们趁此时南侵,剑关没了聂文虎坐镇,谁能挡住百万狼豺军?”   “是啊,东禹失了聂将军,宛如擎天支柱坍塌,每想到此我都彻夜难眠,只好纵情声色,忘乎醉酒间。”古林拍了拍自己臃肿肚腩,叹道:“只是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以雁焦人好勇尊强的脾性,肯定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就别为自己流连风月场所强行找借口了!谁不知你自小就如此,跟聂将军的去留有什么干系?!   楚桓、祈禁甚至包括古多多,都在心中狠狠鄙夷。   干咳声调解下被搅乱的心情,楚桓接着道:“前几日,宿星城传来旨意,据称是对赤羽洲目前群龙无首的状态很是挂念,故派印宗、印将前来协助。前者总览全洲政务,后者则独揽军权。除此外,还要在霞光城设分渡会,管理洲内各宗派。”   “什么?!”   激动之下,古林不顾形象蹦了起来,差点把座椅带翻。   “这明摆是要夺权!若真这么做,还要藩王、总督干嘛?!真不知陛下脑子怎么想的,如此下去,东禹这名字也赶紧换去得了!”说完,他像是又记起什么似的,道:“其他藩王怎么说?没人反对吗?”   楚桓苦笑:“妙就妙在这里,内枢处分别向其余五洲发旨解释,称此法只针对赤羽,非是要进行藩改。哼,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们就是想拿赤羽试手!若真顺风顺水,下一步其他五洲也会如此!”古林仍未平静,骂道:“五洲藩王如此糊涂,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不懂,怎就能安心任人宰割?!”   闻言,楚桓脸色古怪,上下打量他几眼,才诧异道:“古兄不知他们自顾不暇吗?”   “他们也出事了?”古林瞪大眼睛,“莫非全遭软禁?!”   “那倒不是。”楚桓心中暗说你真是在枫迦享福享的不闻窗外事,当下便将当前全东禹内的一件乱事说了出来。   原来,自上任大司马席弛牧诛妖未成身死后,天下声讨一片,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宗门趁机煽动民心,指责朝廷官员对神、佛没有敬畏之心,将导致百姓失去庇佑。更有极端言论出现,信誓旦旦说末世降临,天下必将毁于一旦,而解救之法,就是杀尽官员,改帝制为宗制,唯有神子昊阙掌执东禹,才可感动上苍收回神罚。   一开始,遭蛊惑的人们只是走街串巷喊喊口号,后来见官府无人管,胆子大了,便到处贴白纸黑字的神论。再到后来,他们竟围殴不信神者,砸家烧铺,一度出现伤亡情况。为防事情过激,官府只得抓了其中一些做事出格的人,谁料这行为更加激怒了他们,转过头纷纷围攻官府。   到目前为止,东禹六洲三十四郡,已有一半郡守为避祸跑了出去,府门政司更是被砸的面目全非,死于其中的县官亭吏不胜枚举!   可对于如此明目张胆造反的行为,皇庭那边只回复‘民心积怨,不可堵,任其倾泻’几字,且再三要求不可动兵。有了赤羽王的前车之鉴,唯恐得罪神引阁的五洲藩王,只好无奈躲避,来个眼不见为净,任那帮打着宗教名号的人祸乱地方。   听罢,古林一屁股坐回原处,低头不语,半晌才关心道:“赤羽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上在时,与玄门正宗及江湖豪杰往来密切,通过他们,暗地里一直压制各种邪门外道。现下洲内也有鼓吹造势者,可范围不大,王妃已令府门衙兵撤离,在外圈严密封锁,可以说控制的很好。不过一旦印宗、印将全盘接手赤羽,王府失去大权,情况也不会比其余五洲好到哪去。”   古林愁眉不展,气的连连拍打扶手,却一个字说不出来,良久才骂了声:“愚民!”   东禹现下竟变成这个样子!   祈禁听得心惊胆战。   他无法理解,为何百姓这般易蛊惑?流传至今,早已融入生活的儒道思想,还不足让他们有辨真伪的能力?   就在这时,楚桓转头望来,与其四目相接,道:“我今番来,是王妃私下受意。为防沦为砧板鱼肉,她希望从豪门亲族中选出几名有作为的年轻人,将其安插入分渡会。我思前想后,各门阀士族子弟大多声色犬马,嚣张跋扈,在对待政务上更是高谈阔论眼高手低,难堪大用,故而想到了祈贤侄。”   去做官?   祈禁心中一跳,面色不变道:“不知王妃能安排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印宗、印将来赤羽,肯定对原王府一系人员倍加防备,位置过高,太显眼,低了,遇事缚手缚脚难以行事。   楚桓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只告知一切都将在三天后的满月宴上昭示。   “如此说,王妃会参加满月宴了。”古林难以置信,“问题已严重于此,需令她亲自介入了吗?!”   “却是如此。”楚桓点头。   会客厅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良久,面对三人目光,祈禁洒然一笑:“承蒙楚叔高看,为小侄跋山涉水来枫迦城,若推脱实是不识时务。三天后的满月宴,我定会参加!”   “好!”楚桓喜行于色,高兴之余大力拍下茶桌,又将一碗茶具震落在地,摔个粉碎。   古林肉疼的抽搐下,心道我的南窑青瓷,这一天就弄没两个!你老小子等着,早晚得让你赔我!   楚夫人推门而入,告知门外马车整顿完毕,随时可以出发。说完,悄悄打量下祈禁,又道:“女儿脾气太差,把身体气的不舒服,先一步上马车了。”   古林当即起身,道:“此去霞光城路途遥远,咱们宜早不宜迟,马车既已备好,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楚桓点头同意。   几人动身向府外走。   门前马车旁,祈禁悄声对古林父子道:“古叔、多多你们先行,待我回家告知母亲,再骑马追赶。”   “对,理该如此。”古林点头,“别忘支会一声,家中若有所需之物,尽管来府上拿,我已对管家吩咐过了。”   祈禁抱拳道谢,自行转身离去。 正文 第六章 都城霞光   赤羽王洛蒙以及随同前往宿星城的六名将领,是在当年九月十五满月之日,遭皇庭软禁斩杀。赤羽豪门一夜之间风声鹤唳,再不复以往光彩。从那之后,也不知由谁打头约定,每年九月十五满月时,这些曾经共效一主的世族,都会聚在一起,一边为身陷囹圄的主上祈福,一边愤然大骂如今世道。   祈远身死讯息传来后,古林派人去乡下将祈禁母子二人接来枫迦城生活。   几次豪门满月宴,古林都告知祈禁,希望他一同前往,均被其摇头拒绝了。   此次,年满二十二岁的祈禁,星夜纵马驰入赤羽都会霞光城。   这是他第二次来霞光。   犹记得彼时年幼,父亲由都尉升迁将军,鲜衣怒马豪情万丈,雇了辆马车将妻儿带入赤羽都会游玩。那时也是夜晚,华灯高上,万千灯笼的光芒伴随人声直达上天,喧嚣热闹,好不壮观。祈夫人与年仅六岁的祈禁哪见过如此景象,毕竟在乡下,每当这个时候,人们都早早关门,洗漱睡觉了。   马蹄踏着青石砖,顺宽敞道路一往无前。与儿时相比,现在的霞光城人影稀少,摆摊卖东西的更是一个也没有。灯光依旧在,却像蒙上一层黑幕,暗淡无光。   星星点点的火光出现于城中各处。   祈禁知道,那是城中百姓为屈死宿星城的将领们烧的火纸。   鼻子不禁有点发酸,双眼也干涩起来,可最终,没有一滴泪落下。   他所有的泪,都在骤闻父亲死讯,且遭悬首城门羞辱之际流尽了。   母亲只是寻常乡下妇女,没见识,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年少早熟的祈禁,早已将父亲身死的负担抗在了肩上,并时刻鞭挞自己,暗暗存有惊天壮志。   此次满月宴东道主,是原赤羽洲布政使刘顶元,宴会位置,设于他在城东所建的避暑场所幽娴庭。   祈禁策马狂奔,尚未到达,已闻丝竹之声。   幽娴庭没有院墙,也无楼阁走廊,有的是竹棚百座,佳木清流,远远眺望,满眼自然芬芳。   值此秋季,桂花飘香,迷迭香遍布满园,直若人间仙境。   祈禁下马,手牵缰绳,漫步绕过茏葱灌木,顺曲水前行,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马匹车辆,以及穿插其中的仆役丫鬟,视线再往远去,只见在一个巨大由绿竹搭建的凉棚下,乐师舞女轻歌曼舞。   “怎么才来?”一直在庭口处左顾右盼的古多多,一溜烟出现在身前。“还以为你半路遇到减径强匪,惨遭毒手了呢。”   祈禁为之笑骂:“就你这狗嘴,也敢天天号称读书人?!宴会不是酉时才开始嘛,现在才申时,急什么?”   “以往是酉时没错,可今日王妃来了,她身体娇贵的很,怎能同我等一起饮酒至天明?这不,申时就开宴了,正跳开场舞呢。”   祈禁扬起脖颈,眯眼看向那边,寻找王妃所在之处。   古多多以为他在欣赏舞姬的腰肢,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别傻站着,赶紧把马栓好,趁上菜的空,我带你溜进去。”   于是,在祈禁不情不愿中,被古多多硬拖着手臂,以平日里说坏话时那副贼头贼脑的表情,带着他穿插往来仆从中,左闪右避,腾挪跳跃,好不灵活飞动。   席上宾客也是刚刚落座,正相互寒暄,又撵上端盘上菜之事,也还真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   宴席分列贯穿幽娴庭的清流两侧,座次以昔日官职排列,祈禁打眼一瞧,果不其然,古林正坐于左侧首席。   古林似是察觉到了目光,轻抬右手握住面前茶杯,屈起食指,点向对面。   祈禁顺他所指方向望去,目光落在清流右侧空荡荡的六个座位上。   满月宴席上,只有家主才可坐于正面清流之位,随来夫人及嫡子,只能坐在家主身后。当然,有功名或军功者除外。   那六个座位后面,只有一个前后均无人,其余的,都已被失去家主的美妇子女坐满。   清流左席是文官,右席是武将,座次分明。   祈禁叹息声,看来自己不愿惹人注目的心愿要泡汤了。   古多多欲言又止,最后也不得不放下扯着他的手,拱手分别,往古林身后去。   祈禁调整心态,迈步跨过清流,跟在一名端盘侍女身后,缓步前行。期间,他见到了正襟危坐的楚桓,双方眼神轻触即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倒是坐于楚桓身后的大小姐楚雨卿颇有微词,因为她自打见到这位无良男后,就一直摆出自认为最吓人的眼神瞪着他,不料被对方无视了!   啊,眼睛都瞪酸了,这混小子竟没注意!无功而返的千金小姐只好揉着双眸,独自生闷气。   鲜果佳肴依次给各家族递上,数量取决于来人多少。将手中托盘放下,再仔细查看一番,没发现有重复或遗漏,侍女便躬身施礼,缓步后退,谁知没退几步,她那因弯腰而翘起的嫩臀,便撞上身后一人。   年方二八的侍女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赔罪,可抬眸一瞧,发现立于身后之人虽长的神武非凡,却衣着朴素不似世家子弟,不由把眉毛皱了起来。   此女是刘顶元府上丫鬟,因办事得力有心思,刘府管家便将此次满月宴端盘上菜的事,全部交给她处理。为防止有意外发生,她在两席间穿梭往来许多次,自认没任何纰漏,不料想心中大石尚未完全落下,眼前便出现个如此不懂规矩的愣头青。   “你是谁家下人?还不赶紧退下!”侍女轻声呵斥,“若被其余人看见,惹起不满,小心被拖出去打板子。”   祈禁咧嘴微笑,没有回答,只是指着身前空荡荡的一桌道:“没有菜就罢了,怎得连壶茶水也没有?”   这是以你身份该操的心吗?侍女见他不仅不听劝告离开,反而毫不在意左右言他,心中不免焦急。那个座位只需空着,不必搭理,是宴会前管家告诉的,什么原因她不需要知道,自然更不必解释给这小子听。   就在侍女决定要言辞更严厉些时,祈禁一甩衣袖,绕过木桌竹椅,旁若无人的伸出手,从旁席拿来没人用的草垫,随手放在竹椅后方,一屁股坐了上去。   要死要死要死……   侍女只觉天塌地陷,差点晕倒在地。怎会在如此重要的宴会上,碰到个傻不拉几的家伙?!你自己送死别连累旁人啊,我可是好容易才熬上侍女头领的!   宴席间嗡嗡的谈论声,随着祈禁的坐下,渐渐平息。全场数不清的眼睛,尽皆盯了过来!   恰逢场内歌舞结束,丝竹停歇,舞姬们摆着最后的收场姿势,等待宾客掌声响起后便可退场。   谁知全场鸦雀无声无人鼓掌!   不知发生什么事的舞姬们心中诧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努力维持脸部笑容与身体姿势,默默等待。   侍女头领面若死灰,她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其他宾客,更不敢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中,出言驱赶不懂天高地厚的小子。压抑气氛令其痛不欲生,恨不得闭上眼睛。   一人快步走至。   侍女抬头,发现来人赫然是刘府大管家!   大管家原本就不苟言笑的僵尸脸,现在更加乌云密布。   她顿时倒抽口凉气,差点心脏骤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谁知,就在侍女认为大管家会招来家丁,将坐下的小子拖出去乱棍打死时,对方那僵尸脸竟硬生生挤出个比鬼还难看的笑容。   “小人不知祈少爷要来,准备不周,恕罪恕罪。”   祈禁摆摆手,道:“是我来的仓促,没有通知刘府,给管家添麻烦了。”   大管家连连躬身行礼,一个劲说哪里哪里,直把侍女看的呆愣原地,嘴巴张的大大的。   “愣着干嘛?还不去告知厨子,赶紧添上一桌。”大管家回头一瞪。   侍女回过神,吓得赶紧低头行礼,急匆匆走了。   祈禁连忙客气道:“不用那么麻烦,只需一壶茶水就够了。”   大管家便转身冲着走出十步左右的侍女吼了声:“先提壶茶水来!” 正文 第七章 宴席百态   面对周遭投来的目光,祈禁坦然受之。   终于,此次满月宴东道主刘顶元及时站出,将全场寂静无声的尴尬场面揭了过去。   “你们都退下吧。”   场内舞姬如蒙大赦,赶紧收回摆僵硬的姿势,施礼后鱼贯而出。   刘顶元五十上下,体型偏瘦,穿一身锦衣华服,蓄有长须,直垂胸前。他座次偏出两席,单独于前方矮山下独设一桌,现下起身站立,朗声道:“诸位,歌舞已尽,即将开宴。开宴前,刘某先提议大家共同饮上一杯,敬不幸身死的六位赤羽将领。”   祈禁一人独来,没有随从婢女,刘府管家看在眼里,便安排一俏婢前来,伺候端茶倒酒之事。   酒是赤羽洲名酒朝醉,寻常人根本喝不起,只供王府豪族。   此酒初闻香气扑鼻,入口却极烈,更不可温,不然极易上头。   年龄大约十五六的女孩儿生的玲珑娇巧,倒酒端酒的手法倒极为稔熟。刘顶元话因未落,她已双手递酒至祈禁面前,扎有两个羊角辫的头微微低下,倒没有丝毫拘谨之色。   接酒在手,祈禁学着其余宾客的动作,先倒出小杯撒于地面,以示敬六位将领,随后才仰头一饮而尽。   “再敬王上,愿他早日脱离险地,蛟龙入海。”   俏婢再次递来,祈禁接过,有学有样的与周围宾客动作如出一辙。   两杯酒饮完,刘顶元哈哈一笑,继续道:“今日满月宴有新人加入,与其说新人,倒不如说是旧友之后。”说着话,他扬起手臂,左掌侧伸指向一处。   祈禁连忙起身,躬身道:“小子祈禁,有幸来此,拜见先父诸位同僚长辈。”   两席交头接耳声嗡嗡不觉,祈禁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定是在议论自己参加宴会的目的。   刘顶元刚要开口,客套性赞其几句,却被一声不和谐的话打断了。   “你说你是祈远的儿子,便是了?随便报个名,便可参加满月宴入席,是不是太过儿戏?要知道,如今这世道,欺世盗名之徒多不胜数,只要能换来荣华半生,认谁当爹不是认?”   众人为之一窒,目光望了过去。   说话人坐于右席第一个空荡竹椅后方,年龄二十三四,生的面容白净,细皮嫩肉,挺俊的一个小伙子。只是说话间,他双眉褶的厉害,眼睛顶往夜空,神态倨傲,并不讨喜。   此人是已故大将军张铜的嫡长子,名叫张遣。曾几何时,他自称赤羽大少,以恶名扬遍赤羽五郡,乃豪门望族间最出名的膏粱子弟。   在如此尖酸刻薄的言语下,祈禁既没出声反驳,也不见丝毫动气,而是面带微笑重新坐下,就像没听见一样。   因为他知道,若以初来乍到之姿瞬间做出反击,难免给在座众人尤其是王妃一个气量狭小的印象,毕竟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争取官职名额,其余都不重要。再说了,无论占理不占理,大部分人都不会站自己一方,毕竟帮熟不帮理乃人之常情,纵然读再多书也一样。   还有一点就是,在座如此多大人物,岂容一晚生后辈大放厥词?   果然,下方有人拍案而起,高声怒骂道:“少睁眼说瞎话!我许长兴在祈将军身旁做了五年参将,是不是他儿子,我一看便知!这位小兄弟自打进来,言行举止与祈将军有五分神似,面容更是不必多说!欺世盗名?你这大字不识的小子,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许长兴满身横肉,单单手臂就有张遣的腰粗,说话时眼睛睁的铜铃大小。   面对这么个浑人,即便张铜没死,张遣也不敢招惹,天知道一时兴起的他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来!当下闭嘴不言。   祈禁的面不改色,令刘顶元心中赞叹少年老成,抚胡道:“刘某人也愿担保,祈少爷的身世绝无问题,他首次来霞光城,曾随祈将军来过我府,虽过多年,我倒也大致记得。”   有刘顶元出面,祈禁纵使是冒牌货,也没人再刁难。   一团火光,出现在左右两席正前方的假山顶。   坐在下方的祈禁抬起头,眯起眼睛,皆微弱光芒打量被照出的三个模糊身影。   两个点燃孔明灯的侍女面容倒是清晰可见,坐在她们二人身后,身着金凤云烟衫的华贵妇人位置稍远,再加上灯火忽闪,只能大体见到个轮廓。   孔明灯慢悠飞起,在众宾客目光注视中没入漆黑夜空。   刘顶元转过身,冲假山躬身施礼,便返回座位坐下。   众人屏息静气,知道正事来了。   两名侍女分别在左右两处挑起风灯,照着当中身份崇贵的妇人。只可惜光线偏低,祈禁只能见到这位赤羽王妃的下巴。   “本妃今次来,是为了三件事。”王妃的眼睛隐藏在黑暗中,谁也不知她看着何处。“第一件,是代王上感谢诸位忠心。在本妃无力帮助各位复职的前提下依然尽忠,为王府办事,此心可昭日月。”   忽闻场中一人痛哭,凄惨绝伦,如丧妣考,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是左席第七座的一名六十多岁老头。   只见他双手撑在满是佳肴的木桌上,张嘴痛哭,眼泪伴着鼻涕噼啪落在桌上,边哭还边干嚎道:“臣等惶恐!哪敢受王妃感谢?!可叹我等自顾苟活,王上却在宿星受苦,罪也罪也!愿王妃恕臣等无能之罪,无法入宫诛妖解救王上!”   话音未落,在祈禁目瞪口呆中,左右两席差不多十多人同时痛哭!   一帮四五十岁的男人哭嚎,要多渗人有多渗人,关键还相当难听!   没来由的,祈禁想笑,却也知不妥,只好拼命憋住,将脸垂下冲着地面,憋的腮帮子通红。身侧婢女瞧在眼中,脸上表情一本正经,眼睛却已弯了起来,想来在心中也是笑个不停。   若这帮人只是干哭,祈禁忍的也不会辛苦,主要是这帮人不仅哭,还要开口说话!那种拖着哭腔长音,一点点数落神引阁种种劣迹的样子,跟灵堂前哭灵极为相像!   祈禁双手死死抓住草垫下的泥土,左右旋转用力拧着,发泄胸中笑意。   反观坐在左侧首席的古林,神情极为自然,该喝茶喝茶,该吃菜吃菜,早已见怪不怪。   哭声持续了足足一刻钟,才逐渐消失,只剩偶尔响起的抽噎声。   “众位万不要再哭了,本妃理解你们的难处。”   王妃声音传入耳朵,夹杂着凝噎停顿,给人种强忍哭泣的感觉。祈禁暗道厉害,没想到这位王妃城府深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王府花瓶,而是个懂得收买人心的精明人物。这般扭捏作态,当着众人面演戏,将哭未哭拿捏的恰到好处,他自忖自己做不来。   “好了,不提这些伤心事,咱们一同来说说第二件事吧。”王妃吸了吸鼻子,“印宗、印将会于十日后入藩,为保住我赤羽大族血脉,思来想去,我决定选出几人,就在这几日安排入职,以免到时行动不便。”   “未免暴露身份,此二人绝不可是曾有功名或军功之人。”刘顶元站起身,接道:“霞光城各族子弟已被人熟知,因此也不考虑在内。”   什么?!   这一下,刚刚那些痛苦惨嚎的人忍不住跳脚骂娘,这就被排除在外?刚才岂不是白哭了?!   可想想也对,霞光城豪族子弟终日抛头露面,流连市井青楼之间,全城百姓闭着眼挨个摸都能摸出谁是谁,是不太符合安插入尚未建立的分渡会。   但、但是一旦无法入职做官,家族必将没落,以王府与神引阁势同水火的关系,分渡会以后绝不会用各豪族的人,难不成从今往后都与官场无缘了?!   不成不成,绝对不可以! 正文 第八章 宴会突变   宴会场一阵骚动,各阀吵吵嚷嚷,表示抗议。   早猜到会这样的刘顶元反而不言语了,坐下后自顾自喝起酒来。   一声金属交鸣声响起。   众人连忙闭嘴,抬头望向上方王妃所在位置。   提灯侍女放下手中小槌,返回一旁。   “本妃心意已绝,有其他想法者,请改日来王府详谈。”王妃不给他们反驳机会,紧接道:“符合所限条件者,现在就移步出列。刘大人,还请你帮我把把关。”   宴会宾客面面相觑,不由得乱了手脚。   王妃会在宴席上选人做官的事,他们事前都知道,可实没想会将霞光城各豪门全都剔除,而且连一点回旋余地也不给!   赤羽都会之外的各地豪族乐的嘴都合不拢,原本他们还以为没半点机会,现在可好,那些令自己忌惮的角色一个也不能上,真是天助我也。于是纷纷催促,有几个儿子就出列几个。   不多时,众多地方豪族子弟齐齐站立在两席中间。   祈禁赫然在列。   刘顶元走过来,先把年龄不够的拽出,又挑出多名在地方威名赫赫之辈,见场中还剩八位人选,便冲上方王妃所在处点点头。   立于王妃左侧的婢女开口道:“依次报上你们的名字。”   “陈锋。”   “张立。”   “…”   “祈禁。”   八人依次开口。   王妃嗯了声,道:“你们八人明日巳时来王府,不得迟到。”   八人齐声应诺。   忽有一人由席中站起,大踏步走进场中,稍一躬身,便开口道:“霞光城诸族,在王上还是世子之际,便为王府效命,赤羽能有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时逢王上受难于宿星,王妃这便要寒诸族忠心,弃众位如敝履吗?”   说话之人是霞光城各豪族中地位最高的徐家家主,徐龙节。   赤羽王洛蒙的亲母徐氏,正是此人堂姐。   徐家财富为赤羽第一,族下钱庄、酒楼、绸缎店遍布各地,同时也经营些难登大雅的低贱行业,如青楼、赌坊等,甚至坊间传言,他们与洲南一些贩卖人口的组织也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样的人物亲自出面,霞光城各族大为高兴,顿时有几分看好戏的心态。暗道这可是你婆婆的哥哥,我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以为王妃会吃瘪,收回之前所限条件,再不济也要好言安抚,对各族予以补偿。谁知王妃不为所动,只是慢斯条理说了句让人想不通的话。   “既如此,咱们便开始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   什么第三件事?   众宾客摸不着头脑,徐龙节说的明明就是关乎子弟做官的第二件事,怎么扯上另一件了?   哼,且看你要干什么!   徐龙节眯眼等着上方,双手负后,冷笑道:“不知王妃言下所指何意,还请明示。”   “你看这是何物。”   王妃话音未落,贴身婢女便取出一封书信,轻轻一掷,刚好落在徐龙节脚边。   在座众人被勾起好奇心,交头接耳猜测书信内容。   徐龙节弯身捡起,撕开空白信封,从中取出个对折叠起的信。将其展开,眯眼借周围灯光看去,刚扫两眼,全身大颤,面色煞白,紧接着又由白转红,怒不可遏。   他狠狠挥臂,将手中信摔出,吼道:“胡说八道!栽赃嫁祸之词,果然最毒妇……”   不等说完,右席中一黑影猛地暴起,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如雄鹰搏兔,转瞬来至身后。   一掌击出,正中他后脑,打的血脑四溅!   这位霞光城最大家族的家主,在众人惊骇目光中,瞪着双眼趴倒在地,四肢剧烈抽搐,死的不能再死了。   刘顶元状若疯狂,将面前木桌揣翻,杯碟果盘顿时摊了一地。尚未完全起身,便伸手指着暴起杀人的黑影,高声大叫:“楚桓,你要造反不成?!当着王妃的面杀人,你……你……”   楚桓看也不看倒地尸身,用衣袖擦了擦手掌,冲上方躬身道:“徐龙节勾结神引阁证据确凿,这等吃里扒外之人,我楚桓最是看不惯!鲁莽出手,还请王妃见谅。”   一同前来的徐家人,这才有所反应,瞪眼要与其拼命。不料,一批披甲带刀的甲士,忽然冲入场中,将他们团团包围,且钢刀出鞘,弩弓架箭,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所有人都呆住了。   “众位不必惊慌。”王妃温润声音响起,“徐龙节暗中与皇城神引阁来往书信,被楚桓截获,现已伏诛。念徐家昔日功苦,免去株连之刑,准你等将尸身带回。”   遭如此变故,又被众多甲士包围,徐家家眷哭成一团,侍卫仆役更是不知所措。   那张被徐龙节摔飞的信,落在祈禁三步之外,趁乱,他定睛观瞧。   摊开的信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一个,赫然是‘祈禁’二字!   一种寒意弥漫全身!   祈禁不敢再看,连忙回头盯着地面,若现在有人望过来,定会发现他现在脸色,比之死去的徐龙节还要惨白!   “夜色已晚,本妃有些倦了,就不在这打扰诸位雅兴。”   说完,王妃在婢女搀扶下起身,下方宾客慌忙站立,两腿颤颤,想来心中都不平静。   徐龙节的尸体被甲士粗暴的扔上一辆板车,随后命徐家人自行拖走。   一行人哭哭啼啼,在各怀心思的宾客目光注视中,离开了。   霞光城各豪门心有余悸,颓然瘫在座椅上,眼神空洞,不知预感到了什么。而那些来自赤羽各地的大族,则眉开眼笑,那种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之色溢于言表。   王妃走了,与赤羽王有血缘关系的徐家也走了,整个场地异常安静。   几名仆役出现,由清流中取水,将地上残留的血迹脑浆冲洗干净。看到这一切的刘顶元心中作呕,因为以往他最喜欢的事,便是与宾客坐在清澈透明的清流溪水中,喝着木盘所载美酒,尽兴时潜水嬉笑,肆意畅游。   而现在,他只想赶紧将幽娴庭卖掉。   因为最是纯净的地方,越容不得哪怕一丝的玷污。   楚桓将地上信捡起,折叠后塞入怀中,便招呼也不打一个,带着夫人与女儿,跟在那队甲士后面一起去了。   如此行为,更加深祈禁心中所想。   他返回座位,命身旁被吓傻了的婢女斟茶。   小姑娘白他一眼,像是在说你还有心情喝茶?不过想归想,她还是手脚伶俐的倒水沏茶,毕竟刚刚有目共睹,这位年纪轻轻的家伙,可是被王妃看中的人物。   一刻钟后,宴席内众人也不知由谁打头,一个接一个起身离去。   东道主刘顶元根本没升起阻拦的念头,甚至连句寒暄话也不说。   谁都知道,满月宴再不会有了。   这些因赤羽王而拧在一起的家族,从此将形同路人。   古林领着古多多与祈禁,来到自家马车上,一同前往客栈。   祈禁的马由古家家丁牵着,跟在马车后。   车厢很是宽敞,正中摆着由幽娴庭信手拈来的桂花,清香扑鼻。   古林是很懂享受的人,不过却不喜香料,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香味贵在自然,非于浓。   三人随意仰坐,挂在车顶的风灯轻轻摇晃,照的人脸忽明忽暗。   马车剧烈颠簸一下,便不再摇晃,跑的很是平稳,当是已走出幽娴庭内的土路,踏上了青石官道。   “感觉如何。”古林此时才开口。   “大开眼界。”祈禁有感而发。   “怎么说?”   “演技逼真堪称戏子,真真假假阳奉阴违,心知肚明却非要做那愚钝之状。”   古林哈哈大笑,拍手叫妙。“不错不错,宴会百态尽被你言中。”   顿了顿又问:“对徐龙节一事,你怎么看?”   随口一问,勾起心中寒意,祈禁苦笑,连连摆手不语。   古林嗤笑道:“人小鬼大,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藏拙的。”   “非是藏拙,而是不敢。”   “孺子可教也。”   古多多听着两人暗打机锋,倍感烦躁,怒道:“就咱们三人,有什么话不能明着说?!听你们扭扭捏捏的就来气!”   怎得儿子一点不随我,这脑袋瓜子也太木了吧!古林默叹,叹完又瞅了祈禁一眼,心说再瞧瞧这位,城府深的比之官场摸打十几年的官油子也不逊色,明明相差无几的岁数,咋就差别这么大? 正文 第九章 车厢密谈   对古林,祈禁心存感激与敬畏,虽有同他开玩笑的时候,也只点到为止,绝不敢僭越身份。   有一些话,当着长辈的面说不出口。   不过面对整日与自己厮混的古多多,就容易的多,言语也就不再顾忌。   “多多,你觉得楚桓这个人怎么样?”祈禁嘴角带着笑意。   古多多抿嘴思索,良久才说:“脾气太大,也太冲动,实不该当着众人面杀死徐龙节。徐家家底雄厚,府中高手又多,怕是以后会伺机寻仇。唉,真是可怜他女儿了,怎得偏偏摊了这么个没脑子的爹。”   “啊呸!”古林恨不得赏儿子几巴掌。“就你这样还说人家没脑子?我看你才是天下第一蠢材!”   “谁是蠢材?!”古多多心中不服,辩道:“值此风雨欲来之际,全赤羽豪族的心中都绷着一根弦,王妃努力顺松,却被楚桓这个莽撞之人将弦击断!你没看众人离开宴会时的神色吗?今天之事,很有可能令豪族间的牵绊土崩瓦解,再不是拧成一股啦!”   “浅显之谈。”古林吐出四字,便闭眼歇息。   祈禁拍拍古多多的肩膀,出言提醒道:“你把印宗、印将即将到来的事忘却了,只需考虑他们马上成为真正的赤羽王,你就会明白今日王妃与豪族的怪异之处。”   古多多挠了挠头,眉毛皱在一起,还是不明白。   “这样吧,你一点点将诸事排列起来,再想它们间的关系,就容易许多。”祈禁谆谆善诱,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件,神引阁派印宗、印将来接管赤羽。”   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件,王妃参加满月宴,并要选人为官,你可视之为培植党羽。”   “第三件,抛弃霞光城众门阀,不准他们参与其中。”   “第四件,击杀豪门领袖徐家家主。”   说到这,祈禁将手放下,刚想问古多多有何感想,却听闭目养神的古林接口道:“还有第五件,王妃不惜孤注一掷,将希望寄托在新人身上,纵然全部素未谋面。”   古多多头有点大,只觉云山雾罩,虽有似要醒悟的感觉,却始终没抓到突破点,气的把手一摊,急道:“好吧好吧,我承认自己是笨蛋,你们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明说出来,不然我今晚会睡不着!”   祈禁本想借着古多多之口,说出令自己心惊胆寒的事,以便让古林印证想法。眼见他实是无法办到,只好把心一横开口明言:“霞光城各豪门完蛋是板上钉钉之事,已无法扭转。王妃深感自身难保,拼命抓住满月宴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纵使引路灯微若萤火,也豁出全部,不惜拿亲族开刀。”   听到拿亲族开刀这句,古林双眸闪光一瞬精芒。   古多多有所感悟,难以置信道:“你、你是说,楚桓杀死徐龙节,是王妃安排的?”   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微不可闻。   祈禁没有回答,而是说了件不相干的事。   “多多,你可能不知道。先父在我出生时,希望我有朝一日能进士及第,所以为我取名‘祈进’二字。后来,宿星城变故传至,我愤而改名,将进士的‘进’字,改为禁止的‘禁’。这事发生在去枫迦城前,只有我与母亲知道。”   “我六岁来霞光城,见过先父众多同僚。记忆中,先父每逢说出我名后,都会说将来必高中进士云云。可以这么说,城中各大豪门均知我叫‘祈进’,而非现在的‘祈禁’,那位徐龙节也当是如此。”   听到这,古多多不懂他为何说些陈年旧事,弄不明白此事与满月宴有什么关系。倒是古林脑子一转,差点惊呼出声。   “那张纸!就是那张决定徐龙节与神引阁勾结的信纸!难道上面有你的名字?!”   祈禁缓缓点头,一字一顿:“我看的很清楚,纸上写的是现在所用的‘祈禁’二字。所以我推测,此信绝不是徐龙节所写,”   古林挺起发福身躯,靠近面前桂花,用力嗅了嗅。待压下心海起伏,才轻声道:“知你现在名字的,除我与多多外,便只有楚桓。那日他临上马车前,对我笑称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怕回去王妃问起姓甚名甚不好交代,故让我将你名写于纸上……现在想来,可谓百密一疏,谁能料到你改字之事。”   骤闻如此密事,古多多吓的脸都白了,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   车厢顿时安静,只余偶尔传入的马嘶声。   良久,古林在脑中梳理了下思路,才道:“我觉得,王妃与楚桓准备密信,本就是想杀豪门一人,以起到震慑作用,从侧面告诉他们,纵使印宗、印将接管东禹,你等也不要小瞧了王府,以后还是得听话。他们二人该是没有具体针对的人选,谁知徐龙节当面顶撞,所以这屎盆子便扣他头上了。”   祈禁点头,古林所说与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有感而发道:“赤羽王受难,反倒令王妃升起掌权心,谁挡路,便杀谁,即使是亲族长辈也不例外,好个凌厉手笔。”   “是神引阁将她逼成这样,都是没办法的办法。”古林感叹:“赤羽自王上离开后,就已不是以前的赤羽了,天知道再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祈禁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明日一早便返回吧。但愿曾免受雁焦军摧残的枫迦城,能避过自己人的祸乱。”   “你不随我们一起走?还想着去王府做官的事呢?!”古多多不可思议看他,目光急切:“曾只爱乐词歌舞的王妃,已变的杀人不眨眼,你去不是羊入虎口?!”   “不,正是有了现在的变化,才加深了我要入府为官的想法。”祈禁双眼放光,脸上浮起一抹笑,露出只有在迎接挑战才会有的神采。“她越是厉害,船才能更平稳,驶的更远。”   古多多还想再劝,张了张嘴,最终忍住。   自己这位玩伴内心深处隐藏的想法,古多多即使再迟钝,也能猜个大概。说到底,想要从神引阁处为祈将军之死讨公道,没有足够的力量是做不到的。现在,这位亲密无间的伙伴,已来到这条没有尽头的路,并踏出了第一步。   要阻止祈禁去做朝思暮想的事吗?   古多多办不到。   “你……你一定要小心。若遇事不可为,打退堂鼓也不丢人。”   祈禁握住古多多的手,对其发自肺腑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声。   …………   竖日天明,霞光城宾来客栈门口。   祈禁形影单只独自站立,望着渐行渐远的三辆马车,心中泛起在枫迦城的点点滴滴。   与古林、古多多以及三位夫人挥手道别后,他甩开沉重心情,由客栈小二手中牵过马,漫步缓行。   王府有规定,除有官职在身,或军旅中人外,任何人不得在白天纵马骑行。   虽说自赤羽王被囚宿星后,一些王府往日定下的规矩便形同虚设,不过祈禁还是没打算违反。毕竟现在距巳时还有些时候,先逛逛赤羽都城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从客栈出来,牵着马,认准王府方向,跟着人流前进。   不得不说,作为一洲都会,霞光城的街道集市,可比枫迦城热闹了不止一两个档次。很多新鲜事物,以往见都没见过,不觉放慢脚步,看的目不暇接。   几名巧语嫣然的佳人,说笑着打身旁经过,步入一家水粉店。祈禁大饱眼福,暗道美女容貌也比枫迦城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正待要随之进去,仔细品鉴两城美女究竟差异在何处时,周围人突然涌向一个方向,无可奈何的他被庞大人群带动,身不由己也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