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
永巷里天色空濛,料峭春风里只有远处长信宫的殿阙一角散漫几缕曜光,离得远远地。
想来昨夜淫雨霏霏不过是落纸云烟,空作了浮屠,反闹得人落落寡合。
尘寰里飞舞着白绒绒的杨花柳絮,引来纤纤一张素手,正是灵檀闲闲的倚在门阑上。
“你当日既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入了宫闱之争,应当明白旦夕祸福的道理。”谢氏干巴巴的声音从里屋传出,语气不起不伏,“怎么,你不甘心呐?”
谢氏于先帝在世时入宫侍奉,得过一个才人的位份,住进永巷盘算有一十八年。只是如今已经是建安九年,灵檀一概不爱搭理她。
灵檀自顾自凄戾开口,睨眼看谢氏一张人老珠黄脸走出来,“早上又死了一个,死不瞑目,半吊在那,”她两只手比划着,“活活给冻死的。”
谢氏骂她见识短,有意说道:“我数这日子,三年一选秀,该到新人入宫了。”
这大燕的后宫,一向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瞧她依旧木着一张脸,张氏顿时索然无味:“我听人说你是婢女出身,难怪没本事,被人撵到永巷来。”
灵檀全当听不见,她是婢女出身,却实实在在挣过一个正三品婕妤的位份。
她侍奉的珞夫人常玉是怀上头胎的时候殁的,一个相貌平淡,至多算的上清秀的女子,昔日里出乎意料被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抬进豫王府的正室王妃。
豫王登基以后,更是出乎意料的下旨纳了常氏的阿姊入主中宫,所有人都说那才是当朝立下汗马功劳常太尉的正经嫡女。
珞夫人彼时在王府的那会,灵檀半个身子栖在窗栏上,隔着朦胧的窗户纸偷偷望庭院,虹雨疾骤的暑天,豫王还穿着早上的朝服,背上的常玉着一袭藕荷色丛觅暗绣堪花襦裙,一只皓腕攀在豫王胸前,另一只手上握一柄郁茂宽阔的荷叶,稳稳当当遮在豫王发冠之上。
豫王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自在风致,一扫往日的阴霾,时不时与常氏耳鬓厮磨两句,常氏背后的裙摆被打进来的斜雨淋湿大半,浑不在意。
那时候的常氏大抵从未想过自己临死的时候会被灌一碗红花,几近是赤身露体躺在血泊里,小腹微隆,面部狰狞,这是要下地狱了。只有灵檀不在意,衷心实意为主子换寿衣。
那夜,她在关雎宫给珞夫人守灵,膝盖骨上跪出血迹来也不肯起,建安帝夸她钟灵毓秀,有菩萨心肠。
遂纳了她,并赐给她一个“毓”字为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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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抱琴梳着垂挂髻穿一袭碧色宫装,进内殿禀报,朝上首行规规矩矩的宫礼:“太后娘娘来了。”
语毕,一位中年妇人模样款款走进来,穿一袭枣红逶迤曳地长裙,外罩一件彩绣云鹤帔子。
坐在下首的女子起身,她穿一件缃色襦裙,一对丹凤眼眼波流转极为传神。赵芜朝太后福身:“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娴昭仪也从主位上不慌不怠走下来,只微微低了低身子:“太后娘娘万福。”笑盈盈的,“怎么今日您上臣妾这来了?”
她穿一件绯红团锦罗裙,外罩一件京绣鹃花褙子,更显出嫣然一副好气色。
赵芜看向娴昭仪,附声道:“还能为的什么,自然是来看您的。”
阖宫上下都知道,当朝崇熙太后颜氏,同娴昭仪颜舜华乃是一族所出,只是娴昭仪略比颜氏低一个辈分,算的上是崇熙太后的侄女。
太后朝她们二人摆手:“你们两个,可别贫了。”由着宫女搀坐在主位上。
颜舜华与赵芜见她落座,这才挨次坐下。
颜舜华对抱琴说道:“去沏新贡的阳羡茶。”这才转头接话茬,“您往日这话说的也不少,只是赵婕妤这性子哪里改得过来。”
“昭仪娘娘这是取笑妾了。”赵芜顿时有些窘迫。
颜舜华言笑道:“素来你同本宫以姐妹相称,这会子倒见外了。”
太后见她内殿新置了一扇紫檀雕花嵌螺围屏,细看边框雕镂上竟有朵牡丹栩栩如生。眼下见赵婕妤亦在,只好按捺住心里的心思,说道:“舜华倒有一副闲情逸致。”
言语间透出亲昵。
颜舜华也不说破,也知她是瞧见那扇屏风。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如今中宫那位自从建安二年珞夫人殁后,抱病不出,不问世事,哪里还有半点中宫的表率,她斟酌道:“臣妾也瞧得称心,才问内务府要了来。”
太后一向瞧不上中宫那位,听她这样说,心里多了几分欣慰,开门见山道:“哀家今日来,是要问你新秀入宫的事如何了?皇帝既然将这差事交与你,你须得把这事办得漂亮。”
“回太后的话,自然是办好了。”颜舜华回答道,“一位是礼部尚书嫡女曹氏,姿色尚有几分,性情温婉。另一位是左相庶女徐氏,性情容貌却是一概不知的。”
“荒唐!”太后蹙眉,“不清不楚的人你也放进来。”
颜舜华这事也觉得冤枉,她执起抱琴新上的阳羡茶,细细抿一口,还未等得及回甘,忍不住开口道:“左相在朝廷上便是陛下也让他三分,更何况臣妾?建安三年,他送进来一个徐姬,建安六年,他又送进来一个徐小仪。”
她将茶杯置下,敲出不小的声响:“徐氏一族,一贯让人不安生!”
赵芜见这场面,只默不作声。
太后细想了一下,疑惑道:“哀家记得,徐文山只得过两个女儿。”
颜舜华道:“臣妾一开始也想不通来着,细查下去,才知道那是左相的外室所出,千辛万苦从襄州接到京都来,连宗谱也是刚入不久。”
太后只好作罢,宽慰她:“这样的事,合该也轮不到你操心。不过是外室之女,徐文山糊涂了不成,费尽心思送这样一个来路不正的进来。”
“明珠。”太后唤身旁宫女,“扶哀家回宫吧。”
见太后要走,赵芜本想出言相留,只是颜舜华向她使了个眼色,二人遂一齐福身,“恭送太后娘娘。”
赵芜低眉顺眼,敛去波澜,欲告辞,“妾告退了。”
颜舜华瞧她这幅模样,一手覆上赵芜的手背:“妹妹这是生分了”
赵芜看见眼前指如葱根,尾指上戴一个姜色玉扳指,她听见这位娴昭仪又开口:“三年又三年,本宫同妹妹的情分是无论几个三年过去都在的。”
“姐姐说的是。”赵芜附道。
颜舜华另一只手挨到髻上,拔出一支簪,是支釉玉簪,温润通透。
她将这支釉玉簪递过去。
赵芜推搪,诧异道:“这如何使得?”
“不过是姊妹之间赠簪,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颜舜华扶着赵芜的髻亲自为她簪上, “大燕现有两位皇子,一位是中宫所出,自幼痴痴傻傻,已经九岁也不曾上过书房。另一位便是妹妹的二皇子,虽未至周岁,也看得出是个聪明伶俐的。可惜本宫福薄,只得一个瑶光公主。”
见釉玉簪终于在她髻上十分周正,颜舜华这才放心,“妹妹不为自己,也要为二皇子多着想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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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芜回了撷芳斋,坐在梳妆镜前,镜中人素净一张脸,唯有一对丹凤眼极为出挑。
如今后宫之中,容貌最好的要属娴昭仪,倒也没有辜负她的名字,当真是《诗经·郑风》里的颜如舜华。
而这人方才将釉玉簪赠给她。
她心中一时置气,狠狠地将釉玉簪拔下来,几缕发丝也随之落下。
寄云这时候挑帘进来,福身道:“婕妤,该用膳了。”
赵芜不管不顾把手里的釉玉簪朝她掷过去,厉声喝道:“滚出去!”
寄云习以为常唯唯诺诺出去。
建安六年,她以右相嫡女的家世入宫。
那天大雪纷飞,压得檐上几日白茫茫一片,她也是从长信宫出来,耳上新坠了一对玛瑙耳坠,娴昭仪为她戴上去的。
寄云给她裹好斗篷,她却从骨子里浸出来一股寒意。踩在长长的宫道上,她看见只披了一件外衫的徐姬,徐姬瞧见她,上前便揪住她的领子。一对眼猩红斥着血丝,问她:“是毓婕妤?”
她那时候怎么回答的,她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从喉头发出来:“是,我亲眼所见。”
赵芜猝然跪下身子,捂住自己的脸,指尖一片湿濡。
她想起来了,那个死去的孩子,临死前也是猩红一张脸。
赵芜捡起釉玉簪,对着自己有些散漫的发髻簪上去,仔仔细细。
“寄云,传膳吧。”
外面有人应声,宫人们端着膳食进来布菜。
“惊鸿殿那边如何了?”赵芜状似无意,问道。
“徐姬成日里不是念经就是吃斋,”寄云心下有虑,说道,“只是这几日去永和宫勤了些。”
永和宫,皇后。
她既投了皇后的麾下,这是想与娴昭仪和自己作对了。
正文 贰
豆蔻新沏了一壶碧螺春,眼瞧着茶水咕噜咕噜滚开,她就着帕子端进落英榭。
鸢尾还未走上前掀开茶盖,远远闻了两下,朝她摇头,略带几分训诫的口吻,“内务府专送来些去年的陈茶吗?去煮咱们府里带过来的龙井。”
“罢了。”一道清清冷冷女声从里面悠悠传出来。
莹白一段手腕掀了珠帘走出来,约莫及笈的年纪,着一件对襟玉青色上衫配锦绣芙蓉褶裙。
她一副身段端得似轻云之蔽月,正是徐杳。
拂过眼前这俩人,她说谏道:“只是茶叶次了些,将就着喝便是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劳得你这般兴师动众。”
豆蔻也面色不郁,见徐杳出来了抱怨道:“往日里在襄州的时候,您的吃食向来都是奴婢为您做主。”
徐杳在襄州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人便是豆蔻,她们一主一婢自徐母身故后,就寄住在娘舅家邸,可怜这身子的原主一来沉浸母亲的丧期哀痛中,二来挨不住寄人篱下的日子,竟欲跳河自尽。
所幸是被家奴救上来,不过自打那以后,这世上再没了常玉,没了先前的徐杳,反倒另添了一个徐杳出来。
徐杳枕在榻上小半个月,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没对豆蔻说出那句“你主子在护城河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索性将错就错,再也不提。她既这样平白无故活了下来,便不会白白地活着。
她二人自从被徐文山接进京都后,府上指了鸢尾侍奉,做事还算细致,只是平日里总是老气横秋的模样。
鸢尾泰然自若摆一张脸:“徐美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既入了后宫,挂的便是徐府的脸面,哪里还能再由着您来呢。”
豆蔻看向她,说道:“你也知道是入了大燕的后宫了,也该清楚自己侍奉的主子是哪个。”
徐杳见她俩人又要拌嘴,心里明白豆蔻一概是只站在自己这边说话,有意道:“豆蔻,你年岁尚轻,有些东西,你应该同鸢尾多学学的。”
“奴婢听美人吩咐。”豆蔻果然点头应声。
鸢尾见外面天色暮合,已经是酉时了,暗自琢磨,今日新入宫两位美人,算时辰敬事房那边理应该来人了,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踱步起来。
见向来沉稳的鸢尾这样,闹得豆蔻也有些慌,不明所以怪她:“你这是糟心给谁看呢,惹得大家都不快活。”
徐杳依旧不曼不枝,品着陈茶的茗,嘴里一阵阵的苦味,倒也舒坦。
到戌时的时候有人在落英榭门口求见,声音尖尖细细,鸢尾迎出去,见是一名小内侍,年岁不大,是来递话的,说是皇上今日已翻了曹美人的牌子。
鸢尾回内殿的时候,步履显出几分不稳,一五一十把话头转达了。
徐杳淡淡“哦”了一声。
鸢尾见徐杳脸上不见半点波澜,似是意料之中,朝她旁敲侧击道:“徐美人,这可怎生是好?”
她这遭二进宫,荣归故里,也做好再遇旧人的准备,不过那人素爱猜忌,以前忌惮常氏,如今又忌惮徐氏,照他的性子,自然要先翻曹美人的牌子。
徐杳哂笑道:“眼下可不干我事。”
鸢尾忽地跪下来,一双膝盖硬生生被她砸下来也不嫌硌得疼。
豆蔻却是看得都作疼,几乎想上前扶她,见徐杳一无所动只好作罢,嘴上斥道:“好端端的,你行这么大得礼作甚?”
“您这样的家世样貌,头回侍寝于情于礼也轮不到她曹美人头上。试问左相在朝堂上,多的是人以他马首是瞻,礼部尚书又如何?给咱们大人提鞋都不配的东西。”鸢尾一字一句,推心置腹起来,“您可体谅体谅奴婢的良苦用心吧。”
徐杳半晌未语,良久才低声喃喃:“谁的良苦用心?”
鸢尾出身徐府,一贯只奉徐文山的命,不过原主待她有再生之恩,她也只当自己真的是徐家的外室女了。
她死在建安二年,又远离京都,不成想这位当朝的左相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当朝陛下登基以前,身边幸得徐文山与常海德二位一文一武辅佐。
如今的大燕朝堂,常海德空担了太尉的名头已无兵权在手,更遑论这几年右相贤德,出尽风头,左相的位置也是摇摇欲坠。
如今的大燕后宫,只怕故人剩下寥寥无几了。
她起身,款款到她身前,俯身看她:“我既如了父亲的愿入了这后宫,自然不会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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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徐杳坐在梳妆镜前,由着鸢尾给她盘髻,昏昏沉沉一对眼,偶尔望一眼镜中人,分明是极倦的模样。
早上卯时豆蔻便进内殿叫徐杳,奈何徐杳嗯了一声再也没有回应,豆蔻喊了几声没法子,出去禀了鸢尾,鸢尾进来一看,二话不说便掀了被褥,春日里的晨霭向来冻人,徐杳这才横了心起来床。
再说往日里在襄州的时候徐杳哪里遭过这个罪,一旁的豆蔻看此时徐杳的精神头也有几分心疼,碎念了一句:“这往后的日子可没法过了。”
鸢尾自昨日被徐杳唬了两句原本只一心做事,这时候却一记白眼朝豆蔻飞过来:“你可说几句吉利话吧,咱们美人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豆蔻听她这话,兴致盎然,“等咱们美人挣了脸面,看内务府那帮混小子敢不敢再向落英榭尥蹶子。”
鸢尾手巧,给徐杳盘了十分精致的惊鹄髻,徐杳望了一眼,心里十分怜爱。不过她今日穿芙蓉色,梳不得这样出挑的髻,开口道:“不要这个,梳倾髻。”
鸢尾依她所言三两下便原来的惊鹄髻拆了,豆蔻连道两声可惜。
“美人,簪哪支钗?”鸢尾意思是让她用府里带过来的妆奁。
徐杳选了一支穿花戏珠银步摇,四六分的倾髻正正好映出她莹润白皙的额头,额鬓几缕青丝顺着耳垂一对玉坠摇曳。
她这里收拾妥当,带着鸢尾等人往长信宫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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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坐在主位的娴昭仪今日着了一袭品红金丝织绣罗裙,外罩一件柔娟锦帔,抱琴垂首站在一旁。
徐杳站在最末,随众人一同行了大礼。
她顺着脚下的视线望去,站在最前沿请安的是婕妤赵氏,然后便是徐姬与徐小仪。这三位徐杳都是不认得的,想来七年间只得了三位佳人对于帝王来说已是稀疏了。
颜舜华拂过跪在殿中的众人,慢条斯理道:“本宫怎么瞧着,今儿还缺一人。”
她顺着那支穿花戏珠银步摇端详,“你是哪位美人。”
徐杳只看着眼前的靛色风纹毯答道:“回娘娘的话,妾是美人徐氏。”然后她发现前面徐小仪有过一瞬的僵硬。
那便是曹美人未到了,想来应是陛下的恩典。颜舜华继而说道:“既是新入宫的佳丽,抬起头来也好让本宫认认。”
徐杳依言抬头。
她倒还是当年王府里那朵人间富贵花。
颜舜华见下首露出一对似泣非泣笼烟眸,心下想到,徐文山这次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她自顾自接过抱琴递过来的阳羡茶,喫一口,叹笑一句:“果真是白璧无瑕。”
她说这话的嘲弄语气,和七年前钳着自己灌红花的时候十分肖像,不过少了一分少女音色。
这话状似无意,不过众人都知晓昨日美人徐氏未曾侍寝的事,周围隐隐传来侍女们的窃窃低笑声。
御前侍奉的宦官蔡莲寅正是踏着这样的声音入了殿内,依礼先向颜舜华请了跪安,起来之后便展开手里的圣旨,开嗓道:“陛下有旨,美人曹氏娟好静秀,深得朕心,今日起晋位良媛,赐号桢。”
收起圣旨,他蔼颜对娴昭仪道:“陛下还说了,桢良媛免了今日的请安。”
“本宫有数。”颜舜华朝下首摆了摆手,“成了,你们也别跪着了,都起来罢。”
众人这才依次起身落座。
蔡莲寅见状告辞:“那臣这便告退了。”
颜舜华点点头:“抱琴,送一送蔡大人。”
“还是姐姐这儿的茶香些。”赵芜执起杯抿一口茶,率先开口道。
赵婕妤宫里的茶向来也不次的,颜舜华知道她这是有意哄她乐,便顺着她的话头道:“喜欢妹妹便常来,回头再让抱琴送些去撷芳斋便是了。”
“姐姐这般说,那妹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赵芜掩唇拭笑,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她见对面三位徐氏,徐姬与徐小仪时而相视,问道,“既是一府所出,怎么不见徐姬和徐小仪不同徐美人说会子话呢?”
徐姬无奈搪塞两句:“想来赵婕妤只是未亲眼见到,才会这样以为。”
“赵婕妤有所不知,徐美人自幼不在府中长大,妾也是前一阵儿才知道还有个妹妹。”徐小仪倒是平铺直述,言辞间颇有几分不满。
“本宫原先也有几分好奇,竟是有这样的缘故,徐美人不是京都人氏?”颜舜华在上首带几分诧异道。
徐杳浑不在意道:“妾生于襄州。”
“以前本宫总将襄州看作与通州那样的贫瘠之地一般无二,今日见你,想来襄州还算得上是个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颜舜华倩笑一声。
她看了看窗纸外的日头,继而道:“本宫也不久留你们了。”
“妾身告退。”众人起身行福礼。
踏出长信殿,赵婕妤未曾看她们一眼便上了步辇。
徐姬身边侍奉的含绮却到徐杳面前行了宫礼,朗声道:“见过徐美人,徐姬请您去惊鸿殿一叙。”
徐杳看向远处那两人,徐姬姿态大方,徐小仪一副未脱稚气的娇俏模样。
她与常婉,自幼一处顽,即便常婉入主中宫,二人虽有过嫌隙也不过斗几句嘴罢了。
可现下却一个身首异处,一个常年抱病。
徐杳骤然间觉得伤神,鸢尾见她脚步未动,替她婉拒道:“同你主子说,徐美人身子不适,改日定前去一叙。”
“美人,咱们回落英榭吧。”转头她才扶上徐杳的手,轻声道。
徐杳深深看了她一眼,再未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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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殿
徐小仪示意宫人们下去,自己为徐姬到了茶,执杯递过去,“姐姐。”
一声姐姐唤得软软嚅嚅。
徐眉黛“嗯”一声,“你今日在长信宫未免唐突了些。”
“实话实说怎么唐突了?”徐青颦声音立时大了,不悦道,“你也瞧见了,她哪里像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当年咱们娘亲也说襄州那位是个狐媚子,未出阁的姑娘便同爹爹厮混一处,活该是个短命鬼,我看她随了她娘亲。”
“往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徐眉黛不耐道,她方才本想叫徐杳来与她交好,无论如何,徐氏不能闹出一个不睦的名声出来。
徐青颦听她这样语气,委屈嘟囔道:“姐姐这是偏袒她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徐眉黛顺手点了下她的额心,温声道,“怪只怪咱们两个不中用。”
徐青颦明白,徐眉黛早自己三年入宫,自从建安六年滑胎后便蹉跎许多,素日只爱念佛经,这是认命了。
但她不会,外室之女挣来殊荣可作不得数的。
正文 叄
这夜月明星稀,近是戌时的时候,徐杳已洗了妆,披一件褂子捧本杂书伏在案台上,颇有闲情逸致。
蔡莲寅却亲自递来了消息,对着殿门前的豆蔻说道:“陛下今儿翻了徐美人的牌子,还不快去服侍你主子沐浴更衣。”
豆蔻懵懵懂懂应了声,一旁的鸢尾闻讯赶来,朝蔡莲寅福了身,“劳烦蔡大人亲自跑一趟。”她从袖中递过去一片金叶子,见蔡莲寅收了才安心展颜,“不过是主子的一点心意罢了。”
蔡莲寅礼尚往来道:“替臣问你们主子一声安。”本欲就此打住,甸了甸手心,分量十足,又添了两句,“陛下瞧着今儿心情不是太顺。”
“左不过是替主子跑一趟差事,这便回了。”这才回头走了,蔡莲寅同一般上了年纪的宦官还不一样,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他的气派,看上去不像个好相与的。
留鸢尾豆蔻两人在后头恭声一句:“蔡大人慢走。”
眼瞧着蔡莲寅的背影晃去宫道上,豆蔻手忙脚乱的进了内殿告知徐杳,鸢尾则去了东厢吩咐人烧水。
徐杳听豆蔻把方才蔡莲寅一番话细细描述,只“嗯”了一声,依旧专心致志的翻手里的书页,豆蔻以为她对侍寝的事儿不上心,问她:“奴婢怎么瞧着您不太高兴似的。”
她上一世阖眼的最后,想的是若能再看上他一眼也好,便是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不过转念之间发觉那人害她如斯,为了巩固皇权,连自己亲生骨肉也不放过,这样的人,若是再也见不到,也算的上唯一的幸事了。
在徐杳身上醒过来的时候,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那个卑懦了一世的常玉,竟然连死的时候也是卑懦得没出息。
她等了七年了,这七年里,她生怕京都常家哪一日便覆灭了,她日思夜想销蚀入骨,为得不是重蹈覆辙。
她已是赔过一条命的人了,只不过连阎王爷也不肯收她。
那人求娶她的那夜附在她耳畔风言俏语:“阿玉,我会待你好的。我这辈子,生来孤魂,死的时候偏要带上你作伴。往后有我一份福享,便有你一份,若我没得福享,也要想方设法寻一份福给你来享。”
原来那些誓言早已做不得数了,他把这些话忘得干干净净,她只好自己来兑现。
豆蔻见眼前的徐杳眸光遐迩,似要浸出泪里,手里好端端的书也被她发白的指尖捻的不成形。心下顾不得什么规矩,上前使劲揪着徐杳的袖口晃了两下。
徐杳这才回过神来,入眼便是豆蔻满脸焦急,也不知方才有没有吓到她,开口宽慰道:“你怎么还同小时候一般沉不住气。”
豆蔻被她说的两颊腾红:“您可别提小时候的话,您小时候和奴婢顽的可起劲了,自从建安二年落水后,您便开始捉弄奴婢。”
徐杳一时有几分愧疚,豆蔻还只当自己是从小一处顽大得那个徐杳,心底暗自下定决心,绝不辜负豆蔻的一片衷心,嘴上倒是依旧捉弄她:“听你这样说,我小时候竟和你一般只知玩乐了。”
豆蔻“您”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蹦出句:“哪能啊,您这是说奴婢蠢呢,奴婢不过也只是开蒙比您晚两年。”
徐杳扑哧一声乐出来,她实际岁数比豆蔻长了近一轮,只把她这些话当孩子的淘气话。
鸢尾这时候掀了珠帘进内殿来,福身道:“徐美人,让奴婢们伺候您沐浴吧。”
徐杳随即应声。
沐浴后鸢尾给她挑了件倩色百褶如意月裙,徐杳瞥了一眼没说话,挑不出差错的衣服,只是春日里的天穿着未免单薄了些,倒衬出她一身冰肌玉骨。
徐杳临出门前鸢尾要给她重新上妆,被徐杳拦住,只涂了一点桃红口脂。
她上一世素来爱琢磨镜台上的玩意,只盼着能多出几分好颜色,也怪不得颜舜华那时候会直言不讳道自己身边的宫女灵檀也比自己耐看些。这一世,她却得了这样一幅天然去雕琢的好皮囊,果真是造化弄人。
徐杳坐上凤鸾乘恩车,往华清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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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宫
燕怀瑾自御书房批完折子踏进华清宫,胸口郁结,径直朝寝殿走。
科举在即,他本欲将主审官这个位子全权交给右相来做,底下一干文官不止朝堂上举荐左相徐文山,下了朝更是递了折子上来直言以右相的资历不能够服众,明着结党营私,要抢主审官的位子。
所有人都清楚他想借这个事情抬举右相,徐文山这哪里是和右相作对,这分明是和自己作对。
徐杳跪在地上的丹青泼墨龙角毯上,背脊挺的很直,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地传进来,接着便是一双玄色攀龙履由远及近,堪堪止步离自己一丈远。
“哗啦——”燕怀瑾抬手掀了一半的珠帘,到一半却收回了手,眼前拂过一瞬间女子的三千青丝,隔着珠帘俯瞰她,“既想上朕的床榻,怎么还裹的严严实实。”
徐杳身形终究还是忍不住从心尖打上来一个冷颤,仿佛这人依旧离自己万道河,千重山。如今他们两个近在咫尺,她早已面目全非,毫无半分往日的音容宛在。
还是应了那句“秋山春水”,以山林熊鹿作秋山,以海东青捉雁作春水,当两种图案雕刻在一块玉上自然是一正一反,“春水”永不见“秋水”,“秋水”也难见“春水”。
她咽下苦涩,喊了一声“陛下万安”。
有她在,他如何能万安。燕怀瑾嗤笑道:“徐文山便是教你这样伺候朕的?”
她与燕怀瑾,自她初生孩提时期相识,燕怀瑾彼时三岁,二人便顽在一块。
因常海德娶得是先帝之姊嘉定长公主,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头胎更是生了双生子,即常婉常玉二人。
常玉记事起,倒不同于常婉爱喊一声怀瑾哥哥,这些年,她喊他哥哥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向来无事的时候更爱喊他一声燕怀瑾。不过这些也是在燕怀瑾登基以前的旧事了。
倘只论两人模样上的年纪的话——
那会,他只长她三岁。如今,他已长她九岁了。
那时候徐杳连燕怀瑾可曾长一根白发都清楚,更何遑他说的这样明白。
徐杳抬手解了胸口的襟结,一对凝脂肩在她手边露出来,衣边再往下只怕要顺势一落而下了,她察觉到自己脸上凉意一片,眨眼间一串流光顺着她姣好的脸廓浸落到衣缎上。
燕怀瑾雾里看花中听见她低泣,不悦道:“你这幅样子,教朕倒胃口。”
语毕,徐杳见眼底那双玄色攀龙履愈来愈远。
“陛下。”蔡莲寅低首,看这样子心中了然,福身道。
燕怀瑾看了他半晌,良久道:“摆驾流韵轩。”
流韵轩,那是新晋的桢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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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鸢尾拿着梳子梳过徐杳的发鬓,自从昨儿徐杳被送回来,也没听她多讲两句话,早上胃口也不好,只匆匆用了几口膳便撤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镜中人,说道:“美人,您要朝前头看,别闷坏了自己的身子。”
徐杳没搭她这话,见她照旧要梳昨日的倾髻,出言制止:“梳惊鹄髻。”又专心挑了支海棠珠花步摇。
她今日的妆靥也上得精致,与她一袭烟罗紫褶裙熠熠生辉。
昨晚上出了那遭事,阖宫上下早已议论纷纷,她倒是毫不忌讳地穿这样艳的一身,鸢尾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只依着徐杳的吩咐,豆蔻忍不住出言劝道:“美人今儿会不会太俏了些。”
“你美人我哪日不俏了?”徐杳脸上浮出浅浅笑意,“我穿得再素她们也要置喙我的,这样不是正好合了她们的意?”
豆蔻见她好不容易笑一回,自己也跟着高兴,一心顾着开解她,“您在奴婢心里如天上的月亮一般,无非是陛下不长眼——”
徐杳打断她,“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知道你惦记着内务府新送过来的一碟红豆薏米糕,且都赏给你罢。”
豆蔻挤眉弄眼朝她拘个礼,“谢徐美人赏。”哄得徐杳还要伸手去扶她。
一旁的鸢尾出言提醒时辰不早了,这才一干人往长信宫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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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众人依昨日一般行礼礼,颜舜华也没让她们跪着说话,抬抬手让她们落了座。
只是桢良媛姗姗来迟,晚众人一步来到长信宫,着一袭茜色映花褶裙跪在殿中央,声音娇媚轻柔咬字清晰:“妾来请娴昭仪安了。”
听得坐在一旁的徐杳骨子里也有几分酥。
颜舜华倒是一改亲和,面色不善:“陛下昨儿已经给了你恩典,怎么你今儿还不按宫规里的时辰来呢?”
曹凝君眉眼如画,到有几分楚楚可人,这时听上首那位说完,她只好继续跪在殿中为自己辩解道:“原本也怨不得妾,谁知道陛下昨夜明明已翻了徐美人的绿头牌,亥时却来了妾的流韵轩。”
她说到这里,偏头看落座的众人,依照后宫位份,坐在最下首的应该是徐美人了,不过她一眼望过去,堪堪一位临水照花人与她对视了一眼,只一瞬便移了视线。
她心下疑惑不已,按照她先前所知,阖宫容貌最好的应属娴昭仪,怎么今日一见上首的贵人倒不如方才那位,倘那位当真是美人徐氏,陛下昨夜又怎么会好端端的来了流韵轩。
“眼下坐在这的,哪一位不是和你一样伺候陛下,偏你最娇纵。”颜舜华语毕,也不看跪着的曹凝君,忽地似又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自笑起来,“瞧本宫这话说的,忘了徐美人还未曾记过敬事房的档案。”定定地望向徐杳。
徐杳抬眸,眼角微挑,说不清的风流韵致,“谢娘娘这般记挂着妾。”她悠悠起身,走到殿中跪着的曹凝君身旁,低福了身,“大家同为妾室,伺候陛下这样的事自当应各分一杯羹。不过是妾晦气,昨夜惹了陛下不悦,怎么今儿倒只怪罪桢良媛了?”
她有意说“同为妾室”,这话听得人刺耳。颜舜华仿若未闻,起身虚扶了一把徐杳,“徐美人既想做这个好人,本宫也舍你一份顺水人情。”俯身对着桢良媛道,“好了,念在你头一回请安,本宫只罚你回去抄两份《女诫》便罢了。”
曹凝君应声道:“谢娘娘恩典。”
她心下明白,徐氏这是朝她伸橄榄枝。
正文 肆
出长信宫的时候,前头的都赶在前头。最后曹凝君先一步在徐杳前头出来,立在宫道上,徐杳也不辜负她,知道她这是等着自己呢,伫步在她身旁。
徐杳微福了身:“见过桢良媛。”
曹凝君看她端端正正行完礼,这才说道:“多谢方才殿内徐美人为我说两句好话。”
“这有什么好值当谢的。”徐杳摇摇头,“不过是实话实说,算不上什么好话。”
曹凝君自顾自絮说道:“前几日一直在想徐美人是什么样的人,今儿好不容易见了,果然是位妙人。”
昨夜陛下翻得是徐杳的牌子,结果徐杳被原原本本送回落英榭,被宠幸的竟成了曹凝君,这遭事倒像极了往日常玉的一桩旧事。
建安一年的中秋夜,宴罢燕怀瑾同她一起乘着撵回彼时住的关雎宫,半道上被娴昭仪派来的宫女抱琴截了胡,说是颜氏散宴回宫后身子不大好。燕怀瑾听罢二话不说下了撵往长信宫赶,留她一个僵坐在撵上。
那时的常玉是怎么面对的,她将所有心事都摆在脸上,反闹得所有人不愉悦,燕怀瑾更是说她恃宠而骄,转头便冷落了她两月有余。
那是她以前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迷了眼,而如今的徐杳只会觉得这些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自古帝王之爱,不过是乱花迷人眼,今儿把你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明儿就是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履。
他给她的和旁人没两样,那她便再也不要了。
徐杳意味深长地朝曹凝君说道:“我与桢良媛既是一拨进宫的,理应该互相照顾,想来也是缘分天注定。”
想不到眼前的徐氏竟有这样的气派,昨儿受辱之事丝毫没算在自己头上,自己方才在殿上更是只差直言徐氏不受宠,她竟以德报怨。曹凝君心下诧异,嘴上说道:“徐美人说得是,不如徐美人陪我一同回流韵轩,咱们两个多话两句家常才好。”
徐杳见眼前的宫道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不过昨日徐姬请她一去被婉拒,她既坐实了徐氏的身份,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惊鸿殿了。
她略带几分踌躇:“我心里是想去的,只是入宫两日我还未曾拜访过那两个一府所出的姊妹,恐怕不能同桢良媛一道走了。”
桢良媛听罢,心底暗自羡慕她入宫后有姊妹相陪,却不清楚其中的分晓,反倒劝她:“徐美人还是快去吧,入了宫还有自家的姊妹,多少人享不来福气。”
徐杳也不反驳她,这福气么,她以前和常婉也是享过的,真教人难以消受,再纯粹的姊妹之情多多少少也成了一根鱼刺横在中间,咽不下去也上不来。
有句老话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常玉没了,她和常婉拌过得那些嘴也都烟消云散了。也难怪常婉不涉世事,这大燕的皇宫里,也只有她知道自己百般的含冤负屈。
可惜眼下还不是去见常婉的好时候,已经折了一个了,总不能再连累一个,何遑她如今哪里能叫她一声阿姊。
她和桢良媛互相道了别,往惊鸿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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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殿
“禀徐姬,徐美人来了。”含绮在殿门口朝里头通报。
徐眉黛放下手上的刺绣朝她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徐青颦坐在一旁听罢没有几分好脸色, “姐姐请她来的时候,她推说身子不适,不要她来了,她倒眼巴巴的贴上来。”
她这话音未落,徐杳已携了鸢尾豆蔻进来,款款朝这两位福身,“请两位姐姐安了。”
鸢尾豆蔻待她言罢,也依礼矮下身子,“请徐姬妾,徐小仪安。”
徐青颦也不管她听没听见方才的话,眼里瞧也不瞧她,拿起徐眉黛放下的刺绣细细端详起来。
徐眉黛起身上前虚扶了徐杳一把,“妹妹多礼了。”
“我自幼长到出阁那天还不曾听过府上多了位三姑娘,今儿倒稀奇,上赶着来咱们这喊起姐姐来了。”徐青颦依着自己的性子畅所欲言道,吊着嗓子的声音,抵到殿外也能听到的程度。
待徐杳落座,徐眉黛亲自为她倒了盏茶推过去:“你莫理你二姐姐这些浑话,她一向作威作福惯了,逮着一个算一个。
徐杳下意识附声:“我怎么会同小孩子计较这些。”
说完自己才意识到说这话不恰当,又想徐青颦确实是孩子气的娇纵,徐眉黛听她这话反倒怔了一下,旋即便恢复了自然。
徐青颦侧目看向徐杳,拐弯抹角道:“襄州搭了一个,又上京都攀高枝,你倒是把你那仵作娘的手段学了个一干二净。”
“你这是又在浑说什么?”徐杳不悦道。
一旁的徐眉黛这会子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徐青颦也肆无忌惮起来:“你近日只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想你大抵还不知情,襄州裴家的独生子推了方阁老家的婚事,闹着要上山做和尚去,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倒想听听徐青颦能说出什么样莫须有的事情出来。
襄州裴家的独生子,她说的是裴炳,与自己这身子的原主一般大的年纪,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她自建安二年做了徐杳后,裴炳时不时买些小玩意来逗她玩,天地良心,她只把裴炳当弟弟看待。
她也担忧过万一裴炳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又该如何,在襄州待得最后几年更是离他敬而远之,且他也从未流露过那方面的倾向。
她背负着太多东西,再也不能够纯粹地随心所欲,她更不想耽误不相干的人。
“呵,昨白日请安时娴昭仪说你白璧无瑕,昨夜你果真玩了一出原璧归赵。”徐青颦轻蔑道,“你这样出生的女人,爱慕虚荣,贪生怕死。平日里温柔委婉,自视清高,却一昧在男人身上下功夫。摆什么隐忍善良的谱啊?横竖你伺候的也不是我。”
徐杳不温不火:“你说的这么些条例,只说对了一样。”她抬眸,眼里盛的是幽遂凄戾,“我徐杳呐,就是爱慕虚荣,贪生怕死。”
她说的这样直白,倒也没人置喙。
徐眉黛夺过徐青颦手里的刺绣花样,掷在桌上,有几根丝线应声而断。
“青颦,你这是专捡软柿子捏!”徐眉黛喝道,“遇着什么事对自家人颐指气使的,我尚不提娴昭仪,就是在赵婕妤面前,你的规矩也是端得比哪个都好。”
徐青颦听她兜自己的陈年旧事,虽话冲了些,倒是字字落实,霎时泄气一般,朝着徐眉黛低声辩解:“不过是依着宫规,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姐姐这话,好生不给我留情面。”
“两位姐姐又何须为了我置气,且都消消气罢。”徐杳出言道。
徐眉黛也缓和道:“原来未与三妹妹有过来往,现在看来,三妹妹是个明事理的。”
“姐姐拿我当妹妹看待,妹妹又怎好给姐姐添麻烦。”徐杳起身行了福礼,“妹妹就此告退,不叨扰二位姐姐了。”
“快起身罢。”见徐杳身形不动,知道留不住她,只好跟了一句,“三妹妹慢走。”
徐青颦一言不发,试问她怎么会瞧得上徐杳?
徐杳走后,徐眉黛将桌子上的刺绣拿过来,就着手摹上去,上面的花案还未成形看不出什么。痛惜道:“本打算端午宴送给皇后娘娘的手艺,这下又要重头绣。”
徐青颦其实一直理解不了徐眉黛会和皇后交好这回事,借机说道:“姐姐费得这些个功夫,我看还不如用在娴昭仪身上实在,赵婕妤那撷芳斋陛下已有小半年没去过了罢,她不就是得了娴昭仪的青睐,再加上母凭子贵——”
她说到这边堪堪止住了,徐眉黛是滑过一个胎的,眼下始作俑者虽说被撵去了永巷,到底意难平。
“你以为,你说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好相与的?”徐眉黛推心置腹告诉她,“就连徐美人,我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徐青颦一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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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临睡前,鸢尾焚好内务府新送过来的安神香,见徐杳躺在床榻呼吸平稳,隔着床幔也瞧不出个所以然,便和豆蔻两人吹了内殿的灯阖上门出去了。
徐杳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回溯到了七年前。
那是帝后二人前往龙山寺祭祀即将启程回宫的最后一日,她那几日因为风寒之症缠绵床榻,吃了太医院院正亲配的药却依旧不见好转。
颜舜华丰姿冶丽一张脸埋在赭红大氅里,便是这样一副模样在听风吹雪里阖上了关雎宫的宫门。
此后她蒙头栽进了黑暗,而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她贪图思忖着他回来,以致于后来才明白,值得她等待的唯有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罢了。
依她彼时的脾性,哪里肯低头伏小。
霎时她绾发的玉燕钗被颜舜华攥下来,随之落下的是拂在她脸颊的青丝。
那支玉燕钗,乃常玉十六岁嫁进豫王府邸时所钗。一柄青玉秤杆挑开鸳鸯戏水红盖头,鬓上是惊心动魄的流光溢彩,硌得她沉甸甸的,像是燕怀瑾无数次拢她入怀的力度,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他到底还是没有免她半世流离,一世浮沉。
正文 伍
徐杳惊醒的时候,背上已尽是匝匝密密的冷汗,额鬓上黏着几根发丝,心里暗自发怵——
鸳尾这灯怎么掌得喑喑沉沉!
她起身一盏一盏亲自拿了火折子点过去,竟也顾不上趿一双足履,赤着足不知冷热地踩在凉浸浸的釉面砖上。
她推开窗栏,碧瓦朱檐上挂一轮破碎混沌的月牙,清浊同流,才到子时。
落英榭的寝殿几乎被她点得灯火通明,她揉了揉眉心,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回身在榻下套了罗袜鞋履,从紫檀木衣柜底下的暗格里捡出一袭宫女常穿的青缎掐花襦裙,对着镜子自梳了双平髻。
临了又折回衣柜,翻出一件青底绣柳的披风。
这才蹑悄悄地出了殿门,循着旧时记忆往关雎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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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怀瑾提了柄黄杨木雕花走马灯,萧瑟一人迈步于关雎宫内,宫墙处依稀几处杂草,墙边寞寞攀了几朵荼蘼白花。
他今日穿了身石青色湖绸素面袍子,若非手上那柄走马灯朦朦胧胧有几分亮堂,只怕也会溶进黝黑的碎瓦颓垣里。
他登基大礼正式举行前,特意命人在关雎宫的荷花池中央建了一座泊水戏台,高八丈,坐北朝南,端得是飞檐翘角,雕镂矮栏,霁媚秀逸。
除却平日节庆里阖宫上下会聚在这块一同看戏外,无事的时候常玉会在池边的方亭里置上美人塌,旁边摆一张小桌放些甜点,也不要人伺候,一个人慵懒地倚在榻上看台上一出出波澜壮阔、哀婉缠绵、忠孝节义的粉墨故事。
他有一回故意捉弄她,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游园惊梦》,乘她入迷,他从背后倾手蒙住她的眼睛,她却不恼不怒,露出明晃晃的皓齿,缠绵宛转的叫出燕怀瑾这三个字,他乘机覆上她的唇,温温软软。
连风也温温软软的将她的碎发拂过他的手背,“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两句戏腔被她听进去,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她眼睫微颤,在他掌心里。
燕怀瑾走过昔年荷花池的栈道,只好称昔年荷花池了,因放眼望四周,水还算清澈,昔年热热闹闹的水芙蓉却再也寻不到一支了,只剩一些犄角旮旯处攀上岸的青苔。
他抬头看眼前灰败的戏台,不拘一格扶着木阶的围栏往上走。
那折《游园惊梦》是《牡丹亭》里的选段,今夜想来,倒是映了里头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这样一步步上了木阶,先是一双莲翘履映入眼底,此情此景,他也不见半分骇然,更是急迫的两步作一步登上了戏台。
燕怀瑾就着手上这柄走马灯看过去,眼前的女子披青色披风,一副窈窕背影对着他。
他怅然若失,竟听见自己带着几分喜悦的声音开口,“可是阿玉回来了?”
他眼底有止不住的水花溢出,生怕看不清眼前的故人,另一只手端着袖口不管不顾的拭干眼角湿意,“阿玉一去,掐指算来已有两千六百二十一日,你从不肯入我的梦来,这是恨上我了。”
徐杳直着身子不为所动,听后头这人传来句句箴言,初听见他第一句时,还当自己是错听了,哪成想燕怀瑾子时竟来了关雎宫,现在听他这幅说话的模样,心底百感交织,恨不得纵身跃去荷花池里。
“我知自己这是臆了。”他期期艾艾的声音又传来,“你不好的那天,我既盼着你好起来,又盼着你去了也好,你这一去,反倒干净。只是偏偏留下我一个,若碰上凄戚事也罢了,若碰上三两件乐事,到哪里再寻一个阿玉说与她听呢?”
他说完这话,慌慌张张上前揽她,他触上她温香软玉的腰间,原先手上的走马灯应声而落,两人皆着一身青,此时一同溶进月色里,微弱的灯光够到一袭青色衣角,也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她身上的。
然后燕怀瑾见到她梳的双平鬓,十分对称,玲珑有致,而她披风颈脖上露出一块青缎掐花,这是宫女的服制。
他猝然推开她,疾言倨色道:“你是哪里当差的婢女?”
徐杳被他这一推,退了三四步才稳住身子,掩去眼里的万种情丝。
她心底明白,常玉与燕怀瑾皆已不是当年的两人了。
她跪下来,把头埋得很低,秉实道:“奴婢是落英榭当差的。”她既是落英榭的徐美人,专伺候天子,说在落英榭当差这话,也是没差的。
何况瞧他亦未认出自己,想来那日侍寝隔着珠帘他未曾看清楚。
她触了他的眉头,怕是直言徐美人的名号,他乘机就此将她发落了。
燕怀瑾问她:“何以子时至此?”
她斟酌了一下回答,“奴婢是来寻水芙蓉的,听宫里的旧人说,此处是宫中唯一还有水芙蓉的地方了,只是白日里不敢冒昧前来,奴婢万死难咎其责,望陛下开恩。”
确实自常玉殁后,宫里再无人植水芙蓉,昔日里赫赫扬名的关雎宫也就此湮灭,连燕怀瑾也有四五年的光景未曾踏入此地,不过是今夜心愁难泯,辗转难眠,却有人与他心意想通,前后来了关雎宫。
莫非,常玉是这冥冥之中的溯源?特地托人来与自己相见。
“抬起头来。”
徐杳无奈依他所言抬头,出乎意料的看到燕怀瑾神色颓唐,只平平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你也瞧见水芙蓉已没有了,倒是荼蘼开了几簇。”燕怀瑾拾起脚边的走马灯,继而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朕容你全摘走吧。”
是以这夜徐杳回落英榭的时候,兜了满怀的荼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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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小半个月徐杳除了每日去长信宫请安都闲来无事,先是吩咐鸳尾豆蔻二人寻来瓷瓶养荼蘼花,鸳尾又提议将多余的荼蘼花捻成花粉,做成香囊或是拿来熏衣服,徐杳听罢轻嗅一口,清清雅雅却不腻的香味。也有几分兴致勃勃,便同意了。
徐杳本想再拿两朵送去桢良媛处,不成想没等她挑出最合眼的,曹凝君倒先来了落英榭。
进了内殿瞧见桌上摆放的物什,惹人怜爱,心下一痒,主动开口道:“难怪徐美人不来我那流韵轩,原是私藏着宝贝呢。”
“请桢良媛安。”徐杳脸上有几分笑意,有意道,“可不还是被桢良媛发现了。”
曹凝君也不同她绕弯子,直言不讳:“徐美人送我两朵可好?”
“瞧你今儿穿这身杜鹃花缎子,可见是个不缺花的人。”徐杳讪讪开口,假意推辞,“荼蘼这样的花合该宫里头从未有人栽的,只因兆头不好,我自然不在意这些,当真你也不在意?”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曹凝君不比徐杳,她自入宫也算圣宠不减,“倘我说不在意,不知徐美人信与不信。”
本来徐杳还一直挑不出最合眼的,听完这话,只低头挑了两朵花瓣最浓密的递过去,“同你开两句玩笑话罢了。刚想要豆蔻送去流韵轩,你就来了。”
曹凝君命婢女晓暮收了这两朵荼蘼花,再不提花的事,朝徐杳开门山道:“过不了几日要到五月初五,太后会在寿合宫设宴,到时候咱们两个新入宫的不止是初次拜见太后,还要见一见中宫那位了。”
她言语间对太后与皇后颇为忌惮,徐杳心下想得却完全与她不一样,总归那两位旧人她是迟早要见得,只是近来她着实不想见的人是燕怀瑾。
自那夜关雎宫一别,他还当自己是落英榭的婢女,真真是造了孽了。
曹凝君自己絮絮叨叨起来:“前儿陛下来我这,我也同他提了这茬,陛下说叫我备点心意到时候端午宴的时候献个见面礼就是了,我记着你的话,你在长信宫外说咱们两个是一拨入宫的。见面礼的事合该一起商议,这才找你来了。”
徐杳执起豆蔻刚倒的茶,鸢尾刚想拦她,她便尝到喉头还是滚烫的茶水,呛了好大一口。
曹凝君还是见她第一次这般失态,本以为自己对这事算上心了,没想到有一个更甚一筹的。
“徐美人莫慌。”她宽慰道。
徐杳朝她摆手,示意不要紧,只是嗓子确实有些说不上话来了。
她刚想拿贴身的那方帕子擦拭一下衣襟的水渍,这才又想起来,她那块贴身帕子自关雎宫回来后再未寻出,鸳尾问过她一次,她随口诌道许是被贼偷了,鸳尾还当她开玩笑。
想到这里,她心底忍不住暗啐一句:燕怀瑾那厮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功夫豆蔻已寻了一块新的锦帕近来,上前替她擦拭起来。
她这才抬头对曹凝君说道,声音略有几分哑:“若说置办见面礼,依咱们两个的处境,即便拿出手的东西再精贵也没有宫里的精贵,心意到了即成了,只是近日陛下这般青睐你,你须得比我多上分心的。”
她们二人虽相处时日不长,但也基本摸清楚对方的性子,自打相识起便从不忌讳恩宠的事情,徐杳重活一世,与上一世看人的眼光多有迥异,更别提只是拿捏曹凝君这样年岁的小姑娘。
比起与原主那两个徐氏姊妹交好,她更属意与曹凝君交好。
正文 陆
曹凝君心底想,按照先头家里人给自己说得寥寥几语后宫事,当朝的皇后常氏出生将门,只这几年性情愈发乖张起来,一概是不爱搭理后宫事物的,放在寻常人家也罢了,皇后这样的姿态确实算不得贤良淑德了。
而太后颜氏与常氏便大相径庭,膝下有两子,一位是当朝的天子,另一位则是现被发配至荷泽的穆王。颜氏这几年有几分教一族所出的娴昭仪李代桃僵的意思,只怕初次见面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为日后留下把柄。
想到这里,她也不瞒徐杳,要交实底:“今年新入宫的新人里头屈屈咱们两个,外人看来只道是我抢了你不少风头,那些荒唐话我听过便罢,你也明白恩宠向来是由不得自己,我入宫这么些日子,日日像踩在云翳上过的,没有半点安稳。”
“你既有造化,可别担了个虚名。”徐杳不露声色。
曹凝君听她这样说,止住了端午宴的话岔,与她插科打诨几句,便回了流韵轩。
午后刚用完膳,徐杳欲上榻小憩片刻,豆蔻上前依了她的话正想帮她剔了头面,鸢尾在一旁给豆蔻打了个眼神,只听鸢尾说道:“美人今儿难得开了胃口,咱们瞧着也高兴。方罢了膳,又要上榻倦着,也不怕积了食。”
豆蔻堪堪止住了手上动作,附和道:“鸢尾姐姐平日里虽说话不中听些,这话却在理的。”
“奴婢进了宫好多地方还没见识过呢。”徐杳未应答,但见豆蔻掬起笑。
她这才点点头,带她们两个往御花园去了。
这个时日里,当属栀子开得最盛,花匠载得最多得却还是牡丹芍药之类,像栀子、琼花一类的白花稀稀落落几处而已,最奇的是原有一藤蔓假山处攀了络石花,还未等得及花匠除去,一日娴昭仪与皇帝恰逢此处,颜氏夸了一句颇有山岚雅兴,陛下遂下令好生将养。
徐杳特至此处,已没有半分络石花的影子,想来是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缘故,到头来荒寂寂把心血抛。
豆蔻也知她是想带自己来赏络石花,开解道:“咱们在襄州看得哪里少了,没了也有好处,只教人时时刻刻还念着襄州景。”
三人正欲回头,却见一名着宫女服制的从假山旁的石阶上下来,鬓上簪一支吉祥如意步摇,腰间佩着金丝镶边的荷包,到徐杳跟前才福身:“赵婕妤请您过去呢。”
鸳尾认出这是赵婕妤身边的寄云,赵氏平日里净得些娴昭仪的恩典,也会顺手赏寄云一些。
豆蔻不惑道:“我们一路上却是未曾瞧见赵婕妤,何故好端端得来请。”
她不知晓,徐杳却是知晓的。这处假山后头挂一帘幽瀑,顺着各个方向的石阶上去砌有一方凉亭。她上一世同燕怀瑾在上头的凉亭赏过春花秋月,放心驱了一干宫人,任凭底下人来人往也只能瞧见假山顶上一株梧桐树密密稠稠。
寄云见正经的做主子也没问一句,跟着自己一同往凉亭走,豆蔻说罢她白了个眼过去也不搭理她。
至凉亭处,赵芜怀里抱着正在哭啼的二皇子坐在石凳上,底下侍奉的嬷嬷一干人等在一旁安安静静的杵着。
鸢尾豆蔻先给赵婕妤见了礼,徐杳才福身,压着声音:“见过赵婕妤。”
哪知赵芜望也不望她一眼,手上自顾自哄着二皇子:“初见你当你是个本分人,也不知是不是近日里受桢良媛的唆使,竟不知礼数起来。”
“还望赵婕妤明示。”
赵婕妤“嗤”一声,“还没被宠幸便这幅模样,指不定哪日才受了两分恩宠就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带二皇子回撷芳斋!宫里头光养你们这么些个闲人干什么吃的,等回去了若还不好乘早发落了你们这些蹄子!”见怀里的二皇子愈发不乖觉,又朝底下宫人发火。
旁边的嬷嬷领了命上前抱过二皇子,旁边跟了两个婢女一道告了退朝石阶下走了。
“但凡我有什么错处,赵婕妤须也要我知晓,总不能平白无故受您这一通气。”徐杳简明扼要。
赵芜执起石桌上新沏好的普洱茶:“少跟我玩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把戏。”语罢,她轻拾起茶盖便有热气蒸上来,她浑不自知般另一只手把着茶檐竟直直地泼向了徐杳。
徐杳今日着了一袭杏色刺绣妆花裙,霎时渍了水的罗缎湿答答塌在身上,额上沾了一簇浸水茶叶,鼻尖被烫得通红。
“我们美人纵有万般不是,也用不着您寻她出气的,更别提您连个由头也说不出的份上。”豆蔻见状同鸢尾拿着帕子上前擦拭起来,忍不住呛声道。
“贱蹄子,赵婕妤要你说话了没有?”寄云啐道,上前抡了一巴掌朝豆蔻打过去。
徐杳眼疾手快拉了豆蔻一把,寄云这一巴掌堪堪只落在豆蔻耳根处,她角度打的刁钻,豆蔻竟瞬时麻了半个颈脖。
见她们主仆三个这般自顾不暇的境况,赵芜愈发专横起来:“二皇子午后在此酣睡一回,偏被你们打搅了,我不过是想让徐美人长长记性,又是哪里来的贱婢好意思来讨由头。”
世上总有这么种人,倘搭理她两句,不过是徒徒长了她的气焰,徐杳索性不说话,不成想豆蔻依旧沉不出气,出言道:“只怕是您自个白日里拿宫人们滋事惹得二皇子哭啼,莫要诬到我们头上……”
“小祖宗,求你再别开口了。”鸢尾赶忙覆手捂住了豆蔻的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鸢尾这回却没再救得了豆蔻,白底青瓷的茶盖已朝豆蔻掷了过来,“咚——”一声擦着豆蔻的眉骨划过去,再然后便是清脆的落地声,裂成两半。
豆蔻眼角活生生滋出一道张牙舞爪的血痕。
“自己惯会作死便罢了,婢女你也管教不好,怪不得没出息,养出胆敢顶撞主子的婢女,不如我帮你撵了才好。”赵芜嘴上也不饶人,声色俱厉,“婢女不好,也都是受主子的教唆,这样下作品行的婢女,我倒是生平头一回见。”
见徐杳身形不稳,鬓上的碧玉钗也有几分摇曳,这才止住口,使唤寄云收拾了石桌上仅剩的茶具,要回撷芳斋,临了冷眼看她一眼搁下一句,“冻死了才好。”
“美人,您可还好?”鸢尾触到徐杳一片冰凉,知她靠着胸口的衣领子里头早已没了暖意,只渐渐渗出来寒气,恐她一时半会着凉。
“无碍。”徐杳垂眸敛去眼底波澜,伸手抚上豆蔻的脸颊,“傻孩子,这会子好了,又被我害的破了相。”
“美人,咱们快回落英榭罢,奴婢侍奉您更衣。”豆蔻见她还打趣自己,心底踏实起来,也顾不得额上的伤,只暗暗吸了口凉气。
她们这厢遭了无妄之灾,出来的时候齐整妥当,回去的时候落魄不羁。一路走在官道上惹得人朝她们频频侧目,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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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轩
徐青颦斜斜地倚在美人塌上,嘴里吃着刚剥好的栗子,等着一通嚼完了,伸出一段莹白腕子,摊着手心,等朱毫剥好放上来。
朱毫是兰若轩的掌事宦官,他年岁轻,与徐青颦差不了两岁,因家境贫寒自幼被家里人送进宫,此时他两条腿跪在徐青颦榻边,清俊的身子板却挺得笔直,手上边剥着栗子。
摊着手心,等朱毫剥好放上来。
朱毫是兰若轩的掌事宦人,他年岁轻,与徐青颦差不了两岁,因家境贫寒自幼被家里人送进宫,此时他两条腿跪在徐青颦榻边,清俊的身子板却挺得笔直,手上边剥着栗子。
“朱毫,你慢了。”徐青颦嗔道。
然后她如愿以偿的看到朱毫白皙一张脸上晕出一对梨涡,“怪小的不好,刚出去给徐小仪您添茶水的时候,听宫女们讲了几句碎语,这才走了神,您猜猜是个什么事。”
“莫不是同赵婕妤相干?”她接到他新剥好的栗子,又细细尝起来,“也只有她成日里嚣张跋扈,不是要发落这个就是要发落那个的,她哪一日要是把徐美人发落了我便从此爱戴她。”
“真给您猜着了。”
她鼓着腮帮子道:“当真发落了徐美人?”
“倒也与发落差不离了。”朱毫也不添油加醋,一五一十道来,“好像是在御花园搅了二皇子酣睡,同赵婕妤一干人一前一后出来,徐美人与她身边那两个婢女回落英榭的路上,衣服却是湿了大半,其中一个婢女更是划破了脸,您说蹊不蹊跷?”
“她做戏做得衣衫不整,也不知做给谁看。”徐青颦听罢,幸灾乐祸道。
“徐小仪,小的侍奉您吃两口茶。”朱毫掀了茶盖,朝她眼前凑过去,她就着他的手一连咽了好几口,这是真渴了。
“听人说在宫道上离着徐美人远远地,都闻见她身上一股子普洱味。”
徐青颦这才笑语晏晏:“到底是外室女,小家子气作派惹人耻笑。我姐姐说不定会去落英榭瞧她的,只盼着我姐姐莫要捎上我。倘我姐姐来我这寻我,你们便回她我身子不适在歇憩,倘我姐姐不来寻我,那才好了。”
朱毫且细细听罢,应声道:“自当全听小仪吩咐。”
正文 柒
却说徐杳主仆三人回了落英榭后,鸢尾服侍她在屏风后头更了身中衣,她自己出来对着妆奁三两下卸了头面,散着发任由自己裹到被衾里去了。
“去柜子下头左数第三个匣子里把我那雪肌膏拿出来。”徐杳吩咐道。
鸢尾依她所言将雪肌膏寻了出来,是一方彩瓷匣盒,放在手心刚好的大小。见豆蔻枕着膀子伏在案台上涕泪交加,便先开口哄她抬头:“真该哭的人没哭,反倒你先哭起来。人拦你更是拦不住,眼下更是比那赵婕妤难伺候。”
“你可评评这是个什么理罢。”豆蔻泣不成声,哽道,“就是寻常人家的婢子,多少也会挨主子的打。只我今日却是替自己主子遭了飞来横祸,凭她是谁。”
“鸢尾,你只休哄她,再哄她两句只怕她要吵嚷着回襄州去了。”徐杳心知豆蔻是为自己哭,嘴上有意这样说。
她歪过身子,好正眼看豆蔻鸢尾二人,果不其然,豆蔻听罢她这话终于舍得抬起头来:“横竖您还没怎么着,”拾起锦帕边抹泪渍道,“不如收拾好行李,奴婢这就出宫聘车夫,咱们回襄州快活下半辈子,岂不干净?”
她手上也没个轻重,胡乱拭到了创口,低咛了一声。
“活该!”鸢尾也直言不讳道,“且不说一走了知会如何,这里焉是你想出去便能出的去的地方?这世上无论诸事大小,也光凭你一副青口白牙了?”
鸢尾说完这话,掀了彩瓷盖头,拈了药膏只一心一意地为豆蔻抹上。
创口颜色淡了不少,再上了药膏,若非细瞧已是瞧不出了。
徐杳这才放心半阖上眼,开口道:“你若这般,枉费那会我还央求徐家人带你入宫,敢情是我这个做主子的不中用。”
“奴婢起过誓,您去哪处,奴婢亦随了您。您便是化烟作灰的,奴婢也情愿一处化烟作灰。”豆蔻听她声音倦怠,知她乏了,轻声细语道。
“你往后,可都改了罢。”她声音恳切。
徐杳这一觉昏昏沉沉睡到申时才醒来,窗栏外络绎不绝着画眉的鸟啼声,惹得她目眩胸闷,朝着外间开口,忽觉喉头燥灼“传膳罢。”
鸢尾应声进了内殿,轻手轻脚给她倒了盏茶先递过去,见她勉强咽下两口,才稳稳妥妥问道:“早已吩咐过豆蔻,掐着时辰算您也该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未时桢良媛打发了身边的晓暮来问您一声好,奴婢推说您已歇息让她回了。”伸手去扶她的膀袖,竟是滚烫一片,“美人别是因着凉吹风染了风寒。”
豆蔻正铐着食盒进了外殿,恰好听见鸢尾最末一句,将食盒冒失放在桌上,掀了珠帘碎步往里头过来,嘴上念叨:“菩萨保佑。”见徐杳脸色确实不如早起时红润,瞧着有几分得痨的模样,“奴婢去太医院给您请太医。”
宫内已是下钥的时辰了,不过只留得一位当值太医。
“等我用过膳,你再去也不迟的。”徐杳一把挽住豆蔻的袖子,“我也非你们两个想得那般孱弱,再说个道理,自个的身子当是自个最清楚,你依我这话便是了。”
当下鸢尾只得先服侍她起身,豆蔻边去外殿布菜。
只说菜式有干笋、蕨菜、草菇西兰花、八珍豆腐这四样,鸢尾待扶了徐杳坐下,轻描淡写看了一眼便蹙眉道,“今儿是怎么回事,净呈些清清淡淡的来混弄我们呢?便是在徐府,也没得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
“奴婢去了御膳房,你猜那庖人李四儿怎么说得。”想起方才那趟差事,豆蔻流露出垂头丧气之态,嘴上学着李四儿的口吻,“都是给人当差的,晓暮早你一步来端走一盘墨鱼丝,硬给我塞了一张银票,咱家不收,晓暮只说不过是她主子给我赏两口酒吃,人家主子桢良媛跟你主子一倒进来的,如今你主子没嫌一句,你倒嫌起来。”
豆蔻禁不住跺了跺脚,啐道:“自第一日入宫也不是没给过他好处,他一个疱人,竟不是要比疱长的油水还要多几分,这是当我们美人姓徐,要敲竹杠来了!”
“后宫之中除却皇后娘娘与娴昭仪是有自个的小厨房的,眼下御膳房只把我们这些个正经主子不当主子看,上头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着那帮混账东西愈发无法无比。”鸢尾也忿忿不平道。
“我身子不爽利,巴巴盼着吃这样的。”语罢,徐杳遂执起筷。
用完膳收拾了碗筷后,豆蔻往太医院去了。
不消片刻,却是只影归来,因徐杳在榻上阖着眼,气息匀促,鸢尾掀了珠帘和豆蔻在外殿说话。
“原请到一位蒋太医,长信宫那边又去了人,说是娴昭仪身子不适,那蒋太医哪里还顾得上徐美人。”
“好端端的,娴昭仪怎会病了。”怕是赵婕妤从中作梗,不过这句话鸢尾未曾说出口。
豆蔻摇头,“具体如何我一概不知。只是我回来走到流韵轩的宫道时桢良媛阻了我,见我从太医院出来,问我美人身子有碍与否,我照实说了,她嘱托我须得上心照顾才放我走。”
“桢良媛遣晓暮来问过一回,又特地嘱你一回,自己偏偏不来,想来她是怕过了病气。再说徐姬与徐小仪更是没来问过一声,可见人人都不想开罪赵婕妤,亲姊妹间尚且如此,她这样亦情有可原。”
一时二人面面相觑,再不说话了,只在心里各自百转千回。
这日直至亥时蒋太医才姗姗来迟,身边跟了一位宫女,等走进殿内壁灯旁,照出明眸皓齿,竟是娴昭仪身边伺候的抱琴,素日里跟在娴昭仪身边却瞧着不大出挑。
抱琴也不理鸢尾豆蔻二人,径直掀了珠帘,朝纱帐里福身,一副明朗嗓子:“请美人安,娴昭仪给您特下了恩典,这三日不用去长信宫请安,娘娘还吩咐,徐美人敬事房的牌子也暂时撤了。”
幸而徐杳假寐,抱琴一开口她便醒了,耐不住喉头愈痒轻咳了一声。
鸢尾豆蔻二人见状心下叫苦不迭,此时二人同时福身,嘴上只说道:“奴婢们替主子谢过昭仪娘娘恩典。”
抱琴这才心满意足回长信宫去了。
蒋太医待她们说完话,方在榻前坐下,徐杳伸了一只手出来,水葱似的指甲上涂着桃色丹蔻。
他把完脉,开口说出得净是些官话:“徐美人这是受了风邪,臣给您开副药,养怠几日,待太和气一足,就能好了。”
见徐杳缩了手,鸢尾上前福身,从袖口里携了一片金叶子递过去,“劳蒋太医费心。”
蒋太医自然顺势尽敛。
第二日众人于长信宫行完礼依次落座,徐姬直截了当道:“今日怎么不见徐美人。”
“你那妹妹是个福薄的,昨儿受了风寒,本宫便免她三日请安。”娴昭仪字句不提昨日御花园凉亭的事。
赵婕妤吃一口茶,噙着笑:“徐美人那身子骨到底是姑娘家,哪日不中用了,皇陵是断不可能教她进的,指不定要拾缀拾缀抬回徐府。”
徐小仪听罢差点儿哧一声笑出来,见徐眉黛神色喑灰,就着帕子半捂脸,也不多言。
桢良媛听她们言语间这般作践人命,亦噤声不语。
“赵婕妤这话我是不依的,徐美人好歹也算嫁出去的女儿,左相府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想来右相家邸亦非簪缨世族,规矩见识不详些,也难免赵婕妤唐突了。”徐姬垂眸打量茶盏里的叶茗缥缈,浮浮沉沉,状似无意地说道。
“皆知她素来顽笑惯了,徐姬也忒小气。”娴昭仪依旧仪态万方,轻捻了额鬓,“本宫有些乏了,今儿便散了罢。”
众人依言起身告退。
徐眉黛在宫道上边走边对徐青颦说道:“你妹妹病了,咱们理应过去瞧瞧的。”
“姐姐自个去罢,我近来身子懒。”徐青颦侧过身朝她眨眼,和颜悦色推脱道。
她明白徐青颦不喜徐杳,说到底也不是一处长大的姊妹,她不通人情,自己也不甚放在心上,也不管她,自己往落英榭去了。
她身边侍奉的含绮开口抒解道:“二姑娘十四岁便被送进宫来,打小是个宠大的鬼灵精,只苦了您,您可千万放宽心罢。”
“你又何须那这劳什子话规劝我,你二姑娘不知家中的苦楚,我又何尝不知,倘我二人是个成事的,也不会再送徐美人进来。”徐眉黛若有所失道,“若徐美人当真不好了,只怕是树倒猢狲散。”
至落英榭,鸢尾依礼通传进去,一干宫人等皆置在外殿,徐眉黛一人进去探望。
她见榻上帐帘半卷,徐杳正枕在一方苏绣玲珑枕上,见她来了,唇色略泛白:“姐姐帮我倒杯茶来。”
又见案台上有一套雨过天青釉的茶器,幽淡隽永,她小心斟了一盏茶,转首将徐杳半偎在自己身上,徐杳只抿一口润了润:“怪我这身子,未能给姐姐请安。”
“妹妹这是说得什么话,只盼你好了,姐姐自然心安。”徐眉黛手上扶着徐杳的乌密青丝,见她枕回去才起身放置了茶盏,“听你身边婢女说,已吃了药,怎么反倒不见好呢?”
徐杳听她说这话,正是药去百病的意味,心底暗叹滑稽,哑然失笑,她上一世吃太医院院正方太医的药尚缠绵病榻,且不用再提蒋太医给她开的药,故而她面上哄骗了鸢尾,豆蔻更是好糊弄,她遂背地里乘她二人不妨意早已悉数浇去窗栏外的花圃。
约莫她的八字与大燕的太医院是犯冲的。
“姐姐快回罢,莫被我过了病气。”她轻咳两声,辗转翻身向着里侧敛眸,再也不欲开口。
徐眉黛瞧她这架势,恐自己叨扰她,说了两句体己话,便告辞了。
正文 捌
永和宫
常婉着一袭朱红曳地牡丹碧霞鸾裙,外披一件水袖嵌枝帔,梳着飞天髻。
她踱步时手心捻一柄珐琅玉如意,望一眼蒋太医告退的身影,吟声道:“蒋太医的医术不湛,本宫这一遭险死还生,往后数月可都断不得药。”
她身边的婢女沉璧听罢,福身:“禀皇后娘娘,已是申时了,今日端午宴,寿合宫那边断断迟不得。”
“既是觐见新人的日子,也罢,命人备轿辇。”她声音温柔敦厚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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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榭
“美人这几日去了病气,气色反倒比初入宫的时候还要好上几分。”鸢尾细致用骡子黛为徐杳勾勒出一对小山眉,寥寥“远山长,远山乱,晓山青”几个字足以概述她眉鬓的风采。
徐杳抬眸,但见镜中人——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
她心里暗暗用这句佛偈讽谏自己。
鸢尾见她不为所动,只好噤声,命豆蔻抱起先前挑好的两个竹雕画筒,准备动身。
分别装了一副王冕绘的《墨梅图》与王羲之的真迹《兰亭序》,作为呈送予皇后与太后二人的见面礼。
都是徐杳前日特抽了闲功夫命人开了箱取出来的,她前世自幼生于太尉府邸,母亲更是彼时在位之帝的阿姊,名符其实屈指首位的皇亲国戚,对稀奇物件司空见惯,未曾想前日清算左相府嫁妆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一番惊悸。
她在襄州那会,常闻当地乡民戏称当朝左相徐文山谓“九千岁”,她凡听讯,只嗤之以鼻,竟不知徐文山比宗亲要富阔猖獗些。
徐杳一行人方至寿合宫,穿过前庭回廊,画卵雕薪,有一条石径小道,远远望去,薄暮绮疏里蜿蜒层叠、袅袅飘摇着紫藤花架,亦不知绵延尽头有几分远。
她一时竟痴了,豆蔻唤她两声才回过神,继续跟着寿合宫引路婢女,往琳宫内苑走去,入眼净是玉砌巍然,殿门两边皆置着罗汉松盆景,足有三尺高。
随着苑外小宦官吊着嗓子喝道:“徐美人到。”,她应声跨过门槛,霎时闻到扑鼻的艾叶香。
但见上首置着三处金丝楠木桌台,唯有中间未有人入座。
最右手边落座一位华侈端庄的女子,依稀能辨出往日里的风姿绰约,正是她昔年同胞所出的长姊,当今的皇后。她长姊同她不一样,自幼生下来不爱红妆爱武妆,故而随父亲习过两年武艺,建安一年燕怀瑾生辰那日亦曾献过一曲剑舞。
不曾想,时隔七年,常婉已不复当日的肆意洒脱,无惧尘埃。
崇熙太后落座于最左手边,今日梳了盘恒髻,泛白的鬓间坠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抬眼看徐杳款款进来。
徐杳于苑中央跪下,她身边还置着一座连枝灯,底盘上雕刻着镂空蟠龙,半人高的灯柱前后左右各伸展出灯盏,煦暖流光,如枝繁叶茂的大树。
“美人徐氏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福泽安康,皇后娘娘凤体长乐,妾献上两份绵薄之礼,聊表心意。”
崇熙太后颐容僭贵,见看了底下一眼便心底不喜,面上还是举止大方吩咐身边宫女上前收纳,对着她摆手:“起来罢。”
常婉身边的婢女亦敛下,倒是她只一言不发,轻描淡写间拂过底下一眼。
徐杳起身,她的位置设于下首右边第三位,偏僻角落,她浑不在意,她上面两位已坐着徐姬、徐小仪二人,与她们见过礼,她这才落座。
她方落座,赵婕妤携着婢女后她一步觐见,赵婕妤与娴昭仪二人沆瀣一气,经御花园一事,可见这几年她二人是如何为虎作伥,她原与赵婕妤并无素日恩怨,偏偏她横出此茬。
民间有俗语云说“出头的椽儿先朽烂”,树大招风,自然会登高必跌重,《史记》上亦云“有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
重活一世,韬光养晦,她再次选择回去趟这滩浑水。倘她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倘她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徐杳对面置了三方楠木桌台,赵婕妤于中间落座,想来第一位是留给娴昭仪,而她正对面的第三位应属桢良媛没错了。
赵婕妤身边的婢女上前附在她耳边不知碎了两句什么,她听罢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徐杳蹙眉,盼她莫要整些幺蛾子才好。
“陛下驾到,娴昭仪到。”
只见一顶赫赫魏魏、浮光跃金的黄罗盖伞先进来,伞下的一对璧人随之而入,崇熙太后喜上眉梢看着他们二人进来。
徐杳与众人离位行礼,抬眼凝了他二人一眼才垂首。
他今日束戴了九旒冕,着一袭玄色冕服,剑眉飞鬓,他身边的娴昭仪着一袭海棠色缎花罗裙,踏过门槛时燕怀瑾更是有意放慢步子,隔着绣了棠叶的锦袖搀扶了身边人一把,只一瞬便松开手,悉数落尽徐杳眼底,果真十分般配。
她忆起旧年有一夜同他雨覆云翻后,他意犹未尽要与她缠绵悱恻,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又装痴卖傻。说什么纵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时候,那还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而今想来,只休信他。
待燕怀瑾于上首落座,娴昭仪于左侧下首第一位落座,已近酉时,这是开宴的时辰,夜暮初垂。她暗自诧异:怎么桢良媛还未来!
燕怀瑾不禁多看了右侧最下首似曾相识的那位两眼,徐杳恍若未闻,他方才想起关雎宫那夜的情景,原来她那时同自己所说在落英榭当差当得竟是这份差事。初次翻她牌子那夜是他有意怠慢她,她虽挑不出半分不好的地方,只千不该万不该是徐文山的女儿。
上首的崇熙太后正襟危坐,捧着手里早已斟满的酒爵:“哀家先自吃一杯。”
见她抬起袖子半掩脸,众人亦举起酒爵,徐杳轻尝了一口,喉头滚过一阵清甜。
“寿合宫的金茎露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知甘苦。”皇后放下酒爵,漫不经心道。
“若要放在臣妾的长信宫,定然酿不出。”娴昭仪顺水推舟,一对眼浸满笑意对着崇熙太后道。
崇熙太后见是自家侄女开口,面上才笑道:“舜华切莫妄自菲薄才好,”
“桢良媛到。”宦官通报的声音显露出几分底气不足。
桢良媛携着婢子姗姗来迟,她着一袭柳色翠纱罗裙,此时正慌不择路地铿锵进来,眼里瑟瑟缩缩,“扑”一声乍然跪下来:“良媛曹氏请陛下安,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安。”
燕怀瑾傍观冷眼,倒是娴昭仪面露讥讽,顺手拈来道:“三番两次将宫规熟视无睹,平日里无论请安摆宴,随自己爱来不来,当真没轻没重的东西!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倒罢了,反而变本加厉,本宫问你两句你把陛下抬出来,今儿倒不知你又要赖到谁的头上!”
“竟有这样的事!”崇熙太后掷下手里的酒爵,横眉怒目道,“本该其乐融融的日子,怎么偏就你恣意些?大燕的后宫断断容不得你这样恃宠而骄的人。”
“望娘娘恕罪。”桢良媛怛然失色地垂着头,亦不知她口中唤得是太后娘娘还是昭仪娘娘,她心里有苦说不出,自然不想吃哑巴亏,待要解释道,“原是妾来的路上……”
“还不止这些呢。”娴昭仪有意出声打断她,掰扯道,“有一回陛下明明翻了徐美人的牌子,谁知又去了桢良媛的流韵轩,”见上首建安帝无动于衷,她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可见是个狐媚惑主的。”
听出她三言两语想攀扯上自己,徐杳鄙夷不屑道:“娴昭仪提及此事,妾只说一句,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开过先例,底下的人自然是跟着上位者有样学样了。”
娴昭仪听罢,心底又羞又愤,只因她这话摆明了指桑骂槐说自己呢。
赵婕妤“哼”一声:“你好度量,上赶着要和桢良媛义结金兰,好歹你正经姊妹在你身边,也不知道臊得慌。”
她这声“正经姊妹在身边”说得状似无意,堪堪说中了徐杳的一桩心事,下意识往上首皇后的位子看去,恰见常婉开口道:“娴昭仪说桢良媛惑主这话却说过了,依本宫看,桢良媛是个面善的,不若待听她说了缘故,再从轻发落也不迟。”
桢良媛听罢,刚欲开口,又听见崇熙太后声色俱厉道:“舜华既已将她来龙去脉说明白了,何故再听桢良媛伶牙俐齿,依哀家看,她也不用费这份口舌,罚她在殿外跪到宴散为止,再罚她三个月的俸禄,打明儿起禁足流韵轩。”
桢良媛心底已是霹雳乍作,一时懵头,竟不管不顾直起身子,“陛下……”她凄然溅泪,“陛下、陛下您开恩恕了妾罢!”
但见燕怀瑾一派气定神闲,不见波澜,俯瞰得是芸芸众生,哪里是她。
“还不快叉出去!”崇熙太后怒不可遏道。
正文 玖
曹凝君屈着身子跪在寿合宫外,宫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宦官,面面相觑,深谙世事,皆噤声不语。
但见宫内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艾香四溢,独她怏郁一处黑沉沉,两条膝盖磕在硬铮铮的石砖上,这却不是她所在意,她在意的只为他疏冷淡泊的那一眼,岂止是寒了她的骨。
她的贴身婢女晓暮亦跪在她身旁,眼瞧着自家主子身子微微颤动,不由自主伸手虚扶了上去。
“全因自个的造化不好,我竟比陛下来得还要晚一步,怪得了谁呢。”曹凝君一把挣开晓暮正搀扶的手,想要自己一个人捱着,“只是他一句话不肯说,若他只说一句,就算不是为我开口,我这遭也心甘情愿。”
“良媛这是从何说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千万要珍重身子才是。”
“奴婢说个不好听的,咱们也是掐着时辰往这赶的,路上若不是碰见个不长眼的宫女,还打着给端午宴送汤羹的名头,又偏偏朝您跟前撞,您又何故再回流韵轩更衣,费那会子一翻折腾。奴婢进了寿合宫却没见着侍奉晚宴的宫人中有那蹄子,实在蹊跷。想来看着不眼熟,不是各宫主子身边人,应是底下的粗使宫女。”
晓暮字斟句酌道,眼里满是曹凝君萧瑟的背影:“再说自打入宫起,陛下便青睐您,您何须这般多虑?”
“你不明白。”她此时哪里听的进旁人半句劝慰,面颊上止不住的泪水涟涟:“他这是要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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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不相干的人,母后这是置的哪门子气?”燕怀瑾说完这话,也不顾太后反映,直直地睹着下首娴昭仪的方向,“还是说,是为着朕往日里去流韵轩勤了些。”
崇熙太后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听到最末一句甚至略带了几分笑意:“桢良媛姗姗来迟,枉顾宫规,岂不是蔑视皇权,哀家管不着陛下容不容得下桢良媛,哀家可容不下。事实一目了然,她最末一个到,莫非这殃殃大国是要随她姓?”
桢良媛曹氏家父乃当朝礼部尚书,诗礼传家,又怎会无缘无故误了端午宴?
这里头的弯弯绕只怕也只有颜氏一党知晓了,燕怀瑾手执酒爵,右手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温润的扳指,将余下的菖蒲酒悉数饮了下去。
内眷吃不得烈酒,一来酒量比不得男子,二来恐酒后失态,每逢摆宴时素爱跟着太后吃金茎露,今日也不例外,只他一个饮得是十分应景的菖蒲酒。
今日名谓端午宴,实则也可以叫“粽”宴,前几日御膳房便开始日以及日加赶出来,膳桌上也不兴放平日的食材,皆以粽子为主,疱长更是花费心思精研出各式新鲜的外形与陷料。
徐杳这厢只堪堪呷了两口剥好的糯米粽子,径自落筷,低唤了豆蔻一声。
她对着旋即附到身旁的豆蔻道:“我闷得紧,想去别处转转,有人问起来,只说我出恭去了。”
“奴婢明白。”豆蔻应声。
旁边的鸢尾听得一字不差,却没阻拦,叮嘱了一声:“徐美人快去快回。”
徐杳特意携了一柄脚边的宫灯,这是崇熙太后示意体谅众人晚归,命奴才赏赐的宫灯,每张桌子处得一个,按照品级又各有不同,她手上这一个虽然不及那夜关雎宫燕怀瑾手上那柄走马灯,却也是硬木棱柱各有六面,灯屏均为绢纱面的仕女花鸟图。
她知桢良媛此事蹊跷,又碍于不好多辩,她二进宫,明白后宫之中凡风华正茂皆为虚相,想要立足,无非凭得是容貌与手段两样。
过去这两样全教颜舜华占了,她比常玉多活了七年也不足为奇。唯有自己那时被风月情浓蒙蔽双眼,哪里比的上旁人行事周全,目光长远。她想得只是燕怀瑾的好与不好,恨不得日日夜夜连枝比翼,抵死缠绵。
大燕自开朝以来,历任皇帝秉承得一概是风流寡情。
原来这些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天意弄人——
她如今披着徐杳的皮囊,步步行匿在涅槃的刀刃上。
不知不觉,徐杳循着步子踏上清幽寂静的石径小道,抬眼是她先时所见袅袅飘摇着的紫藤花架。
她轻盈走进那一片凌波雾集里,那呵紫成烟的花雨里。
霎时垂梃的紫藤一涌而上覆到她的脸上,她继而阖上眼,颈脖里凑着零落有秩熙熙攘攘的紫藤花。她信步了几步,所触之处无不骨软斤麻,不由暗叹道:难怪世间男子对温香软玉情有独钟,果真令人爱不释手。
她这才作罢,一只手拂过鬓间的紫藤花,另一只手挑着宫灯窥瞰前路。
她还不知道的是,彼时燕怀瑾亦推委离宴,手里挑的是那柄走马灯,支开了蔡莲寅一干人等,披着夜阑人静,往紫藤花架下走来。
他顺着走马灯先看见的不是柔蔓的紫藤花,却是一袭丁香色流纹裙摆,上面暗绣着栩栩如生的团花穿雁图。
一段纤纤皓腕从眼前的紫藤花簇里够出来,指尖蘸着桃红丹蔻,又有几分似藕荷色,陆离成绮,约莫是人间四月尽的芳菲全投寄在指尖上了。
她撩开一帘紫藤花,他第一眼看见她那对小山眉,眉羽下抱着一对柳叶眼,她就这样宁谧抬眸对上他的眼。
“青山云黛翠如烟,春风化雨玉人滟。”他拈一句诗送给她,有意揶揄道,“朕竟不知,这便是你在落英榭当的好差事。”
“请陛下安。”她这才后知后觉低福了身。
他上前靠近一步,手里那柄走马灯轻凑上她手里的宫灯,一时摇曳不止,她却依旧纹丝不动。
“徐氏?”燕怀瑾本就比她高半个头,此时靠近一步更是压迫地俯瞰着她,“你名唤什么?”
她一对柳叶眼里盛得是风清月皎:“回陛下的话,妾单名一个杳字。”
他另一只手上从袖口取出一方锦帕,帕子左上角绣着一处蟠青丛翠的杨柳枝,恰到好处的流露几分“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意味。
“你的帕子倒有趣,朕确实有过一个章台柳,却不是你。”
这方锦帕是她那夜在关雎宫慌乱措手中丢失的,竟被他拾了去,又听他一眼识破《章台柳》那样的淫词艳曲,脸上有过一瞬的羞怯。
呵,他这话里意味分明,那声章台柳暗指常玉无疑了。
想到这里,她一把夺过来。
他手里一时空落落,便抚向徐杳的烟鬟雾鬓,拨开几缕紫藤花,露出一支檀木梅紋簪。
“徐文山给你两个姊妹取名眉黛青颦,可见打小便要送入宫的,怎么偏就你单名一个杳字,雁杳鱼沉,岂不是白茫茫一片无牵挂?”
见她噤声敛容,他顺势抚过她的眉眼,她眸光微动,眨眼间投出一圈光影。
“妾生于襄州,及不上京都的两个姊妹矜贵。”
见她朱唇榴齿,他微俯身,手里细致捻过她的唇瓣。
“朕曾经见过你的。建安九年,以前。”他将这话说得淋漓尽致,却不知已翻起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耳边是他的呵气声,他看见一抹绯红攀上她的耳根,从她的襟领攀出来的。
他手心覆上那抹飞红,她唇间才得了空暇:“您当哄谁呢?”她说毕这话,微踮脚跟,凑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对唇瓣澄光粼粼,微微泛着胭红。
见她眼底浮上来得是轻挑之色,他低笑,微低首,几乎快挨上去。
“徐文山为你的事,只差递折子给朕了,倒是难得见到徐左相低眉顺眼的模样。”他促狭一对眼里皆是笑意,问她,“你道好笑不好笑?”
她此刻哪里听得见她半句话,鼻翼里闻得是他身上那股子雪松香,道不尽的凛冽中攒杂着一两温柔,一如往年充斥着她,似乎下一秒她便能顺势攀上他,而他也会伸手稳稳当当将她抱个满怀,那时候,她会心存坏心,磕上他的衣襟有意戏弄他,拖着声音宛转喊他一声“燕怀瑾”。
不像现在,她眼里酸胀胀,十分不好受。
她那时候,眼里只有他,旁人对于她来说都是多余,当她屡次深陷后宫囫囵的时候,她就会想到他,想到他的存在,她就愿意忍受一切,他的存在对于常玉很重要,却不是对于徐杳。
他相中她一副好皮囊,又岂知她心底的微光。
她原以为,他同世间凡夫俗子有所不同,其实消愁排遣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留她一个在陈词滥调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万丈红尘,十字街头,他眼里留不住她蹉跎容颜,而此时映在他那对浮生寂寥眼里的,唯有徐杳的一副好皮囊。
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久处之厌莫若只如初见。
可见这话是不假的。
燕怀瑾手里摩挲着她的颈脖,凉薄的唇继而覆上她的脸颊,感受到她微微颤栗:“朕不如遂了徐左相的愿?”
“您的情太重了,寻常人哪里受得起。”她隔着锦帕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袖,只是力道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待他将轻轻对上她那两瓣泱泱胭红时,倏尔却尝到了一滴滚热,他看到她敛眸,眼睫湿濡。
他到底还是放开她,嗤笑一声:“你这是拿的什么乔?”
他这话方说毕,见她半阖着眼,眼尾轻轻上挑,几乎是扯着他的袖口,却还是隔着锦帕,一片温温软软覆上他。
她衣袂翩跹,融进他玄色的衣袂里,连脚尖也踮起来,如漂浮的薄雾捱着耸立的高山,小心拢在眼下的紫藤花架里,得不到日月垂照,撩拨散尽,是要每时每刻捱在一处的。
她另一只手上牢牢握着的灯柄与他手上那柄缠在一处。
一个是扶风墨纱灯,一个是走马观花灯。
正文 拾
“徐美人,咱们快回落应榭罢。”鸢尾立在一旁,看着神情恍惚,颇有几分遐思的徐杳,忍不住出声道。
“是了。”徐杳经她出声提醒应道,适才反应过来已至戌时,众人皆已散宴,崇熙太后回了寝宫,继而建安帝离宴,其余人等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各自回宫去了。
唯她不疾不徐,只因适才紫藤花架下的那幕一时浮上心底,历历在目。二人那遭亲密后,却仿佛未曾发生过一样,规规矩矩十分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回了宴。他将她看待成徐文山之女,毫不忌讳地专拿些淫词艳曲说给她听,到头来倒怪她拿乔。
按照宫里规矩,正三品婕妤以上尚可有步撵舆轿之乘,这样算起来,除却皇后、娴昭仪、赵婕妤三人,其他人皆是步行,这其中又只有徐杳和桢良媛二人因是新晋的缘故,住所偏了些。
想到这里,她想起今夜桢良媛这桩事,朝走在她身后的鸢尾问道:“桢良媛如何了?”
鸢尾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桢良媛虽在寿合宫外跪了两个时辰,再没有消息传进来,想来应是无甚大碍。她宴散应已回了流韵轩,既被太后娘娘下了禁足令,奴婢也不知里头情形。”
徐杳暗自思忖,崇熙太后这道禁足令下的言辞模糊,未提及多少时日,她能不能再见着桢良媛还是个未知数。
那桢良媛若是个成大器的,这回便算她渡劫之难,若是个不成大器的,只为着一桩禁足之事就此消殆,那便是她自甘下流,往好里头说也算得上淡泊名利,与世无争。
只是这宫里有几个正正经经的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之人,不过是为求自保冠上的虚名罢了。
要知道,若当真起了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这样的厌世念头,岂不是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徐美人,”豆蔻见徐杳愁眉锁眼,上前虚扶着她边走边说,声音俏皮,“宫里头的粽子果真比襄州的精巧些,花样也繁缛些,可教奴婢开了眼界呢。”
徐杳对宫里奇珍一向司空见惯,难得见人这般稀奇,也学着豆蔻郑重其事道:“明儿御膳房再送过来,我赏你两个可好?”
“谢徐美人赏。”豆蔻打了个福礼,眉开眼笑,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奴婢爱吃八宝馅的。”
徐杳回到落英榭,只觉腹中空饥,就着茶吃了碟里最后两块玫瑰酥,不好意思差人再去御膳房要餐宵夜,阖宫上下都知道今夜寿合宫摆端午宴,偏她要吃宵夜难免落人口舌,徐杳第一次想起前世自己关雎宫的小厨房来。
她那时得了一个疱人名唤钟瑞,南方人氏,做出来的东西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是珍馐美馔,别具匠心,颇合她意。
她前世虽自幼出生京都,只是膳食口味与别人不同,偏爱酸甜一类,后来嫁进豫王府,彼时还是豫王的燕怀瑾遂为她寻来钟瑞此人,后来更是允了她将钟瑞及底下一干人带入宫。
这时鸢尾从屏风后头出来,朝徐杳福身:“徐美人,水已备好,奴婢们伺候您沐浴。”
“鸢尾,你过来。”徐杳待她近身,言简意赅道:“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但凭您吩咐。”鸢尾垂首。
“我知你是个妥帖心细的,”见鸢尾屏声息气,她继而道:“我要你为我寻一个名唤钟瑞的疱人。”
鸢尾心底虽有几分战战兢兢,面色却依旧温婉,深谙凡事不该深究,平白无故探知隐蔽密事是要付出枷锁代价的道理,故而她淡淡应声道:“奴婢自当尽力而为。”
“还有……”徐杳紧了紧手上环抱着茶盏,踌躇未决,她前世被晋封从一品夫人,赐号珞。而颜舜华不过是正二品的娴昭仪,她二人在王府时虽称不上和睦,却也敬重自己这个王妃,说处处礼让也不为过。
何故会残害她至那般境地,她又是如何将彼时显赫的关雎宫一夜间倾覆。帝后自龙山寺祭祀启程回宫后,又不约而同地漠视此事,一个是她结发夫,另一个更是她同胞骨肉的亲姊妹。
大燕如今有三位子嗣,中宫所出的长子时值九岁,赵婕妤所出的二皇子未及周岁,娴昭仪所出的瑶光公主时值九岁。
大皇子与瑶光公主她是见过的,那年燕怀瑾初登基,常婉入宫第一年便怀上子嗣,几乎与娴昭仪同时怀胎,那段时日燕怀瑾下朝不是去永和宫就是长信宫,再不然便是去永和宫与长信宫的路上。
二人皆在那年的腊月里一前一后诞子,娴昭仪诞下一位粉雕玉琢的公主,常婉折腾了一夜,也算有惊无险,诞下了大燕的嫡出长皇子,这位长皇子也不见啼哭,令人稀奇。太医院会诊时被一名吴太医诊断先天不足,是个愚儿。
建安帝彼时大怒,发落了太医吴氏,更是下旨吴家后人再也不得入宫为仕。
没想到吴太医一语成谶,常婉自珞夫人殁后更是一蹶不振,称病不出,不问后宫事物。
“还有,”徐杳眸光微动,若有所思道,“查一查宫女里头,一个叫灵檀的。”
灵檀此人,自她嫁入王府便是被她亲自提拔的掌事婢女,灵檀二字是她随手拈了一句佛偈给她取的名,她依稀记得,原先灵檀不叫灵檀,叫什么春香,不过是一个外间掌灯婢女罢了。
她刚入王府的时候那些婆子们常常倚老卖老,私底下还吃起酒来,嘴里胡骂乱怨,见春香模样水灵,又取笑说是什么外头窑子里的倌姐儿名。
那时春香也有几分风骨,因她十二岁家贫被一纸卖身契卖给了王府,自幼受市井人家耳濡目染,嘴上自然也刁钻毒辣些,把不住边,啐骂道老畜生烂了舌头。
婆子们哪里受过一个小丫鬟的气,一个个得伸手使劲捏攒起春香来,春香一时竟冲上去跟她们厮打起来,手上够着酒碗往那些婆子脸上砸,她一向爱续长指甲,把那些婆子们脸上划得一道道的红血丝,徐杳便有意借此事抬举了她。
她与灵檀也算得上半个知心人,后来又随自己入宫。外人再说起来灵檀此人,吃穿用度无不精细,竟与外头好人家的小姐也无二了,灵檀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席话,一改往日在王府的尖酸刻薄,愈发自重起来,只是骨子里终究留有一番风致。
徐杳这厢沐浴后,着一身中衣,披一件苍青色褂子,伏在床头捧一本闲书看起来,是一本不知作者生年卒日等,佚名所著的游记,载述了各地风土花草,中间掺杂着几件趣事,引人入胜。
鸢尾见她看得津津有味,怕她伤了眼睛,有意将寝殿的灯掌得亮了几分。
“陛下驾到。”珞英榭外头传来宦官的通报,声音浑厚。
豆蔻一时脚步纷乱进了内殿,面上止不住的喜上眉梢,心下揣摩,陛下竟挑端午这样的节日来落英榭,嘴里暗暗絮叨了两句菩萨保佑,只盼着莫要再生变故得好。
她本打算服侍徐杳起身,但见徐杳摇摇头,她这副模样,着实来不及到外头接驾,只在内殿接驾就是了。她这才起身,携着婢子一齐行着跪礼。
燕怀瑾驱了蔡莲寅一干人在殿外,自顾自掀了珠帘步入内殿来,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头上卸了九旒冕,俯瞰道:“都起来罢。”
见建安帝驱了身边宫人,鸢尾添好茶,朝豆蔻使了眼色,二人亦退到殿外去了。
“服侍朕就寝罢。”燕怀瑾狭长一对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倦意,两袖微微平举,对着徐杳沉吟道,声音温润低缓。
徐杳眉眼一跳,心下暗道鸢尾豆蔻那两人没有眼力见,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循着记忆为他宽衣解带,原以为自己会手忙脚乱地出错,出乎意料地竟行云流水间解了他的腰佩,动作十分轻门熟路。
“看来徐文山也算得上教女有方。”燕怀瑾只剩一身中衣,抚上她榻上被褥里还有几分余温,好整以暇地看着徐杳脚上趿着一双杏底绣兰鞋,熄了四盏宫灯,余着两盏还幽幽亮着,又恣意出声道,“都熄了好。”
徐杳听罢身子一怔,她自前世那遭变故之后,偏偏落下了夜里就寝再也离不得一丝灯光的癖好。
燕怀瑾见她回首,杏底绣兰鞋上若隐若现露出一段莹白玉嫩的脚脖,褂子半搭在肩上,里头中衣的扣子倒是捂得严严实实,唇不点而红,方听她开口说道:“妾想多看您几眼。”
“你当真不知道害臊?”他听她这话说得欲盖弥彰,慢条斯礼地倚在她榻上,有意也同她语气戏谑道。
“您依不依?”她愈发狎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