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昔时因(一)   一片黄叶从山顶上飘落下来,晃晃悠悠的,过了好久,才落到这个山谷里。已是深秋了,外面天气甚冷,宁夏城安化王府里里外外都落满了黄叶。距离王府不远的山谷里,却还有些初夏的影子。一群连着一群的蝴蝶在山谷里飞舞着,说来奇怪,这些蝴蝶竟是白色的,在阳光下就像一个个乳白色的小精灵。   蝴蝶恋花,花依幽洞。其时,漫天夕阳随风潜入洞内,半昏半暗中,一对璧人醉心紧拥,斜看蝴蝶绕着洞口青藤黄花飞舞,四周寂静,蝴蝶振翅之声清晰可闻。过了良久,一声婴儿啼哭打破了山谷宁静。那女子幽幽叹息,先将手臂抽出来,再将男子手臂拢在一起,低声说道:“无忝哥哥,孩子又哭了。”那男子苦笑道:“他若知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如此艰难,不知还会不会烦你?”那女子站起身来,给婴儿喂了奶,哄婴儿睡了,看了看洞外明媚景色,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叫无忝的男子,约莫二十岁年纪。他妻子年纪与他相若,身上穿着件葱绿色裙子,在山洞中显得静幽雅淑,周身似隐隐散发出一圈淡绿色的光芒来。无忝瞧得痴了,听闻妻子叹息,转过身来,道:“紫翊妹子,你不想离开这里么?要是不想,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辈子。”紫翊一眨眼,泪珠儿从眼眶里挣脱出来,道:“我只想让父王看看他的外孙,不知怎的,我就是想让父王看到咱们幸福的模样儿。”无忝走到妻子身旁,伸出左臂搂住妻子,道:“咱们明日就出谷。”紫翊抬头看着丈夫硬朗消瘦的脸,道:“我就怕父王还不原谅咱们,外面的人口无遮拦,什么话都会说的,不知会怎么编排咱们的事儿?”无忝呵呵笑道:“管它怎么编排!纵然即刻赴死,也要圆了你的心愿。”紫翊伸手捂住丈夫的嘴:“我不准你说这等傻话。”回头看了看婴儿,道:“这孩子一出生就受了这么多的苦,但愿他今后再也不要受苦了。”   无忝握着妻子的手,瞧见婴儿嘬着手指笑,也忍不住笑了。紫翊道:“这孩子真像你。”无忝道:“我是他爹嘛!”紫翊道:“孩子要是长大了不好好的侍奉你,可就大不孝了。”无忝看着紫翊的眼睛道:“我知你的心思,你心里想回去侍奉师父,可又怕人家说闲话。”紫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怕别人说闲话,咱们真心实意的相爱,又有什么错呢?”   无忝见妻子天真无邪,心想:“紫翊妹子久在王府深院,极少抛头露面,当然不知这是错事了!我是真心实意的爱她,总要维护她的名节,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毁了她的名节!我柳无忝只不过是一个孤儿,生死荣辱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她乃是王族,又怎能蒙上这等丑事呢?也难怪师父毁我经脉。终身不得修练内功,我岂不如废人一样,又怎能保护妻儿呢?这担心万万不能说与她听的。”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妻子的手,道:“无忝哥哥是真心实意的爱紫翊妹子,紫翊妹子也是真心实意的爱无忝哥哥,咱们都真心实意的爱龙儿。”   紫翊将头埋在丈夫怀中,道:“咱们是不是对不起少城师兄?”柳无忝拍了拍妻子的头,道:“少城师兄和你有婚约,咱们却私奔了,连孩子都生了下来,自然是对不住他。你且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弥补他的,只怕他不会原谅咱们。”紫翊道:“父王只有你们两个入室弟子,如今你被父王毁了经脉,父王教你的武功也全废了。”柳无忝笑道:“哪里全废了,还有灵犀微步呢,师父一直练不成的灵犀微步,没想到我在逃跑时领悟到了,原来灵犀微步只是逃跑救命的步法,不能用内力。”紫翊道:“你在山洞里发现的武功能练成么?”柳无忝道:“你是说长孙无忌前辈的剑法?”紫翊点了点头道:“无忌剑法,无所禁忌。”柳无忝道:“倘若只是招式,那也容易,只不过前辈在石壁上刻的尽是些古怪线条,我却是看不出来。还有长孙无忌前辈在石壁上刻的‘天地之间,无所禁忌,随心所欲,任意所至’有些费解了,这天底下哪有无所禁忌的事呢?”说着,幽幽叹了一口气。   紫翊道:“是呀!就连真心相爱都这么难!”柳无忝道:“无忌剑法的最高境界是‘有化化有有亦化,无生生无无不生’,长孙前辈说的‘弘羊之心,豫手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我想这比师父说过的‘无招胜有招’还要高深,要‘羚羊挂角,不着痕迹’。”紫翊说:“你要是领会不了,也不用领会了。你的经脉被毁,终身不能修习内功,练了也是枉然。”柳无忝道:“你说的也是,长孙无忌前辈自称天下第一,却又说无忌剑法还是败在魔教教主公孙逍遥的‘君临天下’之下,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紫翊笑道:“枉你聪明一世,却也是糊涂一时。我听父王说过,公孙逍遥乃是一代宗师,他自己是蒙古人,六十年前却帮明朝廷除去了练成《不二法门宝典》的王振,他身受重伤,再无所踪。而长孙前辈刻这些字只不过是三十年前的事,没有公孙逍遥,他自然是天下第一了。”柳无忝道:“还是紫翊妹子聪明。”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这晚,夫妻二人在山洞里生了火,围在婴儿身旁睡了。二人都无心睡觉,将心中担忧搁置在心底里面,不忍说给对方。后半夜,紫翊母子睡熟了,柳无忝还是无法入睡,便起身去了另一个山洞。他们的卧室在背风处,只有一个洞口。这个洞口是在山洞里面,就像房子的密门。山洞石壁上刻着长孙无忌的剑法,上面密密麻麻地划着无数条线,却没有一招剑法。但若仔细去看,便可发现这些线条却似一个武林高手在练剑。柳无忝经脉已废,也无心研究,待要出门,却见石壁上的武林高手忽然跃了出来,扯着他的手耍了一遍剑法。柳无忝微一凝神,却见山洞里哪有武林高手了?不由长叹一声,心里陡然挤尽些悲伤来,暗道:“这等武林独步的绝学,看来谁都想学的,就算我一个废人,仍旧对它钟情,何况他人?这里距魔教甚近,宁夏城外便是关西七卫,鞑靼国、瓦剌国与吐鲁番近在咫尺,他们对大明虎视眈眈,又羡慕中原武学,经常派遣高手偷学中原武功,要是被他们得了去,大明这大好河山恐怕又要生灵涂炭了,还不如毁了去?”当下,找出随身携带的宝剑,将石壁上的线条尽数毁了,又将那些内功心法和口诀背会了一并毁去。   柳无忝走到洞外,寻了一块大石坐定,眼望山谷雾霭漫漫,心事陡然翻腾上来。过了一会儿,雾霭又从一个风口处卷了出来,将他的身躯隐匿。山谷里白天看似初夏,但夜里却是冰冷,他夫妻二人一个武功尽失,一个不会武功,若非胸中含着浓情蜜意,恐怕早就冻死了。柳无忝呆了片刻,只觉胸口郁闷,仿佛有人在雾霭中伸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呼吸不出来。他在迷迷糊糊中看到封少城凝重的脸,才发觉自己疑虑过重了,心想:“少城师兄待我就像亲兄弟一样,断然不会这般卡我,更不会要我的命了?当日他悲愤之余尚且不愿伤我性命,何况今日我和紫翊妹子都有了孩子?我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当真是该死的。师父一向待我不薄,就算我是深爱着紫翊妹子,也不能不顾王府声誉?”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妻儿,不由叹了口气,回到山洞,在妻儿身旁睡了。   翌日,夫妻二人出了山谷。这山谷虽曲曲绕绕,但也甚为平坦。谷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满眼是苍翠的绿。这洞口处的岩壁上枝枝蔓蔓,生长着一些藤条类的植物,枝叶都爬满了洞口,若非仔细察看,还真看不出有个洞口。叶子有些黄了,里面靠近岩壁的都枯了。夫妻二人将枯叶除去,发现岩壁上竟刻着“蝴蝶谷”三字。紫翊见了,不禁一愣。柳无忝道:“这里是蝴蝶谷,难怪有那么多蝴蝶了。”紫翊魂不守舍地说道:“这里就是蝴蝶谷?当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非要我到蝴蝶谷来?”一只手抱紧了婴儿,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岩壁上的文字。   柳无忝道:“你知道蝴蝶谷?”紫翊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少城师兄虽是父王入室弟子,但他还有一个师父,就是传他沉鱼落雁掌法的花夫人,她就住在蝴蝶谷里。少城师兄说,当我们年老时,就带我到蝴蝶谷隐居,不想我年纪轻轻就差一点在蝴蝶谷隐居了!”   柳无忝伸手在妻子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道:“这里也许不是少城师兄所说的蝴蝶谷。咱们在这里住了半年,就算我武功尽失,也不至于察觉不了这里有人居住?这半年来,你要生孩子,都是在长孙前辈住的洞外走动,我可是踏遍了谷内的各个角落,都未发现有人住的痕迹?”   紫翊点头道:“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婴儿在她怀里嚅动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道:“长孙前辈的无忌剑法还刻在山洞里?”柳无忝道:“昨晚将它毁了,我怕被宵小之辈学了去!”紫翊道:“也好,父王贵为王爷,自然要抗拒外寇,倘若被蒙古武士学了去,自然是对父王不利的。你将它毁了,便断了他们的念想。”柳无忝伸手揽住妻子的腰,道:“咱们这就去吧。”紫翊点了点头,随着丈夫走了。走了数步,夫妻二人又忍不住回头,看看是否再从蝴蝶谷里飞出一两只白色的蝴蝶来? 正文 昔时因(二)   柳无忝武功被废之后,身体还不如常人,一家三口到黄昏时分才赶到宁夏城外。夕阳下的城郭宁谧悠然,太阳仿佛被熏黄了的柿饼子。柳无忝看得心醉,道:“紫翊妹子,你看这夕阳,多美!”紫翊抿了抿嘴道:“咱们在王府里,坐在断桥上,看着池中的莲花,再看着天空中的夕阳,比这还要美。”柳无忝心里一颤,道:“咱们到天黑再回王府。”紫翊道:“你怕见到少城师兄?”   柳无忝正要搭话,忽从一个山坳之后传来兵器相击之声。柳无忝摇了摇头,道:“咱们走吧,不要管闲事。”紫翊道:“我最怕打打杀杀的。”夫妻二人准备离去,忽听一人闷声道:“辣手仙子,你胆敢和本将军动手?”一人答道:“我才不管你是谁,惹了我不高兴,就要你的命。”   柳无忝住了脚步,心想:“辣手仙子?就是萧大哥最痴情的女子了,我当要托一句话给她。”扯了紫翊的手道:“咱们过去看看,我要做一件事。”紫翊道:“你想去看看,我就陪你去。”柳无忝眼睛一热,道:“你总是对我这么好。”紫翊道:“你说要我和你私奔,我没想便点头应了,何况现在咱们已是夫妻!”柳无忝搂住妻子的腰,在她脸颊上深情地吻了一下。二人走到山坳后面,却见一个中年美妇持剑正和一个手持单刀的游击将军相斗。中年美妇约莫四十岁,相貌极美,一张俏脸含着倔强坚毅之色,鬓角已有几丝白发。游击将军稍微比她大些,脸上胡子浓密,神色颇为庄严。   中年美妇剑法极为犀利,剑势之中隐含着毒辣的分筋错骨手法,若非游击将军刀法浑厚,恐怕早已落败。这中年美妇便是江湖人称“辣手仙子”的残君珩,昔年不喜这个名号,因遭此厄的人也是不少。后喜欢上魔教地王萧雁寒,但因正邪不立,终劳燕分飞,想起传说帝舜南行,死于苍梧之野,其二妃娥皇、女英投湘水而死,后成为湘水之神。感其精神,便自称“湘妃仙子”。   只听残君珩道:“原来是少林派的武功,怪不得你不怕咱们峨嵋派了?”说着长剑一挺,疾的一剑刺向游击将军左胸。游击将军仿佛料到她有这一招似的,身子一闪,左手直插残君珩双目,右手窄刀格住长剑。   夫妻二人躲在一块大石后面,看着二人相斗。紫翊看清游击将军面目,低声道:“是仇叔叔,他是少林方丈觉禅大师的高足。”那游击将军便是仇钺,镇守宁夏,素与安化王交好。柳无忝道:“仇叔叔怎连一个小卒也不带?那中年美妇叫残君珩,是北峨嵋掌门‘轻生一剑知’何谁与的师妹,用的剑法便是峨嵋派的不负初心剑法。”紫翊奇道:“不负初心,这么古怪的名字?”柳无忝笑道:“那是她自己改的,是为纪念萧大哥。”紫翊皱眉道:“萧大哥?是魔教地王萧雁寒么?”柳无忝笑道:“就是他了。”紫翊道:“你和魔教教主竟是结拜兄弟,要是被父王知道了,恐怕要逐你出师门。”柳无忝苦笑道:“我早被逐出师门了!”紫翊道:“我就奇怪了,你不曾认识魔教教主,怎么与他结拜了?真是稀奇。”   柳无忝本打算隐居蝴蝶谷,是以未曾告诉紫翊此事,这时想起来也觉好笑,便道:“那日我听闻师父要你嫁给少城师兄,伤心欲绝,便一个人跑到嘉峪关,碰到也是失魂落魄的萧大哥。师父说咱们安化王府镇守宁夏的目的,就是防止蒙古人卷土重来,我身为王府中人,自然不能与蒙古人结交。可我见萧大哥举止打扮与汉人无疑,而且都是性情中人,忍不住与他交好。我们二人一见倾心,便到酒楼喝酒。我告诉了他咱们的事,萧大哥也将他和湘妃仙子的事告之。我激愤之余,便劝他去寻找湘妃仙子。萧大哥听了甚是高兴,说他的教主也这样劝他,又说教主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物,我自然是愿意结交了。我说:‘你们教主是蒙古人么?’萧大哥道:‘那是半点不假的蒙古人,而且是成吉思汗的后人。’我喝了一口酒道:‘如此说来,我和贵教教主是无缘相交了。’萧大哥正色道:‘我们虽是蒙古后裔,当初建教目的也是为了消灭明朝,恢复我大元万世基业,可这一二百年来,神教非但不曾危害大明,且我教公孙教主曾助大明除去佞臣。’萧大哥说到这里,竟然生气了,噌的一声站起来,一拍桌子道:‘柳无忝,我敬你敢爱敢恨,也重你对紫翊姑娘的一片苦心,这才与你相交,你若嫌弃我是蒙古后裔,咱们便就此别过,以后形同路人。’我扯了扯萧大哥的袖子道:‘我若是这般人物,也不会告诉你心事。’萧大哥气未平息,道:‘那好,你若肯与教主义结金兰,我便与你相交,否则即时离去。’我拗不过他,自然承允。萧大哥倒了一碗酒,哈哈大笑道:‘好,柳兄弟,你和教主义结金兰,以后便是我的生死兄弟。’我和萧大哥喝了一碗,叹气道:‘萧大哥,倘若有一天,我被逐出师门,被天下人耻笑,你是否还认我这个兄弟?’萧大哥道:‘你就是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牲,也是我的兄弟。我们蒙古人向来说一是一。’萧大哥顿了顿,看出了我的心事,又道:‘你要抢走紫翊姑娘?’我趴在桌上不语。萧大哥道:‘你若去抢,大哥陪你。’我见他言语恳切,知他心意,便说:‘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娶紫翊妹子为妻。’萧大哥大笑道:‘不愧我萧雁寒的好兄弟,咱们这就去抢。’我站了起来,道:‘你要真当我是兄弟,便让我一人去。倘若我和紫翊妹子死了,你为我们在这嘉峪关立个碑也好。’萧大哥哈哈笑道:‘柳兄弟,你死不了的,你是我教主的结拜兄弟,怎么会死呢?’萧大哥摔了酒坛,飘然而去。我这便多了一个未曾谋面的结拜兄弟。”   紫翊笑道:“萧大哥真是好人,他深爱的女子就是这个中年美妇么?怎么看起来凶巴巴的?”柳无忝笑道:“她不能和萧大哥在一起,才性情大变的。”   只见残君珩剑锋一转,又刺仇钺左胸,正是不负初心剑法中的一招“曲曲入胜”。这招“曲曲入胜”,恰似剑名,剑意绵绵不绝,一招刺出,直似以后还有千余招之势。仇钺不敢大意,左脚后旋,如陀螺般滴溜一转,避开剑锋,同时单刀一圈一划,竟消去残君珩的攻势。仇钺哈哈大笑道:“辣手仙子,这‘不负初心’四字何意?仙子是对谁不负初心呢?”残君珩怒火中烧,忽的长剑一转,左手大拇指暗扣小拇指及无名指,成剑诀式,左脚探前半步,以脚跟对准右足尖,手里长剑平举,斜指仇钺左胸,正是不负初心剑法中的一招“拔剑中行”。仇钺见残君珩脚未到,剑已至,心神一凛,单刀砸向残君珩的长剑。残君珩不等招式用老,左脚忽的踢出。仇钺躲避不及,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残君珩剑指仇钺咽喉,道:“你且说来听听,萧雁寒怎么不如柳无忝了?”柳无忝心里一惊,想不到二人争斗竟与他有关。仇钺道:“你要本将军说也可以,待本将军起来再说。”残君珩松了长剑,道:“亮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仇钺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道:“说实话,仙子的剑法,本将军佩服得紧!”残君珩翘起下颚:“你知道我的厉害了!”   仇钺不理她,反问道:“萧雁寒是蒙古人,对吧?”残君珩怒道:“是蒙古人又怎样?”仇钺哈哈大笑道:“元朝亡国一二百年,大部分已退回漠北,有一部分却留在了中原。萧雁寒虽是蒙古后裔,可他接受的却是中华文化,与咱们汉人有何分别?”残君珩道:“汉人就是汉人,蒙古人就是蒙古人,鞑靼人就是鞑靼人。”仇钺道:“鞑靼人就是蒙古人。”残君珩道:“鞑靼人不是蒙古人,鞑靼人还与大明为敌,时不时地侵犯大明疆土,但蒙古人已退回漠北、休养生息,就不再是大明的敌人了。”仇钺哈哈笑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不过也看得出来,你还是喜欢萧雁寒的。”残君珩怒道:“你若非是觉禅大师的弟子,今日便杀了你。”仇钺道:“你就是杀了本将军,本将军也要如是说。元朝时便可以蒙汉通婚,你却为何不能和萧雁寒在一起?”残君珩道:“你管不着。”说着,又拔出宝剑。仇钺哈哈大笑道:“本将军若猜得不错,你这柄宝剑便是醉雪剑!”   残君珩低头看着宝剑,伸手触摸剑身,但觉剑身透出丝丝凉意,瞧见剑身上刻着“情深不移,坚如磐石,醉雪萧萧,千载余情”一十六字,不禁心醉,喃喃地道:“醉雪,雪会醉么?”   仇钺道:“醉雪剑便是萧雁寒赠与你的,这二十年来你一直佩戴,还不是忘不了萧雁寒?你三年前将峨眉剑法改名为不负初心剑法,难道不是对萧雁寒不负初心么?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学学柳无忝?”   残君珩奇道:“谁是柳无忝,他又做了什么?”仇钺皱眉道:“你没听说此事么?”残君珩奇道:“什么事?”仇钺展颜道:“宁夏处在大西北,消息传得慢些,不足为奇。柳无忝乃是安化王的徒弟,他喜欢师兄的未婚妻子,二人便私奔了。”残君珩眉头微皱,道:“安化王是那人称‘不死王爷’的安化王么?”仇钺道:“正是。安化王人称不死王爷,身居三种武学,那是谁也打不死的。”残君珩道:“安化王与丐帮帮主东郭不才、魔教天王独孤一鹤、阉狗刘瑾齐名,武功处于伯仲之间,江湖中人人羡佩。王爷的三种武学便是灵犀微步、闭月羞花和王爷拳法。”仇钺道:“正是。安化王将闭月羞花护体神功传与大徒弟封少城,将灵犀微步传与二徒弟柳无忝,这两人在西北可是风光得紧,却没想到柳无忝和紫翊郡主暗结珠胎。安化王一怒之下废了柳无忝的武功,柳无忝和紫翊郡主却私奔了。”   残君珩叹了一口气道:“两人若是真心相爱,当要如此。”仇钺叹了一口气道:“只是二人一个武功被废,一个不会武功,恐怕……”残君珩怅然道:“若然换作是我,能和萧雁寒私奔么?”   柳无忝拉着紫翊的手,从一侧走了出来,笑道:“萧大哥一直在找你呢!”   残君珩见一对夫妻抱着婴儿出来,心里忽觉一痛,然后便是羡慕,泪水一下子拥挤到眼眶里。仇钺看见紫翊,大声喊道:“是紫翊郡主么?我是你仇叔叔。”紫翊朝仇钺点了点头,这时婴儿醒了,啼哭不止。仇钺道:“孩子生下来了?”紫翊脸上微微一红:“都三个月了,我要赶回王府,让父王看看。”仇钺道:“王爷气消得差不多了,只不过……”紫翊道:“是不是少城师兄出事了?”仇钺支支吾吾地道:“少城他……”柳无忝道:“少城师兄怎么了?”仇钺道:“你也知少城脾性,总是将事情闷在心里。这几个月来,整日烂醉如泥。就连东厂到咱们宁夏来了也不闻不理。”   紫翊拍了拍孩子,还是止不住哭啼。紫翊道:“孩子肯定饿了,我喂他奶吃。”转过身去,解了衣衫,让孩子吃个饱。孩子吃饱喝足,自是不再啼哭。紫翊整理好衣衫,转过身来,道:“他们有没有对少城师兄怎么样?”仇钺道:“东厂的人还未到,听说刘瑾要赐少城一块玉佩。”柳无忝皱了皱眉:“什么玉佩?”仇钺道:“说是东瀛贡品。”紫翊道:“那是什么?”仇钺看了看众人,面带难色。紫翊道:“仇叔叔但说无妨。”仇钺哼了一声,道:“刘瑾这个阉狗,当真是卑鄙至极。他要送一块雕刻乌龟的绿玉佩给少城。”柳无忝和紫翊不禁啊了一声。残君珩道:“刘瑾这阉狗当真卑鄙。” 正文 昔时因(三)   柳无忝看着夕阳渐渐散去,天空还残留些零星的云絮,说不出的空阔洁净,可心里却似箍了个火球。当日,他得知师父将紫翊许配给封少城,便什么也不顾了,那时心里想的便是豁了性命也要和紫翊在一起,就连武功被废,也没有皱皱眉头。这时听到封少城的难堪,心里便如被刀剑割了一般。他看了看妻子,妻子只顾哄孩子睡觉。他看得出来,紫翊虽漫不经心,但心里异常痛苦,不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可转念想到紫翊对师父说一辈子不后悔,倘若今日自己后悔了,又怎么对得起紫翊的一片深情?言念至此,哈哈笑道:“刘瑾这阉狗,我今生今世便不会放过他了。但我从不后悔和紫翊妹子在一起,就算遭千人唾弃、万人唾骂,甚至粉身碎骨,我也是要和紫翊妹子在一起的。”   紫翊听见丈夫真情流露,眼圈一红,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儿子脸上。她从怀里掏出丝巾,给儿子擦干净,扯住丈夫的手道:“咱们不回王府了。”   柳无忝握住妻子的手,道:“咱们一定要回王府去。咱们若然就这样离去,岂不是问心有愧么?咱们是真心相爱,就算天下人负我,我也决不会负你,我要你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妻子。”   残君珩忽道:“你认识萧雁寒?”   柳无忝笑道:“我自然认识了,还知道他在寻你呢!”把结识萧雁寒的事情说给残君珩听了。残君珩闻言,心里不禁一酸,这二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萧雁寒,这时听到自是欢喜不已,说话语无伦次:“真的么?他又来找我了?他……他……他何苦再来惹我呢?”抬头看着太阳徐徐落下山去,夜色已爬了上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其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西天还有一块似女人羞涩脸颊般的酡红,夜色湿漉漉的,令人微醉。过了半晌,只听残君珩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天下之大,何人共我?世间苍苍,谁与我共?也罢也罢,我这也去找他吧!”   仇钺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忽然长啸一声,远处也是长啸回应。过不多久,便见烟尘四起,百余名将士骑马纵驰而来,奔到仇钺跟前,勒马停住,从马上一跃而下,显是训练有素。残君珩看了一眼仇钺,心想:“此人倒也算是个汉子,倘若他唤来这些将士,我还真不好应付。”这时心中隐隐淌着一股暖意。仇钺道:“天色已晚,今晚就在军帐过夜,明日动身也是不迟。”残君珩摇了摇头,闷声不响的往山下走去。   柳无忝夫妇便在军帐中过了一夜。这一夜二人和衣而眠,心中却充满了无限欢愉,没有半点困意。二人出了军帐,相拥着看月色。但见月光宛如马奶酒似的洒在远近大大小小数十个山头上,山头如同罩了一件轻盈白衫,似乎随时可以随风飘去。二人在一个山头上坐下来,天气虽有微寒,可胸间却是说不出的温暖,当真将江湖忘得一干二净,只觉时间过得极快,一转眼便见东方出现了一抹白,形状像极了女子眉毛那样随意的一斜,过不多久,那抹白渐渐变成了鱼肚白,原来是天亮了。忽听仇钺笑道:“你们保重,我们去也!”众将士拔帐上马,绝尘而去。   柳无忝看着众军士离去,心中柔情无限,握紧了妻子的手,扭头逗了一下儿子,道:“紫翊妹子,咱们也走吧。”   柳无忝和紫翊转出山坳,径直投城。二人怕被熟人认出,便买了两顶斗笠戴上,打算先在王府附近的居安客栈休息,天黑后再回王府。柳无忝安顿好紫翊母女,在窗户旁坐下,喝了一碗凉茶,回头跟妻子说道:“这两天奔波劳累的,赶紧歇歇吧。”紫翊给孩子盖上被子,走到窗户旁道:“刚刚一天,我还能撑得住。我在这里便能看见王府,你瞧,那便是我住的朱楼,那盆兰花还在窗台上,只是叶子枯了。”柳无忝笑道:“你能看见么?王府那么大,那么深,除非你有千里眼?”看见紫翊扭过头去擦泪,忙走到她跟前,道:“想哭就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心里苦。”紫翊抿了抿嘴,摇头道:“我不哭,我要让父王看看咱们有多幸福。”回头去看孩子,见孩子睡着了,又道:“咱们出来已有大半年了,那盆兰花肯定已死了,现在又是深秋,就是不死,叶子也枯了。”   柳无忝叹了一口气,只觉堵得慌。他心里似箍着一层膜,不知回到王府做什么。他答应紫翊陪她回去,是见她思亲日切,想了却她一番心事。这时却近乡情怯,沉思片刻,道:“你先歇息会儿再说。”   紫翊正自胡思乱想,听见丈夫问她,魂不守舍地道:“是,是呀!”眼泪又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你后悔出谷了么?”   柳无忝见紫翊哭了,忙从她身上掏出丝巾,为她拭了眼泪,道:“我只是怕见师父。”紫翊道:“怕也没用,终究要见的,不是么?”柳无忝见自己还不如妻子勇敢,暗骂自己懦弱,道:“我让店小二弄些酒菜来,你在屋里吃着,我出外看看。”紫翊握住丈夫的手道:“你要是死了,我就陪着你死。我要是死了,你也要陪着我死。”柳无忝见她言辞恳切,心中不禁一荡,道:“我不会让你先死的。”他还要说什么,紫翊却捂住了他的嘴,一双情深意切的眼睛上挂着泪珠儿,晃晃悠悠的,就像草尖上的露珠儿。   柳无忝想要亲吻紫翊,忽听楼下一人嚷道:“咱们先在这里歇歇脚,晚上再去王府。”声音有些尖利,非男非女。柳无忝心神一凛,暗道:“怎么是阉狗?难道就是他们要找王府麻烦?我且看看是何等货色。”轻轻拍了拍紫翊肩膀,道:“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顺手戴上斗笠,将房门关好,下了楼来。却见说话之人约莫四十岁,穿着东厂服饰,此刻正将身上披风取下。他身旁坐着一个道士,约莫六十来岁,双目微闭,似不愿与他为伍,身子侧着,稍稍远离东厂番子。道士对面一人穿着件淡黄色袍子,年纪比道士略小些,装束奇怪,不似汉人。柳无忝在靠近楼梯的桌子坐了,凝神听他们谈话。那黄袍客道:“安化王也够狠的,竟然废了徒弟武功,赶走了亲生女儿。”柳无忝见他们谈论自己,心跳得厉害,但愿他们不要说出难听的话来。那黄袍客却转移了话题,道:“邱都督,你要想方设法帮我,这里离魔教太近,我怕他们会找上来?”柳无忝没想到其人竟是东厂都督邱聚,更觉诧异,想起仇钺说起刘瑾派人送玉佩到宁,暗想:“看来他们还没到王府,那块玉佩肯定还在邱聚手里,我当要想法设法偷过来,不能让他们送到王府。”心下决定,便凝神留意他们举动。   只听邱聚笑道:“本都督听闻写亦虎仙机智多谋,吐鲁番攻打哈密之时,你投靠了满速儿,哈密的豪杰们都誓死要挖你的心出来瞧瞧,就连满速儿都无法保护你,幸亏你想到了九千岁。也该你走运,九千岁要在东厂组建五绝圣手,看中了你的纯阴之功。”   写亦虎仙干笑了两声,道:“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瞥了一眼道士,道:“我助满速儿时,杀了不少魔教中人。今日来到宁夏,离魔教总坛铁木峰甚近,魔教高手众多,就算我足智多谋,也无法与他们博弈,除非时宜道长帮我?”说着,向道士敬了一杯酒。那道士哼了一声,却不说话。邱聚笑道:“好说好说,五绝圣手乃是九千岁的左膀右臂,比起西厂五圣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写亦虎仙从袖中掏出一把扇子,只见那扇子漆黑一团,连扇骨也看不见,正是他的独门武器玄铁扇,别看扇子小,却有三四十斤重。写亦虎仙张开扇子,在眼前晃了晃,笑道:“自然要强上万千倍。”邱聚道:“时宜道长乃是武当双绝之首,那些邪门歪道的武功,又怎能和武当玄门正宗相比呢?”   柳无忝见那道士竟是武当双绝之首,暗想:“武当派乃是名门正派,时宜道长又是掌门不合道长的师兄,一身武功在武当可谓是第一人,怎么投靠了刘瑾?”   只听时宜道长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武当派的武功和九千岁的《不二法门宝典》比起来,还算是武功么?就像小孩子用柳条儿和写亦虎仙的玄铁扇作比。”写亦虎仙将玄铁扇在桌子上轻轻一磕,神情颇不自然。时宜道长哼了一声道:“你不服么?不要九千岁教训你,贫道便可代劳。”写亦虎仙脸色一变,旋即换了一副脸蛋,嘻嘻笑道:“我哪里是道长的对手?”扭头瞧见从客栈外走进两个人,神情即时呆住,低声道:“他们来了!”   柳无忝见写亦虎仙往外一瞧,便不再言语,知进来之人是他的对头,瞥眼去看,只见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人。老者相貌张狞,不似善辈,一双手拢在袖子之中。少年穿着一件白衣,头上戴着一顶斗笠,看不清相貌。两人在柳无忝的桌前坐下。少年瞧见柳无忝的斗笠,双眉微蹙。柳无忝朝少年微微一笑,自顾喝酒。那老者朝柳无忝嘿嘿一笑,指着酒坛道:“你这哪里是酒?水掺多了,不能喝!”说着,左臂一伸,一只老茧纵横的手便抓向写亦虎仙右手。写亦虎仙见老者抓来,便将玄铁扇一合,点向老者掌心。那老者嘿嘿一笑,却不躲避,任他去点。当的一声点中,写亦虎仙只觉点在了一块钢板上似的,忙闪身躲到时宜道长背后,道:“你是魔教玄王?”那老者哈哈大笑,伸手将写亦虎仙桌上的酒坛拎了过来。 正文 昔时因(四)   柳无忝见那老者其貌不扬,却是魔教玄王,不禁暗暗惊奇。魔教共有十大长老:“逍遥二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其中天王独孤一鹤与安化王、东郭不才、刘瑾起名,玄王能与他并列,武功自是不弱。柳无忝想起魔教教主是他未曾谋面的结义兄弟,便道:“你就是魔教玄王?”玄王笑道:“如假包换。”柳无忝见他言语豪迈,心中也觉清爽,道:“前辈可知我那教主兄弟在哪儿?”玄王一愣:“什么教主兄弟?长得什么样儿?”柳无忝笑道:“我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儿!”玄王怒道:“你敢耍老夫?”柳无忝道:“我就是耍猴、耍猪,也不敢耍玄王您呢?”玄王伸手抓住柳无忝右手,嘿嘿笑道:“你且说清楚了,否则老夫就废了你的武功!”柳无忝笑道:“不用劳烦玄王了,我本来就不会武功。”玄王奇道:“老夫可不信一个不会武功的娃儿,也敢调戏老夫?”手上一用劲,但觉入手处无一丝抵抗之力,便知他所言非虚。当知凡会武功之人,要是受到强劲挤迫,便会自然而生反抗之力。   玄王放开他,道:“你是何人?什么教主兄弟?你且说清楚。”那少年忽道:“你认识萧雁寒么?”柳无忝笑道:“自然认识!”玄王哈哈笑道:“这小子越说越玄乎了!”柳无忝笑道:“老人家真是孤陋寡闻。”   写亦虎仙嘻嘻笑道:“玄王,这小子在损您呢!”   那少年忽道:“你刚才说教主兄弟,江湖上只有逍遥教才有教主,你那兄弟是逍遥教教主么?”柳无忝笑道:“正是。”那少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玄王将柳无忝碗里的酒倒掉,换上新酒,自己也倒了一碗,扭头问写亦虎仙:“玉佩呢?”柳无忝见他问玉佩,暗道:“他们也是来抢夺玉佩的?难道玄王是少城师兄的好朋友,听闻消息,特地从关外赶来?”摇了摇头,又想:“少城师兄为人耿直,一向做事中规中矩,怎能和我一样随性而为,与魔教结交呢?”只听写亦虎仙嘻嘻笑道:“玄王亲临,这番是帮谁讨的?”玄王怒喝一声,道:“你这个小叛徒,也敢问老夫的事!”   写亦虎仙笑道:“承蒙玄王惜口,称在下一个‘小’字,看来在下做得还不够大。在下感激玄王惜口,是以提醒玄王一句,要好好想想此番潜入中原的后果?贵教武功当真有九千岁厉害么?贵教汉人居多,教主虽是蒙古人,但掌教的却是汉人,这个……呵呵,天下皆知。再说了,玄王乃是淮西天鹰门掌门,岂能屈于人下,不妨投靠九千岁,与中原武林和谐共处,对大家都有好处!”   玄王呸了一声,道:“你们东厂番子也配做武林中人?”柳无忝一拍桌子笑道:“骂得好!”心下寻思:“他们不打,我便不能混水摸鱼。”   写亦虎仙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骂咱们东厂?”柳无忝笑道:“玄王能骂得,我为何不能骂得?”写亦虎仙呸了一声道:“你个毛头小子,怎能和玄王相比,玄王便是打我,我也不会还手。”柳无忝向玄王举了举碗,喝了一碗酒,道:“玄王老前辈,晚辈知道玉佩在哪里?”玄王道:“在哪里?”柳无忝笑道:“不在男人身上,也不在女人身上。”玄王一怔,道:“不在男人身上,也不在女人身上,难道在畜生身上?”柳无忝哈哈笑道:“就在畜生身上。”   那少年噗嗤一声笑了,道:“在邱聚身上。”柳无忝见那少年声音温婉细腻,便知是女扮男装,也不点破,笑道:“便是在那畜生身上。”玄王哈哈大笑道:“小兄弟骂得过瘾。”   邱聚乃是东厂都督,向来无人敢对他有半点忤逆,更无人敢骂他是畜生,这下听来,神情陡变,操起尖利的嗓子道:“写亦虎仙,你替咱家把他杀了。”   写亦虎仙看了看邱聚,寻思:“邱聚你中了人家的道儿啦,这小子是仗着玄王在这里,才出言不逊的。我若出手,玄王便会出手,若不出手,邱聚便不会饶了我,唉,也不知投靠刘瑾这一步棋是对是错?”当下从时宜道长背后走出来,唰的一声,张开玄铁扇,笑道:“玄王,我素来敬重您的为人,也自愧不是您的对手,倘若您要出手管这件事,我便不用出手了。此番我是想领教一下这小子的高招,和逍遥教可没什么瓜葛?咱们的事,您以后再找我算账如何?”   玄王寻思:“这小子当真不会武功么?还是他武功高绝,将自己的内元凝结,全身便看似软绵绵的?老夫行走江湖半辈子,不能在阴沟里翻船,就让写亦虎仙试试他也好?”当下嘿嘿一笑,道:“你可不能杀他!”   写亦虎仙喜道:“自然。”心中寻思:“你当我是傻子?我才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杀人,应付过去也就算了。”   柳无忝见玄王老奸巨滑,心中只能自叹,可他少年性强,不愿服输,瞥见少女手中提着一长一短两柄利剑,便道:“兄台的剑借我一用,看我用高明剑法收拾他。”那少女微忖一下,取出其中长剑,递与柳无忝。柳无忝接过,抽出宝剑,但觉眼前一亮,只见剑身宛如秋水盈盈,仿佛在剑身上滴一滴泪珠儿,便会形成一个如女子眼波般的漩涡来,不由暗赞:“果然是把好剑。”又见剑身上刻着一行蝇头小楷“仰不愧于天”,笑道:“那短剑上刻的可是‘俯不怍于地’?”那少女道:“正是。”柳无忝笑道:“这两把剑是一对儿么?”   玄王嘿嘿一笑:“你讨人家便宜。”柳无忝生性多情,若非如此,也不会未成亲便和紫翊暗结珠胎。他见这少女女扮男装,便想逗一逗她,笑道:“这位兄台又非女子,怎能算是讨便宜?”玄王呵呵一笑:“若是女子呢?”柳无忝正色道:“那更要讨便宜了。”那少女身子一颤,不知是喜是怒,只听当的一声,却是将短剑放在了桌上,忽然笑了:“写亦虎仙正等着你动手呢!”柳无忝见这少女不动怒,讨个没趣,便站起来,提起宝剑,朝写亦虎仙一指:“你放马过来。”回头问那少女:“这柄剑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仰天剑。”柳无忝嘻嘻笑道:“那柄短剑就叫俯地剑了。”那少女奇道:“你怎么知道?”   只听嗤的一声,却是写亦虎仙的玄铁扇夹着一股劲风扫来。柳无忝见写亦虎仙阴功厉害,玄铁扇还未打到,劲风便击在胸口上。他哪里承受得了写亦虎仙的阴柔之劲,呼啦一声,整个人摔在楼梯上。柳无忝忍住疼痛,仍对那少女说道:“因为这两柄剑本来就是一对儿啊!”那少女冷哼一声,道:“他的功夫走纯阴之路,需防暗劲。”柳无忝从楼梯上爬起来,长剑指向写亦虎仙,道:“你再放马过来。”   写亦虎仙哪里将他放在眼里,顺手便是一扇。柳无忝见玄铁扇轻飘飘的,没有力道,笑道:“此招势弱,不过尔尔。”忽见玄铁扇猛地向上一抬,一股阴力自扇尖直袭下阴,便知糟糕,心中陡然升起死念,只觉眼前飞出无数道线条,右手长剑嗤的一声刺出。   忽听写亦虎仙闷哼一声,收了玄铁扇,退后数步。玄王喝道:“好剑法!”柳无忝才知自己安然无恙,凝神一看,却见写亦虎仙的左臂竟被长剑刺了一个口子,暗道:“我武功被废,就连常人也是不如,这一剑怎能伤得了他?”忽想起一事,拍了一下脑门,寻思:“是了,这招剑法乃是长孙前辈在蝴蝶谷石壁上所刻的剑法,原来那些线条便是剑招。长孙前辈说‘无忌剑法,无招无式’,又说‘无忌剑法,无所禁忌’,那意思是说这些线条虽不是剑招,但线与线之间可组成无数个怪异走势,每一个走势便是一招剑法,这套剑法其实便有无数招剑招。”想到此处,不由哈哈大笑,忽又想到:“招式纵然许多,但却不是无招啊!长孙前辈又说无招也绝非最高境界,空招便胜无招,这空招是何意思?难道别人打我,我不反击便能战胜他?当真是不可思议。”想到此处,却是黯然神伤。   众人见他忽喜忽悲,不知他心里所想,但见他剑法如此高明,也都暗暗佩服:“这人虽然年轻,但剑法却高明至斯。”那少女身子一颤,道:“这是什么剑法?”柳无忝将仰天剑还与她,笑道:“不负初心剑法。”那少女收回长剑,呸了一声道:“你就是油腔滑调,可世间女子大多喜欢这样的人,要不紫翊姑娘也不会和你……”柳无忝心里一惊:“你认识内子?”那少女笑道:“没有见过,只是耳闻。”柳无忝道:“你和萧大哥认识么?”那少女道:“自然认识。”柳无忝道:“你认识萧大哥,便知道不负初心剑法。”那少女道:“不负初心剑法没有这么高明。”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这啸声虽然极响,入耳却是柔和中听。写亦虎仙听见啸声,走到邱聚身旁,道:“邱都督,看来他们有收获了。”邱聚哼了一声,眼睛瞥着柳无忝,道:“以后再跟他算账。”时宜道长站起来便走,施展武当轻功,将二人抛得远远的。写亦虎仙哼了一声道:“这老道整天吹胡子瞪眼的,我瞧得不舒服。”邱聚道:“你当本都督舒服么?可是九千岁器重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咱们也走吧,这让人等得有个度,既要立威示人,又要拉拢人心。”写亦虎仙笑道:“还是邱都督高明。”二人一唱一和,出了酒楼。躲在柜台后的店家见他们走远了,这才走出来,对着他们背影重重的啐了一口浓痰。   那少女见他们走了,向玄王颌首道:“跟上。”只见她身子一斜,便轻飘飘的出了酒楼,身法飘逸,曼妙无比。玄王将酒坛掷到柳无忝怀里,哈哈笑道:“老夫取了玉佩,再来找你问问萧先生的事。”大踏步走出酒楼,疾步跟上少女。   柳无忝见他们走远了,心想:“魔教为何抢东厂玉佩?难道……难道是想用玉佩对付安化王府?”言念至此,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又寻思:“我虽和魔教交好,但若他们为难王府,我必然和他们为敌。我既然有这么高明的剑法,自然不怕东厂番狗,这便跟着他们去瞧瞧,顺便将玉佩抢回来。”他主意已定,上楼跟妻子说了。紫翊见他领会了无忌剑法,心中也是高兴,要他当心,道:“你若是抢不到,也别硬来,孩子不能没有爹。”柳无忝心中一荡,点头应了,吩咐店小二准备一桌子酒菜,先让他们吃着,然后下楼买了一柄铁剑,辨明刚才啸声之向,拖着铁剑赶去。 正文 侠影随飞鸿(一)   宁夏城道路崎岖,有些街道极为倾斜,本来向东走,到了尽头,却在西方,甚是难辨。柳无忝生长于斯,对每条街道知之甚熟,穿过几条斜街,便到了一座破庙。那破庙常年失修,部分墙壁都已坍塌,斑驳的庙门上“孟姜女庙”痕迹犹在。小时候,他和紫翊、封少城经常到庙里玩,昔日庙里香火鼎盛,如今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的热闹景象?只觉心中没来由的一疼,是想起了封少城曾在庙里替他挡了华山剑派灵鹫子一剑,登时心中满是愧疚。他远远瞧见时宜道长奔来,忙爬到庙墙上方的枯草丛中,躲在那里。   刚刚藏好,只听一人说道:“你看这孟姜女像,耳朵只剩下一个了,连眼睛也瞎了。”一人转到孟姜女像下,道袍飘逸,接口道:“孟姜女,孟姜女,她千里寻夫,何等情深?可再看看宁夏城,蒙汉文化互融,再也找不到情比金坚的男女了,痛心痛的,哭瞎了眼。”长叹一声,又道:“我十年前来过这里,那时香火鼎盛,没想到时过境迁,再来这里,却只剩下断墙残垣,破败景象。”先前那人忽然打了一声佛号,竟是一个老僧,约莫六十岁,长得慈眉善目,只听那老僧道:“尘世便是如此,恩怨情仇何必苦苦执著?”那道士哼了一声,道:“你这老和尚哪里知道‘情’之一字的厉害之处?它胜过猛虎,毒过毒药,可让你痴迷终生,也可让你肠穿肚烂!你让我放下痴恋,可是你呢?这些年来,你苦苦劝我斩断情丝,放下仇恨,当真不也是一个‘痴’字?”那老僧道:“阿弥陀佛,人世便是被‘贪、痴’二字所毒害。”那道士走出庙门,来到庭院,四处看了看,道:“我记得这儿有一棵桃树,怎么没有了?”   柳无忝奇道:“他怎知这儿有棵桃树?难道此人便是灵鹫子?只是当年灵鹫子疯疯癫癫的,怎么正常了?哈哈,他做梦也想不到那棵桃树是被我砍了。”陡然想起当年砍桃树乃是让封少城为他做一把桃木剑防鬼,心中不禁又涌起愧意来。   忽听那老僧道:“灵鹫子,你约景文了?”柳无忝暗道:“果然是他!他又来找孙叔叔了,看来还是为了他的小师妹!”只听灵鹫子道:“素素就是死在他手里,我要给素素报仇。”那老僧叹了一口气,道:“当年素素惨死,老衲也是痛苦万分,可素素已死了二十多年,老衲做哥哥的都已放下,你还不能放下么?”灵鹫子又走了几步,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石碾子上跺了一脚,尘土四散扬起,仰天长笑道:“你是出家之人,可以忘却俗世,我却不能!”那老僧道:“你不也是出家之人么?”灵鹫子笑道:“我虽穿着道袍,却非真道士,我只是向素素表明我的决心,此生非她不娶。素素已经死了,待我报了仇,便去找她!”那老僧微微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灵鹫子将石碾子拎起,掷到墙角里,却见石碾子下面有一个土坑,泥土里裹着一个长满锈的铁铃铛。灵鹫子拿起铁铃铛,自怀里掏出一幅手帕来小心翼翼将泥巴拭去,紧紧地贴在脸上,良久道:“十年前我到这里找过孙二,可那时我疯疯癫癫的,不但没有找到他,反而被三个小贼戏弄了。自素素死后,我疯癫了二十年,你可知这二十年我所受的苦?特别是那三个小贼,竟将素素送给我的铁铃铛弄丢了。”那老僧道:“阿弥陀佛,这件事你已和老衲说了数遍,你要是出手不那么狠毒,那个大一点男孩怎会以身挡剑?那小一点的男孩自然不会咬你,铁铃铛便不会掉在坑里。你若不拎起石碾子砸人,也不会盖住土坑。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是你一人造成的,与他人何干?”   灵鹫子哼了一声,道:“老秃驴又要找骂了!”跳了起来,指着老僧鼻子骂道:“你个老秃驴,若非你要化解我的仇恨,也不会吃梵花。我吃梵花是要增深我的贪念,要时时刻刻想着素素。你又何苦来着?”那老僧微微一笑,道:“这些年来,老衲一直化解不了你心中仇恨,自是不够虔诚。这梵花看似美丽,实则如毒蝎,吃下之后,忘乎所以,天地皆消,只留下最原始的贪念,便是佛家所说的欲念。梵花毒越深,欲念也就越大,这便是咱们五人再也分不开的原因。”灵鹫子道:“我吃梵花,那是因为情。写亦虎仙吃梵花,是要向九千岁表明投诚心迹。你吃梵花,却是为了化解我一人之仇恨,而放弃普度众生,老秃驴枉自为少林圣僧了!”那老僧颔首一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你一人都化度不了,如何普度众生?”   时宜道长跨进破庙,听见灵鹫子谩骂,接口道:“吃亏大师一向只做吃亏之事,你骂他也是无用?”   柳无忝听见“吃亏大师”几字,心中不禁一凛:“这个老和尚就是佛门圣僧吃亏大师,据说他是少林方丈觉禅大师的师兄,年纪已在七旬开外,看起来却比真实年龄小十几岁。”忽然想起一事,暗道:“难道他也投靠了刘瑾?这就奇怪了,吃亏大师可谓佛门第一高人,怎会投靠刘瑾?他们口中说的梵花毒,到底是什么?连吃亏大师此等人物吃了都会死心塌地的帮刘瑾?”   灵鹫子见是时宜道长,倒很恭敬,向他行了一礼,道:“时宜道长为何吃梵花呢?”时宜道长微叹一声,道:“贫道的妹妹便是安化王的妻子,十五年前贫道妹子忽然死了,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定是安化王杀的。”柳无忝暗道:“时宜道长竟和师父有如此渊源,当真是想不到。”灵鹫子道:“是了。安化王武功高强,你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投靠了九千岁,想借九千岁之力报大仇。”时宜道长道:“这是其一。其二是贫道耳闻《不二法门宝典》载录的是震古烁今的武学,便想瞧瞧。”吃亏大师道:“《不二法门宝典》上的武学真是太可怕了,确非正宗武学能够相比的。”时宜道长道:“咱们五人只练成上面的五绝阵,便已是如此厉害,远胜于五个吃亏大师。”吃亏大师阿弥陀佛一声,道:“五绝阵,五绝阵,少林的十八罗汉阵可谓远近闻名,和武当七星阵处于伯仲之间,然而若与五绝阵比起来,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柳无忝被枯草骚得麻痒,想挪动一下身子,哪知一抬头,却发现破庙中一棵梨树上藏着两人,竟是魔教玄王和借他宝剑的少女。他二人也发现了柳无忝。柳无忝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玄王假装哈哈大笑。忽听写亦虎仙大大咧咧地骂道:“他娘的,这是什么道路,可把邱都督给累坏了。”邱聚和写亦虎仙也赶到了破庙。柳无忝暗暗好笑:“这写亦虎仙真是无处不拍马屁。”邱聚笑道:“无妨,本都督多日未出京城,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写亦虎仙笑道:“还是邱都督涵养好,我是不行了,一累就想骂人。”   邱聚笑着摇了摇手,问吃亏大师:“大师用啸声传本都督到这破庙里,有何发现?”吃亏大师摇了摇头,道:“灵鹫子约孙二先生来了。”邱聚皱眉道:“是么?”扭头问灵鹫子:“咱们这次来宁夏,是办九千岁的大事!”灵鹫子心中厌烦邱聚,哼了一声道:“五绝圣手虽归东厂管制,但未必要听邱都督的。”写亦虎仙喝道:“灵鹫子,你胆敢和邱都督这样说话!”灵鹫子顶撞了邱聚,也觉不该,毕竟邱聚是东厂都督,虽说五绝圣手是九千岁的人,但也受东厂管辖,便不做声。邱聚见灵鹫子示弱,怕耽搁大事,也不愿追究,干笑道:“无妨,灵鹫子的脾气,本都督还是领教过的,灵鹫子如此说,算是客气的。”灵鹫子见邱聚圆场,脸上一红,道:“我听都督的便是,咱们这就去安化王府,找那不男不女的书生晦气。”写亦虎仙怒喝道:“灵鹫子,你不要命了!”邱聚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双目像被火烘了一般,显是怒极。   忽听墙外一人笑道:“你们可别怪灵鹫子,他说的不男不女之人是在下,可不是邱都督。”那人又哈哈笑了两声,从门外走了进来。但见此人有五十岁年纪,书生打扮,相貌极俊,眼角处却有些女子媚态。柳无忝看见那人,暗道:“孙叔叔真的来了!东厂有五个人,孙叔叔虽是华山剑派高手,但怎是时宜道长的对手?更别说是吃亏大师了?但愿这二人不出手?”来人正是安化王的谋士,人称“白面书生”的孙景文孙二先生。   孙二先生走进庙里,见庙中有五六个人,却不去瞧他们,只看了一眼灵鹫子,傲然道:“你要杀我,一人来就好了,何必邀那么多人?咱们之间的事情,又何足与外人道哉?”时宜道长哼了一声:“你们之间的事,咱们才懒得管!”孙二先生见是时宜道长,心中也是一惊,道:“是时宜道长么?”时宜道长斜视天外,却不看他。孙二先生又道:“时宜道长与王爷渊源颇深,为何不到王府一叙呢?”时宜道长道:“咱们来宁夏,便是要到王府去的。”孙二先生皱了皱眉:“孙二听闻东厂的五绝圣手要到安化王府来,难道时宜道长与五绝圣手有关?”   灵鹫子嘿嘿笑道:“咱们便是五绝圣手了。”孙二先生大吃一惊,道:“你们便是五绝圣手!我还以为五绝圣手是一个人呢,原来是五个人,就是你们五人么?没想到六大门派、十大剑派中有三派投靠了刘瑾,哼,真是武林之耻!”灵鹫子道:“九千岁又不是什么邪门歪道,为何不能投靠他老人家?难道投靠安化王府就名正言顺了么?”呛的一声拔出宝剑,道:“今日先了结了咱们的恩怨再说。”孙二先生看了看众人,见他们都站在一旁,待理不理的,似是不屑关心他们的事,心神稍稍安定,道:“三师弟,自素素死后,你便疯疯癫癫的,如今见你好了,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灵鹫子怒喝道:“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要是为我好,也不会跟我抢素素了。”孙二先生叹了一口气道:“素素又不爱你,你何必苦恋素素呢?”灵鹫子心中大怒,唰的便是一剑,孙二先生闪身躲过。哪知慢了一拍,左臂被刺了一个口子。孙二先生见他剑法比当年增进许多,不禁皱了皱眉。他和灵鹫子二人都是华山剑派弟子,大师兄是华山剑派掌门华真逸,他们口中的“素素”便是四师妹应素素。他二人学的都是华山剑法,四五十年来朝夕习练,没理由躲不过去?孙二先生退后几步,道:“三师弟的剑法比大师兄还要高明,我不是你的对手。”灵鹫子将剑送回剑鞘,道:“华山剑法我早就羞于练了,若非与你决斗,断然不会用这等笨拙剑法。” 正文 侠影随飞鸿(二)   孙二先生怒道:“你个数典忘祖的家伙,难怪素素不爱你。”灵鹫子怒道:“素素是爱我的,要不是你,我和素素早成神仙眷侣,双宿双飞了。”孙二先生叹道:“素素是被李长儒抢走的,还跟他生了个孩子。咱们都是苦命人。”灵鹫子一愣:“李长儒!”眨了眨眼睛,道:“你是说素素生的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孙二先生黯然神伤地道:“我孙二哪里有这么好的福气?”灵鹫子怒道:“这么说,你还是想和素素好的,你再和她好,我便杀了你。”孙二先生叹道:“素素都死二十年了。”灵鹫子道:“那也不许你喊她的名字。”孙二先生道:“有本事你便去杀李长儒。”灵鹫子摇了摇头,神情暗淡,道:“我打不过他,就连九千岁练成了《不二法门宝典》也未必能胜得了他,李长儒可是当年有名的‘酒剑仙儒’,和剑宗长孙无忌乃是齐名的人物!”   柳无忝暗道:“‘酒剑仙儒’是谁,竟与长孙前辈齐名?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殊不知,这“酒剑仙儒”并非一人,乃指“酒痴、剑宗、花仙、狂儒”四人,狂儒便是李长儒,三十年前已是成名人物,较之刘瑾、安化王、东郭不才、独孤一鹤还早。只是这四人久未在江湖上走动,年轻一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几乎将他们淡忘。安化王忙于政务,无暇告诉柳无忝江湖旧事,孙二先生又羞于提起,柳无忝自然是不知了。   孙二先生看了看被掷到墙角的石碾子,道:“你可知道,当年你到宁夏来找我,在庙里差一点杀了王爷的女儿和两个徒弟。”灵鹫子皱了皱眉,道:“那三个小娃儿便是安化王的女儿和徒弟?”哈哈大笑了几声,道:“这么说,那个大一点的小男孩便是封少城,另一个就是柳无忝了。当年封少城为救柳无忝,不惜以身挡剑,那是何等情谊?却不想柳无忝竟抢走了救命恩人的所爱,当真是……哈哈哈……”柳无忝想起前尘旧事,心中便似被虫蚁咬噬一般的难受。   忽听写亦虎仙笑道:“想想安化王是何等人物,就连皇上见了还得礼上三分,却不想出此败类,真是家门不幸、师门不幸啊!”复又大笑几声,神情极为不屑。   孙二先生大怒,瞥见写亦虎仙的玄铁扇,吆了一声,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出卖哈密、投靠吐鲁番、复又出卖吐鲁番的反复无常的无耻之徒?听闻写亦虎仙的玄铁扇乃是武林一绝,想是识扇名家,你可知我这把扇子有何名目?”嗤的一声,手中一把玉扇张开,迎着数道阳光,说不出的晶莹剔透。   写亦虎仙还未搭话,便见灵鹫子忽然蹿起,双手抓向孙二先生的玉扇,口中兀自说道:“这是素素的扇子,真的在你手里。扇子给我!”孙二先生见他双手抓到,扇子一合,从腰带拔出一把软件来,唰唰唰便是三剑,斜削灵鹫子双手。灵鹫子见软剑削来,忙缩回双手,呛的一声,拔出身后背负的宝剑,仰天便是一格。忽听写亦虎仙道:“这是白玉扇,当年华山剑派应素素的扇子。”孙二先生正要搭话,却见灵鹫子一个翻身,左手两指直剜写亦虎仙双目,口中叫道:“你这个叛徒,也配喊素素的名字!”写亦虎仙似早有防备,身子一斜,躲到邱聚背后。灵鹫子没想到写亦虎仙如此奸诈,眼见双指戳到邱聚双眼,邱聚却不躲避。这双指就算是碰到邱聚眼睛,便犯了欺上之罪,给了邱聚公报私仇的借口,恍惚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忽听嗤的一声,飞来一块小石头,正掷在灵鹫子双指上。灵鹫子只觉有股强劲袭来,去势立时被阻,双指却安然无损。灵鹫子呆了一呆,向门口看了看,喃喃地道:“空山不空,没想到你能将剑招运用到手指上去,我是服你了!”   柳无忝听到“空山不空”四字时,不啻于当头棒喝,差一点惊呼出声。只见门外一人脚步不曾移动,便到了孟姜女像下,忽听扑通一声,却是孙二先生被来人点了穴道,倒在地上。那人举手投足之间,竟将华山剑派第二高手点翻在地,可想武功端的高明。柳无忝见那人年纪在五十开外,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袍子,脸上戴着一块黄布,瞧不清面目,心中却赫然想起一人来:“‘空山不空’是武夷剑派掌门皇甫观剑的成名绝技,难道此人便是皇甫观剑?六大门派、十大剑派乃是名门正派,就算是良莠不齐,门下弟子出些败类,也是常事,可皇甫观剑身为一派掌门,怎能投靠刘瑾呢?难道他也吃了梵花?”想来想去,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灵鹫子道:“多谢掌门。”柳无忝听到“掌门”二字,更加断定来人便是皇甫观剑。黄袍老者挥了挥手,道:“不要暴露老夫身份。”灵鹫子点头道:“明白。”回身瞪了写亦虎仙一眼,道:“你这叛徒,我早想领教你的扇法了,你过来,咱们比划比划。”写亦虎仙手一动,唰的一声张开玄铁扇,笑道:“我这玄铁扇从来不打自己人,咱们是自己人,我是万万不能出手的。”灵鹫子骂道:“胆小鬼。”写亦虎仙冷笑道:“我胆子不小。”黄袍老者道:“九千岁此次让咱们五人联袂同到,可见此事非同小可,你们之间的私人恩怨,等回到京城再解决不迟。”   灵鹫子感激他刚才相助之恩,不再说话,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孙二先生,道:“封少城这就来了,他怎么办?”黄袍老者道:“孙二先生是华山剑派高手,又是安化王的谋士、王府总管,杀了他,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再说,你的武功已今非昔比,想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急于一时呢?安化王武功高绝,此行甚是不易,不要节外生枝。你将他放在孟姜女像后面,他的穴道六个时辰自解。”灵鹫子点了点头,在孙二先生脸上扇了两巴掌,道:“今日便宜你了,他日再来算账。”拎起孙二先生,将他放到孟姜女像后面,刚回转身,却听见吃亏大师一直在念“阿弥陀佛”。   邱聚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通体是绿色的,上面雕刻着奇怪纹饰,对着阳光瞧了瞧,道:“我倒瞧不出这玉佩藏有什么秘密?这两块玉佩当真一样,可以狸猫换太子么?”   柳无忝瞧见玉佩,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陡然想起,暗道:“这块玉佩不是紫翊妹子的么?当日我们离开王府时,紫翊妹子将玉佩给了师父,怎么会在他们手里?”从草丛里看去,却见上面纹饰是只模样奇怪的乌龟,又道:“不是紫翊妹子的那块,紫翊妹子的玉佩上雕刻着一朵白花,不是乌龟。难道这就是他们要给师兄的玉佩?”   忽听一声狂笑,魔教玄王陡然从梨树上头前脚后的抓向玉佩。他身法极快,笑声未落,便到邱聚面前。眼见玉佩就要被他抓到手中,那黄袍老者指尖微动,一个小石块打向玄王。玄王见来势凶猛,双手向后一圈,抱住双足,就像一个陀螺似的,在半空中一个翻转,避过小石子,复又抓向玉佩。黄袍老者咦了一声,想不到来人竟能躲过他掷出的小石子,心中惊奇,陡然想起一人,道:“可是玄王?”   玄王嘿嘿一笑,一只手直戳邱聚双目,另一只手抓向玉佩。邱聚却是呵呵一笑,将玉佩塞到玄王手里,身子一滑,退后数步。玄王未曾想到邱聚会将玉佩给他,奇道:“真是怪事。”抬头看了看黄袍老者,道:“皇甫老儿,你的‘空山不空’绝技是剑法,弹石子可就不行了。”黄袍老者笑道:“那也未必,你再躲躲试试。”手指一动,一道白光便射向玄王。玄王想挫挫黄袍老者的锐气,也不躲避,伸手便抓。玄王练就一手鹰爪功,别说是小石子,就连寻常刀剑,也是想抓便抓。玄王伸手抓住,忽觉左手小指一疼,便见血光溅出,小指竟被生硬地切了下来。玄王一双手掌便似铜墙铁壁,向来不惧刀剑,怎能被一个小石块切断小指来?这一惊诧,却被黄袍老者劈手躲过玉佩。   那白光去势未歇,在空中一个弹跳,兀自向柳无忝射去。柳无忝急忙一个翻身,躲过白光。那白光叮的一声,射在铁剑上,铁剑一颤,从中断了。柳无忝心中大惊:“好浑厚的力道!”回头一看,却见哪里是什么小石块,分明是一柄尾部雕刻着一条飞龙的小剑!只听黄袍老者笑道:“原来是个跳梁小丑。”   柳无忝扔了断剑,取下小剑,从门顶跳下来,笑道:“我不是跳梁小丑,充其量不过是个跳墙小丑而已。”回头对玄王说道:“玄王老前辈,他用的不是小石块,而是……飞龙剑!”黄袍老者奇道:“你怎知这是飞龙剑!”柳无忝没想到诌对剑名,笑道:“我不但知这是飞龙剑,而且还知你就是武夷剑派掌门皇甫观剑。”黄袍老者面无表情,沉声说道:“老夫便是皇甫观剑。”心下暗想:“他识破我身份,必杀之。”   柳无忝见他承认身份,一时无语,看了看飞龙剑,笑道:“江湖传言‘南北二剑,一皇一宫’,剑法并列天下第一,就连魔教剑王也非其敌手,可直追昔日剑宗、剑圣两位前辈。这‘南北二剑,一皇一宫’,便指南剑皇甫观剑、北剑南宫剑。久闻皇甫观剑用的是一把隐士剑,此剑长二尺二寸,寒铁精炼而成,曾断巨阚剑,乃是百年前陈友谅之子、‘神剑’之器,可谓当世少有的利器,皇甫掌门怎么弃隐士剑不用,而用这等阴毒的飞龙剑?”   皇甫观剑杀心已起,便从破庙里走了出来,忽觉玄王身前多了一人,心中一惊,暗道:“此人是谁?年纪轻轻的便有这等玄妙轻功,何时到了玄王眼前,我竟然不知?”那人正是和玄王一起来的少女。那少女找到玄王断指,接在原处,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但见药膏形似雪花,却呈黑色,甚是奇特。那少女敷上药膏,道:“这三日不得用内力,第四日上便即痊愈。”玄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怒视皇甫观剑。   柳无忝没见过此等神奇药膏,走到少女跟前,嘻嘻笑道:“我的经脉被毁了,能不能用这药膏接上?”   那少女摇了摇头,道:“这是神教灵药,只能接骨头,接不了你的经脉。”将药膏放入怀中,漫不经心地问:“你真是被安化王毁了经脉的柳无忝?”   柳无忝去了斗笠,笑道:“如假包换。”那少女道:“你胆子可真不小,这些人正要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柳无忝哈哈笑道:“我经脉已毁半年,再也未曾练武,肉也酸了,骨也松了,筋也断了,他们想吃我的肉、骨、筋,那就打错如意算盘了。”那少女扶着玄王走到墙下,道:“你先歇歇,我与你报断指之仇。”玄王点了点头,道:“教主当心,皇甫观剑这厮阴毒得很。” 正文 侠影随飞鸿(三)   柳无忝见玄王称那少女为“教主”,不禁一愣,暗道:“这少女就是魔教教主,难道魔教有两个教主不成?”问那少女:“魔教有几位教主?”那少女怒道:“不是魔教,是神教。教主只有一人。”柳无天奇道:“这就怪了,萧大哥要我和教主义结金兰,怎么教主是个女子?”那少女身子一颤:“你看出来我是女子?”哼了一声,道:“教主不能是女子么?女子就不能和你义结金兰了?”   柳无忝笑道:“那倒不是。这么说,你就是我的义妹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做你的义妹!”柳无忝道:“我柳无忝是卑鄙无耻之辈,谁做我的师兄、义妹,都没什么好处。你不做也罢,要不然有一天我抢了你的夫君,岂非不好!”那少女扑哧一声笑了,道:“你抢一个男人干么?”忽然怒道:“我哪有什么夫君了?你再胡乱嚼舌,我连你也杀。”柳无忝嘻嘻笑道:“男人为何不能抢男人,就好比邱都督,我就怀疑他是写亦虎仙的爱妾。”那少女又扑哧一声笑了。   邱聚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蠕动着,手指微颤颤的指着柳无忝。写亦虎仙心中虽然怒极,但他领教过无忌剑法的厉害,不愿上前,向灵鹫子喝道:“灵鹫子,你还不去擒了这小子,将功补过?”灵鹫子瞪了写亦虎仙一眼,心想:“柳无忝武功尽失,你让我去擒他,这岂不有失身份,让武林耻笑么?这外邦异人当真可恶!”转念又想:“反正十年前便已结下梁子,此是为了复仇,以强凌弱也说得过去。”当下走了几步,对柳无忝说道:“咱们算算十年前的旧账。”   柳无忝冷笑道:“好说,好说。”灵鹫子见他神态傲慢,心中微怒,伸手便抓。眼见抓住双臂,却见柳无忝双脚一错,双臂恰好错过灵鹫子双手,当真是恰到好处。忽听皇甫观剑道:“这是安化王的独门绝技灵犀微步,是逃跑救命的招式,你若不能同时使出两套武功,便擒他不住。”灵鹫子道:“我就不信了。”拔出长剑,唰唰刺出两剑,一剑刺前,一剑断后,方向正好相反,正是华山剑法的一招“斗转星移”。这招剑法构思奇妙,让人断然想不到刺前的招式能忽然刺后。灵鹫子心想:“这招剑法乃是先师成名绝技,倘若你小子能够躲得了,我便服你!”柳无忝见第一剑刺到,左胸向后一斜,躲了过去。第二剑刺到时,他正后仰,长剑从他脸上刺了过去,他的身子却噌的一声绷直了。这一斜、一仰、一绷看似简单,可时机却拿捏精准,差之毫厘不免横尸当场。   柳无忝笑道:“华山剑法伤不了我!”灵鹫子怒道:“今日非要你的命不可。”写亦虎仙突然跃了进来,笑道:“灵鹫子我来帮你。”灵鹫子喝道:“谁要你帮。”写亦虎仙道:“是我写亦虎仙犯贱,非要帮你。”说着,玄铁扇嗤的一声张开,清风拂柳般拂向柳无忝,姿势却有些忸怩,正是一招“巫山云雨”。顾名思义,这招扇法是和心意情人巫山云雨之际的神情神态,倘若是女子使出,自然让人热血涌头,可写亦虎仙一个大男人使出来,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滑稽可笑了?但这招扇法确实精妙,想那身处此景此情的男女,神态是何等的惟妙惟肖,动作又是何等的无法猜度?何况写亦虎仙和灵鹫子武功高强,扇法和剑法都甚精妙,两人联手夹击,只出一招,柳无忝虽躲过灵鹫子的长剑,却躲不了写亦虎仙的当胸一扇。写亦虎仙的玄铁扇乃是重兵器,这一扇击在胸口之上,柳无忝哪里能承受得了,重重摔在玄王身旁的墙脚下。   灵鹫子冷笑道:“你还是乖乖的束手就擒吧。”柳无忝强忍住疼痛,站了起来。他生性倔强,不愿就此被他们擒住,但觉嘴角黏黏的,伸手一抹,却是血渍,心想:“看来我无法陪紫翊妹子回王府了,这样也好,省得见到少城师兄尴尬。”口中却道:“让我束手就擒,哼哼,我就是死了,也不会丢王府的脸。”写亦虎仙道:“安化王狠心废你武功,你还惦念着王府?即是废弃之人,当要扮好自己角色!”柳无忝呸的一声,道:“天下人岂能都如你般背信弃义,做那数典忘祖的小人。”写亦虎仙脸上一红,道:“我这便杀了你。”向前走了几步,目中微露杀机。   柳无忝不愿死在他手里,将身子靠在墙上,心想这便撞墙自尽算了。忽听那少女轻声道:“你别动,我用‘情人扣’将我的功力挪移到你身上,一个时辰内,你便身具我的功力。”柳无忝奇道:“‘情人扣’是何武功?”那少女奇道:“你既会长孙前辈的剑法,难道不知这‘情人扣’么?”柳无忝摇了摇头,忽觉身子一颤,一股热流迅速地传遍全身,说不出的舒服。那少女道:“切记,一个时辰后,你功力便会消失。”柳无忝心头一热,眼睛陡然湿润了,道:“你待我真好。”那少女道:“谁让我是你的义妹。”柳无忝道:“你肯做我义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萧雁寒没跟你说么?”柳无忝笑道:“他怎敢提教主名讳。”那少女道:“你就是嘴贫,我告诉你我的汉名,叫铁……”忽见写亦虎仙一扬玄铁扇朝着柳无忝的头上砸去,忙将仰天剑塞到柳无忝手里,暗运内力,说声“去”,柳无忝但觉身子一轻,陡然飘了起来,手中的仰天剑却从写亦虎仙的左臂穿过。   写亦虎仙只觉左臂一麻,便知遭到暗算,忙向后跃去,忽听砰的一声,却是跃得太急,后背一下子撞到了梨树上。写亦虎仙忍住背痛,连忙察看左臂,却见左臂上有一个极其狭窄的剑口,只有一点血渍,初始只觉麻木,这时疼痛难忍,已被仰天剑所伤。   皇甫观剑看得分明,道:“好剑法!这是剑宗的无忌剑法!”柳无忝得义妹传输功力,只觉浑身劲力充沛,心情陡然好转,哈哈笑道:“皇甫观剑果是识剑方家!这便是无忌剑法了!”灵鹫子道:“这就是无忌剑法,我却不信。”柳无忝道:“你试试便知。”灵鹫子道:“你刚才使诈才伤了写亦虎仙,要论真本领,你怎是他的对手?”写亦虎仙忍痛笑道:“承蒙夸奖。”灵鹫子不理他,哼了一声,道:“你武功尽失,就算会无忌剑法又如何?”唰的一剑刺向柳无忝。柳无忝想用灵犀微步躲避,哪知身子死板,步法和身法不能巧妙配合,这才想起灵犀微步不能使用内力,忽见灵鹫子长剑刺到,他提着仰天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蓦地里,蝴蝶谷石壁上的线条顿现眼前,不及思索,顺手便是一剑。   但听灵鹫子闷哼一声,退后数步,袖袍倏地散开,竟被仰天剑刺破了。柳无忝见他胡乱一剑便刺穿了敌人袖袍,暗赞无忌剑法玄妙。灵鹫子道:“真是奇怪了,刚才他分明没有内力,却如何又有内力了?他剑中分明含着极高内力,竟不在我之下,真是怪事?”   柳无忝笑道:“你们听谁言及我经脉被师父毁了?我师父那么疼我爱我,怎下得了手毁我经脉?”想起师父不顾二十年师徒之情,毁了他的经脉,不由得黯然神伤,仰天一叹道:“我师父就是想引你们到宁夏来,好让我杀了你们。”   邱聚这时冷静下来,道:“你经脉被毁,是封少城亲口告诉九千岁的,当时本都督也在场。”柳无忝哈哈笑道:“少城师兄是骗你们的,王府和司礼监素来不合,我师兄怎么会说实话?”邱聚道:“封少城投靠了九千岁,他岂敢说谎?”柳无忝见他诬蔑封少城,骂道:“胡说八道,少城师兄乃是王府中人,怎会投靠阉狗?你们这是含血喷人!”   邱聚冷笑道:“你说本都督含血喷人,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都督会做含血喷人之事么?本都督做事向来直来直去,要杀你便杀你,何必找诸多借口?”邱聚身为东厂提督,一身武功全得刘瑾所传,二人既是师徒,又是同僚,关系非比寻常,就算杀一个内阁大臣,也非难事。只听他又说道:“当日你被安化王毁了经脉,封少城质问安化王为何不顾师徒之情,却遭到安化王毒手,左臂被安化王一拳打断了!安化王的王爷拳法是何等精深浑厚,这一拳下去,哈哈,你自己想想,若非九千岁用《不二法门宝典》上的精妙神功,封少城何止少了一臂,恐怕连性命都不保了!”呵呵笑了两声,又道:“封少城对你情深义厚,你却和本都督捣乱,对得起你师兄么?他现在归依九千岁,做了内行厂都督,是第一个不用净身进入内宫的,连本都督都妒嫉他了!”   柳无忝怒道:“你们真是厚颜无耻,胡乱污蔑,我与师兄同生同长,断然不会相信师兄会叛离王府!我师兄侠肝义胆,对王府忠心耿耿,性子又直,你让他做走狗、做叛徒,他还没有这个本领?你们敢诬蔑师兄,就吃我一剑!”提起仰天剑,朝邱聚身上便刺。邱聚曾得刘瑾传授《不二法门宝典》上的高深武功,剑法也是犀利,他见柳无忝随意刺的一剑,粗看起来简单,细看之下却有无数剑从四面八方刺来,难以分辨虚实,像极了《不二法门宝典》上的剑法,不由咦了一声。这一惊奇,被仰天剑削去了半截袖子。   邱聚退后几步,道:“你怎么会《不二法门宝典》上的武功?难道你也是我们的人?”柳无忝呸了一声,道:“我才不屑做阉狗。”邱聚一瞪眼,回身向时宜道长一挥手,道:“你把他擒了!”时宜道长眼睛瞥向远处,却不理他。邱聚自讨没趣,哼了一声,指着吃亏大师道:“大师你去!”吃亏大师自顾念经,也不理他。柳无忝哈哈大笑道:“阉狗,你的手下怎么不听你的号令!”邱聚脸上一红,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放在嘴里,呜啊呜啊的吹了几声,却见时宜道长、吃亏大师、皇甫观剑、灵鹫子、写亦虎仙目光陡然变得呆痴,直直地看着邱聚。但见邱聚向柳无忝一指,道:“将他擒了!”五人向柳无忝看了一眼,抽剑、挥扇、伸掌、展袖,呼啦一声将他围了。 正文 侠影随飞鸿(四)   柳无忝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这五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倘若没有学会无忌剑法,任何一人不出十招便可生擒他,何况是五人联手?柳无忝道:“你们当真要五人对付我一人?”五人却不答话,又上前走了几步。只听邱聚笑道:“这就是五绝阵,他们此刻什么都忘记了,只能想到五绝阵精妙之处,而你在他们眼中,却是一顶一的高手,他们出手可不会手下留情哦!”柳无忝骂道:“阉狗当真卑鄙。”邱聚又呜啊呜啊吹了几声,五人忽然绕着柳无忝走了起来。柳无忝道:“这便是中了梵花毒的症状么?”邱聚咦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梵花?”   忽听那少女道:“他们已神智不清,就算斩断四肢,他们也不觉得疼。你不可蛮战,见机就跑!”邱聚笑道:“你们想跑,哈哈,真是痴人说梦。吃亏大师、时宜道长、皇甫掌门武功绝顶高强,就算不用五绝阵,你们都跑不了,现在想跑……哈哈……”又呜啊呜啊吹了几声。五人手中均多了一柄长剑,听见哨声,五剑划一齐地刺柳无忝。柳无忝只觉眼前一花,仰天剑未曾举起,便被时宜道长左袖卷起,掷到半空。五人举起长剑,待他落下来,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   忽听衣服婆娑之声,一条长袖闪电般卷住柳无忝的身子。一人顺势从墙上跃出,啪啪啪拍出五掌,均击在五人长剑上。五人长剑已灌注上乘内力,便是绝世高手也难以抵挡五人之力,但见此人袖子一卷一送,将柳无忝送到梨树上,袖子忽然荡起,闪电般缠在石碾子上,只听砰的一声,石碾子碎成粉末。   邱聚哈哈大笑道:“闭月羞花护体神功果然玄妙,这种移花接木的本领,可让本都督大开眼界了。”   来人袖子一缩,即时变短,吊在他的左臂根处,随风扬起,竟是少了一只左臂。   柳无忝看清来人,从梨树上跃下,惊道:“少城师兄,你的手臂怎么了?是师父他老人家……”呆在树下,哽咽无语。来人便是安化王的大徒弟封少城。但见他穿着一件淡灰色长袍,左袖空空,站在那里,却是威风凛凛,在柳无忝眼里便如天兵天将一般。只听封少城道:“无忝师弟,你……”见柳无忝眼睛湿润,似要哭出来,沉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柳无忝望着封少城空空如也的左臂,呆呆地说道:“我……我对不起你!”身子一拱,向他请罪。封少城侧过身,不接受他的道歉,向邱聚说道:“让他走。”邱聚道:“放了他?”封少城点了点头。邱聚道:“你不怕他告密么?”   封少城哈哈大笑道:“他能告什么密?告我另择明主么?自古以来‘良禽择木而栖’,这也没什么错的。难道就因司礼监和王府素来不合么?王府是为皇上,司礼监难道就不是为皇上了么?我封少城投靠九千岁绝非是背叛王府,何况我掌管内行厂本是监督东西两厂的,也算是为武林做些好事,省得你们东西两厂草菅人命,就是师父知道,他老人家又能说什么?”   柳无忝惊得心颤,叫道:“少城师兄,你……你真的投靠了刘阉狗。”声音颤抖,想是心里难受:“是我和紫翊妹子的事惹你生气了么?若是这样,我离开紫翊妹子便是!”这时,他心里想的都是封少城投靠刘瑾之事,言语之间已然混乱。忽觉脸上一痛,却是被封少城的袖子扫中了左颊。   封少城哼了一声,道:“紫翊为了你,遭人唾骂、师父遗弃,你却要弃紫翊一片真情于不顾?你再这样说,我便杀了你!”柳无忝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说。王府处于边陲,外有流寇,内有奸党,正缺少人手,少城师兄若再离去,王府更是孤零零的,你……你于心何忍?”   忽听皇甫观剑道:“他不能放!”封少城冷笑道:“我在这里,谁敢为难他!”皇甫观剑道:“他已知老夫身份,绝不能放。”封少城道:“我说过让他走,便让他走!”   柳无忝哈哈笑道:“你投靠了刘阉狗,我不会领你的情!皇甫狗贼,你伤了我的好友,我要取你性命!”皇甫观剑冷笑几声:“魔教奸人是你的朋友?”柳无忝回头看了看教主和玄王,道:“就是朋友,你便怎的?”皇甫观剑不理他,问邱聚:“邱都督不是收到消息称,鞑靼国命魔教协助吐鲁番,准备入侵咱们大明?”邱聚知皇甫观剑意思,心下暗道:“这等大侠杀人之前也要撒冠冕堂皇的谎话!”点了点头,道:“本都督是从九千岁那里得到的消息。”皇甫观剑看了一眼封少城,道:“封少侠,魔教助吐鲁番入侵咱们大明,便是咱们大明的敌人,柳无忝是魔教之友,也便是咱们大明的敌人。”   封少城顿时无语,望着柳无忝,沉声说道:“你不与魔教结交,他们就不敢杀你!”   柳无忝走到那少女跟前,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玄王挪了挪身子,道:“老夫若非遭到暗算,便是拼了老命,也要保护你这小友。”闷哼一声,想是触动了伤指,又道:“教主汉名叫铁木筝。”柳无忝看了铁木筝一眼,笑道:“铁木筝,果真是成吉思汗后人,好名字!”铁木筝啐了他一口,道:“好没正经。”柳无忝道:“我若是正经之人,又怎能和紫翊妹子私奔呢?”铁木筝道:“这在咱们蒙古也没什么,两人相爱,便在一起,有何不可?”   柳无忝笑道:“你能破了五绝阵么?”铁木筝摇头道:“这五绝阵太过玄妙,我破不了。”柳无忝道:“你说他们能放过魔教么?”铁木筝道:“东厂番狗与神教乃是死对头,自然不会。”柳无忝嘻嘻笑道:“看来咱们难逃一死了,咱们也私奔吧?”铁木筝嫣然笑道:“咱们到阎王地府里私奔。”柳无忝道:“你笑声真好听,我能和你一起死,也是值了!”铁木筝却不说话。   皇甫观剑冷笑道:“既然如此,老夫便成全你们。”封少城长袖一散,轻飘飘的浮在地上,朗声道:“我念你是一派掌门,也不用内行厂来压你,你只要能杀了我,便可去杀他们!”皇甫观剑道:“你连魔教的人都顾?”封少城道:“他们是无忝师弟的朋友,那便杀不得。”皇甫观剑冷笑道:“论武功,就连你师父也要忌老夫三分,你要找死么?”封少城哈哈笑道:“你杀不死我!”皇甫观剑武功谋略纵横捭阖、高人一等,封少城这般清高,他心里早已怒极,但顾念封少城新任内行厂都督之职,不愿轻易得罪。当知在明朝中叶,东西两厂势力庞大,侦缉四出,朝野均惧。刘瑾也担心东西两厂会阳奉阴违,便设内行厂,专管东西两厂,门庭虽小,实权却大。皇甫观剑冷笑几声,盯紧了柳无忝,只要柳无忝一动,便立下杀手。   柳无忝看着封少城,眼泪忽然扑簌扑簌流了下来,抿了抿嘴道:“少城师兄,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你要投靠刘阉狗,那便投靠刘阉狗吧。皇甫老贼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   封少城喟叹道:“无忝师弟,当年灵鹫子要刺死你,我就拚了性命不要,也要替你挡那一剑,你可知为何?那是因为你是我最亲最近之人。我从小就想让你过得比别人幸福,想让天下的好都给你,哪怕是紫翊!是以,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活着,比别人更好的活着,我不允许你死!”   柳无忝泫然泪下,忽然挺起仰天剑朝皇甫观剑刺去。   皇甫观剑见他冲来,嘴角边挂起几丝笑意,心想:“是他先来刺我,我就是杀了他,你封少城也无话可说。”当下便用内力护体。他内功极高,在场数人就是吃亏大师、时宜道长、魔教玄王这等高手也不一定能冲破,何况柳无忝?只见仰天剑刺到皇甫观剑左近,便再难进分毫。突然青光一闪,从皇甫观剑背后掠出一把利剑来,正是他的成名利器隐士剑。皇甫观剑左掌一吸,抓住隐士剑,当胸向柳无忝左胸刺去。这一剑看似无力,却是武夷剑法的精髓“空山不空”,剑无杀机,却藏有沟壑,便如真隐士一般。柳无忝虽机缘巧合,学到无忌剑法,但对剑之一道知之甚少,又哪里见过这般消隐、逆杀一剑?这时又被皇甫观剑内力所吸,自然万难躲过。   忽见封少城走上两步,抬掌击向皇甫观剑。皇甫观剑此刻内力都凝聚在周围和隐士剑上,封少城这一引力,真气陡然转变方向,全攻向封少城。柳无忝失了阻力,一个前扑,摔在地上,忽觉腰间一麻,那股盘亘在身体里的热气如同退潮海水一般,眨眼之间荡然无存。他知皇甫观剑内力雄厚无比,不弱于师父,封少城哪能承受皇甫观剑这全力一击?抬头却见封少城左掌黏在隐士剑上,断臂长袖像灵蛇般荡来荡去,看起来如同歌姬舞蹈,当真曼妙无比。只听砰砰作响,任何物体接触到长袖,便即粉碎。   柳无忝暗道:“少城师兄的闭花羞月神功竟然练到了这般地步,我若有少城师兄一半努力,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厌恶我了?少城师兄若非因我被师父断了一臂,他日开创一番自己天地,也绝非难事?唉,都是我害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忽听邱聚笑道:“封少侠的闭月羞花护体神功,皇甫掌门的武夷剑法,都是武林一绝,本都督大开眼界了,这便松手了吧。”封少城和皇甫观剑见邱聚相劝,各自跃开。   封少城道:“我以性命担保,无忝师弟绝不会将皇甫掌门投靠九千岁的事说出去。”皇甫观剑道:“柳无忝为人卑鄙,老夫信不过他!”柳无忝从地上爬起来,道:“你信不过我,总要信少城师兄。”皇甫观剑道:“老夫谁也信不过。”柳无忝冷笑道:“我非要你这个老匹夫相信不可。”说着,挺起仰天剑,便往脖子抹去。封少城左袖一挥,闪电般卷住仰天剑,竟然比手臂还要灵便,道:“你死了,紫翊怎么办?”柳无忝一呆:“我死了,紫翊怎么办?”突然打了一个机灵,道:“我不能死!”   皇甫观剑见封少城寸步不让,心想再争下去,只会坏了大事,权且卖他一个人情,日后再杀柳无忝不迟,便道:“老夫姑且信封少侠一次,不过,封少侠得让柳无忝发个毒誓。”封少城道:“发什么毒誓!他若说了,你便找我。”   柳无忝不愿封少城再替他受过,道:“发毒誓便发毒誓,我若说了,这辈子就不能和紫翊妹子在一起。”封少城喝道:“你怎能发此毒誓!”柳无忝不理他,继续说道:“要是义妹和玄王说了,也算在我的头上。”玄王哈哈大笑道:“老夫今日就是死了,也不能受此鸟气!”说着,要站起身来。铁木筝按住他,道:“你若不同意,他就不会走,这毒誓便即应验了。”玄王哼了一声,道:“教主,咱们神教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教主武功虽说不如天王,但这等人想留住教主,也是万难,教主何必忍气吞声呢?”柳无忝道:“义妹是为了我!”走到玄王跟前,将他扶起来,与铁木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破庙。 正文 缥缈何所踪(一)   柳无忝三人出了破庙,各自想着心事,均是默不作声。走了几条街,转到一个池塘畔。池塘被一圈垂柳围绕,柳枝都垂到了水面上,柳叶儿在水面上一荡一荡的,凝成了一个个漩涡。一轮红日悬在中天,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柳无忝见铁木筝站在湖畔,一身白衣雅致妖娆,衬着阳光说不出的好看,想到自己竟糊里糊涂的多了一个义妹,心中只觉一爽,笑道:“木筝妹子,你可以摘了斗笠,让为兄看看么?”铁木筝默不作声。   柳无忝道:“你不愿意,也无妨。”铁木筝叹了一口气,除了斗笠。柳无忝忽觉眼前一亮,胸口一闷,情不自禁的摒住呼吸,暗道:“木筝妹子真美,倘若我没有紫翊妹子,断然不会让她做我的义妹?谁若娶了她为妻,不知是大喜,还是大悲?”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只觉铁木筝俏立水边,周身如同溜了一层月光,仿佛就算天地相融,也挡不住她那纯净、妖娆的美。   铁木筝见柳无忝摇头,嘴角一动,道:“怎么?我很丑么?”柳无忝回过神来,笑道:“木筝妹子若是丑,天底下就没有美人了!”铁木筝抿嘴笑了,道:“我们蒙古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你这样夸我,我心里好生欢喜。”柳无忝道:“若非我已娶妻生子,我一定不让你做我的义妹。”铁木筝抿了抿嘴,默不作声,良久道:“不做义妹,那做什么?要我做你的妻子么?”柳无忝见她口无遮拦的,心想:“倘若汉人都像蒙古人这般,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便会多几个。”看着铁木筝长长的睫毛,忍不住碰了一下。铁木筝眼睛眨了一下,脸上尽是笑意。柳无忝心中一荡,道:“倘若有来生的话,我一定娶你为妻。”他生性多情,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足为奇。铁木筝道:“嫂夫人好美么?”柳无忝道:“和你一样美。”铁木筝道:“我去见见她好么?”柳无忝笑道:“当然好了,我带你去见她,她就在居安客栈里。”   铁木筝望着一户农家上方袅袅升起的炊烟,抿了抿嘴道:“还是不了。到宁夏城来,原是为了抢夺玉佩,玄王已然受伤,我们便回铁木峰。”柳无忝皱眉道:“五绝圣手送来玉佩,原是要侮辱王府,可少城师兄分明已投靠刘瑾,难道其中有诈?”玄王闷哼一声,道:“我差一点就抢到手了。”想起一事,对铁木筝道:“不对!”铁木筝道:“怎么了?”玄王道:“那块玉佩上雕刻的图案和我们要抢的不一样。”铁木筝道:“什么图案?”玄王道:“一只乌龟。”柳无忝道:“对呀,就是那块玉佩。”铁木筝摇了摇头,道:“我们要抢的玉佩上雕刻着一朵白花。”柳无忝呀了一声,道:“那是内子的玉佩,你们抢它作甚?”铁木筝奇道:“是嫂夫人的?那就怪了,嫂夫人是安化王的亲生女儿,可天王却说玉佩主人是刘瑾之女?”   柳无忝哈哈大笑道:“刘瑾怎么会有女儿?他是个太监!”铁木筝道:“大哥有所不知,刘瑾本名谈笑生,江湖上人称‘百步花,谈笑声’的伉俪便是刘瑾和花弄影。‘百步花,谈笑声’是说,在二人百步之内必有鲜花和笑声,可见二人是何等幸福。哪知二十年前却为了一部《不二法门宝典》,夫妻二人一个做了太监,一个不知所踪。”   柳无忝奇道:“谈笑生便是刘瑾?我曾听孙叔叔说过,谈笑生和我师父乃是情敌。”铁木筝摇了摇头,道:“我也只知这些,都是天王告诉我的。”柳无忝道:“天王就是和我师父齐名的独孤一鹤?”铁木筝道:“是呀!我能坐上教主之位,并非我的武功多么好,乃因我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天王说玉佩里藏着刘瑾女儿的秘密,我心里好奇,便来看看。”玄王道:“紫翊姑娘未必就是玉佩真正的主人,你心里也不必惶然。”柳无忝笑道:“紫翊妹子是我的妻子,不论她是什么人的女儿,都是我的妻子!”   铁木筝戴上斗笠,望了一眼池中散落的残枝败叶,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要走了。”也不多说,便自走了。玄王拍了拍柳无忝的肩膀,道:“有缘再见。”柳无忝只觉心里空空的,跟在铁木筝后面走了几步,忽然打了一个机灵,暗想:“我为何会如此这般,见了美貌女子便痴迷,这性子若是改不掉,怎么对得起紫翊妹子呢?”长叹几声,终于止了脚步。柳无忝望着铁木筝越走越远,心中有些怅然失落,忽见手中还提着仰天剑,竟是忘了还给她。想到二人均是失态,心中竟升出一丝异样来。   柳无忝魂不守舍地回到客栈,却见仇钺带着一队官兵从客栈里出来,忙迎了上去。仇钺见柳无忝神情萎靡,快走几步,道:“你见到少城了?”柳无忝道:“见到了,他的左臂……”仇钺叹了一口气,道:“当日你和郡主离开王府,你师父怒火攻心,就……可怜少城年纪轻轻,便成残废。”微微一顿,又道:“你在哪里见到他的?快带我去找他,我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了。”柳无忝暗道:“我已发过毒誓,不能言今日之事,可东厂并非赠玉佩,而是抢玉佩。少城师兄已投靠刘瑾,不知师父是否得知?我要想方设法告诉仇叔叔。”可他一时三刻也想不出好主意。   只听仇钺又道:“是在孟姜女庙么?”柳无忝计上心来,道:“仇叔叔怎么知道?”仇钺道:“你们小时候便爱到那里玩,你回到宁夏城,自然要到孟姜女庙瞧一瞧,睹物思人,只是如今庙已非庙,连孟姜女像都破损了。”柳无忝道:“我与少城师兄只是匆匆一见,没顾得上说话。我见他断了左臂,难过得很,那是我害的了。”仇钺道:“什么害不害的,你们自小就好,只因郡主才有这么点小摩擦,自古以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少城不会恼你的。”   柳无忝叹气道:“少城师兄要是恼我就好了,至少还当我是兄弟。我在破庙碰到魔教教主,是我的义妹,仇叔叔也甭问我们怎么就结拜了。我碰到她时,她正要到王府闹事。”仇钺呸了一声,道:“这是咱们大明的地界儿,就算魔教教徒众多,但若到王府滋事,也占不到半点儿便宜。”柳无忝道:“我知王府守备森严,明岗十六处,暗哨二十四处,可是我……”仇钺怒道:“你又做了对不起王府的事?”柳无忝道:“我告诉了她王府的机关设置,毕竟……毕竟她是我的义妹,我不想她死。”仇钺一甩袖子,道:“你还算有些良心,告诉仇叔叔这些话,比少城还算好些。”重重叹了口气,又道:“少城投靠了刘瑾,我刚从王府得到消息,王爷已经知道了。”   柳无忝道:“师父已经知道了?”仇钺道:“东厂到宁,非同小可,王府自是侦缉四出。”柳无忝笑道:“师父已知,王府安然。”仇钺道:“你快和郡主回王府吧,王爷正等着你们呢!”柳无忝道:“仇叔叔怎么到这儿来了?”仇钺道:“刚才探子回报,居安客栈来了西厂的人,后来我听店老板描述,正是西厂都督谷大用。”柳无忝道:“西厂也来人了?”仇钺道:“他们在客栈里抓走了一对年轻母子。”   柳无忝啊了一声,跳起来便往客栈里跑,到了客房,哪里还有紫翊母子的踪影?仇钺从外面进来,道:“怎么回事?”皱了皱眉头,道:“西厂抓走的年轻母子该不会就是紫翊郡主母子吧?”柳无忝愣在当场,茫然点头。仇钺怒道:“谷大用这老狗,竟在我的地盘将郡主抓走!”一掌击在栅栏上,栅栏卜梭几声,从中间断了。仇钺哼了一声:“想他们还未走远,咱们这便去追。”带着官兵,朝京城方向追去。   柳无忝和一个官兵共乘一骑,奔了一阵,便出了宁夏城。出城后,打马狂奔,不出十里,却见一队官兵从一个山坳里扬尘而出,正是仇钺本部。仇钺扬鞭喝道:“速驰百里,缉查西厂。”众将士吆喝一声,拍马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到了宁夏城外的荒谷,这一路却未见到西厂的影子。柳无忝催马到仇钺跟前,道:“紫翊妹子当真被西厂抓去了?”仇钺唰的一鞭,狠狠地打在一棵小松树上,哗啦一声,掉下来好几十颗松球来,道:“我未亲眼所见,只是猜想。”柳无忝心里焦急,下了马走到一个山头上眺望远处,却见四处空旷,夕阳余晖将天空染得绯红,惟有一只驼队向西赶去。柳无忝心中凄然,只想蹲在山头上放声一哭,可见仇钺远远赶来,忙下了山头。 正文 缥缈何所踪(二)   众人寻不到紫翊郡主母子,猜测她也可能先回王府。柳无忝心中也盼紫翊回了王府,转念想到东厂派遣五绝圣手到王府滋事,原本就是为了抢夺玉佩,而玉佩恰好和紫翊的身世有关,西厂将紫翊抓走顺理成章。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焦急,坐在马上,不时地回头看看,企盼能看到紫翊母子的身影。众人去时匆忙,回来时慢腾腾的,均是没精打采。赶到宁夏城时天色已晚,遥遥看见城门上挑出几盏残灯,心中说不出的郁闷。   守城官兵见是仇将军的部队,连忙开门,其中一个兵卒走到仇钺跟前,道:“小的拜见仇将军。”仇钺信手一挥,让他说话。那兵卒道:“王府来信,要将军速去王府。”仇钺扬鞭道:“速去王府。”众将士快马加鞭,不一会儿便赶到王府。柳无忝从马上跳下来,看见王府在黑夜中像盘龙卧虎似的,陡觉为王府担心甚是多余。仇钺上前抓住柳无忝的手,道:“咱们见王爷去。”柳无忝呆了一呆,道:“我判经逆道,带着紫翊妹子离开王府,而如今紫翊妹子找不到了,我没脸见师父。”仇钺道:“有仇叔叔在,你怕什么?”柳无忝道:“我倒不是害怕。”仇钺叹了口气,放了他的手,道:“你不想去,仇叔叔也不为难你,你在这里等仇叔叔,等王爷事毕,咱们接着去找郡主。”柳无忝点了点头,看着仇钺进了王府,心里蓦然一酸,差一点哭了出来。   柳无忝强自忍住悲痛,待在一旁看着肃穆的王府,只觉这熟悉至极的庭院,如今变得陌生恍惚。他找了一个墙角斜靠着,追忆过去在王府中的欢乐趣,竟发现往事只剩下影子,而与紫翊私奔、少城断臂的情景却愈发清晰,忽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流下眼泪。众将士见他哭哭噎噎的,却不知他为何哭泣。一个中年将士递给他一袋酒,柳无忝道了声谢,伸手接了。喝了几口酒,头脑昏昏沉沉的,觉得好受些。忽见王府外一棵白桦树轻微的晃了一下,一个人影迅速地投向王府之中,眨眼间便无踪影,心中不由一惊:“难道是五绝圣手进王府了。”当下将酒袋还给中年将士,沿着墙角直走。王府院墙与白桦树顶齐,比枣树、桐树要高,常人根本爬不上去。柳无忝转到一棵枣树旁,爬上枣树,然后跳到与枣树隔着一道篱笆的烂泥滩旁,寻到墙角处的一株剑麻,用仰天剑砍断枝叶,露出一个洞口来,正是他们小时候偷跑出去的洞口。这时想起儿时乐趣,心中又是一酸。   柳无忝钻洞进府,沿着一条崎岖小路走了数步,抬头看见一座朱楼。朱楼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虽在夜里,也能看清兰花已经枯萎了,心中涌起莫名惆怅,暗道:“紫翊妹子若是看见此等情景,肯定要心伤的。”这朱楼便是紫翊的住所。走了几步,想起一事,突觉眼前一黑,差一点摔倒在地,心想:“紫翊妹子肯定没有回来,她要是回来,又怎能不到朱楼看看我送给她的兰花呢?紫翊妹子真的被西厂给抓去了!当真是这样,我便到京城去,就是烧了西厂,也要救紫翊妹子出来。”却没有想到,他连西厂的门都进不去,又怎能烧了西厂?   柳无忝绕着朱楼走走,望见远处悬着一盏孤灯,仿佛天上残星,没来由的止步不前,再也动不得分毫。过了良久方微叹一声,穿过一个花园,便见一座三重院落,灯火通明,正是王府军机重地。柳无忝见明岗暗哨都已除了,不见一个哨兵,心中觉得奇怪:“师父既知少城师兄投靠了刘瑾,当然能想到五绝圣手来的目的,怎么不增加哨兵,反而去了呢?”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忖道:“师父知道五绝圣手武功高强,这些哨兵根本阻挡不住,不愿哨兵送死。”忽见孙二先生快步走进院子,也远远跟上。   只见孙二先生穿过一重院落,走到一个暗门近前,敲了敲门,便听里面有人说道:“是孙总管么?”孙二先生为人精细,乃是王府总管。柳无忝只觉声音颇为熟悉,却想不起是谁。只听孙二先生道:“猎物送到梅花坳了么?”那人瓮声瓮气地道:“已经送到梅花坳了,也按孙总管吩咐将猎物放在朱雀门,就等仇将军去抢了。”柳无忝哦了一声,暗道:“是宁夏总兵‘滇藏书生’周夏。”孙二先生点了点头,道:“有劳周兄再去梅花坳,别伤了人。”周夏应了一声,恍惚之间,门内再无声息。   柳无忝心里奇怪:“仇叔叔和师父乃是好友,共同镇守宁夏,一向互相敬重,仇叔叔怎会抢王府之物?听孙叔叔的口气,好像仇叔叔真的要抢,他要抢什么东西?难道也是玉佩?”转念又想:“梅花坳虽为王府屯兵之地,道路崎岖,甚为难行,但和魔教总坛铁木峰近在咫尺,断然不会将玉佩放在那里?孙叔叔口中的猎物究竟是什么?”凝思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看见孙二先生走进最里面的院落,便蹑手蹑脚的跟上。忽然想起这里曾是自己的家,今晚却这般回来,心中陡然升起物是人非的感触来。   孙二先生走到院子里,见王爷的书房亮着灯,便停在那里,呆了一呆,长长叹了一口气。正要前行,却听安化王说道:“景文,你叹什么气?”柳无忝知师父内功修为已至臻境,百步之内可闻落叶之声,忙躲在一株低矮的梨树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孙二先生叹道:“王爷日理万机,筹谋划策,这都是劳体伤神的事,为王府计,王爷还是要早早休息的。”安化王哈哈大笑道:“孙二先生乃是华山剑派高手,向来铮铮铁骨,怎么在王府待了二十年,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了,像个女人似的。”忽听吱扭一声,门打开了,一个高大威猛的老人站在那里,灯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门前,清癯而狭长。   孙二先生看见安化王,心中满是尊敬,笑道:“人们常说管家婆,管家婆,管家做久了,都是这副德性。”安化王转过身去,孙二先生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只听安化王道:“送到梅花坳了?”孙二先生道:“在梅花坳朱雀门中。”安化王叹了一口气,良久没有说话。孙二先生静静站在一旁,安化王不问,他也不答。   过了一阵,又听安化王道:“现下虽是深秋,王府里的梅花却还没有开,梅花坳的气温比外面略低些,想是梅花已开了吧?”孙二先生答道:“梅花虽未开尽,但也开了不少,星星点点的,比开怒了还好看。”安化王笑道:“你越来越会欣赏梅花了。”孙二先生道:“素素生前最喜欢的便是梅花,王爷千里迢迢从外族引进梅花种子,种在梅花坳里,圆了景文一个梦,景文感激不尽。”透过窗纸,柳无忝隐约看到安化王在孙二先生的肩上拍了拍,说道:“你说无忝学会了无忌剑法?”柳无忝见师父询问他的事,显见还是关心他的,心中一阵温暖。   孙二先生道:“我去见师弟灵鹫子时,事先得王爷传授移穴换位的功夫,皇甫观剑点了我的穴道,便如没点一般。师弟将我藏在孟姜女像后面,那尊石像已经破损,都有窟窿了,我自然看得清楚,听得明白。无忝虽被王爷毁了经脉,可却领会了王爷的灵犀微步。”安化王叹道:“无忝是本王的徒弟,师徒如父子,况且他和紫翊已有夫妻之实,也算是本王女婿,本王怎么舍得毁了他的经脉?灵犀微步是种玄妙武学,只有将经脉毁了才能练成。本王也试图不毁经脉修炼,可三十年来,本王始终无法将灵犀微步和意念连在一起,心想何处,脚便到何处。”柳无忝见师父毁他经脉,竟是为了助他练成灵犀微步,心中一荡,便想跑过去跪在师父面前忏悔,转念想起紫翊母子失踪,只得忍住。   只听安化王又道:“无忝太过率性,敢爱敢恨,虽练成了灵犀微步,但却毁了紫翊名节。”幽幽叹息一声,道:“南王府,北梅庄。王府在宁夏乃是王族,武林三府之首,如今羞于见人,少城和无忝虽非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亲,可少城和无忝的性情却大相径庭、泾渭分明。少城精明能干,铮铮铁骨,将无忝和紫翊视为亲兄妹,看着他们私奔,一句话都不说,本王当时也是气急,就一拳打在他的胳膊上,竟断了他的左臂。他投靠刘瑾,本王不怪他。”   孙二先生道:“可王爷您一生只收两个弟子,不想一个投靠了王爷的死对头,一个判经逆道,岂非让整个朝野耻笑?”   安化王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无法。”柳无忝听闻师父叹息,心中一酸:“师父,徒儿对不起您,可徒儿真的爱紫翊妹子。”   孙二先生道:“我见少城的闭月羞花神功和沉鱼落雁掌法都增进了不少,甚至能达到王爷您的境界,难道刘瑾的《不二法门宝典》真是如此厉害么?”安化王道:“《不二法门宝典》上所记载的武功,冠绝古今,就连昔日的‘酒剑仙儒’酒痴的醉葫芦、剑宗的无忌剑法、花仙的沉鱼落雁掌法、狂儒的天赐剑法也无其玄妙。”   柳无忝暗道:“原来‘酒剑仙儒’并非一人,而是四个。少城师兄天赐神功,学会了沉鱼落雁掌法,真替他高兴,那蝴蝶谷的花夫人便是花仙么?”想到他机缘巧合学得无忌剑法,心里也是兴奋。   只听安化王又道:“没想到无忝竟学到了剑宗神技,也算他机缘深厚。剑宗和花仙当年联剑笑傲江湖,做一对神仙慕侣绝世,当真让人羡慕。”孙二先生道:“无忝和郡主甚是般配,若非造化弄人,王爷您正享天伦之乐,只可惜……”微叹一声,声音突然亢奋许多,道:“恭喜王爷的拳法又增进了,没想到五绝圣手在王爷手里竟不堪一击。”安化王笑道:“他们掉进了王府中的泥淖潭,五绝阵根本就用不上。”柳无忝听闻泥淖潭,差一点笑了出来。泥淖潭是王府囤积粪便、肥料之所,想到他们浑身臭不可耐,竟仿佛闻到臭味一般,不由自主以手掩鼻。   孙二先生笑道:“活该他们倒霉。”安化王道:“有一事本王没有告诉你,其实时宜道长并未投靠刘瑾,他乃王府中人。他虽称是本王害死了他妹妹静怡,实际上那是假的。静怡乃是感染瘟疫而死,当时时宜道长就在旁边。”孙二先生道:“十五年前的那场瘟疫,不知死了多少人。”安化王道:“咱们宁夏每日有数以万计的人死去,静怡就是为了救无忝,才感染上瘟疫的。”孙二先生道:“若非夫人医术高明,无忝恐怕早就夭折了。”   柳无忝听闻师娘因救他而死,心中不啻万箭穿心的难受:“我真是猪狗不如,师娘为救我而死,我却对不起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