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始(一)   大楚历256年,盛元19年,腊月初十。
  隆冬。
  一辆驴车带着远行而来的风尘仆仆进了京都的东城门,驾车的车夫是个形容枯瘦的中年男人,伴着驴车嘀嗒嘀嗒规律的声音,他呼出一口寒气,正了正萎靡的精神,朝着车里的人道:“五小姐,前面不远就是苏府了。”
  驴车上挂着青色的布帷,薄薄的一块布远远挡不住不断往里涌入的寒气,坐在车里的人已经冻僵了身体。
  闻言,顿时有一个声音传了出来:“李叔,辛苦你赶了一路,到了苏府就可以喝杯热茶好好歇歇脚了。”
  李叔“哎”了一声,语气里终于带了几分鲜活气儿,“谢谢素姑娘。”
  
  车内,青素捂着苏惠然的手掌给她取暖,安慰道:“小姐,马上就到苏府,你再忍一下。”可惜天寒,她自己的手也是冰凉凉的一片,没有一丝暖气儿。
  苏惠然对着她笑了笑,本就雪白的皮肤在这种天气里更是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仿佛一块寒玉一般,她说:“七年都忍下来了,还差这一点时间不成?”仿佛知道自己的丫鬟在担心些什么,反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路跟着我,是我让你受苦了,回了苏府的日子也指不定能好过,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
  青素使劲摇头:“小姐你说什么傻话,这一切怎么能怪小姐呢?没有小姐就没有今日的青素,小姐说的这点苦比起那些可怜人已经是享了天大的福气了,小姐以后再也不要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那才真让青素伤心。”
  苏惠然自是与她搂了肩膀,抵着额头道:“好好,以后都不说,以后咱们都过得好好的!”
  
  冬日昼短,驴车笃笃声中,那一丝余辉也渐渐消失。
  苏府门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苏惠然听到动静,忍不住挑起布帷一角看去,在心中默默回忆了几位长辈的生辰,一时倒也没有一个能对上的。
  李叔止了驴车,上前去通报,苏惠然看得清楚,那看门的小厮十五六岁,是个生面孔,想来是她出嫁后进的下人。小厮自是不敢做主,跑进门请了管事出来,门房的周管事身高体瘦,一把山羊胡子,倒是与苏惠然回忆里无二样。他看了一眼驴车,正与苏惠然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一愣之后,躬身一礼,便与李叔说了几句话,又回了门内。
  
  过得片刻,苏惠然仿佛等了半辈子长,脑子里胡乱转着些什么念头自己也捋不着丁点,只觉得晕晕乎乎,一只手抓着布帷仿佛已经僵了。
  周管事又走了出来,与李叔说了几句,递了一包东西,便站在廊下没动静。
  苏惠然那一颗心沉沉浮浮了半天,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终于稳了,脑子里胡乱转的念头也清楚了,她原来也是担心有家不能回的,现在这担心终于坐实了,没出意料之外,想来也好笑,她内心深处其实对这场面一点不惊奇的,恍恍惚惚一路,竟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踏实。
  
  李叔走了回来,本打着腹稿想着怎么回来回话,没料五小姐已看了个全场,便将手里的那包东西一递,低声道:“五小姐,这是夫人交待给您的,说是今日里是八小姐的及笄礼,请了一众夫人小姐吃酒看戏,六郡主也在,怕您现在回去不方便,而且院子也没有准备打扫没法住人,请您先找家客栈住下,或是去城外的庄子上住几天也成。”
  说到最后,李叔也觉得有点难以说下去,大楚朝早不是前朝了,女子和离再嫁并不少见,五小姐竟连家门也进不了。
  苏惠然接过小包便知是银钱,笑了笑,道:“走吧,还要麻烦李叔帮我们找家客栈,就是要耽误你回去一家团聚。”
  李叔连连摇头:“不碍事不碍事!五小姐您赶紧坐好,天冷仔细冻着了。”
  
  驴车得儿得儿又走了起来,眨眼间天便黑了,车里更是一点亮意也没有。
  “小姐,夫人怎么能……我们去找老爷,老爷一向心疼小姐,定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青素越想越气,直恨不得马上跳下车跑回苏府去大闹一场。
  苏惠然按住她的手,道:“出发前我早早寄了信回来,如果不经爹同意,娘……徐氏她又怎敢将我拒之门外!”
  青素还待再说什么,被苏惠然止了。
  
  李叔接连找了两家客栈,都说已经客满,隆冬季节,又不是上京科考之期,原不该有这许多的人,等到第三家,已是酉时,酉正关城门,若未找到落脚之处,就必须要出城,否则大楚朝的宵禁不是摆设着玩儿的。
  青素心急,便跟着下了车去,苏惠然知她泼辣会说话,比李叔会来事儿,便也由着她。
  不一会儿青素和李叔一起回来了,借着客栈外的灯笼烛火,见她脸色比出去那会儿还要难看。
  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青素那是委屈的,只道:“只说是沈将军大胜而归,西北蛮族大败,愿归顺我朝,特来朝贡,皇上一高兴便允了其余诸国来朝,现下里京城各大客栈俱已客满,难再找到空房,小姐,我们不如早些出城吧,说不定还能赶到庄子上。”
  “也只能如此了,这几月我竟过得浑浑噩噩,将这般大事都忘了,罢了。”
  
  一时也无他法,三人只得再出城,堪堪赶上城门关闭前一刻,短短小半日里,进城出城,这心情却是天差地远。
  原想着赶一赶还能在夜半前赶到苏家的庄子上,没想偏缝屋漏连夜雨,走出不远驴车的车毂坏了。李叔查看一番,暂时是没法修了。
  主仆三人对着夜半无人的林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按着李叔的记忆,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找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这才算是找到了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土地庙里蛛网遍布,门窗大都倒在地上。
  青素手脚麻利地整理出一个避风的角落,生了堆火,和苏惠然一起烤了火吃干粮,李叔刚在外间找了个角落也生火,和驴子一起扎堆儿取暖了。
  
  苏惠然倒是不觉得有多难熬,和过去七年相比,这点身体上的苦根本不算什么。
  “青素,你已经憋了一个晚上了,真不打算和我说?”
  从那间客栈出来,青素便带着火气,平日里不懂得遮掩的人,此时又怎么逃得过她的目光。
  “小姐!”青素咬着嘴唇,终是忍不住说了,“刚才我还听到客栈里的人都在议论,八小姐这次及笄礼的赞者是太子家的六郡主,听说太子最宠爱的三子有意要娶八小姐为妻,怪不得我们连门也进不了!”
  “这便是了。”苏惠然恍然道,“这种大好日子,苏府尊贵的八小姐怎能有个和离的姐姐突然归家,这岂不是搅了所有人的兴致?人都道,有了后娘便有后爹,这话我原是不信的,总觉得父亲对我疼爱有加,现在看来,是不得不信了。”
  一时无语,主仆二人靠坐在一起硬熬着这漫漫冬日的夜晚。
  苏惠然是在半梦半醒间,被寒气和嘈杂声弄醒。
  脚边的火堆已经灭了,她捡了根枯枝拨了拨,耳中竟听到李叔的一声惨叫,顿时心中一紧,推醒了青素。
  两人才起身,便有人闯了进来,只见一人手里拿着根燃火的木柴,火光下两张看不清五官的脏脸,穿着不堪,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乞汉。
  
  “大哥,我们今天赚了,不光有银子,还有漂亮的小娘子!”
  举着柴火的乞汉粗壮猥琐,裂嘴笑得不怀好意,叫苏惠然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灭了,拉着青素的手从角落里向外后退。
  “两位大哥,银钱可以全部给你们,只要你们放我们走!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否则若我出了什么意外,在这京城天子脚下,你们也别想好过!”苏惠然说着便拔下头上的金钗往远处的墙角扔去。
  “废话什么,爷们银子也要,人也要!看你们也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否则半夜怎么会在这破庙,即使打杀了你们,也不见得有人会来寻。”
  乞汉贪婪地瞥了一眼地上金闪闪的钗子并不去捡,只满口胡言恐吓,并且不怀好意地□□着将柴火一搁就包围了过来。
  
  “小姐,快跑!”青素不知何时手里抓了一些灰,向着两个乞汉眼睛里撒去,阻了片刻,趁着这点时间拉了人就跑。
  苏惠然反应也不慢,飞快地跑了起来,两人冲出破庙,一时也不辨方向,只知往前跑。
  身后乞汉的追逐声越近,伴着恶狠狠地咒骂,两人更加不敢停步。天寒地冻的时节,两人竟跑出一身汗来,苏惠然气喘如牛,渐渐跑不动,几次腿下一软差点摔将下去,都亏了青素拖着她。
  “我……我跑……不动了,青素……你快跑!”
  “小姐!”
  青素回头,漆黑的夜里,已经能看到那两乞汉的身影,她一咬牙,道:“小姐,你自个儿保重!”说着,借着树影,将人往大树后灌木丛中一推,自己转了个方向带着一路动静跑开。
  苏惠然一跤摔在地上,额头磕在树杆上,发出咚的一声,登时晕了片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抬眼早没了青素和两个乞汉的影子。
  
  “青素!”
  苏惠然手边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顿时抓在手中,寻了大概的方向追上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只剩下青素了,最多死在一起下黄泉也好作个伴。 正文 初始(二)   冬夜月隐。
  苏惠然只凭着感觉在黑暗中奔找,风卷落枯枝的沙沙声,不知名的鸟儿被吵了好眠幽幽地叫唤,黑影重重,似乎魑魅魍魉都跑了出来。
  苏惠然不敢有任何联想,拼了命地向前跑,突然身体撞上一个人影,重重弹坐在地上。
  “啊!”强忍在喉咙里的尖叫终于破口而出。
  “哟,跑了的兔子又回来了!”
  听声音粗嘎却是那个乞汉的。
  苏惠然全身发颤,一手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一手还抓着那块尖锐的石头,厉声喝问:“青素呢!”
  
  “这个时候还有劲儿管别人,看就是个泼辣的,爷我有福了。”
  乞汉说着,便□□着扑了上来。
  苏惠然黑暗中看不清人,只看着黑影扑来,伸手就握着石头拍过去。
  “嗷!这个臭娘们!”
  苏惠然飞快地往后缩,依稀感觉有温热带腥味的液体溅到了她的头脸上。惊魂未定间,她的手腕被一股大力擒住,粗鲁地一扭,剧烈疼痛之下,手中石头顿时握之不住,掉在地上,然后脸上便是“啪啪”两下,打得她一时头晕眼花。
  “臭娘们!臭娘们!”
  苏惠然听到乞汉粗粗的喘气声,人被按倒在地,全身被寒气包围,一时也感觉不到痛与怕。
  
  绝望间,压制在身上的重量突然一轻,乞汉短促地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咯咯”声,身体抽搐着歪倒在旁边的地上,再不动弹,苏惠然惊疑不定,却见面前又多出一人,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躲了不知多久的惨淡月光此时竟露了出来,那一瞬间,苏惠然隐约看清了对方如画的眉眼,剑眉星目薄唇,和夜色相融的黑发,那长相只要见过一次便足够记上一生。她不由脱口叫了对方名字:“沈浮?”
  小半日前才被青素说起,害得她们在城中无客栈可住的,正得胜而归引得众国来朝的沈将军,他怎么会在这里?
  
  “夫人可还好?”
  苏惠然被扶了起来,手指尖擦过对方的手掌,只觉得满是粗糙的厚茧。
  “我没事,只是我的丫鬟……”
  沈浮顿了一下,道:“抱歉,情况紧急,我恐怕不能帮你找人了,从这里往前走,就是官道,你……”
  沈浮突然住了口,向苏惠然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四周静极,苏惠然仿佛消失的嗅觉在这一刻又恢复了正常,她闻到从沈浮身上传来的浓烈的血腥味。这个时间点,沈浮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沈浮突然低下头,贴在苏惠然的耳朵边上,轻声道:“可能,我要拖累夫人了。”
  不等苏惠然有所反应,沈浮将她背在背上,飞快地在林间穿梭起来。
  
  沈浮的速度很快,穿行中苏惠然的脸被树枝打得生疼,她忍不住伸手拂了两下,这才发现打在脸上的不是树枝,而是冰渣子。
  天空开始飘雪,转眼间飞起鹅毛大雪。
  “下雪了。”苏惠然低喃了一声,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景虽美,但也暴露了两人的踪迹,“沈将军,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还是将我放下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带着我只会拖累你的速度。”
  沈浮只是不语。
  
  苏惠然不知道跑出多远,沈浮突然止了脚步。
  “沈将军,可到目的了?”
  苏惠然探出头,只看见前方火把高燃,无数黑衣人肃然而立,不知敌我。
  沈浮将人放了下来。
  
  黑衣人中分开一个口子,由着一道火红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啊,是沈夫人!”苏惠然悬着的一颗心徒然放了下来,对面身披火狐斗篷,在火光下明艳动人的,正是她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一颗心死死落在沈浮身上最终嫁了他的女子。
  惊恐交加,又似乎峰回路转,让苏惠然一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
  
  四周静极,只有火把燃烧时火星爆裂的声音。
  沈浮护在苏惠然身前,一语不发,一步未动。苏惠然脸上的笑意慢慢凝结,视线回来交错,终于意识到不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沈浮,你我夫妻七年,我只问你一句,从此隐姓埋名,与我归于山林,你是否愿意?”在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中,对面的女子向前踱了两步,看向沈浮,比烈焰还要张扬的美貌中透露出绝决的姿态。
  沈浮闻言似是低沉地嗤笑了一声:“凌蓉,夫妻之名不是我所愿,归于山林更是笑话,我与沈家二者只能存一。”
  沈夫人凌蓉一顿,神色间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也未见伤心,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沈浮,放缓了声音,语调中带上了一丝叹息:“沈郎还是当年我心慕不已的沈郎,一点未变……这么多年你我未见,今日出门前,我特地精心梳妆打扮,你赞过我穿红衣最美,我便穿了,总想着,你见我的最后一面,我该是你印象里最美的样子……沈郎,这一生总有一件事你无法拒绝我,百年后就该你我两人合葬一穴,共用一块牌位!”
  
  玉掌挥下,黑衣人拔刀,围攻而上。
  沈浮同样持刀迎战,苏惠然茫然被护在他身侧,刀剑相交,透过重重人影,在大雪纷飞中,看到不远处的沈夫人看向沈浮时的眼神——并无恨之欲其死的快意,只有那丝丝缠缠的情,浓郁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将她包围,淹没了,吞噬了。
  苏惠然猜不透其中的恩怨纠葛,只突然升起一股念头,世间情爱真是百般苦楚,攥得越紧,伤得越深。她如此,凌蓉亦如此。
  
  沈浮带着苏惠然边战边退,雪已经积起,地上白茫茫一片,她一脚踏去,却不料踏了个空,整个人落了下去,待得隆隆声停下,苏惠然不觉得疼痛,才发现自己被沈浮护着。
  “这是……”
  说话间,隐隐有回声,伸手一摸,触手便是被冻得坚硬的土石。
  “应该是口废弃的土井。”事到此时,沈浮依旧淡淡地说道,“是我拖累了夫人。”
  这是苏惠然第二次听他说“拖累”这话,实为累赘的她想也没想道:“是我拖累了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救我,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盖土!”
  顶上传来一声令下,不久便有泥土从顶上落下,洒了满头满脸。
  这是要活埋了他们!
  井底甚深,苏惠然不觉得两人可以从此地脱困,如无人来救,两人定是要死在这里了。对于凌蓉与沈浮她有无数想问,但此时此刻,又似乎知道了任何答案都毫无意义。再者想到死,她也没料到自己竟然意外地平静,并无太多的惊恐,也许是她在成亲后的七年里,所嫁非人经历的痛苦远比死更可怕。
  
  “没想到我会死在这里,能和沈将军这么了不得的英雄死一处,也不枉此生了。”劈头盖脸的土撒下来,人既将死,说话间似乎也少了几分礼节顾忌。
  “多谢夫人夸赞。”沈浮的声音依旧平淡从容。也许是上过战场的人见惯了别人的生死,也看淡了自己的生死。
  苏惠然原不该对一个外男说起自己婚嫁这等私事,只是死到临头,她更不想让人以为自己还冠着那个人的姓氏。
  “沈将军有所不知,半月前我已和离,以后再不是什么夫人,我原是城西苏府的五小姐,苏惠然,等下入了地府,阎罗王问起也好叫沈将军知道自己救了谁。”
  
  沈浮明显顿了一顿,才道:“我知是你,苏小姐……”
  话入耳,那股熟稔之意让苏惠然一愣,多年前她与沈浮也只是远远见过几面的交集,如今天黑,她又披头散发,一脸血污,沈浮竟能认出她来?也对,如果不是沈浮认识她,她叫出他名字的时候,他怎么会一点也不惊奇?
  不由自主仰起头想察看他的脸色。
  “别抬头。”
  一只大手盖到了她的头顶,将她抬起的头又按了回去。
  “泥土落入眼中便难受了。”
  隔了许久,那个淡然的声音终于带着几分波动,轻得几乎不可闻:“是我拖累了你……”
  头顶落下的土石更多,转眼将两人埋起。
   正文 重生(一)   重重纱帐,挡了外边的清风,偶有一两声鸟鸣传进来。
  躺在床上的人突然挣扎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眨眼间猛地从床上跳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姐醒了?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苏惠然揪着胸口的衣衫,指尖用力到泛白,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濡湿的睫毛不安地扑颤,惊恐的视线慢慢停驻在锦被上,蝶恋花的花样被绣得栩栩如生,粉色的蝴蝶振翅欲飞。
  “小姐?小姐?”绿衣丫环急急上前,扶着人轻拍后背,“可是魇着了?”
  “没,没事……”苏惠然一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得紧,忍不住咳了一声,就连着停不下来,一时之间差点抽过气,绿衣丫环急得朝外唤人,一时不见人进来,只得自己又着急忙慌跑到外间端水。
  带着淡淡花香气的温水入喉,苏惠然这才慢慢压下胸口那股憋闷到撕心裂肺的意味,那股子似乎还充斥在鼻端的泥土腥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也淡了不少。
  
  “小姐,您感觉怎样?还难受吗?”
  绿衣丫环将杯子放下,细细察看她的神色,又拿了帕子给她擦去眼角沁出的泪花和额头细密的汗珠。
  苏惠然手指颤了两下,抬手将她的手拿下,她自己的手冰凉,被她握着的手温热柔软……片刻前,还是黑暗的夜晚,冰天雪地里,她的手掌所能触及的只有坚硬冻手的土石,为何突然一切都变了样子?她记得她应该是死了,难道只是一场梦?
  “小姐?”绿衣丫鬟眨了眨眼,手指动了动,有些不解。
  
  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
  “……绿珠?”苏惠然抬眼盯着眼前的人,记忆慢慢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这是她的大丫环,从小跟着她,直到她瞎了眼嫁了姓赵的那个伪君子才害得她被人设计丢了性命。
  “是奴婢呀,小姐,您怎么了?”
  “是你!我这是死了吗?才又见到了你?”不然死了的人怎么能又活了过来?苏惠然开始觉得自己是死在了那口枯井里,但这又是哪里?地府吗?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觉阴森恐怖?
  
  “小姐,您肯定是魇着了!别怕别怕,梦里都是假的,现在您醒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绿珠反抓着苏惠然的手轻轻地拍着安慰她。
  做梦?她还活着?
  苏惠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再看眼前的绿珠,似乎是比她印象里要小了几岁,看着还有些稚嫩。
  苏惠然的目光从绿珠身上移开,目光所及,雕花大床,粉色床缦,桌椅摆设,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样子,虽隔了7年之久,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来,这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多年的闺房。
  她回家了?
  
  苏惠然放开了绿珠的手,就要下床,绿珠见状,赶紧伺候她穿了绣鞋。她的脑中乱得很,太阳穴隐隐作疼,忍不住伸手按揉了几下。
  “绿珠,我是怎么回来的?”
  “回来?”绿珠一头雾水,老实道,“小姐你今天没有出门啊,用了午膳就睡了一会儿,大概……才过了半个时辰吧。”
  她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时间。
  
  没有出去过……
  苏惠然走到闺房门边,阳光正好,院中的花树繁茂,一片欣欣向荣。
  冬月雪夜,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无稽的梦境。
  
  “沈将军……”
  苏惠然说出三个字又住了嘴,绿珠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正听了个清楚,习惯地接口问道:“小姐说的哪个沈将军?”
  苏惠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就是沈浮,沈将军!可是他将我送……”她又想起绿珠说她并没有出去过,便住了嘴。
  “啊?”绿珠一脸的疑惑,想了想道,“小姐说的是宁国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爷?”
  
  宁国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爷……苏惠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提起了,自从沈浮去了西北战场,大败西北蛮族,一路从一名人人看不起的纨绔少爷到统帅三军的大将,解决了大楚朝开国以来一直没有解决的心腹大患,从此就连她这样的深闺妇人提起他都是尊称沈将军三字。要说沈浮,他的人生转折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还不待苏惠然再说什么,绿珠已经抢着急声道:“好好的小姐怎么提起他来?小姐可是什么时候遇见他了?是他说了什么吗,还是做了什么?您昨日里才行了及笄礼,他不会是想打什么坏主意吧!”
  越说越像那么回事,绿珠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去找人拼命。
  
  噗哧。
  苏惠然突然笑了出来,胸中的种种憋闷似乎也松快了不少。
  “小姐!”绿珠跺脚。
  “我没事,你别瞎着急,说风就是雨的,被李妈妈看到了,又得说你了。”苏惠然顺口而出,然后又顿住黯然,她和离前两年李妈妈也因她被那家人给害死了,今日怎地又突然提了起来?
  “李妈妈才不会说我呢,要是李妈妈知道您提起那位沈少爷,肯定也会说你!”绿珠微嘟了嘴。
  
  “肯定要说谁啊?”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伴着微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苏惠然和绿珠说话时微侧着身,听到这个声音猛地转过头去,正看到院中阳光下缓缓走来的人。
  “李妈妈!”苏惠然失声叫了出来,眼眶一酸,眼中顿时浮起了水雾。
  “哎哟,我的五小姐,这是怎么了?”
  四十出头的妇人着了一身深青色衫子,手里捧了个一尺见方的雕花妆匣,后边还跟了两个捧着布匹的小丫鬟,见状赶紧快走两步上前,将手中的妆匣塞进绿珠手里,扶了苏惠然回屋里坐下,边不停安慰轻哄。
  
  “我没事,李妈妈不要担心!”苏惠然眨了两下眼睛,努力将眼中的水雾憋了回去,拉着李妈妈的手却没有放开。醒来短短片刻,一切似乎都与她记忆中的不同,绿珠和李妈妈都活着,沈浮不是将军只是侯府少爷,她也没有嫁人只是苏家的五小姐,那她经历的那些、她清楚记得的往昔的每一日又是什么?
  “五小姐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吧?您不要忍着不说,您是府里的小姐,夫人持家公正,总不会偏袒那些下人!”李妈妈指挥着两个小丫头将布匹放到一边,挥手将人赶了出去,只留了绿珠,放低了声音道,“五小姐您是老爷的嫡长女,虽然现在的夫人不是您的亲娘,可她总归还是要顾着几分老爷和自己的面子,不敢太过怠慢您,您可千万别学着三小姐那样儿畏畏缩缩,被下人欺辱了也不敢说,三小姐是通房丫头所出,和您啊毕竟不一样!”
  说着,她又将绿珠抱着的那个妆匣拿了过来,打开放在苏惠然面前,道:“您看,这些是夫人让送来的首饰,虽然晚了点,这都过了您的及笄礼了,还有那些布匹,但还不都送来了,毕竟面子上要过得去,不然她就该被人说道苛待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没有作为当家夫人的气量了。”
  
  苏惠然轻轻“嗯”了一声,神思却已经飘得远了,心中惊涛骇浪一般不平静——这次她听清楚了,她的及笄礼!
  她记得清楚,她十五行的及笄礼,十六嫁了人,忍了七年终于和离,那时她已经二十有三,现在李妈妈却说这是她及笄礼后,怎么可能!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抬手按了按额角,却见自己的手比记忆中的小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脸,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脸似乎也小了不少!
  “铜镜……”苏惠然低喃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向梳妆台的方向冲去。
  李妈妈和绿珠被她吓了一跳,不明所以跟着她身后护着,生怕她摔了。
  
  镜中人一双大眼睛镶在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比起八年后此时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满满都是慌乱,过了及笄礼,她也才十五岁!比起二十三岁时的自己,此时的她看起来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苏惠然重重坐倒在梳妆凳上,按在脸上的手指尖发颤,一时呆住了。
  李妈妈与绿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与担心。
  
  “你们先出去,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苏惠然声音干涩,顿了一会儿才说道。
  李妈妈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绿珠出去了。
  
  院中的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有风拂来,能叫人舒服得眯了眼。
  正在盛开的各种花儿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李妈妈,我们留小姐一个人在屋里没事吧?我总感觉小姐有哪里不对?”绿珠站在屋外,担心地不停向里张望,身边花盆里人高的杜鹃长得正茂盛,她顺手揪了片嫩绿的叶子掐得快烂了。
  “你一直待在小姐身边伺候,可是发现有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给小姐脸色看了?还是哪位姑娘对小姐说了不好听的话?”李妈妈也皱了眉,猜想着问道。
  “这倒是没有,您也知道,我们小姐这性子,这些个闲言闲语从来不放在心上,我觉着应该不是听了什么,瞧小姐的样子,似乎像是吓着了?”绿珠努力回想了片刻,道,“李妈妈,小姐刚才好像做了个恶梦,您说她是不是在梦中被吓着了?”
  
  “小姐有没有说梦了些什么?”
  李妈妈问了句,倒觉得有这可能。
  “小姐没说,只是醒来的时候还咳了好一阵子,看着都难受。”
  两人又说了几句,一时也得不出个结论来,李妈妈叮嘱了绿珠在屋外候着,自己匆匆去厨房熬润肺的汤水去了。
  
  苏惠然浑不知外边两人着急担心,或者说,即使知道两人着急担心,她也已经顾不上这些许了,明明记得已经活到了二十三岁的自己,转眼又成了十五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文 重生(二)   做梦?遇了鬼神?死前的回光反照?
  短短一个下午,苏惠然把所有能想到的荒诞的设想都想了一遍,最后自是什么头绪也没有理出来,原本轻微的头痛倒是加剧了,绿珠快把屋外盆里的杜鹃扯秃,终于忍不住仗着自家小姐平日里宠她,探头探脑地往屋里蹭。
  苏惠然依旧保持着坐在化妆凳上的动作没挪过地方,绿珠顿时急了,冲了过去,道:“小姐,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苏惠然听到声音抬头看了她一眼,想露个笑脸安慰她,却觉得脸好似僵了一般。
  看在绿珠眼里,苏惠然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似乎要倒下去一般。她抬手去扶,触手只觉苏惠然的手冰凉凉的,仿佛大冬天里给冻着了。
  “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哪不舒服?”说着又摸了额头,也是冰凉一片,吓得赶紧将人扶到床上,叫了小丫鬟看着,自己跑去找李妈妈。
  
  “这是怎么弄的?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功夫怎么就病了?”李妈妈顾不得炉子上还炖着的甜汤,火急火燎地奔到苏惠然房里。
  “李妈妈,这要不要请大夫啊?”绿珠担心道。
  “当然得请,嗯,不,等等……再看看情况,你去拧个帕子给小姐敷一敷。”李妈妈一脸急色,只是说到大夫的时候又迟疑了。小姐刚行完及笄礼就病倒,小姐的亲娘又是因生产后体弱过世的,要是被有心人一传扬,小姐又没有亲娘和兄弟姐妹护着,以后的婚事就恐怕难了。
  
  苏惠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耳中断断续续听到李妈妈和绿珠担心地唤她,她有心回应,只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仔细回想了几遍,记忆里她并没有生过这么一场病,那也就是说她之前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无稽的梦?
  可梦又怎么能那般真实,在成亲那度七年,每一天都度如年,绿珠的死,李妈妈的死,身边的人背叛的、离开的,一桩桩一件件,锥心之痛,又启是用一场梦能解释得过去的?
  
  苏惠然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只觉得像是坐在一叶小舟里,颠簸在惊涛骇浪中,脑袋里也是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一会儿看到自己和离归家被拒在门外,一会儿又在破庙里和青素相依取暖,转眼又在黑暗中被那两个乞汉追逐,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累得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沈浮将她护在怀里,两人在枯井中静静等待死亡,沈浮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清晰的响起——
  “是我拖累了你!”
  
  那个低低的声音伴着一道阳光,突然破开了黑暗,暖暖地照在身上。
  这一瞬间,苏惠然觉得有种明悟的感觉——只要还活着,是二十三岁,还是十五岁,这有什么关系?她所经历的一切,是梦是幻还是真实,都不影响她的生活,甚至十五岁的她,可以不让自己重复二十三的岁的自己所走过的人生,她可以保护绿珠,保护李妈妈,这些在乎她、护着她的人,谁也不会被害死,可以一直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心中那股彷徨无助终于消散,苏惠然身心都松快了,耳中听得绿珠模模糊糊不停在念叨些什么,她努力分辨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清晰起来,只听绿珠的声音传入耳中。
  “……各位菩萨,满天的神佛大老爷,绿珠求你们赶紧让我们家小姐醒过来,绿珠愿意连吃一个月素,不,三个月的素,再把偷偷攒下来的钱都捐到庙里作香油钱,菩萨佛祖不要嫌少,这已经是绿珠全部的私房钱了……各位菩萨,满天的神佛大老爷,绿珠已经说了十遍了,你们是都听到吗?”
  绿珠还在嘀咕着要不要再说第十一遍,苏惠然忍不住想笑,眼皮子动了动,竟睁开了眼。
  
  “绿珠……”
  “哎!”绿珠应了一声,回头却不见人,顿时反应过来,她猛地看向床上的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小姐,您醒啦!”
  苏惠然喉咙有些干,人也有些软,但不妨碍她轻笑了一声。
  
  绿珠将她扶坐了起来,倒了水喝下。
  苏惠然觉得自己的精神很好,浑身都松快了,再看向忙前忙后的绿珠,还有闻声而来的李妈妈,顿觉成婚七年,压在身上的那股越来越重的阴郁也都消散了。
  “李妈妈熬粥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府上的厨子都该向您讨教一下才对。”
  苏惠然没被允许下床,靠躺着享受着绿珠的喂食,不一会儿便将一小碗粥吃了个精光,还想再吃第二碗时被李妈妈制止了。
  
  “五小姐您刚昏睡了一天一夜,吃一碗垫垫肚子刚好,不宜多食。”李妈妈无视了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硬是将碗收了回去,“还有,不是奴婢的手艺好,只是小姐从小吃惯了这个味儿才觉得好。”
  李妈妈收拾完净了手,才过来给苏惠然跟前在坐下,道:“五小姐这一病可把奴婢和绿珠吓坏了,以后万不可再这般了,您心里有事就说出来,憋在心里憋坏了可怎么办?要是说给其他人不放心,奴婢是先夫人您亲娘的贴身丫鬟,绿珠是从小伴着您一起长大的,都一心向着您,您大可以不必担心。”
  
  李妈妈原本还担心苏惠然的名声不敢声张,结果不出一个时辰,苏惠然还没醒,李妈妈就急得什么也顾不上,在她眼里,名声哪有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姐的命重要,急忙叫人去报了苏夫人,请了大夫回来。
  大夫一看病因,只说是受了刺激,忧虑过度,郁结于心,告诫千万要放宽心怀,不然吃什么药都治不了根。
  这才有了李妈妈此时一番话。
  
  苏惠然自是相信李妈妈和绿珠二人,她们在她嫁去赵家后一无所有之时也没有背叛她、抛弃她,但她所经历的实在太过诡异,她不知该如何述说,且说了也无人能够给一个解释,只会多一个人烦恼,只得点头,表示自己将李妈妈的话听进去了。
  “小姐……”李妈妈犹豫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跟李妈妈说说,是不是哪日里见过沈家那位少爷了?”
  
  苏惠然往旁边瞥了一眼,不用猜都知道绿珠把她给卖了。
  只是李妈妈那忧心忡忡的样子,真叫苏惠然哭笑不得,如果只是十五岁的她,自然是不懂李妈妈的意思,但无论无何她都是嫁过人的妇人,不是天真不知事的小姑娘,李妈妈的担心她一清二楚……要怪也只能怪沈浮外表太过祸害!
  “李妈妈,您不用担心,真不是沈将……沈少爷的关系!”苏惠然只能再三保证,“我只是做了个恶梦,一时魇着了,现在分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已经无事了。”
  李妈妈看她眉眼间确实舒展,不像有愁思,只能半信半疑的应了。
  
  说了会儿话,苏惠然精神也不见疲惫,倒觉得在昏睡时做恶梦出了不少汗,虽然丫鬟已经给她换过了衣服,但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便唤人打了热水,泡澡是不行的,只能擦擦身体。
  自“沈少爷”出了李妈妈的口,绿珠便缩着自己仿佛不存在一般,此时赶紧躲了出去张罗热水。
  苏惠然看着好笑,绿珠对她忠心她自是知道,就是胆子小了点,如果是青素,必会理直气壮地回瞪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责罚。
  想到青素,苏惠然默默算了一下,还得有半年时间才能再遇着她。
  青素不是家生子,是苏惠然成亲前苏夫人从外面买来的粗使丫鬟,照时间来算,恐怕现在青素正在被运送到京城的路上,在人牙子手上颤来倒去调-教,她就算有心要找人一时半会儿也无处可找。
  
  热水很快就准备好了,天气初入夏,倒也不冷,苏惠然在绿珠的伺候下脱了衣衫,拧了帕子细细擦拭。
  绿珠突然道:“小姐,这玉怎么好似碎了?”
  苏惠然低头,她颈间自小戴着块玉,据说是她母亲祖上传下来的,能辟邪佑人,她片刻也不离身,更不会磕了碰了,怎么会碎?
  苏惠然将玉拿到眼前细看,上好的羊脂白玉泛着莹莹的光泽,方方正正一小块正好可以握进掌心,正面简单雕刻了图案,几片叶子掩着一个小葫芦,古朴生动,寓意也简单明了,葫芦“福禄”。而此时细看,玉上果然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对角而生,仿若刀刻。
  
  绿珠心疼道:“这怎么弄的呀,这可是夫人留给您的玉佩,护您一生平安顺遂的,怎么就碎了?”
  苏惠然小心地将玉解了下来,捏在手心摩挲了几下,心下怔然,也许,这真的是母亲在天有灵,怜她无依无靠,在护着她,才让她历死复生,重回了十五岁。
  苏惠然道:“去铺子里找个手艺好的师傅,用赤金镶一圈包起来,这玉看着有灵性,只是裂了一道小心点戴着兴许还能养回来。”
  绿珠应了一声,见小姐不担心,便也不担心,笑嘻嘻的继续伺候着。
  
  到了晚膳时候,李妈妈又做了粥加几样可口的小菜,苏惠然吃得高兴,脸上红润润的,看得李妈妈也高兴,道:“五小姐这样子就对了,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了。今日上午夫人来看过五小姐,说让多休息几日,这几日老夫人那里也不用去了,明日里小姐放心地多睡会儿,正好把精神头养养足。”
  “夫人今日来过了?”苏惠然抬头,她睡着了倒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来过了,随着大夫一起进的门,夫人还问了大夫您的病情,其余也没说什么,只交待了好好养病。”
  苏惠然点头,看继母的所做所为,不出错、尽了责,旁人说不出任何不好来,可再多也没有了。她真正十五岁时,也许不觉得什么,但此时来看,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冷的,即使养了只猫猫狗狗十几年,也该有点感情才是。再想到她和离后有家归不得,继母对她是何种心思,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到底是前头夫人生的孩子,碍了她的眼了! 正文 重生(三)   初初入夏的天气还微带着凉意,许是病时睡得多了,到了晚上苏惠然一点睡意也没有,房里留着的一点烛火明明灭灭、朦朦胧胧,似还没有窗外的月色明亮。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苏惠然突然记起今日已经四月十六了,天空的这轮圆月倒是应了景。
  都说月圆人团圆,她现在回了家,绿珠和李妈妈在身边,也算得上是团圆了?
  外间的绿珠在睡梦中咕噜了两声,苏惠然轻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沈将军……现在还只是侯府的少爷,应该也是安全的吧!如若有机会,她定要提醒他避开八年后的那晚,也算报了他将她从乞汉手中救下的恩情。
  
  苏惠然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天色还早,虽说沈夫人交待了不用去祖母那里请安,只是一想到“多年”未见的家人们就在同一个府里,她就躺不住,她真想替死在那个冬夜里的自己问一声,这许多年,她到底是不是这个府里的女儿?
  原来,她到底还是愤怒的,苏惠然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情绪。
  在绿珠的伺候下起了身,洗漱完毕,又换了衣衫,打扮妥当,先往苏夫人的房里去了。
  
  苏惠然的父亲是苏家长子,说起来苏老爷也是命好,苏老太爷总共得了二子三女,其中三个女儿全投到了苏老太太的肚子里。早年苏家祖上也算得上富贵,老祖宗是跟着大楚朝□□皇帝打江山,有从龙之功的,还被封了个侯爷,只可惜子孙不肖,个个跟老祖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没有一块是读书的料,弄刀弄枪倒是还行,可惜世道太平了,苏家又不像西北凌家豁得出去,干脆驻守边疆不回京,披了西北侯的爵,领着镇西大将军的衔,威风不减。太-祖之后的皇帝一个个重文轻武,苏家捧着祖上留下的爵位一降再降,干脆就丢没了。
  到了苏老太爷这辈,只他一个男丁,原本还想着多生几个儿子光宗耀祖,没想后来走了不知道什么运道,凭着一副也并不算十分俊美的皮相,和帝都里一抓一大把的五品小官职,娶了太后娘家远房的表姑娘。
  苏老太爷想得美啊,该他一生从此走上巅峰,官场称雄,只是没想现实是官场好处没沾着,后院里的花花草草倒先给全处理了个干净,直到苏老太太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伤了身子,再无法怀孕,才给苏老太爷抬了两房容貌平平的小妾,生了苏惠然他爹苏老爷这么个儿子,被记到了苏老太太名下,成了嫡长子,而另一个小妾则生了苏惠然她叔叔。
  正房大夫人没儿子,小妾倒是一个儿子一个儿子接着往外蹦,这两房小妾后来自然都是得病死了,苏老太爷后院里再没进人,这里边有什么名堂倒也没有人知道,只是外间传言,苏老夫人持家有道,为人良善。
  
  苏惠然她爹大概命是真的好,庶出变嫡子不说,祖宗辈包括亲爹都没出一个读书人,他硬是一根藤上长出个“歪瓜”——从小就会读书,书院里夫子一路夸过来,年纪轻轻便中了举,成了举人老爷,这几年已经进了六部之首的吏部,领了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的官职,等八年后她和离那会儿,更是直接坐上了吏部尚书之位,叫苏老太爷直乐。
  此刻的时辰,天色微明,苏惠然还是有些起晚了,她爹早已经上朝去了。苏夫人打扮妥了,正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苏惠然病得突然,也好的突然,苏夫人没想到苏惠然会来,倒是有一瞬间的惊讶,但等到苏惠然到了她跟前,面上表情早就收拾好了,见人便温和地笑了笑,道:“惠然怎么来了?病了就好好休息,给老夫人请安也不差你这一天两天,将身体养好了,才真让老夫人安心。”
  苏惠然的人生倒回了八年,算来她也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苏夫人,她刚成亲那会儿每年还会回府一两次,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一度心如死灰,也便没有再回苏府,府上也就此没有与她来往联系,自然两人也就没有怎么再见过。
  
  此时再见面,苏夫人也才三十有一,还年轻得很,苏惠然到底活到了二十三岁,对一个只年长了她八岁的人,再无法纯粹当成长辈看待。
  这会儿她猛一眼见到人,第一感觉只觉苏夫人是个端庄大气的女人,一双眼睛生得比较媚,明媚而笑时肯定百媚而生,怪不得她爹苏大老爷丧妻堪堪满一年便再娶,成亲后对后院之事一点儿不过问,全由着苏夫人做主。
  苏惠然心中五味杂陈,边为自己的母亲不值,边也庆幸自己的母亲早早去了,不会为身后事感到难过。她垂了眼睑,稳了声音,道:“女儿身体已无碍,赖在屋里心中不安。”
  
  苏夫人也不多说,闻言点了点头,道:“知道你孝顺,一会儿老夫人该心疼了。”
  苏惠然听着,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苏老夫人除了对自己亲生的三个女儿,就算是她爹都没有心疼过,又怎么会心疼她这么个不起眼的孙女。
  苏夫人还想再说点什么,外间一阵脚步声近前,伴着小女孩儿的笑声,苏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心起来。
  
  “娘,惠瑾给您请安啦!”
  伴着声音,打扮得粉嫩可爱的小丫头拉着个小小少年快步走了进来,见到苏夫人后放开了少年的手,扑进苏夫人怀里甜甜的唤了一声。
  少年还算稳重,进了屋里,对着苏夫人行了礼,叫了一声:“娘。”
  然后目光在苏惠然身上转了一圈,也叫了一声:“五姐姐早。”
  
  苏惠然看了一眼苏夫人的这一双儿女,此时才七岁的苏惠瑾,和十二岁的苏弘轩,应了一声,道:“三弟弟和八妹妹早。”
  二人再无其他话,那边苏夫人搂着女儿亲亲热热,问起吃住,旁边跟着的奶娘还逗趣地告了个八小姐挑食的小状,引得小姑娘撅嘴好一通撒娇。
  清早上,苏夫人房里一片温馨热闹,而跟在苏惠瑾和苏弘轩后脚进来的姑娘好似谁也没有看到一般。
  
  苏惠然望了一眼打扮素净、默默无声的三姐苏惠琴,心想,果然她爹的四个儿女里,就这位长得最出挑。
  “五妹妹早,听说你病了,原本今日里还想去看你的,现在看你应该是安好了?”苏惠琴靠了过来说道,她的声音也好听,轻轻软软,让人不自觉和她说话时也放轻了声音。
  “嗯,就是受了点凉,睡一觉便好了。”苏惠然淡淡回了一句,脚下往旁边让了让。
  
  要说兄弟姐妹间,苏惠然自认对苏惠琴最是照顾,当年苏惠琴的生母是她爹的通房丫鬟,使了手段比她娘更早生下孩子,只可惜不是儿子,白费了当年偷偷在佛前下跪求子磕肿的额头。
  也因此苏惠然虽是嫡出,却是次女。后来,苏惠然的亲娘过世,又过两年,这通房丫鬟也得病死了,那时苏惠然两人都还小,苏惠然是嫡女毕竟有规矩在那里,日子过得还好,苏惠琴一个通房丫鬟生的姑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因此,苏惠然看她着实可怜,便时不时照顾着她一些。可谁知苏惠琴就是个又蠢又狠的白眼狼,在苏惠然日子最难过的时候,给她心中狠狠扎了一刀!
  
  想起那段时日,苏惠然心口一揪,手指尖攥成了拳,忍不住想要发作出来。
  但一看到苏惠琴现在这张还年轻怯懦的脸,又暗暗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要生的气当年早就已经生过了,再纠缠进那个泥潭里,她才成了最蠢的那个人。
  苏惠琴大概也没想到苏惠然的反应会如此冷淡,惊讶地抬眼看一眼,只是她惯常默默不发一语,动了动嘴唇也不敢问一句“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苏夫人看人到齐了,便牵了女儿的手,带着他们四人去了老夫人院里。
  苏家人口还算简单,就苏惠然她爹和二叔两房,平日请安也就苏夫人带他们四个,加上她二婶带她们那房七个小的。苏惠然她爹和二叔都在朝廷领了职的,平日里需要上朝,老夫人这边也来,就是来得少,时间也和她们都错开了。
  
  今日苏惠然她们到的时候,二婶一家子已经到了,正和老夫人聊着不知道什么事,老夫人的笑声在屋外就听到了。
  苏惠然几人进了屋,一个个请安说话,然后才坐定。
  “娘今日怎么这般高兴,是府里又发生什么好事了?”苏夫人笑着道,在老夫人面前,她一向是个孝顺能干的长媳。
  
  “是喜事,老二媳妇刚说起大丫头和二丫头的婚事都定了,接下来三丫头、四丫头,年纪都差不多,别的府里的夫人都向她打听消息呢,到时候我们府里啊要连着办喜事了!”老夫人头发半白,看着倒不显老,舒舒服服靠坐在那里,通体气派。
  苏夫人闻言也笑着点头,道:“娘说的是,这几年我们两房的姑娘都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不仅惠琴、惠柔,惠然前日也行过及笄礼,可以许人家了!”
  “还有惠然呀……”老太太的目光看了一圈,最后落在苏惠然身上,转眼又移开了,道:“哎,真是老了,才过了两天便将这事给忘了。”说着,便又转说起别的事来。
  
  苏惠然从头到尾垂着视线,一语不发。
  她真正十五岁时还会因此难过,祖母眼中压根没有她这个孙女,但如今,同样的事经历第二次,倒是完全不同的心情,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就是这样的祖母,她以前竟还时时挂念着,孝敬着。
  
  那边苏惠瑾在老夫人面前撒娇吃点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面朝外而坐,突然对着那方向脆生生喊了一声:“爹!”
  屋里的人视线都被引了过去。
  果然,苏家两兄弟正从屋外进来。
  苏惠然眨了眨眼,她爹不是上朝去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正文 相遇(一)   苏大老爷名明诚,二老爷明修,两人同时从外边走进来,一前一后倒将两人对比出差距来。
  苏明诚身材高大,一脸沉稳,长相倒是无甚出众之处,只是整个人给人无形的压力。苏明修略比苏明诚矮半头,长相却是胜过苏明诚,看上去也更白一些,颇有些风流雅士的味道,在苏惠然看来,她家二叔就一对眼神看起来太轻浮了些,说他是个纨绔子弟,应没有人怀疑,事实也是,她爹院里干干净净,她二叔小妾抬了一房又一房,年纪比她爹还小两岁,子嗣却比她爹多了近一倍,膝下已有二子五女,也幸亏她家二婶手段足不将这些女人放在眼里,不然苏家宅子里定要再热闹不少。
  
  苏家兄弟进了屋,向老夫人请了安。
  老夫人也忍不住问道:“今日里不是去上朝了吗?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苏明诚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原本是上朝的,只是皇上突然龙体欠安,今日便休朝一日。”
  原来是这样,既然不是府里出了事,老夫人便也不再多问,又说了几句话,便将人都打发回各自的院里。
  
  苏惠然四兄妹跟着苏明诚夫妇二人回了主院,苏明诚关心了苏弘轩的学业进度,考校了几个问题,总体来说,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还算满意。
  然后他们四人便被支了出来。
  苏惠然看了她爹一眼,她爹只看着苏夫人,似是准备要说什么,根本没有看向她的方向。
  
  等她们快出了门,屋里才传来说话声,苏惠然落在最后,耳中听到苏夫人略带责怪的语气。
  “老爷,惠然前日里才生了病,你怎么都关慰两句,瞧这孩子刚才还眼巴巴地看着你呢!”
  “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惠瑾才七岁,生了病要找爹娘?再说这后院里的事,有夫人盯着我也放心,你看着处置,病了就请个大夫看看,瞧着也无大碍。”
  
  苏夫人又说了些什么,苏惠然已经听不见了,只她爹这几句话,又让她想起了,那日里她和离归家被拒在门外,那种一颗心沉到底的凉意。
  这就是她亲爹啊!
  原本,她还想着,总要问问她到底是不是这个府里的女儿,现在看来,都不需要问了,答案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左不过是没有人关心在乎罢了。
  
  出了主院门,苏惠瑾早拉着兄长的手跑了,留下苏惠然自回自己的小院里,走出几步,才发现苏惠琴竟然也跟了上来。
  苏惠然回头站定,双眼盯着苏惠琴平静地等着她开口。
  夏日院中多种了许多花草,此时不少正盛开着,红的绿的,十分悦目。苏惠琴一身素净的打扮,神色怯怯,衬得人比花娇,更惹人怜惜。
  
  也正是这幅样子,那日她与赵行抱在一起,亲作一堆,被她撞了个正着,她怯怯的说着,“惠然,对不起,可是我是真的爱赵大哥!你成全我,我愿意不要名份,只要你能容得下我!”唯一不同的,那时已是冬日,天冷,她的心更冷。
  她的好姐姐,和她的夫君竟有一腿,这叫她如何能想得到!
  
  苏惠琴将手中的帕子都快搅烂了,才鼓足了勇气上前道:“惠然,你今日是怎么了,身体还哪里不舒服吗?”顿了顿,又摇头觑了一眼她的脸色,“还是姐姐哪里做错了什么,惹得妹妹不高兴了?”
  苏惠然看着她,不停想起八年后的那一幕,终是忍不住道:“三姐姐你说,如果一个人甘愿做自己妹夫的外室,到底是图的什么,她又是将自己的妹妹置于何地?”
  “啊?”
  苏惠琴呆了,完全没想到苏惠然会问她这么一个与她俩无关的问题,可看那眼神似乎说的又是她?只是她俩连亲事都未定,哪里来的妹夫、外室一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惠然也没有想要她的答案,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次,苏惠琴没有跟上来。
  
  回到小院里,主子没在,丫鬟们便都在西厢屋里说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好笑的事,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苏惠然回到屋里坐下,绿珠见她一路脸色都不怎么好,也不敢多嘴,赶紧给她端了水。
  茶水依旧是她平日里喜欢的花茶,有些淡淡的香味儿,一口入喉,沁人心脾,心中的怒火也消了不少。
  
  那厢的小丫鬟大概也听到了主子回来的声音,瞬间收了声,然后各司其职开始忙碌起来。
  苏惠然看了一眼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丫鬟,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叫她们都到门口跪着!”
  她沉着声一发话,绿珠吓得一跳,一刻也不敢耽搁,眨眼间便将人叫齐了,齐刷刷在门口跪了一片。细细一数,整个院子的人基本都齐了,贴身丫鬟、粗使丫头,以及干粗活的几个婆子,只少了苏惠然的奶娘和李妈妈。
  
  苏惠然走到门口一眼扫过这些人,一个个也不见惊恐,甚至贴身伺候她的四个丫鬟,春夏秋冬,还在偷偷打量她的神色。
  到底是她平日里太过好欺,纵着她们太过,才让她们越来越不将她放在眼里,也让她们以后出卖起她来一点害怕之意也没有。而落在外人眼里,就是堂堂一个主子连个下人都管不好、压不住。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也不多说什么,你们被送到这里来时都是经过□□的,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自己知道,以前也是我不好,对你们太过放任,如今我也不罚你们旁的,就在这里跪到我回来为止。”
  苏惠然的声音淡淡的,换来下面一片惊慌之色,有胆小的已经埋下头去。
  也有胆大的,比如春夏秋冬四丫鬟,冬儿立时道:“五小姐,奴婢们一心一意伺候您,有哪里做错了请五小姐明示,我们一定会改,求五小姐饶过我们!”
  “嗯,不说错不错、饶不饶,你们也可以不跪,等我回来,直接让李妈妈送你们回夫人那里就成。”
  苏惠然说完,便再也不看她们一眼,带着绿珠就往外走。
  
  苏惠然要出门。
  大楚朝风气逐渐开明,女子并不被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出赏花、观戏都是平常,甚至有女子擅骑射被许多人追捧。
  苏惠然自认不是爱武刀弄枪的性子,只是出来走走总比憋闷在府里强。
  苏惠然让门房备了马车便往京城最有名的聚宝楼而去。
  
  聚宝楼,顾名思义聚珍集宝,是京城最大的银楼。
  苏家的马车停在店门前时,正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绿珠撩起马车上的布帷往外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便收不回来了。
  见自己的小丫鬟仿佛被迷了心窍一般,苏惠然忍不住将人推开一些,也往那个方向看去。
  
  “小姐!不能看!”
  绿珠回过神来,脸颊还红通通的,但手上动作不含糊——她绝对不会再让她家小姐看那个纨绔少爷!她要保护她家小姐不被这种纨绔欺负! 正文 相遇(二)   苏惠然被绿珠推得往身边一斜,顿时瞪了这个敢对她下手的小丫鬟,道:“你也想回府里跪着?”她面上虽凶,实则并未生气,只是吓吓人而已。
  小丫鬟原本就不是个胆大的,顿时皱巴了小脸,还真以为她家小姐生气了,垂首扭起了手指:“小姐,奴婢不想被罚跪……”在苏惠然“凌厉”的视线下,声音越发小了,“可是,您真的不能看!小姐您就听奴婢这一回可好?”
  越是如此反常,苏惠然没有多少的好奇心倒是被勾了起来,她在小丫鬟着急又不敢言的目光里,撩起了布帷的一角。
  
  常说有女子倾国又倾城,苏惠然原本体会不到身为男儿愿意为了美人烽火戏诸侯的心情,只此时此刻,一眼望去,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那个锦衣华服的俊美男子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视线,让她心里直升起一股感叹,如此之人,果然看一眼便能记上一生,倾尽一切换他轻轻一笑都值得。
  沈浮,大楚朝第一美男子的名号不是白白得来的!
  
  苏惠然看着沈浮一时转不开眼,在她原本死之前短短的二十三年里,她只远远见过沈浮几次,也许是当时她心里已经有赵行那个伪君子,虽觉得沈浮外表长得好看,但也只止于此。
  如今再看沈浮,更知他几年后会成为大楚朝人人称颂的沈将军,原本十分的外表硬生生又添了五分的光彩!
  
  也许是苏惠然的眼神太过热烈,正站在路边与人说话的沈浮,突然脚下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似是不经意地向马车这边扫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顿时在空中交汇碰撞。
  被发现了!
  苏惠然莫名心虚,刷一下将马车上的布帷放下,隔断了对面投来的注视。
  
  啊啊啊啊啊!
  绿珠在心中惨叫,她家小姐脸红了!脸红了!她就知道她家小姐上次问起这位侯府的少爷肯定不是事出无因!她回去就要告诉李妈妈,这个该死的纨绔子竟想打她家小姐的主意!
  
  街上的人越发多了起来,站在沈浮身前的男子察觉到他的走神,将口中正说的话停了下来,疑惑道:“少爷?”
  沈浮转瞬又恢复了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口中道:“不要再犯这种低等的错误,自己回去领罚。”
  男子背脊一崩,转瞬又放松了姿态,脸上的表情微带着谄媚讨好,高声道:“沈少爷,您这就要走了?小弟请您喝酒听戏,您老赏个脸?”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快速道,“您放心,那几个地方都按您说的布置了人手,一有风吹草地必定逃不过我们的耳目。”
  沈浮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手中拿着的折扇“刷”一声开了。
  “你也配本少爷赏脸,你是多大脸!”
  说着,摇着扇子仰着下巴走了,留着那男人弯着腰“是是是”也不觉羞怒,笑得仿佛得了什么赏赐,直叫街边看到这一幕的人摇头叹息,且可惜了京城第一美男子那张脸。
  
  马车里,苏惠然捂着胸口“咚咚”直跳得欢的心脏,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然后便又觉得自己挺傻,此时的沈浮还只是侯府少爷,并不是八年后的那个令西北蛮族闻风丧胆的沈将军,再则,他也不认识她,她更未做什么不好的事,为何要躲?
  细思自问,大概还是因为沈将军的名头太盛,让她不由自主便产生了敬畏之心。
  轻咳了一声,苏惠然端正了表情,转头见绿珠脸上写满了“我家小姐要跳进火坑”、“我家小姐要被混蛋欺骗了”类似深深的担忧,顿觉再解释“她对沈浮并无甚想法、沈浮对她亦是如此”也是枉然,于是叹气,伸出手指戳了她的额头。
  “瞎想些什么,快些下马车。”
  
  沈浮自然是已经不在原地,苏惠然下马车的时候偷偷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没看到人,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天晚上她怎么就没生出一丝一毫的敬畏、害怕来?难道是已经被吓傻了?想想那晚的经历,苏惠然的心情不免又灰暗了些许,这些并不愉快的回忆她还是少记起,只需记得是沈浮救了她便好。
  
  “小姐,大家都说那位沈少爷长得俊俏!”绿珠跟着她身边,望了望四周,见没有人近着她们,便悄声说道。
  “嗯?”苏惠然看了她一眼,那仿佛做贼一般的表情顿时让她有些想笑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想听她继续说些什么。
  “沈少爷在侯府那般得宠,身世又好,可是都二十了,还没有娶妻,还不是……”觑了一眼苏惠然,绿珠继续道,“还不是因为沈少爷太多情,听说妾室都已经有十几房了,这不算,还有通房的美貌丫鬟,爱出入烟花酒巷,纨绔不思上进,哪家的小姐嫁一个这样的夫君都得哭着过日子!”
  沈浮这说好听了是多情,说难听了就是风流好色,听说沈浮的爹,侯府的二老爷在沈浮还未出生之时便因体弱得病去世了,沈二夫人对沈浮这个遗腹子是疼宠到没了边,就是天上的明月星星,他要都愿意给摘,更何况是几个妾室。
  
  苏惠然自然是听说过沈浮的这些传闻,或者说,整个京城没有哪个是没有听说过的。她以前虽然不爱凑热闹,但各府之间来往拜访也免不了,偶尔京中那些小姐们聚在一起她有几次也在旁,听她们说起沈浮时,总是半钦慕半厌恶。
  钦慕少年郎君俊俏无双,又厌恶对方多情无定不愿心系一人。
  但事实,整个京城又有谁了解沈浮?如他真像传闻那般纨绔,又怎能成为战场上战无不胜,智计百出的大将军?
  
  苏惠然听着许久未曾听到的这些流言,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想当年她也是对此深信不疑的人,便觉有些羞愧。
  绿珠见她摇头,还以为她是对此都不以为意,顿时急得直跺脚,口不择言道:“沈少爷比小姐您都大了五岁了,也太老了,真不适合您!”
  苏惠然一听到老字,再想到刚见到的沈浮那张俊美的脸,顿时又要忍不住笑出来,她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绿珠是一个这么有趣的丫头。
  只是面上她还是板了脸,教训道:“胡说些什么,你家小姐的名声都要毁在你嘴上了!”
  绿珠顿时不敢再说。
  
  就这会儿,苏惠然带着人入了聚宝楼,直接点名要找掌柜。在京城地界,贵人遍地都是,小二哪敢小瞧任何一位客人,再加上开店营生就是为了一利字,一看苏惠然带着丫鬟的样子便知是位大家小姐,立马去将掌柜请了出来。
  绿珠将捧着的小匣子递到掌柜手上。
  苏惠然道:“请掌柜的过目,这块玉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不幸裂了一道,不知贵店有无能工巧匠可修补,最好是在玉的外圈用赤金包裹一圈?”
  
  掌柜的看了看,笑着道:“我们聚宝楼的师傅都是巧手,依我看应该是可以做到小姐的要求,不过,为不出意外,这块玉是否能拿到后院给师傅看一眼?”
  苏惠然想了想,点头同意道:“自是可以,旁的要求也无甚,如若做不了也无妨,只要不伤了玉就成。”
  掌柜让小二拿了匣子去了后院,很快又捧了回来,传话道:“大师傅说,可以做到小姐的要求,保证不会伤到玉本身。”
  苏惠然经历诡异,这块玉碎的时机又刚好,又是祖上传下来的玉佩,不由得她不多想,此时听到说能修起来,顿时也高兴起来,和掌柜谈妥了银钱,又留了苏府的名号,倒是放心地留下玉出了聚宝楼。
  
  初夏的阳光正好,灿烂又不会让人热得流汗,此时日头还未到中天,离用午膳还有些时辰,苏惠然已经多年未在京城的街上走过,一时也不想回去,便拉着绿珠四处走走看看。
  京城自然繁华,吃用玩乐各种买卖都有,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开始买,手里的银子不停出去,苏惠然默默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小私库,只有每月的月例银子攒下的一点,府里不会少了她的吃喝,但还真经不住她想做些别的什么。
  她记得她亲生母亲是留了庄子和铺子给她的,只是她从未经过手罢了,或许,她该回去先问问李妈妈?
  
  “五小姐,前面不能再过去了!”
  给苏惠然驾马车的车夫是帐房管事家的侄子,对苏家一向忠心得很,此时他见苏惠然沉思着一路往前走,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苏惠然回过神,往前看了一眼,前面大街并无什么异常,为何不能过去?
  
  车夫老实的脸上涨得有些红,小声道:“前面拐个弯就是烟花巷,小姐离远些为好,万一碰上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回去夫人非扒了小的皮不可!”
  苏惠然恍然点头,原来她们不知不觉都走到这地儿了,这边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她还是避开为好,万一倒霉真出事,被扒皮的还能少了她自己?
  一行人转身往回走,看天色,也该回府用午膳了。
  
  绿珠今日里眼神是真好,嘴也是真快过了脑子,她将要转身之时,突然看到了某个身影,忍不住“咦”了一声。
  苏惠然自然是跟着看了过去,只见前不久才看到的那人正摇着他那把折扇从巷子那头走出来,脸上还挂着笑,身边多了个之前没见过的小厮打扮的少年,正围着他打转,一脸苦相似快哭出来,与他自在自得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对比。
  
  只是,这一大早的就从烟花巷出来?
  这位未来的沈将军似乎也太有兴致了一些!
  苏惠然心想,他总归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的吧?
  绿珠“呸”了一声,轻声嘀咕:“好色之徒!”
  这一会儿时间,沈浮已经到了近前,一双眼儿转了一圈,落在苏惠然身上。 正文 相遇(三)   如若说陌生,苏惠然对沈浮应该是熟悉的,毕竟他可是唯一背过她的人,且俩人还死在了一处。可若说熟悉,除了远远见过沈浮几次,那天晚上天色黑暗,她还真没有将他看得清楚,对他的人更没有太多了解。
  有风吹来,轻轻拂过面颊。
  苏惠然与他的视线对上,不知怎地心就静了下来,眼前这人与那天晚上救了她,说着拖累了她,却在死时还护着她的沈将军重合了起来。
  命运真的是神奇!
  
  苏惠然侧身往路边让了让,示意沈浮先行。
  沈浮也不客气,直接向前便走,经过苏惠然几人时,却是十分正经地道了句谢:“多谢这位小姐。”
  苏惠然没想到他会对她说话,眨了眨眼按下疑惑,也不好说什么,只微微曲膝行了一礼。
  
  跟着沈浮身边的小厮只十五六岁的样子,看着挺机灵,边跟在沈浮身后,边频频回头,好似苏惠然几人脸上长出花来了,眼中的惊奇一点也不掩饰。
  走在前的沈浮似乎脑后长了眼睛,突然回过身来,小厮没想他突然停住脚步,差点一头撞进沈浮怀里。
  “啪”一声响,沈浮手里的扇子毫不客气地砸在小厮脑袋上,口中斥道:“不好好走路,你瞎看什么?”
  说着,“啪啪”又是几声连响。
  
  小厮抱着脑袋一脸苦相,连连求饶:“小的知错了!少爷快住手!”
  沈浮终于满意了,收回了手,一整衣衫,“唰”一声将扇子打开摇了摇,道:“:下次再这样,罚你三天不准吃饭!”
  小厮不敢反抗,嘀咕道 :“三天不吃那不得饿死了,少爷直接饿死我得了!”
  沈浮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小厮顿时皮一紧,赶忙谄媚地笑道:“少爷,我们赶紧回去吧,新来的锦儿姑娘和宝珠姐姐都打起来了,夫人被气得快厥过气去,让您赶紧回去呢!”
  俩人逐渐走远,沈浮的声音传来:“四儿,少爷我说过多少次了,她们打累了自然会停下来歇歇,夫人那里请个大夫就是了,少爷我回去有什么用,是会劝架还是会看病?”
  小厮四儿又开始围着他打圈,看着都可怜。
  
  绿珠伴在自家小姐身侧,自然也听到了那话,拉了拉她家小姐的衣袖,道:“沈少爷也太不孝了!”
  苏惠然看着那背景不说话,她记得清楚,那天晚上,沈浮的夫人带人围着他们时,沈浮说过,他与沈家二者只能存一。这应当不是一句气话,内里必有隐情,也因此,苏惠然并不像绿珠及其他人一样,对沈浮除了感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外,便觉得上天不公,为何给这样一个人如此出色的外表。
  如若有机会,她该多关注一些宁国侯府的消息,万一有什么有用的,她告诉了沈浮也算是报他的恩情。
  苏惠然如此想着。
  
  短暂的相遇不提,就此打道回府,一路无事。
  苏惠然入府走的是东偏门,平日府里的几位少爷、姑娘出入都习惯走这门,她也不例外。
  苏府自苏明诚的官一级一级往上升,这院子也一进一进地往外扩。苏明诚身为嫡长子一家之主,自住了主院,因苏老太爷还健在,苏明修自然也未分家出去,占了苏府的另三分之一的院子,也未起墙隔开,前头的院里还住了苏明诚养的幕僚和拜在他门下的几个弟子。
  苏惠然姐弟兄妹才四人,人少院多,便各自占了一个小院。
  
  前院与后院是隔开的,平时都有管事婆子们看门,苏惠然今日里进门时,却未见人影,大中午的还落了锁,唤了两声也未有人来开门,心里便觉着有些奇怪。
  后院也并不是只这一条道,只这里最偏僻清静,离她的院子最近,她才走得最多。也不知管事婆子干什么去了,站着等也不是事儿,苏惠然便带着绿珠准备换条道。
  另一个门与这边隔着个小园子,还属前院,平日里苏明诚俩兄弟偶尔也会在这里小坐赏景,亦或与人品茶。
  
  苏惠然走到园子里,看着熟悉的景色,脑海深处的记忆突然明晰起来。
  以前有位小姐出门回府,遇管事婆子不开门,便换门而入,又巧在园子里偶遇了一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还一心求上进的书生,然后这位小姐知道了这个书生是她爹的学生,俩人渐渐有了接触,这位书生对小姐生出了爱慕之心,一心求娶,终于感动了小姐和她的父亲,成就一双好姻缘。
  苏惠然在一株早开的紫薇树前停了脚步,这一段发展还真是太过熟悉了,曾经她多少次心怀感激,觉得能遇到赵行是上天对她最好的眷顾,甚至对那个擅离门房的管事婆子都心怀感激。
  只是如今看来,不管换了哪日出府,她总会这么巧遇到管事婆子不在!
  
  赵行!还真行啊!
  苏惠然原本只怪自己瞎了眼,嫁错了赵行这么个小人,现在看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她只是只傻傻钻进陷阱里的傻兔子!
  如此一想,简直是新仇旧恨,和着那七年里的遭遇一起涌上心头,苏惠然此时恨不能拿了菜刀出去,直接将赵行这个小人剁了喂狗!
  
  “五小姐!”
  突然一个圆脸丫鬟急急跑来,拦在她面前道:“何妈妈刚拐了脚,听得小姐在唤开门,便叫了奴婢给您开门,差点害五小姐多绕了这许多路!请五小姐责罚!”
  苏惠然的一腔怒火总算是因这个小丫鬟的出现,熄了不少。只是,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丫鬟,她皱了眉:“你是哪个院子的?”
  圆脸丫鬟笑嘻嘻的,回答道:“奴婢是何妈妈的远房侄女,才来府里不久,现在跟着何妈妈身边做事,五小姐唤奴婢云儿就是。”
  整个苏府丫鬟、婆子上百人,苏惠然自然没法一一记清,只是印象里她真不记得,这个门房的何妈妈有个侄女来府上做事。
  小丫鬟云儿比绿珠还小几岁的样子,一脸讨喜的样子,倒也不招人讨厌。
  苏惠然看了她两眼:“你倒是认识我?”
  小丫鬟点头:“回五小姐话,何妈妈都有说起过各位主子的样子,所以云儿一下子就能认得出来。”
  
  说话间,苏惠然憋在胸口的那股子怒火倒是完全熄了下去。她已经在赵行这个人身上毁了一次,如今但求再无瓜葛。
  如是想,但避总归是避不过一个有心人一世,除开今日,他日还不知道会遇见何种“偶遇”,还不如一次让人死了这条心。
  
  苏惠然打发云儿,道:“你回去吧,我从另一个门走,正好看看园子里的景色。”
  说着,便带着绿珠往园子里走去。
  “五小姐……”云儿突然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去看着她,云儿张了张嘴,好似不经意地道,“刚才奴婢似乎看到园子里有位不认识的少爷在里面。”
  这个云儿……
  苏惠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在她惊讶的目光里,带着绿珠走了。
  
  园子深处,有座精巧的六角凉亭,亭里桌椅俱全,有时苏明诚还会拉了人在这里手谈一局,可见景色是不错的。
  此情此景,如再站一位翩翩少年,穿着儒衫,埋头作诗,总能让人的目光停驻片刻。
  苏惠然自然也是看到了在亭中的赵行。
  
  赵行察觉到脚步声,停笔抬头,忽然一阵风拂过,墨迹还未干的宣纸便如蝴蝶般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卷,落在苏惠然身前不远处。
  纸上写着一首诗,苏惠然扫了一眼,果然与她上次看到的一般无二,想来这首诗也是准备了许久的“诱饵”。
  上一次,苏惠然捡了这张纸,还觉得少年郎君文采不凡,如今再看,只觉得这一自破诗也不知道磨了多久才写出来的,还有就这副皮相,和沈浮比起来差得远了,更别提内里,实则天差地远!
  
  赵行此时放下笔,看似着急地从亭中出来,对着苏惠然就是一礼,道:“在下赵行,乃苏先生门下弟子,在这习诗一时未察,唐突小姐了!”
  苏惠然简直想冷笑出声,使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反驳回去,只道:“唐突倒未必,只是天下学子如都像公子这般挥霍,还不如不读书也罢。”
  那好好一张宣纸,只写了四行字,个比个的大,别说练习作诗,就是要裱起来也嫌装不下,赵行还真怕她瞎看不见他的“才华”!只是他也没错,当时她还真瞎,才看上他!
  
  苏惠然带着绿珠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赵行僵直了身体,站在那里对着那首诗捡也不好,不捡也不好。
  许久,一只纤纤素手将纸捡了起来,带着一缕香风,交到赵行手中。
  “赵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五妹妹就是这般性子,实则对公子并无恶意。”
  一身素衣的女子,柔弱温柔,直叫人心中升起一股欲将之好好护在羽翼之下的想法。
  赵行伸手接过,脸上表情倒是恢复了正常,他有礼地道了一声谢,也不多说话,便避嫌地退了开去。
  女子看着他的背景,直到再看不见,才轻轻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小姐?”
  绿珠在草丛中找到了苏惠然丢的一只耳坠子,见苏惠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唤了一声。
  “走吧。”
  因发现丢了耳坠才折回来,没想还看到这么一出戏。苏惠然接过耳坠捏在手中,她还真不知道,原来苏惠琴不是守寡后才看上了自家妹夫,而是从一开始就对人抱了心思。
  如此也说得通了,她嫁到赵家后过得艰难,却只有苏惠琴记挂着她这个妹妹时不时来看她,当时她还感激于姐妹之情,没想她还是傻得到底了!一个赵行,一个苏惠琴,俩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正文 噩梦   
  苏惠然回到自己的小院时,院里静悄悄一片,她抬眼看着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一个没少,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竟没有一个将她话扔在耳后的,也是稀奇。
  毕竟在她的院里当个大丫鬟,还不如去苏夫人跟前当个小婢女来得风光,她罚她们也是想存着去了几个心思太过的,留着老实胆小的用着省心的目的。
  不过很快苏惠然便知道了其中原委。
  
  李妈妈听到声音,板着一张要训人的脸从屋里出来,看到苏惠然时,立时换上了笑脸。
  “哎哟,五小姐,您回来了?都快过午膳时间了,都该饿过了,赶紧进屋来!饭菜都热着呢!”她迎了上来,来扶苏惠然的手臂。
  跟着李妈妈身后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比李妈妈略高半头,一脸福相,此时脸上有些尴尬,见了苏惠然立即抢了上来,状似不经意地将李妈妈挤到一边,道:“我的小姐,您怎么回来得这般晚,可叫人担心!”
  苏惠然瞧也瞧她一眼,避开她的手,自顾着走进屋里,边问李妈妈道:“院里的丫鬟婆子可是您束着她们?”
  李妈妈点头道:“五小姐要罚她们,奴婢自然是要好好替小姐看着,她们要走也得等小姐罚过了才能走!”
  
  早上苏惠然留了话就出了门,李妈妈回来时见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一问几个小丫头便知是怎么回事。她家五小姐终于能够强硬起来,她是万分高兴,于是被罚的丫鬟婆子便倒霉了,有跪得受不了想偷懒的,也有仗着苏惠然一向心软想阳奉阴违的,更有想去夫人面前哭诉一番,换个“好差使”的,李妈妈直接放话,将人平日里伺候不尽心之处一条一条数落出来,然后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到夫人跟前说道说道,看夫人会不会发卖了她们?
  顿时,别有心思的丫鬟婆子们都老实了,要说五小姐毫无原由地责罚她们,就算到了夫人那里,她们也不会怎样,正好还可以换个院子,说不定还能到油水足又体面的差使。可若是犯了错被送到夫人那里,为规矩面子,夫人也不会轻饶了她们!
  一时间,这些人对李妈妈也是恨极了,这个死老婆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眼睛倒是尖利!但也只得心里骂骂,没有丝毫办法。
  
  苏惠然点头,道:“就这般吧,跪得也够了,让她们都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如果再犯错就按府里的规矩来办。”
  李妈妈应了一声,喜滋滋地出去传话了。
  苏惠然在桌前坐定,午膳早就备着了,天气热了,饭菜温度倒是正好,苏惠然不急不缓地吃完,才对着一直站在屋里的妇人道:“奶娘平日里也忙,这里不需要你伺候着了,先下去吧。”
  妇人顿时更加尴尬了,她身为小姐的奶娘,不在小姐跟前伺候着,还能忙些什么?说出去都叫人笑话死!
  “五小姐……”
  苏惠然不想听她说什么狡辩的话,直接挥手让她下去。
  奶娘脚下踌躇,只看苏惠然看也不看她一眼,只能一脸不快的走了。
  
  苏惠然这时才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冷漠地眨了眨眼睛。她的奶娘是苏夫人为她挑的,本姓王,虽是照顾着她长大的,可是一心忠于苏夫人,这些年,她这边有什么动静,苏夫人第一时间便知晓,都是拜她所为,她想将人处理了却并不容易,暂时也只能疏远她。
  李妈妈回到屋里,见王氏已经不在屋里,表情一松。
  “五小姐行了及笄礼,果然是长大了许多,越来越有夫人当年的气势。这王氏没按好心,小姐疏远她是对的!还有那些丫鬟婆子,小姐是该给她们立立规矩,叫她们知道谁才主子!”
  苏惠然点头,道:“这些个人天天杵在眼皮子底下,我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舒心一些,只是怎么立规矩,这些人的心还是不在我们院里。”
  “五小姐您心里清楚就成,咱们也不求她们的忠心,只求太太平平将日子过下去,不让人随意欺到头上,等到小姐定了夫家,将来能管好夫家的内宅才是正经,现在□□些丫鬟婆子就当练手,到时要有忠心地带几个过去,心思太杂的,就让她们留在府里。”
  李妈妈已经在打算以后的事了。
  而说到夫家,苏惠然眉心微皱。
  
  午膳后,苏惠然小憩片刻,只是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原本被压在心底的过往,似乎因为赵行的出现,又被强行翻了出来。
  就是这一年,她十五岁,刚过了及笄礼,不谙世事,正巧遇上了赵行,被这个长相俊秀的书生用热烈的目光追逐着,渐渐生出了异样的感情。
  
  赵行原是江南人氏,家中世代行商,虽然可以说是富甲一方,但商人地位总归低贱,到了赵行这一辈,半数子弟弃商从文,想要博一个功名。其中就数赵行最为聪慧,也最有出息,拜到了苏明诚的门下。
  原本以苏惠然侍郎府嫡女的身份,压根儿不会下嫁给赵行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商人之子。当时的苏惠然不懂,而苏夫人时时跟她说起,女子嫁人就该嫁个对自己好的,不该太在意身份地位等俗物,彼时还天真的她,真的还将这些话听入耳中记在心上,更觉得赵行是个良人。
  而她爹也不反对,一切都顺利得异常,赵行求了亲,苏家答应了,次年她便嫁到了赵家,成了赵家妇。
  直到后来,她困在赵家后院,翻来覆去地琢磨着,终是想明白了一些,她爹看中了赵行身后赵家的富贵,而苏夫人只要她不在眼前碍眼罢了。
  
  原本,不论真相如何,至少这场婚事让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所求,只是现在看来老天爷大概也是垂怜苏惠然的,让她经历了苦难,看清了真想。
  在大婚那日,赵行的亲舅舅太过高兴外甥的“出息”,喝多了酒一头摔进了赵家的莲花池里,就这么给淹死了。
  这是赵行的亲舅舅,苏惠然婆婆的亲兄长,在大喜的日子里死在了赵家,简直太过于不吉利。
  再加上赵行这位舅舅并不是行商的料,每每营生都亏损银钱,日子也算是靠着赵家才过得吃喝不愁,此时他这位当家的一死,赵行的舅妈就急了,少了这份血脉联系,以后与赵家的联系必然是要淡薄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人是死在赵家的,她也不多想,顿时在赵家就开始哭天喊地,无论如何都不肯走。
  
  赵母失了兄长,又被嫂子哭闹,一肚子的悲与愤没处撒,自己的儿子舍不得责怪,最后只能怪到新媳妇头上,命硬的扫把星,这名直接扣到了苏惠然的头上。
  那日,苏惠然在新房里独坐到天明也未见新郎官,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告诉她。这还不算,接着赵母更是以儿子要为枉死的舅舅守孝为由,一年都没让儿子儿媳圆房。
  那时的苏惠然被一串的变故弄懵了,如此一年,苏家无人为她撑腰,赵家便更加肆无忌惮,赵母更是将兄长家的这位侄女接到府上,放言等孝期一过,便让赵行娶她为平妻,毕竟这位姑娘原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守孝三年,这不都成了老姑娘,赵行不负责谁负责?
  
  因着这事,苏惠然与赵行第一次争吵,却以赵行打了她一巴掌而结束。从此,苏惠然再也没让赵行进过房间。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慢慢变成了熬,那位表小姐还是嫁了进来,生下儿子。赵行需要苏府姑爷的身份,不敢太过于逼迫苏惠然,而苏惠然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一直没有与赵行和离,直到她撞破苏惠琴与赵行的好事,才彻底清醒过来,又得知绿珠和李妈妈都是被害死的,根本不是死于意外!
  
  苏惠然从未这般恨过,她恨赵家的人,更恨她自己,她想过去买了□□,和这些人同归于尽,为绿珠和李妈妈报仇,但一想到还有青素,她就犹豫了,她不能让青素陪着她一起死!
  于是便有了和离而归。
  
  苏惠然终于从梦靥中挣扎出来,心口抽痛,她捂着胸口喘息了一阵才缓过神来。
  纱帐外日头渐西,一日便要这般过去了,过去的不甘和愤怒还萦绕在心头,苏惠然不断提醒自己,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当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正文 婚龄   接下来几日苏惠然过得波澜不惊,晨昏定省,每日里早早到她爹苏明诚和苏夫人徐氏那里问个安,然后去老夫人那里坐一会儿,听徐氏和她二婶说起各府间的趣事,然后再回自己院子里,绣绣花、看看话本,打发一天的时间。
  苏夫人也请了女夫子教授一些课业,但实在也教得十分随意,三天打鱼两天晒是常有的事。苏惠然自觉学到的东西,还没有后来在赵府学的东西多。她默默观察许久,表面她们大房几个姑娘学的都一样,实则苏惠瑾则不然,平日里有徐氏带在身边,且她身边另有教习嬷嬷在管着,看样子还异常严厉,大概是特地请的宫里出来的老人。
  总算这也未出苏惠然意料之外,如若苏惠瑾规矩、才情样样不行,八年后她怎么能与太子家的六郡主交好,又怎么能得太子三子的青睐?
  
  转眼便是半月时间,苏惠然因那日的噩梦,有了急迫感,只是身为女子,一无本事,二无家人照拂,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她思来想去,也未能找着一个好的出路,暗怪自己也是没用,多活了那许多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再则想到家人,苏惠然也是感叹,她娘当年嫁给她爹也算是下嫁了,原本她也该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小姐,即使没有父族庇护,就凭她祖父当朝丞相之名,便无人敢轻易惹她。
  可惜,她祖父当年十分有才华,却因是庶出而受族中嫡系排挤,不得已最后分家而出,彻底脱离了出来。再后来入朝为官,无依无靠走了孤臣之路才得了皇帝重用,却因年少时积下的病根,在独女也就是苏惠然的母亲去世后便也大受打击,不久后长辞与人世。独剩下老夫人,苏惠然的祖母一人,过没几年也抑郁而终。
  也因为如此,苏惠然除了苏家再无一个亲人,她祖父当年极少几名弟子和朋友也不好将手插进苏家的后院中来,这也是曾经苏夫人敢将她下嫁给赵行这个商贾之子的重要原因之一。
  同时,经过那几年,苏惠然也明白,一个没有娘家撑腰的女子,想要在夫家立足真是千难万难,要前世修了多少功德才能遇上一户真心疼爱于她的好人家。
  
  不怪苏惠然想得多,这几日里,去老夫人那里请安时,苏惠然的二婶时不时提起谁家的夫人托了人来递话,谁又说起谁家的家风正,子侄出息等等,恨不能马上将府里几个姑娘的婚事都定下来,怎能让苏惠然不急。
  重活一世的惊喜,让苏惠然差点都忘了,现在的她还未成亲,正是许嫁的年纪,也就是说,她可以不嫁赵行,但是她一定会嫁人!
  如果说在赵家大宅里的七年,让她对赵行完全失望,那么成亲后的这七年,她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就是让她对嫁人一事失望。
  
  并不是说天下就没有好男儿,只是入了后宅,侍奉公婆,亲待姑嫂,生儿育女,这都是身为女子的责任,而辛苦操持这一个家,还未到人老珠黄,便要面对枕边人的三妻四妾,江南繁华,规矩也不如京城重,甚至宠妾灭妻的也不少见。
  既如此,这女子嫁人到底所求谓何?
  曾经的她,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千挑万选了赵行,最后赵行用行动告诉她,她瞎!
  再来一次,苏惠然倒是考虑过找一个忠厚老实,她能拿捏的,只是一想到如若要与一个陌生男人睡作一处,简直浑身都颤了起来。
  她做不到!她不想嫁人!
  
  “五妹妹,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母亲唤你都没听到?”苏惠琴伸手轻轻推了推苏惠然的胳膊道。
  几人刚才老夫人院里出来,边走边说着话,苏夫人徐氏说起二房的婚事,正问了句什么。
  苏惠然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笑道:“正看这院子里的花开得花团锦簇,想着如若现在能出去走走赏赏景,应该美得很!”
  苏惠琴柔柔一笑,道:“五妹妹说的是,现在出去赏景正好,再过些日子就该热了……母亲刚才说,五妹妹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想问五妹妹喜欢怎样的人?虽说成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母亲说了,还是要看你自个儿喜欢。”
  苏惠琴细声细语地说着,虽说的是妹妹,但自己脸上也是红云浮现,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羞涩少女。
  
  闻言,苏惠然顿时觉得这满院的景色都入不了眼了,冷淡道:“长幼有序,要说嫁人也该是三姐姐在前才是。”
  “五妹妹,好端端的说你,怎么又扯到我头上……”
  苏惠琴的脸更红了,平日做惯了的埋首怯懦,此时看来却带上了几分羞涩的妩媚。苏惠琴比苏惠然大一岁,实则也没差几个月,俩人相比,苏惠琴更像一朵更早盛开的鲜花。
  苏惠然感叹一声,等再长开些,苏惠琴的美貌便是再也挡不住了。
  
  苏夫人徐氏笑着道:“我们家的俩位姑娘都害羞了,好,这便不说了,母亲替你们好好掌掌眼,到时候有好的,绝不便宜了别家。”
  跟着伺候在侧的丫鬟和妈妈都笑了起来。
  然后,她仿佛是不经意间般露了一句,道“就是老爷的那几个弟子也不错,人品可靠,相貌堂堂,只可惜还没取得功名,家世也平平,虽说我们苏府不差这些东西,但总归身份上差了些,我们家的姑娘配着有些委屈了。”
  仿佛有些可怜地叹惜一声。
  
  一行人慢慢走着,苏惠然故意落后了两步,此时听到她的话,顿时心中冷笑了一声。
  这些话到底说给谁听的,她心里有数。再加上前面那几句话,如果真心想让她们俩嫁得好,私底下有什么不能问的,为什么一定要当着这么多丫鬟婆子的面?相信过不了半天,整个苏府都该知道了,苏夫人对待前头夫人的孩子和庶出的孩子,都疼爱有加,果然大度和善,轻飘飘几句不用兑现的话便博个好名声。
  视线里瞥到苏惠琴两只手抓着块帕子,不停绞着,苏惠然轻轻摇了摇头,这辈子没有了她,不知道苏惠琴是否能嫁与赵行?
  虽然赵行也不是个东西,但想起苏惠琴上辈子所嫁的那人,相比赵行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了,何况看样子就知道苏惠琴心悦赵行,无论赵行人品如何,或许在她眼里都是好的,不能怎会以守寡之身与身为妹夫的他偷情?
  
  一路走着,院中各种花香气四处飘散,时而浓烈,时而淡雅。
  苏惠然的思绪再次飘远了,曾经的苏惠琴比她先出嫁,嫁的是现在的吏部尚书的嫡次子,如果不是那位少爷被歹人打坏了脑子变得痴傻,以苏惠琴庶女的身份绝对是一门高攀不上的好亲事。
  婚后不久苏惠琴怀过一次身孕又意外落了胎,后来再也没有怀上过。等到老尚书过世后,不喜她的婆婆就替儿子作主将她休了。消息传到江南赵府,苏惠然还替她难过了一阵,不过苏惠然也听人说起过,当年那位少爷不仅是脑子被打坏了,就连子孙根也被废了不能人道,尚书夫人之所以会休了儿媳,还不是因为怀疑她与人私通才怀了孩子,这才容不下她,然实则具体内情如何,传言甚多,也不知是真是假。
  
  苏惠然想得有些出神,等到苏夫人徐氏回了院中,让她们各自回去时,她才回过神来,上前道:“禀过母亲,明日女儿想去城外寺里上香祈福,今日听到母亲说起婚事,想来女儿们以后能孝顺于双亲膝下的日子越来越少,双亲抚养儿等长大成人不易,女儿想去佛祖座前诵经百日,祈求佛祖庇佑,以报双亲生养之恩万一。”
  苏夫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若有所思,很快她便欣慰地点头:“惠然孝心可嘉,带妥了伺候的人便去罢。只是百日似乎长了些,不要累着自己。”
  苏惠然点头应和,退下,端是母慈女孝,叫人好生羡慕。
  
  出了主院,苏惠琴看着苏惠然走得飞快的背影,想了想追上两步。
  “五妹妹,你明日里真去寺里祈福?”
  苏惠然看着她,道:“自然是。”是,但不只是去祈福。
  苏惠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双眼不敢看向苏惠然,只敢盯着路边的石子。
  “无事我就走了。”
  苏惠然没有耐心与她玩猜心思游戏,说完看她还不准备说,便转身离开。 
  
  “五妹妹,你路上顺利!”
  苏惠琴见她走了,才又急急忙忙上前说道,只是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勉强。
  苏惠然冲她颔首,这次是真走了,明日出门,她还要准备许多东西。
  直到回到院里,绿珠叽叽喳喳问她要带些什么,明日准备穿哪些衣物,戴哪件首饰,她才想起来,苏惠琴说不出口的话,不会是怀疑她出府是为了与赵行私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