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相识(一)
“我怎么会为了个女人伤神?”
苏卿听了这话, 回头瞄了眼说话的人。
立在边上, 看了这么大半个晚上的传杯弄盏、觥筹交错, 她对桌上众人的关系也有了大概的猜测。虽都是人上人, 可终归也要分三六九。
说话的这位主, 被唤作叶总, 很明显是个重要角色, 因为做东的那位陈董,对他俯首帖耳,唯唯诺诺, 看得苏卿都帮着心累。
平日里坐十六人的大包厢,正对四合院里影影绰绰的荷花池,即使才来了一个礼拜, 苏卿也知道, 这是整个会所最抢手的一间,听说陈董提前两个礼拜定下, 此刻松泛地坐着八个人。
八个人里也不尽是捧着叶总的, 还有看起来和他平起平坐的, 譬如坐他对面, 唤作李四少的, 两人时不时地抬杠, 针锋相对,但从话语间又听的出来,两人关系及其亲近, 说出来的话才能直戳痛脚。譬如, 李四少就打趣叶总,这么愁眉不展的,定是因为从小青梅竹马的姜婉,转身而去,和纪镕晟卿卿我我去了,引得桌上一阵嗤笑,才惹得叶总没好气地回了那么一句。
我怎么会为了个女人伤神?
好武断的人。
苏卿谨遵领班的教诲,上班时带着露八颗牙的职业微笑,低眉顺眼——这些人这辈子和她就这么几个钟头的交集,往前往后,都不会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所以对上眼也没什么意思。
这会儿却忍不住仔细打量叶总,二十七八的样子,墨黑短发利落,骨相精致,一双本就显刚硬的丹凤眼,因为气恼而大睁,黑白分明,犹如天之日月,让人不敢直视。他指尖夹了支烟,正从座位上起身,颀长身量,和一旁大腹便便浑身油腻的陈董到底是不一样。不过,也许只是讨了个年轻的巧,到了陈董那个年纪,仍然会古怪地肥硕起来。想到这儿,苏卿忍不住要笑。
胳膊肘被捅一下,“别发愣,上菜。”
她这才回过神来,酒席已近尾声,这会儿还上一大盅的三鲜汤,当然她知道,这断断不是普通自家烧的那种加猪皮加肉圆的三鲜汤,因为它有个极其富贵逼人的名字——八珍一品锅。可再是富贵,到了这席上,谁还会要吃这么厚重的东西?她在心里嘀咕,仍然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端起盛着甜白釉盖盅的盘子两耳。
左手背上突然一烫,本能地移开左手,那盖盅却倾斜下来,向对面滚去,慌忙用手去托,恰恰接住滚烫的盅盖,已有少许汤汁泼出,尖锐的刺痛啃咬左手手掌。
一切变得很慢,慢得能清楚地看到整个过程——那个汤盅因为她的顺势一挡,滚到了旗袍下匀直地腿上,落在地面,碎成几瓣,金黄冒着热气的汤撒了一地,她上班时穿的绣花布鞋被浸湿一半,眼前黑色皮鞋锃亮的面子上也溅了不少。
“叶先生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秋荷包厢的黄领班谨小慎微的声音传来。她没有当场指责苏卿——那种小气而扫兴的做法本就上不了台面,放在这个会所里更很时掉价。但苏卿知道,这里容不得差错,一切都会秋后算账。
“是我不好,烟头烫了她的手,不好意思。”声音仍是倨傲的。
“您烫着没有?”领班此刻压根不关心苏卿的存在,就连苏卿自己也短暂地丢失了自我,很紧张客人的喜怒。这儿所有的服务员都有这样的觉悟,这些客人不是口头上说说的上帝,而是实实在在的天。
“我没事儿,倒是你,烫着了没有?我看看。”
苏卿被攥住了手腕,她顺着自己火辣辣的左手,看向那双丹凤眼,黑睛内藏,威严迫人,于是低头,看到手上的汤汁顺着指尖淌在了他的灰衬衫上,晕开令人不快的不规则的圆点,慌忙要撤回手,却被他牢牢抓住。他一双薄唇间刚燃着没多久的香烟被重重按灭在做旧的烟灰缸里,她被拉着往包厢里的洗手间走去。
客人用的和员工用的天差地别,苏卿仍然要感叹,这甚至比她在学校的四人间宿舍还宽敞。
温凉的水流在她的手背冲刷,将先前的刺痛缓和了不少。
“脸生,新来的?”说话间隐隐有松木香气。
“刚来一周。”被他抓着手,立在台盆前,再是宽阔的空间,也蓦地使人感到促狭,她脸上一热,分外不敢抬头,“不过,这工作估计到今天为止了。”
他听了没有说话,却在苏卿打算抽手的时候又按住,“再冲一会儿。”手掌宽厚、指节分明,是一双好看的男子的手,圈住她的小臂,还探身出去冲领班道,“拿个冰袋来。”
苏卿觉得太兴师动众,但想着反正都干不长了,让黄领班替她跑跑腿,倒也别有意趣——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对手下服务员们说话时声音从鼻子里出的女人,有着极其严苛的行为规范,都是她自己订下的,什么心思不要太活络啦,什么不要想着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啦,什么做人要本分啦……
想她那些繁杂的规矩的片刻,黄领班已经诚惶诚恐地捧来个冰袋,大睁双眼看叶总把它捂上了苏卿的手背,还不容置喙地吩咐道:“我烫了她的手,就别为难她了。”
那还得继续在她手下受气。这是苏卿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庆幸。可谁让自己那么需要挣钱呢。
“叶先生这么体恤人,你今天就提前下班吧。”黄领班和风细雨地道。这个会所里,摆到客人面前的和服务员看到的东西果真不一样,大大的不一样。
苏卿点点头,余光瞥见叶总已经回了自己的座位。道理上,她好像应该和他说几句道谢的话。
“磨蹭什么?风头没出够?还想勾勾搭搭的?”领班凑在她耳边的话就有点斜风冷雨的意味了。
后面又是打趣的声音,“哟,怎么,突然改了那暴脾气,改怜香惜玉了?这是看到水灵的走不动道了?”
“水灵?呵,凑合能看吧。”他不耐烦地答腔。
苏卿心里一沉,在这些客人眼里,她们服务生确实和他们也是两样的,她可还站在包间没出门呢,这样的话居然是可以当面说出口的。反倒没那么纠结是不是该道谢了,直直走出去比较识时务,再回头就真让人疑心别有所图、笑话不自量了。
躲进更衣间,换上来时的白T恤加牛仔裤,用帆布鞋换下刺绣布鞋,先前的汤在黑色的面子上结了一层看起来很糟心的油垢,和着脏了的旗袍一齐塞进塑料袋,再一股脑地揣进双肩书包。
路过厨房门口,忙了一个晚上,正在后门外抽烟的钱大厨看到她忙招呼,“苏丫头,来来来,我给你盛盒炒饭走。”
她没有推辞。爸妈出门在外处处节俭,奔波劳碌又吃不好,很快就要垮,他们全家要一起打的可是场持久战呐。
钱大厨提起铲刀,在明明晃晃的灯光下闪亮耀眼,每装进一铲子还要压实再铲下一铲子。
“钱大叔,好了好了。”苏卿忍不住笑道,“这炒饭可贵了吧,哎,还放了香菇?”
钱大厨斜了她一眼,嘴角抽了几抽,“丫头,那是鲍鱼……”直到再也装不下才合上盖子,特意装进了个不起眼的白塑料袋,“省得小人偷看,本来呐,就是些剩下的边角料,给坐里面的人拿回家喂狗,他们都不要!”钱大厨说话一针见血,刺得人心里微疼,却是个再热心不过的人。
苏卿连连道谢,提上塑料袋,左手背上又热烘烘起来,时不时如虫蚁啮咬,于是右手按住冰袋,沿会所外的胡同走出去,十几分钟的脚程外有个地铁站,可以直接到医院。
她不禁伸了个懒腰,今晚说什么也要把爸爸换下来休息,亏得实验室的一位博士师兄特别给力,找到个单人宿舍,原主人正在国外做项目,刚好能让爸爸有个住处。至于她,今晚在妈妈病房里窝一夜,明早再去实验室。他们组三人合力做的“小图灵1号”,已经能流畅地和人交流,偶尔还耍个贫嘴,甚是机灵,看这架势,“创新杯”大赛总能拿个名次。
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一定会更顺利!她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挺直腰杆,一手拉了拉书包的背带,摸到尼龙的表面起了层绒球,还是高一开学前,爸爸给她买的礼物,黑底子上一个白色的勾依旧显眼。如今已经过去六个年头,六年了还这么结实,只是起球而已,还能再用六年!未来充满了盼头,连发旧的绒球摸起来都这么舒服,脚步分外轻快。
好容易走出幽暗的胡同,面前一条两车宽的路在两旁高大的槐树下笔直。背后响起汽车引擎的声响,还不止一辆,呼啸而来,让人联想到万马奔腾,她急忙两步跳到路肩上,就看到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越野车领头冲出来,稍稍慢了一点儿没有加速上去,就被旁边窜出的白色路虎超出去,于是黑车也不甘落后,又一路追赶。
他们过得真肆意。刚刚强自振作的心头一阵落寞。
正文 初相识(二)
被烫过的左手背发红, 当时没感到异样, 倒是时间长了, 火辣辣地疼起来, 一个晚上起来三四次, 在卫生间的洗脸池里用冷水浸个几分钟, 才稍稍缓解。最后实在受不了, 凌晨下去挂个急诊,开支药膏涂上,冰冰凉的, 才算解放。
正仔细擦药膏,发觉手背上还多了个圆圆的伤痕,是烟头烫的, 还挺明显。罢了, 也没什么人盯着她的手看。
半夜的住院部走廊,只有几盏幽暗的灯, 寂静得连护士站时钟秒针的滴答声都听得到。八人间病房住得满满的, 加上陪护人员, 十来个人, 此刻房间里鼾声起伏, 加上病人怕冷, 空调被调到二十八度,里头一股汗味儿。苏卿觉得分外胸闷,于是趴在走廊一扇开着的窗台上。
她挺想家, 想夏季西子湖映天的荷花, 想留下湿地的蛙声一片。本来这个暑假她照例是要回家过,只没想到妈妈病了,商量之后她没有动,反而是爸妈奔她来了。
奔她来又如何,她还是个没有立锥之地的准大四学生,除了能给爸爸找个宿舍,有栖身之地,除了在他们动身前一天去医院门口排了个通宵的队,取到门诊号以外,她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在家里出了这么大桩事情时,她觉得自己浑身绵软无力,尤其是知道家里微薄的储蓄,在将要到来的高额医疗费面前,简直杯水车薪。
她也有打工的经历,大一刚开始没多久,她就在学校附近一家咖啡店里兼职做服务生,一周三个晚上,工作不累,酬劳说得过去,节省点儿刚好够生活费。但那时她不是为了赚钱,只喜欢宽松文艺的氛围,算埋头学习之余的调剂,还有钱拿,她一做就是三年。
期间也交了不少能聊到一起去的朋友,可同做服务生的几个人,都是忙碌之人,很少能出来聚聚;而认识的常客,却因为出手比她阔绰许多,她自觉也玩不到一起去,到头来,也只是当时当日聊得愉快,过去也就过去了。苏卿原以为顾嫣也是这短暂的朋友中的一个。
她们是同年级的,不过不同校,顾嫣是附近广播学院的学生,天生丽质,加上那个学校里的女生往往一进校就迅速掌握了化妆技能,每次来上班都光彩照人,把店里旁的服务生都盖了下去。
顾嫣是大二寒假来的,苏卿带她入门,两人相谈甚欢。但才两个月过去,顾嫣就不再来。
这咖啡店里兼职的多,流动得就快,大家也没放在心上。但顾嫣和苏卿私下有过几次联系,好像某次学校老师带她去应酬,遇上现在的男朋友,那男人不喜欢她做服务生,她也就不做了。短短几次小聚中,苏卿明显看到了她消费水平的提高,心里有了点儿猜想,可人家不说,她自然不会追问,但顾嫣终究是变成了“出手阔绰”的那帮人中的一员,于是苏卿又和她玩不到一起去了。
巧的是,两个多礼拜前,顾嫣重又出现在了咖啡厅,当然不是来做服务生的,好像是为毕业的学姐送行小聚,看到苏卿的时候大呼小叫了一番。其实一开始苏卿是没有认出她来的,因为她比最后一次见又不同了,说不上来,可能举手投足都更从容典雅。
她无心问了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啊。”这是苏卿头一次流露出对当前兼职的不满,从前她真觉得这儿性价比很高,可现在极需要钱,更多的钱。
本以为顾嫣只是客套地问问,没成想她还记在心上了,又路子广,隔一个礼拜就给她电话,问会所做服务员干不干,都是晚上,不耽搁白天学校里的事情。
苏卿初听到“会所”二字心里是忐忑的,脑子里浮现出的就是肥头大耳的男人左拥右抱的场景,但顾嫣没理由坑她,就想着先去看看,自己判断力还可以。结果证明是个包厢上菜的活儿,也有个几千块钱,何乐而不为。
去的头一天,下午两点明晃晃的太阳下,苏卿立在秋荷外面的荷花池边,满脸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不断地分神,身后高大的古槐上鸟羽般绿叶微颤,像在招引池子里荷叶下一尾尾锦鲤。她觉得自己就快要中暑了,黄领班却在朱红柱子灰绿瓦檐的长廊底下优哉游哉,说那一条条她定下的戒律。
虽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可也没吃过什么苦,想想就来气,她堂堂T大的学生,居然还要受这种人的气。可想到现在自己缺钱,也就软了下来,又挺了十来分钟,总算是完了。
旁的服务生倒友好,和她低声说:“她就这德性,跟个变态的老嬷嬷似的。”大家嗤嗤笑一阵,也过去了。
想到月底那几千块钱,苏卿心里又乐开了花,这顿训,忍得太值了,她很会总结经验教训,知道从今往后,遇到难事,都该熬一熬。
妈妈这病,熬过这一遭,也能过去。她又感到了困意,往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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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念先最近心情不太好。
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令他五心烦躁,却还要对天赌誓,非他叶念先不嫁的姜婉,居然和纪家的小子卿卿我我。摆脱她是件大好事,他打小就不喜欢她,大了更加不喜欢,说到底,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偏偏李沛然这个混蛋,逮着这点就揶揄他。他不喜欢姜婉,姜婉自然要去找别人嫁的,这有什么好笑话的?可那帮狐朋狗友唯恐天下不乱,李四开个头,人人都拿这个说事儿。说多了,他心里还真有点挫败感,说好非他不嫁的呢,到头来还不是半途而废?忒不诚心了。
摊上这一桩女人的事儿够他烦的,赶巧了黄芊芊也很让他不省心。
黄芊芊跟他将近两年,初识是在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饭局上,当时她虽然有校花的光环,到底只是广播学院的一个学生。这两年来,他有意无意地带着她出席各种场合,不发一言,她却自然而然地累积了许多人脉,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他往她背后一坐,人家才给的这个面子?
先是网络上红了起来,接着就开始接电视剧的活儿了。目前虽然还是不温不火的三线艺人,却混得顺风顺水,有愈发走红的趋势,而且完全没有初出茅庐新人的辛酸苦楚,压根儿不怕有人欺负她,潜规则?一听到是叶少的女人,谁敢碰她半根指头。
可她却蛮横起来,和刚认识时娇俏可人不同,简直可以用乖张来形容。搞出一堆花边新闻,就等着他去兴师问罪,她就把茶几上杂乱的杂志报纸囫囵往地上一扫,大叫,“你娶我啊!让我待在家相夫教子啊!那我就不用出面抛头露面,就不会有这种新闻了!”
想这么逼婚?他叶念先可不是这么个女人驾驭得了的。于是晾在一边,让她自己想想。
可他忘了一点,她好歹也算个公众人物了,那些花边新闻,全天下都知道了,到了李四的嘴边,就更加不留情面,比姜婉的事情奚落得更甚。
关于姜婉的起哄,他尚能以“她有个好归宿我也很欣慰”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将众人说得唯有点头的份儿;可黄芊芊就难办了,虽然从没有承认过是他的女朋友,但这么长的日子,带进带出的,是他的情人、女伴就对了,他的女人公然地和别人不清不楚的,对方是个三流男星,听说为了红还爬过几个中老年女导演的床,太不堪了吧。
再加上最近接手的中自集团,也是一团糟,党派林立、利益盘错,更恼人的是,号称搞高科技的集团公司,一个个老学究掌门,说起话来一套套的,迂腐得仿佛是棺材里爬出来的,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生日那天是照例要在家陪长辈的,于是过了一个周的周六,平时里一块儿玩儿的那一帮人说好在“亲王会”给他贺贺,他特特强调,要是李四也去,这生日就甭贺了,那边负责张罗的于啸笑着应下来,“帮你过生日,哪儿能给你添堵!”
之前在“亲王会”,还是求他办事的陈董邀请的,为了公事而来只能算应酬,完全没有玩乐的好兴致,与生日宴不同。圈子里的聚会,他不介意喝得半醉,飘飘然的状态格外欢畅。
一张房卡塞到他手里,于啸嬉笑着,“生日礼物还没拆呢,去看看吧!”
于是一群人“喔”一声像炸开一样,故作糊涂,“于少备了什么大礼。”
“我也是借花献佛,受人所托,送了个,嘿嘿。”他双肩一耸,环视四周,“说是叶少一定满意的,传媒大学,清纯可人的,小!姑!娘!”
顿时笑声一片。
“不仅仅是姑娘?是‘小姑娘’?什么意思?”
“叶少今儿晚上要做新郎官啊!”
“可温柔点儿!”
……
他瞬间明白过来,这场生日宴,还是陈董做东,礼物也是他备的,但因为他够不上和叶念先谈女人的档次,索性不露面,托了这席上的人。
不管谁做东,他心里正一股子邪气没处出,将房卡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就出了包厢。
面前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仰头看参天古槐,和里头的喧闹格格不入,说不出来的孤独。把他看得一怔。
正文 初相识(三)
原本挺拔的身姿, 因为孤独而显得落寞。指尖还夹着半根燃着的香烟, 却浑然不知烟灰的飘落, 只抬头看槐树, 或是树枝外的半轮月。
叶念先看到这样的李沛然很诧异, 他回国后的这几年放浪形骸, 居然还有沉寂的样子。
大概是听到身后的响动, 李沛然转过身,见到叶念先,脸上没有特殊的神色, 满眼空洞,越发不像他。
听说他即将接手海湾集团,虽然基层一盘散沙, 可整顿好了, 能大干一番,真便宜了他。事业上这么顺, 看来是私事不如意, 叶念先想劝劝他, “二姐回来, ”顿了顿, “回来也有段日子了, 改天你们……”
不等他说完,回廊对面,娇滴滴一声, “李四少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让我们好找。”妩媚的女人扭动水蛇腰,不等人看清她怎样风姿摇曳,就已经到了李沛然身边,往他臂弯里一钻。
孤寂的神情在一瞬间消散,快得让人疑心先前只是眼花,回到往日嬉笑表情,“手上什么呀?刚刚听见里面说什么小姑娘?小姑娘最没意思了,除了干净什么都不会。你居然堕落到要买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哈哈!”
他笑起来真的很欠揍。刚升起的一点感慨被他奚落的话语吹得一干二净,叶念先额上青筋直暴,“我买小姑娘?你怀里的不是买来的?你要是个传菜的,她还理你?”
“叶少,你说什么呢!”那个娇滴滴的女人在李四的臂弯里不乐意地直扭,分外妖娆。
“煞风景,别理他。”李四边笑边揽着她往自己的包厢走去。
说好不约他的,结果他仍然在这里有饭局。狗咬吕洞宾,好心才劝和,这李四天生和他反冲。他气恼地转过一道花墙,沿抄手游廊往更深的庭院走去。
很难想象这里距离闹市区只两公里不到,喧闹到天际的城中,昔日亲王的宅邸寂静地伫立,大门是照例不开的,只一排灯笼亮着,边门才是进出的通道。外院是待客宴请的个个包厢,里头还有住宿的房间,基本沿用从前亲王府各个区域的功能划分。
耳边鸣蝉力竭、秋虫唧唧,夏天马上要过去。
苏卿脑中回想起顾嫣给她打电话,说亲王会有个服务生空缺那天,两人的对话。
顾嫣说这个会所要求很高,所以她把苏卿是大学生的情况和人家说了。
“那他们要是问起我是哪个学校的,我说T大吗?”她咬咬唇。她从来不以自己在咖啡厅打工为耻,可不知为何,说到会所服务生,她就不那么光明正大了,虽然明明没什么,却总觉得鬼祟一点的好;对会所的人,她也不想提T大,T大这么声名远扬,她不大可能成为母校的骄傲了,可也不能抹黑呀,即使服务员也谈不上抹黑,可她就是不想这么暴露。
电话那头顾嫣嗤笑一声,“不想给你们T大丢人,就说是我们广播学院的吧。”
“好……吧。”
那头啐一口,“不想给T大丢人,就让广播学院背锅?”
“这也谈不上什么锅呀。”苏卿在电话这头,局促地用手中的抹布来回擦拭蛋糕柜上的玻璃,直到没有半点儿尘埃,“这么着吧,折中一下,就说是传媒大学的,怎么样?”
“呸!”顾嫣这一声脱口而出,继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败给你了,说传媒大学,人家反而更想要。”
当时只觉得,因为传媒大学盛产美女,贴上传媒大学的标,仿佛也美了几分,苏卿没有在意“更想要”的含义,仅想到收入翻了翻,很高兴。
一个人的贫穷大概是写在脸上的,纵使她不自知,不然怎么会才上了一个礼拜的班,就有陌生人打她的电话,问她有个赚钱的机会要不要呢?
对方开价是四万,被她一口拒绝,脸上火辣辣的,骂人的话在嘴边忍了又忍才没蹦出来,哪有这样侮辱人的。
可对方两万两万地往上加,基本她说一个“不”字加一次,加到十万的时候,她开始心虚,加到十六万的时候,对方顿了顿,她仿佛看到本来已经捧着的一沓沓纸币被狂风吹去,一张不剩,忙应了下来。她才知道,其实心里一直是有价格的。
“先付你六万,剩下的结束给。”
对方挂完电话,她还在发愣,手机就有条短信,六万到了银/行/卡,是会所发工资的工资卡,她都来不及去细想对方如何得知她的联系方式,只头脑一片混乱地去了ATM机边,将信将疑地开始查询。当发现真的多了六万时,她的双手都在发抖,想急急转到了爸爸的银/行/卡上,他要刷那卡帮妈妈付医药费的。但脑中有个念头很快地闪过。她便转身去了柜台,新开了张卡,将六万块转到了新卡中。
她真的拿到了这笔钱,她要慢慢地,一点点地拿出来,慢得不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钱也到手,地点就在亲王会,她没有安全之虞,稍稍安心。
按着要求,她七点半进了这间房,洗了个很长时间的澡,换上条新买的丝绸质吊带睡裙,窝在床上,空调温度很低。
她想了很多很多杂乱无章的事情,今天刚刚添加好完整计算模块的“小图灵1号”、还有两个礼拜就要来的“创新杯”大赛、妈妈的核磁共振结果、过去从前,从来没有那么多东西同时涌进她的脑海。
繁复雕花窗棂外,月光皎洁。她的心突然静下。这是康熙第二十子的府邸,过去是亲王府,如今仍然是世家子弟玩乐的场所,她这样平民人家的孩子怎么会躺在这张床上?从前不是王妃就是侧妃的房间,她除了这样的方式躺进来,也没有别的可能了。明明没有人逼她,她却很委屈,突然有点想哭,竭力稳了稳起伏的胸腔。
这桩事,除了她和打电话的人,没有旁人知道。但凡有第三个人听说,一定会指责她,堕落、贪心、急功近利。可是,她真的等不到自己前十来年学生生涯累积的财富变现那一天了,现在,当下,就需要钱,越多越好。想不到拒绝这个电话的理由,于是坦然了。
房门电子锁“滴”一声,她刚平静的心又大乱,幸亏上床前把灯全部熄灭,在黑暗中进行可能会比较好受些。
从前磨砖对缝的地面早就铺上意大利进口的木地板,于是来人的脚步在厚重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一击击叩在她胸口。再安慰自己镇定都是无用功,当一缕酒气飘来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慌张的心情,急促地喘息。
还未来得及哼一声,身上一凉,被子被掀在一旁,一个身体压上来。
她闭着眼,强迫自己不要动,不可以动,却无意识地用双手推挡了他的腰,想要阻止他打开自己双腿的身躯。脖子里一片湿热,潮湿的鼻息喷在她的耳垂,浑身滚烫颤抖。对方两次都没能沉入她的双腿之间,探手将睡裙撩到腿根,她本能地伸手去按。
黑暗里听到不耐烦的“啧”,心说不好,紧闭的双眼睁开,借着射进窗棂早已黯淡的月光,看到身着浅灰色Polo衫的身躯倒没有令人作呕的肥硕,她忙用仅剩的一点幽默安慰自己,赶得上系篮球队的水准,可是她也不想和系篮球队的人随便上床啊。
一只手重重掐着她的腰肢,另一只则在她的身上肆虐,谈不上温柔,像是对待一件物品一样的,极重地从上抚到下,愈是细腻柔软的地方愈是重重地揉一下。她害怕极了,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身躯,甚至连意识都要飘离,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熬一熬,熬过去一切都好,
对方比先前粗暴地撞了她一下,她只敢小声地“嗯”了一声,突然床头灯大亮,双手捂住眼才挡住刺眼的亮光,适应了几秒钟,意识回到身体,自己无异于掩耳盗铃,才缓缓将手放下,大大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双带怒容的眼,本就自带威严的丹凤眼,此刻眉头紧蹙,很不满意。
两人对视了片刻,叶念先酒醒大半,仔细端详她的脸,她的手还放在胸前,左手背上一个暗红的伤疤,是烟疤,手下一松,放开她来。从柔软的身体上抬起身,坐在床沿上,又上下打量,果然是她。
嘴角挑起一个不屑的笑,站起身踱到花窗边,看外面花园月光下别样的姿态。
这个姑娘演技挺好,不愧是传媒大学的,那天低眉顺眼,甚至不敢跟他直视,烫着手连哼都不敢哼一声,老实本分得可以;这才没两个礼拜,就自己爬到他床上来了,给点儿颜色就想开染坊,野心挺大。
至于那陈董,席上一直低头陪笑,眼神倒是很好,他不过为表歉意才多和这姑娘言语了几句,那陈董脑洞开到了天际,急吼吼地送上这份生日礼。
叹口气,围着他的净是这些心思活络的人,而且自作聪明,人心不足蛇吞象,都拿他当什么!
背后悉悉索索碎碎的声响,而后腰间被一双白嫩的胳膊环抱,他的呼吸一屏。
正文 初相识(四)
苏卿害怕他将要对她做的事情, 更怕他什么都不做就甩手而去, 于是赤着脚追到他身后, 环抱住他, 双臂用力, 像极需要他似的。
他慢慢转过身体, 后背抵着窗台, 双手撑在两侧,摆出一副极舒展的姿态,手肘微曲, 苏卿含着肩立在他跟前,像瑟缩在他怀里一样,额角细细的绒发被他的气息吹动。
熬一熬, 她反复在心里念, 伸出双手触到他本就解开一粒扣子的领口,手指半分力气都没有, 触得到扣子冰凉光滑的表面, 可怎么也抓不住, 更别提把它们从孔隙里解出来, 手抖得不像话。
于是他抬起右手到胸前, 慢条斯理地一颗颗解开, 不停地碰着她僵在半空中没有温度的指尖,终于全部解开。他又不动声色地垂下手,只低头看她下一步的举动。
双手握住他的领口, 不知是不是这样脱衣服——听说男生都是抓上面脱的?可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一定拉不下来;又把双手放下,抓住下摆的两侧,也许这样脱会比较方便?脑中一片混乱,踮起脚尖,将嘴唇移向他,这是干什么?他未必乐意吻她的,心里一凛,把头埋得更深。
冷不丁被他重重揽住腰,小腹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惊惶地推开他的胸膛,脚底却一软,失了平衡,“扑通”一下跪在他脚边。
头顶幽幽的一声叹息,“我看你不合适,走吧。”
“不!”她毫无犹豫,回答相当果断,“给个机会,让我试试。”下巴被弯曲的食指勾住,他一用力,她只能抬起头来,逼迫自己直视那双眼,“我想试试。”
手指松开,她重又埋头,身上只一件珍珠粉的吊带裙,银白的月色洒在因为低头而分外修长的后颈上,于是那细细密密的蕾丝边像匝在他的胸口上,一圈圈收紧,心跳居然不均匀了。
一个这样粉嫩嫩的小女生跪在他跟前,羞怯得全身发抖,于是胸脯起伏得也很快速,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刚好从胸口一览无余……她和他说想要试试,带着决绝的口吻,不是试件衣服、试辆车,而是想要试着把自己交给他、和他发生点儿什么……是个男人都会兴奋吧。
他强忍着自己胸口腾起的烈火。“为什么?”
“需要钱。”
火热的身体一下透心凉,买来的小姑娘……她倒是实诚,装都不肯装一星半点的,直直败了他的兴致,想要他的女人从这亲王会能一直排到五环开外去,他还稀罕她?“走!”非常厌烦。
苏卿一手攀住他的腿,“给我个机会,给我个……”
不等她说完,他迈开长腿往房间另一端走,带得她也动起来,只是她力气弱,抓不住他,一下子匍匐在地上,姿势相当卑微,双膝跪地,漆黑的长发披在背上,也有几缕从脸侧滑下,她索性上身趴在地板上,像在给他行大礼。喉头一直在抖动,额头正抵在右手腕上,她觉得自己忍不住就要哭出来了。
她从来不是个弱者,不想在别人眼前哭。出卖自己的身体虽然让她觉得很堕落,可若是哭着祈求他,倒像是在乞讨,在她心里,比卖身更加不堪,那是她脆弱自尊的最后底线了。于是紧咬着牙,不让眼泪漫出来,“我真的很需要钱,叶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你!”叶念先被她慷慨赴死似的话语给激得气急败坏。
“叶先生想做什么就做吧,我,我一定配合。”她把身体压得更低,显出更顺从的姿态,却被扯住后背的裙子而强迫起身。
她被他从地面提起来,不堪一握的模样蜷缩在他的臂弯。“他给你多少钱?”这话是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的。
“十,十六万。”她的牙齿在打架,“只有你满意了,剩下的十万才能拿到;你要是不满意,可能已经到手的也……”
“钱不会少你的。滚!你给我滚!”叶念先受到前所未有的冒犯,这算哪门子的生日礼物,简直是丧门星,用力把她一推,她就摔倒在了床边。
后腰撞在古老的中式床栏上,她闷哼一声,扯住被单,兀自站起身,要往外跑。
“你就这么出去?”大喝一声,倒是把慌得六神无主的她叫了回来。
她抱起床尾春凳上叠好的衣物,慌张地张望一下,慌不择路地跑到一扇满城东风柳图案的缂丝屏风背后。
叶念先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坐下,屏风本是四扇,却不是一字排开横在他眼前的,于是屏风后面的风光看得见个大概,无非不过低头套上牛仔裤,却看得到有泪珠滚落,恰恰在月光中闪动。方才求着他一定要试试的时候她不哭,这会儿得到了许诺反倒哭了,这姑娘还真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的小性子,他的心情稍事缓和。
她要脱掉睡裙,穿内衣,再穿白衬衫,于是抓住吊带要往上拉,却犹豫了。
叶念先不是个猥琐兮兮的人,况且这么点儿春光,他若是想要,有得是,不稀罕,也就微微撇过视线去,却见她直接把白衬衫套在外面,内衣揣进背包,就那么抱着包跑了出去。
陈董纯属多此一举,他公司的标书鹤立鸡群,本就稳操胜券,他非得来这么一套,一看就是商场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可他也不看看这回面对的是什么人,他叶念先根本不缺女人,况且实在要送,也送个尤物啊,送来个这么扫兴的。
“咔哒”门最终合上,他不自觉地点燃一根香烟,本该香艳的夜晚,居然是这样讪讪的结果,靠在椅背上,无趣地看外头参天的古槐。
苏卿没命地往外跑,却在前后院交汇处的半月门边撞了个人,抬头一看,正是黄领班,她身后好像还有什么人,也看不真切。黄领班盯着她敞开衬衫里一截粉粉的丝绸,“哼”地轻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开去。她脸上火辣辣的,几乎睁不开眼,半扶着长廊的栏杆,凭着感觉往外走。
这个样子不能走正门,她转向熟悉的员工通道,却在看到厨房明亮苍白的灯光时又哭了出来。一向优待她的钱大厨一定会招呼她,这个样子,她可怎么面对啊。只能把怀里的包抱得更紧,猫着腰飞快地跑过去,好像听到他在叫她,但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就那么直直地跑了出去。
跑进胡同,她才觉得能够自主呼吸,仿佛死过之后又活过来。在高大刺槐的阴影下缓步走,仔仔细细将身前的扣子扣好。幸好她穿的是件宽松式样的长款衬衫,将仅到大腿根的睡裙遮得严严实实。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走进了地铁站,盘算出地铁的地方有个看起来尚且洁净的小店,给爸爸打包份蛋炒饭。
总算是熬过来了。她又很忐忑,那笔钱,她真的能拿到吗?不费她什么,居然就拿到了?
手术费暂且够了,可后期的费用还无着落,若是加上这一大笔钱……爸爸暂居的宿舍的原主人,开学后没多久就要从国外回来,到时候学校的宿舍会很满,很难再找到住处,而妈妈手术完还不知道要化疗多久,她该开始找房子了……都从那笔钱里支出,如果爸妈问起,她还可以撒个谎,说是打工这么几年攒下的、老师便宜租给她的之类。她从前不是个喜欢说谎话的人,到了此时此刻,镇定之后,编出的故事倒是一环紧套一环。这是善意的谎言,她安慰自己,微微一笑,却抑制不住哭腔。不停轻抚胸口,让自己镇定。抬头看到对面的玻璃窗正映着她自己。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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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模块都上传进“小图灵1号”时,实验室外栾树的叶子也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再不是春夏柔柔弱弱的低吟了,那热烈的喧闹昭示着夏季的结尾。这儿冷得远远比安临城快。
九月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天刚蒙蒙亮,苏卿就从医院出门,搭地铁去几乎和医院成对角线的九零一研究所。
今天是手术的日子,恰恰和“创新杯”大赛是同一天,她郁闷了很久。
之前她几乎想和同组的两个伙伴打个招呼,大赛她就不去了,反正已完工,就看小图灵自己的表现了。可爸妈不断劝她,那个组是集体,她是创造者,应该要站在那个台子上一起面对挑战。再说反正妈妈一早进手术室,说不定到晚上才能出来,她一天不在医院,也不会错过什么。思量过后,她还是同意去决赛现场。
九零一是全国最大的用于自动化研究的研究所,“创新杯”大赛是全国自动化相关专业学生的比试场。能进得了这场决赛的,已经代表了该领域学生的最高水平,即便知道都是高手过招,苏卿仍然很有信心,他们的“小图灵1号”在校内第一次公开测试时轰动了整个T大,大家都被它的智能程度惊呆了。决赛是学术报告加演示的过程,如此机敏的人工智能,一旦和现场评委互动,一定会惊艳全场。
正文 再相见(一)
演示新式早已确定, 模拟一次图灵测试——他们将在台上竖起两道屏风, 一道后面放装载了小图灵的电脑主机, 另一道后面坐着组员蒋维对着另一台电脑, 双方都通过打字的形势将回应发送到屏风前的两台电脑上, 由苏卿和同组的另一位组员何琦臻读出文字, 代表屏风后的两方与现场评委交流, 并负责将评委的问话输入电脑再传到屏风后。通过一系列的问答,让评委猜测哪一个是小图灵,哪一个又是真人。
当评委们无法判断甚至判断错误时, 他们就绝对会取得一个好名次。
决赛现场设在九零一研究所的主报告厅——一座巍峨宏伟的钢筋水泥风格楼房,虽然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却修葺得很工业风。观看台分为上下两层, 每层都有十排座位, 紧紧围绕铺着厚重印茄木地板台子。
参赛团队都各自分配到一间准备室,在和主报告厅一个小花园之隔的两层办公楼里。
苏卿这一组抽到了倒数第二个上场。都说越往后, 评委和现场观众越疲惫, 可他们不怕, 因为“小图灵1号”有足够吸睛的地方。但这样在等待中耗掉大半个上午, 是苏卿所不喜的, 就像大考之前惨淡的心情一样, 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于等待,而不是令人恐惧的事情本身。
蒋维在里头忙忙碌碌,还在做最后的调试。苏卿觉得准备室里太过沉闷压抑, 蓦地透不过气来, 急急走到门外的走廊上。估摸着这个点儿,妈妈应该已经在手术台上睡了一两个钟头了,她急速的心跳不知是因为这场赛事,还是因为遥遥的医院里的那场手术。
“你妈怎么样了?”何琦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一起眺望几个花圃之隔的报告厅,时不时有零星的人从后门进出,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他们仨说好,一个都不准去观战,别人好也罢、差也罢,都和他们不搭界,不能自乱阵脚。
“今天手术完应该好很多,化疗几个疗程就可以回家了。”她的轻快跳跃过了那点点担忧,毕竟主治医生是最好的医学院出来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副主任医师,尽管说话尽量保持客观,流露出的态度却很乐观。
“那就好,你放宽心。”他抬起左手拍了拍她的肩,里头有抓狂迹象的蒋维突然尖叫着找何琦臻,他又跑了进去。
里头吵吵嚷嚷了几句,蒋维吓得脸色煞白——调到最后,电脑居然黑屏了,他几乎想要撞墙。何琦臻查了半分钟不到,嗤嗤笑了,蒋维慌手慌脚的,碰掉了电源,台式机没有电源当然黑屏了,不光黑屏,还关机了呢。
苏卿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也忍不住笑了。
走廊尽头的广播响起,让T大的图灵组准备。
蒋维一蹦三尺高,推着装有四台主机加两个屏风的小推车就出来,快得几乎要撞断栏杆从二楼冲出去。何琦臻叫着“慢点儿慢点儿”,苏卿看起来帮他推、实则拉着那推手,才勉强稳住了他的脚步,三人一齐推着看上去和普通电脑无异的主机,乘货梯下到一楼,绕过小花园,从报告厅西侧后台的小门进去。
听得到前台正在致谢,苏卿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她从缝隙里偷瞄一眼,评委满满当当坐了第一排,连观众席也满满当当的,大多是高校老师或是各个研究所的研究员,总之都是自动化领域的尖端人才就是了,反而参赛选手倒是这个领域里的新手。这不是个自下向上的观赏,简直是自上而下的检视。
展示完的选手从台子的另一端鱼贯而下,正和苏卿他们打了个照面,个个脸色铁青,双唇紧抿,不发一言,看来评委们很不好对付。
三个人把手搭在一起放在装有小图灵的主机上,“加油!加油!加油!”三声过后,一齐推动推车从斜坡走上前台。
台子上方灯光耀眼,比炎夏正午的太阳更甚。眼睛还不能适应这样的强光,往四周望去,黑洞洞的一片。一想到那么多的前辈在看着台子上显眼的自己,苏卿也觉得慌了。
场边的主持人圆润沉稳的嗓音响起,是介绍他们仨这一组的,T大自动化学院大三的小图灵组,组员分别为……
身后,何琦臻与蒋维已经快手快脚地开始组装电脑,苏卿忙蹲下身,组装自己跟前的这一台。虽然心跳似鼓擂,手上倒是很稳当,她有条不紊地用线将组件连接到一起,最后插上电源,按下开机键。“啪”一声,一根插头落到跟前,倒是把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台下传出嗡嗡的议论声。定定神,才迟疑地拿起,一回头,看到两手空空的蒋维正望向她,他太紧张了,理线的时候居然甩出这么远。无奈地起身,蹲到他身旁,帮着把那一台装好。低声道,“没事的,就当下面的人不存在。”
何琦臻装完两台电脑,顺带把两架屏风拼在一起,遮住电脑,招呼蒋维躲到了后面,抓起麦克风冲台下道,“马上,两架屏风要分开来了,一架后面有一台电脑装着我们的小图灵,另一架后面有一台电脑加上一位小帅哥,但是我们打死也不会说出帅哥在哪一边哦!”
下面一片低笑,何琦臻居然把严肃的报告搞出了马戏团风,苏卿无奈地摇摇头,走到自己的电脑跟前。眼睛逐渐适应了头顶的强光,何琦臻没什么笑点的话居然也让她的心情缓和,嘴角挑起一个微笑,顺便扫一眼最前排的评委们,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的人,果然在这个领域,还是男性居多,她微微叹气。扫过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心脏像被抓了一把,重又扫回去,就看到那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正盯着她。
“哐”手上的麦克风砸在脚边,发出刺耳的尖啸,场上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慌得她忙道对不起,在这空旷的报告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听见。急急捡起麦克风,又道了几声不好意思。
肩上被人拍了拍,“你也别紧张。”何琦臻果然是三个人当中最镇定的。大家时常开玩笑说,他一脸沉着冷静的样子,套上西装,就能坐到中央一套演播厅去报新闻联播。
苏卿点点头,疑心自己看错了,又低头去看,果然是他。没什么表情,双眼却紧盯着她,手上在拧矿泉水瓶的盖子,利索地打开来,仰头喝一口水,修长的脖子,喉结翻滚了下,再次平视前方,仍旧看着她,目光如剑般刺骨。
我骗了他,而且被他发现了!苏卿心里大骇。微睐双眼,看到他跟前牌子上写着,中自集团总经理,叶念先。果然是那个叶先生,连最后一点认错人的希望都成了妄想。低下头,局促地拉扯几下衬衫的下摆,却惊觉自己这一身,居然和那个晚上一样。右脚脚尖在台子上蹭了几下,那深棕色的木地板油光乌亮。
他若真要追究,赔礼道歉就完了,钱还回去就完了,他一个堂堂的总经理,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抖落他们之间那些事情,于她不得体,于他更是不得体的。再说,她当时真的有难处,所好今天一切担忧都将结束,因此,她的心情很好,什么都能往好的方面看。于是,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看向台下,目光跃过他,望向更广阔幽深的后排。
展示的环节规定为先演示,后讲解,于他们更加有益——小图灵的表现将紧紧抓住众人眼球,使后面的学术报告也能被听进去。
“请评委们发问!”何琦臻简述了流程之后,冷静地望向评委席。
一时整排神情严肃的中年人面面相觑,纷纷谦让,最后竟一致望向最中间也最年轻的叶念先,“叶总请先起个头。”
嗬,倒是很会溜须拍马。这叶总是管理者,可未必是学术方面的人才,一个半懂不懂的人,最容易问出看起来玄乎,实则轻而易举就能被人工智能识破的问题。这样想着,苏卿心里倒更加松快。
“那我就来抛砖引玉。”他也不客气什么,伸手接过话筒,锃亮的袖扣晃眼。“你和我在一起,却瑟瑟发抖。谁在发抖?”
犀利,太犀利了。苏卿微张双唇,狠狠咬了一下,弯腰低头输入那行字,只看到指尖微颤,几乎按不准键盘。
观众席又是一片嗡嗡的低声议论,他们是自动化的专家,却更注重工业中的应用,对于小图灵这种人工智能的新兴领域未必精通,所以有的人对他莫名其妙的问话摸不着头脑。
可苏卿心里明白,一个五岁小孩儿都能回答的问题,却是最强大的机器都跨越不过的门槛儿,那是人类语言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常识,省略的众所周知的指代词,却令一个崭新的超强大脑困惑。方才真真小瞧了他。苏卿双肩僵硬,这话里另一层寻衅的意味也让她惶恐,眼前又是月光微明的亲王会,几乎让她窒息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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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再相见(二)
“发抖, 为什么要发抖, 天气很冷吗?”这是夏末, 可读出这段话来的苏卿, 却真感到寒气逼人, 唇齿打颤, 想到自己主动抱住他, 他解开扣子时碰到的手指,以及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都曾经出现在他的眼前, 涨红了脸。
台子另一头,何琦臻读出了输出信息:这句话有歧义,但应该是我在发抖, 对吗?
不出所料, 场下又是一片低声议论。一边是很俏皮地顾左右而言他,一边是看似机械却严谨正确的回答, 的确起到了迷惑作用。
但是提问者既然深知其中的意味, 不可能那么容易被蒙骗, 苏卿眼巴巴地望着叶念先, 他依旧波澜不惊的神色, 对这个答案未置可否, 将话筒递给下手的人,挺直的后背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重又尖锐地望向苏卿, 吓得她装作不在意地环顾四周。
接下来的问题大多落入了他们仨的料想——有的要求计算四位数乘除法, 有的要求背诵圆周率的前四十位,更有甚者一连说了五句古诗,让两位受测者背出上句或下句。
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外行,他们企图用人类比电脑弱的方面来区分两者,这是和人工智能的终极目标背道而驰的——这么多的科研人员费尽心机多少年如一日的研究,不正是要让电脑进化成人脑吗?他们问了许多电脑能,而人不能的问题,就没有想到,创造者为了通过这场测试,会让电脑也伪装得无能一些。
的确他们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形,于是在计算模块里加了延时程序;对于记忆性的内容使用随机函数混入错误内容;古诗词则更是他们恶搞的重点,程序允许在正确库与网络语库中随机挑选答案,于是场上因为“巴山夜雨涨秋池”出现了对仗工整的“responsibility”而哄堂大笑。
不出所料,报告厅里的气氛达到空前高涨,且与先前严肃紧张的氛围不同,这次有了春晚小品现场的喜庆感觉,苏卿和何琦臻相视一笑,也比上台时放松许多。
开头的是叶念先,最终所有人又把收官问题交给了他。接过话筒时冰冷如水的目光又让苏卿蓦地紧张,就怕他问出什么让小图灵当场露陷的问题来。
出乎意料,他清清喉咙,嗓音极低缓愉悦地道一句:“今晚夜色真好。”
场上一片哗然,评委席上的一众不敢得罪他,有的避着他的眼光相互无声探寻,有的装作不觉有异一脸认真地看着台子。
何琦臻皱皱眉,又和苏卿相视之后低头键入这句话。
低头的一瞬,苏卿却不由自主地笑了,她没想到,成日成日在杯盏推换的应酬当中的叶念先会知道这个梗,就连她自己也才知道没有多久。
大三下学期有一门文科选修课叫作“东亚文学”,在倒数第二课时,老师曾说到过东亚文化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含蓄。特特举了日本文豪川端康成教导学生的例子,说的是川端康成让一位学生将英文的“I love you”翻译成日语,那位学生不假思索地用日语里相近的意思写出来。川端康成却摇头道,翻译过来就是日语的文学了,你只需要说,今晚夜色真好,其他无需多言。
含蓄这个词,苏卿肯定是不陌生的,但在那个课堂上,她为这个具体的例子深深震撼,文化熏陶当中成长的人几乎能本能地领会含蓄背后的深意,然而对另一个文化背景的人来说却如猜谜般,那么对于机器人呢,什么时候机器人也能理解这些只字不提、却浸润在字里行间细腻的含义呢?
那个时候,他们合作创造的“小图灵一号”已经诞生快一年了,苏卿花了很长地时间编译添加“意向”这个模块,蒋维不以为意,认为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增强应答筛选功能呢,但苏卿不愿意,她觉得对“意向”的理解,就好像机器有了感情,那么它就不再是机器,它才真的活了。
虽然“意向”被并入语言大模块,但苏卿的底气是不足的,她也不知道,小图灵能不能理解这夜色的概念;但转念一想,和小图灵一起坐着的,是蒋维,他也未必就能理解这个意向,谁都不比谁好,这个问题,太过晦涩,反倒把所有人都蒙住,也就没有区别了。
这一回,何琦臻先开口,“可现在是中午。”下面果然传来窃窃笑声。
苏卿看着屏幕,有些焦躁,因为沉默有点久,终于有字显现,她抬起头,“你能再说一遍吗?”内心一阵狂喜,它识别出这句话与现实的矛盾,成功激活了“意向”功能。
叶念先微仰头,下巴颏前冲,于是虽然坐在下面,却倨傲不减,重又说了一遍。
苏卿快速地输入相同的语句,等了一两秒,抬头看向叶念先,双颊因为激动而泛红,“是的,有你在,夜色很美。”
报告厅里一片寂静,全程没有表态的叶念先顿了顿,点点头,将话筒放到一旁。
评委的投票即刻开始,不是匿名的,而是举牌子,何琦臻下台将预先做好的牌子一一发到评委手中,正反两面各指代一边,他们选一面向主持人示意就行。
一分钟的思考时间过去,一个个牌子举起,所指都是何琦臻身后那台为机器。苏卿刻意绷住脸,不喜不悲,却看到叶念先拖到最后举起来,指的是她。
叶念先知道,屏风背后一台机器一个人,而且那还是三人组里的一员,是个典型的理工科男生,但那台机器只是几个本科生创造的半成品,智能不到哪儿去,也断断不能高估了。他迟疑过,苏卿背后的很活泼,另一边的呆板许多,可他还是选了苏卿,也许因为她回答时红彤彤的脸蛋,也许因为她身后的那个很有她的气质,总之他选了她。
场上有两个墙头草似的评委多半出于巴结,也换选了苏卿。
苏卿脸上仍是没有表情,不管谁猜对,他们想要的效果都达到,可以完美谢幕。
当屏风被移开时,她听见第一排评委席上一片交口称赞,“叶总好眼力。”而他却连客套的谦辞都免了。
学术部分的报告都由语言能力出众的何琦臻负责,苏卿和蒋维只要立在他身后当人肉背景就好,他一贯很能应付这种事情,就连评委提问都对答如流。
叶念先又拿起话筒,“反馈系统主要由谁负责?”
三个人都愣住了,没想到有人会问到这么细致的分工问题。何琦臻只能把麦克风塞到苏卿手里,拍拍她的肩,顺势推向前,自己退到后面。
“是我。”面对他,苏卿又心虚了。
“你怎么筛选合适的应答内容?”
“用,用权重。”
“用反馈作用到系统,循环地作用,确定权重是吗?”他的问话掷地有声,都因为他本科恰恰是计算机相关专业,而且是在出名的卡耐基梅隆读的,直到硕士才转向哥伦比亚的管理类专业。
“是。”苏卿的鼻尖沁出汗珠来,先前太过看轻他了。
“你知道这样很容易陷入局部最优、而离全局最优越来越远的境地吗?”
心里“咯噔”一下,他太严格了,局部最优是整个人工智能界难以解决的问题,甚而至于扩展到只要是运用到反馈系统的复杂电路与程序,也都存在这样的问题。
“我知道,这也是当下科研的方向,我们都在寻找优化方法。”
“祝你们成功,让它早日成为一个真正的图灵机,我的问题问完了。”他点头致敬,俯首的姿态却比仰头的模样更加盛气凌人。
“哇,没想到中自集团老总这么年轻还这么专业,差点搞得我们下不来。”一到后台,蒋维夸张地直拍胸口,“一看他我紧张死了。”
苏卿险些把嘴唇咬出牙印来,只笑而不语。
三人一起回到休息室,这才把前面几组的展示录像拿出来看,对于得奖,更加信心满满。
叶念先将“金牌”挨个放到第一名的三个人手中,心说,这么隆重个赛事,金牌都不舍得做,全是些镀金镀银镀铜的纪念章,也忒小气了些。余光瞥见她抬手接过九零一所长颁给她的银牌,脸颊又一次变红,点头鞠躬的身体微颤。这个丫头让他大吃一惊,实在不能和亲王会里的她联系在一起,可胆小羸弱的模样却一模一样,心头不由一皱。
除了先前一问一答的时候,她都回避他的视线,像在躲避一场祸患。他觉得好笑,怕被缠上的应该是他才对,况且那天什么也没发生,不由地想,倒不如坦荡荡地和她打个招呼,话都说开了,她能好受些。
于是颁奖典礼结束后,他差人问来了休息室号码,独自向二层小楼走去。
走到二楼楼道口时,看到两个男生并排出来,从中间让条道给他。
“哎,真可怜。”两人交谈的余音在他耳中未消,已经推开虚掩的门,却看到她蹲在墙角,左手揪住衬衫领口,嚎啕大哭,一声比一声短促,无法呼吸。
正文 再相见(三)
苏卿几乎无法呼吸, 哭得双肋下直发疼, 左手捂着, 跪倒在准备室的墙角。
“你们的成果, 很优秀。”
背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声, 她惊讶地抬头, 走进来的居然是叶念先。她急急扯住身旁一张桌子, 勉强让自己站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我只是瞎猜的。”他没有停在门口,反而越走越近。“要是所有人都猜错了, 你们可能能拿……”
苏卿转过身背对他,泪珠还在不住地往下滚,用手背不住地擦拭, 深吸一口气, 声音仍发颤,“第一名真的很厉害, 他们, 那传感器阵列, 仿生状态, 我们, 我们比不了。”
肩上被他按住, 她猛地转身,“第二名已经很满足了。”左手轻轻推挡了他靠近的胸膛,自己退了退, “不好意思, 叶先生,我家里,家里,有点事。”她咬着唇紧闭双眼,不让那如泉涌的泪珠在他眼前唰地留下,一手挽起自己的双肩背包,对着他胡乱地摆摆手,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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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黄了京城一半的树叶,寒风当中,前几天的桂花香也被荡涤而尽,空余点儿甜滋滋的念想。
叶念先开着他的黑色雷克萨斯往医院去。
李家老爷子病了好几个月,一直在特护病房里住着,叶家上下前前后后已经去看了好几次。这么个周六早上,二伯母特特打电话让他去医院再探望下,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电话末尾吞吞吐吐地也算说了点儿意图,“小盛已经去了,过会儿沛然也要去陪着,你在边儿上,照看点儿你姐……”
醉翁之意不在家,他又好气又好笑,这堂姐是何许人也,不说普通人,单单京城世家子弟里,听到叶家的二小姐,也没有不露出点儿敬意的,多少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这是中了什么邪,被李四那个臭小子吃得死死的,现在还把他也搭上了,堂姐混到这一步,太失败!
如果单看老爷子,他做晚辈的尽尽孝心,真挺乐意,毕竟小时候在大院儿里,他一度把李家老爷子当自己亲爷爷——他要是淘了,亲爷爷还可能扬言揍他一顿,李家老爷子可喜欢他了。但一想到要配合着堂姐给李四赔笑脸,他脚底下就懒懒的了。
明明地库有直通病房的电梯,他还偏要绕出去在病房前的小广场上徜徉会儿,听听头顶连续不断的鸽哨,晒晒短暂的秋阳。
一个眼熟的身影远远地往大楼里走去,右手还提着个塑料袋,里头是饭盒。他眉头一皱,隔着十来步跟了上去。
洗白了的牛仔裤裹着匀直的双腿,一件双肩处略略褪色的针织红毛衣,下摆处还能看到白衬衫的隐隐地露出个几厘米。侧身让一架担架床的时候,露出个侧脸,让叶念先断定是她。
跟着她上了九楼的病房。抬头看看,是肿瘤病房,继续跟着她到了一个大病房跟前,看到她和床上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聊了两句,又把饭盒递给了床边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自己坐在床沿上,就着矮矮的床头柜,从那饭盒里舀出几勺粥来。
七病房五号床。他默默记下,转身乘电梯往顶楼特护病房去。
和楼下的嘈杂不同,顶楼永远安静。一开电梯,走廊里铺着的羊毛地毯仿佛将这个终年拥挤医院的噪声吸收得一干二净。
他走到走廊深处,点头应付了和他招呼的护士,推门进去。
堂姐一件象牙白的风衣,水蓝的丝巾垂在两侧,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拉着李老爷子的手,一个劲儿东拉西扯。老爷子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他总是这样一阵好一阵又不好,才一直住在这里出不去。
他走进去,笑着在堂姐边坐下,时不时应和。
“你等等,小四马上要来了。”老爷子头脑很清楚,小辈间的事情他全都记着。
“我就来陪爷爷说说话儿。”堂姐笑着,脸上看不到一丝勉强。
叶念先陪着聊了一个多钟头,实在累,走出去想抽根烟,看到李家的佣人送来午饭。
“李四呢?”
那佣人是李家的老人了,几乎是看着这帮小子长大的,对他们的家事也是一清二楚,笑笑,“四少今天临时有事,时间说不准,叶少进来一起吃吧。”
低头看她捧着的保温瓶,不得了,分明是三四人的聚餐菜量,他才不相信平时给老爷子也是这么送饭的,分明是知道他们俩在这儿才给备下的,这么说来,李四也是故意不出现的,什么临时有事儿,哼!
他火气上来,堂姐要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他可待不住。回去打了个招呼,先告辞。
电梯门正要合上,一个娇俏的小护士叫着,“先生,等等!”
他按了开门键,让那护士上来,却见她近来之后立在他对面,对他一个劲儿地笑,还搭讪,“我去三楼取药。”
这护士太矮太单薄,不是他的菜。对不喜欢的向来没有什么笑脸,更何况,看她像个老手,顶楼病房往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她心思肯定活络得很,分外没了好感,于是冷冷的立在一旁。
“叶先生去九楼?”那小护士瞥了一眼,叶念先才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按了这个键。
他清清喉咙,还真用得到她,“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您吩咐。”
“帮我问问七病房五床是什么病。”他立在电梯边,看她一溜烟地去了护士站,即刻回来。
“胃癌四期。”
他愣了会儿,“你先去楼下吧,谢谢。”
肿瘤科,他想了会儿,沈钧曜是这儿的副主任医师,胃癌正是他的专长,不如去问问。
推门进去,带着无框眼镜的沈钧曜正在低头写病历,头都不带抬的,“什么事儿,说!”
“哟,够霸气!”叶念先径直走到他写字台对面的软椅上坐下。
“哎,叶少,失礼失礼。”沈钧曜放下手上的签字笔,起身来,用个纸杯帮他倒了半杯纯净水,见他鄙夷的神色,“我们这儿所有大夫都喝这个,喝不死你!就你金贵!”没好气地冲他道。
叶念先瞟一眼那大大的纯净水桶,下面的过滤芯不知道几年没换,把纸杯推了推,“不渴。”
“嗐。”沈钧曜也不跟他多计较,“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上楼上看看李家老爷子,顺便过来帮朋友问问,胃癌四期是个什么情况。”
沈钧曜“噗嗤”一声,“你上菜场买菜去,说买肉骨头,看人家剁什么给你,排骨呢还是筒骨呢,还是肋条呢。”抬头看看他,“哦,你也不买菜,都是佣人买,这个例子不好。”他是叶家保健医生的儿子,从小也在大院里长大,和叶念先抬杠抬惯了。
“那你还要知道什么才能下结论?”
“你们这种外行,想这么问问,问出个名堂来,我又不是算命的。这么着,把人带来,挂个号,我们先检查了再说。”
“你这是敷衍我。”叶念先不乐意了。
“看你是外行,饶你一回,凭空我怎么看病?”沈钧曜锐利的眼神从镜片上面射出,“交代这么几句话,还是看在你是叶念先的份儿上,你看看我要写的病历,多厚?别人我还不乐意搭理呢。”
“沈医生。”
身后突然怯怯地一声,叶念先缓缓地转过身去。
苏卿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他,见到他时浑身都像有刺在扎,非查房时间来打搅医生,她心里本就惶惶,一看到叶念先,脸红到了耳根,只能低低道一声,“叶先生。”
“来得正好,那天和你爸说完,他好像还不太明白,我又出去开了几天会,没能和你交代,正好正好。”
沈钧曜放下笔,站起身,白大褂一穿,收了先前的玩笑神色,还挺像个真的,叶念先在旁边直泛嘀咕。
“您说。”苏卿诚惶诚恐地上前几步。
“术中我们发现,不少淋巴受累,肿瘤已经侵入多个器官,所以直接缝合。”
“那,下一次手术室什么时候?我们,我们也好准备。”苏卿苍白了脸,笑得很心虚。
沈钧曜顿了顿,“病人血管硬化,血糖很高,心脏也有疾病,手术风险太大,效果甚微,不建议任何手术。”
苏卿仰起头,双唇尽力抿着,却仍然看出在颤抖,双眼大睁,晶亮的眼眸里全是随时要往下淌的泪水,可她奋力地睁大眼,盛住那些示意软弱的液体,不流出点滴。“沈医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担心手术的花费太大吗,总有,总有什么方式,能够治疗吧?我,没有冒犯的意思。”苏卿吸了几口气,稳了稳,才能继续连贯地道,“真的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这儿病人多医生少,医疗资源有限,但,但是我在网上看到,很多人去国外,治好了很多癌症。”
沈钧曜点点头,“我不能说治疗一点效果都没有。”他叹了口气,像下了什么决心,“作为医生,刚刚已经是我全部能说的了,但是从个人的角度,我的建议是,病人已经是胃癌四期,结合身体状况,再结合你们的家庭状况,让她尽量舒适地过完剩下的几个月。”
正文 再相见(四)
沈钧曜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苏卿摒着的气一下子全呼出来, 侧过身, 右手扶住额头, 双肩发颤, 哽咽了好几声, 擦了擦脸, 泪水全渗进了毛衣,“谢谢,沈医生, 太谢谢你了,我先去病房了。”瞟一眼一直看着他们谈话的叶念先,“叶先生。”点点头, 转身跑出去。
“我看, 你那朋友不用带来检查了,就是她吧?”沈钧曜顷刻又换上玩笑的语气。
叶念先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她穿着一条睡裙, 跪倒在地上的样子, 明明是很美好的身体, 黑色的蕾丝衬得肌肤分外白皙, 因为上半身完全匍匐在地上, 看得出线条也很柔美, 可落在他眼里却和性感完全搭不上边儿,倒是像极了后街后巷里流浪的小猫小狗,可怜兮兮, 让人心里皱皱的, 很不好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沈钧曜一脸戏谑。
“你这人,怎么一点儿同情心没有呢?人还没下楼呢,敢情你刚才都是装的?”
“哟,高高在上的叶少突然有同情心了?这是我的职业,一天天的都是这样的病人,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事情,对我来说,哼,要是调节不好,这医生还怎么当?”
“行,那你倒是当个好医生呐,怎么让病人回家等死呢?”
沈钧曜紧蹙双眉,“哟,叶少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合着您要让这家人全部被拖垮才叫好是吧?这病人的状况,一个不小心就走在手术台上了。再说我也没让她回家干等着,放疗之类肯定是要的;再说了,我前几天可听说,这姑娘的爸爸正张罗着转手掉他的出租车和营业执照了,他一个出租车司机,都到了卖生产资料的地步了,这家基本已经山穷水尽,照你那治法,啧啧,姑娘倒是挺漂亮,接下去该卖身了吧!”
“嗐!”叶念先心头一紧,眼前又是裸着的双肩瑟瑟发抖,她是真的需要钱,“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你难听在先!”沈钧曜分寸不让,给顶回去,又坐回方才的座位上,和他面对面,横眉冷对。
从休闲裤口袋里掏出几张卡,拣出一张,丢到沈钧曜跟前,“给人治着呗,你是医生你最懂,没说一定要动刀子,不过,至少给安排个单人病房。”
沈钧曜漫不经心地拈起那张卡,打量了一下,又不屑地“噗嗤”一声,“来,你到窗户边儿看看来。”
两人一齐站到了大面大面的玻璃窗前,和住院大楼相对的是门诊大楼,中间是个巨大的广场,从来都从住院部背面直接上特殊病区的叶念先似乎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场景,倒是愣了。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中间还绕了各种各样的曲折弯。
“她妈好歹还是个退休工人,比这广场上的人已经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你仔细看看,在这儿排着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好不了的绝症,你帮得过来嘛?就别在这儿突发善心了,我们一个个的,居其位谋其事,各尽其职,才是正事儿。”
叶念先背过身去,“管这么多干嘛呀,我就想帮她这个忙了。你刚才,还不是和她多说了几句分外的话,你能多说,怎么我不能掏点儿钱呢?”
沈钧曜倒吸一口凉气,“我看你这是在动心思啊……”
“那她那长相还够不上。”叶念先矢口否认,“也就凑合能看吧。”说到底还是动了怜悯的心,“卡密码是我生日数字各自加五,你先用着,反正这张卡,就是用在女人身上的,不在这头就在那头,先走了。”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去,几天来说不出哪儿不对劲的心总算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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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芊芊大闹一场后,一个月没找叶念先,叶念先也自然不去搭理她;过了一个月,她大概觉得自己拿捏过头了,倒是换了副面孔,隔三差五给他电话,重又撒起娇来,可他嫌教训不够大,冷冰冰地待她,她终于慌了,叶念先这才觉得有意思起来,又把她撂在一边,反省就得彻底,不然闹惯了还得了。
中自集团下面大大小小二三十个研究所,文化人聚集的地方,拈酸吃醋、相互倾轧得别提多厉害,他看着那冗余的架构就头疼,偏偏一个个所长都跟小媳妇似的,轮番和他诉苦,却对他要推行的新政策百般推诿,烦得他恨不得让他们统统提前退休才清净。
窗外下着小雪,是今年冬天京城的第一场雪,簌簌地落了大半天,地面还只薄薄一层。
叶念先签了一个上午的文件,转过身面对落地窗,觉得外面的雪单薄得很,有点可怜兮兮的,虽然不知道雪怎么会可怜。
手机铃响起,他只当是黄芊芊,拿起瞟一眼打算扔开,却看到“沈钧曜”三个字。
“跟叶少汇报一下,那姑娘,苏卿,昨天帮她妈办了出院。”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心头闷闷的。
“琢磨你那意思,是可怜她呗,那张卡,想想你也不缺那么点儿,就索性给她了,你没意见吧?这会儿她可能已经在回老家的路上了。”
“挺好的。”他干脆地答道,电话结束得很简洁。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已经中午,拿上对面椅背上的呢子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走出门去,就看到接待大厅的沙发里有个窈窕的身影,背对他。
他嘴角一挑,装作没看到,绕过沙发往电梯走去。
“念先!”背后娇滴滴一声,“笃笃笃”高跟鞋敲击着地砖。
“你来了?”他没正眼瞧她,只盯着电梯上显示的楼层,口中随意地一问。
“我等了你一个上午,吴助理说你在忙,我也没敢找你去……”
声音还分外委屈起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这才低头瞥一眼,眼眶还红了些许。但她知道他的脾气,大庭广众下,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跟在背后下到地库,直到钻上他的副驾驶座,才挽住他的胳膊,头一下子歪过去,“你都不想我。”
他面带讥讽,“你都大明星了,还在乎这?”右手挂挡,她一下子落了空,却并不恼,更加搂紧了他。
“什么明不明星的,还不是你的人,哪儿也不去……”
他眉头一挑,很简短地瞄了一眼,双颊居然像桃花似的。
汽车从地库陡峭的坡爬上,刚刚平坦些,他看到地库出口栏杆外站着个人,卡其色的单薄棉衣,领口还有两根拉绳,学生气十足。不停地换着手撑伞,呵出的气在空中变成白雾又消散了,竟吹皱他心头阵阵涟漪。
开近了,看到她在向亭子里的保安确认什么,然后笑着点头,向他的车走来。
放下车窗,他脸上还是一贯冷冷的。
“叶先生,沈医生昨天才告诉我,太谢谢你了。”苏卿弯下腰,这才发现车里还有个女人倚靠着他,一时有些尴尬,可又不能就这么走,只能硬着头皮说完,“这是家人来时从家里带来的茶叶,不成敬意。”她双手捧着个牛皮纸包裹,最上面放着他那张银/行/卡,从车窗里递进去。
车窗里笑靥如花的女人,总觉得眼熟却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简直腻在他身上,一开口的话却不如她的脸蛋那么漂亮,“哟,这都冬天了,哪儿还有送龙井的?”
苏卿感到窘迫,可身边有安临城特色的只有这包茶叶了,虽不是明前送茶的时节,可却是地地道道龙井山四月采下的茶,是爸妈动身前特地买了,就预备着向帮过的人表示谢意用的。
接过的瞬间,两人的手指相触,她冰凉的指尖点在叶念先的掌心,好像同时也掐了他的心两下,低头看了几秒,声音依旧沉沉,乌黑的双眸看不清喜怒,“回去了?你家是……安临城?”
苏卿点头,“回去了,我妈想家,说家里待得更习惯,沈医生的意思我们都明白,安临城也有不错的省直医院,完全能够化疗……”她没有说下去,眼眶一瞬就红了,嘴角还是上扬的,冲他笑。
“这茶看起来不错,谢谢,至于这卡,给你,你就拿着。”叶念先没有动手,只用眼神盯着那卡片,于他,实在算不上什么。
旁边黄芊芊嘟起了嘴,却被他蹙眉一眼给生生压了下去。
“不不不,拿了这卡,我们全家都不安心了,叶先生的心意我们很感激。”她已经得到过一次他的怜悯了,虽然一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不堪,“不打扰了,谢谢!”她又微微鞠躬,才转身离开。
走出十几步,发觉自己满脸通红,后背全是冷汗,直颤抖,可能因为自己太过寒酸了,总归是还掉了,她感到满身轻松,还要赶回学校去,保研面试在即,她不敢松懈。大踏步走开去,小雪已经变成了片片鹅毛,铺天盖地。仰头,漫天棉絮般盖下,想到挤在火车上的父母,心头泛起酸,居然只有三到四个月……
正文 心存怜悯(一)
这个冬天特别冷, 往年只有除夕左右才会出现小雪的安临城, 十二月中早早披上一身素色。
苏卿结束第一轮面试, 又参加完仅剩的两门专业课期末考, 就马不停蹄赶回家。
听说回去十几天, 安临的省直医院一直没有空床位, 嘴皮子都磨破了, 才勉强给安排在走廊过道里,头顶就是张明晃晃的大灯,不得不自己带了个小木架, 搭上块旧窗帘,才好受些。苏卿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倒是妈妈自己表现得很无所谓, “能住进去就好……”
她下了火车, 甚至没有先回家,就拎着小箱子挤了公交车去医院, 在五楼走廊里连转三圈, 也没找到, 问了护士, 说是刚转到楼上十二层的病房去。
住院部大楼的电梯永远人满为患, 她咬着牙提着箱子, 爬楼梯上了十二楼,却愣住,简直是另一个天地。护士站桌子上一盆蝴蝶兰, 衬在浅灰色的墙面上, 像大酒店的走廊似的。护士像看怪物一般看她,听她报了名字,脸上的狐疑未消,却笑着给她指了房间号。箱子滚轮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地滚过。
推开病房门,居然先是一个客厅样子的空间,转进去才是卧房般的空间,一张宽大的病床,爸爸正忙前忙后,张罗午饭。
“爸?妈?”苏卿见到他们很高兴,四处打量却很茫然,内心深处有股念想,幽深低沉得令她微颤。“怎么能住到这样的病房?”
“卿卿!”妈妈已经向她张开双臂,“我们还核实了好几次,说是我们没错,不光报出了我的名字,还问了你,确定没错,说上面有人关照过。”
“我的名字?”苏卿心里的震撼无以言表,只点头,“运气真好……”
拉开厚重的深蓝色丝绒窗帘,正看到西子湖的东面,永远人头攒动的湖滨就在脚下,湖边一片白雪冰封,断桥的桥拱处雪化得比别处更快,显出黑色,远看倒真像断开了。
坐在床沿,妈妈躺着,和她絮絮地聊天,沉默的爸爸在一旁时不时端茶递水的,竟有种没有病痛,只一家在一起和和美美过年的错觉。苏卿从来不让自己在病房里哭,这是家里最后团圆的时光,她不容许一丝一毫的泪水沾染。
大夫都很友好,不住吩咐她,“病人如果疼,就告诉我,有药物可以用。”
没有多大的痛苦,对家人来说也算莫大的安慰。
“卿卿,妈妈陪不了你了,以后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妈妈在天上看你。”
一定要开心。苏卿仰头,将泪水止在眼眶里。帮着爸爸将葬礼忙完,匆匆收拾了家,又上了去学校的火车。
苏卿没有勇气再去中自集团找他,却又觉得,若是什么都不表示,于她自己心里过意不去,虽然他根本不会在乎。回学校两个多礼拜后,才郑重其事地用纸盒将安临城老字号知味斋买来的龙井酥、桂花糕、栗子饼外加一铁罐茶叶包好,在学校门口的快递寄出去,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要还的人情不止这一桩。顾嫣后来也偶有联系,她只知道开学后,苏卿就不再去亲王会了,也了解到她家的情况,具体的原因没追问,她一贯不咄咄逼人,留点恰到好处的距离。苏卿在家时,特特给她挑了条真丝的小方巾,于是约了她去从前打工的咖啡厅坐坐。
聊了些家里的情况,苏卿竭力不让情绪低落,顾嫣也适可而止地转了话题,“下个周末和我出去玩儿两天呗。”
顾嫣说的是京郊一个水镇,在北方旷野里依一条河凭空建出的江南水乡,轰动一时,建了两年多,听说一砖一瓦全是仿真正水乡的古建筑定制出来的,又有多位名声显赫的园林设计师、建筑设计师参与其中,可谓万众瞩目。
“不是刚建好没多久吗?什么时候开业的?”
顾嫣莞尔一笑,“我男朋友公司开发的,下个周末是试营业之前的内部体验,凭请柬才能进,不过,他给了我好多张请柬呢。”
苏卿分外想家,欣然接受邀请。
她一直以为顾嫣的男友在那家开发公司里就职,请柬是员工福利,却没想到他竟是公司的总经理,于啸。这消息是在去的路上,听顾嫣边开车边聊出来的。转动方向盘的手腕上,一只嵌满钻石的镯子闪闪发亮。苏卿随即想到这场内部活动里可能的参加者们,顿时心虚了,顾嫣说得轻飘飘的,她还只当是个平常的场合呢。
“怎么也不早说,我可能要给你丢人了。”她瞟一眼后座上的旅行包。
“怕什么,那么大个镇子,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管别人干嘛呢。”
停好车,顾嫣熟门熟路地在镇子窄小的弄堂里七拐八拐,带苏卿进了个三进的院落。初初看时只一个狭窄的石刻门楣,绕过垂花门后院子大了些,再绕过月门,又出现左右两个院落。
庭院深深深几许,仿的也是水乡一个大户人家吧,苏卿在心里感叹。这里的游廊细窄悠长,像极了傍水的石阶小路,在初春的北方,她居然真以为自己闻到青绿苔痕的味道,心里也软软的。
顾嫣给她的是个阳台枕水的大套间,又塞给她几张餐券,虽有心推辞只要一张就够,顾嫣却道有好几家餐馆,都花了大工夫请来地道厨子,可以全部尝尝。
路上顾嫣已经说过,晚上要陪男友应酬,就在镇中央最高的三层楼里。
苏卿不介意自娱自乐,让顾嫣不用惦记她。
越想家就越在这镇子里逛得痴迷,越着迷就越想念安临城的一草一木。在大大小小的院落里进进出出,竟逛到了夕阳西下。挑了一家两条水道交汇之处的饭庄,因为她来得早了些,在看得到水面戏台的美人靠边找到了个位子。
粉蒸肉、白煮河虾和莼菜汤,一个人吃足够。
对面台子上红灯笼亮起,吹拉弹唱的艺人已在台子上一字排开,长长的水袖晃起。
苏卿不太懂戏曲,只能勉强听个大概,不过才子佳人历经坎坷的一个故事,细节不甚了解,却见到水道边的灯笼一个个亮起,同白日里的素面朝天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个样貌,连倒在河水当中的素白圆月也妩媚几分。
卷起竹帘的画舫也逐渐从水道中划出,横七竖八地停在戏台前宽广的水域中,远没有游人如织的密度,松松散散,才更有静谧水乡的韵味。
她低头剥掉最后一只虾壳,抬头的光景,看到十来米开外的画舫里,有个冷峻的侧脸,她的心砰砰直跳。那画舫逆着戏台的方向,竟向这美人靠划来,船桨在平静的河面上留下长长的痕迹,默默地荡漾。
苏卿心头一滞,匆匆忙忙跑出饭庄,沿青石板小路往房间跑去。
直到合上房门,她才觉得自己好笑,没来由地就脸红了。只看了个侧脸就觉得是他,未免也……她有点羞愧,怎么就想到是他呢?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冲她来……
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捋了捋自己的思绪,是真的很感激他,和他帮的忙相比,自己的任何感谢都过于微小苍白,于是那感激成了不安。
想明白就好,也累了。在浴室宽大的浴缸泡了会儿,换上睡裙,披件略微起球却很厚实的羊绒衫,推开阳台门,坐上水台之上的秋千,轻轻晃两下,那竹藤秋千就借着京郊初春夜晚的风,自己一直晃荡下去。
口袋里手机响起,是辅导员打来的,一时把水乡的心境又拉回来。
“你一面第二名知道吗?”辅导员是个比学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研究生刚毕业就接手了苏卿这一届,三年多来,亦师亦友。
苏卿很高兴,却不意外,她知道保研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过刚出来一通知,今年九零一所有个‘新芽’计划,是头一批招生,我昨天发了邮件,你看了吗?”
昨晚在收拾东西,倒真没看到。
“九字所原来不招研究生的,都是博士毕业了去考,但今年新出了这直博计划,毕业后还能留在所里,直接给副教授待遇。”辅导员见她不知道,就不厌其烦地给她详细介绍,机会是个机会,但不知是不是个好机会,毕竟头一年出来的东西,对于T大这种顶级院校学生来说,能有多大好处,谁也说不准。
苏卿对于待遇什么的倒不是很关心。她曾经想过出国,但在家里出了状况后就不再想,转而想留在T大继续读书,但一直觉得T大各个实验室,理论与工业运用区分得太严格,但九零一所就完全不同了,是个理论投入实践非常迅速的地方,顿时心动。
“招生要求还很高呢,学分绩要全系前百分之三才有资格报名参考,所以给你们符合要求的都打电话通知一遍,你自己好好考虑。”
苏卿挂了电话,靠在秋千上,原本平静的心又激荡起来,这是个大变动,去还是不去呢?余光瞥见一条窄窄水道之隔的二楼阳台上有人影。
她把羊绒衫紧了紧,抬头看过去,一手拿茶杯,正悠然地品茶,大约被她打电话的声音打搅,才略俯下头,睥睨众生的眼神,因为高高在上,更显倨傲。
苏卿呆了呆,这次不是错觉,他的目光像能射穿她的胸膛,窘得急急跑回房间。
正文 心存怜悯(二)
苏卿很累, 入睡很快却极浅, 迷迷糊糊间老是看到那张脸, 倨傲地俯视她, 几乎每个相遇的场景, 他都在俯视她。
顾嫣的电话将她从睡梦中叫醒, 发觉已日上三竿。顾嫣让她在房间吃些早饭, 再去泳池找她。
客房服务很到位,只说了房间号,十分钟内, 热腾腾的小蒸屉层层叠叠的,和一碗白粥就放在小推车里被推进来,还贴心地询问是在阳台上用餐, 还是客厅。
想想他居高临下的房间, 苏卿指指客厅。
不愧江南名厨,蟹粉小笼与糖印糕都如幼时吃到的口味, 要知道, 现今什么东西和年幼时的记忆一样, 那都是可口至极的。
用一个印花尼龙袋装好泳衣, 向服务生问好路, 踏着青石板小路走出去。沿路有榆木做成的仿古路牌, 虽然曲折幽深,终究是找得到的。
绕过谷仓的正面,苏卿惊讶于外表看着古朴的谷仓内里却别有洞天, 新风系统正辛勤地运作、璀璨如星空的灯光之下, 八条泳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正发愣的光景,池边躺椅上已一身泳装的顾嫣冲她晃着手臂,苏卿笑着走过去,发觉她边上还有个男人,三十岁左右,面容清俊,一身长袖长裤的运动打扮,头发却时尚地朝一边梳,一看就不打算下水。
顾嫣介绍他们相互认识,这男人就是于啸。不愧是总经理,不仅健谈,而且有亲和力,听说她是T大自动化专业的,居然还能报出学校几个传奇前辈的名字,让苏卿没了初次见面的拘谨。
寒暄得差不多,顾嫣给她指了更衣室的路。
泳衣极少用,很老的款式,一件从上到下,这会儿才觉得直直露到大腿根,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买有裙摆的。但想起方才在外面看到,比基尼式的不乏少数,她很不起眼。
走出去,顾嫣好像下了水,那位置上只有于啸躺着,她不便过去,就近在池边坐下,将双腿放进水中划,望着水池发呆。泳池里各个泳道都有身影跃动,让人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怎么你和于啸也认识?”
身旁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苏卿回过神来仰头,头顶是耀眼的灯光,逆光之中,他一脸冷峻,低头看她。瞠目结舌,停了个几秒,才意识到于啸是谁,“刚认识,是他,他女朋友带我来的。”
剑眉一蹙,“方轶昀?”
“嗯?”苏卿一时茫然,伸手指指正靠在最远泳道边和人聊天的顾嫣,“他女朋友,顾嫣。”
他向远处一瞟,伴着笑地“哼”一声,“女朋友?”像自问自答,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又低头,“礼物收到了,你妈妈的事,节哀。”
苏卿抿唇点头,不提倒好,一提心里很难过,那是恒久的疼。
“怎么不下水?”
“不会……”
他抬起头平视前方,于是苏卿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只看到伸展开双臂,裸/露的上身,匀称的肌肉舒张,“砰”一声,他已一跃入水,只浅浅一层水花,已在水下潜行出十来米,才重又抬头浮出水面,双臂扬起时看得到肩胛处肌肉线条在浪花中滚动。
几个小波浪过后,他已经蹬水返身,直直对着坐在池边的苏卿游来,速度极快,视觉的冲击带来压迫感,每次双臂下沉而仰起的胸膛就展露在苏卿眼前。
脸上一热,她抽出双腿,起身往泳池另一边跑去,和顾嫣招呼过后自顾自地换回衣服走出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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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思量一个星期之后,苏卿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天向辅导员递交九零一研究所“新芽”计划的申请书,同时也意味放弃本系研究生院的保研资格。无论笔试、面试还是实验经验,她在全系都排在前列,而T大几乎代表了全国的最高水准,考取的机会极大,连辅导员也长吁一口气:把你给流落在外,那几个教授要骂我了。
苏卿只谦逊地连连说“不要最后人家不要我,就没有书可以读了”,回到实验室继续优化小图灵的算法,这将成为她的毕业设计。她是个习惯于把所有任务赶在前面完成的人,虽然才四月,全篇论文已经修过一遍,再修改几段算法后,就可以打印装订了。
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儿,瞄一眼实验室的钟,九点半,还能再待一个半钟头才关门。鼠标边的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她接得有点迟疑。
“喂”了两声,对面没有声音,“你好?”苏卿琢磨着这么晚,不太可能是要紧的电话,打算挂了。
“在你们系大楼边上呢。”
这声音她记得,冷如寒风,却让她一阵心悸,“叶,叶先生?”没有再开口,因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来,更不知道他怎么会有她的号码。
那头笑了笑,“听出来了?出来,黑色的车。”
苏卿套上毛衣外套,沿老式楼房回字形旋转的水泥楼梯走下三楼,虽然缓步,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站在大楼门口,左右全是停着的车,在树影与月光中,都清一色的黑。正发愣,一辆越野车走了个S型,绕过几辆间隔停在窄路两侧的轿车,停在她跟前,副驾驶的门被推开,叶念先一手还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探出,“上来。”
坐上车,叶念先目视前方,“吃宵夜,你说个地方。”
苏卿惊诧地看他的侧脸,“我……不熟……”
“学校附近呢?”
“也,不熟……”
她说的都是实话,除却在外面打工晚上打烊以及少有的几次班级聚会,她很少九点之后还在校园外面晃荡,总有空空落落没着没落的惶恐。
“一个也不知道?”他挑挑眉。
苏卿思忖了会儿,咖啡厅不远处倒有个永远顾客营门的江浙小馆,她去过几次,作为夜宵别有风味,于是报了名字。
叶念先点点头,轻车熟路地在逼仄的胡同里找到个车位。
虽是个隐蔽极深的小餐馆,却装潢得很有情怀,依着原来四合院的风格,摆着木作桌椅,连摆件都是粗陶棉麻的。将近十点,却人头攒动。因为离广播学院很近,满眼窈窕女郎,或清秀或娇媚,很是养眼。
叶念先在门口就吩咐服务员几句,他们被领着穿过热闹的厅堂,转向抄手游廊边临花窗的座位。
菜单是毛笔写在宣纸上又封塑起来的。苏卿点了两个招牌的小菜,叶念先又加了两个。
这个小馆他两年前来过,初和黄芊芊认识的时候,她喜欢来,他就陪着坐坐,但次数多了,她总能遇见学校里的朋友,还特别乐得招呼来介绍给他认识,很亲昵地靠在他肩头,说是她男朋友,有一次甚至说出他公司的全称,引得一片啧啧声。她是个聪明人,分寸本该不言自明的,虽然自辩和他在一起太高兴,忘乎所以了,他心里却有数,这是想假戏真做。有些怒了,不再耐着性子陪她来。
苏卿出乎意料地点了卤兔头,虽然是这里的招牌没错,可他惊异于她居然不在乎在他面前啃这玩意儿,要知道,在他跟前,女人一般都娇滴滴的,沙拉也只肯拨拉半片叶子就说饱了,喝饮料都恨不得嘴唇不沾杯子,怕弄花了妆。从前黄芊芊来这儿,瞥一眼周围人的菜式,很撒娇地抱怨:“怎么有人吃这种东西,多恐怖吗,多可怜啊……”说话间,头脸一直往他的肩窝里埋,小女人样的娇柔让他很受用,只是这娇柔的保质期,不太长。于是索性饶有兴致地看她戴上一次性手套下口。
没有口红的双唇,柔软地接触,卤汁被无声无息地吮进去,没有一点儿溢出在嘴角,她捧着那兔头,细细地啃着,轻柔的样子像是,在接吻。
抬头看他,“怎么你不吃吗?”
“刚从个饭局出来。”他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从指间腾起,蓦地看到她左手背上圆形烟痕,突然感觉自己像被烫了似的。
苏卿环视四周美女如云,再看看对面的他,微微低下头看桌面。她以前打工的时候,一直很纳闷,这样一家大学城档次的馆子,再是有格调,也不可能吸引如此多的豪车车主光顾。今天她突然懂了,这里距盛产美女的广播学院百米之遥,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他对这儿也熟得很。心头一抽。
“上次,你说的,方轶昀,是谁?”那天回去的路上,她就思量过这不对劲的地方来,却不好问顾嫣。
叶念先一怔,掸掉烟灰,“于啸的未婚妻。”没想到她居然记性这么好,那个小细节还记着,说到这个话题正是个好契机,有些前提她得明白。
她反应果然很大,虽然没吱声,但眉头都拧到一起去了,水汪汪的眼睛忽闪着,猛然间就想通了似的,“奥”一声,没有再追问。她不是高分低能,反而对人情世故很敏感,关于广播学院的传闻,打从刚开学就听说,三年多了,也不新鲜。
她这样坦然,叶念先胸口反倒有点儿闷,也不是看上去那么的,无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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