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浮世卷 摩尼   第一章
  
  贞观四年,初春。
  
  莫高窟西北一百里处,有一处湖泊名叫大泽。
  
  此刻红云卷尽,暮色四合。
  
  大泽边停了一支准备明日进入敦煌城的乐班。乐班中的人吃过了饭,都回马车早早休息了。留着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坐在大泽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同一首琵琶曲。
  
  小姑娘名字叫秦嫣,她觉得很饿。
  
  日落之前,车队在大泽边停下休整,她就被师傅赶下马车练琵琶。
  
  师傅嫌弃她弹得不好,拿铁条打肿了胳膊,又罚没了饭,饿着肚子弹到如今。她手里弹的这首曲子并非寻常曲目,名叫《归海波》。据师傅陈应鹤老先生说,这首曲子糅杂了一百多首琵琶曲中最难的技巧。如果她能弹熟透,以后学任何曲子都能得心应手。这曲子本来师傅不想教她这种小姑娘,是她一路上卖乖、讨好、嘴巴甜,缠着音律教头陈应鹤老先生,哄得老先生答应单独教她。
  
  《归海波》真的很难弹,她稍微一分神,曲子“咯噔”一声又卡住了。
  
  “又是这里!又是这里!!”曲音刚断,车队里一辆马车的窗帘就被狠狠拉开,弹出一颗银霜满鬓的头来。陈应鹤老先生冲着秦嫣道:“再弹不过这个坎,今日不得上车睡觉!”
  
  旁边一辆马车的窗帘也拉开,一个名叫玉蕊的姑娘笑眯眯露出头:“花蕊儿,你用些心。天黑歹人出没,当心月儿黑黑,让你两片娇花碾成泥!”
  
  “呸!”陈应鹤先生冲着那姑娘狠狠吐了一口痰,“尽开黄腔,带坏小丫头子们!”
  
  允和乐班并不大,班主邵康带着两名胡姬,陈应鹤老先生是音律教头,还有她们十二个姑娘,再加上几位雇来的马车夫。
  
  秦嫣重新抱好琵琶,认真弹奏起来。她想,只要琴技好,就会有饭吃。
  
  敦煌那么大,这随后一个多月,她一定会过得很快活。
  
  在允和班,秦嫣的名字叫做“花蕊”。
  
  这小乐师“花蕊娘子”的身份,是她冒用的。
  
  前几天,主人莫血将她送入“允和乐班”,让她混入敦煌城潜伏下来。一个多月以后,石/国使者会来到敦煌,她需要在唐国土地上刺杀那名西域来使,达到“星芒圣教”以恐怖行动,震慑唐帝国的目的。
  
  可是,以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师傅陈应鹤先生对于唐国城池的描述,她发现,这次任务和先前她在西域各地执行过的任务完全不同。唐帝国是个壁垒森严,兵马众多之地,哪怕她能够刺死石/国使者,也不可能逃出城池。
  
  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足足吃了两个蒸饼才缓了过来。她决定,实在不行就不帮星芒圣教“干活”了,以“花蕊”小娘子的身份,在唐国好好享受几天美好的小日子。
  
  秦嫣对学琴的事儿不愁,扎实练习总有效果。心中担忧的则是允和班班主,那名叫邵康的男子。
  
  她老觉得他怪怪的,平日里几乎不跟她们打照面,吃用都是那两个美貌胡姬亲自服侍。而且吃得特别豪奢,有一辆马车里装满了他的食物,有不少贵重的食材。秦嫣一路观察了好几天,认为班主和胡姬应该不是寻常做乐班生意之人。
  
  尤其是,她还发现,除了她们的车队,还有一支胡人商队模样的马队,总是忽远忽近地跟着允和班。秦嫣曾经假装去解手,稍微走近了一下,看到他们走动时,那脚步显然都是练家子。
  
  难道说,她混进来的是个假冒的“允和”乐班?
  
  不管真假,敦煌城明日就能到了,秦嫣继续练着琵琶。随着手指流动,《归海波》首次流畅地从她的指尖滚珠而出。
  
  一曲弹毕,秦嫣心中通透愉快,正要乘胜追击再来一遍。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琵琶,她愕然转头,见到一个黑衣人弯着腰看着她。此人扎着一块黑巾,只露半个脸。秦嫣顿时想起方才玉蕊给她开的玩笑,心头紧了紧,抱住琵琶死死盯着对方。
  
  他若真的要将她的“两片娇花碾作泥”,她务必先发制人!
  
  手中木拨子转成一个尖锐的角度,就要出手……
  
  两人四目相对……
  
  秦嫣蓦的住了手。
  
  对方只以黑巾遮了下半张脸,上半张脸很清晰:此人眉若墨画,眸如晨星,额角的皮肤白皙如玉……
  
  她将木拨子收回:生得如此标致的少年郎君,怎么会夜黑风高来“碾”她?
   大唐浮世卷 花蕊   第二章
  
  黑衣小郎君直起身,轻轻一撇头:“你,随我去那边。”
  
  秦嫣依言看向马车队那里,但见,师傅陈先生,马车夫,还有十一位姑娘们,都躬身蹲在一辆马车的背后。那黑衣小郎君将她带到允和乐班众人处,让她也蹲下,轻声道:“各位,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莫要声张。”
  
  秦嫣听得身后一声碎响,回头看去,邵康班主的马车上牛皮、竹片、铁块飞溅出来,班主邵康循空直上仿佛一只灰鹤。一名高大壮实的葛衫老者,手中挥着一支三尺鎏金镗,风声呼啸地向邵班主砸去。透过马车的车轮,她看到另一面一名灰衣的道长,正和那两名胡姬打成一团。
  
  秦嫣心道,对方是来捉拿邵康班主的?
  
  她记得还有一支伪装成胡商的马队就在附近,想来这支马队也会来助阵吧?果不其然,她看到那队人马发现了此处的异常,正从黑暗中向允和班的车队冲过来。月色下,这些“胡商”满面狰狞,眼看着就要冲到这里来了。另有五个黑衣人立即现身而出,挥刀迎住了这支杀气四溢的“胡商”队伍。
  
  秦嫣身边的这位黑衣小郎君则没有动,守着他们这群乐师、马夫们站着。
  
  秦嫣想起陈老先生胆子小,不知遇到这些人会不会吓到。她挪动膝盖,爬到陈应鹤身边:“师傅。”陈老先生叹口气,一把年纪遇上如此杀人越货之事,着实吃吓不小。秦嫣闻到他身后传来的浓烈尿骚味,想到他嗜好喝酒,又吃了惊吓,会不会是……她低声道:“师傅,徒儿给你取件衣裳来。”
  
  陈老先生羞愧难当,捂着脸面不说话。
  
  秦嫣正要爬向陈老先生的马车,她的后颈突然被抽紧,人被凌空拎起来:“你!爬来爬去做什么?”
  
  秦嫣手中的琵琶被抖得,“哐”一声落在地上。捉住她的正是那黑衣小郎君,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杀气:“不许乱动。”
  
  秦嫣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黑衣郎君将她放下。
  
  秦嫣在地上趴了一会儿,闻着师傅身上越发酸臭,小声哀求道:“郎君,你行行好,我师傅身上脏了。我要给他拿身衣服。”
  
  那黑衣小郎君也闻到一股味道,问她:“你师傅的衣服在何处?”秦嫣指着近旁的马车:“就在这里,手一伸就拿到了。”小郎君上下看着她,说:“去拿,动作快一些。”
  
  秦嫣动作果然很快,不过几息便取回了衣衫,这些天她对陈应鹤老先生服侍周到,对他的衣物摆放都熟悉。她跪在陈老先生身旁,道:“师傅,换衣裳吧。”
  
  “嗯,哎,乖徒儿。”陈老先生叹气道。
  
  秦嫣握着师傅脱下的外衣,努力用手撑开:“师傅,我替你挡着。”
  
  陈先生开始解中衣,脱裤子。秦嫣个头小,用力张开衣衫也挡不住陈老先生,眼看着老先生一个干瘦的身子露将出来。小郎君指着一个乐师道:“你去帮着拉一下。”
  
  那乐师刚站起来,但听得一阵风声过来,随着一声惨叫,一名胡商打扮之人在他们面前被斩落头颅,大片血花飞溅到这群乐师、马夫身上,众人惊叫起来,纷纷抱着头蹲在一起。
  
  黑衣小郎君将尸首拉离这些百姓,转头看到,秦嫣还在努力张着手臂,给师傅遮挡身子。他走近两步,默默伸出左手,将她怎么也撑不起来的一片衣角扯起,为陈应鹤老先生遮盖羞处。秦嫣发现了对方在帮助自己,转头看着他:“谢谢郎君。”
  
  小郎君平视前方,神色漠然。
  
  秦嫣看着陈老先生换好衣裳,将脏衣服裹起来,放在一边,说:“师傅,等一会儿我替你洗干净。”秦嫣低头“呀”了一声,引得陈老先生和那小郎君都望向她,方才跌落之时,她琵琶的凤凰台、弦轴都摔了个粉粹。乐班的琵琶是借给她们使用的,等赚了钱要还。她钱还没开始挣,先折了一把琵琶。
  
  秦嫣不敢多吱声,将琵琶放在身后。
  
  不多时,邵康班主和两名胡姬,还有那队假冒的“胡商”都被降服了。手持金镗的褐衣大侠和灰衣道长,带着那五个黑衣人手脚利落地处理着俘虏和死尸。此刻又有敦煌军方派出的人手来接应他们,黑衣小郎君便招呼着众人,打算离开大泽边。
  
  那灰衣的道长没有上马,特地走到允和班乐师们蹲着的地方,请他们站起来:“请问诸位,方才练琴的小娘子是哪一位?”
  
  “请问道长有何吩咐?”秦嫣走上去。
  
  道长五十上下的年纪,看着很和善:“小娘子,你那曲子弹得不俗,师傅可在。”
  
  “在的,”秦嫣转头对陈应鹤先生道:“师傅,这位道长问起您。”
  
  陈应鹤不耐烦道:“跟他们说,你师傅不爱见外人!”
  
  “陈老先生!”那道长发出喜出望外的声音,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陈应鹤的手臂:“哎呀,竟然是陈老先生在此,幸会幸会!难怪教出如此佳徒!在下冲云子,与你徒儿查士洛是好友,在长安时常听他弹琴。”
  
  陈应鹤脸皮抽动半日,道:“驻云门的冲云子道长?听徒儿提起过你。”
  
  冲道长热情招呼:“老傅,快来!当年《秦王破阵乐》的曲作者,陈应鹤老先生在此。”褐衣光头大汉斜持金镗,走过来见陈老先生。
  
  秦嫣只知道师傅琴技很高,胆子很小,没想到竟然如此有名。
  
  两位大侠寒暄一通,告诉陈老先生,这假扮邵康班主的人,真名叫髁拉赫利。原是盘踞在阴山以北的一名匪首,常年在东图桑和中原国的连年对战中,浑水摸鱼。此番东图桑败溃,这赫利老贼欲逃往西图桑投靠自己的姻亲。他在居延泽将真正的允和乐班所有人都杀了。自己冒充班主,然后高金聘请陈应鹤老先生为音律教头。
  
  陈老先生从长安回来,隐居居延泽,本为归乡养老。他是长安城琵琶圣手查士洛的师傅,有他在,邵康班主的身份就没有那么容易被识破。至于秦嫣这些小乐师、小舞伎,则是临时招募。
  
  髁拉赫利要以这些乐师为自己身份的掩饰。并不会真的进入敦煌,一旦混出河西,就会大开杀戒,将整个车队的人均灭口。
  
  陈先生听得后怕不已。
  
  秦嫣听得也跟着后怕不已。
  
  三位老人谈得兴起,冲云子道长转头对那黑衣小郎君道:“宜郎,寻点酒来。今晚我要跟陈先生不醉不归。”陈老先生忙道马车上就有,让秦嫣去取了酒水来,三位老者席地而坐。陈应鹤回头见姑娘们和马车夫都还站在原地发愣,轰他们回去睡觉。秦嫣跟在队伍中抱着破琵琶,匆忙回到马车上。哀怨地想着:她的晚饭呢?
  
  到了车中,一辆车里睡六个姑娘,可是谁也睡不着。玉蕊说:“你们看见不曾,那六个黑衣人都生得俊得很,不知能否说上话。”
  
  丝蕊倒是观察细致,道:“若不是那道长执意要跟师傅喝两杯,他们早已撤走了,哪会跟我们说话?”
  
  大家嘀咕了一阵,没人敢下车,一来湖边刚死了人怕见血;二来,也担忧师傅责备。便草草睡下了。
  
  秦嫣却怎么也没法躺下来,她因练琴被罚了饭,饿到两眼发绿。只能悄然滑下马车。先看了看车外的情形。死尸、俘虏已经被装入了一辆马车里。另外五个黑衣人在大泽边整理着什么。只剩下那个眉眼很标致的“宜郎”,在三位老者身边生着一个火塘。陈先生拿了自己的琵琶,正在给两位大侠弹琴,乐声苍茫辽远,伴随着老人们的爽朗笑声,一直传到大泽深处。
  
  秦嫣去储放食物杂粮的马车里寻到几根胡萝卜,河西天寒,她讨厌吃生冷的食物。便走到火塘边,挥了挥手中的胡萝卜对那宜郎道:“我没吃晚饭。”宜郎点点头。秦嫣远远坐到对面去,将胡萝卜丢入火塘。这个味道烧起来很淡,吃几口尽早回马车就是了。
  
  萝卜软了,用一根有弯头的草棍掏出一个最小的,她吹去黑灰,不顾烫嘴匆忙吃着。身后传来声音:“花蕊儿,胆子不小啊。溜出来吃独食?”
  
  秦嫣抬头看到是玉蕊,另外几个姑娘也下了马车。
  
  玉蕊看见师傅正喝得高兴,似乎没有心思来管这里,对着火塘对面的宜郎道:“小郎君,你可要听曲儿?我们来唱给你听?”姑娘们都笑了起来。连另一辆马车上六个姑娘也都轻轻下来。
  
  那宜郎见火塘边瞬间花团锦簇,拿起刀,退到了远处。
  
  他走开,自有人走过去迎合那些姑娘们。四个高大修长的黑色身影从大泽边走过来,姑娘们回头看一看,原来是方才跟“胡商”厮杀的那几位小爷,他们在大泽边清理髁拉赫利的首级,翻查身上的印信,处理尸身。此时活已干完,留了一个绰号“小纪”的同伴在收尾,其余人等则回宜郎生好的火塘边来休息。
  
  一走近火塘,他们便顺手将脸上的黑巾扯掉。十几位姑娘一看,都喜爱得不得了,果然个个剑眉朗目,英俊得各有特色。
  
  隋唐狎妓成风,那四人也有二十上下的年纪,大多已知人事,见此处的姑娘娇嫩嫩、水灵灵也都很高兴,遂坐下来跟她们说话。
  
  火塘边忽然这么多人,秦嫣便被活活挤了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刚烤下的萝卜也被掏出来吃掉了,气得正待冲上去抢些回来垫饥。
  
  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小孩,你过来。”
  
   大唐浮世卷 潮声   第三章
  
  秦嫣回头一看,是那宜郎在叫她。
  
  那宜郎在大泽边,又生起一个火塘,对她道:“小孩,那辆马车里有些什么吃食?”
  
  秦嫣对那马车里专供“班主”的食材觊觎已久,听他问起,立刻很聪明地猜出,自己即将有一顿美味可吃。知无不尽地扳着手指,如数家珍道:“鹿腿肉、生鸡、野猪块、牛羊肉,还有一些素菜。调料在何处奴婢也知道!”
  
  “你去拿五块鹿肉,两只生鸡,牛羊肉多一些,碟子多拿几个。”
  
  “好的。”秦嫣满心欢喜。
  
  “弄一点给几位前辈吃。”宜郎说,“你来帮我打下手。”他从她的热情中看到了她呼之欲出的食欲,补一句,“你也有。”
  
  他要的量不少,秦嫣跑了三趟才将东西都运了过来。
  
  他将秦嫣拿来的八个碟子整齐摆好。将肉放在里面,掏出一把短刀先切了几块大小形状一致的肉块出来,让秦嫣比着大小帮他切肉。秦嫣依言,尽力去切出这份整齐来。
  
  宜郎带着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动作。看她切起来的形状大小均大致满意,便自己拿着刀削木签。秦嫣问他,要不要帮他串肉?
  
  他说,不必。
  
  右手单手将木签逐一扎入肉中,找个空盘子一拍,那肉就分隔好了相等的距离。左手手指分开,可以均匀插入十根肉串,然后放在火上慢慢翻转。
  
  烤了不一会儿,鹿肉的香味就直往外窜。在大漠艰难讨生活,吃过无数半生不熟烤肉的秦嫣感到,这些火候到位的肉块香得让她热泪盈眶。秦嫣越发饿得咕咕叫。
  
  第一个十串烤完了秦嫣就想吃。宜郎说:“你先送去前辈那里。”
  
  ——管天管地,还管得住她嘴巴不成?秦嫣路上便吃掉了两串。
  
  待到她回到宜郎的火塘,他已然将面上黑巾扯下。黑巾拿掉之后,其实人长得很不错,只是有点凶。当他斜斜扫着她的嘴,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如同一把钢刀划过她的脸。秦嫣不觉捂住油嘴,这个人看起来如此恶头恶脑的,发现了她偷嘴,会不会揍她?
  
  宜郎没揍她。
  
  拿起十串肉串放碟子里:“你先吃,吃饱了再做事。”秦嫣放下心来,觉得他还是挺有人情味儿的,遂津津有味啃着肉串。肉串很好吃,外脆里嫩的。
  
  吃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应当切肉,问他,需要她切吗?
  
  “拿了生肉,再吃烤肉不脏吗?”他反问她。
  
  秦嫣觉得有吃就好,哪管“腌臜”两字怎么写?不过,她相当虚伪地回答他:“军爷说得对,特别脏。”遂,安心抱着肉串吃着。
  
  那大火塘边此时正闹得有趣。
  
  四个黑衣后生已经跟姑娘们聊得颇为熟谂,姑娘们给他们唱起了歌。唱的是秦嫣自己也会弹的《绿枝绕》:
  
  “河畔草离离,庭院杏花湿,青衫谁家俏郎君,白马引辔来。
  青丝桃花面,春风吹画舫,绿枝绕树系情侬,小词唱晚空……”
  
  秦嫣也听得摇头摆尾不亦乐乎,对她而言,这曲子里饱满欲滴地含着唐国的世俗风光。
  
  宜郎看她边吃边听曲儿,问她:“这曲子很好听么?”
  
  “好听,里头讲了个故事。”
  
  “讲了个什么故事?”
  
  “说春日的一天,杏花开放,有个骑着白马的郎君遇上了一位姑娘,绿柳阴里……”秦嫣瞄他一眼,感觉他并无兴致,遂住了口。
  
  此时,在湖边做扫尾事务的第五个人也走回火塘了。虽然此人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玄色布衣,铆钉皮甲。脖子里围着灰色扎巾,手腕上套着玄色护腕。可是面容清雅俊朗,俨然翩翩佳公子。看到大家吃喝得很愉快,温柔地笑了笑,随便找了地方坐下来。
  
  姑娘们都被这最后到来之人看住了眼睛,问身边的一名身姿健挺的后生:“杨召哥哥,这位郎君叫什么?”
  
  杨召发现风头被夺走了,不耐烦道:“他叫小纪,最没脾气最无趣了。”
  
  姑娘说:“奴家倒是喜欢这样温和的,我们找他说话去!”
  
  杨召急道:“你手里还拿着烤给我的蒸饼呢……”旁边名叫聂司河的黑衣人,是个面目冷峻的男子,六人中年龄最长,道:“老杨,你抢风头抢不过小纪的,死了这条心吧。”杨召眼珠一转:“各位小娘子,可要看我胳膊上的纹身?”
  
  唐国男子以纹身为美,果然一部分姑娘回到杨召身边,看着他将衣衫褪下,胳膊三角肌上赫然有青虎。杨召卖弄地鼓动肌肉,让那青虎脸面上出现变化。姑娘们惊叫起来:“可以摸摸吗?”杨召得意地道:“各位娘子请——”
  
  还有一对是崔氏兄弟,也跟姑娘们说说笑笑,不时和前辈们讨杯酒喝。
  
  小纪被几个姑娘缠得受不住,便走到宜郎这边,本来尚有几个姑娘嬉笑着追来。被那宜郎一双冷眼扫了一眼,她们顿觉微微有了寒意。杨召和崔氏兄弟求之不得将姑娘们招回去,对她们道:“那人脾气不好,你们休去惹他。”
  
  那杨郎君说话也不避着人,连秦嫣都听见了,回头悄悄看看那小郎君。宜郎恍若未闻,杨召是他表哥,一贯嘴上不干净。只要那些莺莺燕燕不来叨扰他就行。秦嫣也不知那杨郎君所言真假,不觉悄悄挪远一些。
  
  宜郎拿过几根烤肉,递给小纪:“他们又把活儿都丢给你做?”
  
  小纪拿着烤肉一口口吃着:“那赫利的头颅我已经用石灰处理好了,我带回长安去复命。”宜郎点点头。
  
  宜郎回头对秦嫣道:“你吃完了吧?给前辈送点东西去。”秦嫣忙不迭点头。
  
  小纪笑着看秦嫣端了一大堆食物碟子向三位老人那边跑去:“这姑娘指法不错。”
  
  宜郎道:“做事很勤快。”他将话题转到他更关心之处,道:“倾玦,你方才脚步又错乱了三处。”他从手边拿起一根草根,说道:“我将你们的阵法复了一盘,你来替我看一下。梳理清楚了,我再去带表哥他们练。”
  
  两人是同门,一起入选了圣上的“白鹘卫”。从小就是宜郎负责指点江山,小纪负责具体实务。
  
  小纪便随着他的笔划点戳,一起讨论了一番“归海一涛”的进退得失。这阵法是他们的师叔所研创,然则,临阵对敌之千变万化,还是要他们自己从鲜血、钢刀的碰撞中,去逐步参悟。
  
  师兄弟品谈切磋了一番,双双都感觉到有了几分进益,说得额角微微出汗,这才停下来休息一番。小纪问他:“二郎,回了河西,准备在敦煌如何过?”
  
  宜郎说:“走一步算一步。表哥要去看姑妈,跟我一起回去。”
  
  小纪道:“替我向羽大哥问好,这次不能去看他了。”
  
  此时秦嫣一溜小跑着回来,说道:“两位军爷,几位前辈说酒喝够了,要找地方睡觉。”
  
  小纪推宜郎一把:“去吧,我再弄些吃的。”
  
  那宜郎去了老人们喝酒的地方,果然已经喝得烂醉。宜郎招呼了杨召他们,一起把老人们安置到马车里。然后赶了其他姑娘们去睡觉。看看秦嫣不在,找了一下,她正蹲在湖水边给陈应鹤先生洗那身尿湿的衣裤。宜郎走到秦嫣面前,指着洒落地上一堆狼藉的碗道:“那些碗,你去收拾收拾。”
  
  “是。”吃饱喝足的秦嫣干劲很足,将洗好的衣衫挂到马车后面晾着,又开始着手收拾那些油腻腻的碗盏。将剩菜剩肉倒在地上,拿土埋了。从马车里找出一只小木桶,将一大堆碗碟分批放进去,将那些碗带到了大泽边,然后挽起袖子、束紧裙子,蹲在石头上开始洗碗。
  
  正洗得热火朝天,忽然头上一重,一只手揉上了她的发顶,秦嫣转头看到宜郎也蹲到了她所在的石块上。
  
  宜郎道:“你洗不完吧?我来帮你。”秦嫣:“这些事儿都是下人做的,哪里需要贵人动手?奴婢很快便能洗完……”
  
  “洗成这样?”宜郎拿起一个秦嫣洗过的碗,油得尚在滑手。秦嫣道:“今日吃得太油了,需多洗几遍。”小纪也蹲到那石头上,笑道:“我们跟你一起洗。”
  
  “多谢两位军爷。”
  
  宜郎和小纪开始洗碗。
  
  他们俩的手法完全一致,先用右手拇指按在碗沿上一转,那碗上厚厚的油水便被他们都摩了下来。匀长有力的手指扣着碗沿,往大泽的碧水中平平旋转而出,碗在清纯湖水中画出一道雪亮的弧线,等到那碗转回左手,已经涤荡得干净如新。
  
  这样也行?
  
  秦嫣下巴颏惊得掉了下来。
  
  他们手法如凤鸟穿梭,深蓝的湖面上,白莲盛开一般,数十只粗磁碗在水面疾转,击碎满湖明澈月光。再一个个乖乖排着队,回落到他们俩的左手,不一时就叠起一大叠。
  
  宜郎将秦嫣手中的碗,还有手边已经“洗”过的那一叠拿过去,和小纪一起,如法炮制也重洗了一遍。两个人洗到浓酣处,手中磁碗急转,两人卷起螺旋波浪,彼此互撞。
  
  秦嫣蹲在一旁,满头满脸都是他们玩出来的洗碗水,拿袖子揩一把脸。
  
  大泽春日夜晚的凉风,轻爽地拂过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眉角,远处的祁连山在月下晶莹如玉,傲立红尘。
  
  碗都叠好,宜郎道:“都好了,你睡觉去。”站起来的时候,秦嫣仔细看了看,自己比他俩的腰高不了多少,难怪那宜郎总是叫她“小孩儿”。秦嫣说:“你们是同门师兄弟吧?洗碗的动作都那么像。”
  
  宜郎点点头:“你多大?”他一开始见她矮小,以为是个小孩,可是做事说话又不算太幼稚。
  
  “十五了!”秦嫣告诉他。
  
  她的主人,那个名叫莫血的人会摸骨分龄,说过她今年是十五。
  
  “当真十五岁?”
  秦嫣也知道,她比同龄姑娘要矮小不少。信嘴说道:“老家吃不饱,这次去敦煌,我要多吃好东西,很快便能长高的。”
  
  小纪说:“你琵琶弹得如此出色,不会寻不到饭吃的。”
  
  秦嫣点头道:“奴婢也是如此想的。”
  
  宜郎说:“我送你去马车。”手里托着高高的碗盏走在秦嫣身边,纪倾玦则去了马匹聚集处。
  
  宜郎随着秦嫣的指点,将碗盏放置在马车中,又将秦嫣送到了乐师们睡觉的马车边。
  
  分手之时,宜郎弯下腰,对秦嫣道:“去了敦煌好好练琴。有机会我来给你捧场,等出了名,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他仔细看了看秦嫣的脸,见秦嫣脸上始终毫无变化,伸出两个手指一把捏着秦嫣的脸皮:“你是不是不会笑?”
  
  秦嫣被他扯痛,哎呀哎呀地挣扎出来。自己摸摸自己的面皮,扎合谷大家都不笑,她没有笑容也没甚么可奇怪的。她说:“从小就没什么机会笑,可能脸长僵硬了吧?”
  
  那宜郎微笑着点点头,像摸一只小猫狗似的,揉揉她的脸颊。
  
  他低头微笑的样子真是好看,秦嫣想,不过还是离得远些好。
   大唐浮世卷 敦煌   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风清露白。
  
  傅言川大侠、冲道长与陈应鹤老先生依依惜别。两位大侠骑着敦煌翟家,特地送来的乌骓踏雪良驹宝马,继续自己的行程。
  
  宜郎也将她们这些乐师、马伕都交给了敦煌官府来的一位姓陈的骑尉。六个年轻人骑着快马,早早离开了“允和班”的马车队。
  
  秦嫣跟着众位姑娘坐在马车中,她本以为乐班解散,她们就可以风流云散自寻出路了。谁知此处是唐国地界,大漠上默认的一旦遇上响马,便树倒猢狲散的事情,唐国统治者并不希望发生。他们以有力的手腕,护佑着这条旅途上,每一个虔心与中原民族交流融入的生命。
  
  这条道路上驼铃阵阵,千年悠悠。
  
  秦嫣她们虽为阴山剧匪,髁拉赫利所累,但很快获得了敦煌官府的庇护。官府人员清点了车马的损失,根据宜郎他们提供的线索,找到了真正班主邵康的家人。邵班主自然已经遇害,而苦主则该得到赔偿。姑娘们也获得了一定的旅途资助。
  
  秦嫣甚至得到了买一把新琵琶的五十个开元大钱。说是昨日的那些年轻人留给她的。
  
  她们清晨出发,当祁连山微微泛起日晖容光之时,便能望见敦煌城了。姑娘们都欢叫起来,陈应鹤老先生也高兴地弹起了琵琶。
  
  秦嫣夹杂在众人向敦煌欢呼的队伍中,手指按在草簟上,将上面的草筋一丝丝揉断。融暖的春日阳光下,敦煌城墙泛着明亮的黄色,恍若金城。独立在祁连山下,坚实高大得无可摧卸。
  
  秦嫣垂下眼睑,让睫毛盖住自己的眼睛。如此,就看不到这个庞然大物了。
  
  她是低着头进的敦煌。
  
  跟着众人自西越门进入城池,走罗淄官道进入桐子街斜路,站在教坊司听候安排。
  
  出乎她的意料,陈应鹤先生没有继续带着她。他本来是在居延泽养老,因居延泽陷入东图桑之乱,不得不迁居敦煌。此刻他手中闲钱甚多,自去赁屋子喝酒度日。秦嫣和丝蕊,被敦煌的一个大乐班“蔡玉班”要了。
  
  “蔡玉班”作为敦煌较大的乐班之一,坐落于罗淄官道东三里的一条幽静巷子里。班主是中原人士,在此经营了已经有三代人,积累了不少财富。蔡家仿长安的“莫阑庭”造了院落。前后有五进。蔡家家眷住最后一进带后花园的屋子。其余三进都是各色乐师、舞伎、耍百戏之人按照男女年龄所居,连杂役等上上下下有一百多口人。
  
  秦嫣和丝蕊分到一个屋子里。相比扎合谷的风沙苦砺,南云山的烟云笼罩,唐国的屋子实在清洁雅致。秦嫣很快将敦煌城墙压在心头的重担抛在脑后。跟丝蕊一起学着穿棠木屐咯吱咯吱走过响廊,在窗台上挂鱼形挂铃,梳簪花挽髻头,在额头上贴又红又细致的花钿。
  
  秦嫣与人相处是疏离的,包括丝蕊也是如此,夜夜在一个屋子里同眠也从不交心。而两人有一件事情却是彼此默契的。那就是对于自己技艺的不断磨练。丝蕊是个舞姬,有胡人的血统,白肤深目,笑起来明华璀璨。她每日很早起床,很晚入睡,站在第二进庭院的平台上,一次又一次练习着舞蹈的基本功。
  
  秦嫣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韧劲。
  
  作为同在一屋,且另有缘故不需多睡的她,也不得懈怠。她手指控制能力好,《归海波》练得技法过人,但曲调会的并不多,“蔡玉班”的音律教头许散由先生就带着她学。他发现秦嫣对于手指动作记忆能力很强,索性跳过了曲谱的认读,让她跟着弹习,掌握了不少敦煌的时令调子。平日秦嫣也会花很多时间,将记住的琴曲练到手指纯熟。
  
  这世间不缺乏努力之人,而努力之人总能抓住一些白马过隙般的机会。
  
  五日后,秦嫣因琵琶弹得好,被选入了“剑器舞”的乐队。这是“蔡玉班”的主打节目。领舞的两位大娘子年约二十五,唐国女子的年龄以二十五岁为最美,往前五岁,往后五岁都是花期。两位大娘子正是花姿荣发之时。过得数年,便可/荣登一等编舞娘子的行列,一生过得富贵体面。
  秦嫣看丝蕊暗暗较劲的模样,便知她必然以两位大娘子为追求。
  
  第六日,蔡班主带回来一个消息,请了几个身份高等的娘子和音律教头去屋里商量。说是西府翟家的二郎主翟容,外出随师,八年来头一回归家参加“寒食”家祭。翟家大郎主,如今翟家的家主翟羽要为自己兄弟办一个洗尘宴。
  
  那翟家是当地大世族,门第底蕴虽然跟关内的五姓七宗这般的千年门阀差之甚远,但胜在坐扼商道要冲,财富累积连城,民望隆盛,属新贵之家。加之十年前,翟家曾经襄助当时的敦煌刺史赵林选,抵御吐谷浑占城之噩。唐国至尊着意提携,荣宠有加,在河西一带举足轻重。
  
  翟羽与其弟相差十几岁,几乎是膝下养大,感情深厚。兄弟归来大摆筵席,请了河西十六家大乐班出节目祝兴。于上位者是一时心血来潮,下面的人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刀光血影。蔡班主决定这次务必出个好节目,占尽河西风光。
  
  蔡班主与几位编舞大娘子彻夜商量,以“剑器舞”为底,搭建一个佛殿高台,让一位姑娘在上面扮演鲜卑族魏朝壁画上的飞天。展现圣净佛界,护佑尚武唐国的题材。
  
  丝蕊成为了飞天的人选。
  
  秦嫣作为伴奏者,看着三位编舞娘子在练功舞屋中,带着丝蕊练习动作。编舞娘子们都曾经是名噪一时的舞伎。她们动作设计得难度颇高,秦嫣觉着有些都似乎是百戏之舞了。
  
  蔡班主又雇了工匠搭起了一个铜扣活信的高台,请了三危山的几名大画工将高台前画出一个“九重仙云佛殿图”。秦嫣是弹琴的,又不是主弦,事情并不多,花了不少时间蹲在这些画工后面看他们作画。
  
  他们有珍贵的藤黄、石青、赭石等色,深深吸引了秦嫣。
  
  她的长清哥哥被带入扎合谷之前,曾打算去高昌学画佛像。秦嫣用手边的钱,问画工买了一些颜料原矿,拿了干净布头扎紧,防水油纸包住,贴身放在衣怀中。说不定,她还是可以逃出敦煌城,把这个送给长清哥哥的呢?
  
  秦嫣想,她带回去的这份礼物,长清哥哥一定很喜欢。
  
  “蔡玉班”的节目三日之后便可以出演。蔡班主亲自带队,秦嫣和一群蔡玉班的乐师、工匠一起,坐着马车到了敦煌香积寺门口的戏台。
  
  唐国寺庙以开“俗讲”吸引世俗信众,故大寺之旁必有大场地。遇上每年春夏秋三场俗讲,会有高僧升座,或讲或唱,演绎种种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的故事,吸引广大香众布施、供奉。
  
  平日富绅乡贵也会出资上演各种伎乐、百戏、傀儡、参军等节目。翟家为二郎主洗尘就办在香积寺的戏台里。
  
  秦嫣隔着马车竹帘的淡淡辉影,看到了香积寺鳞次栉比的粉垣与楼阁,里面金铺藻栋,竹林花树繁森,青烟缭绕,香烛云盛。
  
  戏台两侧彩幡宝幢,旗带随风。浓浓的红尘热闹与佛门烟火混驳在一起。
  
  台前已经搭起了一片白缣帷幕,里面一排排织锦包着的胡椅、高几。二十位身着浅黄麻衣的婢侍、奴子们来往穿梭,有条不紊在案几上摆放青瓷茶具,黑漆朱文果盘。这里是翟家族亲、河西矜贵们所坐的席位。
  
  其余两边以青竹为扶栏,可任由百姓前来驻足观看。
  
  主人家和客人都还不曾到来。
  
  秦嫣和其他乐班表演的乐伎一起到了近旁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大棚中。管事在一处处安排座次,提醒各位手中的乐器莫要出声音。
  
  群舞的姑娘们,衣香鬓影,彩带系身。各路乐师,男女杂座,衣饰简洁。主舞、主奏的则另有雅室休息。众乐坊人均很少说话,偌大的木棚里偶然有微微嗡声交谈。
  
  正午时分,他们吃的是干饼,伴舞的娘子们则只喝些果汁,吃点软食,免得身子撑坏了那婀娜的舞衣。
  
  午后阳光煦和,听得远处车马铃阆之声不绝于耳。翟家主人、宾客、族众从各自府邸来至香积寺,由奴仆引而落座。
  
  秦嫣依着木棚的窗户捧着琵琶而坐,窗外,数丛芍药或白如雪,或粉如玉,或红如霞,开得五色缤纷。
  
  坐在此处,她可以听到主客彼此寒暄的声音,也能听到女子娇柔的笑声。
  
  随着一声玉磬敲击,声音徐徐落下。开篇的是沙洲城“成贵班”的《踏歌舞》,在秦风汉骨的浩扬鼓点中,一排舞女水袖折腰,踢踏飒飒。紧接着是府泉州“长阳班”的《纶环歌》……
  
  讲俗台下,除了那些坐在围屏之中的翟家客人,此处也吸引了许多敦煌平民,拥拥攘攘,观看节目。一名戴着幂篱的少女挤在人堆里,连身边仆从以此处人多拥挤,劝她离开,都不愿意。
  
  秦嫣坐在木棚里,心中有些遗憾,若是此时能够也到看台去张望一番多好。可惜管束严谨,寸步不得动。人之欲望就是如此得陇望蜀。未到大泽前,她觉得有饭吃就很好;来了“蔡玉班”觉得勤练技艺,做个一等大娘子才好;如今恨不能化身世家贵族女子,大大方方坐台下看半天戏。
  
  “小娘子,你是来弹琴的?”一个声音撞入耳中。
  
  秦嫣抬头,正是大泽边的“宜郎”。一张面容笑意微扬,没有了初见时的冷厉。与此处的芍药相映,人比花更灵彩生动。
  
  秦嫣心中狂跳。
  
  赶紧收敛住自己的眼神,低垂眼睑显出老实巴交的模样。态度拘束地站起来,行礼:“见过郎君,奴婢等会儿要上场,正在温习曲调。”
  
  “出来,带你去转转。”他拍拍窗框。
  
  咦?这是什么意思?
  
  秦嫣回头看一眼在此压阵的蔡班主。见许多人都在看着她和那小郎君。
  
  班主亦满脸惊讶,那小郎君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一身深青带觳纹刺绣的锦袍,头上幞头裹着乌发,眉眼里流墨凝光。蔡班主平日只与翟家管事有接洽,翟家主子们都是高高在上之人,一时吃不准,对方是翟家何人?
  
  但他见过市面多,见此人的气质清贵。猜度是自己家的姑娘结识贵人了,难道竟是那翟家的二郎君翟容?
  
  班主不敢怠慢,深深作揖道:“某见过小郎君。花蕊,你跟着这位郎君去吧,早些回来,等会儿听到《燕支舞》的调子就过来。”
  
  哦,好吧。
   大唐浮世卷 翟容   第五章
  
  等到跟着他出来,一脚踏进了香积寺的庭院中。
  
  秦嫣便发现,他才不是什么“带她出去转转。”他分明是拿她当做“出来转转”的由头。一路花开柳拂,他遇到两位姑妈、一位从叔伯,四个表兄弟,问起他:“宜郎,怎生不在台前看戏?”
  
  “遇上故人,过来说些话。”他说。
  
  秦嫣看他一眼,他们算哪门子故人?
  
  他家族的长辈和亲族们,用或探究或狐疑的目光从秦嫣矮小的身量,转到她朴素的乐师服装。便不再多说什么。至多有几个长辈倚老卖老一下:“二郎别走远了,早些回座位,省得家主找你。”于是,秦嫣确认了他正是翟家的二郎君翟容,今日的正主儿。
  
  走到荷花池畔,又遇上几个打扮得花娇粉侬的翟家堂房妹子和其他族亲姑娘。她们去更衣,从寺庙的内室说说笑笑走过来。看到二哥,女孩子们乳燕投林一般扑过来,要缠着他说说话。
  
  翟容已经数年不曾回家,这次一回来,简直是捅了马蜂窝。族中或者长辈好友家的女孩子们,见到他就神色都不对了。他碍于家族颜面,不好拿出大泽边杀气腾腾的一套;唐国少女又大多性情奔放,没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这两天他被闹得烦不胜烦。今日大宴更是令他头疼不已,幸而早前遇到这个小乐师,脸上写着要跟他保持距离的意思,想来是一个不会狂蜂浪蝶的姑娘。
  
  于是,他将秦嫣抛出来,按着秦嫣的肩膀:“几位妹子,我还要跟这位小娘子有要紧话说。你们先去台子那边,好像又上新点心了。”
  
  他嘴上说得客气,脸上则写着:哥在狎妓,少来啰嗦。
  
  然后,押着秦嫣这个“妓”,拐上另一条梨花如雪的麻石小道。
  
  姑娘们窃窃私语了一番,很是将秦嫣鄙薄了一番。
  
  走了没几步,他就放开秦嫣,舒展着手臂走在前面。他双臂摇摆,很是自在。显然,方才在座位上看些节目,很是将他拘束到了。秦嫣对他不满,但是双方身份差距摆在那里,只能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他走快了她跟着走快些,他停下来看风景,她也停下脚步看风景。
  
  小径两边,楼阁屋檐下的玄鸟小铜铃,在暖风中叮铃作响。无数翕斜伸展的梨花枝条在他们头顶绵密交织,白瓣无风自落,沐雪循香,碎银满地。
  
  翟容散够了筋骨,回头对她笑道:“你叫花蕊?这名字好生难听。”
  
  秦嫣道:“没错,奴婢也忍好久了。”
  
  翟容说:“幸亏今日你过来,我去教坊司找了名册,想来给你捧场。一大堆‘蕊’姑娘,分散到各处找也找不到。”他略花了点心思找她,但花的力气并不多。毕竟是个小乐伎而已。
  
  “郎君上心了,奴婢谢过郎君。”
  
  翟容感觉到了她的客气冷淡,微微一笑就不再跟她找茬搭话了,两人在香积寺的花园中转了一圈。
  
  此时,洛河洲“齐乐班”的《燕支舞》开始表演,秦嫣听到那曲子对翟容道:“郎君,我得回去了,我们马上要上场了。”
  
  “嗯,你还是弹琵琶?你自己过去,我站这里听罢。”
  
  “你听不到我弹,”秦嫣发现,他似乎并不打算回戏台下,“我家许散由师傅亲自掌弦,我只是个群奏。”她补充,“不过你可以看到丝蕊跳舞。她是飞天独舞。”
  
  “没兴趣。”翟容说,“讨厌看到女子扭来扭去折腾。”
  
  秦嫣原先见他将自己当做挡箭牌略有些不快,此时想到,他是此次宴席的正经主家,应当尽量劝说他观看“蔡玉班”的节目,她道:“我们是剑器舞,你喜欢不?”
  
  翟容觉得她先前待他不冷不热,提起“蔡玉班”倒是十二分的热情,简直能感受到她谄媚摇动的小狗尾巴。他嘴角含起笑意:“你要我去看表演?”
  
  “那是,郎君你是今日宴请的正主儿,方才那些乐班的节目你都不曾去看,肯定许多人都注意到了。”秦嫣用心分析给他听,“而偏偏,我们‘蔡玉班’的节目你去了。”她仰头看他,“翟郎君,你看,如此行事对我们乐班不是大有裨益?”
  
  翟容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是个琴师,装束不能花哨。只简单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鬓旁插了一个米粒珠子攒成的小发钗。脸色黑黄,表情呆滞。但那双眼睛倒很灵活,脑袋瓜中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模样,有那么一丝丝的小可爱。
  
  他一挥手,以食指弹开秦嫣额头发髦中的一片梨花白瓣,对着她的小黄脸,说:“嗯,小心思那么多。那‘蔡玉班’该谢谢小娘子的费心。”
  
  “我在里面过得很不错,蔡班主、许师傅,陈娘子都待我很好。为我衣食父母,当知恩图报。”
  翟容笑了起来:“我看你在哪儿都能过得挺不错。你快回去吧,赶不上表演看你师傅打你手心。”说毕,长身而起,转向舞台前边的翟家坐席而去。
  
  秦嫣回到木棚边,蔡班主正带着众多乐伎走出木棚。她随着许散由师傅沿着舞台夹壁走进乐师座。此处在舞台侧面,右手“蔡玉班”的工匠已经将那“九重仙云佛殿”高台搭好,慢慢推上了舞台。三危山的画工手笔很好,细腻流动的祥云纹饰,盘绕在数重或远或近的佛寺建筑上,菱形佛台上,有维摩诘辩经的人物画。
  
  翟家族众、客人、邀请的当地官员都安静地坐在胡椅上,等待观看表演。奴子们弯腰在各位尊客之间无声走动,膝跪着不时添送茶水、蜜饯。
  
  秦嫣感到了翟容在给自己招手。
  
  转头看了一眼。翟容坐在偏西面的一个座位上,懒懒散支着两条腿,笑吟吟示意他如约来看表演了。他肤色莹白,笑容若骄阳,在一干衣着华贵的男子中,夺目耀辉。
  
  秦嫣心中不觉有些高兴起来,本来觉得他行事有些跋扈,没想到还挺给她面子。她知道,别小看翟家二郎君这遥遥一挥手,落到有心人眼里,不知道给蔡玉班长多少脸面呢!
  
  她兴高采烈地想,今日回去以后,说不定班主会给她加个菜!她想吃咸水鹅!
  
  果然,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蔡玉班的表演尚未开始,已经有了期待的热烈掌声。
  
  端坐席位正中,一位三十许的玄衣男子,亦随着翟容的动作,看向蔡玉班的乐师群来。他有一双微微斜挑的丹凤眼,因年纪稍长蕴藉已足,风华玉树一般隐隐有天人之姿。他察觉到了翟容的指手画脚,一双精致如水墨勾画的凤目,落在秦嫣的身上。
  
  秦嫣猜测他就是翟家的家主,翟羽。翟容那个大他十多岁的大哥。
  
  许散由师傅是个专一琴技之人,并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他最讨厌表演时有人东张西望,轻轻咳嗽一声,对秦嫣恶狠狠扫一眼,她连忙敛容,斜抱好琵琶。
  
  蔡班主则在场下,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
  
  秦嫣带着对咸水鹅的美好期待,随着许散由先生开始了弹奏。
  
  磬瓦连击,琵琶叮咚,两位剑器舞的大娘子,率先扶帘扬剑而出。
  
  一声起,仰头单手扶莲灯;二声起,双剑并交起絮天;三声起,亚身踏节转鸾身;四声起,软靴移步锋芒动……
  
  随着一段舞曲结束,高处黑檀木镂空冰纹平台上,丝蕊手持一面错金檀木的琵琶,单足而立。琵琶上螺钿、真珠,红蓝宝石,交相辉映。她在那充满着异域风情的琵琶声中翩然起舞,“莲座在台”、“金钩拈花”、“千灯照佛”……一个个舞姿旋转。
  
  秦嫣看着丝蕊的动作,发现,舞蹈难度似乎被她陡然加大了许多。秦嫣是精于肢体动作修习的,加之先前时常陪丝蕊一道在“蔡玉班”的平台上看她练习基本功,她对丝蕊的躯体能力十分清楚。好几次,她看着丝蕊的动作似乎会撕裂自己骨节、软筋。秦嫣有些担忧,遂一边弹琴一边观望。
  
  丝蕊的动作虽则看着令她心惊胆颤,可也由于丝蕊的动作阔朗展放,舞姿越发出彩。
  
  在台下数百观舞者的眼中,丝蕊那曲折的身段,华丽炫目,那逍遥烟浪间的形舒意广,直如飞行云中。
  
  她手中的道具琵琶翻转漫柔,身上霓带飘扬,全场观者均屏息凝神看得投入,连下面那两位在敦煌久负盛誉的大娘子,也被她的焕然光华衬得黯然失色。
  
  舞蹈最后,一名匠人按动预备好的紫云香盒。
  
  顿时满场香花飘舞,彩带袂举,引来全场的鼓掌。按照舞蹈设计,接下来丝蕊该系着一根长绳从高处飞旋而下,在香瓣飘散中,模仿壁画中的飞天盘旋环绕,演绎佛国净土紧那罗,护佑尚武唐国的意境。
  
  飘带急旋中,秦嫣忽然看到丝蕊的动作不对劲。丝蕊腰间的丝索没有将她拉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她坠出一个可怕的直线,竟然从高台上跌了下来。
  
  周围都是一片惊叫。站在舞台附近的仆役、奴子,乐班等诸人纷纷忙乱着去救人。秦嫣也放下琵琶,专注看着那丝蕊落下的角度。
  
  秦嫣所在的乐师座位离舞台最近,她心知自己占着地利,应当出手相救。全身紧绷如一头即将出击的小豹子。
  
  她瞅见丝蕊落下的方向,下面有两名翟府的奴子正在扬臂接人,她能够看出来他们不仅接不住丝蕊,还会被急落而下的人身砸成重伤。
  
  秦嫣双足一踏,如小鹿儿一般跃上舞台,左臂抬升右臂格挡,将那两名试图施救的翟家奴子推向两边,以免他们被砸到。
  
  自己的身躯如白鸟展翅。右腿弯曲,左腿伸直,一肩高一肩低,斜斜合扑在地面。她自己武功低微,自忖无法依靠双臂将丝蕊接住。唯有合全身之力趴在丝蕊跌下之处,当她砸下来之时,她再拧肩转腰,卸去部分冲击力。如此,虽然两人都会受伤。以她的修为,保住丝蕊一条性命还是足够的。
  
  她咬住牙关,等待着丝蕊狠狠砸在自己后背,那摧心撕肺的冲撞之力……
  
  该当砸下来的时刻,什么都没有。
  
  秦嫣诧异地抬起些头,一双六合流云粉底短男靴踏在她面前。她一看这靴子就知道不是媪婢、奴子所着。靴子旁边,是她很熟悉的金色裙裾,这是丝蕊的舞衣。
  
  秦嫣缓缓抬起头,深青锦袍,乌皮嵌银的腰带……一一入眼帘,不必看见脸,她也能猜到,是翟容抱着丝蕊,将她救下了。心中瞬时一唬,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翟容的一双靴子,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心知自己办了件愚蠢之事。
   大唐浮世卷 翟羽   第六章
  
  翟容抱着昏厥的舞女,一双眼睛盯着秦嫣。
  
  她蜷腿伏地的姿态,韧性超卓。那纤细的脊背微微弯曲成弹弓的形状。她的每一个指节、手掌、足尖都在巧妙蓄积着弹劲,整个人隐隐然有着很强的爆发力。一旦有重物砸在背上,她便会将其扛转拧弹,救下那个坠楼的舞伎。
  
  毋庸置疑,尽管她没有什么高深的武功,看起来也是那般瘦弱,不起眼。但这一定是个千锤百炼磨砺过的孩子。
  
  翟容见她僵持在此处,对她道:“你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秦嫣便爬起来,她尽力做出卑微状,说道:“郎君,奴婢无礼了,先避一下。”匆匆转身欲走。
  
  翟容喊住她,脸上似笑非笑,道:“你是应该避一避嫌了,目光精确,落地到位。我们来切磋切磋,待得人砸在你背上,你准备用哪些手法,卸去那份冲撞之力?”
  
  “……”秦嫣还很想反问他:他是属窜天猴的吗?这么远也能蹦过来。
  
  翟容将丝蕊反手交给一名仆妇:难怪一脸保持距离的样子,原来是身怀猫腻。
  
  ——让你保持距离!
  
  他压迫感十足地拦住秦嫣的去路,将她逼到那绘满了佛国胜景的高台边,道:“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花蕊小娘子是不是被换了个人?”
  
  秦嫣被他的阴影迫着……
  
  她根本不敢抬头。
  
  耳边听得一阵乱响。翟容抬起头,却是方才一堆奴子、仆人抢着救丝蕊之时,有人误撞了那高台。高台为了推上台方便,本是活信铜扣搭建而成,不知错了什么榫,那台子竟然摇摇欲坠起来。
  
  翟容将秦嫣一把从面前拽到自己的身后护着,抬手去挡那高台。高台前面,画满了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国图,翟容看不到后面台子的机械结构,根本无法及时控制歪倒之势。
  
  这一回,翟家坐席处都开始有人慌乱了,生怕那台子倒下来砸到座位,男子们尚能把持,女子们则已乱做一团。有些地方甚至案桌推翻,瓷具碎裂,五色瓜果撒了一地。
  
  秦嫣无奈,明知还是会被翟容看在眼里,可是人命攸关,她只得甩开翟容拉着她的手,一个箭步冲到那高台后面。
  
  翟容发觉她又冲了出去,侧头目光相随。
  
  这个台子做出来的时候,秦嫣曾经蹲在这台下,好奇地观察过好久。她是十分熟悉了解这个台子的柱架结构的。她灵蛇一般在复杂交接的铁柱、木框间穿绕梭转,寻到了下面承力的关键之处,整个人压下去。她站对了位置,那台子终究没有倒下来。
  
  她一直趴在那底座上,直到有“蔡玉班”带来的匠人,上前控制住。
  
  秦嫣缩在“九重仙云佛殿”的布景画后面,希望翟容能够“贵人多忘事”,休要再来跟她说话。
  
  翟容根本不会放过她,五根手指从布景板的侧面一把拽住她的一根辫子,她被扯得满脸扭曲,跌跌撞撞从高台后面被活活拖出来。秦嫣捂着越发凌乱的头发,心中恼恨交加,抬头竟然看到翟容在笑。
  
  这种情况下,笑得如此开心,不觉得很恶毒吗?!
  
  她默默看着翟容,知道他又要说她几句风凉话。
  
  翟容果然揶揄她:“小娘子真是好身手,健步如飞,站的也恰是位置。”
  
  此时四周的人声喧嚣忽然安静了下来,众多仆役、奴子、媪婢们纷纷垂手侍立低头行礼。杂乱混站的各位乐师、班主、舞伎依次退开,让出一条道路来,朝着中间,双手垂低行礼。
  
  方才还慌做一团的舞台四周,从丝蕊坠台,到高台倾泻,不过一刻钟时间,已经在不动声色间被人安抚了下来。
  
  一名玄色锦袍的男子排众而出,正是翟家家主。
  
  秦嫣心头乱闹一片,正不想面对那翟家二郎君的嘴脸。看见翟家主到了,弯腰驼背行礼。
  
  翟容转身行礼,道:“大哥。”
  
  翟羽向自己兄弟微微颔首,凤眼扫过秦嫣,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走到抱着丝蕊的仆妇面前:“去请梓先生过来看一下这位娘子。”梓先生是翟家金创医,善看伤势。那梓先生本来就带着医箱候在台下,此时走过来给丝蕊诊视。
  
  秦嫣身为“蔡玉班”之人,顺理成章退到了丝蕊身边。
  
  她仔细看了一下丝蕊的面部。她自己也时常需要从高处跃下,以她这些天对丝蕊身子素质的了解,丝蕊娘子身为一名能在高空自如飞舞的舞伎,其平衡能力和身体控制能力远远高于寻常人。纵然掉下来一时昏晕,也不至于如此长的时间。
  
  秦嫣观察之下,丝蕊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是假装昏迷。秦嫣此时颇为理解她装晕的心态,从高台上坠落下来,确实难以言说什么。
  
  梓先生取了一根艾叶,熏了丝蕊的鼻端,丝蕊就悠悠“醒转”。秦嫣侧目看着,只想知道为何她会忽然从高台上坠落而下。
  
  翟家主命“蔡玉班”的工匠将高台推到台下,让下一个乐班准备歌舞上场。命人将丝蕊带去一间僻静耳房稍事休息。
  
  各人归坐之后,在后面查探丝蕊坠台之事的一名家仆悄然走近翟家主的身边:“回禀家主,那高台上的确有护身丝索,但是已经断了。”他压低声音,“是被人故意切断的。”
  
  翟家主微蹙眉尖,他道:“让‘蔡玉班’一个都不许走,我们这边先行完家宴再说。”
  “是。”
  翟家主看了一下众宾客,似乎对于方才的惊扰之事尚未平息,对那家仆道:“你叫宜郎到我这边来一下。”
  “是。”
  
  那家仆先去了翟容的位置,翟容便起身来到自己大哥身边。翟羽跟他说了几句,翟容笑了起来,点头答应着什么。
  
  那家仆又来到“蔡玉班”班主面前,令他清点人数,带着秦嫣他们站到一处树荫底下。说道,“蔡玉班”出了如此重大的失误,翟府需要彻查一番。所有人等在此暂时听候差遣,不得退散。大家自然不敢有半分违逆,颤巍巍站好。家仆让人拿了一些竹簟出来,令众人可以盘坐此处稍事休息。
  
  戏台上依然丝竹弦乐,水袖红裙,歌舞升平。
  
  “蔡玉班”则整个人心惶惶,蔡班主满脸灰败,一时之间仿佛老了十来岁。今日,“蔡玉班”算是把三代经营的面子统统砸在了此处,今后能否依然在敦煌立脚尚属未知。众人表情不一,却无人敢说一句话。黑压压静悄悄坐在树下。
  
  秦嫣看到两名剑器舞的大娘子表情平淡。今日,丝蕊小娘子那飞天一舞依稀夺去她们的风采。如今这个局面,不知她们如何想法?
  
  许散由师傅则跟着蔡家走了半辈子,从名不见经传的年青琴师到如今的享誉河西。可谓白首知交。他忧心着主家,满心凄恍。看蔡班主哀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的老主人。
  也有与“蔡玉班”情义不深的下人,盘算着去何处再搭一碗饭吃……小小一方树影底下,百态丛生。
  
  秦嫣心中也很难过,“蔡玉班”的诸位待她都很和气,特别是许散由先生教了她不少曲子,看着老先生懊丧,她无计可施。只能等着翟家主的裁夺。
  
  他们所坐之处距离舞台并不远,还剩一个节目便到了尾声。
  
  节目结束,他们听到翟家主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雅集,高朋族亲赏座,某代舍弟恭受其恩。”
  
  他感谢了一番河西贵客,话锋一转:“‘蔡玉班’坠台之故,皆在翟府防护未尽其力,扰乡民之欢兴,不敬其辞也。某观之,其班俊才迭出,女乐花蕊娘子,弦音振烁颇合心意,延请其相报琵琶共赏之……”
  
  翟家主的意思就是,“蔡玉班”今日之意外,是他们翟府不曾好好防护,他们认去主要责任。翟家主依然很看得起“蔡玉班”,认为其人才不断,是很不错的乐班。其中,女乐师花蕊小娘子的琵琶弹得很合他心意,邀请花蕊前台弹一曲。
  
  秦嫣听到自己的名字了,惊而诧之,抱着琵琶侧头看班主。
  
  蔡班主也听出,翟家主不但不想砸他们的饭碗,正在将他们这个碎了的饭碗收拾起来,镶条金边还给他们。
  
  老班主不由呜咽出声伏在地尘中:“翟家主真是大善人……菩萨心肠……金童转世……”
  
  秦嫣也在许师傅的带领下,一起行跪拜大礼。心中道:好端端的,怎会扯上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蔡玉班”正拜着,一名发丝灰白,步履矫健的翟家老者,龙行虎步地走到他们站立的树荫下,见此处哀哭一片,快走两步抢手扶起蔡班主:“老丈,莫要如此,你起来!莫要如此……你在敦煌那么多年,家主怎能不护着你?”蔡班主擦着一把老泪,连声点头称诺。老者又道:“哪位是花蕊娘子?家主有请娘子到前台献技。”
  
  蔡班主忙来拉秦嫣:“小娘子,这是翟家的管事成叔。你跟着他好生过去,救救我们啊……”
  
  蔡班主忽然停了说话,此时他醒悟过来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花蕊娘子。
  
  他记得这是刚来蔡玉班没几日的一个小娘子,依稀听得许教头夸奖过琴技很好。只是,这孩子刚过豆蔻年华的样子,小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身形矮小看不出任何突出之处。他又惊又忧:“散由,怎么会是她上台?”许散由师傅也是满头雾水,不知作何回答。
  
  容不得蔡班主计较,成叔扶开蔡班主,对秦嫣说:“小娘子,跟我来。”
  
  秦嫣站起来,许散由师傅握住她的手臂:“花蕊,不要弹《归海波》!”
  
  秦嫣轻轻点头:“明白,师傅。”
  
  《归海波》去岁才从长安的“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的琴中诞生,因其技法繁芜、音调难以把握,传到敦煌城以后,就受到大力追捧。很多成名乐师都下了苦功夫勤加练习,哪怕不能全程弹下来,也是十分熟悉的。
  
  秦嫣在大泽边弹通了此曲之后,在“蔡玉班”也不曾松懈功夫,许散由先生当时听了这首从长安传来的奇曲之后,亦凭借自己多年的演奏感悟,给了秦嫣不少指点,使她重新参悟了不够流转自如之处。
  
  《归海波》的确是她最拿手的曲子。
  
  不过,她再拿手也甚是有限,在河西各个顶级乐班的琵琶大手们面前弹这首曲子,肯定是班门弄斧、自寻死路。
  
  秦嫣抱着琵琶,跟着那位灰发健壮的老者走到戏台木质楼梯上,拾阶而上。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了,就沉着应对吧。
  
  她的头发慌乱间还有一些凌乱,衣衫也过分简素。不过,她的十根手指上载着一百多人的饭碗,小姑娘心中沉稳得很:她要力挽狂澜!她要做中流砥柱!
  
  她非常认真地从自己熟练的十几首曲子,一首首忖度过来,觉得自己可以弹许散由先生新创作的《云雪曲》,取自祁连山常年积雪的疏勒南山顶的云雾缭绕之意境。敦煌城遥望着祁连的青山白雪,浩风长入,应该还是很动听的。
  
  一边心中思量着,一边拨开戏台东侧的彩幡飘带。走到台前,一抬头她竟然看到翟容!
  
  袍角掖折在乌皮嵌银的腰带上,露出浅色罗裤,扎在流云靴中,显得他越发的腰窄腿长,正侧头望着她。他的背后横放一面火焰鸾凤纹的朱皮大鼓,离地半人多高。
  
  秦嫣只觉云雷轰顶。好端端一名打算挽救乐班名声的坚定少女,活生生被他唬成了一枚小结巴:“你、你、你,为何也在台上?!”
   大唐浮世卷 轶儿   第七章
  
  翟容学着她的结巴,道:“花、花、花……那个什么……什么蕊!”掌不住又在笑:“你,那个弹《归海波》吧。”
  
  秦嫣听他喊她名字喊得甚是恶劣,侧头不看他,可台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两人。她若犟着头,无论以何种方式站着,都难以自然协调。
  
  遂又识趣地朝向他,低头做出恰当的配合:“奴婢也不是弹太好,是否……”。
  
  翟容看她梗着脖子强按头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你奏乐我跳舞,其他曲子我跳不来。只能《归海波》了。”
  
  秦嫣明白了,翟家二郎主亲自上台“卖笑”来了!
  
  看来,丝蕊砸的不仅是“蔡玉班”的饭碗,连翟家也坐不住了。
  
  有人助阵,秦嫣自己又所学有限,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席地坐到舞台一侧一张人字纹竹簟上,斜斜抱起琵琶,五指一抡,清音流淌。
  
  翟容足下轻移,跃上朱鼓。
  
  他轻若鸿羽地落在鼓面,“嗒”的踏出第一声鼓响,正好落在秦嫣曲调的着点处。
  
  紧接着,他踩在那装饰着铜色圆钉的鼓边,足跟急旋,绕着朱鼓的边沿激转起来。那鼓只是松松搁在鼓架之上,稍微用力不匀就会斜侧。而他一路旋转,转满了一整圈,那鼓面依然安如磐石。
  
  一圈转完,秦嫣的急骤前奏恰好停止。
  
  他则单足鹤立亮相,台下半是真心,半是捧场,扬起一片喝彩。
  
  待到秦嫣主曲开始,他靴尖“咚咚”在鼓面上打出节拍。他在鼓面上或扬手,或伏背,或翻转,在鼓面上弹跳起来。
  
  唐国尚武亦尚舞,连当今至尊在朝堂大殿上亦会率群臣,引鼓乐,簪花起舞。翟容这种河西小郎君自然多少都会一些。
  
  若论舞蹈技巧,翟容跟此处浸淫多年的舞技高手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他姿态刚劲潇洒,与乐声配合协调,还是引得人阵阵叫好。
  
  全场正关注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小孩童,穿着浅绿春衫童袍,扎着小发髻,趁自家乳母看得入神,挣脱乳母的怀抱,一溜烟跑上了舞台。扑在朱鼓边摇着那鼓架:“小叔,小叔,我也要上来!”
  
  那鸾凤鼓并非专为立人舞蹈所设,为了鼓声通透,鼓架很是纤细瘦巧。加之站了个人在上面,重心偏高,即使稚儿,全身靠在鼓身一边,也能撼动。
  
  翟容被那小孩推了鼓,摇摇一晃,鼓身立时侧翻!
  
  众人一片惊呼,怕那大鼓倾侧,要砸在那小儿郎身上!
  
  谁知,那鸾凤鼓非但不曾倒下,反而立了起来。翟家二郎君双腿控制着那大鼓,自己踏在鼓的一侧,升到半空。他在立起来的鼓侧劈腿、旋转,不见半丝惊慌。
  
  他看到是自己侄儿翟轶在底下,双足一拨,那鼓面回落,轻柔地重新摆平在鼓架上。他低腰伸
  手,将侄儿从鼓架之下,拉着小手拎上鼓面。
  
  小小儿郎刚闯了祸,浑然不觉。
  
  他升到高处,一点儿不犯怵,还似模似样地仿着翟容的动作。台下顿时轻松起来,轰然而笑,都认得是翟家主的独子。小儿郎也是翟家遗传的黑白分明大眼睛,一本正经摆动小身子的模样煞是可人。
  
  整个过程,鼓倒、鼓立、恢复平稳,外人看着只觉惊心动魄。翟羽翟家主却纹丝不动,并不担心轶儿被砸伤,对于自己兄弟十分放心。
  
  被孩子一搅,音乐和节奏就乱了度调,秦嫣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动作,虽然大致还是随着《归海波》的曲调,但翟容分了心,没有方才的严丝密合。秦嫣便随着他们的舞蹈,临时改变一些片段,重新跟上他们的步伐变动。
  
  翟容也意识到打扰了秦嫣的演奏,抱起轶儿回到应有的力度和敏捷上。《归海波》虽为长安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的手笔,实则乃出自翟容北海师门长辈的渊源,他比秦嫣更为熟悉这首曲子的精髓。
  
  投桃报李,他挥臂猱身,靴底连叩,开始带动秦嫣的音调。
  
  于是,鸾凤朱鼓上,气象又是一变。
  
  琵琶的清亮与凤鼓的重击密密契合。归海一涛那波澜宏大的韵律在两人之间引来转去,此起彼落,层层往复,延绵不绝。
  
  最有趣的就是轶儿,被自己小叔扛着飞转,并不觉害怕,坐在小叔的肩头笑得金铃儿一般脆亮。一曲演毕,台下掌声胜过先前任何的演出。诸人直夸翟家二郎君俊采神驰,令人心折。
  
  翟家主随着众人一起,含笑欣赏着自己兄弟和自家小郎君满场旋飞的身姿。宜郎归家不过几日,轶儿从未见过自己小叔,两人很快厮混得如此亲密,翟羽甚是欣慰。那轶儿日日追在小叔身后玩耍,说话也比平日里多了好几成,饭也多吃一碗。
  
  那蔡玉班跳飞天的舞伎坠下之后,翟家其实也需要挽回些场面。他便让宜郎上去救个场。本来翟羽打算由“蔡玉班”的许散由先生伴奏。宜郎主动提出,他们的花蕊小娘子会《归海波》,是查士洛的师傅陈应鹤先生亲手带入门的。于是才有了秦嫣上场的一幕。
  
  待翟羽的目光落到了坐在一边弹琵琶的少女身上。
  
  他湛黑的凤目陡然收缩,只见那小娘子满眼奕奕之色,显然弹得也很是过瘾。可是一张脸却毫无生动之气,那嫩若花瓣的菱角嘴上,甚至看不到一丝带笑的弧度。
  
  翟家主微微前倾。
  
  这个姑娘面容五官细细看去,生得极美。但是面颊上受尽西北风沙磨砺,黑黄粗糙,将她容色掩去三分。她脸上更充满了一种僵硬感,显得垂头丧气,满脸晦色,那点姿容又是少了三分。余下三分全在她的一双眼珠里。
  
  舞毕,翟容单手抱着轶儿从朱鼓上跳下来,看到秦嫣依然坐在竹簟上,便斜腰伸手拉她起来一道行礼。
  
  秦嫣很想避开他的手指。
  
  她感到,自从她暴露了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小身手,这个事实之后,他看着她的目光如同一只吃饱了肚子无事可干的狐狸,发现了一只折耳朵绒兔可以盘玩戏耍,老想凑过来拽拽对方的耳朵,捏捏对方的尾巴。她很反感,也很担心,他一旦感到饥饿,或是感觉无趣了,便会即刻亮出满口尖牙利齿,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咀嚼得骨头渣儿都不剩下。
  
  翟容按照胡礼,走到自己的伴奏协作者“花蕊小娘子”身边,握着她的手,另一手依然抱着轶儿,向全场行礼道谢。
  
  轻轻附在秦嫣耳边道:“你是什么人?”
  
  轶儿听到了,笑着学小叔说话:“什么人!”
  
  秦嫣挣扎不脱,抱着个琵琶,被他强行带着向台下行礼,不肯回答他的问题。翟容轻笑:“明日我去蔡玉班找你,不许溜走!”轶儿依然鹦鹉学舌,对着秦嫣奶声道:“不许溜走!”翟容被他逗乐了,亲了轶儿小脑袋一下,道:“小叔真喜欢你!”轶儿看着小叔,笑道:“喜欢……”
  秦嫣避开去看轶儿无邪的笑容。她特别讨厌与这种小孩接触。
  
  翟容抱稳轶儿,拽着秦嫣换个方向,重新又向着台下行了个礼。
  
  台下的翟羽盯着秦嫣的脸,无论翟容如何挟制她,她始终板着一张小脸,无喜亦无怒。
  
  看着如此一张神情略有特异的面容,翟羽心中似有什么微微一撞,身边的热闹喜庆顿时都与他无关了:“摩尼奴,血修罗……面僵直……”
  
  他长久地看着那个女孩子。抿一抿双唇,思忖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长长食指在檀木胡椅扶手上轻轻击了两击,朝成叔招一下手指。那灰发健仆便脚步轻捷地走到他身边,翟羽低声吩咐了几句。
  
  见成叔走向“蔡玉班”所在之处,翟家主便风度儒雅地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众人的嘈杂就开始慢慢退潮了。
  
  翟家主袍袖一展,众人立时静音。翟家主说午后已至,相邀各位上寺外车马,去翟府上饮宴。贵亲、族众们站起离席,由奴子们趋步上前,带路引着他们去各自的车驾、马匹处。女子们也戴起幂篱,或坐车,或骑马往翟府而去。
  
  敦煌属边城,商旅众多,各国胡杂,宵禁制度、里坊制度尤为严谨。他们一般都在晌午饮宴,至天微黑回各自府邸。若是族亲好友,则往往留宿府中,彻夜饮酒,醉卧客房。
  
  翟家主安排完客人,徐徐走到戏台下,来见一见这个“面僵直”的无名少女。
  
  秦嫣迫不及待地挣脱出翟容的铁钳之爪,看到翟家主来到戏台下,抱着琵琶打算行礼。
  
  翟容将侄儿放在地上,轶儿叫着“阿父”,迈动胖腿走到翟羽身边。翟羽便将他抱起来,看来轶儿平日甚受其父宠爱,熟练地环住父亲的脖子,软嫩的脸蛋便贴在了翟家主的胸前。
  
  秦嫣望着翟羽。
  
  此时,这个男人没了方才审视众人、调控全场的威严,看着自己稚儿微笑的面容令她产生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秦嫣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翟家主的模样。
  
  翟家主抚拍了轶儿一会儿,问了他几句台上跳舞感觉如何?轶儿絮絮跟父亲说了几句。翟羽便将轶儿交给随跟上来的乳娘。微微仰头,目光注视着台上手持琵琶的秦嫣。秦嫣觉得他对她有话要说,便走过去,低低曲起膝盖,恭敬行礼。
  
  “花蕊娘子,”翟羽对着秦嫣,道,“翟某,可否相请姑娘入府三日,为我演奏?”
  
  他此言一出,连正要从舞台上跃下平地的翟容也颇感讶然,停下脚步扫视自己的兄长。
  
  秦嫣心中紧缩,翟容本说明日来找她,已经令她头痛难言。若是留下来,还不是任翟容鱼肉了?况且,丝蕊坠楼之事还不分明,她还想跟着回去问问,究竟是如何出了什么事情?
  
  翟容负手立到秦嫣身边,秦嫣胆怯地看一眼他的身影。她只得认命,向翟家主再度施礼:“谢过翟家主盛情相邀,奴婢从命。请容奴婢跟班主说下。”
  
  翟羽转身,带着一群人去自己的马匹、车驾处。
  
  成叔领着一名仆妇出来,跟秦嫣介绍,这是管十一娘,让她带着秦嫣去坐马车。其他婢妇、奴子们都是要步行回府的。她是客人,家主特意关照让她随车入府,再让管十一娘带她洗沐吃些点心,安排好她的住宿,让她休息一下。
  
  翟容心满意足。
  
  这只大狐狸知道,绒兔儿今晚被自家大哥捉到笼子里了。他可以挑个闲空的时候慢慢撩拨、细细拷问。明明颇有些身手,大泽边竟然敢瞒骗于他,这样的丫头实在要拽出她的底细来,查剥个通透!
  
  他整一下衣袍,跳下舞台步履悠闲地扬长而去。
   大唐浮世卷 青莲   第八章
  
  翟府的“郁远堂”上,金银平脱的髹漆平林鹿群屏风相间隔,分宾主合围共食,约有二十桌。半尺高的案桌上,摆放着大食产的银彩绘鎏金果盘、金酒具,镶嵌着拇指大的红玛瑙。
  
  奴子们弯腰来往穿梭,送上来自西域和中原各处的名贵菜肴。身着重石青色七破间裙的内苑婢侍为各位族亲贵客,或素手破果皮、或以银制小槌打开骆驼骨髓,或以尖细的乌檀木著挑去产自寒湖的鲜鱼背刺……
  
  众人在席间,向着翟家两位郎主和小郎君不时敬酒。
  
  从桐子街请来的“席纠”娘子们打扮得雍容华贵,齐胸烟罗裙上只以薄纱轻覆,玉臂浅露,雪胸隐约。美人妙语如珠,出口成诗,逗笑得满场客人,觥筹碰撞、语笑燕然。
  
  厅堂没有门,两面锦缎帷幕以涂金青鸟纹铜钩挽起。朝向庭院的一面,有翟家私养乐班在奏乐助兴。几个本族年轻人耐不住“骰盘令”的拘谨,早早就开始行起击鼓传花一般的“抛打令”,彩球落到谁手中,就要起身在庭院里随着乐班的琴声来一段舞蹈。
  
  一番酒喝到日落时分,夕阳返照屏风,便开始有人告辞。摇曳着五彩绸带的香车宝马,载着河西贵人们,在熏熏酒意中走出了翟府。翟容亲到门口送人。
  
  翟家主则留在“郁远堂”内招呼族中亲朋。
  
  此时已经令下人将先前的宴席撤走,重新换了烫过的越州浅色酒具、茶碗、豆盏,重新摆过席位。还为族中老人们传了靠胳膊的凭儿和塞在腰下的软枕,让族中亲众可以放松一些随意趺坐。
  留下来的都是族中近亲,是要在翟府过夜的。这样的酒席通常要饮至深夜。女眷们不胜酒力,在婢侍的搀扶下,去后宅客房更衣洗沐了。
  
  翟容送完宾客回到“郁远堂上”,听到如此对话。
  
  “……翟家主,二郎主已近冠岁,可要留意起亲事来。”一名族老道。唐国战乱刚结束,圣上提倡男子二十弱冠前而婚,翟容十七岁定个亲也是应当在考虑之中的。
  
  翟羽道:“舍弟去岁在长安‘太极宫’被皇上亲敕为皇家近卫,此事就不当着急了。”
  
  男子作官则要为政务、军务奔波忙碌,三十娶妻的都有。当然,侍妾可以早早就纳。例如,他与宜郎的父亲翟云诚便是如此,二十三岁从军前,家中有一侍妾生下了翟羽。直到三十多岁才娶了华阴的杨氏女为正妻,有了翟容。
  
  那族老惊喜地张大眼睛:“二郎主入仕了?”翟羽道:“二郎要多奉侍圣上,待多些功劳在身上,以后为官能有‘上资’之选,会更有前途。”唐国论功行赏之时,同样的军功,依照出身不同而分“上中下”三资,各有高低。
  
  少倾,有人拈须而笑:“如此甚好,待二郎主年过弱冠,这族中又可以出一个做官的家主了。”
  
  翟羽微笑。
  
  的确,宜郎才是翟家长房嫡孙。翟羽只是侍妾所生的庶出长子。
  
  当年他们父亲去世之时,宜郎只有六岁,因吐谷浑趁中原隋唐更迭之乱入侵敦煌,翟家族众迫于无奈才推举他暂代家主,说好等翟容行过成人礼之后,便将家主之位让出来。翟羽接了圣上的差遣,做了河西密谍头目,身上只能捐个散官。从表面看,是个没什么官身的散人。做这个翟氏家主,显得越发名不正言不顺了。
  
  翟容看族中之人又在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对他大哥口无遮拦。这就是他不喜回敦煌的原因。若没有他在,大哥自然能将一切镇得好好的,他一回来,大哥的位置就微妙了。
  
  翟容桌下握一把翟羽的手腕。翟羽明白兄弟要替自己打抱不平,反手拍拍他的手臂,微微摇头,示意无妨,莫要出头。以他如今在翟家、在敦煌的地位,已经不在乎这几句闲话了。
  
  这些话,族老们本来就是说给翟容听的。让他知道,这翟家不是他大哥的。平日里根本不敢提。
  
  翟容便当他们是山风吹过,拿起葵瓣白瓷盏敬自己兄长酒:“哥,今日费心了。敬你!”翟羽抬手回他的酒。
  
  翟家族老敢如此大胆唐突的缘由,翟羽出身不好是一件,更要紧的一件则是他的妻室令族人不满。
  
  族人希望翟羽结交中原世家族姓的姻亲,来提高翟家的地位。翟羽偏从关外带回来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那女子性情乖戾,不堪受族人白眼相待,生下孩子不久,竟弃家而走。
  
  这让族人如何接受?
  
  只是翟家在西域道上的所有关卡、行商人脉都被翟羽牢牢捏在手中。这十几年来,翟家在敦煌的地位,也是他一步步做大的。否则,哪怕翟容年龄幼小,他们也可以找一个妥当的族人把持大权。如今只能仰翟羽的鼻息,受制于他。
  
  他们唯有盼着翟羽尽早将家主之位归还翟容,无论如何,轶儿这样血统不明的孩子,不能继承翟家。对于族人的想法,翟容选择:干卿何事?在他心目中,大哥说轶儿是他的孩子,自然就不会错。这翟家家主送与他做,他都不稀罕。
  
  翟羽之妻名叫玉青莲。在翟容失去父母之后,曾经抚养了他三年,翟容的印象中,嫂子是个美丽的清冷女子,兄长为她建了一座高阁,名为“无遥阁”。嫂子时常一个人在“无遥阁”眺望远处的祁连山。
  
  翟容认为,自己兄长对她的确是心有所牵,处理了家务常陪她一起在“无遥阁”上,那应该是他们一段平静温馨的日子。
  
  兄长从各国的商队中,挑选了最华美的唐国茶具、最精致的波斯毛毯,最剔透的弗林国琉璃,在“无遥阁”中摆放使用。每日研究最新奇的菜品,从各处搜罗香气清远的茶叶,供自己的妻子享用。两个人时常坐在那朱丝黑纹的绸墩上,看着远处饮茶、聊天,一望就是好几个时辰。
  
  两个人都喜欢种花草,尤其是那些深山中的奇花异草。
  
  兄长常去祁连山中寻找花根茎球、珍稀种子回来。他们俩用祁连山每日运进城里的雪水,以滴管慢慢饲养。三年里翟容见过无数异色奇香的花草,在“无遥阁”上次第开放。
  
  因翟容那时候睡觉不□□稳,嫂子还会挑安神补气的草花让奴子们装在琉璃长瓶中,供在他的屋子里,让这个失去父母的孤单孩子有一宿安眠。
  
  翟容还能记得,那一回,一种名为“明月珠兰”的奇花,在夜间开放之时,“无遥阁”上洒满蓝色星星点点的花粉亮点,在夜空中飘浮流动,宛如萤火虫一般起舞。他忍不住悄悄爬到对面的树上去看花。同时,也看到了嫂子低头侍弄珠兰的身影,而兄长看她的眼神温柔,令翟容此生难忘。以及大哥飞身过来,一把将他从密层葱茂的树叶中拽出来的情形,嫂子笑得美眸含春的模样,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中……
  
  翟容觉得,嫂子也是在乎兄长的。以兄长对她的维护之心,她肯定不是族人口中那个会因为闲言闲语抛家弃子出走的“乖戾”女子。
  
  无论曾经如何琴瑟相合过,五年前,玉嫂子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翟家。翟容以为兄长会不顾一切去找她。
  
  但是据成叔说,翟羽只是将自己锁在“无遥阁”,五日不曾出来。
  
  第六日他满脸憔悴地走出来,吩咐打开府门,拿出那几天累积的会客单,重新坐回那个家主才能使用的“朱雀书房”。从那一日起,那个会调香、弄菜哄自己妻子笑颜的翟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滴水不漏,打理翟家上下的翟家主。
  
  不管族中人如何看待轶儿,翟容都觉得,轶儿就是他的亲侄子。如果兄长愿意,要让轶儿日后继承家业,他也会毫不含糊帮助轶儿的。
  
  翟家兄弟陪着族亲老少在“郁远堂”喝酒。敦煌城已经宵禁了,整个城市渐渐陷入了黑暗。翟家灯火辉煌如琉璃世界,从高空往下看去,如万顷纯黑波涛中的一只通明小舟。
  
  翟家的另一边,秦嫣正在受着指责。
  
  负责照看秦嫣的是一位姓管的大娘子,年逾四旬,排行十一。
  
  虽是外宅粗使婆姨,倒也算看着翟家兄弟俩长大。她一腔老母鸡护犊子的心态,时常可怜翟家二位郎主年少失怙。
  
  十来年前,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因曾与前隋朝联姻,李唐取代隋朝杨氏之后,慕容氏对中原不甚友好。趁王世充牵制李唐军力,无力顾及西北,慕容伏允命麾下牙将犉可依,袭击敦煌城,以掠取财物,威慑中原。
  
  当时的翟家家主翟云诚正担任敦煌骑云将军,率兵抗敌城墙上。奈何前面是来自草原的虎狼之师,背后的中原王族陷于军阀混战,无力驰援。闭城坚守了三个月,终于在一次艰难的攻城防守战中,被乱箭射死。其妻杨氏悲恸过度引发喘息之症,当夜也随了夫君而去。遗下翟容才五六岁。
  
  眼看城池将破,吐谷浑忽然毫无预兆地退了兵。据说他们的三位王子带着吐谷浑一万精兵增援敦煌,旨在彻底瓦解中原在河西的力量。这三位王子在驰援路上,竟被人入万军取了首级,引起内乱,吐谷浑的所有军队将领不得不奉诏回牙庭休整。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围燕救赵”将吐谷浑闹得政权飘摇的,正是翟云诚的庶长子,翟羽。
  
  翟羽飞马赶回敦煌,方知道父母因他迟了一步,已经在吐谷浑内乱之前双双西去。惊悔交集,吐血昏倒在灵堂前。躺了足足一个月,几乎一病不起。二郎主幼小,骤失父母,兄长又如此奄奄一息,内心惊惧可想而知。
  
  管大娘子当时正当盛年,提物、烧热水、扛木柴,手脚灵便很是得用。她的夫君和如今翟家总管成叔,曾经同为老家主的亲随,一起帮着打理翟家上下,亲身参与翟家救治大郎,照顾二郎的事务。这几年管娘子年龄大了,做不动粗活了,赋养在翟府。自己又不曾生出个一儿半女,将两位郎主视作眼珠子,最见不得有人伤着两位主子一星半点。
  
  今日这“蔡玉班”闹出如此动静,怎能不好好出个气?!
  
  气哼哼从竹林里拗了一根细长的竹条来,几把将翠生生的竹叶捋掉,露出那竹枝来,“啪!”一声用力抽在秦嫣面前的一张小石条桌上:“老成说了,小娘子你是娇客,老娘偏不信这个邪!”她歪鼻子吹着火气道:“今儿这道理老太婆要给你掰扯掰扯,你们蔡玉班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啪!”又是一下狠狠抽在秦嫣面前。
  
  秦嫣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
  
  她觉得自己好歹也算个客人吧?总不能就地将她给打一顿吧? 大唐浮世卷 壁咚   第九章
  
  秦嫣被管大娘臭骂了一顿,心里想,这翟家是故意的故意的吧?故意让这么一个脾气不好的大娘子来骂她,替翟家出气么?好……有趣。
  
  管娘子骂累了,成叔走出来当和事佬:“莺儿,满院子都是你骂人的声音,当心家主听到了说你的不是。”
  
  管娘子似乎不怕成叔,那小竹条已经被她甩断得剩不下多少,在石条桌上戳着:“我就是气不过有人欺负翟家两位小郎君……三位。”她连忙把轶儿也补进去。
  
  成叔宠溺地笑了笑:“好了,骂完了,快些带小娘子去梳洗吧。人姑娘也是好脾气,被你骂了小半个时辰了。”他看了一眼秦嫣,小姑娘脸不红气不喘,如此被夹枪带棒受冤屈,连个泪花儿都看不到。管娘子嗔道:“要你来充什么好人?出了气自会好好做事。”
  
  秦嫣看着成叔的表情,跟那风韵犹存的大娘子眉来眼去的……这是什么?打情骂俏?好……有趣。
  
  成叔看着管娘子带着那花蕊小娘子向着“杏香园”走去,那里是翟家自己蓄养乐班之处,他已经吩咐将一间空房腾出来打扫干净让姑娘住进去。乐班的乐师歌姬如今都在“郁远堂”上为主人的酒宴助兴。远远能听到主厅传来的丝竹之声。
  
  成叔转身走向了黑暗之中,家主让他将这位花蕊小娘子送到管娘子手中,知道这婆子性情耿直脾气火爆,肯定把姑娘磋磨一阵才会好好待她。让成叔在旁边,看着那花蕊小娘子的反应。
  
  那小娘子看起来呆呆的,是惊是吓也看不出个神情来。想是平日里吃打骂吃多了不敢言语,他也知道管莺儿只是刀子嘴,心肠软得跟豆腐似的,不会动那姑娘一个手指头的。家主让他盯着那姑娘的脸,成叔觉得小姑娘长得挺好看,只是还没长开,小小的一团缩着。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就是她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莺儿骂她也罢,他去劝解也罢,她始终那副呆呆的模样。
  
  成叔摇头,家主在计较什么呢?
  
  管十一娘一路走一路心中松快,自从知道“蔡玉班”有人坠楼,她就心疼得两位郎主不行,二郎主难得回来一趟,这什么乐班非要闹出这等夭蛾子来令人不快。她也知道族中各位辈分高的长老对翟家主一直甚有意见,在河西达官贵人面前出洋相,她恨不能生啖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蔡玉班”。
  
  又想到二郎主上台跳舞那个潇洒,管大娘子心中满是得意,看着那小小儿郎从奶娃娃一点点长大,出去了七、八年,出落得如此好看,整个河西的未婚后生加起来都不如他标致!当年她可是抱过他的!
  
  发过一通火之后的管大娘子,恢复了热心肠。
  
  对秦嫣道:“小娘子,进了这里,一应吃穿翟府都会提供,你不要再用自己乐班的那些东西了。等会儿洗沐之后会有人帮你收起来,洗干净了三天以后再还到你手中。”提起衣服,她目光扫过秦嫣身上的粗麻衣衫,问道,“你们乐班都不给表演的琴师几件好衣服吗?”
  
  秦嫣回复:“这已经是奴婢的好衣服了,奴婢只是琴师,不需要出头露面的。”秦嫣觉得身上的衣裳已经甚是整齐了。
  
  管娘子平日里也不出府,看的都是府中乐班姑娘们的衣服,因为她们都只是在府中来去。服饰就不那么严格按照唐国制度了,往往有一些越制之处,甚至有时候也会穿些丝绸在身上。是以,确实比秦嫣这种民间乐坊的姑娘们要穿得体面得多。
  
  秦嫣听着管娘子一路絮叨,走进了杏香园。
  
  里面杏花烂漫,隐约可见屋宇层叠,应该是翟家私养乐班的地方。正走进去,听到一串琵琶声从远处轻柔飘来。秦嫣听得停住了脚步,这琵琶声幽怨中带着柔情,很是优美。她此时,方觉得,翟家主让她在这里住三天演奏,大约还是给“蔡玉班”个台阶的意思吧?以那杏香园里面这位乐师的音律造诣,她秦嫣这些实在是不够看的。
  
  管娘子命几个奴子给秦嫣准备了洗沐之水,秦嫣在“蔡玉班”并没有独立使用的木桶,都是四五个姑娘轮流合用一下而已。坐在翟府提供的这个洒了花瓣的黄柏浴斛,她连手脚都放不好地方了。
  
  竟然还有奴子打算来给她搓身子。秦嫣连忙回绝,实在不适应这样的服侍。
  
  管娘子插腰站在沐浴间里,鄙视着秦嫣光溜溜的瘦身子,道:“家主待小娘子是客人,所以我们才如此做,小娘子不喜欢就算了。我去让梳头娘子来给姑娘理妆吧。”
  
  梳洗完毕,秦嫣从洗沐屋子走出来,穿过紫藤花架,踩着杏花林下的卵石小径,管娘子将她的屋子指给她看,说自己就住在旁边,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秦嫣低头应了,心想她那爆碳脾气,还是少麻烦这位大娘子吧?
  
  安排给她的屋子,就在杏香园门口的左拐之处,应该就是乐班的客房。
  
  秦嫣在“蔡玉班”的房间是朱红栏子白墙纸的屋子,收拾得也甚是整洁。
  
  可是跟翟家相比,还是云泥之别。这间屋子打扫得纤尘难见,长长的竹枝纹隔窗上,糊着的是青萝素纱。窗外一株西府海棠,斜阳下颗颗红苞艳若相思豆。屋子里的摆设哪里像给小乐伎住的?越窑宝莲盏、凤头单耳瓶、八瓣莲音长颈瓶……设色雅致、玉璧无瑕、清净不染。房中扁床上放着她的琵琶。
  
  秦嫣看到屋子一边还有一面铜镜。
  
  铜镜的贵重,秦嫣是知道的。整个“蔡玉班”只三个葡萄花纹架的大铜镜,每次姑娘们上妆以后要排队轮流去整理妆容。如今,就随随便便放在一个小乐伎的临时住所里。
  
  秦嫣坐到铜镜前,方才洗沐之后,梳头娘子嫌她肤色难看,重重给她拍了白/粉,额头上浅浅描了一道鹅黄,化出了肤若凝脂的妆容。给她梳了唐人姑娘流行的双鬟垂髻,发鬟中垂着殷红的璎珞流苏。乌眉雪肤,黑发红樱,好看得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秦嫣是中原人。依稀记得自己原先的家里是很大的,也有奴子,仆妇整天追在身后,应当也是个有些身份人家的小姐。只是她不记得父母的姓名与长相。
  
  她知道自己今年十五岁,在扎合谷见到过八次红绒花盛开的情景。她猜测自己是六岁左右才与家人走失的。
  
  在扎合谷之时,她总是记挂着要回到中原找到父母,做回她那个唐国娘子的身份,每日都拿麻布绑着脸。免得脸上染上太多荒漠风霜,父母会不认得她。可惜风餐露宿,还是一日比一日长得焦黄。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父亲叫什么了。隐约的记忆里,家人、仆妇、乳娘都只唤她“嫣儿”,又似乎姓“青”?长清哥哥从汉人姓氏中给她选了这个“秦”字,于是她的名字就叫做“秦嫣”,至于是否真的如此,那就无从得知了。
  
  此时一个人坐在这个润华轩明的屋子里,面对着那影像朦胧的铜镜。秦嫣恍惚有了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已经回到了中原那不知在何处的家中。她拿起搁在铜镜旁的口脂,含了一片芸雪胭脂,让双唇红润。呆呆地看着铜镜里那个清丽秀美的唐国小娘子,看了好久,慢慢流下了泪来……
  
  纵然记不清自己与家人的名姓与面貌,可是有些事情依然刻骨铭心。
  
  她能记得阿父将她扛在肩膀上飞转的欢乐,她能记得阿娘低头给她梳发挽髻的慈柔。多少次从梦里,见到家中雕梁宝妆的亭台楼阁;多少次在梦里,又走在了虹桥跃波的庭院里……阿父,阿娘,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还记得她呢?
  
  窗户无声推开,一个身影滑入秦嫣的房间。此人知道秦嫣能力有限,故意带起一点不轻不重的风声。一只手五指贲张向她背上抓去。秦嫣发现了,回身避开那只手。
  
  心念一转,没有直接痛下杀手。
  
  而她一旦不选择将对方瞬间封喉夺命,她的功夫就低得可以任人摆布了。不足两个回合,对方一掌拍在她身上,秦嫣咚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粉墙上。对方顺势把她肩膀一把按紧,将她牢牢控制在墙上。
  
  按住她的正是翟容,正要开口说话。
  
  低头看到,她刚染过口脂的双唇上,樱桃般的红润。睫毛上珠泪涟涟,如水晶粒儿一般,正顺着娇嫩脸颊缓缓滑落。
  
  她在他面前,时常灰头土脸,很少这般衣着整齐,更何况点缀妆容?几乎可以说是脱胎换了个人。
  
  翟容怔了怔,手如被灼烧了一般连忙松开。
  
  他尴尬到脸上起了绯色,道:“我来看看你这儿……”他斜身假装看着窗外的夕阳余晖,道;“你……那个……你哭什么?”硬着头皮问,“是我弄疼你哪里不曾?”
  
  秦嫣知道他是来试试自己的武功的。其实也试不出什么,她只是手眼步法协调,反应敏捷而已,没有什么高深的功夫可以被试出来。
  
  她擦了一把眼睛,已然恢复了常态,给他行礼:“无关翟郎主。奴婢只是想起伤心之事,请郎主见谅。请问郎主有何吩咐?”因为是以下人身份在他们的家里,她换了下人的语气称呼他。
  
  翟容听着小姑娘不是被他打哭的,稍微松了口气,抄手站着。一时忘了进来找她的初衷,不觉僵在那里。
  
  看他不说话,秦嫣咕哝着有点冷,故意擦过他的身子,走到东边的窗户。认真看了一下长条隔窗,用稍微幅度大一些的动作将窗扉关上,并且当着翟容的面,将铜搭扣牢牢拴紧。
  
  虽然不便跟他顶嘴。但是堂堂家中的主人,翻客人的窗户进门,他不丢脸,她替他丢脸!
   大唐浮世卷 慧彻   第十章
  
  翟容待自己不那么尴尬了,脸上不那么烫了。问秦嫣:“你不请我坐吗?”秦嫣屈了膝,将他让到屋子一侧宽大厚实的曲足案边。
  
  翟容掀袍坐定在蔺草编成的洁白坐席上。
  
  秦嫣看到翟容酒席之后又换了身衣裳,白色的绵底织锦袍子上,衣纹熨烫得行云流水。整个人看起来不似白日那般张扬,倒颇有几分玉树芝兰的气度。
  
  她跽坐在他的身边,从暖斗里拿起葵形瓷茶盏,替他筛了一碗茶水。翟容反手给她也取了个杯子,倒了一碗茶放在对手的桌面上,对秦嫣一招:“你过来,坐这里。”
  
  秦嫣挪在他对面坐下,看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韧长的手指缓缓摸着茶盏上点点微凸的瓷釉。凑得这般近,秦嫣才算看出来,这是一只握惯了刀的手,虽然手背的皮肤看起来,皎洁得好似手上的瓷器,手心却会有一把薄茧,捏物即碎。
  
  她还留意到,他的手指指甲两侧有很多毛刺……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脸,没想到看起来少年老成的人,居然还有咬指甲的毛病……
  
  秦嫣正在胡思乱想中,翟容放下茶盏,对她说:“花蕊娘子,我是来跟你说,你那姐妹坠楼并非意外。”
  
  秦嫣垂着眼皮听他说话。此事她虽则关心,但与她毕竟关系不是很大。先前担忧蔡班主上下的饭碗,如今翟家主出面保了蔡玉班,自然没什么可忧心的。
  
  翟容说:“我哥查出来,她身上的护绳是被人用利器割断的。”
  
  秦嫣看看他,她想不出是谁割断那绳子。上台之前蔡班主亲自让人上去验看过。此后,又有工匠在下面把守。
  
  翟容说:“我们初步排查了一下,割断绳索的,似乎是你的那位姐妹?”
  
  秦嫣想不出丝蕊如此做的缘由。如此高的地方,秦嫣也只能保证一边往下坠落,一边抓住那些架子减慢坠速,笔直掉下来肯定是摔坏了。
  
  翟容说:“花蕊,那个女人并不顾你们‘蔡玉班’几百口人的生计,能这样一跳,必有隐情。所以我来跟你问问,平日里你与那小娘子相处,可有什么异常?”
  
  秦嫣仔细回忆着,跟丝蕊相处的一幕幕往事从脑海中缓缓而过。丝蕊是个普通舞姬,基本功虽然不错,但也在寻常水准。她心想,什么事情,能够让一个姑娘家狠绝到自己从如此高台上往下跳?
  
  想了半日,她摇头说:“并无异常。我们一起从居延泽过来,一起学艺,她跳舞确实不错,但是班主选她也是看上她长得好看。”
  
  翟容说:“一点儿破绽都没有?比如,晚上会不会去跟什么人接触?”
  
  秦嫣说:“没有,在路上我们都是一辆马车里睡觉的,到了敦煌我们睡一屋,没看到她去跟什么人接触过。”
  
  “以你的能力,你说没有异常就一定没有异常了。”翟容道。
  
  秦嫣点头:“如果有特别之处,我一定会留意到的。”
  
  “说得也是,说起来,还是你的破绽比她多很多。”翟容语气似乎淡然。
  
  秦嫣只觉得心中微微一跳,抬眼看向翟容,他眸光如电,正在专注端详她。秦嫣警觉起来,他究竟是要询问丝蕊,还是要套问她?
  
  秦嫣想了想,旋即又无所谓起来。自从踏入了这个防备森严的敦煌,她已经几乎可以确认,此番刺杀□□使臣的任务,她必然有来无回。当时就打定注意,与其如履薄冰地隐匿自己的踪迹,还不如放开心胸,好好享受手中有限的时光。
  
  是啊,只消有退路。在大泽边,她不会木秀于林地去学那什么《归海波》,规矩做个低等乐师伺机埋伏就是了,根本轮不到来翟府表演;在香积寺,哪怕丝蕊在她面前摔成血人,她也决不会动弹一根眉毛,让翟容有机会一窥她的真相。
  
  冷酷和隐忍低调,这曾是她身为一名扎合谷“刀奴”,最重要的修为。
  
  只是自从靠近唐国,生死早已没了悬念。
  
  那高挂在头上的夺命刚刃,她也早已学会无视。人生短暂,她要好好真性情一把,率性地过完这个月。翟容观察她的神情,她似乎略微紧张了一下,可是很快就又释然了。
  
  翟容继续紧逼一步。他从靴筒中抽出一根细长之物,打开包着的帕巾。
  
  这一下把秦嫣吓到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这是一根长约五寸有余的金针,上面幽幽然泛着一层蓝紫色的光芒。翟容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顿促,缓了许久才慢慢恢复平静。
  
  “是毒针吗?”秦嫣看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说话。她尽量做出不太确定的模样,但是也不能做出一窍不通的模样。她的身手都快被翟容看光了,再做出一副蒙昧无知的模样,反而显得不那么贴切。
  
  翟容点头:“我从那小娘子身上搜出来的。”
  
  秦嫣说:“她……她要杀谁?”
  
  翟容说:“你觉得她从高台上跳下来,谁会去接住她?”
  
  “不是你吗?”
  
  “不是,是我哥。”翟容肯定地说。
  
  “什么?”秦嫣脑海中闪过翟家主那张脸,“翟家主……”
  
  翟容说:“那么高的台,整个人落下来冲撞力之大,不是普通练武之人可以承受。而当时在台下,能够有这个能力将那小娘子救起的,只有我大哥。我大哥去接她必然会失去警惕,然后她只消……”他做了个以针插入的手势。
  
  “啊……”秦嫣浑身打个大寒颤,脸色雪白了。望着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翟容皱眉:“你怎么了?吓成这样?”
  
  秦嫣赶紧让自己回过神来,她仍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可是你也在啊,为什么不是你呢?”
  
  “这正是可恶之处!”他用那块帕子将那金针小心裹好,说道:“如果我在场,去救人的可能是我,可是他们知道,若不是特殊情况,我是不会出现在那个宴席上的。”
  
  “这怎么会知道啊?”秦嫣斜着看他,别人又不是你小爷肚子里蛔虫。
  
  翟容说:“我这次回来,族老要让我从我哥手里接回翟家。今日主座也是让给我的,而我是不愿意担这个家主之位的。我只能避开席面,先前我不是带着你去香积寺看风景么?”
  
  秦嫣点点头,若不是她恳求,他确实没有打算去看“蔡玉班”的演出。
  
  心中将翟家主和翟容对比了一番,觉得翟家主分明比眼前这个少年人更稳重,更可靠,族老们的头脑中必然淋了雨不曾晒干。秦嫣此时意识到了他在跟她说起的,可能是翟家的隐秘。便闭口不语了。
  
  翟容明白她的心思,道:“这并非什么秘密。只不过你刚到敦煌来并不清楚,我哥是庶长子,我是嫡长子。翟家都觉得他名不正言不顺。指使你那姐妹行刺之人,对于翟家是有一定了解的。”
  
  秦嫣低下头,手上的茶杯依然还有残温,哪怕是看起来富甲一方的翟府,也并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她想到戏台边,翟家主那长长的眼尾里微微含有的笑意,他看着轶儿的目光,暖得能令人融化。
  
  这样亲和可敬的人,也会被人盯上。
  
  秦嫣说:“可是,翟家主也没有去救人。只消他不过去,丝蕊无法刺杀他啊。”
  
  翟容撇她一眼:“有你这么一个全力施救姐妹之人,他当然不会出手了。”
  
  秦嫣低头一想,的确是,翟家主坐在舞台正对面,她从乐师座位去救丝蕊,翟家主那个位置是能够看到的。按照翟容的说法,翟家主也是武功高强之人,自然也能够分辨出,秦嫣的能力还是能保住丝蕊性命无忧的。
  
  翟容一拍桌子,茶杯乱跳,也吓了秦嫣一跳,他怒道:“真是防不胜防!这河西之乱,哪里都有刺客!”指着秦嫣道:“你身手这么好,你是不是个刺客?”
  
  “……”
  
  翟容步步紧逼:“你在大泽就满身破绽了。你知不知道陈应鹤先生为何连乐班都不进了,不告而别?”
  
  秦嫣听着他说话,手指不觉握紧了那厚润的案桌边沿。
  
  翟容剑眉微敛:“其实傅老先生和冲云子道长当时就觉得你不对劲,是陈老先生帮你遮瞒过去。进了敦煌城,他一介布衣,没法为你挡了。你说说看,你到底来刺杀谁的?”
  
  秦嫣被他吓得不轻。
  
  不过,身为扎合谷“草字圈”公认最好的两大“刀奴”之一,她有着抵赖到底的顽强。
  
  她睁大眼睛,并没有如弱女子般嘤嘤而哭的姿态,她自知自己本来就没那种小女儿身姿,做出来也是惺惺作态。
  
  她昂头接住翟容如刀的目光,略带一些怒色:“身手好一些就是刺客了吗?我阿耶从小就跟我说,别以为这世上会有男子保护你,除了阿耶一个都不可相信。我从小练武,就是为了少受辖制!”
  
  “可怜我阿耶……他、他……”
  
  秦嫣沉默了一下,似乎心痛难以再言,低下头身子颤抖。
  
  翟容静静坐着,等她不再发抖,问:“你阿耶是谁你怎么会流落此处”
  
  秦嫣沉首半日,仿佛鼓足勇气一般,轻声道:“是……是图霍尔这个贼子。”
  
  “图霍尔”翟容毕竟久不在河西,对这里的匪帮不够熟悉。
  
  “是!”秦嫣做出下定决心、和盘托出的模样,“他、他将我逼出南云山!我好不容易趁驱逐东图桑,圣人大赦天下浮浪人,拿到了这份‘花蕊’的公验。如今有了安定的日子。我要去杀什么人?这世间什么人值得我去动手?”
  
  翟容问:“南云山……图霍尔?你是谁?”
  
  秦嫣挪出坐席,膝行至翟容正面,低低拜伏。翟容将她扶住:“不须行礼,你说给我听。”
  
  秦嫣点头,开始“移花接木”,将南云山的那件惨案缓缓说给他听。
  
  秦嫣曾经去南云山执行过任务,对于南云山的状况十分了解。
  
  南云山是个响马山寨,幽若云是南云山十三鹰的幽九州之女。去年在一次抢劫驼队中,结识了一名出家之人,法名慧彻。她一见倾心,那出家人一心礼佛西行,不愿接受幽若云。
  
  幽若云要等待他回心转意,便将他囚禁在南云山自己的山洞里,日日相待。半年里,因幽若云心软,那出家人两次获得机会,逃出南云山。最后依然被幽若云带了回来。
  
  南云山的老三图霍尔,觊觎幽九州的秘藏财宝许久。因那慧彻在潜逃之时,与外邦有所联系。图霍尔便以幽若云通叛之嫌疑,鼓动南云山其他人马,血洗了幽九州的山洞。
  
  幽九州和手下一百多人拼死相斗,被乱箭射死,无辜的慧彻也在混战中命丧刀下。幽若云独自一人逃出南云山,不见了踪影。
  
  那幽若云比秦嫣年长一岁多,秦嫣自从被翟容看破武功,便开始想,哪一个身份可以符合如今的她。既会一些武艺,年龄相仿,又有隐埋过往身份,入唐国的理由。细想来,幽若云正好都符合。而南云山距离远在高昌西侧,翟容也不可能去找图霍尔认证。
  
  秦嫣将戏做完,便低眉垂眸,尽了人事便还须听其天命。她等待,看他是否信任她。
  
  她运气很好,因为翟容进来时,恰好看到了她避人哭泣的模样。他这种外冷内热的儿郎子,很见不得弱女子流泪,更何况还是如此独自偷偷饮涕,这是悲伤到极处了罢?
  
  翟容想起方才她盛装而泣的情景。
  
  如此红妆落泪,的确像是想起逝去的情郎而悲恸的模样。他再多疑,也被秦嫣那几颗真情泪珠,惹得不由先信了她几分。
  
  他说:“你逃出来这些日子,一定很艰难。”
  
  幽若云逃出来后,哭到血泪俱干。秦嫣一字一句将幽若云的话复述给翟容:“是慧彻救了我,我会珍重自己。虽然我知道,哪怕我是蝼蚁、是草芥,他也会伸手救我。”
  
  翟容说:“那慧彻僧……”他摇头,“你做的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蠢了。你白白坏了他的性命。”
  秦嫣依然模仿幽若云,轻轻合上双手,容色端庄地告诉翟容:“他不曾怪我。他只愿我能隐姓埋名,过上平静的日子就好。”
  
  合掌之时,秦嫣想到了长清哥哥。
  
  他站在戈壁灰黄的山崖下,双手合十向她送行的模样。他的短发在阳光下染着尘土的淡晕,一身陈旧洁净的僧衣在风中无声飘动。
  
  翟容观其神色姿态,宝相内蕴,这的确是个与佛家弟子相处甚深的少女。
  
  他的目光难得变得柔和了,轻声安慰她:“我明白了,你别太难过了。”看着她睫毛濡湿,眼圈粉融,想到她小小年纪痛失父亲与情郎,有心哄她高兴一些,道:“我带你去看件有趣的东西,你去不去?”
  
  管十一娘子提着食盒走进来,正听到这句话。
  
  看到自家二郎主柔声曼语,又见女孩子低头,粉颈纤弱的模样,心中微有吃惊:二郎主回来之前,翟家主特地吩咐成叔去奴场买了好几个绝色的丫头来。说是二郎主也半大不小了,若有他喜欢的就纳个妾,暖个床开开窍。免得毛手毛脚不通款曲,待到娶正妻之时有冲撞。
  
  二郎主回府好几天,从不见他正眼觑过那几个姑娘,宁愿蹲在后院跟一只四脚畜生玩。他嫡母家,华阴杨氏的表兄杨召,最是风流爱耍,几次要带这表弟去“云水一品居”结识艳姬,都被翟容推辞了。
  
  成叔担忧翟家人丁单薄,翟家主是不打算再纳妾生子了,一个轶儿已经让族人做足了文章。众人将希翼都放在翟容身上。成叔跟她提这事儿时,管娘子劝慰成叔,男孩子晚通人事一些也是有的,二郎主又是常年闭塞学艺,慢慢筹划。
  
  此时,二郎主却正对着这个小乐师低声慢语,颇有呵护之色。
  
  管十一娘顿生一种自家傻儿子要被来路不明的狐狸精拐走的错觉,食盒往两人中间一顿:“二郎主外边酒席肯定是吃饱了,不如外面逛逛。小娘子不曾吃饭。”
  
  翟容身子都没挪,笑对管娘子道:“十一娘,你给她什么好吃的?”说着便去掀那食盒盖。秦嫣也饿了许久,上场前不得好好用日膳。一时竟忘了跟管娘子打招呼,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翟容掀食盒。
  
  管十一娘子瞧着一肚子气:这不但是只狐狸精,还是一只贪吃没礼数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