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锦囊
京西北灵台山脚下,通往山北老柳村的大路上,几台马车慢慢行来。
正是秋日午后,山色斑斓,景色宜人。
车行极慢。中间一辆,白马架辕,泥金轮辋,丹画车毂,轭前挂一串金镶玉百子宝铃,铃声清脆,在山野中“叮当”作响。
车帘垂放,车窗内的卷帘却大半卷起,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瞧那路边有一丛□□,可是眼花了?”
一个明媚的少女声音道:“老祖宗比我们都耳聪目明呢!可不是有一丛□□在路边!”旋即道:“停车,我去摘一束菊花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浓眉黑眸,身材高瘦,跳下车来,直奔那菊花而去,待要采时,一呆:“奇怪,这花像是有人种在这里的,哎呀,地上还有个锦囊呢!”
车中老夫人闻言,隔窗望出,声息颤抖:“可是个石青色的?”
少女一扬眉,伸手扬了扬手中石青色的菊花锦囊,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道:“老祖宗未卜先知!”
老夫人面色含笑,泪眼朦胧,看着那少女,恍惚又看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
秋后的清晨,山路上若有若无的雾霭还未散去,四野漂浮着清新的树木草丛香气。
路旁一块大青石边斜斜地生出一丛三尺来高的黄色野菊花。花儿一朵朵铜钱般大小,深绿色的枝叶上能看得清细细的绒毛,还带着未散尽的小露珠儿。
坐在青石上的少女穿着件破旧土布花夹袄,梳着双螺头,系着两根红色的头绳,头绳尾端还坠着两朵黄色的小绒花。她粗眉大眼,饴糖色的圆脸盘上发着愁,正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一个精致香囊
石青色的云纹锦缎,横经竖丝润华流光,上面绣着一枝红黄相间的菊花。菊瓣如丝,卷曲飘洒,外黄内红。封口的黑色缎带还织了丝丝金线,华贵无比。
她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叹息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人的?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我要是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说着,伸手从头上解了根红头绳,绑在了菊花枝枝上:“聪明的就会到村里去打听吧?”
她也不管头上歪歪斜斜的发髻,从地上拎了一个装了半框柴火的背篓,就连奔带跑地朝不远处的村庄跑去。
她刚推开竹篱柴扉的门,就传来一声吼:“大妞妞!你真是急死个人!看你跑得这一身汗,你这是要气死娘是不是!”随即一只木头的饭勺子扔了出来。
她敏捷地接住了饭勺子,喊了一声:“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捡了人家的东西,看人要不要回来取!”
“还不赶紧放好东西,过来吃早饭!要是晚了,我不饶你!”中年妇女无奈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一屋子人围着一张松木八仙桌。刚收了秋,吃食上松快。一顿早餐实实在在的面疙瘩,加了青菜肉末的浇头。
少女进了门,半边发髻已经完全垮了下来,那满脸晒斑的中年农妇一边把一碗满满的面疙瘩推到她跟前,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叫你今日别上山,非要去野,看你这披头散发的样子!”
少女满不在乎地吃了一大口面疙瘩,赖皮赖脸地笑着道:“反正待会出门前还要梳的,有什么关系!”
气得那妇人忍不住拿筷子敲了敲她的头:“你捡了人家什么东西?”
少女得意地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回我可是捡了好东西。要是没人来寻,还能换点银子花!”
说得一屋子人都好奇起来。
那少女吃饭大口大口的,不一会儿,一碗面疙瘩都下了肚。倒是她二嫂子安氏还在细嚼慢咽地,见反正要等二嫂子吃完饭才能给自己梳头穿衣,那少女便从怀里掏出那个锦囊来,一屋子人的眼睛都定住了。
这户人家姓黄,靠着二三十亩地,养着一家子,夫妻两个,儿女三人。上头两个儿子都成了亲,只有这个最小的女儿,自小娇宠惯了,又野,至今还没有说定亲事。
黄二哥好奇地凑过来:“这东西,咱这村里谁家也用不上。赶紧的,打开来瞧瞧。这么漂亮,莫不是里面藏了个小妖精吧?”
一屋子人都笑了,二嫂安氏悄悄地拧了他腰肉一把。
黄大姐伸手拉开锦囊,却见里面放了一个紫红漆雕的小盒子,两寸来长。一张厚厚的大红纸封。
她拿两根手指头捏了那小盒子,生怕一使劲捏碎了这小金贵玩意。左看右看没弄明白这东西怎么打开,急得差点儿冒汗。
黄二哥不耐烦地伸手接过,一搓盖子开了,里面躺了小小一块白地红纹半透明的漂亮石头,黄老爹也凑过头来:“这瞧着倒像是印章。”
黄大姐又打开那红纸封,上面一个个漆黑的字,黄大姐一家子眼儿俱睁得圆圆的,也没人识得半个。
倒是黄大姐的娘黄大婶道:“这怎么瞧着倒像是庚帖子?”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倒不太相信。庚贴子这么要紧的东西还能丢了?
大嫂章氏冷笑道:“娘不是想人家送庚贴来想花眼了吧?也是,大姐儿都这么大了,还成天野跑,再嫁不出去就成老姑娘了!”
二嫂安氏则捂了嘴笑道:“哎呀,我看那戏文上都说,捡个香囊什么的,就成了姻缘。说不定啊,咱们大姐儿的姻缘就在这里面呢!”
黄大婶狠狠地瞪了两个媳妇一眼:“章氏,大姐儿才十六,怎么就成老姑娘了?!别在这儿瞎扯闲篇了,还不赶紧去厨房里洗碗!”
一边把锦囊交给黄老爹,一边又骂安氏:“不让你跟着,你偏要跟着,还不赶紧吃完了,给大姐儿换衣裳梳头!”安氏是个巧媳妇,今天这么重要的事情,只能让她来给大妞妞打扮。
待黄老二驾着牛车出了门,黄大婶坐在牛车上,看看一脸懵懂的女儿又看看一脸精明的媳妇,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早两年黄大姐年纪还小,黄大婶只得这一个女儿,自己看得跟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也差不多,总想要挑一个家境宽裕,人才整齐,人品好,家风正,离娘家近,处处齐全的。
可这一带离京城不过二百里地,大多数地都是京里富贵人家的庄子,黄大婶总不能把女儿嫁给做人家奴才的。剩下的佃农倒是多数,黄家地虽不多,可世代会伺候地,也算是个殷实人家。
从女儿十二岁就开始挑,越挑年纪越大,这说亲的人家反倒不如原来,心里有些后悔,却也无法。更是被那媒婆们挂了号,知道她眼高,一拖二拖,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这才着了急。便把这地脚放宽了些,倒是有了一家,隔了一座灵台山。
这家子姓范,原也是给大户人家看庄子的庄头,只得一个独生子,也让他读书习字,家里也是丫鬟婆子伺候着的。这两口子会走动,得了主家的恩典,放了出来,还给主家管着庄子,只是再不是奴籍。
这家子一直没给儿子说亲就是为了脱了籍,好找个耕读人家,正正经经地做个良民。这一拖儿子年岁就大了些。
偏这儿子见多了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姐,哪里看得上这乡下长大的小大姐们,到了媒婆嘴里也是个眼睛吊在天上的。这一来二去的,倒是一个胡媒婆起了头,两家走动,定了今日在云台寺相看。
黄大婶带着女儿媳妇在云台寺山门下了车,黄老二在山门外看着牛车。
黄大婶带着女儿儿媳往里走,看见黄大姐抬头挺胸地大步朝前走,气得拍了她背上一下:“大妞妞,娘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低头,脚步收小了!”
黄大姐低了头,别别扭扭地朝前走。
黄大婶看了旁边走路摆着腰肢的安氏一眼,低声骂道:“你就不会瞧着你二嫂的模样,慢慢走!今儿要再砸了锅,我就送你进庙里当姑子去,省得看着生气。”
安氏根本没有听见她们母女说什么,盯着两旁卖珠子扇子小玩意儿的小摊子,眼睛里都恨不能长出一双手来。
黄大姐撅着嘴,两眼盯着安氏,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只觉得路都不会走了。却不曾想猛地一个人撞了上来。
她手比脑子快,拿出砍柴的力气,一伸手就把来人推了开去。
那人不防倒一屁股摔在地上,只听一个半大小子难听的声音叫道:“村妞!敢把我家少爷给推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黄大姐一抬头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厮,穿着青衣青帽,一边骂人,一边弯了腰去扶倒在地上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华服,坐在青石地上,正睁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地怒瞪着她。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庙里人不多,但这一场动静还是招来了一堆眼睛。
黄大婶吓得急急把女儿扯到身后。黄大姐却从她身后冒出头来:“你瞪什么瞪,谁叫你自己撞过来的!”
那少年被小厮扶了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桃花眼,两道吊梢眉,鼻直嘴方,满脸的红,衬着雪白无暇的肤色,竟比女郎还要漂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怒瞪着黄大姐。
黄大姐今日从头到脚倒是细细打扮过。头上梳着双平环花髻,插了两朵红色海棠绢花。一身新衣,还是黄大婶为了相亲特意买的时兴花布,让安氏给做的。
上面是湖蓝底红绿海棠缠枝花,下面是湖蓝色素布裙,脚上却用的跟裙子一样的花布,绣了朵红花绿叶的大海棠,鞋头还坠了一只红色绒线球。
那少年见黄大姐的模样,也知道是个村妞,懒得计较她举止粗俗。自己从腰间扯下一块茜红色的汗巾子,擦了擦刚才被黄大姐碰触到的胸膛,那小厮也急急扯了自己的蓝色汗巾替他前后左右地掸着衣襟。
黄大姐见了心里说不上的怄,自己这双手可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因为要相亲,连指甲缝都刷得不见半点儿泥星子,倒被人这样嫌弃,哼道:“白长了一双大眼睛,不拿来看路有什么用。娘,咱们走。”
黄大婶恨不得堵了她的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祖宗!忙把她挡在身后,对着少年小心翼翼地福了福:“公子爷可摔到了哪里?这衣裳……”这可是卖了她只怕也赔不起啊。
那少年见黄大姐说话不客气,也恼了:“这衣裳,五十两!在地上刮花了后面的料子,穿不了了,你赔!”
黄大婶闻言差点儿没昏过去。黄大姐却从黄大婶身后钻了出来:“我还没要你赔呢!你一个男人家,刚才手都碰到我身上了!赔钱!一百两!”
那少年耻笑一声:“难怪你见我过来,把道挡了一半,原来是来讹钱的!你这样的,爷一百两能买二十个!”
那小厮也在一边嚷道:“是呀,你就是来讹钱的,爷,咱不能放过她们!”
黄大姐两眼冒出火来,袖子一挽就要上前跟他们理论。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相亲
黄大婶吓得一把扯住黄大姐,就要下跪,黄大姐忙着去扯她:“明明是他自己撞过来的,娘干嘛要跪他!”
正僵持不下,就听见一声惊喜的喊叫:“哎哟诶,这话怎么说的,今儿大吉大利的日子,竟然碰到了四爷!”
随着话音,只见一个白胖的中年妇人插金戴银,浑身绫罗地几步小跑着过来,满面的笑,旁边跟着一个壮实的少年,绸巾裹发,玉簪插头,一身赭红袍,几步上来就给这公子作了一个揖:“小的范同见过四爷,四爷一向可好?”
那公子一脸的震惊,给身旁小厮使了个脸色,一挥袍袖挡了脸:“你们认错人了!”也顾不上找黄大姐的麻烦,扯了小厮飞也似地跑了。
留下那母子二人面面相觑,难道真看错了?那明明就是周家的四爷啊?
黄大婶暗暗叫了一身阿弥陀佛,这两人来得可真是及时,也不知道那公子爷为什么见了就跑。不由打量了那那壮实少年一眼,刚才他自称范同,难道这就是南山范家?
她拿眼上下去瞧这对母子。见他们穿着确实一派富贵,不觉有些心虚,转眼瞧了瞧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他们刚才看到了没有?
范大婶目送完那叫四爷的,拉了儿子的手就要走,见这一家子木瞪瞪地瞧着自己母子,面上就浮出一些得色:“大婶子,刚才那位我瞧着像我们老东家周侍郎家的四少爷。你们刚才跟他怎么了?可是冲撞了?倒不要紧,周家再不会仗势欺人。”
黄大婶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提相亲的事,就见胡媒婆跑了上来:“对不住,对不住,神佛有灵让我来晚了。倒让你们两家自己碰上了。可见是这云台寺最灵验不过,你们本就是有缘的。”
黄大姐这才知道这家子就是相亲的对象,当即慌得把头埋得低低的,刚才自己的夜叉样可是被人瞧去了?
胡媒婆当着面也不好指着说这是那个女娃,这是那个小郎。只囫囵道:“范大婶,您这一身衣裳倒能抵我这一年的嚼用了。你家哥儿长得越发出息了。”又对黄大婶说:“哎呀,女大十八变,你家大丫头这模样可真是太水灵了。”
却说黄大姐一直站在黄大婶身后,别人倒是瞧见了,偏偏范同站的地儿却正好被黄大婶挡住了,他抬眼一望,瞧见的却是安氏。
安氏嫁过来也不过三年,年岁比黄大姐大两岁,她生得白净净俏生生,是黄二哥瞧中了,死活求了父母娶回来的。今天又着意打扮过,瞧上去和黄大姐年岁差不多。
她头上挽了一个朝云髻,插了一枝梅花素银簪,一对儿灯笼银耳坠,一件水红袄,下面素白裙,一条深红的腰带勒得小腰细细的。
安氏自己也没多想,只是抬眼去打量这位可能的未来妹婿。心中羡慕他家富贵,对上范同的眼光,还讨好地笑了笑。
这一笑,倒把范同笑得心儿颤颤,忙低了头不言语。他一向心气高,可从来出来相亲瞧见的小娘子一个个都太乡气,把脸埋得低低的,连眉眼都不让瞧清楚,哪里像这一位这么落落大方,还对他一笑,可见是中意自己的。当即心里就肯了。
范大婶哪里知道这里已经阴差阳错,见儿子面带羞意低了头,心中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这黄大姐看上去虽然粗手大脚,但面色红润润,脸儿圆团团,浓眉毛,大眼睛,不是那起子就会撒娇卖痴的轻浮小娘子,又是几辈子的清白人家。她来的时候,只看到黄大姐扶着母亲不让下跪。觉得倒是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心里也中了意。
她当即打发儿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可是四爷住在这里,住了几日了?带了几个人?吃住可还方便?若有不妥之处,你给安排了。再请大师给我们安排一间禅房,我跟你黄婶子她们逛累了也好歇歇脚。再安排一顿好斋饭,到点儿送进来。黄大婶,咱们吃过午饭再家去。”
范同答应一声就去办了。黄大婶听她这样说,想是中意了大姐儿,心里又叫了三声阿弥陀佛,可见是刚才没瞧见。再看范同办事沉稳的模样,心里也中了意。
待得下午回了家,一进门,黄大婶就着急忙慌地拉着黄大姐进了屋,一眼就看见炕上扔着的那个锦囊,急急忙忙地走过去,对着窗口仔细地瞧了瞧:“没错!这东西啊,肯定就是那个周四小爷的!他那身上穿的可不就是这样的料子?”
黄大姐有些懵头懵脑地道:“真的是一样的料子么?那这锦囊是他的?”
黄大婶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我的大妞妞哟,娘怎么放心把你嫁出去,你这顾头不顾尾的脾气!我瞧这朵菊花,就是一样一样的!那周公子家原是范家的主家,说是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做官的。得罪了他,这可怎么办?”
黄大姐今日瞧那范同,也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会儿拉着娘的胳膊撒娇:“娘,我不嫁成不成,哪里也没家里好。”
黄大婶看她这个长不大的模样,气得往她后背拍了一巴掌,琢磨开了:“看范家一家子对那个周四爷的巴结模样,我看明日咱们再跑一趟云台寺,把这东西当面还给那个周四爷,认个错,结点儿香火情。”
黄大姐撅了嘴:“那个周公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不去!”说着自己跑了。
黄大姐出了屋,就溜出了家门,既然失主有了,就得去把自己的头绳给取回来。
谁知道,她刚走上大路,迎面就瞧见周四郎和那小厮两人骑着马,一路东张西望。没等她回过神来,那两人已经到了跟前,停住了,也不下马。
那小厮瞧见是她:“咦,怎么又是你?你不是讹钱讹到这里来了吧?”
黄大姐看他们的样子像是来找锦囊的,本来还想怎么开口,谁知道这小厮张口就挑事。
黄大姐一怒,冷笑道:“这可是我家门口,我还怀疑你们是跟着我来的呢!”锦囊偏不还你了!看你上哪儿找去!
周四郎闻言憋红了一张脸,怒道:“你们家有镜子吗?要不要小爷赏你几个钱买一把?!”
“有钱你自己多买几把,长得跟个娘们似的!瞧着就让人讨厌!”
不想再理这两个混蛋,黄大姐迈着大步朝前走。
周四郎纵马上前,马鞭一指:“你说谁长得像个娘们?!”
黄大姐一看,他难道要抽自己一鞭子?吓得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子,使劲砸在他的马屁股上。
那马“嗖”地一声,撒开蹄子就沿着村外的大路往云台寺方向去了。
那小厮一边着急地喊道:“爷,勒马!”
一边却提马冲到黄大姐面前,问道:“你可有瞧见一个石青色的锦囊?”
黄大姐瞪着他:“瞧见又怎样?没瞧见又怎样?”
那小厮趾高气扬地道:“瞧见了就好好收着,回头小爷来取,必有重赏!没瞧见,我告诉你,去□□花那里找!回头小爷有赏!”
黄大姐目瞪口呆,这小厮有病吧?
那小厮却并不多说,一扬马鞭,追着那周公子去了。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庚帖
黄大姐取了头绳回家,也没敢跟她娘提这件事,又怕他娘真的去了,抱着她娘撒娇道:“娘,本来范家不知道我骂了那个周公子的,咱们一去,他们知道了怎么办?”
黄大婶一想,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看看村里有没有人家还上云台寺的,给捎了去就算了,索性撇个干净。
第二日一早,胡媒婆就上了门,黄大婶嘴里不说,心头一颗石头落了地,她的宝贝心肝大妞妞总算是要嫁出去了!可这还没嫁呢,想着以后这家里没她跟自己撒娇了,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胡媒婆打趣道:“我说黄大婶,放心吧,那范大郎喜欢着呢!你们家大姐儿去了,就有丫头伺候着!你这是舍不得她去享福了怎么着?!”
黄大婶闻言笑了笑,擦了擦眼角,取了黄大姐的庚帖出来:“瘌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你打算到哪里合八字?”
胡媒婆伸手接过,揣到怀里:“云台寺,云台寺的老和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台寺?”黄大婶有些犹豫,那锦囊怪金贵的,放在家里也不放心,当即便把缘由说了,托胡媒婆带了去给那周公子。黄大姐在帘子后面听见,忙跑了出来,把胡媒婆吓了一跳。
黄大婶满脸通红,这孩子都给自己宠坏了,瞪了她一眼。
黄大姐着急地道:“胡大婶,这锦囊你可别说是我捡到的。”
胡媒婆一怔:“这怎么说的?”
黄大姐有些尴尬地笑道:“昨日在寺里,我看那周公子嫌我脏,怕他嫌弃这东西我沾过手!依我说,我还不想还了他呢!”要是周四郎知道自己昨日耍了他,可不是麻烦。
黄大婶再也忍不住拍了她一巴掌:“又胡说。捡了人家贵重的东西,哪有不还的道理!”
到了傍晚,周四郎带着小厮骑着马回了云台寺。他昨日摔了一跤,当时不觉得,昨日骑着马找了一路锦囊不见踪影;今日又骑了马山上山下跑了一个来回,这会儿整个臀部真是又累又痛,扶着小厮,只想赶紧回禅房歇着。
他们路过殿门,小和尚站在台阶上说道:“周施主,今儿有个大婶来问……”
周四郎一听“大婶”,便以为是范大婶。周四郎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不想声张。可偏偏昨日那范同就前前后后的瞎忙活,现在听到“大婶”,便极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婆子要再来问,你就说我已经下山去了。”
小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待到小和尚要关殿门了,那小厮偷偷摸摸地进了门,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塞进小和尚怀里。
小和尚喜笑颜开:“周施主真是孝顺,这是又要做什么功德?”
任侠羞答答地道:“不瞒小师父,是我的事。我娘替我瞧中了个媳妇,可我自己不中意,又劝不住我娘,就想着借着大师的手批个不吉的八字,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小和尚眼珠一转,笑道:“这个容易,佛渡有缘人,你既然不中意,娶了来也是孽缘。还没请问施主大名?”
“任侠!”那小厮笑嘻嘻地答道。
小和尚当即收了银子,提笔胡乱写了些不吉利的话,又盖了寺里的章算是批好了。
这小和尚这么爽快倒让任侠吃了一惊,又想起今日小和尚没问完的话来,便问:“你说那大婶,是个什么话?”
小和尚便道:“今日有个大婶说捡了个锦囊,问是不是你们爷的?”
任侠愣了片刻,一惊,忙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小师父,你可救了我的小命了!明儿那大婶来了,你让她把东西交给你保管着。我回头来取来。不瞒你说,这东西是我给弄丢的,我们爷要狠狠罚我呢。你行行好,把东西给了我,就当是我找回来的,也能将功折罪!”
小和尚见又有银子收,喜滋滋地答应了。
话说第二日,胡媒婆吃过早饭,家里家外收拾一番便上了山,到得殿中,还是小和尚一人在,胡媒婆笑道:“小师父早,你们师父可批完了八字了?”小和尚小咪咪地指指匣子道:“你自己取去。”
胡媒婆取了庚帖,笑吟吟地展开一看,当场如遭雷击。
“水火难容?”她一把扯住小和尚,不依不饶:“不行,你师父老眼昏花糊涂了吧?怎么可能批个水火难容?!你带我去见你师父!”
小和尚一惊,“水火难容?”这不是昨日自己给任侠胡批的吗?怎么会到了这大婶的手里?见师父,那岂不是要出大事?小和尚忙一把抢过庚帖,只看一眼,就欲哭无泪,心道:“这庚帖批语明明是给任侠的,怎么会到了这大婶手里?”
小和尚忙陪着笑脸安抚胡媒婆:“昨日师父也累了,匆匆忙忙地,不如您把这帖子留下,我让师父再给瞧瞧?!”
胡媒婆一把夺过庚帖“我看还是算了!这灵台山也不是就这里能批八字!”脚步不停地往见云观去了。她心道:“老和尚要不认错,明日还给我批个不吉,那这门亲事不是要完蛋?还不如跑一趟见云观,那边的张道爷可不像这老和尚没个通融。”
这一扯皮,两个人谁也没有想起锦囊的事来。
却说黄大婶这一日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见着胡媒婆的影子,这一颗心上上下下,连玉米面粥都咽不下去,黄大姐见了,知道娘这是担心自己的亲事,便劝道:“娘不是常跟我说,我刚生下来就请云台寺的老和尚算过命,说我命中带水,将来不愁吃喝的。胡婶子不定家中有事,耽搁了半天一日的。”
黄大婶难得真动了气骂她道:“你这么大个闺女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哪有自己这么大咧咧说自己亲事的。也怪我,自来只由着你的性子来,只说你还小,可不是害了你。明儿个起,你就乖乖呆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许去。学做饭学针线,要敢偷懒,看我不锤你!”
黄大姐还没被娘这样骂过,心里忍不住难过。这次会不会又跟上次似的,那小子明明自己长得跟没结苞米的玉米杆子一样,还嫌她太壮实!
又担心是不是胡媒婆给周四郎那个锦囊惹的祸,周四郎要是恨上她,让范家反悔这门亲事怎么办?明儿要不要去一趟云台寺找那个周四郎陪个不是?真是的,还不如把那锦囊藏了呢!好心没好报!她决定明天一定想法子去一趟云台寺,找周四郎问清楚!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接人
黄大婶第二日就觉得头也疼,腿也疼,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起不来身,看谁谁不顺眼。
章氏安氏都躲得远远的,黄大姐忙着端茶送水,心虚得不行,又找不出借口出门去找周四郎问个清楚,也不知道那锦囊到没到周四郎手里。
见黄大婶背对着躺在床上,她刚要偷偷溜出门,就听见门外传来陌生妇人的声音:“请问这是黄大喜家里吗?”
黄大婶心里一激灵,猛地翻过身来,总觉得事不对劲。黄大姐忙道:“娘躺着,我去瞧瞧。”
她几步跑出到院门口,开了门一瞧,就见门口站了两个中年婆子,比范大婶瞧上去还要气派。一个身材圆润,穿着藕荷色的衣裳。另一个看上去精明利落,穿着蓝色对襟锦缎衣裙。
那身材圆润的妇人见着黄大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倨傲地问道:“你就是黄大姐?我们夫人想请你,还有你娘到我们府上走一趟。”
黄大姐看她们这气派,猜着多半是周家的人了。但是真是跟周四郎一样讨厌,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们是谁?”
那妇人很是自得地说道:“我们夫人是户部周侍郎的夫人。听说前日在云台寺,我们家四爷跟你们家大姐儿冲撞了,这才让我们来请你们过去。”
黄大姐心里一跳,想起了之前范大婶说的不死也脱层皮的话,暗道这周夫人也太小气护短了,不过摔了一跤,能有多大点儿事?她硬邦邦地回道:“不去!”
她刚说完,就被随后赶来的黄大婶给拉到了身后。
黄大婶躬身就要跪下去:“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们的错,还请两位跟你家夫人说说好话,饶了我们吧。”
那一直不曾言语的蓝衣妇人上前一步将黄大婶扶了起来:“这可折煞我们了。我姓杜。她姓乔。我们夫人教子严厉,事情经过已经知道了,只是请你们过去,想让我们四少爷跟你们当面赔个罪,还请黄大婶和大姐儿帮我们夫人一把。”
说完又指指一边的青棚马车:“你瞧那马车上还有我们侍郎府的标记。我们夫人出门不太容易,这前前后后的总有十几二十来人,怕惊扰了府上。”一番话说得十分谦和,可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们夫人不来是为了你们好。
黄大姐听了立刻开心起来,看来周四郎没有跟范家说什么。去了要是能见到周四郎就好了,可以跟他解释一下锦囊的事情,忙劝道:“娘,你看人家夫人是个讲理的,咱们就去一趟吧!”
那蓝衣妇人闻言冲着黄大姐露出一个和善无比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来。黄大姐也傻傻地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几颗略微发黄的牙齿。
黄家所在的老柳村在北面。云台寺在东,见云观在西,周家的庄子则在灵台山南麓,依山而建,一条小河在庄前蜿蜒而过,据说这是玉带缠腰,旺财旺官的风水。周家老祖先自打买了这个庄子,子孙就没断过做官的。到了周侍郎这一辈,更是应了这旺财旺官的说头。
中午时分,马车进了周家的庄子。乔嬷嬷进门之后就去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杜嬷嬷一路陪着。
黄大婶和黄大姐从未进过这样大户人家的地方,只觉得处处新奇。院中蜿蜿蜒蜒的道路俱铺了青石板,正是秋日,虽多老树藤花,地上竟不见半片落叶。
来往的仆妇们个个穿得体面,见着杜妈妈都殷勤有礼地问好。众人都当没有见到黄大婶母女一般,只有个别的会偷偷打量一两眼,便都垂头干自己的活计去了。
她们进了一间亮堂堂的大屋,杜嬷嬷招手叫过一个大丫头:“初春,过来。”
又给黄大婶黄大姐让座,道:“你们一路辛苦,让这丫头给你们安排着,洗漱一番,吃了午饭,再去见我们夫人。”
黄大婶颤颤巍巍地坐下了,只怕自己粗手大脚一屁股坐塌了那细条条的椅子,出个大丑。
黄大姐却好奇地东张西望。瞧那大丫头身材细条条的,一张瓜子脸,两道细柳眉,一双眼睛亮闪闪,除了鼻子略微塌了一点点,实在是个大美人。
她笑吟吟地道:“这里真好看,姐姐也好看。”
初春勉强笑笑,回道:“姑娘过奖了,姑娘……也好看。”
黄大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哪里好看,跟个上下一般粗的木头桩子似的。你们家四少爷的腰只怕都没有我的粗呢!”
初春是府里的家生子,不是家里得力,也不能到了夫人跟前做了大丫头。打小再没有听过这样粗俗的话。一个姑娘家家的跟小爷比腰粗,这成什么了。
杜嬷嬷走出房门,走入屋右的一条小径,走过一道月亮门,再沿着右手的小径,绕到了屋后。门半开着,门边站了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见她来了,行了个礼,半点声音都没有地退后了半步。
这间屋子其实是一个连接内外院的大穿堂,前后都有隔扇门,中间用花梨木的雕花大座屏隔开两半。黄大婶母女留在了前半间,此时杜嬷嬷进的则是后半间。
一个身材高瘦的贵妇人穿着一身墨绿银菊软缎家常衫子,背对着大门,站在那雕花大座屏后面,旁边站了一个身材娇小的丫头,穿了一身杏黄色的衫子。
杜嬷嬷悄没声息地走到贵妇人的身边,那贵妇人转过头来,一脸的青白,双目红肿,眼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见她过来,好像力气用尽了一般,扶了她的手,慢慢坐下来。
三人行动都没有半点儿声音。
杜嬷嬷满眼的心痛,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夫人眼中就垂下两行泪来,又伸手按了按额角。闭目养了养神,这才扶着杜嬷嬷等二人的手,站起身来,三人一起从后面的隔扇门出去,回了内院。
黄大婶母女吃完了午饭,黄大姐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想着还没能见到周四郎呢,便开口道:“初春姐姐,你们夫人什么时候见我们?我都要睡着了,能不能到院子里走走?”
初春才要说话,就听见门口有人说道:“让黄大婶,大姐儿久等了。”正是杜嬷嬷迈步走了进来。
如果说刚才黄大婶和黄大姐看那穿堂的布置就已经晕了头,这会儿已经完全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这间屋子朝南,秋后的阳光透过细细的窗纱照进屋子里来,上首一张酸枝木的太师椅,后面是一幅丈宽的百花洒金图。
一位贵妇人坐在那里,屋子里挂着的月白色的幔帐,即便没有看清楚贵妇人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首饰,也觉得跟那月亮里的人一般遥不可及。
黄大婶和黄大姐不自觉屏住气息,也学着杜嬷嬷的样子碎步轻移。周夫人见她们走得近了方才站起身来,指了指一旁的一对儿太师椅道:“我昨日不曾睡好,吃了午饭一时倒睡着了,你们来了都不知道。倒是失礼了。”
黄大婶母女只觉受宠若惊,慌忙坐下了。周夫人落了座,只是看着黄大姐两个不说话
黄大婶心慌慌地道:“哎呀,周夫人这……我乡里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前日的事情也不是大事,就不用周四爷来赔什么罪了。”
周夫人看着黄大婶:“唉,说来惭愧,我今日想请你们过来,其实是另外有事要说。那日的事不过是个由头。大婶子莫要见怪才是。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手帕子按了按眼角。
黄大婶有些惴惴不安地。
黄大姐见她哭了,忙好心劝道:“夫人莫伤心。不见怪,我娘心好着呢。”
周夫人闻言,抬起头来,脸上喜怒难辨,招了招手:“好孩子,你过来,我们娘俩说说话儿。”
黄大姐犹犹豫豫地上了前,生怕周夫人跟周四郎似的嫌弃自己,站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了。
周夫人难以让人觉察地点了点头,下了决心一般,招招手:“好孩子,再靠近一点儿。”说着,伸手从桌上的小屏风后拿出一个石青色的锦囊,递给她:“这可是你捡到的?”
黄大姐点了点头:“我前儿砍柴的时候捡到的!”
周夫人闻言好像力气都要用光了似地,以手撑住了额头,看着那个锦囊不语,半天抬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道:“嗯,知道了。你跟初春到院子里逛逛,我有话同你娘说。”
黄大姐有些害怕,这有什么好说的?想了想,话还是说清楚的好:“夫人,我捡到的时候里面就只有两样东西!一件都没少吧?”
周夫人闻言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误会
黄大姐见周夫人一脸的惊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少东西就好,那我跟初春姐姐出去了。”
初春领着黄大姐才出了周夫人的院门,黄大姐就停了脚,有些磨磨蹭蹭地问道:“初春姐姐,我有点儿事情找你们四少爷,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初春闻言面色惨白,这位黄大姐可真是半点儿规矩都没有!她心里升起一股怒气来,心一横,低头冷冷道:“好啊!我带你去!”
黄大姐完全没有觉察,开心地跟着她折返回来,两人出了隔断前后院的月亮门,朝前院去了。
这前院也种了不少花木,又从门前的河道引了一条活水进来,有个小小池塘,塘边竖了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假山石,塘里的荷花早已经败了收了,显得塘面有些空荡荡的。
但这景致在黄大姐瞧着也已经极好。她乐呵呵地跟着初春,看个不停。
走了一阵,初春指着池塘里道:“瞧,锦鲤!”
黄大姐笑道:“哎呀,这水里的鱼红红白白的,真好看。”便凑到水边上去瞧那色彩斑斓的锦鲤。又惋惜自己手里没有鱼食,从岸边随意掐了几根小草扔下去逗鱼玩儿。
初春道:“黄姑娘,我这就去找四爷来见你。你在这里等着,可别走开。”
黄大姐欣喜地点点头:“谢谢初春姐姐。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黄大姐低头逗着鱼玩儿,初春悄悄地走了。
这时正是午后,大概园子里的人都去歇午去了,到处都静悄悄的。
黄大姐喂了一阵鱼,见初春没有回来,有些不安。却突然远远地好像有哭声传来。还隐隐听见:“……饶命……求……。”
黄大姐听得清楚,心中一急,把手里逗鱼的草儿一扔,就朝着求救的方向去了。
可是等得声音离得很近了,却被假山给堵住了。假山下倒有一道小门,却挂了一把大锁。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男子的尖叫声:“啊!”
黄大姐一急,看了看山石,层层叠叠的倒是好爬,牙一咬就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到了假山顶上,沿着声音慢慢爬过去,就看见一扇开着的窗。
原来这里有一座小楼,背靠假山不过一两丈远,把这假山索性当做了后面的院墙。假山顶上正对着小楼二楼开着的窗。
黄大姐像只蜥蜴一般整个人趴在假山顶上,一点点地朝那开着的窗户爬过去。
越近就越听得清楚:“四爷,小的一片丹心都被少爷辜负了。小的冤枉啊!冤枉啊!”
这声音黄大姐却是听过,是那天跟周四郎一起的小厮的。心想听说大户人家打死个把仆人根本不当回事的,那位周公子瞧着脾气就不太好,走路也霸道,不是要把这小厮给打杀了吧。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难怪初春找不到他,原来他躲在这里教训小厮呢!
就听见那小厮道:“小的拦不住四爷,这才把那装着庚帖和印章的锦囊给悄悄扔了。又怕找不回来,特意找个了容易认出来的地方,那里开着一丛野菊花,哪知道会被人捡了去……。”
“你这自作聪明的蠢材!早知道带仗义出来了!”这回是那少爷埋怨的声音。
黄大姐听到这里,喜笑颜开,又奇怪周夫人难道没有告诉他已经找到锦囊了吗?她出声叫道:“周四爷!那锦囊我捡到,已经还给你娘了!”
这一声可把屋里的两个人吓得惊跳起来,抱在一起,扭头朝外看过来,周四郎手里还举着那鸡毛掸子呢。就见一个小姑娘,粗眉毛,大眼睛,圆圆脸上蹭了些山上的泥,笑得跟个傻瓜似的,四肢张开趴在假山顶上,冲他们挥了挥手:“你莫要怪他了,东西在你娘那里呢!”画面十分的滑稽。
两人一看怎么又是这村妞?这回不但到了家里还爬到假山顶上来偷窥?
周少爷与任侠两人对视一眼,还抱着呢,忙两下往后跳开两步,齐齐冲到窗边。
周四郎怒道:“那锦囊原来是你捡了去?那日见到你怎么不说?!”
黄大姐早已想好了对策,大言不惭地说道:“那天你们走了,我特意转了转,才找到的。”
黄大姐说了这句话虽然有些心虚,但想着范家的事,问道:“你!你有没有跟范大婶说什么?”
周四郎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我跟范大婶说什么?有什么说的?”
黄大姐闻言喜笑颜开,这事儿算是办完了。范家就是不成,也不是自己闯的祸了。
黄大姐正要挥别周四郎,就听见初春着急的声音:“黄姑娘,黄姑娘,你到哪里去了?”
黄大姐探出头去,意外地看见范大婶和范同跟初春站在一起。
范大婶左右张望着:“哎呀,你说她靠着水边看鱼,不是掉池子里去了吧?这可怎么是好?”
就见范同衣裳不脱,“扑通!”一声跳进水去。
范大婶惊叫道:“我的儿啊,你这是干什么?”
初春也惊叫:“范大哥!”
黄大姐一惊,见范同落水,急得也顾不得藏着了,飞快地转身,就要从假山上爬下来。她动作敏捷得跟只爬山虎似的,把周四郎和任侠都看傻了。任侠忍不住叫道:“你……你是属壁虎的吗?”
这一声招得底下的范大婶和初春都抬起头来,初春一脸震惊:“你……黄姑娘,怎么到上面去了?”
黄大姐背对着她们,整个人挂在假山石上,不上不下的,尴尬地解释道:“我……上来看看风景。”
“啊?!”范同刚从水里出来,就瞧见她脏兮兮手脚张开趴在假山石上的模样,颤抖着指着她:“你……你不是黄大姐……。”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受辱
范大婶和黄大姐都一脸诧异地瞧着他,难道水里有妖怪,怎么范同一下子就神志不清了呢?
范大婶一把拉住范同:“看你浑身湿淋淋地,赶紧地……回屋去换身衣裳。”
范同摇头不走:“娘,这个不是黄大姐,我瞧中的那个小娘子穿着水红袄,看上去白生生文静静的,不是这一个。娘……你骗我!”这也不能怪范同,人家好容易看上一个,以为不久就能抱上白净净俏生生的小娘子,结果看见这么一个半点不像小娘的母夜叉。
这话别人不明白,可范大婶和黄大姐都是明白的。这说的不是安氏吗?黄大姐只觉得一股气堵在嗓子眼里,气得嚷道:“你……你到底看的是谁?”
范大婶万没想到自己儿子糊涂到辨不清大姑娘和小媳妇。若嚷出去儿子瞧上了人家的小媳妇,这方圆百里哪里还能再找人家?
范大婶也顾不得了,狠打了儿子一下:“看错了。这个不是黄大姐。咱们家去,赶紧换衣裳,别着了寒。”范同一听,跑得比范大婶都快,好像生怕给黄大姐赖上了似的。
黄大姐看着母子俩飞快消失的背影,咬着唇,眼泪都要滴下来了。心里知道,这门亲事就这样飞走了。
这一夜,黄大姐没睡好。她满肚子的心事,在周家没来得及跟娘说起碰到范同的事情,就被老娘满面羞愧地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你……你这丫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周夫人,别见怪!唉,这孩子,才上身的衣裳!你……!”
周夫人当时见了,就命人开库房,拿了四匹料子:两匹墨绿色厚棉布,两匹锦缎,一匹桃红色,一匹秋香色,非让黄大婶拿回家。又让初夏去开箱子找合身的衣裳换,又送了几件金银首饰。黄大姐早失了精神,一门心思都在想这门亲事告吹了,娘该多失望,也没闹明白人家怎么给自己这么些东西。
倒是进家门的时候,安氏见她穿了一身姜黄色绣靛蓝花草的新衣回来,虽说不是很合身,可这一件衣裳总要值上三五两,绝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穿得起的,羡慕不已,凑到她身边想要拿来瞧瞧,被黄大姐一个眼风,刀子似的吓了一跳,拉了黄老二的手也赶紧缩回屋去了。只剩下章氏木着一张脸帮着打热水梳洗。
好容易挨到天亮,黄大姐就爬了起来。她只有巴掌大一块铜镜子,还是娘的陪嫁,早就磨不亮了。可她还是掏了出来,对着晨光瞧着自己的模样。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丑过。以前照镜子,或者照着盆里的静水,还觉得自己挺美的。眉毛多黑啊,长长的,眼睛又大又黑,连睫毛都长长卷卷的,再扯朵红艳艳的艳山红插在头上,自己瞧着,真的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
可是……周四郎就不说了,现在连那长相普通,身材壮实的范同都嫌弃她,她的心就黯然下来,想着安氏那张白净秀气的面孔,心里知道,只怕别人眼里那样的才是美的,自己其实很丑。这样想着,越想越难过,眼泪又涌上来。
再又想着,这事不知道该怎么跟娘开口。好容易才盼来的婚事。又想着那个胡媒婆,就不该找姓胡的媒婆,可不是个糊涂人么!相看都能让人瞧错了人!左一思右一想,实在不知道该跟娘怎么开这个口。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黄大姐平生第一回尝到了自怨自艾,左右为难的忧愁。
实在是憋闷得不行,她翻身爬起,轻手轻脚地偷偷溜出了门。可刚到院子里,就见一个人站在院门外,露出一个头来,竟是范同!
那范同见了她,知道找对了地方,冲她挥了挥手:“黄大姐,黄大姐,我有话跟你说。”
黄大姐惟恐惊动了家里人,轻声道:“你到村口老柳树下去,我们一会儿见。”
范同却不肯,自顾自道:“也就几句话,干嘛跑那么远?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有什么首尾,到时候可说不清。”
黄大姐不愿在家门口说,原是怕被家里人听见,尤其是大嫂二嫂,自己也太没脸了,但听范同的话音倒好像生怕自己赖上他家一样,当即压低声音怒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反正这门亲事退定了!”
范同确实是来退亲的,虽然他娘已经答应他退亲了,可他简直一天也不想多等,心里又想再看安氏一眼,这才一大早自己跑了来。
可是一听黄大姐这样说又觉得匪夷所思,高声大气地嚷道:“你说什么?你,你居然要跟我退亲!?”
黄大姐皱了眉头,不耐烦地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来退亲的?”
范同呆了片刻:“我自然是来退亲的。你说,你是不是知道事情败露才要退亲的?”
黄大姐懵了:“什么事情败露?”
“你们本来是想用你二嫂来骗我娶你的,现在事情败露才说要退亲!”范同一不留神把自己昨日里的阴暗想法说了出来。
黄大姐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随手就把肩上的背篓砸了过去,喝骂道:“混账东西!你这样的,我黄大姐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瞧你不上!赶紧滚,你要是不滚,我就打死你!”说着又把腰上的柴刀取下来,挥舞着!
这时黄家人早被这动静闹醒了,全都涌了出来,黄老爹手里提着烟杆、黄大哥拎着板凳、黄老二操着根门闩,气势汹汹地逼了上来……
范同吓得直哆嗦,这个母老虎,不,这简直就是老虎窝,难怪本村邻村的没人敢娶!
他一边翻身上马逃跑一边嘴里还大声嚷嚷:“你家姑娘没人要,派媳妇来勾引人!不要脸!”
黄二哥气得拎着门闩追着他一直出了村,可惜出了村路平坦起来,马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影子了。
黄大姐气得脸色青白,没掉半滴眼泪,倒是黄大婶哭得稀里哗啦:“都是娘不好!没打听清楚这是什么混账东西就要说亲!让我的大妞妞受委屈了!妞妞不怕,咱们有人娶!”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曲折
黄大姐见娘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自己觉得委屈又心疼,眼泪汩汩地往外冒,她挽了黄大婶的胳膊安慰道:“也是菩萨保佑,不然我嫁给这样的人可不是一辈子都毁了。”
黄大婶一边擦了擦眼泪,一边恨恨地道:“可不是!我们妞妞要嫁到周家去的!可不能嫁给这个混账东西!”
除了黄老爹,所有的人都以为黄大婶是在说疯话。包括黄大姐在内,她闻言惊得打了一个嗝:“娘,你说什么?什么嫁到周家去?”
章氏皱着眉头,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那日周家送了那么些东西来?娘要把大姐儿送到周家做妾吗?”
黄大婶狠狠地瞪了章氏一眼:“做什么妾?大姐儿是去做周四郎的正头夫人的!”
安氏忙上来扶了黄大婶的另外一只胳膊:“娘,怎么回事?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咱们回屋说!”
黄大婶有些得意地收了眼泪,一家子坐进堂屋,喝了口热茶,才端着架子道:“昨日周家接了我和大姐儿去,其实是相看去的!因为有范家的事,先我没敢一口应了,如今就等周家来提亲了。”
这话别人或者会信,可黄大姐是怎么也不会信的,周四郎那么嫌弃她,怎么会同意娶自己?她站起身,拉住黄大婶:“娘……咱们屋里说去!”
话说昨日周夫人支走了黄大姐,就拿了手绢拭着眼角:“冤孽啊冤孽!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孩子闯了大祸了。”
黄大婶在一边坐立不安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心道:你家孩子闯了祸,把我找了来有屁用?
周夫人却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你可听说过周廷章王娇鸾的故事?”
黄大婶的娱乐活动顶多就是庙会的时候看看社戏,知道个桃园结义的红脸关公,茫然地摇了摇头。
周夫人便道:“自古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也有例外。景成十八年,有个书生叫做周廷章,与邻舍之女王娇鸾私立了婚书,瞒着家里人,成就了一桩婚事。”
黄大婶瞧着周夫人,真想吼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扯什么成年旧事?现在都景成二十五年了!”
这位夫人可真是能急死个人。
周夫人继续说道:“我那不肖子前些日子说是要到庙里替他祖母斋戒祈福,便往云台寺去。谁知道路过老柳村瞧见了黄大姐,一眼就瞧中了。还学那话本上的风流书生,扔了自己的锦囊在路上,让大姐儿给捡了去。知道范黄两家议亲,又跑到庙里去故意撞上大姐儿。可他没想到你们是跟这个范家议亲,见着范大婶,才赶紧跑了……”
黄大婶心道:“这周四郎扯这大胡话骗自己的老娘,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要不要戳穿他?这周夫人也怪可怜的。”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事瞒不住,两家又门户悬殊,告诉了我,这事必定成不了。谁知道,这孩子居然从范家胡媒婆那里,把大姐儿的庚帖给要了来!”
黄大婶这才慌了神,嗫嚅道:“我说那胡媒婆怎么一去不回头呢?可是他拿了庚帖有什么用?”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信了。
周夫人又按了按眼窝:“拿了这庚帖,他就托了官媒,学那周廷章,私写了一张婚书!”
黄大婶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女儿就这样嫁出去了吗?还是……周夫人这是要退亲?
黄大婶叹了一口气,这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周公子是不是瞧上自己女儿且不论,这么逆了父母的意就是成了亲,自己女儿也过不了好日子。再说这周家是什么人家,自己家连跟人家出来的世仆做亲家都算高攀了。当下黄大婶便道:“唉,难怪夫人难过。儿女债,父母还。你放心,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婚事就当做没有。”
黄大婶对周夫人实在是又同情又喜欢,这么个大官夫人,说话多和气的。心道,婚事咱们不能赖上人家。
周夫人听见黄大婶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面上总算露出笑容来:“唉,可算他还有点儿眼光,你们母女都是心善的。大婶子,今日我请你们过来,本来确实是想退了这门亲的,可是……瞧着你们这家子家风极正,我这儿子……不瞒你说,我……总是怕了他,不知道……大婶子,肯不肯把大姐儿给我做媳妇儿?”
黄大婶当时闻言,一张大嘴张得能塞进雁儿蛋。
好容易回了神,才说要回来跟黄老爹商量商量。
黄大姐听娘说了这事因由,连连摇头,笑道:“不可能!那周四郎连眼角都不带捎我的。还有,那锦囊说是任侠故意扔的,怕他闯什么祸!娘,他们骗咱们的!”
黄大婶听黄大姐这么一说,拍了拍她的背:“我昨日和你爹商议了半宿,也觉得周夫人的话儿不能信。本来不想提,谁知道今日那姓范的混账东西欺上门来!娘才没忍住。”
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妞妞啊,这范家是不成了,周家也是一笔糊涂账。都是娘的错,就不该事事由着你的性子来,从今儿起,你收收性子吧!你才十六,不急。这事儿,我跟你爹再商量商量。”
跟她们一样糊里糊涂不知道周家想干嘛的还有胡媒婆。
杜嬷嬷一大早就上了门,说要给她们家四郎说黄家的大姐儿。胡媒婆收了一两银子的重礼,脑子就跟加过面起子似的,一点点涨大,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话说前日胡媒婆拿了庚帖去了见云观,到那儿,才拿出两张庚帖,想跟老道士交代一声,免得又给个不吉利,这门好不容易说成的亲事,岂不是砸了锅?谁知道一拿出庚帖来,她自己就傻眼了。庚帖上,男的倒是范同,女家却是姓许。难道是云台寺的老和尚弄混了,这才闹了个“水火不容”?
她叹了一声晦气,骂了几百句老秃驴,悻悻下了山,天色晚了,要上云台寺说理,怎么也得明日了。想瞒着范黄两家,把这事儿给办圆乎了,结果进家门就被范大婶给逮个正着,闹了一场,怪她办事糊涂,说要另托媒人。
胡媒婆急了,想着手里还有周少爷的东西,忙拿出来讨个好。范大婶一看,脸色就是一变,也顾不得找胡媒婆的晦气了,拿了三份庚帖连着锦囊就匆匆走了。
可今日一大早,却是周家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上了门,要为周家求娶黄大姐。这事儿可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别说她想不明白,就是范大婶现在也是一头的雾杀杀。
范大婶昨日见那锦囊里有周四郎的庚帖,这边胡媒婆的手里有一个许姑娘的庚帖,就立刻想到了一个许家,当场吓出一身冷汗来,这事可不是小事。她脚步不停地连夜去见了刚到庄上的周夫人。
周夫人瞧了这东西,果然当场差点儿没昏过去。问了说是范家正在议亲的黄家大姐儿捡的锦囊,神情复杂,嘱咐范大婶不必多言,她自会理清这事,赏了心惊肉跳的范大婶五两银子,打发她回去了。范大婶隐隐约约猜到是什么事,却知道这事不能乱说,便闭口不言。
到了第二日,范大婶听说周夫人接了黄家母女到庄上,更是琢磨了半日,想不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万分不安呢,初春却突然来请,说是黄大姐在庄上,有事要跟他们母子说。她们到了塘边,看到的却是黄大姐挂在假山石上。范同闹着要悔亲,范大婶嘴里答应着,心里却觉得,这门亲事恐怕还要看周夫人怎么决定才能走下一步。
谁知道天上一个霹雳下来,周夫人叫了她去,告诉说是周四郎看中了黄大姐。这话儿她是不信的,可不信又有什么用,不说范同闹着要退亲,就是范同不乐意,范家也不敢跟周家抢黄大姐。当即收了周夫人一百两银子,想着黄家以后就是周四郎的外家了,悔亲也要把这个礼数做足了,回来却听说范同得罪了黄家一家子,气得把范同给揍了一顿。
把一众人等搞得晕头晕脑的周夫人,现在也是心力交瘁,躺在炕上,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看着一封已经揉得快烂了的书信流泪。
见杜嬷嬷进了门,才半起了身:“见过胡媒婆了?这事儿能这么圆回来么?”
杜嬷嬷过来就把周夫人身后的雪青色锦垫往她身后塞了塞,又拿起一边雕花红木圆桌机上的参茶,递给她:“夫人,你这样不吃不喝的,再伤了根本!来,喝完了,咱们再说话。”
周夫人勉强喝了参茶,又开始垂泪:“我……对不起她们!”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婚书
杜嬷嬷从周夫人房里出来,揉了揉额角,这几日事情一件接一件,没有一件省心的。
出了屋门,看见初春跪在一旁的甬路上,她叹了口气,这也是个不省心的:“初春,到倒座去,我有话说。”
初春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脚步蹒跚地跟着去了。
自有看门的婆子殷勤地上了茶水,待婆子走了,杜嬷嬷才让初春坐下,自己中气不足地喝了杯热茶,才觉得有了一点儿气力。
“昨日为什么把范家的引了来见黄大姐?”杜嬷嬷也不绕弯子。
“黄大姐说要见四爷!简直不知廉耻!我想,要是她跟那范同有了牵扯,夫人就不能让四爷娶她了!”初春知道瞒不过,索性坦白了。
杜嬷嬷皱着眉头,怒道:“夫人让四爷娶谁,自然是为了四爷好!你不过是个奴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这份不该操的心!”
初春把头一昂,依然不觉得自己有半分错:“可是……夫人就算不让四爷娶许家姑娘,也不能让四爷娶那样不成样子的一个人……四爷,这可是四爷一辈子的事情!”
杜嬷嬷怒极反笑:“听听,听听!不知道的,还当夫人不是四爷的亲娘,你倒是呢!我们都是坏的,都在害四爷,只有你是个好的,赶明儿我就回了夫人,让你到四爷那里去当差去,才是合了你的心意,是不是?”
初春脸上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才刚被打的,红彤彤一片,两眼泪汪汪地:“嬷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我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我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杜嬷嬷摇摇头,有些话也不是她该知道的:“不管你怎么想,爷的事自有夫人安排,这次念在你一片好心的份上,跪跪就完了,下次,再敢自作主张,坏了夫人的安排,一顿板子打了,撵出去完事!别以为你老子娘有多大的脸面,兜得住你!记住了,无论谁问,都是四爷自己瞧中的黄大姐,听清楚了?!”
初春心有不甘,可也只得哭着应了。
两人才出了倒座间的门,就看见周四郎一脸的怒气进了院子。
杜嬷嬷忙上前去见了礼,拦阻道:“夫人身子不好,四爷今儿先回去吧!”
周四郎却半步不退:“杜嬷嬷,你把我半路抓回来,我就没见着太太。你让开,太太身体不好,我正该去请安!”
他身后的大丫头守静几步上前,拦在了周四郎和杜嬷嬷中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声音清脆:“杜嬷嬷,要不要请初春姐姐去通传一声,说不得夫人也想见见四爷呢。”
杜嬷嬷还没回话,周夫人屋里就出来一个细眉细眼的娇小丫头,正是爱穿杏黄衫儿的初夏:“夫人吩咐,让四爷和杜嬷嬷进去。初春陪着守静在倒座歇一歇。”
等周四郎见了周夫人,吓了一跳,不过几日不见,周夫人竟然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一般。
他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太,儿子不孝。让太太操心了,可是,可是儿子不能眼见着月儿妹妹遭难,不伸把手!请太太把婚书还了儿子,送到许家去。”
周夫人半靠在炕上,背后垫着厚厚的锦褥。有气无力地招招手:“四郎,坐到炕上来。”
周四郎坐到炕上,伸手拉了周夫人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太太,儿子不该背着太太做这样的事,可是……可是我们两家早就说好了的,就差请媒定亲了,咱们不能背信弃义、见死不救!”
周夫人拍了拍他的手,也跟着垂泪:“傻孩子,你真以为没有我的默许,你就能跟任侠两个人偷跑出门?我不过想着,你把这事做成了,你爹就是跳脚,也有我拦着。不然咱们两个一起犯了错,只怕有人借机生事!”
周四郎转悲为喜:“我就知道太太不会不管月妹妹的!既然这样,为什么杜嬷嬷要带了人来抓我,抢了婚书?咱们把婚书送过去,月妹妹就没事了,对不对?”
周夫人从枕下取出一张红纸,难过地递给他:“这张婚书,就是……废纸一张!”
周四郎急了,接过婚书,仔细瞧了瞧:“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我和月妹妹两情相悦,要结成夫妇。怎么会是废纸一张?”
周夫人满脸的不忍指指下面落款的日期:“你这婚书写着八月初五。也就是昨日。”
周四郎脸色遽变:“太太,你是说……晚了一步?”
周夫人点了点头,泪如雨下:“不错,许家男丁八月初四已经下了狱了!女眷□□看管。我得了信才让杜嬷嬷立刻派了人来拦你!”
周四郎摇摇晃晃,猛地站起身来:“我,再写一张,把日期提前,月妹妹还在众妙庵躲着,对不对?只要写好了赶紧送过去,就没事了!”
周夫人一把拉住他,着急地喊道:“四郎,你还不懂吗?之前只是听到风声,如果咱们把事情办成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咱们再这样作假,就是欺君罔上了!”
周四郎一挣:“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看着月妹妹遭难!我就不信,谁还能证明我是哪一日写的!”
周夫人骂道:“云台寺的老和尚能证明!你初五才拿到合好的八字!黄大姐胡媒婆范大婶都能证明!你的庚帖和印章初五才回到我手里!”
周夫人气得拍了他一下:“你既拿了庚帖和印章,为什么不直接到众妙庵拿了你月妹妹的庚帖,就在众妙庵写了婚书,让白坤道做个见证!”
周四郎呆了一下:“是月妹妹说因为白坤道一向跟咱们两家交好,怕人最后说是咱们两家跟她串通做的假。须得找个德高望重的见证,说我确是私写了婚书。又说云台寺的老和尚在这一代最是德高望重,所以我才想着若是在他那里合了八字,再写婚书……,我怎么会想到才听到风声,许家就出事了……我……娘,现在该怎么办?”
周夫人看着他,无奈而慢慢道:“如今……你只能跟黄大姐定亲!”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月英
周四郎整个人都晕了,完全不明白周夫人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这和黄大姐有什么关系?就因为她捡了我的锦囊?!”
周夫人点点头:“四郎,你月妹妹的事,只能另想他法了。只是你,还有咱们家,如今也是岌岌可危。”
说着取出那封被她泪水滴得斑斑驳驳的信件来:“你父亲来的信。那群御史咬死了不放,非说因着我们两家自来交好,有意结为儿女亲家,许家搜不出来的贪墨财物必是通过周家的手都给藏匿起来了。你父亲无奈,已经上了折子说我们两家绝无联姻之意。他催着我,赶紧给你瞧一门亲事……。”
周夫人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一来,你心里放不下月丫头;二来,这会子咱们家沾上了这事,哪个好人家敢跟咱们联姻?仓促之间哪能找到一门好亲事?正好,跟月丫头换了庚帖的黄大姐,在云台寺老和尚那里也有见证,所以我就骗黄家说,你瞧中了黄大姐,私下换了庚帖,写了婚书!”
周四郎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夫人:“这说出去,谁会信?”
周夫人叹道:“可是你说说看,黄大姐的庚帖怎么到了你的身上?月丫头的庚帖怎么又跟范同在一起?说出去,谁会信?!世间事阴差阳错,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要有证据!而黄大姐,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帮咱们的!”
周四郎心虚地低了头:“是我看见我的庚帖批了个水火不容,换八字批语的时候,一时慌乱,拿错了。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跟黄大姐定亲啊?”一想到黄大姐的壁虎模样,周四郎就觉得无法想象自己会跟这样的村妞有什么瓜葛。
周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不过是权宜之计。先定了黄大姐,等风声过去了,找个理由,退了亲就是。不过多补几两银子给她,她有了银子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也算是两全其美。”
周夫人这才又拿起那张婚书来:“四郎,你得照着这个重写一张,日期还是一样,不过,把月丫头换成黄大姐。”又从枕下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我抄下来的黄大姐的庚帖。”
周四郎看着周夫人:“娘,你答应我!一定要想法子救月妹妹!”
周夫人点点头:“你放心!”
周四郎犹豫半晌,默默地接过了杜嬷嬷准备好的笔墨。
是日,吃过晚饭,周夫人正准备要出门,外面就递了一张帖子过来,说是众妙庵的庵主白坤道来访。
周夫人略愣了一愣神,吩咐初夏道:“不用准备马车了。你叫杜嬷嬷过来,你守着门口。”
初夏见周夫人肃凝,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急急去了。
这一次,周夫人是在卧室里见的客人。初夏守着外面,杜嬷嬷守着卧室门口。
白坤道带着一个小道姑,两人进来时都戴着帷帽,瞧不清楚面目,周夫人却也不问,竟让她们直接进了卧室。初夏站在门口也听不清楚里面说了些什么。
周夫人的卧室里早就备好了茶水点心。白坤道和那小道姑进了门,也没有除去帷帽,也不动茶水点心,两人都一言不发,还是周夫人先开口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白坤道摇了摇头:“阿离,我们一直等着婚书……,看来不会有婚书了?是不是?”
周夫人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叫道:“阿弃!阴差阳错,婚书晚了两日!”白坤道是许夫人冒名的。小道姑自然也不是小道姑,而是她的女儿,许姑娘,月英。
不离不弃,两人的名字听着像是两姐妹,却并不是亲姐妹,只是两人小时候在京中上闺学,进了课堂第一日,两个小姑娘就真的如名字一般不离不弃。
后来嫁了人,两家也是通家之谊,好得好像一家人。早就互相暗许要结了儿女亲家。只为了订了亲孩子们反倒不好来往,这才没有作定。谁会想到,就在周夫人开始准备寻媒纳彩的时候,许家就出了事。
许大人一向在工部做个闲差,不上不下,是个员外郎。可是前年工部尚书被查出贪墨修筑河道的钱,一直通河决口,淹没万亩良田,工部上下不少官员遭了殃。去年朝廷拨款重修河道,工部谁都不敢去,便点了许大人做水部郎中,原是好事,可偏偏成了坏事。
许郎中去通河监工,半年之后回了京。不想今年夏汛比往年猛一些,那新修的堤坝一个汛期下来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许郎中推说是汛期过猛之故,圣上体谅到底堤坝未决,并无造成大的损失,也算难得,反倒嘉奖了许郎中。
可过了秋后,御史台竟找出若干证据证明许大人也贪墨了河道专款,上奏了朝廷。
许夫人闻讯立刻便带了女儿下乡,又派人联络了周夫人,一心想要将女儿从这毁家的祸事中摘出来。周四郎就是这个时候偷溜出京的。
本来做官的被人参几本也是常事,若是根基稳也不会出什么事。可许郎中哪里有什么根基?没几日,就证据确凿,圣上震怒,立刻将许郎中下了大狱。
许夫人母女藏在众妙庵,心存侥幸,一直等着周四郎送婚书来,久等不来,这才冒险来访。
周夫人拿了婚书给她们。许月英当即哭得伤心难抑。周夫人默默取过那婚书,让杜嬷嬷拿去烧了。
许夫人抖着手将女儿搂进怀里:“难道,难道这就是天意?阿离,阿离,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周夫人哭道:“我待月丫头就是我女儿一样。我想来想去,阿月如今只有一条道可走……找白坤道托在庵里出家。”
许夫人哭得泣不成声,许姑娘却猛地颤抖着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离姨,离姨,难道,难道我给星哥哥做妾也不成么?”
第一卷:我们结婚了 告别
许月英纤弱的身子匍匐在地上,微微地颤抖着,周夫人一边哭,一边忙去拉她:“一群御史咬死了不放,说是我们两家要联姻,藏了你们家的赃款。你伯父怕牵连到整个周家,已经上折子说我们两家绝无联姻之事了!如今,无论迎你为妻还是纳你为妾,都是欺君之罪啊。”
一边拉了许月英起身,一边把那封信递给许夫人。
许夫人母女看完信,半日都没有出声,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沉思半日,许月英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雪白娟秀的面孔。细眉如画,一双凤目虽因哭泣而红肿,却仍不得夺其美去其神。鼻子挺直,小小的菱角嘴粉白如玉。
她突然开口问道:“可是……如果我出家,星哥哥不娶的话,御史还是能说,我们两家藕断丝连!那时候又该如何应对呢?”
周夫人闻言看着她,这样的女孩子,就是不是自己瞧着长大的,凭这秀外慧中的通透劲儿,也让人爱。再想想黄大姐那傻愣愣,一身村气的模样,只觉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周夫人把周四郎写的另外一张婚书递了给她:“也是阴差阳错,有个黄大姐跟你们同一日在云台寺合八字。我……就说是四郎瞧中了她,写了这婚书。我再出面给定了亲,总是能圆回来。”
许月英似笑非笑,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主意:“难道真的让星哥哥娶了这个黄大姐不成?”
周夫人叹了口气:“先熬过这一阵,再找个由头退了亲就是了。”
许月英突然将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婚书折好放进了怀里。
周夫人一惊:“那婚书还是烧了的好。”她先想过要不要毁了,后想总要让阿弃母女亲眼见过,知道自己并没有骗她们才好。
许月英突然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来,缓缓道:“离姨莫非不肯信我?这婚书现在就是拿出去,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多添几分罪过罢了。我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虽是阴差阳错,但星哥哥到底待我真心真意,我心里便当自己已经嫁给了他,留着这婚书做个念想!”
许夫人闻言悲声再起。周夫人无奈默默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许月英心中有了主意,便似乎已经放下了一切般道:“今日一别,离姨,说不定我们便一世再难相见了。能不能让我走之前见星哥哥一面?”
周夫人很是犹豫。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只一步之差便结成了夫妇,却因为世事弄人,一错再错。如今这花朵儿一般的女孩子这辈子,都只能青灯常伴,怎么能不让人心痛?临走之前,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见了面,若是四郎知道自己承诺的保护就是让月英出家,只怕又要闹出事来。
许月英见周夫人犹豫,微微一笑道:“离姨,在害怕什么?”
周夫人突然觉得羞愧起来。从小,自己就说要许月英做自己的媳妇儿的,如今自己毁诺,阿弃和月英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而自己连让她最后见四郎一面都不肯,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们!她当即含泪点了点头。
周四郎一进屋就看见了许夫人和许月英。满脸悲伤地叫道:“弃姨,月妹妹。”
许姑娘看着他,已经记不清楚第一次见他是几岁,他当时是什么样子。她比周四郎小两岁,十一月生日,母亲说满了十四就给她跟周四郎订亲,明年满十五办了及笄礼就可以出嫁了。可就差着这一两个月,谁知道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也记不清自己从几岁起就知道自己长大了一定会嫁给这个周家哥哥的。一开始她并不愿意,因为这个哥哥自小就长得比自己还要漂亮,偏偏做事有些傻愣愣地。
后来她上了闺学,星哥哥也开了蒙,才听母亲说星哥哥读书是极好的。她自负在闺学中也颇有些才情,琴棋书画也都颇为精通,又好强,便存了为难他的心思,找了一幅对子想着找个机会难为难为他。
那日刚过了端午,她和母亲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去了离姨家。
他正放了学,进门来给母亲请安。她并不记得母亲或者离姨穿了什么衣裳,可是她此时眼前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那日的情形。
母亲离姨正在聊着家常,打帘的丫头叫了一声:“四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就兴匆匆地进了屋,脸上红红的,想是外面的日头正猛,却挡不住他眉采飞扬,双目含笑。头上束了发,并没有绑着发巾,却簪了一朵紫蓝色的木槿花,身上是一件冰蓝色的夏布对襟衫,襟上寥寥地绣了几杆墨竹,胸前只用一只冰种玉环做了搭扣,里罩原色醒骨纱套衫,脚穿清漆木屐,见了母亲和自己,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离姨笑骂道:“怎么穿成这样就来见你弃姨和妹妹了。”
他也不恼,笑吟吟的道:“天热嘛,弃姨和妹妹又不是外人。”
离姨又问:“今儿天热,在学里可没有偷懒睡觉吧?”
他便不依地撅了嘴道:“太太就会打趣人。我在学里学得好着呢。”
离姨轻轻地拍打了他一下:“当着你妹妹也敢说嘴!臊不臊!”
他笑嘻嘻地道:“非妄言也,以实待人耳。”
自己却瞧他这副样子不入眼,都十岁了,瞧着却跟五六岁的童子一样,尽会在母亲面前撒娇。当即便道:“星哥哥自然是学得好的,前日学里先生出了一个对子,我想了几日,却是对不出来,想必难不倒星哥哥。”
他眼睛一亮,嘴角含笑胸有成竹道:“妹妹但说无妨。”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他抬头,黑黝黝的大眼睛瞧着自己,里面都是笑意,拿着腔调道:“这个么……怎么也要想个□□十来步。”
他果然摇头晃脑地在屋子里走了起来。木屐“哒哒”地叩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像有人击节而歌。脚步在她面前晃了两遍才停住,道:“勉强对了一对,妹妹不妨听听:春读书,秋读书,春秋读书读春秋。”
当时自己就羞红了脸,离姨和母亲都大笑起来,他却行了一礼:“虽是夏日,也要去读书了。以免将来,上钩为老,下勾为考,老考童生,童声考到老。”说完便笑嘻嘻地跑了。
许月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周四郎。周四郎低了头,难过地道:“妹妹……妹妹,你可都知道了?”
许月英却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先出家,咱们再慢慢想法子。”
周四郎见她并未责怪自己,稍微放了点儿心。可心里更加责怪自己,如果不浪费时间找锦囊,直接去族里抄了庚帖,写了婚书,月妹妹就不必出家了。
许月英微微一笑:“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再给星哥哥出一个对子吧,日后好好想了下联,亲笔写了挂在书房里,可好?”
周四郎点点头,抬眼等着许月英说出上联。
许月英慢慢念道:“霜风渐紧,断雁无凭,月下不堪憔悴影。”
周四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低了头,衣襟上如落雨一般,片刻就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