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生的女人   每一次回首,你会发现,熟悉的街道总会有陌生的风景短暂停留;好巧不巧,每一次回首,你还会发现,陌生的风景总会粘附着你曾经熟悉的身影要走不走;呆怔的功夫,一场雨悄无声息飘落;天不黑,为何你会忘记回家的路,而今一切不存唯有岁月留痕,怅然若失的你孤独地走过长街,饮泣在黎明前的黑夜……   只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刚下火车就被人盯上,我连续甩她几条街,她始终跟在我身后膏药似的摆脱不掉。着急上火的我一气之下拐进幽暗的小巷,心想,她若是敢进来,一定要她好看,凭我一米八几的个头收拾起她来岂不是小菜一碟。不知死活的她竟然跟着来,我冲上前去质问:“你是谁?为何一直跟着我,劫财还是劫色?”   她笑吟吟看着我,“你想租房子住,没有合适的,对不对?”   我诧异问:“你怎么知道?”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去过几家房屋中介,有几次还是被人家轰出来。”她笑了,模样还算动人。她凑过来,几乎靠在我的肩膀上,浓郁的香水味熏得我直打喷嚏,我慌忙闪身,夺路而逃。她动作异常敏捷,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腕,我挣脱三两下,没想到她的力气惊人,难道我碰见了传说中的灭绝师太。或许她看出我眼中的敌意,柔声说道:“我有一套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了,合适的话,租给你行吗?”   原来是这样,真是虚惊一场。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房子太好我不要,面积太大也不要,还有房租太高也不行。”她挥挥手,“暂且不谈,我带你去看看房子,满意了再说。”   心情变得凉爽起来,我开始端详起面前的女人。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一件灰色风衣松松垮垮罩穿在身上,不像是女人装,倒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破烂。头发熏染成金黄,乱蓬蓬,不够齐整;两只眼睛灰蒙蒙的,如同涂过一层油蜡。或许是不适,右边那只眼睛始终流着泪水,吧嗒吧嗒,沿着鼻翼往下滴。这一副尊容,黑夜里冷不丁见人会不会吓死。   大约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她狠狠跺脚,“瞅啥呢?走吧!”我收回思绪,心头一振,潇洒说:“阿姨,您前头引路!”   “说什么呀,人家至今未婚!”。   我苦笑不得赶忙改口,“老姐,你先请!”她回过头,揶揄说道:“俺有这么老吗?”   我有点不耐烦了,吼问:“叫什么好,总不能指鹿为马的瞎叫?”   她娇滴滴喊道:“叫我大嫚就好。”   我哑然失笑,真服了,这脸皮厚的针扎不透。“大嫚,走吧!”这一通啰嗦下来,洒家出汗了。   大嫚前面走得飞快,七拐八拐到了瑞昌路。我气喘吁吁跟不上趟,在江邮的地界上走路真是费劲,到处都是波螺油子马路,起起伏伏高低不平。我喘口气问:“大嫚,到了么?”   “快了,就在前面。”这位大嫚真是厉害,讲起话来宠辱不惊,气不喘,心不躁,真是活见鬼,我都快瘫坐下来了。这一番飞奔,终于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停下来,我勾肩缩背喘息好一阵,才支起身打量一下。   这是一栋四层的住宅楼,墙上的水泥大部分已脱落,只留下一圈圈灰黑色的泥砖,靠近楼的底层,由于绵绵阴雨,墙面上爬满了鲜绿的苔藓,咸湿的海风从楼顶飘过,老楼颤了颤,几乎坍塌灰飞烟灭。   我有点扫兴,就像溺水的人,拼命爬上一艘船,却发现这艘船已灌满了水,快要沉了。大约丧气的模样她也看见,她一声未吭兜里掏出一副墨镜架在脸上,将目光瞄上房顶。我顺着她的视角瞅过去,原来在楼顶有一只黑猫趴伏在那里,好像这只黑猫也正在注视着我们,目光阴恻恻的。我笑着说:“大嫚,你很特别嘢,看猫也要戴上墨镜,你不会是猫的天敌?”她没有理睬我,只是吸纳一声鼻子,“猫的位置,就是我要租给你的房子,两室一厅,没装修,房子不新,面积不大,正好满足你的条件。”顿了顿,她又说:“最后,就是房租的问题。”我摆摆手说:“你站在这里说话顶屁用,先到屋里看看再下定论,总不能比划两下子就把钱掏给你吧!”   她把墨镜拉下一截,死死瞅我一眼转身走了。我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最后,来到一堵豁了口的断墙边,她把衣襟提了提拧着肥硕的腰身爬进去。我大声嚷嚷,“这里就没有正门可走吗?怎么能像狗一样。”   “有,走后门不是近嘛!”   乍一听,有道理。   她在楼道口东张西望,怎么看怎么像做贼,确信没人发现,闪身进入楼道里。里面很黑,开始有点不适应,深一脚浅一脚爬行,到了二楼,情况似乎好一些,可以看清脚下的水泥台阶。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踩踏,早已把棱角给踏平了。四周的墙壁黑乎乎,如同被烟熏过,越往上爬,心里越嘀咕,连同额上涔涔冒出的汗水,觉得人生真是失败,不如狠狠心从这里跳下去算了。就这样摸摸索索、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到了四楼。   我把背包放下瘫坐在上面,说啥也得先喘口气。风从楼道里的窗户灌进来,说是窗户,另一扇早已不知去向,剩下的这一面也是破损不堪,随风荡过来晃过去,发出一声声怪响。这时,我在窗户边上发现一样东西,毛茸茸的,瞪着一双灰白色眼球,吓得我跳起来,大嫚也看见了,冷冷地说:“别怕,那是小美养的宠物。”   我慢慢凑过去,它拿眼睛瞟我一下发出凄厉的惨叫不见了。我冲过去探身往楼下张望,它不会是掉下去吧,看看下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堆乱草和石头,我回头看一眼山东大嫚,她面无表情,悄悄伸出中指,往上示意。我又探出头歪脖子往上瞅,一条粗大的黑白相间的尾巴像壁虎那样紧紧贴在屋檐上。   大嫚悉悉索索掏了半天才在裤兜的夹缝里摸出一把钥匙,她说:“本来有两把,另一把在小美手里。”   “等等!”我有些疑惑,“你两次提到了小美,小美是谁?”她神情有些恍惚,回答:“是前任租房客。”   我不放心追问:“她也拿着钥匙,万一我丢了东西怎么办?”   “不会的,小美不会再来了。然后,不过……”她吞吞吐吐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眼里惊鸿一瞥。   打开门,一股霉味夹杂着另一种说不清的味道迎面扑来。她站在门口,不肯再往里走半步,样子有点惶急,眼睛也不敢往里看,只是重复着说:“好了,好了,房子就这样子了,现在交钱吧!”   事已至此,我多少还有一点犹豫,心里想,如果房租价钱合适,权且凑合也行,总比流落街头要好吧。我问她多少钱?   “你有多少钱?”   不知何时,大嫚嘴里叼着烟,她猛吸一口喷我脸上,我躲开烟雾,捏了捏兜里的钱,已经被汗水湿透。现钱不多,大约两千块左右,还有几张零碎的毛票在另一个裤兜里。我把钱拿出来还没整理好被她一把抢过去,她连数都没数揣进包里。   “行了,这些足够。”说完转身就往楼下跑,我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拽回来,“合同呢?租房合同呢?是一年还是一天?不说清楚就跑。”   “当然是一年,合同在物业那里,我马上去拿。”停顿片刻,她指着靠里间那屋,“里面的东西不要动,过几天会有人来拿,你还是先住外屋这间吧!”话音未落,趁我不备她连滚带爬跑掉,好像大白天遇见了鬼。   我摇摇头走进屋里。里间的那扇门虚掩着,看得清有一双女人穿过的拖鞋红艳艳的。我喘口气定定神,感觉身体绵软无力又黏又滑,还是先洗个澡再说吧,我关上了门。就在关门的一刹那,一只枯藤似的手臂硬生生挤进来,长长的指甲几乎触及到我的脸。   我急忙拉开门,却与外面的人撞个满怀。她退后一步,虾米似的背耸动着,花白的头发,赤褐色面皮,眼睛却很生动,小小的两粒,深陷在眼窝里。尤其是眉毛,更是了得,大约是用黑木炭粗粗画过两笔,一高一低,像极了城隍庙里的土地爷。我忍住笑,她却心急火燎,一开口就像放鞭炮,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我一句也没听懂。   我叫了声:“大妈,你好呀。”   她想说什么又突然噤了声,瞅瞅我身后,看看我头顶,伸出手指指,眼睛里放大的恐惧。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大妈!怎么啦?”   顺着她目视的方向我抬头望,一截锈迹斑斑的铁管横贯两壁之间,中间部分像是承受不住过重的物体被压的稍稍弯曲。铁管之上就是黑乎乎的墙壁,此外也没什么。我说:“大妈,这是暖气管子,你不会连这个都不认识?”心里暗笑,老人家好愚。她突然攥住我的手,语速放缓,我也听懂了。   “你跟谁来的?”   “女房东。”   “呸!破鞋真是不得好死。”   “大妈,出了啥事情?”   “小伙子,你被她骗了,这房子不能住,你快走吧。”   “为什么?我觉得挺好的,我只给了她很少的钱。”   “好什么好,待会儿你就会哭的。”大妈自言自语嘟囔着说。她忽然俯在我耳边低语,“这屋里原来住着一位叫小美的女孩子。”   “是啊,是啊,这个我知道。”我频频点头,“大妈,我很想知道,小美她去哪儿了?”   老太太冷笑一声,“还能去哪儿?就在你身后。”   啊!我惊叫一声回头望,“在哪里?”   老太太又在那里瞎比划像个聋哑人突然遭遇了不测又不知该如何解说,指这,指那,最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像是来自地狱,小眼泡浮动起一层泪光,“孩子,你没看见?小美就在上面吊着。”   我开始察觉到不安,这老太太不会是神经病吧,或许这根这破水管真发生了什么故事。我想说句安慰的话,却突地跳出一句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的话,“大妈,你是不是该吃药了?”   老太太登时泪水奔流,那么小的眼睛里竟然水花四溅。我慌忙解释,“大妈,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糊涂了,该吃药了,不是骂你的话,人老了不吃药精神会错乱的,这是我二大爷说他自己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大妈哭的更厉害,止不住的泪水滔滔。我不乐意了,大吼一声,“别哭了,有事说事,没事哭丧这不是要人命吗?你看你老没老样哭没哭像,难看死了。”   别说还真吓住了她。她止住了哭又改为唱,就像农村老太太唱戏那样,嗓子眼儿里搁了一根马尾弦吱吱作响,音容悲戚的让人毛发倒竖。“多好的姑娘啊,又漂亮,又大方,见了我,大妈大妈地叫着,嘴可甜呐。我腿脚不方便,上班下班回来,总是为我捎米捎面,有时还做饭给我吃,小美呐,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我有点不知所措,搓着手,来回踱几步,追问:“大妈,你告诉我,小美到底去哪儿了?”   “能去哪,还不是那儿。”大妈又指向了那截破水管。我真是急得不行,“你快说呀。”   老太太根本不理我,比比划划,踮起脚尖在水管子底下拨拉着,声调悠长,“回来吧,孩子……”   这回我算是明白了,她是在收回死去的亡灵。小美看样子是已经死了,事情快要变得清晰,我的心开始突突的跳动,连呼吸也愈发困难。老太太突然转过身,脖子上不知何时缠绕一根绳索,她勒紧自己的脖子用力往上提着,长长的舌头也从口腔里伸出来,流着涎水,扯丝不断,她鼻孔洞开着,黑毛纠缠的鼻腔里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正文 凶宅夜未央   此时的我,再也无法支撑住,就像背后有人猛击一棍,令我瞬间晕厥。   不知过去多久,我又听到了老太太絮絮叨叨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哭声和骂声。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着,只不过涕水都抹在我身上。有几句我倒是听得很真切,“小美啊,你可不能怨我,他们那么多人抢你,我想留也留不住,还好,我在你兜里放了一把钥匙,你记得回家啊,今晚就回来吧。”   我睁开眼,惨白的月光从破损的窗楞里照进来,周围出奇的安静,一切仿佛都睡了。在大妈的背后,我见到一只灰白色的影子坐在秋千上兀自摇晃,看不清脸,眼睛出奇的大,有鬼火莹莹照着。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头发梢突地变得僵硬,人整个跳起来,哇啦哇啦喊叫着跑下了楼梯。   楼下的我稍作喘息,背后的恐惧一浪高过一浪,我的脚步变得迟缓又无力,循着来时的路我逃出小区。   黑夜沉沉,两旁的路灯散发着疲倦的光芒。我沿着瑞昌路向南走去,身后的法国梧桐被风摇落一地的树叶,噼里啪啦,紧追我匆匆的脚步。不知行去多远,来到一处位于山坡上公园。踩着柔软的草坪,跨过修剪整齐的冬青枝条,我进入了一座六角凉亭。   微弱的灯光下,一排木质躺椅,寂寞的角落里,上面堆满了生活垃圾,用手拂拂,手指不小心触碰到泡面调料包,黏糊糊的,我把手指含在嘴里,辛辣油腻,才发觉,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饥饿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身体立马散架,我瘫坐在椅子上。   不知过去多久,我身后方传来脚步声。回头望,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正踩着石阶,缓慢爬升。借着路灯的光亮,我看到了熟悉身影,一袭风衣,包裹着肥胖臃肿的身躯,衣领像狼的耳朵高高竖起,遮挡住大半面部,更不用说乱蓬蓬的发,红肿流泪的眼睛清晰如镜。   人生何处不相逢,只因缘深情浓。这句话也许不太合适,反正,我早已怒从心头生,一个箭步窜过去,大喝一声:“呔!还我钱来。”   声音洪亮如天雷滚滚,震的一对狗男女瞬间懵圈,男的干脆失足坠下,声声惨叫不绝如缕。女的也想溜走,我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女人哀嚎着哭喊,“大哥饶命,要钱给钱,要色给色,只求留命。”   呸!以为我是打劫的,不妨玩她一玩。我学着绿林好汉的口气断喝:“你有多少钱,速速招来。”这家伙贼精,听出我的声音,她怒气冲冲指着我的鼻子骂:“原来是你呀,你想吓死我,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干啥?”   “干啥,我吃饱了撑的,行了吧!”我没好气地回敬。接着,我把老太太的话原原本本讲给她听。她冷笑道:“你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我追问。   “她是我妈。”   我吃惊不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是你妈?如果是,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母亲,骂自己的女儿是破鞋。”   “你不知道,那房子要拆迁了,我妈想留给我弟弟,所以每次租房的时候她鬼话连篇万般阻挠,真真可恨。”   我这样的人是习惯于听慌话的,看着她,半信半疑,“是不是小美死了,死在了屋内?”   她一副苦涩的笑,“这也是我妈说的?小兄弟,人活着本来不易,死更是轻易不得,貌美如花的小美,说死就死了,糊弄鬼去吧!”见我不语,她说,“你回去吧,回去和老太太说,从今往后,赖良和她断绝母女关系!”   “谁是赖良?”我问。   “我呀,名字挺酷吧,虽然我姓赖,可是我有良心,哈哈。”说完话转身离去,临走又抛下一句:“小王八蛋,今晚大嫚本来有好事,全被你搅黄了。”   赖良走了,扶着哼哼唧唧的中年男人走了,我放松下来。虚惊一场,倒觉得这老太太多事了。这一晚上,唬的我团团转,差点没把我累死。想到这里,饥饿感又涌上来,还是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说。   汉阳路的拐角,有一家正在营业的拉面馆,灯火正旺。我推开门走进去,女店主正在看电视,脸面悲戚,似乎陷入悲伤情景剧里不能自拔。   我吆喝着“老板!来一碗拉面,外加一小瓶二锅头。”里屋走出一位回族男人,戴着一顶白色帽子,留着山羊胡。“抱歉!店里不允许喝酒。”   以前也听朋友说过,回族人开店不供应酒类,也不允许喝,觉得不甚理解。其实,私下里一想,也许是山东人喝酒黏黏糊糊,彻夜不散的毛病;也许是有些人喝酒爱惹事生非,借酒发疯。总之,种种原因吧。面很快就端上来,我三口两口就解决掉。走出门外觉得意犹未尽,似乎缺点什么。往前走几步,看见一家小超市,我推门走进去。老板娘是一位中年女子,身材匀称笑容可掬,尤其是一双大眼睛,让人忍不住多望一眼。当我拿着一瓶二锅头走出来的时候,她叫住我,“小兄弟,送你一瓶水兑着喝,这样不伤胃,我老公就是这样喝的。”我千恩万谢深深凝望一眼这位美丽而又多情的女人,在这盛夏的夜晚,让我感觉到人间尚存温暖。   回来的路上,我闷一口二锅头,热辣辣有点呛喉,连着喝几口,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我站在楼下,开始打量这座已沉睡的老楼,中间的几排窗户不翼而飞,张着口吐纳着夜的黑。我住的这栋单元楼,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一盏灯很像媚狐的眼睛冷冽有风情。远处,一栋摩天大楼拔地而起,辉煌的灯火映照天际,顶端的探射灯偶尔也会扫过这里,让人不禁有急景惆年的凄惶感。   我摸索着上楼,顺便又吸一口二锅头,陡增添无限的勇气。酒真是好东西,可以壮胆,可以玩命,让孤独做你的老朋友。我爬上四楼,家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声息。老太太大约知道我还会再来,始终留着门。我有点得意,暗想,我雷某人不是吓大的,从小轧钢炼铁夯大锤从未怕过谁。   我快速走进屋里,房间很黑,我摸索着前行。按常理,电灯的开关应设置在进门的位置,我上下摸了半天竟一无所获。不会是在里面吧。我这样想着,又在客厅的旁边搜寻,这回摸着了,我摸到了一截手臂,软软的带着温热。即使我喝了酒,即使我胆子已修练的钢镚硬,这一回还是吓得冷汗直流。我缩成一团,颤着声问:“谁?”   灯亮了。   昏黄的灯光底下,映照着老太太僵尸般的容颜,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有冷焰火一闪一闪。唯有酒可以壮胆,我掏出怀里的酒,一仰脖,咕咚咕咚猛灌几口,揉揉眼睛,血涌上头顶,我已不再害怕。   老太太鼓起腮帮子想说什么,我抓起她的手扔出门外。这下好了,一切回复安宁。我偷偷瞄一眼里间的那扇房门,门开一条缝,我又看见了那只红艳艳的拖鞋,似乎有人挪过位置,可就在此时,那扇门毫无声息关上了。   谁在里面?   天花板垂下一盏灯,晕黄的光照,墙壁斜印的背影,不知何处渗透进来的风,灯一摇一摇,影子却纹丝不动。   我的影子呢?   靠近客厅进门的一角,我的包安放在那里。我走过去把它拎起来,顺便拍了拍,烟瘴四起,抖落的不止是尘烟,还有未曾燃尽的纸片。我捡起一小片随手一拈,搁在鼻子尖,很熟悉的气息,冥纸的荒味。谁在祭奠谁?谁的魂魄曾经停留在这里。看着藕白色地板被烟熏过的暗褐色印迹,有一种不安从我心头升起,小美是人是鬼,是不是老太太故意设的局?   我苦笑。   推开我住的那间屋,拧亮灯,同样是晕黄一片。卧室里的那扇窗没挂窗帘,木质架框,玻璃出奇的亮。影子印在上面,头落在肩膀上,一边一个。左面的在哭,右边的在笑,中间的脖腔里噗噗冒血泡。吓得我赶紧把窗户打开,咣咣数声响,玻璃长出翅膀飞走了。我按耐住心跳把目光落在一张木制大床上,啥也没有,溜光水滑。暗红色的写字台,一盏台灯,一把油漆剥落的靠背椅子。我又看了一眼客厅,空荡荡连起码的家具也没有,好像被人洗劫一空,只有灯绳在那里兀自晃呀晃,   我点一根烟,狠狠吸一口,浓浓地喷出去,屋子里就有了烟火的味道。我又瞄了一眼那盏不时晃悠的灯,它竟然不动了,我分明看见一只纤细的手臂在那里扶着,我擦一下眼睛,手臂不见了。   我有些惶恐。   我把房门关上,脱掉上衣,瓶子里最后一口酒喝完,躺在了硬硬的木板床上。太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小美这个名字再一次浮上心头。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心里默念着两个字,小美,小美,尖锐地声音,似一根铁钎拖过划痕撬起我多年不愿再想的往事…… 正文 穿过忧伤的花季   在我年幼的时候,家的隔壁有一位姑娘,名字也叫小美。她家里有一棵银桂树,高不过房梁,却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到了秋天,白亮亮的桂花挂满枝头,那种香气像来自天外。   我和她住前屋后院,她前我后。我们在同一座小学,又同一个班级。整天花海徜徉,沾惹一身的桂花香,小美身上的香味浓郁芬芳。早晨起得早搭伴上学去,她从不叫我。哪用得着啊,小美出门来,树上的喜鹊喳喳叫,它在向我报信呢,家里的我三两口扒完饭,赶紧往外跑,院子里鸡飞狗也跳,我姐后面追着打,我跑得飞快,转眼间没了影。   出门往左拐,一棵大梧桐树下,小美站在那里,小小的人,面包样,香味滋润。惯常情形,她先是瞅瞅私下里有没有人,然后掏出一方手帕,里面是桂花糕,四方四角叠的美妙,她会看着我吃完,吃完后张开嘴巴看看。有一回,我嫌不好吃偷偷吐掉,她很生气揪着耳朵教训我,说是再让她发现绝不轻饶。   桂花糕好不好吃全记在我心里,现在时不时会想起那种滋味,可惜永远回不去了。   我和小美上学同去同回,姐姐说彼此有个照应。其实一直是小美在照顾我,她好像比我懂事的多,处处约束我。尤其反对我跟小女生讲话,若是不小心被发现,轻则打手心,重则揪耳朵掐手背,要不就会好几天不搭理你。那是我最痛苦的时刻,觉得天昏地暗,日月隐色。   下课铃响过后,我待在原处不动不说,低头假装温习功课。小美个子比我高,坐在后面监视我,稍有风吹草动,她会毫不手软灭掉我。这话是她说的,她还说过好多话都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她早早发育脑筋熟络,要不然她怎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我真的崇拜她,假使一辈子做她的走狗我也会心甘情愿。   她作完最后一道习题,用铅笔戳戳我的瘦脊背,我立马获得解放,心底无比舒畅,背起书包飞出去。小美在后面不紧不慢追,她会消失不见,我以为她丢了呢或是被人贩子当街拐走,吓得我哇哇大哭。   忽然她会小跑着从玉米秸垛后面转出来,边跑边整理花小褂,跑到跟前埋怨我,“你哭什么,我去撒尿唻!”   早晨起来憋得不行我爬起来往猪圈跑。刚蹲下,小猪仔就围过来拱,差一点将我掀翻在猪圈里。忽听得前院有动静儿,我心想,小美起这么早在干嘛呢?我飞快地提上裤子,老母猪很不乐意,以为我逗它玩呢,一米高的猪圈竟然跳上来,张开大嘴追我咬,吓的我泼猴似得窜上了梯子。   骑在高高的院墙顶上,我看见小美站在自家的井台边儿,她在揉眼打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弯腰低头洗脸,木梳子在清水盆里搅两下,直起身唰唰梳理三俩下长发,小身段扭麻花,顷刻间乱发变美发,溜光水滑。桂花压弯枝头,少女梦幻般长大,她仰脸看花,大眼睛里花影重叠,你问她到底有多美,树上的鸟儿羞住嘴。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好几天,家里的门环没有再响,我又不能到她家里去找她,小美不允许。我在她家门前转悠很长时间,听到上课的铃声响过,小美家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狠狠地在她家门口踢两脚,伤心离开。   这天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女人呜呜咽咽的哭泣不绝于缕。我家那台老式的挂钟当当响过两次,每一声都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恰好是午夜两点。姐姐醒来幽幽叹息,“终究没有熬过来,还是死了。”   这句话吓得我心惊肉跳,一骨碌爬起来揪着我姐姐问:“谁死了?”   姐姐难过地说:“还能是谁,小美!”   我呆怔片刻又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撕打姐姐,“小美病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呀?”   姐姐恼火,抬手打我耳光,凶巴巴说:“你个屎孩子,有你什么事,赶紧睡觉……”   突如其来的噩耗令我伤心不已,我爬在被窝里嘤嘤哭泣,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   天亮了,外面下过一整夜的雨,小美家里的银桂花,被风摇落一地,有一些飘到我家里。我把它小心捡拾,一一用手帕包好,闻着它的香气,眼泪簌簌掉下来。   突然,外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我跑出去看,发现胡同里站满了人,小美被几个大人用门板抬出来,上面裹着一张草席,她被随意丢弃在屋檐下,偏偏雨下起来,东冲西撞,一副狂躁不安的模样,雨水很快就打湿小美的发。   我不知道小美是躺着还是卧着,她长长的发披洒着,把脸遮住。老天在落雨,会不会像我一样在悲泣,我想冲过去看个究竟,被姐姐死死摁住,我想大声哭,又被她紧紧捂住嘴。   小美被抬上马车。   雨势更加迅猛,车子碾过翻起的泥浆远去,终不知埋在哪里。   夜里,我把手帕里的桂花紧紧搂在怀里。在梦里,我又看见了小美,她走在花丛间,却始终望不见脸,忧伤的背影越走越远。我哭泣着大声喊:“小美,小美,你去哪儿呀,等等我……”   我被人晃醒,好多次,都是姐姐把我从梦中叫醒,喊着我乳名,把我圈进她的怀中……   今夜是谁把我晃醒的。我从木板床上坐起来,分明感觉到有人曾站在我的床前。不会是小美吧,唉!她已死多年,恐怕早已化成一具白骨。我抹去脸上的泪水,顺势推开窗,暗黑的夜有点发白,似乎天就要亮了。   不知呆滞多久,直到长街上出现三俩个行人,我才转过身,迈着迟缓的脚步,向洗手间走去。里面一片漆黑,我试着打灯几次,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走进去摸索,却触摸到仿佛是人的嘴巴,隔着如此近,一丝酸腐气息漫过我额头,好似蚯蚓在蠕动。我悚然缩回手,快步退出来,我几乎是踹开房门跑出去,当我站在长街喘息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许多晨练的人,三三两两走过我身旁。有些人好奇地回头望我,才发现,走得匆忙,我竟然忘记穿衣,幸好还穿着裤衩。我索性将双臂高高举起,学着大猩猩的模样走两步,围观的人群笑出声。一位大爷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十元钱,“小伙子,买几个包子吃吧!”   嘻!把我当成卖艺的。我竟鬼使神差接过来。大爷冲我笑笑,走了,像踩着祥云。   莫非如来救我来了。   我有点恍惚。这时,一辆小轿车带着刺耳的声音从我面前驶过,就不远处它停下来。凭我的经验,这辆车指定爆胎。我跑过去,果然是车的右后轮瘪掉。车上下来一位女人,长发披肩,眉眼清爽,她前后观看,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怎么办?我要赶时间,去机场接一位重要的客人。”她不安地捏着手指,欲哭无泪。   我安慰她,“车上有备胎,你赶紧找出来,我保证几分钟帮你搞定。”她看我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定定神后她依从,立马打开后备箱。果然一条崭新的备胎卧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套修车工具。   我熟练地把车支起来,然后用扳手将螺母一个个拆卸下来。我把旧轮胎卸下,新的换上。一阵忙碌身上汗湿,在阳光的照射下,油亮亮的肌肤反射着古铜色的光。   女人看我的眼神有点直爽,我大吼一声,“走啊,赶时间呀!”她愣怔数秒钟,匆匆握我一下手,连忙跑进驾驶室,发动车子冲出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有点忘乎所以。我握紧拳头,不自觉又把双臂举起来,嗬嗬发几句怪声,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走?”   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大爷又回来了。我伸伸舌头,向大爷鞠一躬快速跑开。感觉掌心有点异样,摊开右手,赫然出现一张五十元的大钞,莫非……观音菩萨也来送钱给我花。   今天运气不错,光着脊梁照样能挣钱。我拦下一辆三轮车,目的地信阳路人力资源市场,都是民工扎堆靠活的地方。   我去的时候,已接近上午十点整,太阳像一枚大火球挂在天际,地面蒸腾,云影稀薄,一条路边狗,伸长大舌头,目光呆滞懒散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市场有点冷清,不要灰心,在这里靠活,就像钓鱼一样,愿者上钩。   我花钱买俩包子,咬一口吱吱冒油呢,靠在一棵松树下我狼吞虎咽,眼角的余光始终逡巡四周,不放过身边走过的每一位可疑分子。   正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背后有人偷袭,狠狠地一巴掌抡在背上,回头一看是赖良,我吃惊不小,恨不得当场掐死她。赖良的穿着,倒令我眼前一亮,紫色的宽袖上衣,黑色的紧身凉裤,脚踩一字拖,头发似乎刚刚整理过,有一点点的清爽宜人。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正文 负重的骡子   回头一看是赖良。我吃惊不小,恨不得掐死她。赖良的穿着,令我眼前一亮。紫色宽袖上衣,黑色紧身凉裤,脚踩一双人字拖,背上斜挎一款黑色女式坤包。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你是怡红院里混大的?”我调侃她。   “放屁!”她回敬,“敢跟老娘开玩笑,洒泡热尿淹死你!”莞尔一笑,“不过呢,有时候老娘也喜欢嫩草打打牙祭,要不你让我嚼嚼?”   我霍地跳一旁,八嘎!捉狗反被狗咬,我得回敬她两句。“大嫚,你喜欢吃草别吃着吃着把狼招来,到时候,说不定人财两空。”   赖良哈哈大笑,说:“狼,我一般不玩儿,我只玩兔子,一次玩俩,你有兴趣吗?”   我张口结舌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竟然冒出一句混账话,“我……我不是兔子。”   赖良愣怔片刻,捧腹大笑。我勒个去,有嘛好笑,神经又大条。笑完之后她吃惊看我,“你怎么光着身子,不会是被人打劫了?”回想昨晚种种惊悚,到现在心还突突跳,不能说给她听,免得她讥笑。   我故作潇洒状,双臂弯曲肌肉鼔起,围着她转两圈,“怎么样,做健身教练够不够格?”   “健身教练?”赖良夸张地笑,“你做梦去吧!瞧瞧,这小肋巴条跟鸡架似得,别把黄鼠狼子召来。”   我知道说不过她,直接提砖敲门,“有事没事你跑这里做什么?”   她一拍脑门娇嗔道,“都怨你,东拉西扯的忘了正事。”   “你还有正事?”   “有啊,找人干活。”   “啊!”感觉有种被人踹一脚的幸福。“太巧了,正好我在这里靠活,要不你考虑考虑我。”   “嗐!还考虑啥,有毛不算秃子,咬人的虱子也是无脊椎动物。我这人一般不挑食,饿了就吃屎。”   瞧瞧,这疯女人骂人不吐骨头。   “只有一样,你可得听我的,让你干啥就干啥,不许乱问,不得临阵退缩擅自离开。”她一口气说那么多,神神叨叨吃错药。算了,今天点背,先顺顺利利拿下这一单再说。我把腰板一挺,“只要不杀人放火,随你走天涯。”   赖良竖起大拇指,“行,你有种。”   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赖良头一歪,“走吧!”我就跟着上了车。车上的冷气太足,凉嗖嗖的,我光着膀子干脆受不了。“哥哥,能不能把空调关了,太冷啦!”我后面唧唧歪歪,司机大哥根本不理我,反而把空调开关拧到最大,说冻死我。   出租车七拐八拐,在一座居民楼前停下来。赖良问我:“你是小哥,你有种,是吧!”我点点头,有些心虚,不知她要唱哪一出。赖良前头引路我后头跟随。沿着楼梯一层层爬,爬至六层,在一处房门前停下来。赖良回头看看我,轻描淡写地说:“你今天来,就是把这屋里的一位老太太背到楼下,给你这个数。”随后她伸出了一根手指。   “十块钱?”我大声喊起来,“你也太抠了吧,这是背人,而且还是在六楼,抱只猫下去,还不得给十块。”   赖良瞪我一眼,“你啰嗦什么呀。二十,不行就滚蛋。”我咬咬牙,好不容易爬上来,空手回去天理难容。   “你可别把老太太给摔着,摔了你就摊上大事啦。”赖良不忘叮嘱,然后敲门。一位大爷开的门,眼圈红肿像是刚哭过。我心里疑惑,不就是把人背到楼下,怎么像生离死别。   老人家引我们来到卧室。床上躺着一个人,黑衣黑裤黑鞋,一层层包裹得很严实,这么热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可笑的是,一卷红绸把脸缠的密不透风,是不是老太太还不一定。旁边一根未曾燃尽的线香,烟气袅袅浮浮,浓浓的香味。老太太病了,还是不舒服,我不懂,也不能问,人家也没让问。   赖良和老大爷示意我蹲下,让我背对着他们。不知怎么地老太太就附在我身上,我觉得有些吃力,暗想,一定是个胖老太否则怎会那么沉。我咬咬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然后小腿迈步向外走去,感觉门比平时要窄。   我小心翼翼向楼下迈进,一阶阶,一层层,我心里默数着,感觉像是下天坑,脚下永无至尽的路。胸前的汗水早已汇成河,至于背后的汗水,我想早已被老太太的厚衣服咂吸了。   我靠在墙边喘口气,嘴里埋怨:“你老人家平时就不能少吃点,这么胖,真是累死人。”老人家似乎听见我说的话,两只软软的手臂来回在我脸上蹭,擦去了不少的汗水。   终于到达楼下。不知何时,门前停着一辆车,还有一副担架。他们是接老人家去治病?当她被抬上车时,我喊一声,“老人家,治好病早点回来。”说完这句话,许多人都回头看我,疑惑的目光,像看一个傻子。   目送车子远去,我深深鞠一躬,回过头,赖良正在斜视我。我走过去问:“你家亲戚?”   “不,是邻居。”赖良开始翻白眼有点不赖烦,说完径自离去。我追着她的背影喊:“老太太回来了,你告诉我一声,我再把她老人家背上去。放心,我不要你的钱。”她忽地站住,看我一眼,又靠近两步,仔仔细细审视一番,骂道:“你脑子不会真有毛病吧。”   我张口结舌站在原地。我做错了什么吗?忽然想起寄存处的行李,我在路边拦车,一辆又一辆,没人为我停留。瞧瞧我这身打扮不是精神病就是流浪汉。还好,一辆三轮车摇摇晃晃开过来。我招手示意,三轮车停下。驾车的大叔是为残障人士,眼神是斜的,瞅旁边姑娘去了,其实是在看我。   我们谈好价钱就出发了。三轮车以蜗牛般的速度前行,我在颠簸中睡着。车站寄存处我取回行李,顺便再买一箱牛奶重新上路,直到天擦黑,我才回到出租屋,感觉环绕地球两周半。   站在四楼的门口我百感交集,望着紧闭的门扉,有种流泪的冲动。再看看对门的老邻居静悄悄的似乎已睡着。我过去敲门,还没等我敲呢,门自己开启,吓我一跳,门里头老人家错愕的面孔。   “大妈——”我恭恭敬敬喊她一声。   她没理会我,只是问:“你提着东西干嘛?大妈老了不需要这个,你拿回去吧。”我说:“这是孝敬你的,听说这东西补钙,走路快,爬楼快,编瞎话快。”其实我心里话是,希望你老能闭嘴,别说那些吓人的话。   不管她愿不愿意我放下东西转身就走,大妈一把拉住我,“小伙子,大妈没编瞎话句句属实,哎呀!我又想起一件事,你过来,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机密着呢……”看看,怕什么来什么,我抽身急走飞也似逃回屋里,用力关上房门。   我床上躺着没有睡意,站起身走进厨房。我觉得这屋里最值钱的家当要数这里,崭新的气灶,满满一罐液化气,让人莫名惊喜。橱柜的碗筷一应俱全,各种刀具,多块砧板,瓶瓶罐罐酱醋油盐,这是今天唯一让我高兴的事。尤其是在碗柜的底层,有一套铜质的酒精火锅,还有一塑料桶只用去四分之一的酒精。   我欣喜若狂,甚至手舞足蹈起来。洗碗池里搁一只碗,上面长满绿毛,好像是面条之类的东西。什么事情让主人走得如此惶急,饭都不能好好吃。   我叹息一番顺手洗过碗。今晚吃什么我犹疑着,火锅是我的最爱,我喜欢涮涮就吃的感觉。到哪里买配料呢?我想起利津路夜市,那里的东西很齐全物美价廉。说干就干,我穿上衣服,稍微捯饬一番走出家门。我只用去一小时就采购完毕。哦!没忘记买回两瓶啤酒犒劳自己。   回到家里,我认真清洗铜锅注满酒精炉,又把置办回来的虾、蛤蛎,青菜一一洗净。我把铜锅搬到客厅地板上打火,火苗蹭着锅底,无声地燃烧着。我打开一瓶啤酒,兀自呷着,清凉的汁液流过喉咙,人生如梦,多情应笑我,一尊还酹江月。这时,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嘟,滚着松散的浪头。   房门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外面的天色早已暗沉沉。我一惊,谁会来?   钥匙琐碎地转动,门被打开,挟着风,一大一小两黑影。小一点的先窜到我面前,它蹲踞着,牙齿咬磨发出怪声,好像不太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粗大的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几乎将汤锅整个掀翻,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门外站着一位姑娘,青白脸色身材苗条,黑衣黑裙遮住脚踝,有风袭面来,砭骨的酸痛。锅底下的火苗顿时吓矮半截,将死不活。   “你是谁?”我抖着声问。她不说话,紧抿着嘴唇,左嘴角有一颗黑痣,异常醒目。   你的世界我难猜疑,明知不是你,假装就是你。也许有太多不舍,我追寻着你从前生到今世,浮光掠影承载着回忆,令人无时无刻不想你。我浑身一阵痉挛,不自觉喊出声,“小美,是你么?”   我不顾一切站起身扑向前去,怀里的小美安安静静任由我抱着,听得见她急促的喘息,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我又嗅到那熟悉的桂花香味,心里一阵酸楚,大颗泪珠滑落。也许我冰凉的泪刺痛她的目,女孩猛然将我推开,径自向里屋走去。   房门没来由关上,我深深打个寒噤。   坐下来,向锅里添了一次水,又掐掐自己的大腿,不是梦吧。   小美从房间里出来,那身黑衣黑裙不见了,换一身糖色长袖打底衫。头发也梳到脑后,打一个梨花结,清爽的眉眼,嫩滑的肌肤,一下子呈现在我的眼前。她,居然笑了。   我受宠若惊,示意她坐下来,她不推辞,顺势坐在我身旁。我递过一瓶啤酒,她很熟练打开呷一口,指着铜锅,“这是我私人物品,你经过我允许了吗?”我尴尬地笑,“只这一次,下不为例。”她幽幽叹气,“我不会再用了,送给你好了。”我急摆手,“不要,我真的不要。”小美没有理会我,头歪在一边不知看什么。   我试探着问:“这些天,都到哪去了?”她回过头,飘忽的眼神。“哪儿都没去,一直在这里。”   心尖蓦地被刀割一下,我语气变得结巴,“老太太说你,这样了……”   怕她不明白,我指着那截锈迹斑斑的铁管子,做出伸长舌头自缢的动作,我只想证实这一切真伪,希望能让我明白,她是人不是鬼,只是不小心迷了路,才会晚归。   她把脸孔忽然贴向我,一股森寒之气,阴恻恻的声音吹响耳边,“其实,那就是我。”说完洞开大嘴……   屋顶的灯爆碎。 正文 浮光掠影承载着记忆   我大叫一声仰面跌倒。瞬间有人轻轻接住我,软软的,不像是灯油芯子填塞的躯体,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滑过,她讥讽道:“真是胆小鬼。”   我面露惊恐之色,“你是人是鬼?”   她轻佻的语气,“哥哥,见过如我貌美的女鬼吗?放心,过几天我就会远走,我在等一个人。”   “谁?”   “我男朋友。”   黑暗里她又说,“来!喝酒。”   我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可怜的铜锅烧干了。我借用打火机的光亮续满水。火苗子似乎通灵,牛舌一样漫卷,不小心烧着女孩的脸。一瞬间,你会看清她的脸涂满石膏粉白刺啦的毫无生气。   她兀自不觉,我呼吸困难。她说:“你喜欢涮火锅?”   我不想惊醒她,怕她作乱伤害我,顺着她的话敷衍,“喜欢!”   “以前我也喜欢,只是后来不喜欢了。”   “为何?”我疑惑不解,难道做鬼也有放不下的心事。   “是因为一件事,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她喉咙里仿佛有口痰卡在嗓子眼儿咕噜咕噜来回滚动。“天津路北首转角处,有一家肥牛火锅店,品质相当不错,座位需要提前预定。有一天,我在那里吃饭,隔壁正在装修,猛烈的撞击声,将天花板上的一盏灯震得来来回回摇晃。这盏水晶灯很漂亮,缀着五色的琉璃坠子,亮丽耀眼。底下,坐着一家三口,爸爸妈妈还有一位小女孩。可能是室内冷气太足的缘由,小女孩的鼻腔挂着清鼻涕。一只灯坠首先被震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小女孩的汤碗里,母亲慌忙站起身来为她擦拭。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盏灯连同顶端一大块水泥硬生生砸落下来。可怜的小女孩,哼都没哼一下趴在桌子上,眼睛鼻子汩汩地流着鲜血,小指头勾呀勾,唉!到现在还勾着我的魂。”   “后来呢?”   过了很久,她也没有回应。锅底的火苗子猛地窜出一截,旁边的黑猫睁大眼睛,不知是谁吹一口气,火锅里的火熄灭了。   不知何时,我被一阵轰鸣的马达声惊醒。屋子里,闷热难耐,这一觉睡迷糊了。我探身窗外,对面的一栋楼前,聚集了十几台大型的拆楼机,它们正奋力的扬起前臂上下挥舞,诺大的一栋楼摇摇欲坠。   昨夜情形恍若一梦。   我打开房门,曾经凌乱的客厅被收拾得干干干净,地板也清洗过了,泛着一层亮光。小美呢?我敲敲她的房间,寂然无声,这么早就出去了,有点失落。我简单漱洗一番走出家门。来到丽达广场,我去巧味坊吃了一碗馄饨,然后打车来到信阳路劳务市场。这里已是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们络绎不绝。   我在人群中搜寻,希望能找到相熟的人。有几个东北人也常在这里靠活,其中有位叫杨朝顺的汉子曾与我打过几次交道。在一株大榆树底下,我找到了他,他正吆五喝六甩着扑克,看见我,招招手,甩一颗烟过来,“兄弟,早啊!”   我点点头凑过去,“顺哥,今天运气好,太阳当空照,花儿对你笑,大鱼蹦着往你身上靠,喜得你眉开眼笑,连声说,受不了,受不了。”   杨朝顺哈哈大笑,“兄弟,你小子机灵,盯紧点,哥想转运今天就靠你了。”   我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拧站起来,“行,你先玩着,我去转转。”我往另一拨人堆走去,眼睛不时东张西望,尤其是过往的车辆和驻足站立的人我都会留意,这里面说不定就有轻快营生。   远处,一辆小型货车从路口拐进来,时走时停。有戏。我心中暗叫。   我甩开众人快步迎上前去。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人,紫红色的脸膛,圆滚滚的肚子,一件白衬衫勒紧,中间的几粒纽扣早已崩落,露出乌黑的肚脐眼。我抢先一把握住他的手,亲切地喊一声,“大哥辛苦,找人干活?”他威严地扫视一眼,点点头。   此时,身边已聚集不少的人,黑压压的围住让人透不过气来。在这个市场靠活要有规矩,先碰者先得,别人不能插话,更不能上前硬抢,这样只会干仗。等别人放弃过后才轮到你的份。像今天这种僧多粥少的场面,我岂能轻易放过,再说,早有人通风报信去了。   杨朝顺拎着衣服光着膀子风风火火赶过来,嘴里嚷嚷着,闪开闪开。人群很快闪开一条缝,他挤进来嘿嘿干笑两声,“兄弟,谈好了么,哥哥跟着喝汤来了。”   “没问题。”我冲老板抱一抱手,“大哥,有什么活儿请吩咐。”   中年男人清清喉咙,“你听好嘞,店里有一堵墙,我嫌碍事,你找几个人去砸掉它中不中啊?”   “中中中……”我忙不迭点头。一招手,杨朝顺腻过来外加他俩兄弟,四条精壮汉子齐刷刷站在中年男人面前。   男人的猪眼泡左右瞄瞄,似乎还算满意,一挥手让我们鱼贯爬进货箱。货箱里又闷又热,我索性脱掉衣服坐下来。杨朝顺拿出烟向我眼前送,我有点恼怒,“大哥,还是别抽了,活没干成,人却闷死在这里。”他嘿嘿干笑几声把烟放回去。   一路颠簸,又闷又热,人快要虚脱。不知熬过多久,车终于停下来。“咣当!”门被打开,哥几个就像水里的鱼突然被扔上了岸光剩下喘气的份。老板很有耐性地等着我们喘息定,带我们向屋里走去。他指着一面墙壁说:“我嫌碍事,统统砸掉,老子给你们五百块,够意思吧。”   杨朝顺兴奋的小眼睛冒光,他接过老板的炮捶摩拳擦掌。   我说:“等等,看看隔壁有什么。”   老板极不情愿带我转到隔壁。这是一间大厅,满满当当摆满桌椅,上面摆放一些火锅用具。陆陆续续进来不少的客人,其中有一桌坐着一家三口,锅里蒸腾,烟气四射。可能是虾熟透,妈妈用漏勺往碗里捞虾,旁边安安静静坐着小女孩,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老板等得不耐烦,“你还瞅啥,赶紧干活去。”   我没理他径直走过去,面前这堵墙已被塑料布严严实实蒙住,我掀开那层塑料布查看,一圈粗大的钢梁死死压在这堵墙上。我用软尺从南到北测量,毋容置疑此处是承重墙。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在作死啊,我拉着老板回到原来的地方。   杨朝顺正在抽烟,看见我回来,跳起来重新握紧炮锤。我夺下炮锤,厉声说,“顺哥,这活不能干,赶紧走。”他愤然推开我,“为啥?”   我说:“这是承重墙,要塌的。”   老板一听急眼,“让你砸你就砸,少特么废话,我自个的墙我不知道吗?”我充耳不闻拉起杨朝顺就走,没想到他竟然甩开我,他的兄弟也冲过来推搡我。杨朝顺恶狠狠地说:“你不干赶紧滚蛋。”   我说服不了他们,只好扭头走开。   身后传来猛烈的炮锤声。   我跑进大厅里,客人几乎坐满了,隆隆的炮锤声丝毫没有影响食欲。有几条汉子略有醉意,频频站起身来敬酒,祝酒辞很漂亮,“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是哭笑不得。   这间大厅装修奢华,顶端悬垂一盏琉璃灯,即使白天也散发着迷眩的光彩。灯下三口之家吃得正欢,不知何故,小姑娘鼻端有一抹清涕几乎流到嘴角,随着炮捶的连番撞击,有一些烟尘飘过来。好汉们挨挨挤挤站起来,再一次敬酒,令我惊心的一幕出现了,那盏琉璃吊灯开始摇晃,灯下的五色坠儿碰的叮当作响,声音刺耳。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我听到欢呼声,“墙倒喽……”恰在此时,一只紫色的坠儿不偏不倚掉进孩子吃饭的碗里,汤汁溅脸。妈妈慌忙站起身拿纸擦拭,爸爸到另一桌去寻碗。我的心仿佛被利刃刺一下,还有种灼烧感,我预感到什么,不管不顾冲过去,用力将孩子从母亲的怀里夺过来,头也不回门外狂奔而去。   背后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声:“抢孩子啦,快抓住他!”可能是动静太大,屋子里乱成一锅粥,许多人都跟在我身后呐喊着追过来。其中就有那几条好汉,虽是喝醉酒,步伐不曾凌乱,可能当过特种兵,动作娴熟威猛,一个前扑,将我紧紧按倒在地。   孩子甩出去幸好没事。   我想解释,一拳封住左眼,我还想解释,一脚踹向嘴巴,真是招招见血。血光中,戴着白帽子的厨师也跟着冲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椅子,这家伙骂骂咧咧劈头盖脸砸过来。   一声轰然巨响,地面都跟着颤抖,大家惊惧回头,好好的一栋楼没了,只有冲天的烟尘。   我看到胖厨师的椅子举在半空中迟迟没有下来。   我默默离开众人,边走边擦着脸上的血迹,后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哥哥!”   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小姑娘,可怜的鼻涕虫。她跑过来仰脸看我,“哥哥你怎么了,鼻子流血了,疼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安慰她,“小鼻涕虫,哥哥没事,过一阵子就好啦。”   小姑娘抗议,“我不叫鼻涕虫,我有名字。”她说话有些激动,鼻尖冒着一层细汗,阳光下,她的脸柔嫩细白,有蜜蜂晃过我的脸。   我蹲下来拉起她的小手,好柔软,捂得太久会不会融化。她嘻嘻笑着,小身段扭来扭去,我忘记疼痛,周身洋溢着温暖。“你不叫鼻涕虫,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嘻嘻笑,咬咬嘴唇,左顾右盼,眉眼传递的信息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最后,乖巧地趴我耳边说,“我叫小美!”   一听这两字,我的心咯噔一下,怎么又出来个小美,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个叫小美的姑娘,她们像花儿那般娇嫩,不等风来,不等雨落,匆匆别过枝头随流水去也……   在我快要沉入低谷的时候,有人把我激活,是小美用嫩嫩的小手拍打我,“哥哥,你怎么了?”   “哥哥没事,哥哥难过。”   “你流泪了,羞羞……”稚嫩的声音再次提醒我强悍的外表所不能掩饰内心的柔弱。   我只有把小美紧紧抱在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她忽而小声告诉我,“哥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让我笑出声,我刮她鼻子一下,“小机灵鬼,哪来的为什么,救你就是救你,没有为什么。”   “不!”她一副倔强的样子,“我知道,我就知道,是不是姐姐让你救我的?”   就像耳边有人猛地敲了一声锣把我震懵了,“小美,你刚刚说什么?姐姐,哪儿来姐姐?”   “那儿!”小美跳起来往我身后一指,奶声奶气喊一声:“姐姐——” 正文 生命里那些不寻常的记忆   天空飞来一只鸟,凄厉地叫着,震落的羽毛纷洒如雪。   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样东西,我摊开来看,一颗紫色的普普通通玻璃心,是不是小美偷偷放的。我把它小心收起,放进衣兜里,我要拿回去给小美看,这样一个简单的玩意,却挽留住一个小小的人。   带着满身的伤痛往家里回。夜幕时分,街头的路灯次第绽放,光影昏沉。屋内幽暗冷清,小美不在,我和衣躺在床上,嘴角的血凝固结痂,眼角的伤口隐隐作痛,带着一屋子的黑暗我闭上眼。连着几天没有出门,只是夜里悄悄溜出去带回一天的干粮。我在家里疗伤,品尝人间冷暖,偶尔传来海鸥的叫声,也渐行渐远。   小美未曾回来。   看着眼角的淤青基本消退,身子骨渐趋硬朗,我又来到信阳路劳务市场。一切依旧,景色萧然。突然身后一阵骚动,我被人整个抬起来,在空中来回忽闪十几下,我都晕过去三回才被放下来,始看见一张臭脸,是杨朝顺的。   我惊奇问:“你……你还活着?”   他哈哈大笑,“兄弟……托你的福,大难不死重现江湖。”说完扑通跪下来,他的俩个弟兄也都齐刷刷跪下。   我被吓傻赶忙拉他们,“啊呀!这是干嘛,哥几个别这样,玩我吗?”   杨朝顺悲怆说道:“兄弟,哥找过你好几天,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大家商量一致认为,命是你给的,今后你就是老大,啥事你说了算,说句不好听的,你就是拿根鸡毛当令箭,兄弟们也会誓死往前。”   我有些糊涂,“哥几个听我说,你们是不是古惑仔电影看多了?”   “少特么的废话,你若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直到天黑。”杨朝顺梗着脖子较劲。   嘿!太搞笑了吧,耍我是不是,看着人来人往的车流和不断回望的人群,觉得有点出格,我捧着脑袋思索,这事先应付了再说。   “好吧我答应,不就是玩嘛,有何不妨,哥几个起来说话。”话未落音,噌噌噌……像竹笋冒尖似得几个人从地上竖起来。   我鬼主意上头想捉弄一番杨朝顺,“顺哥,我讲的话真管用吗?”   杨朝顺模样恭谨温驯,“老大,凡是杀人放火的事不干,别的统统算!”   我旁若无人指着一棵大槐树,“去,你去砍掉它。”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这家伙不带丝毫犹豫掂着斧子冲过去。   真砍啊,停!停!我大声阻止他,随口嬉笑道:“城管来了,还不快跑!”   大家伙都笑了。   我觉得有点麻烦,这叫啥事啊。我把兜里的烟掏出来,分过一圈有模有样开始诈唬:“出来混要讲义气,钱算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总不能把命搭上是不是?”几个人都点头称是,虚心说道:“老大,哥几个错了,往后骑驴看账本咱们走着瞧。”这话听着别扭,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   突然被人拽住衣袖,我低头一看,是鼻涕虫小美,“咦!你怎么来了?”小美吸溜两下鼻子冲我做鬼脸,“哥哥!妈妈说让我来谢谢你,我那天没说谢谢你吗?”   “你说了呀,你还吓唬我了,说我身后站着个漂亮姐姐,哪有啊?”   小美一听急火,“真的,真的有一位姐姐,她的脸好白。”小美见我还不相信气得左手摁在腰上变成茶壶模样。   “好了,就别装神弄鬼了,小心吓着你哥哥。”旁边有人插话,我才注意到,小美的旁边站着一位三十几岁的女人,她穿着一套印花短袖雪纺连衣裙,静美中透露着优雅,闲谈中展示着柔媚。仔细看,这不是在火锅店里嚷着喊着抓我的那位女人吗?   小美的妈妈来了。   她欢喜地看我一眼,“小美啊,特别喜欢听鬼故事,还喜欢讲,有时候半夜里,家里就剩俺娘俩,她讲的鬼故事能把我吓哭,是不是小美?”   小美不吭声,牵着她妈妈的衣襟不松手,根本不理我,看来真生气了。我只好走过去,蹲下来,装模作样,挤眉弄眼逗她,“小美,其实我也看见那位漂亮姐姐,她是不是和你一样大大的眼睛,披着长长的黑发,而且呀,她的嘴角有一粒小黑珠对不对?”   小美一下子充满活力蹦跳起来,眼里透露着那一股子精灵劲让人满心欢喜。“哥哥,你也看见了,小美没撒谎对不对?”   “谁说小美撒谎了,咱们家的小美从来不撒谎。”见我赞美她,小美高兴地拍起小手,围着我转圈儿跳起舞蹈。小美的妈妈一旁笑得不行,“我以为只有小美喜欢装神弄鬼,我看呀,你也喜欢装。”   我竟然无话可接,内心却有一万个小人在争斗,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倒宁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成人的精神境界里往往是愚钝的,猜不透窗帘后面的事。小孩子能,纯洁的眼睛里流水趟过,干干净净清澈透明。   清明时节,我都会随我姐姐去坟地里烧一些香火纸什么的。坟地里的墓碑整齐划一,就如同麻将桌上竖立的白板。墓地里旋风四起,白板就跟着晃悠。那个时候,我小外甥差不多一岁多,本来玩得好好的,忽然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我姐姐倒很淡定,她对我说,你小外甥可能看见他姥姥了,姥姥想抱抱他,他害怕所以才哭的。   这一番话把我吓得不轻,可我还是不太明白,想问个仔细,“姐姐,你是说咱妈从棺材里爬出来,咱俩看不见,小孩子能看见。”姐姐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说:“嗯!”   “是不是咱俩在这说话咱妈就在旁边仔细听着?”   姐姐被我的问话吓白了脸。   虽然我从小就没见过我母亲,或是见过也没什么印象。可是,如果她从棺材里爬出来阴白着一张脸人站在我面前,我还是会心惊肉跳的。   越想越害怕,我察觉头发梢竖起来。我也顾不得姐姐和小外甥,独自一个人跑了。   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这话,我信!   小美的妈妈絮絮叨叨对我说一些感激的话,我大半儿没听进去。我在想出租屋里的女人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人,为什么站我身边我却看不见;是鬼,又为什么在夜里和我唠唠叨叨讲一些神奇的往事。或许什么都没有一切皆是虚空,也或许是浮云蔽日浮光掠影而已。没有证明就不曾存在,可是往往铁证如山你又不敢相信。唉!就算是我脑子暂时出现的短路吧,因为我会毫无缘由的精神错乱一会儿。   太阳很好,当空照耀。白杨树上出现一团雾影儿,隐隐约约显现一位长发女子白眉赤眼端坐在树杈上,一阵风吹来什么都没了。   临别时,小美的妈妈递给我一张卡片,普普通通的小纸板,上面没有显赫的头衔和神奇的历练,只是一个人名和一串电话号码,署名曾世通。见我疑惑,妈妈遥指远方一辆车,黑色的轿车玻璃摇下半截,一位男人带副墨镜冲我挥手执意。   “他是小美的爸爸,不方便下来。如果你有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打电话给他,曾哥会帮你的。”妈妈一番解释过后又说:“小美,来,跟哥哥说再见,告诉哥哥你要去干嘛?”   小美拉着我的手摇摆,“哥哥,我要去跳舞比赛,你去看吗?”   我笑呵呵回应:“好啊,有空我一定去捧场。”   小美随妈妈走了,时不时的回头冲我做鬼脸。我拿着手里的卡片看两眼,觉得没太大作用。有些事,我处理的已很好,能熬则熬,熬不过就躲,天奈我何。我把它插在白杨树下一段裂开的树缝里。   一位兄弟气喘吁吁跑过来,“老大,一位娘们找人搬家。”   你看老大的江湖生涯就此开始啦。   “远吗?”   “松岭路附近。”   我随手拦下一辆皮卡,弟兄们全部钻进去,满满当当一锅汤。司机有点为难,严重超员。我安慰他说:“放心吧,有这么多双眼睛帮你盯着,狼来了怕什么。”   活干的很漂亮,三个钟头不到任务完成。老板娘递过一沓钞票,杨朝顺认真数过后交给我,我推辞数下,只好先接着,这是当老大的风范对不对。   站在路边等车来,杨朝顺凑过来拍马屁,“老大,今儿运气不错,开张红利,弟兄们跟着你要发大财的。”   我被吹捧的有些飘飘然。   余光中发现迎面走来一人,穿铁灰色衬衫,夹着黑包匆匆而过。就一眼我认出他是谁,顺哥一拍大腿跳起来,“陈松——”俺俩同时发声发笑。   这位陈松何许人也,包工头,江邮本地人。两年前,我暑假打工时曾与杨朝顺联手承包一栋楼的粉刷工程,工程完毕,这家伙竟然销声匿迹,欠我们整整二万块钱呐。真是好久不见,山不转水转,风不来雨来,人生总有机会碰面的。   我们悄悄跟上去,一直追到一处幽僻的院子里。这所院子里到处堆满建材,还有一棵无花果树呢,绿油油的果子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   “陈总——”我在后面喊一声,这家伙犹疑数分钟转过身,对着哥几个上下打量一眼,厉声问:“你们是谁,哪儿来的,赶紧滚出去。”   我吊儿郎当走过去,“陈总,别装作不认识啊,欠我们的钱,也该还了吧。”   这家伙立马变脸,仿佛被人拿棍子捅破痔疮恼羞成怒,“土狗,你瞎了眼,告诉你 大爷从不欠别人的钱,你特么的敢带人来挑衅我,好好,你等着,我立马找人把你们给灭了。”说完就低头急急拨打电话。   杨朝顺股战而栗,他压低声音说:“算了吧,这家伙不好惹,弄不好我们要吃亏的。”其实,我也有点胆怯,可这都是血汗钱,凭啥不要。再说,转眼间这家伙又消失不见,人海茫茫哪里去寻?   我心有不甘。   我忽然想到小卡片。   我随手掏摸,倏又想起,扔了。哎呀,我真混哪,被驴踢破脑袋。我赶忙拽过一位兄弟,神情急迫,“你!你快去找那张小卡片。”这位兄弟很机灵,“是不是上午那位妇女给你的。”我焦急地说:“是!快去看看,说不定还在。”遇事临时抱佛脚,不知管不管用。   这位兄弟撒腿就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对上天祈祷,但愿那张小卡片还在,没有被风刮跑;但愿扫地的大爷大妈没来,昨晚吃的不好拉稀。   陈松此时就像一条疯狗上蹿下跳,嘴里不停地咆哮,“让你们死,一个别想跑,刀捅酸烧。”   杨朝顺一直哆嗦个不停,另外两位朋友一声不吭扭头走掉。我对杨朝顺说:“害怕你也走吧,晚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杨朝顺试着将身子努力挺住,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孱弱,“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他又压低声音问:“那……那张破纸条管用吗?你……你还笑……笑得出来吗?”   我学他的腔调,“我……我不知道,死……死马权当活马医,硬……硬着头皮顶一下。”   身后传来汽车马达声,一辆深蓝色面包车驶进来,车门打开,呼啦下来一群年轻人,每人手里提着一根木棒,横七竖八耀武扬武走过来。陈松见状变得愈加嚣张跋扈,头顶燃起的火苗几乎能把房子点着。   外出的那位兄弟也回来了,卡片还真找着了。不管有用没用,我赶紧扫一眼,拿出手机拨过去,嘟嘟的忙音,再打,手机居然通畅,“你好!哪位?”对方问。   我按耐住狂跳的心,小心翼翼说:“曾哥!我遇到麻烦了。”   “你是谁?”对方磁性的声音明显带有警惕。我不知话该怎样说,苦思冥想一会儿,吞吞吐吐说:“刚刚……那个……小美……你老婆……火锅店……”   关键词能不能勾起他的记忆我不知道。   静默一分钟,对方声音再度响起:“哦!我想起来,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事情的大概讲述一遍。他说:“别怕,告诉我你的方位,我派人马上过去救你。”我一听立马精神抖擞,话也说得干脆利落,“松江路78号。”   打完电话,我松一口气,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陈松带着人把我们几个团团围住,他讥讽道:“瞧瞧,土狗也会打电话找人,装模作样吧,唬谁呢,有这么大本事,为啥还出来要饭吃,啊呸!”他往地上吐一口,意犹未尽骂:“知道我是跟谁混的吗?强哥知道吗?”   “谁?”我没听明白。   杨朝顺哑着嗓子解释:“就是八强,这地方的黑社会老大,名气很响,大人小孩都认识,比狼来过还管用。”他的腿又开始哆嗦,可怜巴巴对陈松说:“哥!钱我不要了,就当兄弟们没来过,你放我们走吧。”陈松一声冷笑:“狗杂碎,你以为这是游乐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实话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就是不给你,老子今天还要废了你,让你四条腿爬着回去。”   面对陈松的嚣张,我毫无办法,只有咬牙瞪眼装相。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骑着一辆摇摇晃晃的山地自行车。此人精瘦,二十几岁,说话有点结巴,来到跟前就问,“谁……谁谁……谁是农民工?”   我和杨朝顺面面相觑,心里拔凉,救命的来了,还不如一根烧火棍。杨朝顺的腿哆嗦的更厉害了,“兄弟,说句好话吧,哥求你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是顶梁柱啊!”   我装作没听见,对小瘦子说:“我是农民工。”   “谁……谁谁……谁欠你钱?”小瘦子说话磕磕绊绊,让人心里直冒火。我指指陈松,说:“就是他!”   哄笑声把我淹没。陈松笑得弯腰佝背,怪声怪调学舌,“我……我……好好怕呀,来……来只猴子……挠……挠痒啊。”   小瘦子的脸有些挂不住,青白交替过后愈加结巴厉害,“你……你你今天必须把钱给……给……给他们。”陈松像是抓着他的命脉尖着嗓子学他,“我……我就是不给,有……有钱也不给……一分也不给,你……你能怎么着吧。”说完话,把面皮一翻,凶相毕露:“打,猴子一块打,敲破脑壳蘸蒜吃!”   人群蜂拥而上。 正文 黑暗中的舞者   小瘦子无所畏惧,闪一边打个电话,门口汽车喇叭响,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进来。人群一阵骚动,不知谁说“快看,八强来了……”我看到陈松的脸霎时变成土灰色,两条腿止不住打晃。   来人也不下车,摇下车玻璃窗,伸出一只手臂,乌黑紫红全是纹青,看着让人起鸡皮疙瘩。腕上戴一金表闪闪发亮,粗狂肥厚的熊掌,指间夹一根褐色雪茄,雪茄烟抽的劲猛丰盛,烟头贼亮贼亮,像深夜里独狼的眼睛。   粗大的雪茄变成指挥棒,点点陈松,勾勾陈松,陈松呆若木鸡屁滚尿流跑过去。一番言语交谈不知说些什么,陈松噗通跪下去,头颅狠狠撞地,状似驾薨亲娘。   车玻璃窗重新摇上,喇叭滴滴响,打一把方向盘留下一地烟尘和飞舞的草根。小瘦子跨上山地车绕到陈松身边说几句话也迤逦歪斜走去,在场的人,大眼瞪小眼出尽洋相。   杨朝顺的胆量须臾变得强壮,腿不打晃,走路横行甚嚣尘上。陈松像被霜打蔫的茄子紫胀着脸一言不发从我身边经过,他回屋里抱出一捆钞票扔给我。我仔细数数只多不少。我把多余的钱退回去,陈松执意不要,他哭丧着脸对我说:“兄弟,拿着钱赶紧走吧,这五千是利息,哥真心悔过,欠谁的钱,也不能欠你的钱啊。”   我们只好离开。   出门往西拐的时候,又碰见了钻天猴,一脸吊儿郎当样,他没有看见我们径直骑车进去了。哈,他回来干嘛,回访?   劲松路口,杨朝顺说家里有点事,先走一步,目光不时往我身上瞟。我会意,把怀里的钱拿出来分一半给他,这家伙像做贼似得揣进兜里,招呼也不打转身开溜。   只剩下眼前的年轻人,兀自歪着头傻笑,我有一点感动,不是为现在,只为刚才。陈松操持棍子挥舞的时候,他临危不乱,面色沉静,不露丝毫胆怯。   是条汉子。   “兄弟怎么称呼?”   “叫我江峰好了。”   “好兄弟,往后哥罩着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路口拐角有两个人杀气腾腾冲过来,我分明看见他们腋下夹着一样东西。   我和江峰闪躲一旁。   来人靠近,我长舒一口气,原来是刚才悄悄溜走的两位兄弟。江峰指着一位高个子说:“坤哥,这是于豪兄弟,此人胆小如鼠有勇无谋,鼠辈,鉴定完毕。”   我笑喷。   江峰指着另一位矮胖青年,笑呵呵说:“这是宋天兄弟,专喜上房揭瓦偷看女生洗澡,淫魔,确定无疑。”我笑的肝颤,这特么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二位兄弟不怒不喜,围着我转圈,左三圈,右三圈,我被转迷糊了。   宋天咂着舌头嬉笑,“坤哥,俺是来替你收尸的,略备棺材一具,大小合适,只等五更天入土为安。”去你爸爸的,我大骂不止,将二人腋下的家伙抽出来,撕破报纸呈现两把片刀,“我靠,你们是来分尸的,准备大卸八块呐。”随手我把刀扔进草丛。   江峰把事情的经过简单一说,宋天、于豪露出吃惊的表情,“啥,老八强来了,坤哥,你面子不小啊。”我傻呵呵说咱不提这个,先找个地方吃饭,喝他个天地同醉。一听说喝酒,三兄弟就像看见西洋葫芦景,眼珠子瞪的溜圆。   等车的功夫,宋天问表姐夫哪儿去了?   “谁?谁是你表姐夫?”   江峰答:“杨朝顺!”   我恍然大悟,“哦!他呀,家里有事,拿钱直接走人。”   宋天追悔莫及样,“完蛋了,你就不该给他钱,肯定又拿去赌了。”   “这话怎么说的,我不了解他呀,要不这样,你赶紧去把他找回来,就说有一桩大买卖等他来办。”   宋天拦下一辆车匆匆走了。   饭馆里刚坐下,电话响,宋天着急地说:“坤哥,赶紧过来,出人命了。”我心一沉问:“怎么回事?”   “我姐差点被杨朝顺活活打死。”   问清方位兄弟们饭都顾不上吃奔出菜馆,拦下一辆车直扑过去。在一家棋牌室里,一位女人披头撒发满脸血污躺在地上。此时的杨朝顺犹如一头狮子骄横无比,他单手攥住女人的头发往门外拖拽,边拖边踹,下手凶狠。我有点惊奇,一刻钟不见,这家伙判若两人,陈松面前的窝囊样不见了,在自己女人面前倒显得威风八面,气焰嚣张。   这辈子最恨男人打女人,都是窝里横,外面怂包一个。   血往眉心上窜。   水果摊上我随手抽出一块木板,水果撒落一地,我没理会小贩愤怒的目光冲将过去,抡起木板对准杨朝顺的后背猛砸下去,杨朝顺不曾提防背后有人袭击瞬间扑倒在地。江峰、于豪早已按耐不住,他们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架起他扔进棋牌桌上,哗啦一声木头桌椅撞得粉碎,麻将牌滚落一地。   三兄弟猛扑过去准备实施新一轮痛殴杨朝顺。   一条黑影先我们一步抢在前头,她罩在杨朝顺的背上死死抱住他,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他是我老公,求你们放过他吧。”   哥几个面面相觑内心腹诽,不可思议啊,刚才命绝一线的婆娘哪来的勇气。   宋天眼泪汪汪把他表姐扶起来。女人只顾哀哀地苦,有一句没一句瞎唠叨着什么。   我说:“大姐你到外面去,我问你一件事?”   她犹豫不决。宋天推她一把看我没有恶意,随后跟出来。   外面的江峰、于豪手忙脚乱正帮人家捡拾掉落在地上的水果,一面赔着笑脸说好话。   大姐忙着解释:“都怨我,老公今天心情不好,我不该向他要钱。孩子快要开学了,学费没有着落,我明明看见他手里有钱,他说是别人的,别人的钱怎么可以用来赌博,我说他几句,他竟然撒起野来。”我正色道:“大姐,那些钱不是别人的,是我们刚刚要回的工程款,整整一万多呢。”   大姐张着嘴合不拢。   我也学着八强的模式冲杨朝顺勾勾手,这家伙的目光有些涣散,动作迟缓,被人瞬间打懵到现在没回过神来。身旁,于豪的拳头又开始捏的脆响,凶狠的目光盯在杨朝顺的脸上。   他拖拖拉拉走过来。我试着用温和的语气问:“你还有多少钱?”他低声说:“不到一万。”   个把钟头不到,两千块输掉,真特么大方。   “你把钱给嫂子吧,孩子上学要用。”   杨朝顺一声不吭试图顽强抵抗。宋天凑过来,“坤哥,孩子是两个,一对双胞胎,大虎和小虎,今年刚升初中,姐夫从来不管,土鳖一个。”   我觉得杨朝顺真不是东西,你要是光杆司令,任你吃喝嫖赌穷折腾没人管你,可有家有室有老婆,你就得肩负起做男人的责任。   我忍着怒火瞠视他:“赶紧把钱拿出来。”见他还在犹豫,江峰、于豪冲过来将杨朝顺的双臂钳制,我顺利从他怀里掏出一把钞票,也没数,转手递给大姐。看着手里的一大捧钱,大姐喜悦的泪花脸上泛滥,激动地说:“谢谢大兄弟,谢谢啊!”   我握着大姐颤抖的手,心里一阵阵酸楚,“大姐,我在这里没有亲人,孤零零一只鬼,你要不嫌弃,我就当你弟弟吧!”   大姐喜极而泣。   “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你,如果杨朝顺再敢欺负你,那就是向我宣战,你立马给我打电话,我来办他。”杨朝顺偷觑我一眼,知道我不是在说笑话,讪讪低下头。   大姐千恩万谢拿钱走人。   夜里我愣怔着双眼难以入睡。海面上刮起风,穿楼过巷,呜呜咽咽。我听到女式高跟鞋摩擦地面时所独有的声音,就像玻璃珠子滑落玉盘,滴滴答答滑个没完,我心里一阵不安,小美回来了。   我一跃而起打开房门,门外漆黑一片,只有风的呜咽一阵响似一阵。我走进厨房拧亮灯,一碟高密炉包安安静静搁在饭橱边不曾有人动过,那还是前天中午我特意给小美买来的。再仔细看,一只包子忽然飞起来好像落尽人的嘴里……我汗毛倒竖冷汗涔涔,她明明就在身边,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她的脸,难道小美真的与世隔绝?   一只纤纤弱手毫无征兆附上我的脸……天哪,小美果真就在我眼前,人呢?我倏然后退,惊慌失措回到卧室关上房门。心里胡思乱想应对的计策,明天一定要去一趟崂山,听说那里的道士有化妖神剑,我……我是不是有些残忍冷血……   睁开眼,阳光洒满一室。我起身往洗手间走去,路过厨房的时候,不经意一瞥,发现整盘高密炉包消失不见,鬼吃不了这么多吧,小美是正常人,她回家啦……   我难掩兴奋,快步走到小美睡觉的房间,抬手敲门,里面传出女人慵懒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嘴里嚼着东西,又像是哼着小曲,音质悲怆恰似被人活活关在坟墓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还没死呢……狗 日的……   我痴傻着梦游般走出家门,对门的老太太顶着满头的发卡突然冒出来,“喂喂,你等一下,我有句话要说,不听你可要后悔的……” 正文 唯有爱会包容一切苦难   “大妈,头上什么东东,五颜六色的……”   “那是发卡,烫头发的,好看吗?”   “不好看,没衣服好看!”   “衣服有啥好看的,地摊货不值钱!”   “我是说你没穿衣服好看。”   “净说瞎话,小心我大嘴巴抽你!”   “我不编瞎话,你真没穿,清清楚楚瞅着呢,左边那个大,右边那个小……”   “天哪,真是活见鬼了。”大妈嘭地一下关上房门。   小样,跟我玩你老啦……哈哈哈哈……   楼下我打电话,“江峰,在哪里?”   他咭咭怪笑,“床上,一个人玩。”   我:“小心走火。哈哈!”   江峰恼怒:“去你爸爸!”   我:“你妈改嫁?”   对方不作声,吭哧半天低头认输,“哥,有事说事,无事挂了。”我怒骂:“你早该这样,没事瞎呛呛你斗得过我吗?赶紧马不停蹄滚过来,皇子大街那个邮局旁边高密炉包店。”   “呵呵!这个好呀,坤哥破费了。”他虚伪地客气一番扣了电话。   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兄弟们已到齐,捡一张靠窗的位置坐着,屋里人满为患。   这里的炉包用的是刀切生肉,馅料讲究。刚出锅的炉包吃起来嘎吱脆口,香味绵软。店里的豆浆油条味道也佳。包子刚端上来,弟兄们据案大嚼狼吞虎咽,活脱脱饿死鬼投胎,尤其是杨朝顺,嘴里嚼两个,左右手各擎一个。我笑着说:“耳朵边儿也夹一个吧。”说完大家都笑了。   身后传来吵闹,“滚一边儿去,给老子让道,嘿,不听是吧,我大嘴巴抽你信不信?”   咦!这不是陈松吗?他正端着包子抢位置,被他呵斥的是一位老者,老者低眉垂眼装没听见。陈松与我目光相对,傻傻一秒钟,迅疾脸上堆出笑容,“哥几个也在,幸会幸会!”   我冲他招招手,宋天往里挪一下腾出位子,陈松笑呵呵地走过来。我站起身和他握握手,“陈老板不好意思,昨天冒犯了你。”   陈松挥挥手,轻描淡写说:“是我不对,悄没声滴当屁放了谁都不提。其实,我欠你们的这点小钱只不过是毛毛雨,外边欠我的可是倾盆大雨,你瞅瞅我这里……”他扒拉自己的头发苦笑道:“愁得整个成了白发魔女。”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我起身到柜台结账,顺便把陈松的那份一起付,回头和陈松告别。   几个人走在街上,陈松喘着气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搂住我的腰,娘泡气十足。“兄弟哟,你请我吃饭多不好意思。”   我说不必客气,都是你的钱,只不过是加点草料转手喂驴。   也不知听没听懂,陈松胡乱揪几下头发,闷叫:“介素啥话,俺不是鱼,俺是冤大头,气鼓鼓撑破肚皮,给俺句实话,你和八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决定耍耍他,吹牛谁不会,“老子和他是骨肉连筋的亲兄弟。”   “啊!”他显然吃一惊,自言自语,“怪不得他能亲自过来抗事,有这人脉,何不好好利用,组建讨债公司专事帮人要债,这钱啊如流水哗哗进,还干啥球子零工哟!”   “蒙我呐,讨债公司?这可是犯法的。”   “土鳖呀你,砍砍杀杀那是没脑子,凡事有个度,法网恢恢网边游,你这条小鱼啃点腐肉犯哪门子法?”   我听不明白,一脑门子糊涂蛋。   陈松不厌其烦指点迷津,揣着刀子捅人那是刑事案件,端着大粪泼人家脸那是土鳖行径,警察也拿你没办法。你说你,领着这帮兄弟,像群傻子,每天在马路边靠活,累死累活,也就挣个仨瓜俩枣多没劲,要是按我说的做,顺顺当当讨要几笔帐,想不发财都难。说完话,他从包里翻出一张信封对我说:“瞅着没,这里面有一张欠条,好多年了,整整十六万,快死翘翘了,愣是要不回来。”   “上法院告他呀?”我善意提醒他。   “呸!姥姥,告他,你以为打场官司那么容易,手续多得让你头炸。再说老赖死不还钱,法院还能杀了他,顶多拘留几天,抓了放放了抓有什么用。还有那些律师,简直就是吸血鬼转世,蚂蝗精投胎,不榨干你最后一分钱,舍得放你走。我真真累球啊。”陈松摇头叹息一番,又从包里抽出一沓信封,“这些欠条多了去,我就是变成鬼也讨不完呐。”   我犹疑着打开信封看,里面滑出一张照片,中年男人,面相英武,带有几分书生气。这样的人欠钱说不过去呀。再看白纸上面字迹潦草,某年某日谁谁欠谁多少钱,末尾签上大名,摁上手印。看一眼名字,龙飞凤舞三个字:赖广胜。   又是姓赖的,这名字实在是有点龌龊,莫非你们是猴子派来捣乱的。见我速速浏览完毕,陈松咬牙切齿说:“这笔钱你有本事要回来,咱们三七开。”见我犹豫不决,他跺跺脚狠狠心说:“豁出去了,你我五五分账如何?”   其实我不在意钱多钱少的事,我是思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见我不说话,陈松拿出笔在信封的背面写几行字,“这是赖广胜地址,可惜没人住,这房子已过户在他母亲的名下。你们首先要找到赖广胜,他好像已经人间蒸发了。”然后又神秘地凑过来说,“这事你肯定办不了,你找八强啊,只要他肯出面,绝对一马平川。好了,我不多说,信封里有我的电话,实在不行,你把欠条退还给我,老子另谋高就。”说完转身走了。   几个人站在原地,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如果事情做成了,十六万大家伙分一半,整整八万块,一大笔钱哪。杨朝顺第一个跳起来叫喊,“天爷,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不是做梦吧!”   我跺脚骂:“八字没一撇,净做白日梦。法院都要不回来,咱们算老几?”   江峰试探说:“要不试试看,兴许能行。”   天空飘来一小块云朵,能遮日和月,一丝清凉夹带着咸湿的海风面前掠过。我清醒片刻说:“大家出出主意,看看这事行不行?”   “我看行,抓到赖广胜,先挑脚筋,再灌一嘴大粪。”杨朝顺脑子缺根筋,对钱有着极端的狂热。   宋天推搡他,“少说句行不行,真是猪脑子!”   于豪:“闲着也闲着,不到庙门口难见神风采,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把欠条退还给陈松。”   觉得于豪的观点好似浅水突显王八眼,难看是难看,可这玩意值钱。“这事就这么定了,先到他住的地方看看,然后再作打算。”   大家点头同意。我拿出陈松写的地址:威海路正泰佳园B座五栋401室。   我问:“这是在哪里?”   “轮渡附近。”于豪抢先回答。   “你怎么知道?”   “去年我曾经在那里装修过房子。”   “怎么去?”   “坐公交车去。”   一问一答,油炸麻花,大家开心一笑。   赶到公交站点,等车的人很多,大家不坏规矩自觉排队。我排在一位姑娘的后面,她的头发像是刚刚烫染过,直发微卷,丝丝香气自发间袭来。衣服搭配的很完美,黑色圆点小西装,磨破边角牛仔裤,紧绷绷的将腰身勾勒的纤美丰润。当下美色如歌,心若蹦极。   远处跑来一青年,长发短腿,一双大脚像旱船,这人不要脸,刚好插在我前面。   江峰、于豪气势汹汹冲过来准备教训他,我嘘一声示意他们退后。两人眼里喷涌着怒火不灭亦不休。   长毛狗挨挨蹭蹭贴近姑娘,屁股摇摆不定试图沾荤带腥。可耻啊,人兽啊,我连声叹息。姑娘始察觉,回过头,一双杏子眼狠狠剜一口,长发狗不知廉耻嬉笑着变本加厉。可怕的事还在后头,武器库的舱门开启,一枚臭弹滑出枪膛,顶住女士的屁股,有擦枪走火的嫌疑。大多数人选择沉默,敢怒不敢言。   幸好公交车来,大家磕磕绊绊踏上公交车。姑娘挤到车尾部,想摆脱长发狗的纠缠。本着穷追不舍的精神,鬣狗恰似一贴膏药重新粘住不放。姑娘挣扎摆脱不得法,前后都是人挤得水泄不通,真心累吧,横下心把头转向窗外,一副生死由他去的凄凉。   公交车在摇晃中前行。   狗胆子越发大起来,他竟然拉开女人背包的拉链翻东西。我心里暗自惊呼,这厮不单是淫贼还是一名窃贼,简直是双料影帝。   他用大镊子慢慢夹出一只红色的钱包。在此过程中,人人看在眼里,胆小的人干脆闭目养神狂念佛经六百句,旁边的一位大姐紧张的呼呼直喘生命垂危。   鬣狗肆无忌惮得意洋洋把钱包揣进兜里,回头恶狠狠扫视四野,那种猖狂的表情让我恨不得一拳打死他。   鬣狗根本不消停,闲极无聊,伸出中指,在上面涂抹唾液,慢慢伸向姑娘的……   血瞬间往脑子里冲涌,肺炸裂,尽管淫贼身宽体胖,强我数倍之多,我已顾不得,抬脚向他的后背猛踹过去,不成想重心不稳,竟然摔在地板上。这厮反应很快,翻身骑在我身上,一条大象腿死死抵住我肚子,瞬间我觉得喘气费事。鬣狗抓住我衣领,挥起拳头恶狠狠骂:“多管闲事多吃屁,老子今天废了你。”   我无所畏惧冲他直乐,这家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楞的空挡,江峰、于豪俩人一前一后好似下山猛虎冲过来。于豪首先发难,一把抓住人渣的头发,另一只手攥住他挥向我的拳头。同时,江峰的那只大脚挟风带雨,大力踹向渣男的背。力气太大,我听见脊椎骨断裂的声音。窃贼闷哼一声,软软倒在地上。   姑娘错愕回头看,一位大爷站起来说:“快谢谢小伙子吧,仗义出手,好人呐。”老头指着渣男怒骂:“畜生啊,偷了你的钱包,还要……嗐!我这把年纪了,都说不出口。”   老大爷怒踢渣男一脚,“年轻轻不学好,你这样的人还不如早死早托生。”   大爷一脚点燃火药桶,群情激愤熊熊燃烧。众人你推我挤涌过来,夹杂着愤怒口号,打死狗 日的畜生…… 正文 小猎犬扑倒大灰狼   车厢里乱成一锅粥。在众人的击打下,窃贼惨叫连连,最后声音微弱频临死亡。   我高声劝阻,“别打啦,死人啦……”闹哄哄的车厢里,根本没人理睬。我急中生智:“住手,我们是人民警察!”   这招管用,大家纷纷安静下来。我从渣男怀里掏出钱包递给事主。“看看钱少没少?”   桂花妞随手翻翻,冲我点点头,眼里泪光浮动。   公交车在路边停下来,我对大家说:“麻烦哪位打电话报个警,我们还有任务先下车。”话音刚落,车厢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我对女子说:“姑娘,请你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   桂花妞有些迟疑,江峰开口:“小姐,我们在执行公务,请你务必配合。”这货演技精湛不由人不信服,女子毫不犹豫随我们下车。一行人逶迤前行数百米,我说:“姑娘,就到这儿吧,回头各忙各的。”   她惊诧的眼神:“这事就这么算了?你们是假警察吧?”   我说:“你想,待会儿真警察来了是不是要做笔录,很麻烦的。况且你还要与小偷当面对质,他那恶心样你见了会不会吐?”   “那……现在怎么办?”   “你打车走啊,你在哪里上班?”   “江邮总建设计院。”   我惊叹:“单位不错啊,盖房子的,将来我有能力盖一所皇家大院姑娘能否赏光亲自为我设计?”   银铃般的笑声根本停不下来,她挑衅道:“好啊,只要我活着一定效力。”这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姑娘的意思?”   “哈哈,听不明白是吗,我的意思就凭你现在的身份我恐怕看不到那一天。”   我生气道:“瞧不起人,好好,你等着,我今天还真就夸下海口,将来某一天我会让你抱着孩子傻坐在我的床头,亲自为我设计皇宫六院大小阁楼。”   桂花妞粉脸羞红,言语多讥讽:“你好不要脸,随随便便占人家便宜,试问谁家的孩子,站在哪家的床头?喜欢胡说八道就不怕遭雷劈吗。”   众兄弟轰然大笑。   尴尬之余我摸摸后脑勺,搜肠刮肚一番,我解释:“姑娘别生气,孩子肯定不是我的,你抱着孩子站在我的床头,是因为我是你家的长工,夜里拉稀起晚了,你跑过来喊我倒尿桶,不小心踩翻了我的尿桶,哎哎,姑娘别跑啊,其实我想说我是你二大爷,我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你抱着野种来看我,你是来伺候我的,装什么愣头青,哎哎,真生气了,话里有话你不懂,哎哎,司机大哥,凭什么问我要钱,我又不认识她,什么,她木有钱,明明看见她有很多钱。什么?她说是公款,凭啥她说什么你就信,司机大哥,你脑子被驴踢了。哎哎,司机大哥不是骂你,我错了,我给车费,算我倒霉,碰上个赖皮鬼。五十块,天哪!打劫?什么,让我长长记性,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孩子,啥孩子,姑娘,你别生气,五十块能买你不生气,我给!”出租车一溜烟开走了。   兄弟们起哄:“得,啥也没捞着,反倒贴上五十块,让你穷嘚瑟!”   我没好气说你们懂什么,区区五十块白捡个漂亮媳妇,这种好事你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大家都在喊警察来了快走。   “为什么要走呢?这是见义勇为,我们还要去领奖呢?”杨朝顺对钱总是念念不忘。话未未落,被宋天骂,“姐夫,闭嘴吧,你洗干净屁股再去,告诉警察叔叔,我们是讨债公司的,马上要干一件大事,那才牛!”杨朝顺兀自嘿嘿傻笑。   警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几个人打车迅速离开这里。出租车七拐八拐停在正泰佳园B座五栋。几个人爬上四楼,站在401门前。就是这里,毫无疑问,门上用油漆写了几个大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字写得歪扭扭,猪血红,触目惊心吓死人。这应该是陈松的杰作,看来什么法子都使过。   宋天上前敲门没反应。杨朝顺用力踹一脚,楼里响起空旷的回音。已经好久没人住过,门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遮盖住两枚清晰的脚印。   几个人神情落寞走下楼,谁也不愿开口讲话。沿着小区的甬道往外走,在小区大门的左侧,有一家李记烧烤店,哥几个款款而入,拣一张靠里间位子坐下。   杨朝顺忙着点菜去了,于豪从旁边拎来两捆崂山啤酒,吭哧吭哧用牙撬开,我一仰脖灌几口。   杨朝顺点完菜回来,手里捏着几个玻璃杯,看见我们都拿着瓶子干吹,随手拿起一瓶,仰脖不喘气倒灌,他完全是吸进去的。“好功夫!”我竖起大拇指。   宋天插话:“这算什么,表姐夫吹瓶大赛上最好的记录是前六。”   “大赛,你参加过大赛?”我惊奇不已,“我怎么不知道?”   杨朝顺嘿嘿一笑:“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宋天接过话头:“我姐不让练,为了参赛,姐夫苦练真功,天天喝得东倒西歪。表姐说,这样下去,怕钱没得到,人没了。”   “来,赔顺哥走一个。”   四个人碰碰瓶口,一仰脖把瓶里的酒干了。   老板开始为我们上菜,他看到一桌空酒瓶,哈哈大笑。“哥几个都是急性子,这菜还没上呢,不急,悠着点慢慢喝。”   我打量他一眼,四十出头,圆脸阔鼻,剃着铮亮的光头,一件圆领短袖体恤紧裹着他肥胖身材。左手腕处,密密麻麻戳着几个烟疤,异常醒目刺眼。   看来此人并非善类,一定是道上混过的人。   见我盯着他的疤痕看,他急忙抽回去,哈哈笑着打圆场,“年轻时不懂事,现在老鼻子后悔了。”   布完菜,他从另一张桌子上抓过六瓶啤酒,两只手各攥着三瓶。他把酒在桌子上放稳,伸出粗大的手指捏住瓶盖,吸一口气,“走起!”瓶盖被生生拿下。   打开后,他首先拿一瓶酒敬我。好眼力,我暗暗喝彩,一眼看穿我是出众的人儿。   “感谢众兄弟光临小店,这几瓶就算我敬大家的,希望大家常来捧场。不多说,走一个!”   众人都站起来,一一与他碰个响,叮叮又当当。杨朝顺特意向他靠拢,挑衅的眼神,与他重新碰撞一次,看来要与他叫板到底。   老板心领神会,他俩同时举起酒瓶,一仰脖,后脑勺几乎贴到后背,标准的饮酒大赛姿势。   四周都安静下来,只听见啤酒哗啦哗啦的往肚里倾倒的声音,他们喉结不动,胸腔全部打开,一条黄龙气势恢宏飞流直下。   老板第一个放下酒瓶,并且把瓶底倒过来,显示滴酒未剩。杨朝顺还剩半瓶多,且又呛口猛烈咳嗽不止,只好惨巴巴认输。   老板向我们拱拱手说句慢用转身离开。   接下来我们开始一轮又一轮的鏖战,直喝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宋天已经大醉不醒,趴在桌上打呼噜。老板笑脸相迎,“嗨!哥几个尽兴,欢迎下次再来。”   哥几个踉踉跄跄一路说着醉话又回到小区。小区的灯亮起来,家家户户温暖的光照,唯独赖广胜的家暗黑如墨死气沉沉。看来真不在这住了,大家伙心灰意冷长吁短叹瘫坐在地上。   不能就这么放弃。“江峰,今晚你靠在这里,那也别去,盯紧点。于豪,你朋友不是有一辆面包车,暂时借来用用。杨朝顺呢就负责送饭,别事不管,大家没意见吧?”   众人不吱声,不吱声就算默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挣扎着站起身,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小区。   一觉醒来,夜在窗外,无风无月,更阑人静。打开灯,凌晨两点整。   桌上的一杯水饮去大半,昨夜我是如何上得楼梯?如何进的家门,还有桌上的这半杯水,一切一切,奇特的不留痕迹。   此时,外面竟然下起雨,滴滴答答,轻重缓急,我的思绪也随着雨水漫开。   我坐起来喝掉最后的半杯水,手机在此刻突然响起,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手里的茶杯跌落在地上砰然粉碎……   我惶恐不安问:“谁?”对方没有回应,幽幽一声叹息似云烟掠过耳边。   一连追问几次,唯有更悠长的叹息聒噪耳边。不会是来自地狱的问候?   传来一阵女子悦耳的笑声,不是来自手机,而是我身后。   我惊惧回头看,“小美……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兀自笑个不停,抖一抖,凌乱的影子打回原形,人变得清晰如镜。顺手从手腕子上褪下一只橡皮圈,把头发向后梳拢扎把起来,然后对着碎玻璃杯呶呶嘴,叹息曰:“可惜我的杯子呀!”   我用力掐一下大腿上的肉,不觉痛,我是不是又出现幻视幻听。   脑子一阵懵!   小美掩手打个哈欠,转身晃晃悠悠走了,随口数落道,“你呀,你呀,喝不了那么多,逞啥能!”   早晨起来,揉揉面颊,偷觑那只碎落一地的玻璃杯,唉!一场游戏一场梦,无奈的心情;就如街边看风景,风过雨落云走,凡事一场空。   出门的时候与与老太太狭路相逢,我侧身相让,恭恭敬敬喊一声:“大妈,今儿上身衣服好看,只是裤子……”   大妈赶紧低头察看她的裤子,抬起头疑惑的眼神,“裤子怎么了?”   我说裤子不错哦,两条腿的。   我哈哈笑着跑下楼梯打车直奔轮渡附近的正泰佳园。去的时候,兄弟们都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待我到达跟前全都噤声不语。我不威自怒:“商量什么呢,搞阴谋政变?”   宋天辩解,“大家觉得这土办法太愚蠢,昨晚守株待兔,结果屁影不见一个。”   我扫视他两眼,“你有啥主意说说看,没有是吧,没有赶紧闭嘴。”见江峰哈欠连天,“江峰,你先回去睡一觉,让宋天换班,我敢肯定赖广胜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迟早会露面。”我指着面包车说:“想法子把牌照蒙上,还有位置也要挪一挪,太近了容易打草惊蛇。”   转回头,我叫上于豪、杨朝顺,“走!到市场靠活去,挣它个仨瓜两枣的,免得钱没讨着,人先饿死掉。”临走时,我看一眼宋天,他僵着个脖子有些不服气,我狠狠瞪视他,“臭小子,别想三想四,胆敢擅自撤离,老子扒掉你的皮。”   今天不太顺,上午十点多没揽着一件活,杨朝顺干脆缩到墙角抽闷烟去了。我对着老槐树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捶着,感觉无聊到极点。于豪从远处奔过来喊,“坤哥,有位车老板找人卸货。”   “在哪?”   于豪随手一指,我拉起顺子赶过去。这位老板很爽快,“兄弟们,八百袋面粉,每袋给三毛,能干不?”   “干干干,不干是傻蛋……”我点头如捣蒜。   车老板有一部车拉我们去蓬莱路一家粮店门前。车上的面粉堆积如山,我不禁乍舌,头顶上的太阳喷射着火焰,别说干活,空手走路都晕。我咬咬牙冲于豪一挥手,他像只猴子爬上货箱。我和杨朝顺脱掉上衣光着膀子靠在货箱边儿上,滚烫的铁皮烙得我俩呲牙咧嘴。于豪双手抓起两袋面粉,分别搁在俩人的背上,我和杨朝顺一前一后运进屋内。五六趟下来,都成了花脸,不管是头发、眉毛全身上下全是面粉渣,汗水混合搅成面疙瘩,湿嗒嗒黏在身上,就像数不清的毛虫子在爬。 正文 如果你不快乐那是你自找的   不知运了多少趟,杨朝顺再也支撑不住顺势躺在马路边上,胸膛起伏如鼔。我把他拖到树荫底下凉快,自己也跟着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不远处驶来一辆摩托车,车上驮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江峰。杨朝顺一咕噜爬起来磕头作揖,“兄弟啊,大热天送炭来啦,谢谢啊!咦!你怎么知道俺们在这里干活?”   “江峰是一条哮天犬,他是靠鼻子一路嗅过来的。”于豪开心笑闹。   江峰冲过去打他,“猪啊,记住哥用的是脑子,不是鼻咂,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还吃不吃饭呀?”   我侧目视钟,下午三点整。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邪劲,我咬咬牙说:“干完再吃!”   这次我和杨朝顺爬上货箱,江峰、于豪站在车下撵趟,俩人剥去上衣健步如飞,转眼间,货箱上的面粉被搬卸一空。   撕碎的日历被风卷跑,一天就这么过去。   当弟兄们再次聚集的时候,宋天阴沉着脸色不发一语。事情没有丝毫进展,赖广胜迟迟不露面,我有点心灰意冷。顺子嘟囔一句:“要不算了,还是打零工实在,赚一分是一分,不生气不上火不烦躁,多好。”   我不甘心,一个人绕到楼前看了看,赖广胜的家黑洞洞的,不见丝毫动静。四个人一起跟来,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一定要让赖广胜现身,怎样才能让他现身呢?”我开始点拨众人。   没人吱声。   我转悠到楼后,仰望四楼见到那几块闪闪发亮的玻璃,忽然就来灵感。我喊江峰过来,“爬上去!”   “干啥?”江峰有点疑惑。   “上去把玻璃砸碎。”   大家都凑到跟前往上瞅,光滑的墙壁,没有任何可攀之物。于豪分析说:“假如能上去,砸玻璃的时候,喷溅的碎玻璃碴容易伤着人,再说,如果有人报警,跑都来不及。”   宋天说我有一个主意把小虎找来,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小虎?宋天呀宋天,亏你能想得出,小孩子能干什么呀?”江峰旁边说风凉话。   宋天反唇相讥:“你懂个鸡毛,小孩子也比你强,人家会打弹弓,你会吗?”   “小虎会玩弹弓,真的么?”我兴奋不已。   宋天自豪说:“别瞧不起小虎,在乡下老家远近闻名呢,是不是姐夫?”   杨朝顺嘿嘿笑说:“可不是吗,天天被人追着打,老有名气。不过呢,小虎那玩意练得确实不错,只是耽误学习,弹弓让你嫂子没收了。”   “弹弓打玻璃,打的狠,跑得也快,要不试试?”于豪兴奋莫名。   我问:“孩子在家吗?”   杨朝顺:“这个点刚好放学回来。”   “那你去吧!不过你怎么跟嫂子说?”   “放心吧,兄弟,哥在撒谎这上面,比你有能耐。”   面包车离去,江峰递烟过来,我问他:“你觉得咱们接这个活值不值?”   江峰郁闷说:“不值,瞎耽误工夫,还浪费精力。”又说:“不试更不知不值!”   我说你去死吧。   功夫不大杨朝顺回来。车上下来一少年,个头不高,身穿学生校服。杨朝顺把他拽过来指着我和江峰,“快叫大舅!二舅!”孩子对我俩鞠一躬,怯怯地喊:“大舅!二舅!”我说辈份有点乱,宋天说:“坤哥你不懂,跟我走呗,我是小虎的舅舅,你们跟着沾光不是!”   我感叹不已,不愧是小虎,长得虎虎有生气。我模仿老师的口吻对小虎说:“你知不知道,地主老财是谁?”   “知道,剥削阶级。”   “好!很好,给你一百分。”我在原地踱两步,抱起小虎,指着赖广胜的家的窗玻璃,“这就是地主老财家,他把舅舅和爸爸的钱都骗了去,害得大家没有饭吃,你说应该怎么办?”   “砸他家玻璃!”小虎大声喊叫,吓得杨朝顺赶紧捂住他的嘴。   小虎是有备而来,他爸安排的也仔细。从兜里掏出弹弓,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摸,哗啦哗啦有声音传来。   “怎么,你的子弹是泥球?”   “大舅你落伍了吧,现在都改为钢球了。”   “你拿一粒我看看。”小虎送过一粒,我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光滑有质感,真是好东西。   “大舅可以开始了吗?”小虎一本正经地问。大家差点笑倒,给人的感觉怎么像是秋收起义要打响了。我在楼前楼后来回窜几个趟子,说:“一块不留,给我狠狠砸!”   好一个乖乖虎,站在原地,三拧俩拧,弯腰踢腿做运动,一气呵成排头兵。做完这一切,小虎深吸一口气,瞄一眼,拉直弓。小小年纪气力真不赖,弹弓的皮筋拉到极限,不带犹豫的,一松手,钢球挟着风,只听得啪一声脆响,哗啦哗啦动静。小虎连续开弓,密集的子弹飞出去,虽然看不清,估计窗户变成一个个大窟窿。只看得见玻璃雨纷纷飘洒,蔚为壮观。   我把小虎带到楼前,如法炮制,又是一通密集的轰击。这一番下来,小虎气不喘心不跳,少年英雄还看今朝。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整栋楼里的灯光全灭掉,近距离范围内能模糊看清有人在打电话报警。   “快走!”我招呼大家快速上车离开。   面包车里我对小虎说:“今天的事你可不能出去炫耀,谁也不能讲,能做到吗?”   “大舅,我保证能做到!”小虎昂首挺胸。“来!拉钩。”他伸出手和我拉勾还不忘加盖手印。   当我还在睡梦中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时间是上午八点钟,怎么睡了这么久。“坤哥,你快过来!”江峰着急喊我。   觉得有戏我直扑过去。   江峰站在楼下,身旁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江峰手舞足蹈,“坤哥,赖广胜刚刚上去。”   “确定?”我询问。   “我看得仔细,绝对错不了。”   “打电话,让兄弟们赶紧过来。”说完话我发动面包车离开小区,在门口一处隐蔽处停下来。   过了约半小时人马聚齐。江峰从小区里冲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妈呀!爹出来了,跟上跟上。”   果然,一辆黑色奥迪飞快驶出小区,沿着京口路快速驶上滨海大道。奥迪车相当了得,一加速就如利箭飞速向前,很快就在远方消失不见。   面包车油门已踩到极限。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发动机的嘶吼声让我怀疑车会不会爆裂。幸好,路前方堵车,我才有机会重新捕捉到奥迪车的影子。   银川东路,奥迪车左拐沿松岭路北上,前方一片开阔,奥迪车又是一骑绝尘。完了,娘姥姥。   众兄弟失魂落魄,杨朝顺瘫坐椅上难过的直撞头。于豪唉声叹气,江峰默默无语,宋天干脆涕泪奔流。   我放慢车速度,漫无目的行驶。拐过文神庙不远,在一家超市门前,我眼前一亮,一辆黑色奥迪车停在那里。我把车往后倒倒,仔细看看牌照,尾数789。一瞬间车厢沸腾。   江峰、于豪互相搂抱,亲吻对方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菩萨!感谢佛祖!宋天兴奋地一个劲喊,“尿喽尿喽……”   没过多久,赖广胜从超市里走出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的真身。这家伙穿的还挺讲究,雪白的衬衫,黑色的西装长裤,衬托出他伟岸的身材。他抱着纸箱子左看右看,心怀鬼胎,然后打开车门驾车迅速离去。哥几个的心再次悬起来。幸好,在前方行驶五百米左右,奥迪车拐进居民小区,在一栋楼前停下来。大家长舒一口气,这家伙真的很狡猾,从西城到东城,这么远的路,曲曲绕绕走糊涂道,难怪陈松对天长叹。   确定赖广胜的老窝,大家暂时离开那里,一路上笑语欢歌,于豪开始撺掇,“坤哥!喝点酒庆祝一下。”   “应该的。你先把面包车还给人家,回头在皇子路炸串店回合。”   话音未落,一片欢呼。我们去得有点早,顾客稀落。寻一间雅间刚坐下,于豪推门而入,神速啊,我甩烟给他,深吸一口悠悠吐出来,“坤哥,接下来作何打算?”   杨朝顺急不可耐:“我看今晚就破门而入,瓮中捉鳖。”   江峰接话:“这事不妥,黑道上有句话,好人靠吓,恶人靠打,不知这家伙是好人还是恶人!”   于豪:“这家伙肯定是老油条,吓,治不了他,打,犯法。哈哈,难啊。”   我微微一笑,“既然吓不行,打不能,那就磨磨他,看看他有多大的抻头!”   宋天瞎搅和,“怎样磨?谁推磨,山上的野驴吓没了。”   大家开心大笑,我怒骂:“你推磨,野驴是你二大爷,不上道的家伙,说点正经的你会死呀。”   缓口气我说正事,“遇事不能急,咱们试着先走第一步棋,让顺哥出面打打边鼓。”我停顿片刻,手指敲打着桌面加重语气,“顺哥,明天你去把欠条复印一份,写上我的手机号码送给赖广胜。穿着方面,破衣烂衫,远看要饭的近看就是要饭的。”   “其实不用打扮本身就是个要饭的。”于豪接话快,大家被逗乐。   嘻哈一阵我接着安排:“记住不要多说话,告诉赖广胜你是雷声讨债公司的,限他三天之内把钱凑齐,否则要他的狗命。”   江峰不解问:“这身打扮不行啊,一个穷要饭的,他怎么会放在眼里。”   我点根烟悠悠说道:“赖广胜现在犹如惊弓之鸟,脑筋那根弦绷得太紧,随时都会断裂。逼得太紧,大不了鱼死网破,那样我们就走进死胡同无路可走。反而一个穷要饭的,或许能让他的神经缓一缓,他内心会不会这样想,穷要饭的都使上,要债的黔驴技穷了。在他得意的空档,我们下一剂猛药迅速给他收紧,再放松,一收一紧,磨完他的性子,此人就会明白,一个穷要饭都会让他生不如死,看来真没活路了,还是无条件投降吧。”   话说完没掌声,哥几个只是漠然地瞪视着我,开始七嘴八舌,觉得这么玩没有实质意义,应该上去就给来狠的,不说杀人放火卸胳膊卸腿,打耳光总该有的,干这些磨性子的活,金子也会生锈的。   我没有理会他们,把宋天叫过来,明天你雇一摩的守候,摸清赖广胜以及家人日常行踪,一定要仔细,别露陷,其他人原地待命。   第二天,我们在信阳路劳工市场聚集,等待杨朝顺的消息。大约九点多,顺哥急匆匆赶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我漫不经心问。   杨朝顺咴咴笑,正如你所说,赖广胜一看我是穷要饭的,立马耻高气扬,推我一跟头,把欠条撕碎扔进草丛里,冲我叫嚣,说他是混黑社会的,还把胸前的一处疤痕露出让我看。   一听这话我脚后跟发热,“哈哈,赖广胜呀,你先别得意,看我接下来怎么收拾你,生不如死信不信?大家听好了,明天开始咱就往他皮上浇点开水烫烫他,让他感觉十二万分之一的小痛。”   于豪接一电话,又迅速把电话传给我   “喂!”我接听,“坤哥,你手机怎么回事,老是无人接听。”   我一摸兜,坏了,手机拉家里了。“宋天,哥手机忘带了,有什么事说吧!”   “赖广胜在济阳路小学接一小男孩回家,还买过许多东西,坤哥,他不会又要搬家?”   我轻声安慰他,“没事,一个穷要饭他不会放在眼里,他正得意着呢,你仔细盯着,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宋天嗯啊几句扣了电话。   下午一点左右,宋天又打来电话,“坤哥,赖广胜把孩子又送回学校了。”我回复:“此事甚好,继续盯梢,不得有误。”   转天下午,宋天来电:“坤哥,赖广胜的老婆回来了,他俩手挽手上楼。”   有孩子有老婆,天伦之乐,这戏有看头了。宋天你原地等着,我马上过去。   来到凤凰小区,见宋天正远远观望着。我走到跟前,一男一女刚好从楼里出来,钻进一辆白色轿车,缓缓从眼前驶过。   宋天打个响指,一辆大功率摩托车驶过来,摩的司机冲我点点头。宋天跨上去,头盔男一松离合,摩托车像脱缰的野马窜出去,前轮几乎脱离地面。   大约过去十几分钟,白色轿车又返回来,停在原来的地方,车上下来一位小男孩,柔柔弱弱真可爱。赖广胜细心呵护抱着男孩随女人一道上楼了。   幸福的一家三口。   于豪旁边小声嘟囔:“赖广胜挺肥呀,家里养了两台车,条件不错,怎么就欠钱不还呢?唉!有钱人的思维就是不一样。”   宋天回来了,他低头正与头盔男说些什么,头盔男频频点头,然后发动摩托车,在原地玩一把漂移,急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