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刺客!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淼淼伏在枝叶浓密的枝桠上,猫儿一般的两眼半眯着,透过婆娑的枝叶远远盯着戏台下被一众美人簇拥着的那个人,北风飕飕,她手心却隐隐冒汗。
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淼淼出道已满三年,死在她勾魂刀下的冤魂足有二十九个,若今晚事成,正好凑足三十了。
饶是早已身经百战,此时此刻,栖身于太极宫御花园梧桐树上的女刺客,还是免不了小心肝突突地蹦跶,只因今晚她要行刺的目标,可是当朝皇帝。
今晚是皇帝四十寿辰,不知买凶的金主和皇帝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知阁主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然就接了这桩买卖,要皇帝在他四十寿辰这一晚横死太极宫。倒霉催的是,阁主竟然如此看得起她,选定由她来执行这九死一生的任务,且只给她派了燕飞一人从旁协助。
虽然心里千不甘万不愿,但作为一名专业的刺客,首要的信条便是不问为什么,坚定不移地执行任务。
淼淼咽了咽口水,再次将目光投向正兴致勃勃看戏的皇帝。
一直以为活在酒池肉林中的皇帝,定是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胖子,此时亲眼见到,才知皇帝不过是身形微丰而已,相貌端正气度不凡,想必年轻时也是美男子一枚。如此也好,胖子肥膏多,抹脖子时还得多费力,瘦子则省事多了。
戏台上正唱的是《昭君出塞》,那个演昭君的小美人水袖一甩,纤腰向后一扭喝下辞别酒,随即幽怨地向皇帝抛了个眉眼,皇帝龙心大悦,抬手喊了句赏,一名小宦官便小跑着捧了满满一匣子银元搁台上。
淼淼在心里哀叹一声,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论美貌论身段姑奶奶我哪点比不上她?向后扭腰那个动作,我比她扭得更低更好看好不?可恨命运不公,人家在台上抛眉眼领赏,姑奶奶我却抱着树喝西北风,过那刀尖上游走,今晚不知明日事的苦日子。
念头刚落,毫无征兆的,狂风骤起,御花园里的树木被吹得左摇右晃,一时飞沙走石。淼淼抱着摇摇欲坠的枝桠,小心肝也随着那枝桠上下跌宕,她甚至听到了树干喀喇喀喇的断裂声。
姥姥的,出师不利……她正考虑要不要冒险换个地方栖身,那阵狂风却一如来时那般,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妖风!
淼淼心里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大大松了口气。御花园里十步一名羽林卫,她并不想随便冒险。抬头看了一眼,或是刚才那阵妖风的缘故,乌云散去,刚才还黯淡无光的夜幕,已升起一轮皎洁明月。
她这才想起,今晚原来是十五。
戏台那边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唱得红红火火。淼淼暗骂,燕飞这杀千刀的,定是看戏看得入了迷,连自己姓啥都忘了。
俗话说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按原本的计划,燕飞趁皇帝看戏时在宫里各处放火,皇帝必然仓皇逃离,跑去近水的地方,而淼淼栖身的梧桐树,正是皇帝从戏台跑到太液池的必经之路。
到时她只需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自树上落到皇帝身后,勾魂刀往皇帝脖子一抹,她刺客生涯上的第三十个,同时也是最辉煌的一个任务就这样搞掂了。
刚才乌云闭月,妖风肆虐,多好的机会啊,可恨燕飞那臭小子一有戏看脑瓜就不灵光了。
燕飞看爱戏,就像猫儿喜欢闻腥,平时便爱流连坊间的各个戏园子,更何况今晚的御戏可是有钱也看不到的。曾经有一回,他们要刺杀一富得流油的员外,那晚正值员外家中宴客,让自家的戏班子唱戏助兴,于是两人藏在屋顶看了一晚的戏,有好几回淼淼打着哈欠要出手,早点完事回去睡觉,燕飞死皮赖脸硬是让她再等等。
“急啥子急,左右那陈员外活不过今晚子时,今晚的压轴戏可是霸王别姬。淼淼你且歇着,今晚我来动手,等楚霸王抹了脖子,咱们再抹那陈员外的脖子,就让你看看小飞哥我的手段,保准让他们同时倒地,完美收宫。”
终于等到虞姬哭着道“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举起宝剑要自尽时,说时迟那时快,燕飞身子一拧,鬼魅似的绕着园子溜了一圈,学着楚霸王的腔调大喊一声:“妃子万万不可!”。
待他再上屋檐时,鼓乐声依旧,陈员外已无声倒地,虞姬则举着宝剑在台上目瞪口呆。
淼淼问:“说好的和楚霸王一起抹脖子,完美收宫呢?”
燕飞眼角泛泪白了她一眼,兰花指微翘,理了理鬓边的一缕乱发,幽幽道:“你小飞哥我最是怜香惜玉,怎忍让美人珠沉玉陨。走走走,趁西市杜二娘家还没打烊,咱们吃碗馎饦压压惊去。”
还以为他今晚同样舍不得娇滴滴的昭君去那苦寒之地,在她临别前会出手,没想到整整一出戏唱完,别说火光,连烟也没见一缕。昭君唱毕,台上鼓乐又起,奏起一曲秦王破阵乐,皇帝兴致高昂,竟亲自上台舞起剑来,引得台下的一众妃嫔尖声喝彩,笑得花枝乱颤。
又等了片刻,东北角的宫殿终于有了动静,先是零星几点火苗头,很快便火光冲天。淼淼终于松了口气,心道皇帝这回可把自己送上路了,那小子显然不爱看皇帝演戏。她自腰间摸出勾魂,牢牢攥在手中。果然不出所料,数名羽林卫已上前护着皇帝,朝太液池方向走去。
淼淼猫儿一般的眼睛倏地眯起,目光紧紧追随着皇帝。
羽林卫的动作忒快了些,火势还不够大,但不要紧,她清楚燕飞那小子的能耐,他要么不出手,出手必然万无一失,待她解决了皇帝往掖庭和燕飞汇合时,这太极宫必然已被他搅成一锅粥。
随着皇帝的身影逐渐接近梧桐树,淼淼敛息屏气弓起身子,随时准备自树上一跃而起。然而,正应了那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恰在此时,原本明亮的月色忽然暗了下去,宫中铜锣声四起,宦官们扯着鸭嗓子吼道:“不好啦!天狗把月亮吃掉啦!快敲锣,快把天狗赶跑啊!”
月蚀了……
这突如其来的铜锣声,猝不及防之下让淼淼刚刚提起的一口真气一泄千里。偏偏祸不单行,真气一泄,身子一沉,她赖以栖身的枝桠瞬间断裂……
于是,在皇帝一行堪堪走到梧桐树下时,便见到一窈窕的黑衣女子抱着一截断枝从天而降,手中还握着一柄黑魆魆的匕首。
“有刺客!护驾!”
淼淼死了,被人一剑穿胸。
她看得清楚,送她上黄泉路的年轻男子,有一双妖冶又冷漠的眸子,她被他逼到太液池,中剑后身子一仰,跌入刺骨的湖里。
阁主曾说他拣她回来的那晚大雨滂沱,他算出她命格缺水,所以起名淼淼。
真是神机妙算,她连死也要死在水里。胸口剧痛,湖水冰冷,淼淼的意识逐渐涣散,她想起一年前死去的白槿姐姐。白槿刺杀不成,反被人重伤,她和燕飞冒死将她救走,奈何她伤势过重,终是熬不过那晚。
弥留之际,她握着两人的手道:“生在菩提阁,不杀人……自己就活不成,虽说是身不由己,但这一行当毕竟有损阴德,是要遭报应的。将来若是有机会,淼淼,飞哥儿,你们一定要远走高飞,别步我后尘……”
言犹在耳,可惜的是,这报应来得这么快,她终是逃不脱这悲催的宿命。
淼淼最后的记忆,是被人自湖中捞起重重扔在地上,她最后的一眼,是一张圆圆的,和善的脸,脸上有双弯弯的眉眼,那人蹲在地上看她,眼中带着怜悯,声音也轻柔好听,“这么年轻,可怜见的……一定是被逼的。阿弥陀佛,愿你脱离苦海早登极乐,来世可别再做这极恶不赦的营生了……”
来世?她还有来世吗?她手上可是有二十九个冤魂的,死后大概会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吧……但至少,他的一声阿弥陀佛,让她临死前感觉到些许温暖。
正文 借尸还魂
身上的冷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淼淼仅存的意识有些迷茫,为什么人死了还会这么难受?
喉咙仿佛有东西堵着,不吐不快。她憋得难受,终于哇地一声喊了出来,同时吐出一块……红烧肉。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别吓我!”
淼淼感到有一双手在推她,迷糊中还闻到阵阵肉香,肚子不由自主发出咕噜一声闷响,好饿。
她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食案上,而食案上……鹅的天,炖燕窝,酱板鸭,羊蹄羹,醋排骨,叫花鸡,蒸鳜鱼,烤羊腿,红烧肉,狮子头……离她稍远一点的,还有一盘烤得金黄的面饼卷和几碟素菜。
为了执行任务期间不上茅厕,并保持身轻如燕,每次行动前的几个时辰,菩提阁的杀手们均不得进食。淼淼进宫刺杀皇帝也如此,死前就饿得前肚皮贴后肚皮,此时见了满桌佳肴,顿时精神振奋,两眼圆瞪坐直了身子。莫非是飞哥儿逃脱后,不忍心她做饿死鬼,特意烧了这一桌好菜拜祭她?
她只觉混混沌沌,脑袋沉得很,耳边又传来一女人的声音,“小姐你终于醒了!老天开眼祖宗保佑啊!差点没把奴婢我吓死啊,我这心肝啊,差点就不会跳了……”
淼淼认得这声音,正是刚才在耳边喊她又拼命推她的人,她茫然转过头,只见那女人年约四十,鹅蛋脸,肤白唇红,眉目甚是和善,那衣着打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仆婢。
淼淼眨了眨眼,“你……你谁啊?”
那女人两手还捂在胸口,可见刚才确实吓得不轻,惊魂未定,又见淼淼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俨然一副不认识的模样,这一吓更是非同小可,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淼淼,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伸手探了探淼淼额头。
“小姐,您可别吓奴婢,您刚才噎了一下,不会是把脑子噎坏了吧?奴婢是月娘啊,我伺候了您十五年,您怎么就不认得奴婢了啊……”说到最后那句时,这个叫月娘的女人已差点哭出声来。
淼淼揉了揉刚才被堵得难受的喉咙,转转脑袋,觉得莫名其妙,又觉浑身不对劲儿,“这啥跟啥啊?这又是哪儿啊?”
身体有种怪怪的感觉,非常不对劲儿,却又说不出哪里不舒坦,淼淼看了一眼满脸惶恐的月娘,又转头打量四周,越发的迷茫,“奇了怪了,地府竟是这个模样的?还以为会阴森可怖,没想到竟是这样,别说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连个小鬼差都不见一个……”
眼前的这个“地府”相当奢华,奢华中又带着雅致,相当有品味。她虽出道才三年,但每次所接的任务,不是富商巨贾,便是达官贵人,出入这类人的府邸多了,她早已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
只扫了几眼,她便断定这种品味绝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有的,无论是珊瑚屏风,珠宝象牙、玉器宝瓶,皆格调高雅,且价格不菲。哎哟喂……尤其那座十二连盏,将整个“地府”照得明晃晃的生肖青铜灯,一看就是个前朝古董,千金难觅。
好生奇怪的地府……连古董都有。
正惊疑间,肚子又咕地叫了一声,淼淼扔下满腹疑惑,扭头看食案上琳琅满目的美食。管它呢,填饱肚子是正经,打死不做饿死鬼。
她左右开弓,一手扯了个鸡腿,一手拿了张面饼,张大嘴巴正要往里塞,那个叫月娘的女人啊地一声惊呼,活像见了鬼,紧紧攥着她两只手腕。
“不要啊不要啊小姐!不要再吃了啊!奴婢求您了!就算您不怕再噎着,也想想夫人啊,她就您一个女儿,您再这么吃下去,可怎么嫁得出去哟,夫人若是知道了,又该难过了。”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淼淼嘴巴张着,两眼瞪得圆鼓鼓的,但她此时已顾不上想月娘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死死瞪着自己攥着鸡腿和卷饼的手。那是一双珠圆玉润的手,白皙细腻嫩豆腐似的,然而……圆润得有点过了头,指节像发了一夜的面团,又白又鼓,就连被月娘抓着的手腕,也活像两节饱满肥壮的莲藕。
“好好一双追魂夺命手,竟然发成了蹄子!好可怜啊,一定是因为我的肉身死在太液池里,被水泡过,以致涨成这样了。可怜我大好芳华,上月初三才及笄,那条新买的百褶如意裙还没来得及穿,那根蝴蝶珍珠簪子也没戴上两回,却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夕间香消玉殒,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她一时悲从中来,不由红了双眼。月娘见她这模样,还以为她是听了自己的话难过,又生怕自己把话说重了,又道:“小姐您别难过啊,其实您最近清减了不少,奴婢知道小姐今晚原本也没打算多吃的,这不皇上寿辰与天同乐么,府里的菜自然做得丰盛些,小姐不过一时忘了节制……”
皇上寿辰四个字,让淼淼浑身一振,这阳间的皇帝过个生日,阴间的地府也跟着一起乐了?福利蛮好的嘛。她愣愣地望着月娘,“所以……那些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都去吃宴席了,只剩了你一个当值?”
月娘:“……”
月娘看着淼淼,忽然觉得事情很不对劲,自小姐刚才被红烧肉噎着醒过来后,先是不认得自己,继而说些乱七八遭的话,莫非真是噎傻了?夫人马上就到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脸惊慌地小跑进来,见到淼淼醒了,神色顿时一松,“小姐醒过来了?太好了,刚才可真是吓死人了。”又对月娘道:“夫人已到毓秀苑了,阿黛和阿嫣姐姐正陪着她过来。”
月娘一听,慌忙将淼淼手中的鸡腿和面饼拿开,一边替她擦手一边吩咐小丫鬟,“宝枝儿,快!快撤掉几盆菜,只留那蒸鳜鱼、醋排骨、酱板鸭和燕窝,素菜都留着,别的统统给撤了,利索点,别让夫人见到了!”
那叫宝枝的小丫鬟是个机灵的,应了一声“好咧”便挽起袖子收拾了。
月娘扔了帕子,又对一脸茫然的淼淼道:“小姐,您也听到了,宝枝儿说夫人马上就到了,若叫夫人看到您又海吃海喝,回头不知又要怎么罚您。一会夫人问起,小姐您可千万别漏了底儿,桌上剩了啥您就说只吃了啥,您看这样可好?”
实则是,今晚皇帝寿辰,府里也跟庆贺特意加了菜,但并不包括毓秀苑,但小姐不依,好说歹说硬是逼着月娘替她加几道菜,月娘一时心软,偷偷替她张罗了,不料她吃红烧肉时噎着,差点背过气去。万一夫人知道她违背她的意思替小姐加了菜,受罚的是她和毓秀苑里伺候的人才对。
也不等淼淼答应,月娘便扶着淼淼的胳膊示意她起身,“小姐先到床上躺着,来,奴婢扶您过去。”
可她这哪里是扶,简直是架着她起来。淼淼混混沌沌地起身,不知是不是肉身刚死还没适应,她才撑起半个身子,便咚地一声重重跌了回去,连带月娘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哎哟,屁股好痛……
淼淼伸手想揉揉屁股,刚才醒来时那股浑身不对劲儿的感觉又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恐惧,她的手伸了半天,居然够不着自己的屁股!
她茫然低头看去……苍天啊,那是怎样的一身浩瀚澎湃的肥肉啊!
淼淼顿觉眼前一黑,差点吓晕了过去。待她重新有了意识,月娘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扶到里间的厢房。砰的重重一声响,地动山摇,她那身浩瀚的肥肉,在一阵颠簸后终于平复下来,人已平躺在床上。
淼淼瞪着两眼,呆呆地看着帐顶的缠枝莲,脑子里一团浆糊,不懂为何人死了后肚子会饿,摔了屁股会痛,最可怕的是,还会凭空多出一身肥肉!
正文 侯府千金
淼淼才躺好,一中年美妇便在一众丫鬟簇拥下进了厢房。
“念儿,念儿,你怎么了?刚才阿黛说你噎着了?”她坐在床边,一脸关切地看着淼淼,见她直挺挺地躺着,脸色惨白两眼发悚,不由大为担忧,转头朝众人怒斥,“你们是怎么伺候小姐的?吃个饭也把她给噎着了?宝枝儿,你说,小姐今晚都吃了些什么?”
小丫头看了月娘一眼,怯怯地开口道:“回夫人,小姐今晚的菜式均按着夫人拟的菜单,全是素食,不过因着皇上寿辰,额外加了三个荤菜,但小姐谨记夫人教诲,并没有多吃。”
那妇人又道:“既然没多吃,那为何噎着了?”
月娘忙道:“夫人不必担心,小姐方才不过稍微噎了一下,可能是听说宫里的事,一时吓着了才噎的,顺过气后便没事了。”她可不敢说实话,若是夫人知道她的心肝宝贝因贪嘴,差点被一块红烧肉噎死,断不会轻饶了她。
夫人听了月娘的话,稍稍安心,见房里人多,担心女儿喘不过气来,便吩咐众人退下。待房里只剩了她和淼淼,她又坐近了些,轻轻替淼淼撩开额上碎发。
“念儿,你现在可是好些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若有不适一定要告诉娘亲。娘亲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切不可贪嘴,你一贪嘴,这肉就成倍儿地长,这肉但凡多长一斤,要减下来可得花上好几个月的功夫。娘知道,你胖……”
她顿了顿,硬生生把那句“你胖成这样”咽回肚子里,只道:“娘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天天躲在毓秀苑里不肯出去,你那些姐妹们可是天天打扮得花骨朵儿似的,不是去骑射狩猎,便是去游园诗会,去祈福上香。可你呢,天天躲着不愿见人,连给你祖母请安也要等没人的时候去……”
她温言软语,边说边抚着淼淼的额头,脸上满是殷殷关切之色。淼淼是孤儿,自小在菩提阁长大,阁里的杀手为求上位,竞争残酷人情淡漠,除了已经死去的白槿姐姐,她从未体会过这种亲密的,被人疼爱的感觉。
像所有的孤儿那样,她曾无数次想像过自己的母亲,却只是想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眼前这个温柔端庄的妇人一出现,她霎时有种“她的母亲正是这个模样”的强烈感觉。淼淼一时怔住,看着眼前这个生动真实的“娘亲”怔怔地喊了一声:“娘……”
夫人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两眼有了焦点,心里又安心了些,语气越发地温柔,“娘亲在这儿呢,念儿不用怕。”她替淼淼掖了掖被子,忽而又端正脸色道:“念儿,刚才娘亲说的话,你可有听到?你天天躲着不见人,这可不是办法,你上月初三已及笄,满了十五岁,是个大姑娘了,这个年纪该议亲了,你若再这样放任自己……唉,莫不是想一辈子留在府里不嫁人?”
虽然不太明白她说的话,可是“上月初三及笄”这几个字,让淼淼心里一个激灵,她可不就是上月初三及笄的吗?这可巧了,她不由问道:“上月初三……可是十月初三?”
夫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脸带不满,“瞧你,天天躲在屋子里,光长肉不长脑子,连自己及笄的日子都忘了,这才过了几天……”
她既然没有否认便是默认了,淼淼眉头紧蹙,夫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无非是劝她要多走动,管住嘴巴,末了又道:“对了,刚才你爹爹命人回来知会,今晚怕是回不来了,你不必等他。唉,好好的皇帝寿辰,竟然弄成这样,现在整个长安城都是官兵,说是抓拿刺客,弄得人心惶惶的。”
皇帝寿辰,还抓拿刺客……人都死了,竟然还有续集?
淼淼脑中轰的一声,若不是那身肥肉太过沉重,她几乎一跃而起,“你、你、你方才说什么?皇帝寿辰?抓拿刺客?”
夫人见她脸色大变,还以为她担心爹爹,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必担心,你爹爹无事,但他身为兵部尚书,宫里出了这种事,他自是要留在宫中协助查办的。听说那个刺客竟是个年轻女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行刺皇帝,这不,当场就殒命了。”
淼淼的心一阵剧跳,隐隐约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额上冷汗直冒,好半晌才颤着声问道:“只、只有一个女刺客死了吗?可还有其它人?”
毕竟是女孩儿家,听了这种事哪有不怕的,夫人见她脸色骇然,也没有多疑,抽出手绢替她擦汗,“进宫行刺,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刺客这么简单,但你爹爹传回来的消息,只说死了一个女刺客,应是还有其它在逃的,所以才会封了城门,全城宵禁。听说当时险得很,幸好晋王……”
她说到此处,声音明显一滞,似是有所顾忌,偷偷瞄了淼淼一眼,见她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而道:“幸好皇上福星高照,逢凶化吉。时候不早了,你身子不适,今儿早些歇息。”美貌妇人替她放下纱帐后便走了。月娘进房伺候,见淼淼在床上悄无声息,还以为她已睡着了,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一室静谧。
淼淼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帐顶,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月光自窗外透入纱帐,她缓缓举起那双肥嘟嘟的手,借着微弱的月光心惊胆战地细看。五指张开,再并拢,张开,再并拢……如此反复几次,然后将手指放到嘴边,用力一咬。
痛!
她龇着牙倒抽一口凉气,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毫无疑问她行刺失败身死太极宫,然而魂魄却不知怎地穿到这个满身肥膏的胖妞身上了。从刚才那位夫人的话中得知,这个胖妞名叫念儿,与自己同年同月生,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当念儿因贪嘴吃红烧肉噎死时,她的魂魄恰好穿到了念儿身上。
一定是自己攒了十世的阴德,才换来上天的一次眷顾,让她在念儿身上借尸还魂。啧啧啧,听刚才那位夫人说,念儿的父亲可是当朝兵部尚书,淼淼眼珠子一转,现在的兵部尚书不是柳青源吗?柳青源除了任兵部尚书一职,还继承了永宁侯的爵位,那可是深得圣心的宠臣啊。
淼淼忍不住在心里欢呼了一声,这回可真是赚大发了,她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刺客,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侯府千金,这不是赚大发是什么?
若不是怕吓着屋外的仆婢,她几乎要大笑出声了。然而没高兴多久,淼淼又有些牙痛,因为她不但赚到了一个侯府小姐的锦绣人生,还意外赚了一身肥肉。
这可真是一场意外的人生啊……
淼淼猛地一拍脑袋,刚才光顾着高兴,竟连正事也忘了。
她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啊!点灯!”
话音刚落,守在外间的月娘,阿黛和阿嫣便进来了,月娘是念儿的奶妈,自小便照顾她,此时听她喊得急,还以为她又出事,吓得声音也变了,“小姐,小姐,又发生何事了?”
她才掀开帐幔,便听自家小姐大声道:“快!镜子!把镜子给我!”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睡着睡着,忽然吵着要照镜子。于是阿黛点灯,阿嫣去拿了一面小铜镜,月娘则扶着淼淼坐起身。
淼淼接过小铜镜便迫不及待往脸上照,月娘才在一旁打趣了句“小姐难道刚才梦到自己脸上贴金了”,便见自家小姐喊了声“娘啊”,接着哐当一声,小铜镜砸在她脑门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正文 柳千斤
之后的三天,淼淼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耗在镜子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上天既然对她格外眷顾,赏了她一条命,为何不再赏她一副好皮囊?
想她从前,楚腰纤纤身轻如燕,回眸一笑百媚生,飞檐走壁摘叶飞花不知多潇洒。哪像如今,那一身波澜壮阔的肥膏,臃肿得前胸后背分不清,身高和腰围没差几寸,坐着如一尊女版弥勒佛,站着如一尊多了两条象腿的女版弥勒佛,走一步颤三颤,笑一笑,脸上的皱褶能夹死苍蝇。
也难怪这胖妞的母亲那么担心她嫁不出去,淼淼看着镜中的自己,简直生不如死,试问哪个男人愿意娶个连花轿子都塞不进去的胖妞做娘子呢?娶回去镇宅挡煞吗?
她两手托腮,对着铜镜幽幽叹了口气。其实再看仔细些,这个肉身也并非一无是处。她胖是胖,但并不难看,至少肤色白净脸色红润,一看就是富贵相,绝对是胖子中的上品。可惜不知是不是睡多了,脸上有些水肿,看着不大精神,更加显胖了。
“要是这脸只有一半就好了……”她对着铜镜一边嘟囔,一边举起两手将两边脸颊各自遮了一半,这样一看,果然顺眼了不少。但是,她很快又发现了问题,“啧啧,眼睛太小,这一脸的横肉太霸道,都快把眼睛给挤没了。”
月娘端着一碟樱桃毕罗进来时,正见到淼淼对着铜镜不知在折腾什么。
“小姐,太夫人那边做了您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奴婢悄悄给您顺了几块过来,您上回不是念叨好久没吃了?趁着新鲜赶紧尝尝……哎哟我的妈啊!”
最后这一声惊呼,是被转过头来的淼淼吓的。只见她用手绢从脑袋包到下巴,硬生生把一张大饼脸遮了三分一,成了鹅蛋脸,又用手指将上下眼皮撑大,嘴巴努力嘟成樱桃小嘴,对着自己含糊不清地道:“月凉,鹅贼样细不细阔看多了?”
月娘险些把手中的碟子摔了,一时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啊,您这是做什么?”她上前将淼淼两手拿开,又将她脑袋上的手绢解下,“小姐这几日天天坐在镜子前,净是瞎琢磨!按奴婢说,小姐本身就好看得很,珠圆玉润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她顿了顿,还是补充了句,“不过是……略丰满了一点而已。”
月娘说这话并非为了奉承,完全出自真心,她是一手将念儿带大的,虽为主仆,两人之间的感情却极是亲厚,在她眼里,自家小姐那张肉嘟嘟的圆脸不知多娇憨可爱,能吃能睡身体倍儿棒,比起那些成日蹙起眉头伤春悲秋,风一吹就病倒的娇弱美人强多了。
“明明就是胖……”淼淼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抓过一块毕罗就往嘴里塞,“好吃好吃,侯府的厨子就是不一样。其实府里好吃好住,一辈子嫁不出也没啥,外头可吃不着这么好的毕罗。”
月娘忙打断道:“去去去,这是什么话?小姐身份金贵,哪有嫁不出的道理?若不是小姐一门心思要嫁晋王,早就……”她忽然顿住,心虚地看了淼淼一眼。
淼淼虽吃着毕罗,两眼却没放过月娘脸上尴尬的神色,见她话里有话,不由大是疑惑,她记得那晚念儿的母亲也是一提晋王便神色怪异,试探着道:“晋王自是极好的,可是月娘你瞧,咱这身肉可不是人人都消受得了的,那个晋王……口味断不会这么重吧。”
月娘瞪大眼睛看她,仿佛不认得她,“哎哟,小姐以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淼淼问:“以前……我是怎么说的?”
“以前小姐可是非晋王不嫁的啊。”
淼淼眼珠子一转,晋王……晋王可不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吗?没想到这侯府小姐除了肉多,心也大,竟然喜欢皇帝的儿子。
可人家既然是皇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又怎会看上她?还非君不嫁,这不是花痴吗?难怪念儿的母亲和月娘每次提到晋王都一脸便秘的模样。其实大概念儿自己心里也清楚晋王绝不会看上她,不然她为何总躲在府里不肯见人?这根本就是自卑嘛。
她一边嚼着毕罗,一边摸着自己的脸惆怅道:“也是,长成这样,确实不该跑出去吓人的。”
月娘可不爱听这话,嗔怪道:“小姐怎地妄自菲薄,想当初小姐还没长胖的时候,那可真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
淼淼差点又噎着,捂着脸诧异道:“什么?原来我也曾经瘦过?”
这一发现让淼淼觉得她有必要多了解一下这个身体的旧主人,于是一番旁敲侧击,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这位侯府小姐闺名柳千锦,念儿是她的小名,想当年也曾是窈窕女子一枚,发胖不过是最近两年的事情。
永宁侯出身将门,念儿又是家中独女,自幼被宠在手心里长大,自小便爱舞刀弄枪,永宁侯想着将门出虎女,也没多约束她,也许是长期好动的原因,念儿十三岁之前,瘦得藤条似的,还晒成一脸小麦色,样子虽然清秀,但因五官还没长开,在一众长安勋贵的千金小姐中毫不起眼。
有一回皇帝秋猎,照旧允许高品阶的官员家眷随行,念儿正是在那次狩猎时第一次见到晋王,惊鸿一瞥,爱慕之心便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时下长安上流贵族流行郊游、诗会、骑射,但凡晋王出现的场所,念儿必定盛装追随,总想引起晋王注意,奈何那会的念儿比同龄女子长得慢,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委实太过平凡,凤表龙姿的晋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燕燕莺莺,自然不会留意到那个毫不起眼的瘦藤条。
念儿没引起晋王的注意,倒是引来自家姐妹们的嘲笑。可既然是自家姐妹,又为何要嘲笑她呢?正应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来这永宁侯府里头,根本不安宁。
柳家祖上跟随太/祖打下江山,从龙有功,得封永宁侯,世袭的爵位。念儿的父亲柳青源虽是嫡出,但他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柳正源,原本这侯府的爵位怎么也轮不到他,但当年今上和几个兄弟争龙椅时,柳青源眼光独到站对了队伍,不但一举助今上坐上龙椅,还替他铲除了其余的障碍。于是皇帝坐稳江山后不忘提携这位功臣,硬是让他越过自家兄长,继承了永宁侯的爵位,之后柳青源又凭本事官至兵部尚书。
他的兄长柳正源和柳青源不同,走的文官路线,皇帝有点过意不去,为了弥补他,让他当了太常寺卿,虽然也是京官,正三品,不过闲职一个,没啥实权,实事都由下面的两位少卿做。
明明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弟弟抢了去,这个哥哥心里自然膈应,但老夫人还在,兄弟俩没有分家,于是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不是一条心,一座大宅子被分成东西两府,二房永宁侯柳青源一家住东府,长房柳正源一家住西府。
都是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老夫人原本也没有偏心哪个,后来因为长子爵位被次子夺了,心里便对长子存了些歉疚,又因不喜欢念儿的母亲,于是老夫人便住在长房的西府这边了。
柳正源心里膈应弟弟,连带他这边西府的人都对东府心怀不满,凡事卯足了劲,要和东府的人一较高下,他别的本事没有,唯一比弟弟能干的事,便是在生儿育女这一事上了。永宁侯柳青源虽也有几个妾,但多年来只有正室田氏生了一个嫡女,便是淼淼如今这具肉身的旧主柳千锦了。反观柳正源,当真是子孙兴旺,光是正室便替他生了两儿两女,另有庶子庶女两人,共六个子女。
柳正源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注定是要被弟弟骑在头上了,他如今全部的希望唯有寄托在儿女身上。他的儿女也争气,长子柳时茂十七岁中进士,二十岁便外放陇州任长史,颇得陇州刺史青眼,可谓年轻有为。柳青源继承了爵位又如何?他生不出儿子,将来两脚一伸,这永宁侯的爵位还不是又回到他们长房的口袋里?
长女柳春池比念儿大两岁,不但天姿国色,更有才女之称,名满长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普通的青年才俊又怎么配得上她?他柳正源的女儿,定是要嫁给京中权贵的,放眼长安,试问又有哪个比皇帝长子晋王更有份量的权贵?若是女儿能嫁给他,将来晋王若得封太子,女儿便是太子妃,再等晋王登基,女儿便是一国之后,他便是堂堂国丈了,届时区区一个永宁侯算什么,他才看不上。
不必柳正源提点,柳春池自己也不是瞎子,她的芳心早就被晋王的卓越风姿俘虏了,更重要的是,晋王的母亲安贵妃也挺喜欢她,所以当得知念儿也喜欢晋王时,柳春池大为不满,更出言讽刺。
她对念儿道:“你又不是没进过宫,你看宫里的那些妃嫔、宫娥,哪个不是体态丰腴仪态万千的?你再看看安贵妃,她比皇上还大几岁,可这么多年来圣宠不衰,除了她的善解人意和花容月貌,最吸引皇上的,便是她的丰盈体态。你可曾在宫里见过一个搓衣板似的,风稍大点就能刮跑的女人?别说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提醒你,俗话说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晋王天人之姿,又岂会喜欢你这样的瘦藤条?”
她说罢有意无意地挺了挺胸,扭着小蛮腰走了,那姿态……果然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念儿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果然如她所说,本朝女子以丰盈为美,虽不至于说越胖越好,但宫中女子确实没有一个是搓衣板身材的,再说平时老听长辈们说,女子要丰满一点方好生养。再低头看看自己一马平川的小身板,念儿顿时觉得人生无望。
自那日起,原本活泼好动的念儿再不碰一下刀剑,天天窝在家中,不是吃便是睡,短短数月,硬生生替自己囤了一身膘。长圆润了的念儿又参加了几次诗会和游猎,晋王果然注意到她了,其中一次还特意问身边的人她是哪家小姐,这可把念儿乐坏了,以为晋王果真喜欢丰腴的女子,于是更加一门心思地囤肉。
谁料她胃口大开之后吃习惯了,这肉一长便一发不可收拾,想停也停不下来,但她想着,只要晋王喜欢,胖一点又何妨?
终于在去年的中秋宫宴上,当她满怀激荡,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在御花园的小径上“偶遇”晋王,将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送给他时,却迎来晋王毫不掩饰的嫌弃,他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只冷声道:“借过,别挡着道。”
那晚的宫宴,简直是念儿的恶梦,不知哪个好事的偷偷将她遭晋王拒绝的事传了出去,就连她在家中和母亲说的“非晋王不嫁”的话也一并传开了,那些世家小姐们看她的目光就像看异类,连议论也懒得躲远些,不但当面笑她是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故意加了个胖字,笑她是“胖蛤/蟆想吃天鹅肉”。
念儿那晚是哭着回府的,她成了全长安的笑话,人人都在议论她嘲笑她,还给她起了个花名“柳千斤”。自那晚后,念儿再没踏出过侯府一步,成日躲在自己的毓秀苑里,连西府那边的人也不肯见。
她虽知道自己太胖了,却又一边自欺欺人,总幻想着晋王其实也喜欢自己,爹爹位高权重,只要爹爹开口向皇帝讨旨,晋王一定会娶她。但另一方面,她又怕自己被人笑话,怎么也不肯出门见人,所有的邀请一律回绝。
总躲在府中的后果,便是吃了睡睡了吃,越长越胖,而越长越胖的同时,她愈加地不愿见人,于是便成了恶性循环,尤其最近这一年,更是胖成了一个球。
原来如此……淼淼托着腮,心里暗叹这个柳千锦真是很傻很天真,好好的侯府千金,为了一个臭男人,硬是把自己吃成了侯府“千斤”。
正想着,宝枝儿一溜小跑进来,“小姐,侯爷回来了,说是一会就过来。”
正文 如意算盘
柳青源从宫中回来了,说明宫里的事已告一段落,淼淼腾地站起身,却没平衡好身体差点栽倒,幸亏月娘眼急手快将她扶住。她气喘吁吁地一阵急走,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抬头一看,竟然连房间的门都没出,这身该死的肥肉,要放以前,她脚尖点几下,早就没影了。
“快,扶我一把,我去见一下侯爷。”
月娘诧异道:“小姐的意思是……您要过去知秋苑?”
她努力挪动两腿,“怎么?本小姐要见一见自己的爹爹,你还有意见了?”
月娘哪是有意见,她只是太惊讶了。惊讶的不止是她,当永宁侯和夫人田氏在屋里说着话,忽觉光线一暗,转眼见到淼淼那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时,两人也是差点惊掉了下巴。
田氏目瞪口呆,问道:“念儿,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儿自去年中秋后,别说侯府,连她自己的毓秀苑也没踏出过一步,他们夫妻俩要见她,都得亲自到毓秀苑,今日怎么破天荒,她居然主动到知秋苑来了?
这个躯体久不走动,又笨又重,淼淼只觉身上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都不听指挥,从毓秀苑到知秋苑短短一段路,她却累成了狗,说话都不利索了,“那个……侯……侯爷……”
柳青源在宫里待了几日,心里也记挂着女儿,“念儿可是有事?爹爹还想着一会过去看你。”
淼淼这才想起,她现在可是人家的女儿了,应该叫人家做爹爹,且这个爹爹才刚到家,她做女儿的理应请个安,便改口道:“爹爹这几日可安好?女儿来给爹爹请安。”
这个女儿自从迷上晋王以来,性情变得孤僻古怪,心里只有一个晋王,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声请安,让柳青源又惊又喜,竟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念儿果然长大了,懂事了,爹爹很好。来,到爹爹这儿坐。”
淼淼才在两人面前坐下,田氏便心疼地道:“怎么走得这么急,你这身子,不宜走急路。你们也不看着她一点儿。”最后这一句,是对着月娘和宝枝说的。
月娘忙道:“小姐是心里记挂着侯爷呢,婢子劝了她也不听。”
田氏还要再说,柳青源已低声打断她,“女儿肯出来走动,这是好事,你别责怪她,若说得她心里不痛快,她不定又躲着不愿见人。”
田氏闻言柳眉一挑没再说话,神色却有点不以为然,自顾低头喝茶。
淼淼顾不上研究田氏的神色,将丫鬟递来的茶喝了个底朝天,终于顺了口气,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个爹爹来。柳青源约四十出头,蓄着短须,额角宽阔,剑眉英挺双目有神,一看便知是个有主见有作为的男人,心道这柳千锦真是有福气的人,有这样好的爹娘却一味痴迷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实在是不懂惜福,既然她继承了人家的身体,将来就好好孝顺人家的父母吧。
柳青源见女儿两手交叠,坐得一本正经,两眼囧囧有神地在自己脸上打转,不由有些好笑,心道定是这几日不见自己,女儿心里挂念,又见她因走得急,圆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伸手便想捏一把,忽又想起她上月已及笄,已是大姑娘了,手举到半途便顿住,放到唇下咳了两声,问道:“不过几日没见而已,爹爹头上不至于长了个角吧,这么着急过来找爹爹,可是有事?”
淼淼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点头如捣蒜,“爹爹,那晚宫中行刺的事,可是告一段落了?可有捉到刺客?”
柳青源见她关心这事,有些愕然,“刺客当场就死了一个,其余的人却狡猾得很,虽然宫门当即关闭了,却硬让人逃了,这几日禁军搜遍整个长安,也没搜到什么可疑之人。”
这么说来,燕飞那小子是平安无事了,淼淼松了口气,又问:“当晚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那刺客是被谁杀死的?逃了的余党又有多少人?他们又为什么要行刺皇上?”
到底是心有不甘,她很想知道当晚一剑断送她大好年华的是什么人,别到头来连自己的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随便看看朝廷对此事知道多少。
柳青源怔了怔,心道难怪这丫头这么着急跑来知秋苑,还以为她是记挂自己,原来是记挂着那个人。
他的脸色有些讪讪的,看了一眼田氏,见田氏脸上也带了好奇,便道:“那些贼人为何行刺皇上暂时不知,但皇上乃真命天子,有龙气护体,又岂是那些妖魔邪祟近得了身的?说来也是巧,司天监的人早就算到那晚会有天狗食月,宫里早就准备好,等月蚀一开始,所有宫人敲响铜锣赶天狗,这不,一赶天狗,就把躲在树上的刺客给赶了下来,皇上这不是有龙气护体是什么?”
淼淼当场呆住,怪道那晚忽然就铜锣声大作,原来人家早就知道那晚会天降异象,她竟是撞到枪口上了。可见有时候有些事情真是命中注定的,如果那晚没有月蚀,宫人不会敲铜锣吓着了她,如果没有那阵妖风,她也不会从树上掉下来失了先机,能不能刺杀成功另说,至少不会被人一剑穿胸这么窝囊。
柳青源又接着道:“当时皇上离那刺客不过两三步,当真惊险,那刺客身手不凡,幸好晋王当时就在皇上身旁,与一众羽林卫将她逼到太液池边,晋王更是一剑将那女刺客刺死了。”
淼淼再次呆住,原来那晚一剑送她上黄泉路的男子,正是柳千锦这个胖妞朝思暮想的晋王!想起中剑的那一瞬,那双妖冶又冷漠的眸子,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
回过神来后,柳青源已差不多说完了,“……可惜那女刺客身上除了一柄匕首外什么线索也没有,她的同伙也狡猾得很,由始至终都没露过面。太平盛世之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皇上龙颜大怒,怀疑有宫人与外敌勾结,如今宫中风声鹤唳,不知要死多少人了。皇上下了旨,命晋王全权彻查此事,大理寺从旁协助,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柳青源说罢看了淼淼一眼,心道你想打听的人我已如实告诉你了,这回你可满意了?却见淼淼脸上没什么变化,只道:“既然刺客死了,余党又捉不到,单凭一柄匕首,晋王也翻不出朵花来吧。”
柳青源却道:“那倒未必,晋王当时就看出,那匕首的质材非同一般,绝非普通匠人能造得出来,看他意思,是要循着这条线索追查。”
当时皇帝被袭,□□起火,又逢月蚀,那些宾客和妃嫔受了惊吓四处乱蹿,整个皇宫乱成了一锅粥,唯有晋王沉得住气,调遣得当,很快镇住了场面,又及时封锁了太液池一带,找到了刺客的凶器。
要说女儿的眼光可真是没得说,晋王其人,除了姿容俊逸外,做事还真有两把刷子,是可造之才,就是性情桀骜了一点。可人家是天家之子啊,才满十八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自然是心气高的。
柳青源心里虽赞赏晋王,但他不想当着女儿的面说他半句好,女儿已被那人蒙蔽了心智,他这个当爹的却是清醒,若只论身份地位,他的女儿嫁给晋王也算般配,但念儿现在胖成这样,晋王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她?再说,皇帝一日不立太子,他也得避嫌,若非皇帝自己开口,他巴巴地把女儿塞给晋王,难保不惹皇帝起疑。
他瞥了一眼淼淼,见她眼神飘忽,还以为她又犯花痴,鉴于她过去的不良表现,他难免怀疑她又打算要自己向皇帝讨旨让晋王娶她,暗自在心里打腹稿如何回绝。
其实淼淼此时想的,是如何见燕飞一面。这几日整个长安都戒严,虽不再封闭城门,但也只开了东西两门,出城的人简直如过三关斩六将,里里外外一检再检,稍有怀疑的一律关进大牢打一顿再说。风头火势,她猜测燕飞一定还躲在城里。
两人各想心事时,夫人发话了,“侯爷,我与念儿还有话说,你在宫里几日也辛苦了,好好歇息,几位姨娘这几日也常念叨着你,过去看看吧。”
柳青源怔了怔,见她低头喝茶,眼尾也没扫自己一眼,只好起身道:“也好,你们娘儿俩好好聊,晚饭我们一道吃。”
淼淼心里虽想着事,两眼却没放过他们的每一个小表情,不由有些奇怪,不是说所有做正室的都天天忙着整小妾斗婆婆的?为何这个侯府夫人不按套路出牌,倒巴不得把丈夫推给小妾?
这几日淼淼已从几个丫鬟口中打听到,因夫人田氏只生了柳千锦一个女儿,永宁侯十年来陆续纳了三个妾,可惜这三个妾也不争气,蛋也生不出一个,据说老夫人发话了,为着柳家香火着想,明年还得再纳一个。
她原以为但凡做妻子的都不愿丈夫有别的女人,但田氏对着侯爷这一脸的漠然却不像是装出来的,再一想,淼淼心道莫非这是田氏的计策?她刚才只说几位姨娘,却没指明让他去见哪一个姨娘,这是要让她们窝里斗,争个你死我活,好显得自己这个夫人大方得体?原来如此,难怪她一次见到这个娘亲时,除了觉得她亲切可敬外,还长了一张精明脸,将来有得她学习。
田氏见淼淼嘴角微翘,半眯着眼睛在自己脸上打转,不知在想些什么,伸手点了点她脑门,“你这丫头,想什么呢?”
“呃……想着娘要和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要紧事,你难得出来走动,娘想和你说说话罢了。”
“哦……”淼淼见桌上放了一盘四色点心,伸手便拿。
田氏啪地将她的手打落,没好气道:“成日只惦记着吃,你脑子里除了晋王和吃的,还有别的东西吗?”
可是人家肚子饿啊,少吃一点肚子就呱呱叫,淼淼委屈地缩回手。
自那晚噎着,田氏对女儿的饮食越发上心,规定她每日早上只能吃两只小包子加一碗小米粥,中午基本上只有青菜豆腐,连米饭也不让吃,晚上稍好,三素一荤一汤,但荤菜的碟子小得可怜,以致她整个白天基本是在肌饿中度过,不时打发月娘到各院子走动给她顺些吃的回来,刚才要不是急着过来,那盘樱桃毕罗早干掉了。
淼淼实话实说:“娘说的不对,女儿现在的脑子其实只有一样东西,就是吃。”
她说罢再次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一块绿豆糕就往嘴里塞。
田氏又气又好笑,也有些意外,“听你这么说……你难道将晋王放下了?”
以前的柳千锦她不知道,可她是淼淼啊,晋王可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恩怨分明,将来若是见面,保不定会替自己报那一剑之仇的。她边吃边嘟囔:“晋王有什么好的,嫁了他能长生不老还是会飞天遁地?咱们侯府多好啊,好吃好喝,还有爹娘疼,我决定这辈子哪也不去了,就呆在侯府。”
淼淼这话可真不是吹的,她以前是孤儿,刚出生就被遗弃,被菩提阁主捡了回去,千锤百炼,成为菩提阁刺客,虽在阁中不缺吃不缺穿,阁主也不曾亏待过他们,任务完成,该给的酬劳一分不少,但杀人并非她本意,尤其在白槿姐姐死后,她再不想过那刀尖上打滚的日子。
以前是没机会,但如今阴差阳错,刺客淼淼已死,她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千金,虽然这具肥硕的身体不尽如人意,但至少衣食无忧,高床软枕,终于脱离了菩提阁,她不贪心的,这样已经很好了,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
田氏却不知眼前的女儿其实是个赝品,狐疑道:“皇上寿辰那日一早你还嚷着让你爹趁皇上高兴讨旨呢,这才过了几日你就转性子了?骗谁呢?”
淼淼嘻嘻一笑,“对啊,那晚女儿可不是噎着了?事后想想,这大概是上天的警示呢,想那晋王天人之姿,我等凡人肖想一下也要遭天谴的。所以娘亲大可放心,女儿现在已是大彻大悟了,我要求不多,一日三餐,有瓦遮头就行。”
田氏啐了一口,“去,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想通了是好事,但也不必自贬身价,咱们是什么人家?你是永宁侯府的嫡女,若非你以前一心要嫁晋王,闹得长安人人皆知,不知多少人排队求亲。念儿,你也就这身肉累事,若非太胖,就算嫁给晋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田氏心里虽不太相信女儿一夕间想通了,但她能这样说,至少说明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执着,这是好事。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既然你想开了,我不妨告诉你,宫里已开始替晋王物色王妃人选,据说太后相中抚远侯和沈尚书家的女儿,这两人机会最大,不过传闻安贵妃颇喜欢你大姐姐,安贵妃若是向皇上吹枕边风,你大姐姐也不是没机会。”
这是先和她通通气,让她好有个心理准备,别到时一听到消息要死要活的。
淼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应了一声后继续伸爪子,让田氏心里好不诧异,她不动声色将那盘糕点移开,接着道:“还有,娘也决定了,自今日起,你的食例再减半。”
正文 万万没想到
“什么?”简直晴天霹雳,淼淼险些坐不稳,“还要减?!我的娘啊,你啥时候决定的?”
田氏淡定道:“就在刚才你决定下半辈子哪也不去只呆在侯府的时候。”
淼淼哀嚎:“娘亲也太小气了,咱们侯府家大业大,难道还差我那一顿饭不成?”
做娘的神色不变,“不差。”
淼淼的脸鼓得像气球,“那你还减!”
“你每日吃的果然都长到身上去了。”田氏叹了口气,正色道:“念儿,你已及笄,是大人了,就算不为爹娘想,也该为你自己想想。我问你,你爹生不出儿子,到他百年时,永宁侯的爵位归谁?”
“呃……”淼淼的脑子其实挺好使,咬着手指一想便道:“大伯父?不对,大伯父年纪大些,如无意外应死在侯爷前头,应是大伯父的儿子?”
“幸好你的脑瓜子还会转,没错,只要柳家还有男丁,朝廷就不会把爵位收回去。西府那边也心知肚明,你大哥时茂又是个上进能干的,将来你爹和大伯父都不在了,永宁侯的爵位自然由时茂继承。”
淼淼不懂这继承爵位的小事和她吃饭的大事有何关系,“咱们侯爷不是还身强力壮吗?该不会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吧?娘也别吝啬了,多买些壮阳补肾的好东西给咱侯爷补补,没准明儿就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呢?”
田氏但笑不语,可那笑……淼淼看着怎么有点阴恻恻的?
田氏打了她的手一下,“别想这有的没的,娘问你,你说你不嫁人,将来爹娘都不在了,西府那边又继承了爵位,你一弱质女流,除了吃什么也不会,守得住这份家业?西府眼红咱们东府多少年了,你没有兄弟,若再没有一个强势的夫家帮衬,到时还不被人生吞活剥,吃得渣都不剩?”
呃……淼淼好像有点懂了,“所以,娘的意思是……”
“所以,从现在起,别再和娘说什么不嫁人哪也不去的傻话,你不但要嫁,还要嫁得好,爵位没了虽可惜,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咱们若大的家业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田氏说着两眼把淼淼由头到脚扫了一遍,“想嫁得好,你不剐掉这身肉怎么行?”
淼淼万万没想到她重生后会这么快就遇上这么严峻的问题,天要下雨,娘要我嫁人,原本一辈子赖在侯府吃白饭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但田氏的一番话,也让淼淼有了危机感,这身家性命可是她胸口挨了一剑才换回来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田氏说得对,为了自己的下半生着想,她怎么也得奋发上进,把这一身肥膏剐掉,替自己找个好夫婿,守住这份家业。
昨日打听了宫里的消息,淼淼便决定尽快见燕飞一面。她说要出门散心,这是近一年多来破天荒的一次,田氏以为是昨天的话起了作用,老怀安慰,怕她久不出门一时不习惯,命一众仆从跟着伺候,却被淼淼挡了回去。
“娘,你让这十多号人跟在我后头逛大街,是生怕长安的人不知道永宁侯家的柳千斤出巡吗?”
田氏想想也是,她因怕人嘲笑而久不出门,如今终于肯出去走动,若是被那些好事的人指指点点,没准她又打消了念头天天躲着不见人,还是低调行事的好,于是淼淼只挑了宝枝一个跟着。
马车隆隆走在长安大街上,淼淼透过帘子往窗外看去,只见街道宽阔,车水马龙,挑着担子的小贩边吆喝边穿街过巷,街道两边商铺林立,一派繁华景象。
菩提阁总部在关外,接到任务后,通常先由菩提阁的影子,即探子前往目的地视察,将刺杀对像的活动习惯和周围情况摸清楚,再由刺客亲自前往执行任务,任务结束便立即离开。所以淼淼以前虽也来过长安几次,但每次逗留的时间并不长,今日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个天下盛名的都城,眼里满是好奇。
宝枝今年才十四岁,活泼多话的性子,也伸着脖子看热闹,见马车往西行,问道:“小姐是要去西市吗?这几日街上盘查得利害,据说西市那边耍杂卖艺的都不敢出来摆摊了。”
淼淼道:“谁要去看耍杂了?”
宝枝奇道:“咦,小姐以前最爱逛西市了,看到胸口碎大石的半天不肯挪步。”
淼淼在心里切了一声,心道这个小胖妞实在无聊,不知那些都是骗人的把戏,“咱今天不看那个,带你吃好吃的去。”
“什么?吃好吃的去?”宝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可、可、可夫人一再交待,今天小姐什么都可以买,就是不能买吃的,若是夫人知道了,肯定少不了一顿打。”
“要打也是打你。”淼淼嘿嘿两声笑,“嘴巴长在你身上,说不说你自己决定,我反正是不会说的。”
到了西市,淼淼便打发车夫自己找地方休息,自行往市集走去。走了几步,扭头见跟在身后的宝枝磨磨蹭蹭一脸纠结,不耐烦地招招手,“脚上粘了猪油吗?快来扶本公子一把,累死个人了。”
小巷子尽头有家小铺子,门上插着幌子,杜二娘馎饦。从下马车的地方到这儿,不过短短一程路,十一月的大冷天,淼淼却走得汗流浃背,她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喘着气喊道:“老、老板娘,两、两碗馎饦,那个……走葱走香菜,汤要多,馎饦也要多。”
杜二娘远远便见一位衣着鲜亮,脸圆,身子也圆的胖公子扶着墙,在书童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进小巷,却没想到他是冲着自家小店来的。西市是贫民区,三教九流混杂,宫里那事一出,西市首当其冲,到处都有禁军盘查捉人,以至这几日生意惨淡,见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忙不迭上前迎客,“哟,今儿黄历上准是宜开市的好日子,有贵客来了。”
淼淼累得两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小竹椅上,小竹椅嘎吱嘎吱响,差点折了腿,杜娘看得心惊胆战,生怕生意还没做便赔了椅子,“公子坐好啊,咱家的馎饦皮薄陷儿多味道正,长安不敢说,在西市可是无人不知的,可若是少了葱花和香菜,那汤喝着就没那么香了……”
淼淼一边擦汗一边摆手,“千万不要,姑奶奶……”一时没想起今日男装打扮,差点又说漏嘴,她改口道:“小胖哥我最讨厌葱花和香菜了。”
杜二娘没再坚持,不一会儿便端上两碗热腾腾的馎饦,笑着道:“还以为只有关外的人才不喜欢吃葱和香菜呢,听公子说话却是长安口音,倒是少有长安人不喜欢这样吃的。”
淼淼哧溜喝了一口热汤,“杜二娘这儿也有关外的客人光顾?”
杜二娘也是矮胖的身材,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有啊,就上月也有两位年轻小哥儿,也和公子您一样不要葱花和香菜的。”
淼淼心里咯噔一下,“长安商贸繁华,各地往来经商的人不计其数,你咋知道他们是关外的?”
就这一桌客人,杜二娘闲得很,站在一旁打牙祭,“哟,那两个小哥儿长得可俊俏了,细皮肉嫩的,比姑娘家还要美上几分,您也知道,关外客长相多粗狂,少有长这得这般白净斯文的,我原也以为是长安哪家的公子哥儿,便多看了几眼,不想他们说的竟是关外话呢,我估摸着吧,定是关外做生意的富贵人家的公子,跟着家人到长安做买卖来了。”
杜二娘说的两个小哥儿,正是上月来过的淼淼和燕飞。菩提阁的刺客大部份是中原人,讲一口纯正的长安话是最基础的训练之一,关外话自然也会讲,当时两人商量进宫的事,为防别人听了去,便用关外话小声交谈。
淼淼咽了咽口水,装似不经意,“杜二娘家的馎饦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连关外的人也知道,真真不得了。不过听说时下关外有些有钱人家,喜欢买中原的幼童回去自小养着做娈童,没准那两个俊俏小哥身世可怜着呢,外表光鲜,却过着惨绝人寰的日子,整日遭主人□□,大多短命,少有活过二十岁的。自那回后,杜二娘可有再见过他们?”
一旁的宝枝顿时一额汗,不知足不出户的小姐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还说得这么顺溜,脸不红眼不眨的。
杜二娘也是愣了愣,这才讪讪道:“巧了,昨儿稍微年长一点的那个小哥儿还真来了,不过这次他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别说,昨儿这个小哥神色落寞,两眼肿得鸡蛋似的,肯定是哭过。同样要了两碗走葱走香菜的馎饦,一碗放自己面前,一碗放对面,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只吃了一口。唉哟,没准还真如公子所说,这世风日下的……”
淼淼摸了摸鼻子,燕飞这小子算他有点良心,不过这眼泪白流了。
在菩提阁,她和燕飞、白槿三人是老搭档,感情最要好,三人中白槿年纪最大,燕飞第二。白槿出道得最早,第一次执行任务见识过长安的繁华后,回去眉飞色舞地告诉了两人,以至他们小小年纪便对长安无限向往。
除了长安的繁华,他们一直向往着的,还有这家吃馎饦的小店。两人出道后,终于有一回也接到了长安的任务,任务完成后,两人由东到西穿过整个长安城,终于找到了白槿说的这家小店,每人吃了足足三大碗,一致认为这馎饦比白槿姐姐说的还要好吃,简直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自那后,但凡两人到长安,任务完成后总会到这儿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馎饦。
但淼淼今日来此,并非为了吃而来。
杜二娘伤感那两个俊俏小哥儿的悲催命运,啐啐念走开了。
“你就算不吃,我娘知道了照样罚你。”淼淼指了指另一碗馎饦,朝不停咽口水却拼命装不感兴趣的宝枝道:“我要是你,干脆同流合污,反正此事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咱俩不说,我娘绝不会知。”
宝枝绞着手指,大眼睛里满是犹豫,淼淼再下猛药,“我见你是个机灵的,这才带你出来,这回你守得住秘密,下回我还带你。”
这下宝枝不再犹豫了,端起大碗忙不迭点头,“小姐放心,宝枝嘴巴可严了。”
淼淼满意地笑了,“宝枝儿真乖,来,坐下慢慢吃。”
这就是她带宝枝出来的原因。几个贴身伺候的人中,阿黛是个死心眼,做事不会拐弯,阿嫣聪明伶俐,但太忠于田氏,不易收买,而月娘虽疼她,小事可顺着她的意,大事却绝不含糊,且年纪大,阅历也丰富,像刚才她和杜二娘说的话,若月娘听到的话,绝对会对她起疑。也只有宝枝,年纪小,人也单纯易哄,容易收买。
包袱放下了,宝枝吃得可欢,一碗不够还要一碗,趁着她埋头苦干的间隙,淼淼用石黛在墙角画了几个符号,最后画上三道水波纹。
三道水波纹,是一个淼字。
有别于菩提阁的联络暗号,这是她和燕飞之间的暗号,只有他们俩才看得懂。吃完馎饦,淼淼又在城中转了半天,一会逛脂粉铺,一会逛丝绸铺,一会又逛首饰铺,途中又悄悄在几条大街的墙角处留了记号。
待下午回到侯府,淼淼已累成了一滩泥巴,手脚发软,虚汗淋漓,一头栽床上后再也爬不起来。若说昨天决定减肥多少有点迫不得已,在今天出去了一趟,切身感受到这身累赘肥膘带了的不便之后,淼淼是由衷地希望自己能恢复苗条,不为嫁人与否,好歹少遭些罪活长命一点。
于是她在床上胖手一挥,“来人啊,把毓秀苑里所有的镜子,大的小的,圆的方的,统统给我拆了扔掉!这身肥膘一日还在,姑奶奶我就一日不照镜子!”
正文 神台上的肥鸡
之后数日,毓秀苑的丫鬟们进出小姐的房间时,总会见到她扎个丸子头,穿一身短打,两腿并拢伸直,身体呈直角形坐在地上,两手向前平伸,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阿嫣和阿黛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小声嘀咕:“小姐这几日撞邪了不成?才起床就坐得小山丘似的,动也不动的,好奇怪。”
“可不是,瞧她两手,直直伸着,活像僵尸。”
“还有,你看她两个脚尖,向上勾得那么起劲,镰刀似的。还有那身板,直挺挺的,打木桩呢这是。”
淼淼直翻白眼,没眼色的丫头,什么一动不动直挺挺的,没看到她很努力的弯腰摸脚尖吗?只不过肚子上的肥膏委实太多,顶着,腰弯不下去罢了。
她这是在拉筋,要减肥,光减食量不行,关键是多运动,但这具身体久不活动,关节僵硬筋腱萎缩,不能一下子硬来,得把筋骨拉松了,才能打开关节。
“哎哟,这大冷的天,小姐怎么可以只穿这一点?要是冻着了怎么办?”月娘进来,无视她诡异的姿势,只看到她身上薄得可怜的短打。
这人来人往的,看来得考虑专门辟个练功房,淼淼缩回手脚,活动一下身子,换了另一个姿势,“膘多,耐寒。”
宝枝睡眼惺松地端来早饭,月娘点着她脑门骂:“眼圈被烟熏过似的,昨儿晚上做贼呢?还是又偷偷跑到西府见你阿旺哥去啦?”
“哪有!”宝枝小时候是和同村的阿旺一起被卖到侯府的,青梅竹马的情分,揉着脑袋喊冤,“难道你们昨晚都没事?没人听到那声音吗?”
阿黛问:“听到什么?大清早的,别吓人。”
“猫叫啊!昨儿半夜我起身上茅房,不知哪儿窜来的野猫,在墙头吼了一夜,昨晚北风飕飕的,那风声和着猫叫声,可瘆人了!这野猫真是坏死了,发情也不挑别处发,害我一晚没睡。天煞的,今晚我让阿旺哥守在咱们东府墙外,一旦看到那只野猫就抡棍子赶,不然都没个安稳觉睡。”
她这么一说,阿黛和阿嫣都说隐约听到了,没人留意到淼淼的眼睛倏地睁大,身上的肥肉也因激动而颤了几颤,“不许赶!”
四人愕然回头,同问:“为啥?”
淼淼瞪眼,顿了顿才道:“人家不过发个情,借地儿找相好的,何必棒打鸳鸯。都说猫有灵性呢,它肯来咱们侯府,说明侯府是旺姻缘的福地,你的阿旺哥赶野猫,小心把自己的姻缘也赶跑了。”
“啊……还有这一说。”宝枝跳起,转身就跑,“糟糕,我已留话给阿旺哥了,不得了,我得赶紧告诉他,这路边的野猫赶不得!”
月娘伺候淼淼吃早饭,问道:“刚才夫人让人过来问,她今儿去安国寺,小姐同不同去?”
田氏果然狠心减了她的食例,若大的桌子上只有一只素菜包子,一小碗小米粥,厨房那只看门的狗也吃得比她好。淼淼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只小得可怜的包子,舍不得一口把它吃完,“安国寺?有什么好玩的?”
“安国寺哪有什么玩的,小姐忘了吗?今儿是初一,夫人每月初一必定去安国寺上香,十多年来风雨不改的。唉……也是,小姐都一年多没陪夫人去过了,想来是忘了。”
“上香呀……”原来已是十二月了,淼淼添添手指,自己能在侯府千金身上借尸还魂,全靠佛祖保佑,怎么也得去上个香表示表示,于是道:“多准备一份供品,我陪夫人走一趟。”
安国寺久负盛名,在城郊的天香山,皇家专属,平时不对外开放,只接待皇亲国戚或朝官、勋贵家眷,每月只有最后三日允许平头百姓进寺上香。田氏原本也没指望女儿会陪她去,但见她最近出了一趟门,便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真的和她同去,心里甚是高兴。
淼淼听说过安国寺,却没来过,十二月的天香山,满山的银杏金灿灿一片,从山脚望去,浅黄,金黄,深黄,起起伏伏层层叠叠,山峰尽头云雾飘渺,隐约可见青砖碧瓦,檐牙高啄。不愧是国寺,果然名不虚传,淼淼心情大好,可惜进寺庙前有一百零八个台阶,差点没要了她半条命。
田氏已是安国寺尚客,早有个小和尚等候,将两人引进大殿,说今日有高僧开坛讲课,但淼淼对此不感兴趣。每月初一,长安的勋贵家眷几乎有一半都聚集在安国寺,田氏以为她是怕被熟人见到,想着她好不容易才放下心结,万一哪家小姐言语中有嘲讽之意,伤了她的心,不知她又要躲到什么时候。
于是便体贴地对她道:“大殿人多,闷得很,你不去也好,娘一会听完大师讲课,还要到偏殿上香,得一段时间,你就在后头走走吧,这里冬天的景色甚是怡人,累了便让这位小师傅带你到客舍歇息。”
田氏一走,淼淼便一手扶墙,伸着舌头直喘气,那喘气声大得让一旁引路的小和尚怀疑她下一刻便会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小和尚那一瞬不瞬盯着她看的神色让淼淼非常不爽,她用另一只手当扇子扇风,对小和尚道:“小师傅没见过胖子吗?”
小师傅只有六七岁,圆头圆脑,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干净纯澈,“小僧见过的。”
淼淼嘿了一声,“你一定是想说,只是没见过这么胖的胖子是吧。”哼,早被我看穿了。
小和尚摇摇头,答得无比认真,“像施主这么胖的胖子,小僧每月都见一回。”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但像施主这么胖的女胖子,小僧今日是第一次见。”
“小师傅,你这么诚实,是交不到朋友的。”淼淼翻了个白眼,朝他挥手道:“得了,小师傅方才等了那么久,辛苦了,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就行,小师傅请自便吧。”
打发了小和尚,淼淼让阿嫣带路,绕着安国寺走了一圈。因为正殿有大师讲课,别的殿几乎没什么人,淼淼但凡见到佛像,也不管人家是什么佛管的什么事,总之烧香磕头见佛就拜,虔诚无比。她是想着保不定是哪个菩萨大发慈悲没把她收走,既然不知恩公是哪一位,只好全当恩公来拜了。
一圈下来,淼淼磕头磕得头晕眼花,早上吃的那一点点东西早没了影,肚子又开始呱呱直叫。
“这是最后一樽了,小姐拜完便歇息一下吧。”从没见过自家小姐烧香烧得这么虔诚,每次她笨重的身躯颤巍巍地伏下磕头,阿嫣都看得肉痛,生怕她爬不起来,“小姐这般心诚,菩萨一定会保佑小姐所求之事的。”
淼淼早累得不行,一听是最后一樽佛,顿时来了精神,“真的吗?这是最后一樽了?太好了,哎?这不是观世音吗?”这是安国寺西北角最偏僻的一个小殿,除了她们俩人再没别人,“听人说观世音菩萨最是慈悲为怀,嘶……”
当她看见神台上的供品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对阿嫣道:“我口渴,你去前殿替我要些茶水来。”
阿嫣不疑有它,说声小姐别乱跑便走了。淼淼看着供桌上那只大肥鸡,兴奋得两眼冒金光。本想马上占为己有,但想着这好歹是菩萨的东西,她头也不磕一个就不问自取,好像说不过去。
于是她怀着无比的虔诚跪下磕头,“信女淼淼,谢佛主赐我新生,特来磕头谢恩,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从此平安顺遂,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稳度日,若得如愿,定每月供奉香火,并一只……不,三只大肥鸡!至于您桌上那只,江湖救急,今日小女且借来一用,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终于拜完了,淼淼喜滋滋地爬起来,可抬头一看,刚才还安安静静躺在神台上的那只大肥鸡居然不见了!淼淼啊地一声跌坐在地,我的娘啊,这、这、这莫非观音菩萨不满她打这只肥鸡的主意,所以显灵了?她哆哆嗦嗦重新跪好,态度良好地认错,“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是小女心生妄念,千不该万不该,打您这肥鸡的主意,是小女不懂事,小女错了,再也不敢了,菩萨您大人有大量,有怪莫怪……”
忽听噗嗤一声笑自神台后传来,淼淼吓得再次跌倒,牙关直打颤,“谁、谁、谁在那儿?给姑奶奶滚出来!”
没人滚出来,却有一只大鸡腿自神台后飞了过来,一把清亮好听的男子声音道:“独食难肥,拿去。”
正文 神台下的胖子
若是让鸡腿落地就罪过了,淼淼反应快,一把将鸡腿捞到手中,“你、你谁啊?干嘛躲在里头装神弄鬼?”
那声音嘻嘻一笑道:“此殿是我先进来的,此肥鸡也是我先看上的,听到有人打这肥鸡的主意,我自然先下手为强。但我够意思吧,分了你一只鸡腿。”
说得她还要感谢他一样,原本整只鸡都是她的呢。也是巧了,小小一个菩萨殿,居然来了两个嘴馋的。一只大肥鸡只变成一只鸡腿,但总比没有的好,淼淼张嘴就咬,含糊不清地道:“哪来的小毛贼,好大的胆子,躲在菩萨脚下偷吃供品,不怕菩萨降罪吗?”
那人的声音也含糊不清,显然也在开吃,“啧啧,小胖妞真霸道,只许自己打坏主意,不许别人偷吃,不过,我不是小毛贼,所以胆大。再说,每天那么多人来求菩萨,她老人家那么忙,哪有空管这些小事?哎?我说你这小胖妞,别吃着嘴里的想着我手里的,我可不会再分给你。”
小气鬼,吃那么多,小心胖死你……淼淼腹诽着,忽听殿外有脚步声,阿嫣回来了。淼淼顿时慌了,阿嫣可不是宝枝,她若是看到自己偷吃,吃的还是供品,一定会告诉她田氏的,田氏说过,偷吃一回罚三天,一顿不吃都会死人,何况是三天?
正不知所措之际,神台后头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友好地朝她招了招。淼淼当机立断,嘴巴叼着鸡腿,手脚并用爬到神台后。定眼一看,嘿,不得了,神台底下,赫然一个小胖子。叫他小胖子,是因为他看着年轻,只十六七岁的样子,但他那一身肥膘和淼淼有得一拼。
小胖子朝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我说了我不是小毛贼吧,怎么也是个胖毛贼。”他努力朝旁边挪了挪,拍拍腾出的位置,“来啊,这儿还有位置。”
这神台说小不小,说大也绝对算不上大,藏一个胖子还行,藏两个就勉强了。但事态紧急,淼淼也顾不上那么多,笨拙地挪动身躯,左挤右挤硬是把自己挤了进去。
才把桌布放落,便听阿嫣进来了,“咦,不是说了在这儿等的?小姐又上哪去了?明知自己体胖不便,还到处乱跑,出事了咋办?”
阿嫣跺脚,跑出去找人了。小胖子把桌布一掀,捧着手中的鸡自顾吃了起来。
淼淼大大舒了口气,把鸡腿从嘴巴上拿下,仔细打量这个及时抻出援手的胖子,肤色白净,眉眼弯弯,唇红齿白,还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和柳千锦一样,是胖子界中的上品。
小胖子冲她微微一笑,圆乎乎的脸颊上居然有一双小酒窝儿。
不知是因为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还是同类相遇分外亲切,又或是这个同类刚刚帮她逃过一劫,淼淼当即原谅了他先下手为强的无耻行为,非常自然地套起了近乎,“你也是在家没得吃,饿得慌,所以见到这只肥鸡就忍不住吗?”
原以为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虫,不料小胖子摇头,“家里怎么会没得吃?短啥也不能短吃的啊。”
淼淼瞪眼,“那你还躲在这儿偷吃供品?”
小胖子斜看她一眼,仿佛她问的问题很白痴,“你也说了这是供品,不躲这儿吃,难道要跑到大雄宝殿吃?”
“……”
淼淼没好气地咬了一口鸡腿,把供品两字去掉,重新问了一遍,“那你还躲在这儿偷吃?”
小胖子依然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也没好气地咬了一口鸡腿,“想吃就吃呗。”
“令堂真好。”淼淼叹了口气,同是胖子,她却是个天天挨饿的胖子。
他问:“你娘亲难道不让你吃饱?”淼淼委屈地摇头,他又问:“这是为何?”
“娘亲说,女子长得胖不好看,不好看就嫁不出。”
他咬了一口鸡,非常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怎么会呢?你很好看啊。”
淼淼噗嗤一笑,就算原本的大饼脸不算丑,可现在吃得油光满面的,又能好看到哪去?但心里仍因他的话而高兴,于是礼尚往来,“你也不错,若是再大方点就更好了。”
她手中的鸡腿只剩了根骨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半只鸡。小胖子觉得普天之下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没饱饭吃,没有之一。于是非常慷慨将他吃过的鸡腿撕下,把其余的都往她手里塞去,“可怜见的,小姑娘家的,怎么能饿肚子呢?以后若是再饿得受不了,尽管来这儿找我。”
她迫不及待接过,诧异道:“你住在安国寺?”
他摇头,“不是,只是每月初一到这儿上个香。”
淼淼恍然大悟,“哦……我懂了,难怪刚才那个小师傅说像我这么胖的胖子他每月都见一回,原来就是说你啊。”她边说边吃,腮帮子鼓鼓的,“话又说回来,你既然这么诚心每月都来,可这头上完香,转头又躲菩萨脚下偷吃供品,难道不怕菩萨怪罪吗?”
“我不过吃个鸡,菩萨为何要怪罪?”
“因为这是信众供奉给菩萨的东西啊。”
“菩萨告诉大家他老人家喜欢吃鸡了?”
“呃……总不好空手来吧,怪不好意思的。”
“之所以会觉得不好意思,是因为世人每次来此,都有求于菩萨,怕菩萨不肯满足自己所求,这才奉上供品。”
“呃……大家不都是如此的吗?”淼淼觉得这没什么不妥,菩萨就是用来求的,求人办事不给点好处人家,人家凭什么帮你呢?
小胖子不屑地摇了摇脑袋,“人人都做的事,不代表就是对的事。世人愚昧,遇到困难便想到菩萨,自以为是地拎只鸡来,还美其名曰信佛,信佛是这样信的?殊不知佛祖、菩萨们都快被烦死了。”
淼淼嗤了一声,“你又知道咯?菩萨托梦告诉你的?求神拜佛,这神啊佛啊都是用来求的嘛,不然为啥每座寺庙里都供奉那么多佛像?”她刚刚才求过呢。
他呵呵了一声,“你若是菩萨,一天到晚数不清的好人坏人、男人女人,人人拎几个果子给你,要你保佑他这样那样的,还个个欲求不满,求完姻缘求生子,求完生子求仕途,完了还顺带求个平安,试问,菩萨他老人家顾得过来吗?都把菩萨当成什么了?你想啊,若一个当官的,别人送点礼求他办事,他就乖乖去办了?还有没有节操了?简直不知所谓。”
“呃……”淼淼目瞪口呆,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发现他说的虽有点荒诞不经,却又很有道理,她竟无从反驳,“好像还真是挺烦人的哈。”
小胖子的鸡腿吃完了,从袖中抽出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所以啊,我把这只肥鸡吃了,菩萨眼不见为净,省得烦心。”
嘿,说得他还帮了菩萨的大忙,淼淼也呵呵一声,“那我以后也多来帮帮菩萨。”想了想又道:“既然你不信佛,又为啥每月初一都来?就为了帮菩萨吃鸡吗?”
小胖子再次用“你是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谁说我不信佛了?我只是觉得信佛不是这样信的,拎着鸡上门求人,这是信佛?这是贿赂好吗?”
淼淼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父老乡亲们也不过想求个心安而已,何必扣个贿赂的高帽子。那你说,信佛该怎么信?”
小胖子原本不恭的脸竟然变得严肃起来,“信佛从来不在于形式,佛是什么?也许每人心里都有不同定义,于我而言,佛就是善,佛祖布道,导人向善,信奉的人心生善念,为善不为恶,灵魂因此得到安宁,与世无争,这就是信佛。”
啧啧啧,说得真好……淼淼忘记了手中的鸡,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日光自殿顶的小天窗透入,恰好斜斜映在神台,里头就那么一点空间,她和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忽然发现,他的眸子是那样的清亮有神,深邃无边,这是一只有思想有深度的胖子。
“公子……公子……你在哪里?咱们该回去了。”
殿外忽然有人喊话,小胖子粲然一笑,“我家书童找我来了,我要走了。”
淼淼也回过神来,她要再不出现,会把阿嫣急死的,“哦,我也该走了。”
两人同时起身,才发现他们那身浩瀚的肥肉已把整个台底塞满了,此时竟是动弹不得。淼淼急了,扔掉手中的鸡,抓着台脚用力往外挪,却一点用处没有,小胖子于是也抓住另一只台脚用力拉。
“啊……你轻一点……你挤得人家好痛。”
“对、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要不你试着动一下?”
“哎,你别停下啊,虽有点痛,但也不碍事的,习惯了就好。”
“真的么,你真好,那……那我用力啦,你忍着点啊,痛就喊出来。”
咔嚓——咔嚓——砰——砰——
神台开裂,继而轰然倒塌,两人站了起来,看着一地狼藉面面相觑。
“不得了,快走快走!”小胖子刚才偷吃肥鸡时还一脸义正言辞,这会儿却怂了,朝着菩萨拜了几拜,“罪过罪过,咱们不是故意的,菩萨有怪莫怪,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咦,这声阿弥陀佛……甚是耳熟啊。淼淼一拍脑袋,惊呼:“啊……原来是你!”
正文 后路
淼淼想起来了,她刺杀皇帝失败的那晚,临死前的最后一眼,见到的便是这张圆圆的,和善的脸,他看她的眼里有别人没有的悲悯,他还为她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你认得我?”小胖子也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怪不得我也觉得你有些眼熟,想来我们以前应该见过。”
“呃……”
她总不能告诉人家我上一世临死前见过你,你还赠了我一句阿弥陀佛。她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说,幸好小胖子全不在意,还主动道:“我是李忆,你叫淼淼?我虽觉得你眼熟,却想不起来长安城中哪家千金叫淼淼的。”
淼淼吓了一跳,原来他刚才躲在神台下,不但听到她想打肥鸡的主意,还听到她自报家门了,她连忙摆手,“你听错了,我之前饿得神志不清,舌头都撸不直,其实我说的是念念,不是淼淼。我姓柳名千锦,小名念儿。”
李忆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柳千斤啊,怪道这么眼熟,一年不见,你竟然又长胖了这么多,和我有得一拼了,哈哈哈……”
“……”
淼淼撇嘴,一点都不好笑好么。听他意思,两人以前应该认识,想到这安国寺只有长安上流阶层能来,他们以前认识也不奇怪,为防讲多错多,她趁他哈哈笑时转身走人了。
回城的途中,田氏在马车里一路责怪淼淼到处乱跑,她于是十分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娘亲,我刚才在安国寺遇到一个胖子,有我这么胖呢。”她用手比了比自己腰身,语气有点小兴奋。
田氏没好气地道:“那又如何,见到有人和你一样胖,很高兴吗?”
“他说他叫李忆,我以前认识他吗?”
“哟,还互报家门了……什么?!”田氏被吓得不轻,“你、你再说一次,他叫什么?”
淼淼愣了愣,隐约感觉小胖子不是普通人,“李……忆……”
“胖子……李忆……”田氏抚额,“念儿,你刚才在人家面前没有什么失礼之举吧?那是越王啊。”
淼淼也是一惊,“这越王又是什么人?”
田氏简直恨铁不成钢,“我的儿啊,你以前心里除了晋王和吃的,再装不下别的。如今却是除了吃的,把别的都忘光了,越王是谁?他是当今二皇子,晋王的弟弟,先皇后唯一的儿子啊。”
原来如此……难怪那晚他也在宫里,也难怪他刚才说“我是李忆”,而不是说“我叫李忆”,因为他以为她听了他的名字便会知道他的身份,幸好她够机智溜得快。
她挠了挠脑袋,答得有点心虚,“我以前两眼光盯着晋王去了,别的男子都不曾入过眼,所以不记得了。不过娘亲放心,方才女儿举止得体,简直是大家闺秀的典范,不曾让侯府蒙羞。”嗯,和越王一起偷吃肥鸡,再没别家闺秀做得比自己更好的了。
田氏松了口气,“越王不像晋王那么活跃,平时总是待在宫里的多,就算宫宴、秋猎之类,也是皇上发话他才去,你们以前就算见过,也不过是远远一眼罢了,也难怪你不记得。据闻先皇后生他时一度难产,几乎撑不下去,快绝望时竟见到菩萨踏莲而来,于是皇后向菩萨祈愿,只要平安诞下龙儿,她愿追随菩萨而去,侍奉左右。”
菩提阁远在关外,淼淼以前极少关心宫中的事,只在出道后陆续知道一些,依稀记得先皇后在十多年前去世,皇帝一直没再立后,后宫以安贵妃为首,晋王便是安贵妃的儿子。她忙问:“然后呢?皇后果然一生下越王就死了?”
“倒不是,当时皇上将整个长安的名医都召进宫中,稀世灵丹、名贵药材也不知用了多少,但皇后生产时出血太多,终是回天泛力,在越王三个月时还是去了。许是因为皇后向菩萨许过的诺言,越王自懂事起,每月初一都到安国寺给菩萨上香磕头,也算是对先皇后的一种孝心吧。也正是这个原因,为方便越王到安国寺,太后命人将安国寺修缮一新,并定为国寺。”
原来小胖子也是个没娘的孩子,淼淼道:“才出生不久就没了娘,越王也怪可怜的。”
田氏白了她一眼,“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在外面可千万别乱说,若传到安贵妃耳中去,那可不得了。”
“为什么?”
“那会安贵妃也是才诞下晋王不久,皇后死后,皇上便让安贵妃把越王接到她宫里一并抚养,这些年来,安贵妃待越王比晋王还要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越王才是她亲生的。你说越王没娘可怜,把安贵妃置于何地?”
淼淼不以为然,抚养皇后遗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得好了是应该的,做不好会落得个刻薄寡情的名声,更会失去皇帝的宠爱,安贵妃当然巴不得天天把越王捧在手心里宠了。她叹息道:“最可怜的还是先皇后啊,好不容易熬到当了皇后,还生了龙子,却是个享不了福的。”
柳千锦自从被晋王拒绝后,性情变得孤僻,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已经很久没和田氏聊过天了,难得母女一同出行,她又愿意和自己说说话,田氏一时来了兴致,聊起往事来。
“可不是,当年皇后和安贵妃差不多同时怀孕,皇后虽是皇帝发妻,深得皇上敬重,但那会安贵妃正得宠,风头无两,皇后一时担心安贵妃生得比自己早,一时又怕自己生的是公主,而安贵妃生的是皇子,郁结于心,孕期便病了几回。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担心什么便越是来什么,安贵妃的产期果然提前了一个月,替皇上生了皇长子晋王,皇后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依我看,若非皇后太过介怀,心事太重,也不会导致产前胎位不正,苦了儿子,更苦了自己。若她还在世,就算越王不是长子,保他坐上太子之位也非难事。”
原来晋王和越王这对兄弟只差了一个月,一个是长一个是嫡,先皇后又去世了,难怪皇帝至今还没立太子,淼淼道:“皇上既然到现在也不升安贵妃的职,定是心里还念着与先皇后的情谊了,我看越王还是有机会的。”
田氏微微摇头,“难说,后位虽虚悬,但这些年来后宫诸事皆由安贵妃打理,虽没有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况且,你也见到越王了,他虽甚少露面,但朝臣们都知道,他只爱吃吃喝喝……说起来,这一点倒和你挺相似的。”她顿住看了淼淼一眼,才接着道:“明眼人都看得出,论姿容,论才华,论抱负,他都无法和晋王相提并论。晋王十二岁便到军中历练,一呆就四年,满了十六岁才回的长安,越王却连长安都没出过。”
同是胖子,淼淼有力挺同类的自觉,“才不是呢,越王除了身上的肉比晋王多,哪一点都不比晋王差,他才不是个只会吃的胖子。”
田氏闻言心头咯噔一下,不安地看着她,“我说念儿啊,你该不会是觉得晋王无望了,移情别恋,一门心思又扑到越王身上了吧?”
淼淼差点噎着,“我说娘啊,你想多了,我至于这么重口吗?我虽是胖子,但这不代表我就喜欢胖子的好么。”
田氏拍了拍胸口,“还好,吓死娘亲了。念儿,以前你喜欢晋王,娘亲和你爹爹反对,并非全因我们认为晋王看不上你,这皇家的女人哪是这么好当的?历朝历代,后/宫的争斗从未停歇过,各种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一步不慎不单赔了自己一生,甚至殃及后代或家人。你生性纯良,实在不适合嫁入皇家。”
淼淼安慰道:“娘亲放心,女儿早就想通了,晋王虽好,但他看不上女儿,越王人不错,可女儿不想家里再多个胖子,所以娘亲和爹爹的担心就到此为止吧。还有,你们也不必担心女儿嫁不出将来被人欺负,我已想好后路了,若万一真的嫁不出,女儿就给您招个上门女婿吧。”
回到侯府已是晌午。
经过院子时,月娘正领着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将箱笼里的旧衣服翻出来晒。淼淼出去一天,此时累得够呛,只想快点回房躺一躺,眼角瞥见月娘手中拿着的那条裙子时,却忽然顿住脚步。那是一条粉杏色的百褶裙,明亮的杏色,裙角和衣领袖着翠绿的四叶纹,束腰同是翠绿色,绣着几朵小小的杏花,非常少女的款式。
她走到月娘跟前,拎着裙子翻了翻,“这条裙子哪儿来的?”
月娘道:“小姐不记得了?这是您十三岁生辰时,夫人送给您的礼物啊,您那时可喜欢了,好几回去郊游或诗会时都穿着。今日日头好,我想着把这些旧衣物翻出来晒晒,那么多漂亮的衣裙,虽现在穿不了,但若发黄长斑了就可惜了。”她说着,又惋惜地道:“那会小姐您还没发胖,穿上这条裙子真真是美得小仙子似的……”
“哦……原来是这条裙子,这款式再过几年也不会过时,留着,定有一天我能再穿上。”淼淼又仔细看了几眼,按下心中的诧异,这才转身离去。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夜凉如水,永宁侯府里所有人都歇下了,唯有一人例外。
远处传来笃笃几声更鼓,已是二更天。
喵……喵……
更鼓过后,白天宝枝提起的那只野猫又发春了。一直盘膝坐在床上运气练功的淼淼倏地睁开双眼,终于来了。
喵……喵……
淼……淼……
正文 发春的野猫
夜色浓稠,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谧无声,唯有那只“野猫”不时发出销魂的叫/春声,在这寒冷的夜里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咕咕……咕咕……
淼淼踮着脚尖摸到墙角,两手拢起,学着杜鹃叫了两声,猫叫声戛然而止,一时没了动静。淼淼知道,“野猫”是被吓到了,毕竟在燕飞心里,她已经死了。她拢起手,又叫了几声。咕咕布咕……咕咕布咕……
片刻后,“野猫”终于有了回应,这回不再叫/春了,而是正常的喵喵叫,只是这叫声中带着激动“猫”心的颤抖,听着比方才的叫/春声更让人瘆得慌。
淼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手捂着耳朵压低声音道:“飞哥儿……别叫啦,这方圆百里的野猫都快被你引来了,到时求偶不成,还不撕了你。”
又过片刻,墙的另一头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又传来燕飞因激动而变调的声音,“淼淼,淼淼,真、真、真的是你吗?”
“飞哥儿,是我呢,我没死……”经历了生死,终于能见到最亲的人,淼淼的声音有点哽咽,“飞哥儿,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呜呜……”
燕飞也是激动万分,“老天爷!你竟然没死,我还以为你那晚死在宫里了,哭晕了好几次。那天在街上见到你留的暗号,差点没吓死,还以为自己忧思过度,出现幻觉了。直到后来又在杜二娘那儿再次见到暗号,这才怀疑你是不是没死。淼淼,事不宜迟,你快翻墙过来啊,我带你离开这里。”
“飞哥儿,我翻不过去,你翻过来。”
“为啥?你被人囚着?还是缺了胳膊少了腿?”
淼淼幽幽一声叹息,“飞哥儿,我虽没死,可如今的淼淼再不是以前的淼淼了,你……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燕飞急了,“说啥呢你?得,你过不来,我过去!等着。”
燕飞脚尖一点,两个起落轻飘飘地自墙头翻落,脚还没站稳,便听一声“飞哥儿,你瘦了”,声音还是那般清脆悦耳,却是发自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身躯,“哎哟我的娘啊!姑娘您哪位啊?”
淼淼眼急手快,在燕飞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时扶住了他,“飞哥儿,我是淼淼啊。”
燕飞一抬头,和那张硕大无朋的脸对了个正着,“鬼啊……”他惊惶地甩开她的手,弹开两步后背贴墙,“你、你、你是人是鬼,别、别过来!离我远点!”明明还是淼淼的声音,为何说话的却是个大胖子?
淼淼很委屈,本想上前安慰他,但燕飞两手捂着脸瑟瑟发抖,眼睛从指缝中偷看她,一副见鬼的模样,她只好站住,“飞哥儿,你听我说,此事说来话长……”
于是,淼淼将她那晚如何被晋王一剑捅个窟窿,醒来却发现自己的魂魄穿到如今这具侯府千金身上的事细细说了,“你看,飞哥儿,我如今叫柳千锦。”
“吓死老子了!”燕飞终于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又翘起兰花指抹了把额,“老天爷……人家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倒反着来,小麻雀从树上掉下来,竟变成一只肥凤凰了!利害了我的淼淼!”
淼淼噗嗤笑了,兴奋地道:“可不,我这回可是赚大发了。飞哥儿,我跟你说,这儿可好了,好吃好住的,柳千锦这小胖妞还有一个当大官的爹爹罩着,咱以后可是个侯府千金了。”
燕飞一下懵了,“啊?你……你是说你以后不打算回菩提阁了?”
淼淼瞪眼,指着自己道:“你傻啊,你看看我如今这身肥膏,哪里还有一点刺客的样子?”
燕飞绕着淼淼踱了两圈,一双桃花眼将她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扫了几遍,“哎哟喂,我说淼淼啊,你以前虽算不上是个大美人儿,好歹也是菩提阁一枝娇花啊,借尸还魂也不要太着急嘛,这慌不择路的,咋就一头撞到这堆肥肉上了?”
淼淼斜了他一眼,昂首挺了挺身子,“你懂个球,姑奶奶一双慧眼辣着呢。我跟你说,这永宁侯只柳千锦这么一个女儿,可宝贝了,将来这里一砖一瓦,都是留给柳千锦的。我如今摇身一变,不但能脱离菩提阁,下半辈子就算打断腿也不愁了,我就算重新投一次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人家,我再回去不是傻么?”
燕飞怔住,愣了好一会儿,再抬眼看淼淼时,桃花眼里已是满满的寂寥和失落,“是这个理儿,既然如此,小飞哥在此祝你今后前程似锦,一世无忧。”
淼淼的眼睛倏地红了,“飞哥儿……”她懂的,她和燕飞,还有白槿三人自小一起大长,情同手足,去年白槿死了,如今连她也离开菩提阁,当年说好一起归隐江湖的三个人,只剩下燕飞一个人了。
她拉着燕飞的袖子道:“飞哥儿,你别难过,我都想好了,趁这次机会,你也别回去了。那晚只有我俩进宫,宫里的情形如何,阁里没人知道,他们只知皇帝没死,既然皇帝没死,死的当然是我们了。你还记得槿姐姐死前的叮嘱吗?她一直希望我们能离开菩提阁,这次就是我们的机会。离开菩提阁,我们再也不用过那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至少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
燕飞垂了眸子,思忖片刻后摇头道:“阁主的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菩提阁虽为刺客组织,阁主的消息网却是无处不在,那晚谁死谁逃,或许第二日他便知道了。你能穿到柳千锦身上,这是极好的机会,且永无后顾之忧,但我不一样,阁主知道我没死,我若不回去,阁里的人掘地三尺也会把我翻出来,届时一入刑堂,我就算能熬得过那刑罚,不死也得蜕几层皮。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辈子。”
淼淼忙道:“可以的,只要你躲在侯府里不出去,我就不信阁主能找到这儿来。”
“傻瓜,难道要我一辈子躲着,不见天日?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想到菩提阁的刑堂和长老们的手段,淼淼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恶寒,再说不出话来。燕飞看着淼淼,如今的她虽面目全非,但那双眼睛和以前一样,有种依赖和信任在里头,此时更多了些不舍和难过。
他伸手捏了捏她胖乎乎的脸颊,手感还挺好,“淼淼,听我说,我原本以为你死了,伤心得不行,只想着从此世上只剩了我孤苦伶仃一个,我就是哪天没了也无所谓了。没料到你因祸得福,竟有这样一翻因缘际会,这是好事,小飞哥我替你高兴。只要你好好的,就算我回去了,心里好歹有个牵挂,所以你别难过,将来总有一天,老天也会给我机会离开菩提阁的,到时我来投奔你,你可别嫌弃我。”
淼淼的眼泪霎时吧嗒吧嗒流了一脸,“可是飞哥儿,我……我舍不得你……”
“啧啧……”燕飞从怀中袖出帕子,往她脸上轻抹,一脸的嫌弃,“我说,梨花带雨这样的词只适合用在窈窕淑女身上,你以前还勉强能凑合一下,可现在这模样,唯有东施效……哎哟,姑奶奶手下留情……”
颦字没说完,燕飞胸口已吃了一拳,淼淼抹了眼泪,狠狠道:“你别小看人,我告诉你,听说这柳千锦没胖成一个球的时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美人儿。我既然接手了这个壳儿,自然得拾掇拾掇,你给我等着,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必定闪瞎你的桃花眼!”她说着又一拍脑袋,略带兴奋地道:“对了,跟你说件巧得不得了的事儿。你还记得两年前,阁主曾送了我一幅画?”
“画?什么画?”
“就是我一直挂在屋里的那幅画。”
燕飞想了想,“你的俏像画?”
淼淼兴奋地点头,“对,就是那画。画上我不是穿着一条杏色的百褶裙,袖子和领子都是翠绿色,腰带绣着四叶草的?”
燕飞有点莫名其妙,“嗯,那画画得挺好的,怎么了?”
“嘿,可巧了,这柳家小胖妞竟然有条一模一样的裙子呢。”
燕飞切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画师是从长安来的,定是当时长安流行这样的款式,画师记住了,就照着画在你身上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女孩子眼里就是离不开衣饰打扮,“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你确实和这柳家小胖妞有些缘分。所以淼淼,你就安心留在这儿吧,小飞哥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心里也踏实,以后我接到长安的任务,一定会来看你。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听说他要走,淼淼又拉着他,“哎哟,瞧我,正事还没说呢。”
燕飞斜眼看她,又来……
她忙道:“这回真是正事。你听我说,这小胖妞不是有个当兵部尚书的爹爹吗?我就向他打听了那晚的情况,那晚那个王八羔子晋王把我捅死后,还顺走了我的勾魂,偏这小王八有点眼力,看出勾魂的质材不一般,当即决定从勾魂入手调查。我记得当年阁主送我勾魂时曾说过,这勾魂是他好友送他的,由天上掉下来的玄铁所铸,全天下只此一柄,造此匕首的匠人是谁,阁主虽没说,但世上懂得用玄铁铸兵器的人少之又少,小王八只要顺着这条线索查,我担心……迟早会查到菩提阁。”
做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虽非她本意,但怎么说她也是在菩提阁长大的,若是没有菩提阁,她早就饿死路边了,如今她终于脱离了菩提阁,但她并不希望菩提阁被朝廷揪出来,更不希望看到菩提阁被人一锅端了。
燕飞听罢果然脸色沉重,“这可有点麻烦……定不能让他查出个苗头来。”
“不错,此案如今由晋王和大理寺一起查办,我估摸着,那匕首这么重要的证物,定是放在大理寺里。飞哥儿,你可有办法进大理寺一趟,将它偷出来?”
燕飞沉吟片刻,这才道:“行不行得试过才知,但你说得对,这么重要的证物,断不能留在朝廷手里。如此,我就递个条子给影子,让他们支会阁主,我暂时留在长安处理此事。”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燕飞终于要走了,一跃而起,伏在墙头上朝淼淼道:“那我走了啊,你自己保重,我这段时间在青龙坊柿子街的梅花雅园落脚,你若有事可到那里找我。”
淼淼仰着头看他,“知道了,你也保重。”
燕飞刚想翻身下墙,忽听墙下淼淼幽幽道:“对了,飞哥儿,还记得我及笄那日你说过的话吗?”
他身子一僵,脑子有点懵,同时隐约有点不详的预感,“呃……我一向话多,你指的哪一句?”
“呐,就是这句:淼淼你放心,如果到了二十岁你还嫁不出,小飞哥我娶你!”夜色太黑,淼淼伸长了脖子,依然看不清墙头上燕飞的表情,“没啥,我就给你提个醒儿。”
咕咚——
燕飞一头栽到墙的那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