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第一章:
暮春三月, 杂花生树, 草长莺飞。
忠信伯府, 远山院内杏花如雨, 梨花如云, 纷纷繁繁开了一树, 地上一瓣瓣缤纷落英, 像下了一场花雨。
离贺云昭小产已有五月之久,她虽身子恢复了许多,却也没有精神出门, 只好辜负这大好春色。对忠信伯府上的人,她也都懒得应付。
岂料,麻烦总是要自己找上门。
这不, 她夫君程怀仁的小妾沈玉怜带着丫鬟婆子来了, 看样子倒是像兴师问罪的。
贺云昭在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急忙地跑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在隔扇外, 焦急道:“夫人, 奴婢拦不住……”
贺云昭瞧了那丫鬟一眼, 心道:沈玉怜养尊处优, 康健异常, 就你这体格也拦得住那才见鬼了。
摆摆手, 贺云昭叫两个丫鬟先退下,自己走上前去,冷淡道:“你来做什么?”视线落在沈玉怜微凸的小腹上, 肚子里的孩子怕是已经有四个月大了。
沈玉怜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综裙, 浅色缠枝莲褙子,金玉满头,看这派头倒是要比贺云昭这个正室还要大。她恶狠狠地看着贺云昭,毫不客气道:“你是不是嫉妒我有了孩子?”
讥笑出声,贺云昭云淡风轻地坐在榻上,端起粉彩茶杯,也不喝,便道:“可笑,你不论家世长相,哪一点比得上我?凭你也值得我嫉妒?难道你院里的镜子不好使?不如你把我屋里的那块抢了去罢!”
沈玉怜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身后传来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玉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她们两个的夫君程怀仁。
沈玉怜一见程怀仁来了,脸色变得倒快,方才那股狠劲儿消失殆尽,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方帕子似是擦不尽她的两行清泪。
贺云昭慢慢悠悠地喝着茶,站都没站起来,她曾经深爱这个男人,如今……无爱无恨。
程怀仁看着沈玉怜这般模样,便不忍责怪,放缓了语气道:“你怀有身孕,到这边来做什么?”
贺云昭自小产之后脾气愈发差,便是连敷衍都嫌费劲,沈玉怜来这里岂不是碰钉子么?程怀仁不愿见到她们两人冲突。
一提起来远山院的事,沈玉怜又止不住泪,靠在程怀仁肩头道:“表哥,是怜儿的孩子差点没了,情急之下才来找夫人的。”
这等泼脏水的事,贺云昭习以为常都懒得辩解,程怀仁却替她开口问了:“你孩子怎么了?又与云昭何干?”
沈玉怜不爱听程怀仁这般亲密地唤贺云昭,把身子贴的更紧,抽抽搭搭地把早上在安胎药里发现了麝香的事告诉了他。
沈玉怜一口咬定道:“府上只有她看不惯妾身,容不下妾身肚子里的孩子,除了她,我再想不到别人。况且厨房的事也一直是她身边的妈妈在照管,她想害我实在容易!”
程怀仁就站在隔扇正中间,挡住了大半阳光,他朝坐在背光方向的贺云昭看去,她白皙的肌肤里还透着病气,明艳的面孔带着点淡泊,叫人看了莫名地心疼,他记得贺云昭刚嫁给他的时候,不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长出一口气,程怀仁看了看沈玉怜鼓起的肚子一眼,道:“没有证据的事,你莫要乱说。”
沈玉怜不依不饶,抓着程怀仁的衣襟,道:“表哥,你就是要包庇她是不是?!她不小心把孩子弄没了,难道就要我的孩子陪葬?凭什么!”
贺云昭本来坐在榻上如泥胎木偶,却容不得沈玉怜提起她无辜的孩儿,高声喝道:“够了!你在我这里演给谁看?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不然凭你的身份,便是撑破肚皮一口气生十个庶子也做不成嫡妻!”
沈玉怜被“庶子”的字眼激怒,双眼红彤彤地盯着贺云昭,强忍着胸中火气,掐死了手掌心,继续对程怀仁道:“表哥,你也看到了,她平日里便是如此待我的,你还觉得她不会害我的孩子?”
程怀仁平视着贺云昭,他爱她这副直脾气,又恨她这副直脾气,一个女人怎么就不晓得服软?偏要让人觉得都是她的错处才好,可他知道的,云昭没有错,唯一错的就是不肯低头而已。
程怀仁心如刀绞,尽量语气平和地问:“云昭,你是不是要害她的孩子?”她只要说一个“不是”,他便义无反顾地信她。
奈何……贺云昭根本就不想同他说话,执拗地保持着沉默,就像默认一般。
程怀仁再问,这次语气重了些。
贺云昭想起她未出世的孩儿,把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也红了眼圈道:“是不是你们两个难道心里不清楚?一个做戏给另一个看,却要叫我帮忙敲锣打鼓,多此一举!”
程怀仁切齿道:“云昭,说一句‘不是’便那么难么?”
贺云昭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程怀仁:“我的孩子无缘无故地没了,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孩子了……你还要把我逼成什么样!”她已心如死灰,身上再担什么罪名又有什么关系!
程怀仁几乎以为,贺云昭是不会哭的,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将他吓得无措。往前走了两步,他差点就忍不住把贺云昭揽入怀中,终究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云昭,将来我的孩子总归是叫你一声母亲的,男孩女孩都会有,你别难过。”
抹了抹眼泪,贺云昭置之不理,再多的庶出子,又如何同她的亲生子比!
沈玉怜深受威胁,跑上前抱着程怀仁的手臂,逼问道:“表哥,你不是说了我的孩子让我自己教养么?难道你舍得我们骨肉分离?便是你肯依,姑姑也不肯!”
程怀仁的生母沈兰芝就是姨娘,她尝够了母子分离之苦,自然不肯为贵妾的侄女再受这种苦。
程怀仁拂开沈玉怜的手,不悦道:“你少拿姨娘压我,这事由不得你们胡来。”
沈玉怜哭得愈发厉害,抽泣道:“表哥,我与你青梅竹马十几载,也比不过你与她三年夫妻情分是不是?”
就是看在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份上,程怀仁又岂会一再纵容沈玉怜对贺云昭背地里动手脚。
屋内气氛正僵,沈玉怜一狠心甩开程怀仁的手,擦了眼泪道:“我去请姑姑做主,戕害子嗣,论她是正室又如何?我便不信天下有这样的道理。”
“沈玉怜!”程怀仁背脊发直,旋身声音发颤道:“到底是谁要害你的孩子,又是谁害了云昭的孩子,你难道真的不清楚吗?”
沈玉怜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程怀仁怎么可能知道!
贺云昭整个人也僵硬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怀仁,声音发颤道:“我的孩子……是她害的?” 眼里蓄着泪,半透明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贺云昭早知沈玉怜会对她的孩子下手,千防万防,哪知还是防漏了!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是程怀仁每天送来的那碗安胎汤药有问题!
怒急攻心,贺云昭扑上去质问程怀仁:“你偏爱她也就罢了,为何连我的孩子也不护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已失声,喉咙沙哑地哭泣,眼里全是绝望。
程怀仁怕了,贺云便是小产的时候都没这般决绝过,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身结结巴巴地解释:“云昭……对不起,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贺云昭嗓子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都晕了过去,程怀仁来不及管沈玉怜,大声冲外面唤着:“快去请大夫!快去!”
……
贺云昭昏迷了几日,这日夜里她逐渐清醒,隐约觉着身边有人在喂她吃药,睁开眼却看见是她年轻的婆母——被她那短命的公公娶回来冲喜做填房的何云昭。
说起来也巧合的很,两人的名讳竟然十分相似。
算一算年纪,何云昭今年也才二十五而已。
何云昭长的也很好看,眉目娇媚,便是淡妆也遮不住她的媚态,和贺云昭的气质如出一辙。
何云昭见她醒了,搁下汤药,轻声劝道:“那日的事我听说了,你好生将养着,日后再算账吧。”
贺云昭没想到,向来性格软弱的婆母,竟然会说这种话。
何云昭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惊叫声四起,屋子里似乎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高声地喊:“走水了!走水了!”
何云昭前去查看,却发现门窗都被锁死,白色的烟雾很快从各个角落里飘了进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火势很大,从隔壁的两间耳房烧到了这里,婆媳两个缩在床上牢牢地牵着手,等到屋里的东西也开始被点燃,才听见又水声泼进来,然而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垂死挣扎之际,两人听见外面响起铜铃声,似是道婆常用的那种铃铛。
外面传来沈兰芝的声音:“射!”
一道锋利的羽箭射进来,何云昭挡在贺云昭的身前,笑望着贺云昭,临终前道:“我知道,你是好姑娘……”
贺云昭泪如雨下,婆母为什么要替她挡箭啊!她无助地看着羽箭,却见箭尾上还贴着朱砂画的符咒!
又是几道畟畟长箭射入,何云昭一一挡下。贺云昭躺在床上,终究也失去了意识,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屋外,沈兰芝和沈玉怜两个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大火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前者道:“中了这箭,她们两个永世不得超生。”
沈玉怜嘴角带着笑,贺云昭说的没错,只有她死了,自己才有可能变成嫡妻。
如今,她终于如愿了。
正文 第 2 章
第二章:
贺云昭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 她抬眼望着头上绛红色八吉纹素稠帐, 发愣了约莫有一刻钟, 深深地闭上了眼, 猛然睁开后, 穿着里衣走到双鸾菱花铜镜面前自照了许久。
镜中佳人秀眉紧锁, 似是怎么也不信, 镜中人就是自己!
贺云昭抚上光滑的双颊,她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如何变成了婆母何云昭了!
可连续十来日醒来都是这般, 难道说老天爷看不过程怀仁和沈玉怜的恶行,叫她重活一世来报仇吗?
老天爷可真算是开了眼。
那么她成了何云昭,何云昭又变成了谁?难道婆母去了贺府顶了她的身份吗?
云昭强自镇定下来, 不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她定要叫贺家这一双贱人偿命!
……
又过五日,贺云昭依旧称病按兵不动, 把忠信伯府现在的情况都摸查了清楚。
她晓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 在何云昭二十岁刚嫁进忠信伯府没多久的时候。
如今程家老夫人谢菁尚且在世, 她现在的“丈夫”忠信伯程志达中风卧床, 且行为痴呆, 言语不清, 如同废人一般,但又死不了。正是因此,程家族里的人商量之后才经了老夫人谢菁之手娶了何云昭回来冲喜做填房。
贺云昭早听说何云昭有个狠毒的继母, 贪墨她的嫁妆不说, 还把她推过来守活寡,叫她一嫁进程家便备受掣肘。
贺云昭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更遑论还有上一世的宿仇,这一世她定要叫程怀仁和沈玉怜生不如死!
这日贺云昭才将将醒来,丫鬟文兰来通禀,说少爷程怀仁和表小姐沈玉怜来请安了。
一听前世仇人都要来,贺云昭血液都沸腾着!
“让少爷和表小姐在东次间里等着吧。”
文兰点了点头,出去招呼程怀仁和沈玉怜在次间里先坐着,让另一个丫鬟先上了峨眉雪芽。
收拾好心情,贺云昭便叫丫鬟文莲和文兰进来伺候她洗漱穿衣。
这两个丫鬟都不是陪嫁过来的,她们两个原本就是忠信伯府的人,至于她们听命于谁,贺云昭心里有数。
贺云昭现在的容貌与原先虽然有差别,但都是娇艳的类型,一双丹凤眼内勾外翘,颇显风流,随意描描细长的秀眉,抿层薄薄的口脂,便已有无限风情,她又穿了件红色牡丹攒枝缂丝褙子,桃红挑线裙,梳了个牡丹髻,金钗玉环琳琅满目,美艳无方。
文兰替贺云昭戴上一对东珠耳坠,往镜中瞥了一眼,满目惊艳之色。前几日夫人因在病中,面色苍白,那时便觉她容颜上佳,这番打扮后竟然绝美如此,着实让人挪不开眼。
是人都爱看美人,文兰和文莲不禁多看了两眼。
文兰抿唇犹豫着,还是劝了一句:“夫人,这桃红的口脂会不会太艳了?”
勾唇笑了笑,贺云昭道:“我是新嫁娘,况且是嫁来冲喜的,若再穿的素淡些,反倒不吉利。”
文莲嘴角抽了抽,这新夫人倒是坦荡,说话丝毫不避讳,连自己是嫁来冲喜这话也直说了,还真是……耿直啊。
文兰觉着也是如此,往后退了一步等贺云昭起身。
贺云昭脸上带着淡笑,她就是俗气耿直,爱这桃红柳绿,况且她知道前一世婆母何云昭也是喜欢这些艳俗的东西,偏偏被各方压制着,穿衣打扮都中规中矩,生怕落人口实。上一世婆母替她挡箭,这一世她借了何云昭的身子,自然要替她好好活着,更要替自己好好恣意地活下去。
收拾妥帖后,何云昭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次间。
贺云昭住的修齐院共有五间正上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一间做库房,一间做小议事厅。痴呆残废的忠信伯住在最左边的梢间,贺云昭住在最右边的梢间,中间是用来待尊客的屋子,像自家人,在次间里说话便可。
到了次间,贺云昭坐在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上,手臂随意地搁在矮几上,端起崭新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方对下方黄花梨螭纹圈椅上坐着的人道:“仁哥儿来了。”
程怀仁连忙起身行礼,沈玉怜随即跟上,盈盈一拜,如一朵洁白莲花。
程怀仁穿着银色菱形暗纹窄袖直裰,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很高,养尊处优的嫩白皮肤加端正的五官,抱拳规规矩矩站在贺云昭面前,道了声“母亲安好”。
贺云昭脸上浮笑,心里却如坠冰窟,她前世到底是怎么瞎了眼,会与这种人日久生情!
沉了沉气,贺云昭加深了笑容,道:“仁哥儿坐吧,这还是我出了病中头一次见你。”话里话外,丝毫没把沈玉怜这个“表小姐”放在眼里。
程怀仁依言坐在圈椅上,端了与贺云昭手上同一套的茶杯,道:“这几日听闻母亲病好了些,正逢今日先生放假,便来与母亲请安……”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首做恭敬之态。
沈玉怜也跟着坐下,乖巧地不说话。
贺云昭笑容慈和道:“早听说你是个孝顺的,我病将好你便来了,果真是个好孩子。如今我病好了,以后你晨昏定省你便都来吧。”
程怀仁皱了皱眉,他现在在父亲挚友武定侯府族学读书,因两家隔的并不远,他日日从府里早起去曹家族学,若是还要再给嫡母请安,他得起多早啊。这妇人故意拿乔!
沈玉怜比程怀仁更气,她是姨娘的侄女,在忠信伯府里享受着小姐般的待遇,下人因她的家世低微颇有微词。这个新夫人也完全不把她放眼里不说,长得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居然还想日日见着芝兰玉树的表哥,简直痴心妄想!
心里堵着口气,沈玉怜开口道:“夫人……怕是不妥吧。”
贺云昭放下茶杯,道:“有何不妥?我自问一心清白,难不成你觉得仁哥儿会觊觎我貌美?”
程怀仁的脸也唰地黑了,这是什么混账话!他抬头正要驳回,没想到却被继母的容颜惊艳了一把,她还真有让人心猿意马的资本,瞳孔微张后吸了口气轻轻地吸口气,才吐言道:“母亲想多了。”
沈玉怜无言了半晌,脸红地回了一句:“你简直不知羞耻!”
程怀仁责怪地看了沈玉怜一眼,贺云昭再怎么不着调那也是长辈,表妹着实不该出言不逊。
沈玉怜这才记起来,看起来和她一般的年纪贺云昭,是她表哥的嫡母!
贺云昭带笑站起身,施施然走到沈玉怜面前,脸色猛然一变,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到她脸上。
沈玉怜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瞪圆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程怀仁也愣了。
沈玉怜立马哭得梨花带雨,白皙的脸上出现五根鲜红的指印,程怀仁回过神来把表妹护在身后,怒气冲冲质问贺云昭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贺云昭慢慢悠悠解释道:“莫说她都不是这府里的正经表小姐,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丫头,便是正经夫人的侄女,也敢这样辱骂长辈?”
程怀仁竟然说不出话来,尊上敬长,奉行孝之一字,是他学到深入骨髓的东西。
贺云昭坐回去,呷了口茶道:“就她这样的言行,只会坏了忠信伯府的家风,这种人我可不敢留……”
不等贺云昭把话说完,程怀仁连忙作揖求情道:“母亲息怒!表妹年轻不知事,一时口误也是有的。”
沈玉怜万分委屈,表哥一向夸她知书达理,怎么一到贺云昭面前,就是不懂事的人了!
贺云昭一脸为难道:“我也是替她着想,若是不尊上的名声传出去了,将来还有谁敢要她?”
程怀仁朝沈玉怜使了个眼色,沈玉怜把帕子扯到变形,极不情愿地走到贺云昭面前道了个歉。
贺云昭故作大度道:“今日我教训你,就免了将来出了伯府嫁到别家被婆母教训,我也不指望你能感激,只要不滋怨就不算我白教你了。”
程怀仁见沈玉怜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板着脸训斥了两句。
沈玉怜见状,硬生生地扯一个微笑,模样竟有些狰狞,福一福身子道:“夫人教训的是,玉怜怎会怨恨。”
沈玉怜又可怜兮兮地看着表哥,程怀仁脸色才缓和一些,扭头起身向贺云昭拱手一揖到底。
沈玉怜见表哥不仅不替她说话,还向贺云昭低头,不敢再撒泼,强忍怒意一脸平静。
贺云昭一本正经颔首道:“行了。我虽年纪轻,却总归是你母亲,便是‘旁人’要看轻我,你也决不能看轻了我去。仁哥儿,与你交个底吧,我一个新入府的填房犯不着与府里唯一的一个哥儿作对,你也别猜我是为了立威才拿你作伐子,我这么做既不怕别人说闲话,就自有我的道理。”
程怀仁不蠢,倒是从其中听出了几分道理,怒气消散泰半,客气道:“母亲请讲。”
瞧了两眼身边的丫鬟,贺云昭道:“这两个丫鬟是府里的老人,我也就不避着了。听闻你在老爷病前与他有过不愉快,如今老爷病重,清醒的时候甚少,你们父子之间的罅隙便难得解开。虽说将来忠信伯府总归是你当家,不孝的名声却是不好听的。我娘家如何你们心里都有数,既身无所依,我便只能尽我所能把忠信伯夫人的位置给坐好坐稳。依我看,不如你我把母慈子孝的本分尽了,纵使开始的日子有些长舌之人要说些难听的话,抵不住时间久了,大家看出府里的规矩来,便晓得你个真孝子,我也是好嫡母。”
文兰文莲瞪着眼对视一眼,随即又把视线落在贺云昭身上,新夫人说的话还真是……出其不意。
正文 第 3 章
第三章:
沈玉怜有了警惕感, 新夫人不光貌美, 还很有脑子, 好在她只是表哥的嫡母, 也只能是程怀仁的长辈!
程怀仁也诧异了, 他没想到新嫡母竟然是这么通透的人。
这很好, 和聪明人说话便用不着费劲, 况且还是个愿意顺从他的女子。
贺云昭扬了扬唇,道:“如何?”
程怀仁起身谢道:“谢母亲替儿子着想。”言语间十分恳切,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微微颔首, 贺云昭道:“丑话先说在前面,你既答应了,便要守信, 若失信于我, 让我觉得你不可信,以后再想有求于我就难了。”
恰好外面就有人拿他与父亲的关系做文章, 这么两全其美的主意, 程怀仁这种喜爱算计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大好机会?于是信誓旦旦道:“便依母亲所言。”
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贺云昭便把程怀仁和沈玉怜打发了出去。
都说春困夏乏秋无力, 按时晨昏定省可没那么容易, 况且她身子才初愈, 一时间不能早起也是有的,或是到了冬日更不能早起受寒气,程怀仁在外等一等不也理所应当吗?
再依着沈玉怜那个爱缠人又“体贴”的性子, 只怕私下里还要和程怀仁争辩一番。
再可爱的女人, 太烦人了终究会遭人厌弃。
这一世做了程怀仁嫡母,贺云昭便要端着身份,看他在自己面前低头又不能忤逆的样子!
为难完程怀仁,贺云昭便去了老夫人的寿宁院。
现在的程怀仁只是个十五岁的庶出子,尚未袭爵,贺云昭头上只有一个老夫人,若想在忠信伯府站稳脚跟,就得先去探老夫人的底。
寿宁院在忠信伯府东北角处,院子两进两出并不很大,统共三间上房,明间做厅堂,左边梢间是老夫人的内室,右边则是一间小佛堂,院子后面还筑了几间抱厦,给这院里的下人们住。
平日里若无事,寿宁院大门总是关着的,里面的人不大出来,外面的人也从不进去。
贺云昭去了之后果然被拦在了门外,老夫人说不见她。
前一世贺云昭刚嫁进来之时老夫人就不大管事,没想到早在这个时候,她老人家竟然就不问府里诸事。
所以前世沈兰芝才敢蹬鼻子上脸骑在正牌夫人何云昭头上。
何云昭没有娘家依仗,嫁进忠信伯府时候丈夫不可靠,上面的老夫人不管事,下面唯一一个庶出子还是姨娘生的。这叫她如何立足?
虽然前路艰难,贺云昭却无所畏惧,便是这一世程怀仁母子是正室嫡出她也要叫他们生不如死,更何况她现在才是名正言顺的正妻!
回了修齐院,贺云昭去正房西梢间见了她的“丈夫”程志达。
忠信伯程志达屋里有一个万嬷嬷,她原是宫里出来的,二十五岁就来了忠信伯府,以前跟在老夫人身边,后来就调到了程志达身边,一伺候就是几十年,主仆感情很深。
纵使经历了诸多事情,万嬷嬷仍旧对忠信伯其人忠心耿耿。早些年前忠信伯夫人去世,程志达疲于上战场,老夫人不管事,府中又没有新夫人,沈姨娘的手差点就要伸到修齐院来了,亏得万嬷嬷刚强狠辣,把正院护得犹如铜墙铁壁,这才给新来的贺云昭留了一个安稳的环境。
修齐院里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万嬷嬷,包括伺候贺云昭的文兰和文莲。
至于原主何云昭的陪嫁丫鬟——说起来寒酸,竟然只有一个不大会看眼色的丫鬟和一个爱偷奸耍滑的老妈妈。
这两个人早就被万嬷嬷打发了,何云昭生性软弱,竟然默许了,好歹也是她府里陪嫁过来的人,她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贺云昭想起这些事,不免摇头叹息,她婆母生性实在太懦弱了,怎么说也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姑娘,竟然和文臣家的千金一样娇弱。
大明尚武,今圣往上三代,都是好战的主儿,当朝文臣武将的地位并无太大差异,若非要论起来,约莫武将的身份还要高一点,因为武将手上实权多一点。
是以,大明朝民风相对前一百年来说,要开放许多,百年前裹足、贞节牌坊那套现在已经不时兴了。不过文臣仍旧重礼义廉耻,教养出来的姑娘也规矩许多,和武将家的千金差异明显。
贺云昭才更不明白了,婆母何云昭身为武将之女,怎么会性软至此,被沈姨娘欺负得门都不敢出。
好在这一世她占了婆母的身子,既有嫡母的身份,就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入了内室,屋里摆着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绕过屏风,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旁边摆着一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四方桌,桌上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
屋内装扮的奢华诗意,一看就不像一个武将的房间,很显然出自万嬷嬷的手笔,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处处周到,处处精致。贺云昭原本不太懂意韵为何物,和程怀仁做了三年夫妻,为了能附和他几句,背地里也看了不少书,连今上不大推崇的《女戒》也看过抄过背过。
万嬷嬷正伺候忠信伯起床,见了贺云昭来,似乎吃了一惊,带着歉意看了夫人一眼,又无奈地看了看正托着程志达的手,表示不方便起身行礼。
贺云昭明白,万嬷嬷这是看不起她,原主的家世身份众人都是晓得的,嫁过来不过是冲喜,哪个又真的把她放在眼里?
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贺云昭等着万嬷嬷给忠信伯穿好了衣裳,过来给她行了礼,才露出微笑,道:“伯爷还未用午膳吧,中午我同伯爷一起吃。”
万嬷嬷脸色一僵,对这个新来的女主子十分防备,道:“伯爷吃得清淡,夫人也许吃不惯。”
“有什么吃不惯的,我在家中也没少吃素。”以前和婆母聊天的时候,贺云昭就知道她常在家中吃不饱,穿不暖,吃素是常事,有时候素都没有,还得自己在院子里种青菜,可见继母多么狠毒。
万嬷嬷再不好拒绝,便命丫鬟去小厨房交代,中午把夫人的分量加上。她也悄悄打量起贺云昭,只见美人娇艳万分,眼里却沉静稳重,内外不一。忽然想起别人对新夫人的评价,但联合她今日对程怀仁说的话,以及现在的态度,似乎和“懦弱”等字眼没有任何干系。
贺云昭见万嬷嬷正端起桌边的茶碗,要给程志达漱口,便伸手道:“我来吧。”
万嬷嬷一愣,似乎在犹豫,伺候人的活儿,她们下人做惯了,轻车熟路又细致,新夫人娘家再怎么不堪,到底是京官,不至于让一个小姐去干伺候人的事,她……真的做得来吗?
趁万嬷嬷发愣的功夫,贺云昭就夺了茶杯,喂忠信伯喝了两口,又拿帕子掩在茶碗旁边,以免茶水溢出来打湿衣裳。嫁人之后她就学会文臣家的姑娘那样伺候夫君了,谁让她嫁的人奉守三纲五常。
只可恨她嫁给程怀仁之后费尽心思,却不料枕边人是个伪君子,把她的真心糟蹋的分文不值!
万嬷嬷见贺云昭伺候周到,提着的心放下来了,竟轻轻呼出一口气。
贺云昭耳朵不聋,听得见万嬷嬷的反应,待程志达吐出漱口水,替他擦了擦嘴角,抬眸对万嬷嬷道:“伯爷多活一日,我便晚一日做寡妇。万嬷嬷心安,我不会刻意为难伯爷。”
万嬷嬷干瘪地笑了两声,文兰和文莲两个丫鬟说的果然是真的,这新夫人挺……不着调的。
看来武将就是武将,教出来的姑娘到底没有文臣千金含蓄内敛。
贺云昭不顾万嬷嬷怎么看她,伺候完程志达洗漱,亲手给他篦了篦头发。
程志达的年纪比贺云昭的父亲贺镇东还要年长,二人同为武将,忠信伯一生征战沙场,为国奉献,年轻时候弄得伤痕累累,老了落下病根,虽有荣华富贵,但这副模样,也算是晚景凄凉。
这种状况落在贺云昭眼里,不免联想到自己父兄身上,连带地对程志达也多了份同情,况且她现在的身份和生活也全赖忠信伯所赐,她对这个“丈夫”更多地是一种面对长者的敬重。
服侍着程志达吃了些清粥,贺云昭又同万嬷嬷说了下府内庶务,她欲全面接手忠信伯府内宅之事。
万嬷嬷听了差点面露讥笑,她这些年来也不过是坚守住了修齐院而已,想把整个府都把控在府中,没那么容易。
贺云昭知道万嬷嬷不会插手帮忙,不仅是不信任她的为人,更不信她有能力掌管偌大的忠信伯府。
贺云昭本人最不爱弯弯绕绕的东西,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盯着万嬷嬷道:“府里混乱不堪,不是因为没有能人,而是因为没有人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去管,不过差个名头而已。如今我是忠信伯夫人,别说姨娘生了仁哥儿,就是仁哥儿已经袭爵,娶了媳妇回来,我若要管,也没有人有资格说一个不字。”
程怀仁和沈家人最爱那三纲五常来压她,现在,她就以牙还牙,把那些禁锢她的东西统统都还回去!
万嬷嬷一听贺云昭一下子就说到重点,果然高看了新夫人两分。
贺云昭乘热打铁道:“我苦于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手,文兰和文莲两个丫鬟很不错,若是万嬷嬷肯,请您把她们两个暂时放在我手下,成不成?”
手边没有忠诚的人,很多事都办不成,贺云昭必须从万嬷嬷这里要人。
万嬷嬷微笑道:“她们两个本来就是伺候夫人的,自然一切听从夫人。”
“那就多谢嬷嬷了。”
二人才商议完,外面有丫鬟来禀,道:“回万……回夫人,武定侯来了。”
一听到武定侯的名号,贺云昭忽略掉小丫鬟脸上喊错人的尴尬表情,沉住气道:“去请。”
正文 第 4 章
第四章:
武定侯曹宗渭可是贺云昭父亲贺镇东的挚友!以前她小时候还被曹宗渭抱过, 举在肩头哄着玩, 这回兴许能从他口中得知些许贺家状况也未可知。
贺云昭实在太想念父母兄长了, 亦很想知道婆母何云昭是不是也重活一世去了她的身体, 因是十分期盼曹宗渭的到来。
没一会儿, 曹宗渭就被下人领到了梢间里面来。
贺云昭强忍激动, 勉强朝曹宗渭见了礼。这一面, 对她来说简直恍如隔世,自前世小产之后,她几乎都未出过府, 没见过贺家以及和贺家有关的人,这会子颇有种见到娘家人的感觉,那声“曹叔叔”都差点脱口而出了, 一时间红了眼眶。
曹宗渭二十七八的年纪, 头发高高束起,以一根玉簪固定住, 常年在军营待着的男人, 身材高大健壮, 麦色皮肤康健野性, 眉目张狂疏朗, 不似读书人那般文弱秀气。
出于礼节, 曹宗渭也对贺云昭客客气气地抱拳,喊了声“嫂子好”,然而等他抬头四目相对的时候, 却看见一双红了的眼睛……他皱了皱眉, 不悦地挪开视线,大明民风开放是没错,喜欢他的女人很多是没错,甚至有人当街扔给他熏香的手帕香囊等物,可哪有女人初次见他就馋红了眼的!
曹宗渭走到万嬷嬷身边,细心询问了忠信伯的近况,得知与往日无异,说不上悲喜,挑着没要紧的话题与万嬷嬷聊着。
贺云昭见曹宗渭完全没有同她说话的意思,猜想是因为男女之防,便暂时离开了梢间,待来日再探消息。
曹宗渭一见新嫂夫人走了,立即松了口气,朝一旁的牡丹缘铜镜里瞥了一眼,心里就更发愁了……
贺云昭从梢间出来,就去了议事厅,文兰和文莲两个丫鬟也跟了进去,方才在屋里新夫人说的话万嬷嬷也默许了,她们两个以后自然要尽心替主子办事。
贺云昭吩咐她们道:“去把外院总管和内院的管事妈妈们,都给我叫过来。”
文兰和文莲两个对视一眼,福了福身子,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一个去了二门,一个去了后院管事妈妈们待的各处。
贺云昭在这边等着,曹宗渭在隔壁梢间问万嬷嬷为何新夫人不贴身伺候程志达,实际上就是问他们夫妻俩为何不一起睡。
若是别人问这种问题,万嬷嬷是不会答的,但武定侯不一样。曹宗渭和程志达有过命的交情,两人称兄道弟十余年,忠信伯府逐渐败落的这些年,明里暗里都是他帮忙撑着,若非如此,程家人还要被欺辱的狠些。
所以万嬷嬷对曹宗渭十分信任,不仅外院的事由他手下的人帮忙管着部分,内院的事有时候也不瞒他,毕竟待程志达真心的人不多了。
万嬷嬷笑着答说:“本来夫妻两个是该住在一处,不过新夫人一嫁进来就病了,伯爷身子又不好,我怕病气过给了伯爷,就让人把东边的梢间收拾出来给夫人住了,况且这边伯爷一个人也住惯了,两人分着住,说不定夫人也舒坦些。”
曹宗渭点点头,觉着万嬷嬷思虑的很周到,毕竟是老夫少妻,而且程志达又是这副样子,贺云昭未必愿意住一起,还不如分开,省得招她怨恨,背地里给丈夫苦头吃。
一时间又想起贺云昭方才红着眼看他的模样,不由得担心起来,委婉道:“万嬷嬷,新夫人年纪轻,虽然我朝不比以前迂腐,但妇道人家该守的规矩也得守着点,您多盯着些。”
万嬷嬷本来没想到这一头,一听曹宗渭提起来,又想起贺云昭那张娇艳无方的面容,立刻重视起来,道:“侯爷安心,修齐院上上下下都规矩着呢。”院子里每一双眼睛都不是白长着的呢。
曹宗渭喝了口茶,院子里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万嬷嬷使了个丫鬟出去看,方晓得是贺云昭把内外院的管事们都叫了进来。
万嬷嬷笑了笑,倒是很想知道新夫人有什么手段收拾这些人,她这些年要顾着程志达的身体,还要管着修齐院这么多张嘴的吃喝,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管修齐院之外的事,所以除了正院和老夫人的院子,外面的状况实在不堪。
若是新夫人有能力整治整治,万嬷嬷倒是乐得看到。
曹宗渭心底里已经看轻了贺云昭,因是见她弄出这么大阵仗,倒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朝万嬷嬷一点头,就出了梢间,等到管事们都进了议事厅,他就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听着。
贺云昭坐在黄花梨雕龙纹罗汉床上,右脚翘在小杌子上,右手胳膊搁在膝盖上,气定神闲地看着下面乌压压站着的一片人。
贺云昭前世是正紧的忠信伯夫人,管内宅之事理所当然,这些人她都无比熟悉,有部分人的秉性她都心里有数,在说话之前早就想好了对策。
文兰和文莲两个这时候也从外面进来,一个端着茶盘,另一个跟在后面。
贺云昭待文兰把茶壶和茶杯放下,吩咐道:“你们哪个会识字写字?”
文兰和文莲同时点头,作为一等丫鬟,又是万嬷嬷亲自培养出来的,自然和别的丫鬟不一般。
贺云昭满意地点头,道:“文兰去拿纸墨笔砚过来,按着下面这些人头的数量拿双倍纸,还要红印泥。”
下面垂首站着的人都一脸雾水,不明白贺云昭要做什么。
只等文兰把东西拿来了,贺云昭朝下面问道:“人都到齐了?”
文莲答说:“到齐了。”
毕竟是新夫人头一次召见,就算想拿大的人,也得来瞧瞧风向,所以不论职位高低,全部都来了。
“来了就好。”贺云昭勾唇一笑。
曹宗渭斜斜地靠在隔扇上,微微侧首看着罗汉床上的美人,娇艳的像团火,脾气也像团火似的,够辣够劲儿。
只可惜命不好,嫁到忠信伯府来了。
正饶有兴致地看好戏,曹宗渭听得贺云昭道:“从外院管事开始,都挨个地自报身份,好叫我熟悉熟悉大家,将来共事也方便。文兰文莲,你们两个拿纸笔记下,一张纸上只写一个人。”
文兰文莲连忙铺好了纸张,蓄势待写。
下面的人都是按等级辈分站的,头一个是忠信伯府的外院大总管明荣,他是伯府里好几辈的老人了,为人机灵圆滑。自从忠信伯府没有女主子以来,一直持观望的态度,偶尔会给沈兰芝一些便宜,但也不敢太过分。
明荣皮肤略白,额宽眉浓,颧骨高,八字胡,出来一步朝贺云昭行了个礼,报了身份问了声夫人安好。
贺云昭与此人交手过数次,前世的时候明里明荣听她的话,背地里也会给沈玉怜好处,两边不得罪,不是个忠心的人。
下一个就轮到银库账房总领林永连头上,他是个国字脸,单眼皮,一字胡,做事严肃认真,对上不卑不亢,对下不喜谄媚阿谀,他媳妇邹妈妈就被万嬷嬷收服了,放在修齐院当差,负责丫鬟们的日常起居开销、主仆月银、饮食起居、四时添置。
接着是库房总管甄业,一双绿豆大的眼睛浑浊无光,脸上总是挂着讨好的笑容,是个奸猾阴狠的人。
最后贺云昭又认了管田地房屋的管事卫业和仓上头目管家郎大,还有几个二等管家,例如负责买办的彭见山、春秋地租管家何瑞。
几个内院的管事妈妈见贺云昭一副很是老道的模样,不敢怠慢,乖乖地报了名字职位,遇上胆子大点的,才敢抬头仔细看看新夫人长什么样子。
一一见完所有人,贺云昭往文兰和文莲手上的纸张看了一眼,道:“都干了?”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道:“干了。”
贺云昭冷冷地扫了下面人一眼,这些人几乎就是府内所有关键奴仆,忠信伯府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这些人主持操办。要想在府里站住脚跟,管好这些人是关键,只要下人的心向着她了,程怀仁母子就是以后醒过神来,想对付她也不容易。
只不过现在是五年之前,贺云昭只对其中几个管事性格比较熟悉,要想知道每个人的性格心思从而对症下药,还得费些功夫。
和程怀仁待了几年,被沈玉怜和沈兰芝算计了那么多回,迂回中庸那一套,贺云昭也学会了八成,要想收服能用的人,压制住不能用的人,得靠脑子。
晾了下面那些人好一会儿,贺云昭看见已经有几个人眼神你来我往,相互询问着,方开口道:“我才嫁进来不久,伯府规矩与我何家大不相同,有些事还得请教诸位,我就随便挑拣一件看看大家的意见。设若下月我表侄女过生辰,我这个做姑姑的要出一千两人情走府里的账,行不行?”
她这一问,下面人都沸腾了,别说新夫人的表侄女了,就是伯爷亲侄女,过生辰也没有出一千两的道理!
曹宗渭抱臂看着一脸淡定的贺云昭,很好奇她到底卖的什么关子,竟然问这么个过分的问题。
正文 第 5 章
第五章:
议事厅里好半天才静下来, 贺云昭见他们都静了, 扬起声调问道:“都论完了?”
没人答话。
贺云昭单独把银库账房总领林永连拎出来问:“林总管, 你说这份银子从府里的账走, 行不行?”
林永连抱拳垂首道:“夫人, 恕奴才直言, 自开府以来, 咱们府里还没这样的规矩,只怕是随一千两银子的人情不妥当……”
有人唏嘘,林总管未免太实诚了些, 这样直接怼上了新夫人,怕是要吃苦头了。
哪知贺云昭并未生气,语气平平淡淡地问:“还有谁和林总管这么想的?站他后面去。”
又有两个人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林永连身后, 贺云昭吩咐文兰把这几个人的纸张单独放一块儿。
下人都不晓得贺云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个个不敢出头,是以林永连说完话, 再没有人吭声了。
贺云昭又点了大总管明荣的名字, 问道:“明总管, 你以为呢?”
明荣是老油子了, 很少得罪人, 见贺云昭问到他面前, 低头笑着回话道:“既是夫人的表侄女,人情定是要随的,奴才以为, 若是表姑娘及笄的生辰, 可以多随些。”
这话说的周到,既顺了贺云昭的心意,又比较合情理。
贺云昭笑了笑,明荣果然还是和以前那样圆滑,她朝其他人问道:“觉着明大总管说的对的,站他后边去。”
衣料子窸窸窣窣地摩擦着,挪了好大一群人过去,贺云昭朝文兰微微扬了下巴,两个丫鬟赶忙把名字分出来放在一块儿。
剩下来的人,贺云昭没急着点名问,而是道:“我最后还问一个人,若是有人谁的意见都不认同,我可要听他说说是不是自己有主意,要是说不出个子丑演卯……”
后面的话不消贺云昭说完,还没站队的人就已经有些紧张了。他们抬头看了看还未分队的人,其中位高权重的就只有甄业了,贺云昭肯定只会捡着他问,可此人奸猾异常,要跟他沆瀣一气,还不如跟明荣一处,至少明大总管的话不得罪新夫人不说,也没乱了规矩。
贺云昭这么点拨,又有人挪到了明荣身后。
贺云昭见人都站定了,果然把甄业提出来问了:“甄管事以为,一千两随人情如何?”
甄业巴巴地笑道:“府上将来全权由夫人掌管,夫人说一千两,自然就是一千两,奴才相信夫人有夫人的道理。”
趋炎附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贺云昭往下看了一眼,剩余的那些人果然站到了甄业身后,讨好地看着她,等着她重用。
文兰文莲把这些人归为一类。
贺云昭心里有了底,思索一会儿便道:“林总管和他后边的人都回去当值吧。”
这三人倒都没有多话,领了吩咐立即就走了。
曹宗渭看着这三个奴才一脸正气的模样,很快就明白了贺云昭的用意,她这是把下人都分成了三类,正直清高一类,墙头草一类,攀高结贵的小人一类。但他不明白了,明明第一类人更得用,一旦收服了也会忠心耿耿,为她却只留下了另外两类人?
曹宗渭混迹军营多年,手下大小将领不计其数,颇能识人,御下之术不输文臣,就是日前在中央领了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的职,交接之时和不少文臣打交道也未遇到任何麻烦,但贺云昭的行事,让他有些看不懂。
曹宗渭静静地观望,想把这场好戏看完。
议事厅里,贺云昭简单喝了口茶,先把写着甄业名字的那一摞纸拿在手上,不薄的一沓,她让文兰提笔,随即扭头盯着甄业道:“甄总管,劳烦你述下职,把平日里的差事都说一遍。说慢些,文兰好记着。”
甄业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地说了,作为库房总管,他管的大多是库房东西的出入。
贺云昭道:“去个人把库房册子拿来。”
甄业脸色变了,仍然强笑道:“夫人,库房册子多厚杂乱,您怕是一时间看不过来,不如等奴才理一遍了再给您送过来?”
贺云昭猛地拍桌起身道:“混账!主子要对自家的库房物品,还需得等你同意?况且整理册子是你分内之事,你现在却推说册子杂乱,岂不是失职?亦或者你背着主子贪墨了什么,怕我查出来?”
双腿一软,甄业“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冷汗连连道:“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命人去拿册子来。”
等了片刻,丫鬟拿着厚厚的一箱子册子过来,贺云昭随意挑拣了其中一本,翻开指了一套沈玉怜喜欢用的茶杯道:“这册子上写着,这套润瓷浮纹茶杯还在库房里,甄管事,册子记录可有误?”
库房里林林总总的东西那么多,甄业怎么可能一样样都记得住,因是抬头道:“您让奴才看看册子。”
贺云昭把册子递过去,甄业跪着上前看了一眼,东西应当还在库房里,道:“是,在。”
贺云昭让文兰把两人对话下了下来,落款了时间了,她把墨迹吹干,拿着红印泥走到甄业面前,道:“既然在,就烦你按个手印。”
甄业是有过处事经验的人,按了手印这张纸就是凭据了,这套茶杯还在不在库房里,他还真不敢打包票,以往和沈姨娘勾结时间长了,沈兰芝和沈玉怜经常会在库房里拿些东西去用,但是不归在册子上,有些后来还了回来,有些没有,这套茶杯,他不敢确定还了没还。
若是他按了手印,去库房里查看,发现茶杯不见了,他不光是渎职,甚至会被告到官府说是监守自盗!
且不说伯府里用的都是精致贵重的东西,他未必赔的起,便是偷盗这一样罪名,将来他的前途毁尽不说,主子要打杀他都是应该的!
甄业犹犹豫豫道:“这……库房里东西繁多,有一两件拿去了院子里,记漏了也是有的的。”
贺云昭冷笑,又翻开家具类的册子,指着风嵌黄杨木雕八仙人物挂屏道:“这种件不会也记漏了吧?那便按这个物件的手印。”
这东西就在沈兰芝的房里,按祖宗规制,她一个姨娘根本用不上这东西,但贵妾和管事勾结,这东西就抬到了她房里。
甄业也不晓得,新夫人怎么一指一个准,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贺云昭把纸和印泥递到甄业面前,甄业吓得伏在地上颤抖着双肩道:“夫人饶命!是奴才失职,求夫人给奴才个机会回去重整册子!夫人大慈大悲开恩啊!”
贺云昭今日本就只想敲山震虎,没想真把甄业发落了,只要他们认清谁是主子就行,况且发落了甄业,也没合适的人接替他,所以沉默了半天,才道:“记住,这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下次还让我逮着任何失职的地方,我懒得费口舌,直接把刁奴送到官府去!出去!”
甄业又是千恩万谢,却还不肯起来,贺云昭皱眉道:“还不快出去。”
甄业脸贴地,闷声道:“奴才……起不来……”
贺云昭吩咐甄业后边的几个人把他架出去,哪晓得人一离地,地上就露出一滩黄色的水渍,一股子骚臭味熏死人。
文兰和文莲两个脸都黑了,立马吩咐了丫鬟婆子进来清扫。
贺云昭朝明荣道:“明总管,你办事我暂时放心,就不查问你了,都回去吧。”
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明荣这类墙头草,心里肯定有了主意,新夫人和沈姨娘,到底要跟着谁,压根都不用想。
至此,内外院的人都退了出去,曹宗渭见好戏收场,本想离去,却听见文兰在里边问:“夫人,您为何只敲打,不收用几个?”
林永连那样正直的人,就能堪大用。
贺云昭眉眼弯弯道:“林总管耿直清廉,这种人用不着刻意讨好,他自然会尽职尽责。只要我办事不出差错,他们就是我的助力,若是我有不当之处,他们反倒会提醒我,如此说起来,只要我行的端,他们本来就是我的人,何必费心思收买?反倒会让他们觉得我的是狡猾之人。”
曹宗渭勾唇一笑,转身离去,这个女人,很不简单。
从修齐院出来之后,曹宗渭就遇着了程怀仁。
程怀仁对曹宗渭作揖道:“曹叔,侄儿送您。”
曹宗渭点头,与程怀仁同行。
这些年曹宗渭对忠信伯府十分照顾,而且他位高权重,前些时又升了右都督,在中央就职,程怀仁对这个父亲的朋友愈发信赖喜欢,一听说武定侯来看父亲,赶紧从沈玉怜处脱身赶了过来。
程志达曾经对曹家有过天大的恩情,曹宗渭是个记恩记仇的人,眼看着恩人三个儿子只剩下这么个庶出的,便只能悉心照顾提携,以还当年的恩情。
两年交往下来,曹宗渭和程怀仁的关系尚可。
从正上房出来,曹宗渭好意提醒道:“我方才见过你母亲了。”
程怀仁点头“嗯”了一声,道:“母亲是个聪明人。”
曹宗渭深以为然,拍着少年的肩膀道:“毕竟不是你嫡母,你年纪还小,她若为难你,尽管来找我。”
程怀仁感激一笑,他也很怕新来的嫡母贪墨家中财物,现在有武定侯作保,他就安心了。
正文 第 6 章
第六章:
程怀仁还未把曹宗渭送出二门, 两人便都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踪。
看着那眼熟的衣裳颜色, 分明就是贺云昭身边的丫鬟穿的, 曹宗渭佯装不知, 依旧面色如常地询问程怀仁的日常生活, 关心他在武定侯府族学里的学习状况。实际上, 他心里已给贺云昭下了浪.荡的定义。
程怀仁以曹宗渭回京不久为由, 欲在后日请他到家中吃个正经饭,曹宗渭婉拒道:“三日后家母忌辰,我要去镇国寺一趟, 改日你在族学里下了学直接去找我。”
直到把人送出大门,回了二门,程怀仁才气冲冲地往沈兰芝的迎春居去。
迎春居里, 沈玉怜果然跑过来和沈兰芝两个在屋里坐着, 另有一个丫鬟站在她们跟前禀报方才跟踪曹宗渭的时候听到的只言片语。
程怀仁铁青着脸进来,把屋里的人都唬了一跳, 沈兰芝吓得站起身, 捂着胸口轻哼一声道:“儿啊, 你这是做什么?”
程怀仁这副模样, 就像来兴师问罪的。
程怀仁冷冷地对方才跟踪他的丫鬟道:“滚!”
那丫鬟麻溜地跑了出去, 沈兰芝不悦道:“你赶人做什么?我话都还没问完。”
“姨娘,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打听武定侯的事,不要在他身上动手脚。”曹宗渭可不是内宅愚妇,沈兰芝的那起子心思, 他看得清清楚楚。
沈兰芝气得发抖, 指着程怀仁道:“你瞧瞧你!自从与武定侯交好了,眼里可曾还有我这个做娘的?以前在我屋里还叫我一声‘娘’来讨我开心,不知道那姓曹的跟你说了什么,外面屋里的就只肯叫我姨娘了!仁哥儿,再怎么说你也是我肚子里落下来的,别人看不起我的出身,你也看不起么?你要是嫌弃娘,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说话间,沈兰芝就要去撞桌子,沈玉怜一把将人抱住,急急地对程怀仁道:“表哥,姑姑不过是怜子,你又何苦伤她的心,难道她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程怀仁面色稍霁,劝道:“娘!您消停些!”
沈兰芝这才坐下来,掩着面哭,沈玉怜在一旁给她顺气。
程怀仁捏了捏眉头,武定侯说的果然没错,他姨娘到底是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了些,跟这种妇人走近了,“小娘养的”这种名头永远会跟着他,可是这是他亲娘,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曹宗渭也提醒过程怀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嫡母是嫡母,姨娘是姨娘,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就算是他生母,也要按着祖宗的规制来办事。
所以,程怀仁才从此改了口,人前人后只肯喊沈兰芝一声“姨娘”。
自此以后,沈兰芝就以为是曹宗渭把她儿子带坏了,一旦武定侯入了忠信伯府和,她就叫丫鬟跟着去偷听,两人背地里又在说些什么。
沈兰芝稍稍淡定下来几分,又忍不住道:“亏你还说他是什么不拘小节的武将,要是这等豪爽之人,会不许你叫我娘,非得让你叫我姨娘?只怕是那等存了心想离间我们母子的小人!”
程怀仁辩驳道:“豪爽归豪爽,规矩是规矩,这是两码事。”
曹宗渭确实是直爽豪迈之人,但并非不知礼数,好歹也是侯门勋贵,家中规矩礼仪不比文臣家中的少。嫡庶分明,长幼有序,尊上重孝,莫说武将家中,就是普通平民百姓家里也要遵守!
好说歹说沈兰芝就是听不进去,一根筋认死了曹宗渭挑拨他们母子关系。
沈玉怜只能在一旁劝解,说着说着也跟着哭了起来。
沈兰芝眼见还是侄女贴心,又瞥见沈玉怜脸上的几根手指印,想起她哭诉时候的委屈样,不由心疼起来,抹泪道:“儿子不认娘,还任由新来的那个欺负我侄女,可怜我们两个孤苦娘们,活在这腌臜的伯府里,是一点颜面都没有的!”
沈玉怜慌忙摇头道:“姑姑,夫人教训我是为我好,并非有歹意。”
沈兰芝不争气地哀叹道:“我的傻侄女,她要真为你好,会下这么重的手去打你?这分明就是要拿你立威明不明白?”
沈玉怜装作懵懂地点点头,泪盈余睫地看向程怀仁。
程怀仁细细一想,沈兰芝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顿时觉着嫡母确实下手重了点,如花似玉的表妹半边脸都肿了。
沈兰芝一捕捉到儿子心软的表情,连忙道:“哼,老虔婆!对我家侄女就是‘苦心教训’,对上她的表侄女就是一千两银子随生辰人情。仁哥儿,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是忍不下,今儿你要不跟我去找她讨个说法,我可告诉你,不等你袭爵,迟早有一天她要把伯府败空了!”
程怀仁一听就火气上窜了,贺云昭才来多久,就开始打量把伯府的银子搬进她自己的私库了?
“娘,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兰芝愤愤道:“甄业你是知道的,他是咱们的人,这不就被新夫人盯上拉去作伐子了吗?今儿夫人把他喊去正院,找他要一千两银子随她表侄女的生辰礼,哪知甄管事公事公办,并不肯出这一千两,那贱妇就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打得屁滚尿流,是真尿了……现在还瘫在床上看大夫呢!”
修齐院沈兰芝进不去,这么点时间,也就听了沈玉怜说的零零碎碎的一点消息,拼起来再添油加醋一些,就成了她说的这样。
程怀仁自然还是相信沈兰芝多一些,至少生母犯不着刻意骗他,所以认定了嫡母真就做下了这事。
程怀仁转身要走,沈玉怜拦着道:“表哥,你可别来硬的,省得夫人以为你替我出头才去找她,反倒惹她记恨你!”
沈兰芝拍桌而起,道:“她敢!论她是嫡母又如何,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偏她来了就把规矩坏了?”
程怀仁怒火中烧道:“我不怕她记恨。”嫡母没有人依靠,但是他有武定侯做靠山。
程怀仁母子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沈玉怜掩下嘴角露出来的得意,快着步子跟了上去。
三人同时到了修齐院门口,意料之中地被丫鬟拦了下来。但沈兰芝仗着人多,推开丫鬟直直往正院里去了。
贺云昭正同程志达用膳,才喂了他喝完一碗花生鸽子粥,自己吃了没两小口,便听见外面吵嚷起来。
文兰出去看了一眼,慌慌张张地扭头进来道:“夫人,嬷嬷,沈姨娘和少爷来了。”
明显来者不善,贺云昭搁下碗筷,悠悠然起身,正好那三人就进来了。
正文 第 7 章
不等他们发话, 贺云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擅闯父母正院, 仁哥儿, 这是哪位先生教你的?不如哪天我亲自去武定侯家族学问问, 是哪位先生竟然这般讲理?”
程怀仁作揖道歉:“母亲息怒, 姨娘跑来的急, 儿子拦不住。”三言两语, 轻轻松松甩掉责任。
沈兰芝冲上前一步道:“夫人,今儿你若不给个说法,妾身可不依!”
贺云昭审视夺度, 觉着势均力敌,于是不能再和教训沈玉怜一样掌掴沈兰芝,便道:“伯爷正在用饭, 有什么话都给我去旁边说!”
万嬷嬷赞赏地看了贺云昭一眼, 示意文兰和文莲赶紧出去布置着,她吩咐好思悦和思音伺候伯爷, 便也出去了。
议事厅里边, 贺云昭坐在罗汉床上, 眼看着外面文兰和文莲已经叫了几个高高壮壮的粗使婆子和几个丫鬟过来, 便开口道:“沈姨娘, 你为妾不尊夫, 不敬嫡,是为不贤不德;仁哥儿,你为子不尊父, 不敬母, 是为不仁不孝;沈玉怜,你为长居之客,不求和睦,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是为不仁不义!”
这一番话,把三个人都打成了无情无义之辈,程怀仁身为读书人头一个不敢吱声,另两个也有些心虚。
偏沈兰芝是个嘴硬的性子,梗着脖子道:“妾身不够贤德,那也是夫人先有过错在前!”
“莫说我没犯错,就是我犯错了,上有老夫人,还有伯爷身边的万嬷嬷,何时又轮到你一个妾侍教训我这个正室?”
沈兰芝自知理亏,不敢再说这个,忙把话题牵扯到甄业身上,指责贺云昭贪财好利,苛待下人,把人都打得尿裤子了。
贺云昭朝地上看了一眼,道:“不巧了,姨娘站的地方,就是甄管事失禁的地方。”
沈兰芝吓得跳了两步,仿佛踩了什么晦气的东西,更加坐实了心中的想法,高声道:“夫人,你既然承认把甄管事打尿了,可就得给我们掰扯清楚了,若按您这个法子治家,妾身可不怕撕破脸皮闹开了!大不了告到官府去,我倒要看看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才新嫁进来两月的新妇就要把伯府给掏空了,这不是谋财是什么!”
不等贺云昭开口,万嬷嬷从外面进来呵斥道:“姨娘怎敢这么跟夫人说话!若不是夫人宽厚,今儿严惩了您,外边的人不仅不会说半个字,还会夸赞咱们夫人做的好!”
万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人,还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过的人,别说沈兰芝,就是贺云昭和府里嫡出的哥儿也要尊重着些。
沈兰芝一被训斥,立马心慌,还觉得下人面前落了面子难看,揪着帕子喘着气道:“万嬷嬷偏私!夫人若是贤淑公正,罚妾身也就认了,凭什么夫人有错,却要罚无辜的人!”
贺云昭被误解的也不恼,挑眉问道:“你若错了,就认罚?”
被逼到这份上,沈兰芝也没法子了,况且方才不是也验证了错的就是夫人么,认罚就认罚,她不怕!
抬起下巴,沈兰芝咬牙道:“妾身认罚!”
贺云昭把文兰喊道跟前,道:“你同沈姨娘好好说说甄管事的情况。”
文兰口齿伶俐,把贺云昭查问的过程抑扬顿挫地描述了一遍,就连程怀仁都听得津津有味,暗里夸嫡母果然是个人物。
沈兰芝听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本有些不信,又见屋内之人没有一个像是在骗人包庇,心里开始发虚,但又不肯认错,生怕受罚,道:“夫人的丫鬟,自然向着夫人!”
贺云昭冷冷道:“不如你亲自问了甄管事,若是文兰所言有误,就免了你的今日擅闯正院的罚,若是事实如此,便加倍罚你,如何?”
沈兰芝正犹豫答不答应,程怀仁上前一步抱拳道:“母亲,不必问了,今日是姨娘做的不对,儿子愿意替姨娘领罚,请母亲责罚。”
沈兰芝欲拦着程怀仁,她怎么舍得他受罚,却被儿子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乖乖地退到了后面。
如今这局面,大事化小最好不过,沈兰芝自知无理,不敢过分胡闹。
贺云昭刚直不阿道:“罚沈姨娘意不在让她吃苦头,而是为了让她长记性,若是你替她受了罚,日后她还会如此莽撞,你便一次次地替她受罚?”
程怀仁不得不说贺云昭所言有理,若非沈兰芝是他姨娘,许多时候他真想好好教训她,让她不要目光短浅,随意插手他的事。
应了声“是”,程怀仁便不再多言,等着贺云昭下罚。
贺云昭淡淡地扫了沈兰芝一眼道:“罚你三个月的例银,禁足一个月。”
若非沈兰芝生了个哥儿是贵妾,不能随意打骂发卖,贺云昭下手真不会这么轻,再者,没有沈姨娘蹦跶,沈玉怜作妖的机会就少多了。
沈兰芝闷闷地哼了一声,看样子是领罚了。
程怀仁缓和了面色道:“谢母亲宽宏。”
沈玉怜走到沈兰芝面前去安抚她,顺便把红肿的半张脸露出来,委屈地低下头去。
沈兰芝的事了了,沈玉怜的事还没有呢,贺云昭凭什么打她打的那么重!
沈兰芝看着侄女的脸小脸变得那么难看,果然怒从中来,捧着沈玉怜的小脸质问贺云昭道:“夫人,妾身是府里的人,你怎么罚我也就认了,可是怜儿是客人,你凭什么下这么重的手打她?”
程怀仁往沈玉怜脸上看了一脸,巴掌印还很明显,贺云昭确实打重了点。心疼地扭回头,他道:“望母亲日后待表妹也宽和些。”
贺云昭拧眉道:“仁哥儿的意思,是说我打她打重了?”
程怀仁不置可否。
贺云昭站起身,瞄了眼沈玉怜脸上的巴掌印,她长着一张小脸尖下巴,可怜兮兮的模样着实叫人心疼,也难怪程怀仁这么偏袒她了。
脸上淡笑戛然而止,贺云昭目光森冷地看向程怀仁,道:“我打她,是为了教她礼仪,结果你还嫌我打轻了,可是你看看现在,即使挨了一巴掌,她也还是没有接受教训,一天功夫都没到,又犯了一个大错!依我看,那一巴掌还是太轻了!”
程怀仁糊涂了,沈玉怜温柔体贴,沈兰芝挨训的过程中一直没说话,还给沈姨娘顺气,帮着化解矛盾,表妹到底哪里又错了?
贺云昭讽刺地笑了一声,道:“你怕是还不晓得她错在哪里吧?”
沈玉怜咬死了粉嫩的唇,瞪大了眼睛盯着贺云昭,哽咽道:“玉怜不知又错在何处,请夫人指教!”
啧啧,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贺云昭不禁感叹,前世她输就输在不会撒娇做作上,若能把沈玉怜这身颠倒黑白反咬一口的本领学得八成,世上男人多会偏私于她!
贺云昭冷冷笑道:“你一进门我便说了,身为客人目无主人,非仁义之辈,还有一件我没说。”
沈玉怜替自己辩白道:“不过事出突然,才跟着姑姑闯了正院,算不得目中无人。还有哪一件不合礼的,请夫人明说!”
“还有搬弄口舌,借刀杀人!你敢说你没有去沈姨娘院里哭诉被我教训之事,然后怂恿姨娘来替你做主?你敢说甄管事的事不是你做的耳报神,撺掇着姨娘和仁哥儿到我院里来闹?追根究底,他们两个今日的无礼之举,都是因你而起,你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脑子“嗡嗡”地响,沈玉怜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和姑姑说的话,贺云昭怎么会知道!若是程怀仁真信了她的话,以后会如何看待她?
一转头,沈玉怜果然对上程怀仁那双探寻又不可置信的眼神。
沈玉怜弦然欲泣道:“表哥,我……我只是难过,就去找姑姑倾诉,甄管事那事我、我也是担心你和姑姑才一时口快说了,并非有意挑唆。”
沈兰芝看着沈玉怜长大,自然信任自己的侄女,姑侄两个经常说贴心话也是有的,算不得挑拨。
把沈玉怜护在身后,沈兰芝仰着脖子对程怀仁道:“仁哥儿,怜儿并未唆使我做什么,我与她情同母女,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她伴我左右逗趣儿,与我说体己话,这些话,不过是姑娘家对娘亲说的私话,哪儿就有夫人说的那么严重了?”
咯咯切齿,沈兰芝胸口起起伏伏道:“夫人伶牙俐齿,我们娘俩是说不过她的,但非得给怜儿扣上‘长舌妇’这种名头,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的!”
软硬兼有的一番话,程怀仁也非铁石心肠,自然不可能站在贺云昭的立场和自己的生母表妹敌对,遂朝贺云昭道:“母亲,这不过是小姑娘私下里说的小话,倒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贺云昭没有答话,程怀仁拿不准她的主意,但有些觉着嫡母有些拿乔了,脸上笑容散去,作揖道:“儿子这就不打搅了。”
“站住!”贺云昭叫住他,严厉道:“就当她是年纪轻说话不知好歹轻重,且绕过她,可你的错儿还没完呢!”
程怀仁不明所以地看着贺云昭,他又错在哪里了?
正文 第 8 章
贺云昭神情冷漠地盯着程怀仁, 凤眼明亮如星, 道:“你怕是还不知道错在何处吧?”
才是春暖花开的天儿, 程怀仁竟然就觉得有些热了, 额上冒着细密的汗, 白白净净的脸上略有浮红, 垂首道:“母亲, 儿子确实不知。”
贺云昭哼了一声道:“你一个爷们也来插手内院的事,是中了状元还是能当一家之主了?厮混内闱,错不自知, 伯爷如今是没法亲自教导你,否则列祖列宗就供奉在祠堂里,少不得要好好打你一顿, 让你明白男儿志在何方!”
这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莫说程怀仁听了觉得头皮发麻,就是万嬷嬷也忍不住心酸道:“少爷, 家中如今独您一个少主子, 伯爷时好时不好的, 您若不勤奋上进, 咱们伯府可算是完了!”
万嬷嬷这些年和沈姨娘你来我往, 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从前交好的人家也都渐渐疏远,眼看着忠信伯府日渐式微,作为忠奴, 她心如刀割。
万嬷嬷对唯一的少主子也寄予了无限希望, 如今这话从新夫人口中说出来,惹得她不禁眼泪连连。
如同脸上被打了一个狠狠的耳光,程怀仁万分羞愧,冲贺云昭和万嬷嬷都行了一个礼,诚诚恳恳道:“怀仁知错,请母亲责罚,万嬷嬷也莫要伤心了,从今往后我会勤勉举业,把忠信伯府,撑起来!”
贺云昭并不信程怀仁的鬼话,这个男人优柔寡断,最受不得枕边风,这顿小罚算不得什么,得让他一次又一次食言,再名正言顺狠狠地报复他才好,因是道:“罚就免了,你既然明白过来,我罚你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内宅之事,往后你勿要插手,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程怀仁眼见贺云昭对自己这般仁慈,倒真有几分相信嫡母是在为他好。
沈兰芝急了,儿子不管内宅之事,她和侄女两个依靠谁?
插着腰,沈兰芝高声道:“夫人真是厉害!仁哥儿是家中唯一能主事的男主子,你不叫他管内宅之事,往后你就要称大王,妾身和侄女两个岂还有立足之地?”
这也是沈玉怜心中所想,若是后宅全权由贺云昭把持,她们姑侄两个岂还有活路?
程怀仁方才被贺云昭感染得有些不理智,一听沈兰芝这么说,瞬间明白嫡母用意,忙给自己留下退路道:“母亲,后宅之事儿子本不该插手,可儿子到底是父母亲唯一的儿子,父亲不能主事,家中要事儿子总不能坐视不理。不如这样,母亲管理内宅儿子不敢置喙,但若有不合理之处,儿子总该提出来,或是儿子提的不对,母亲教一教儿子也好。这样咱们家才会越来越兴旺,母亲以为如何?”
贺云昭就知道程怀仁不会这么快放手,便道:“你所言有理,也省得让人觉得我是在霸占伯府家业,就依你说的做。”
程怀仁松了口气,这事终于了了。
贺云昭吩咐道:“万嬷嬷这就派人去守着迎春居,沈姨娘没有领完罚,不许她出去。”说完还在沈玉怜脸上扫了几眼,似是警告。
程怀仁又要告退,贺云昭仍旧喊住他道:“仁哥儿等下,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沈兰芝一脸防备地看着贺云昭,生怕她在儿子面前说她坏话,守在议事厅外面的粗使婆子已经进来了。
程怀仁看了姨娘和表妹一眼,示意她们先出去。沈兰芝被两个粗使婆子领了出去,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回了迎春居,沈玉怜也孤零零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们走后,程怀仁已经做好了嫡母挑拨离间的准备,虽然做出恭敬的样子,眼神却有些飘忽。
贺云昭看着程怀仁那副表里不一的模样,早看穿他敷衍的态度,面色依旧平静,缓缓开口道:“仁哥儿以为我会说沈姨娘的坏话?”
程怀仁眼皮子一跳,道:“怎会,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不会诋毁姨娘。”
“你错了,我确实要说她的坏话。”文兰和文莲睁大了眼睛,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树立的宽宏嫡母形象,就要这样轻易毁了?
程怀仁脸色下沉,不论贺云昭说什么,他都不会听,沈姨娘对他好不好,他自己心里有数。
贺云昭道:“仁哥儿,就算我占着个嫡母的名头,你心里爱的肯定还是你的生母,因为血缘是这世上最亲密、最稳固的关系。可是沈姨娘目光狭隘,疼是真的疼爱你,却不知道怎么正确地去疼你。她也许会给你最好的衣物,大量的银子,甚至体贴可人的丫头,是,你短时间内是舒服了,享受了,但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也能害了你!权贵家中多纨绔,纨绔怎么来的?不就是锦衣玉食宠出来的么?”
顿一顿,贺云昭见程怀仁开始认真听了,继续道:“咱们家里什么样你比谁都清楚,想靠着降等袭爵坐吃山空,这也可以,至多等到你的入朝为官,你就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你,在背后对你怎么指指点点,又是怎么欺压你的子女!若你还要纵容沈姨娘对你溺爱,我说的场景指日可待!”
程怀仁握紧了拳头,这些场景根本不用等以后,在曹家族学,他就已经尝到了。败落的伯府还有谁看得起?只可惜父亲痴傻,生母是个姨娘,他也只有被人诟病欺辱的份儿。
莫说找人给他撑腰,就是想和谁倾吐一二,都没有合适之人。若是对沈姨娘说,只怕她一个愚蠢妇人会大闹一场,反倒叫他难看;若是同沈玉怜说,表妹说不定哭得稀里哗啦还得让他去安慰;同武定侯说,又怕曹宗渭看不起他,觉得他是无用之人,再不肯抬举提拔。
好在嫡母是个明白人,程怀仁竟然隐隐觉得心里很踏实,很想把那些委屈都告诉她。
可他不能说,抛去儿子的身份,这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程怀仁不希望贺云昭觉得他是个只会受人欺负的废人。
微微张口,程怀仁声音低低道:“母亲肺腑之言,儿子醍醐灌顶!”
程怀仁的声音像是哽咽了,贺云昭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前世她的眼泪为他流尽,这一世换他泪尽心死!
贺云昭强忍恨意,道:“那我再警醒你一点,男子长久囿于内宅,迟早会分散精力,于举业是没有益处的。孰轻孰重,孰真好孰真坏,你心里得有个数。多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你回去吧读书吧,望好自为之。”
程怀仁一揖到底:“是!”
贺云昭疲惫地闭上眼,靠在罗汉床上。万嬷嬷递了一个迎枕过来,枕在她的腰上,欣慰笑道:“夫人,奴婢看得出来,您是真心为了少爷好。”
揉揉太阳穴,贺云昭没有睁眼回答,她绝不是为了程怀仁好,等到他从正院走出去,沈玉怜一定会缠着他问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程怀仁若真把方才的话听了进去,就不会告诉表妹嫡母说的话,因为这些话沈玉怜听不明白,听了也只会认为是贺云昭使坏,转眼就要传达给沈兰芝,反而使事态愈发恶劣。
若程怀仁一时心软说了,沈玉怜和沈兰芝只会更恨贺云昭,更要把他往自己这边拉拢,那以后的日子可就更精彩了。
文兰清扫了屋子,文莲重新沏了茶,万嬷嬷端了茶杯递给贺云昭,道:“夫人喝口水吧,您午膳还未用完,是在这边用,还是回屋里用?”
一双素手抬起,似茅茎柔嫩纤细,万嬷嬷盯着贺云昭的手看了许久,新夫人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从头发丝到脚跟,无一处不彰显着美人的魅力,若非她继母狠毒,生生将她拖到二十岁才嫁出去,只怕这么好的主子,压根轮不到忠信伯府。
万嬷嬷忽然很庆幸,虽然娶新妇的时候沈兰芝动了点手脚,但何家姑娘并不如传言那边软弱无德。
贺云昭抬起手摆了摆,道:“不吃了。将才还要谢谢万嬷嬷使人在外面守着,又及时把沈姨娘赶了出去,不然还得更加闹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下来。”
“奴婢应该的。”
朝万嬷嬷笑了笑,贺云昭道:“我想歇会儿。”
万嬷嬷一侧身子,让开位置,垂首站在一边。
文兰和文莲送贺云昭回房,贺云昭直觉头昏,便躺下睡了。
到底是换了副身子,贺云昭很明显地感觉到,何云昭的身子不大强健,和她原来的身体完全没法比,看来往后除了要打击仇人,更要珍爱自己。
……
程怀仁刚从正院出去,满怀抱负地往前院去,心里正想着要把那些书再多多温习一遍,还未到二门就被沈玉怜拦住了。
想起嫡母的那番话,程怀仁略带防备地看了沈玉怜一眼,道:“表妹怎么不回去歇着?”
沈玉怜看着程怀仁陌生又疏离的眼神欲言又止,咬着唇道:“我从姑姑院里过来的,姑姑哭了一大场。”
“姨娘做错事,总该要受罚,你快回去吧,再不要惹夫人生气了。”
程怀仁转身欲走,沈玉怜横在他面前狠下心道:“表哥!姑姑说的果然没错,夫人若真为你好,又怎会离间咱们血亲关系,让你这般对待我们?”
程怀仁含着怒气道:“夫人没有说姨娘坏话!”
沈玉怜红着眼看着程怀仁,半点都不相信他的话,眼泪漱漱地掉,抽噎道:“夫人是好人,玉怜是恶人,表哥走吧!”
程怀仁无奈地看着沈玉怜,又气又心疼。
正文 第 9 章
程怀仁和沈玉怜两个僵持了许久, 最终还是他先服软, 同意一道去迎春居看看沈兰芝。
沈兰芝的丫鬟合春早就守在门口, 远远地见人来了, 立即进去通报, 沈兰芝趴在床上嘶声痛哭。
程怀仁一进门就听见沈兰芝哭得撕心裂肺, 心头一揪, 又心疼起生母,走到床边把人扶起来,好言好语安慰道:“姨娘, 你这是做什么?不过禁足,夫人又没有打骂你,了不得我常来看你就是了。”
沈兰芝一把推开儿子, 哭喊道:“你瞧瞧你, 夫人才来多少日子,你就这般向着她, 她都这样欺负我了, 你还向着她!她没有打骂我, 却禁足我, 不许我出去见你, 这比打骂我还要厉害!”
程怀仁也知道沈兰芝这些年为他付出了很多, 甚至不惜做些损阴德的事,可嫡母教育他的那些话也都是正义直言,再者, 他也实在不想背负一个“小妇养”的名声、
不管怎么样, 程怀仁都觉得左右为难。
沈玉怜上前给沈兰芝擦了眼泪,对程怀仁道:“表哥,姑姑不是气夫人如何对她,而是气你的心不向着她,在正院的时候你一口一个母亲,却叫姑姑作姨娘,这不是割姑姑的心头肉吗!”
程怀仁眉头深皱,妻妾有别,嫡母就是嫡母,就算不是他生母,称呼上也不能乱了。
沈兰芝见儿子尚在犹豫,哭声又高了些。沈玉怜抚着姑姑的胸口,劝着程怀仁道:“表哥,你就服个软,说些好听的话,只当哄哄姑姑行不行?姑姑照这样哭下去,迟早要哭瞎了眼,坏了喉咙!”
终究是不忍,程怀仁搂着沈兰芝的肩膀,小声喊道:“娘,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儿子要心疼。”
沈兰芝这才断断续续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红肿得吓人,紧紧地捏着沈玉怜的手道:“还是怜儿贴心,若指望着这个混小子懂一个做娘的心,我怕是要等到天毁地灭都没个头!”
程怀仁感激地看了沈玉怜一眼,低头继续安慰沈兰芝道:“娘,她是嫡母,儿子无论如何总不能叫她何氏吧?若被她拿捏住错处,又是一顿教训,外人也更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庶出子,是没规矩没教养的人!”
沈兰芝也不想把儿子逼急了,见好就收,吸了吸鼻子道:“我晓得你的苦衷,但我看着你叫别人母亲,叫我姨娘,实在心痛!刚才她又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坏话了?叫你不要亲近我?”
贺云昭方才的那话,确实有让程怀仁疏远姨娘的意思,但她用意是好的。
程怀仁知道贺云昭的话说出来又要引战,支支吾吾不肯说,只道嫡母教训他几句,嘱咐他好生读书。
沈玉怜拧了沈兰芝肩膀一把,沈兰芝立即会意,死死地揪着程怀仁的袖口道:“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不再背地里挑唆你疏远我,我不信!”
程怀仁无奈地啧了一声,实在不想把贺云昭的话说给她们听。
沈玉怜体贴道:“表哥既不愿说,肯定是怕这话伤着姑姑的心,姑姑还是不要听了罢!”
被沈玉怜这么一说,沈兰芝更要听了,一双眼瞪得大如铜铃,逼着程怀仁非得把话说清楚。
程怀仁觉得脑仁发疼,道:“母亲没说娘的坏话,只说你待我太好,影响我举业,叫我克制些,多放些心思在学业上。”
他这还是故意往好了说,沈兰芝要是听见原话,早气得蹦起来。
不过这话也足够沈兰芝生气了,只要是从贺云昭嘴里说出来的话,她都有法子挑刺,扯着嗓子大声道:“仁哥儿,她这还不是说我坏话呢?这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孩子的,她不许我疼你,往后你自然就疏远了我,这不是挑拨是什么?!”
沈玉怜添油加醋道:“夫人自己没生养过,自然不晓得姑姑做母亲的心,全凭一张口,挂着满嘴的仁义道德,就让表哥和姑姑离了心,若真要说她安了好心,我是不信的!这话我也不怕说给夫人听,了不得玉怜被夫人赶出去,但为了姑姑声张,我也情愿的!”
程怀仁一下子醒过神来,贺云昭对他未免太大义了些,她凭什么对他这么好,或许……真像姨娘和表妹说的,只是为了离间他们,笼络庶子站稳脚跟?
眉头突突地跳着,程怀仁只觉头疼,有些拿不准谁对谁错,只好顺从着沈兰芝的话好好安慰了她,等到姨娘平静下来了,才离去。
沈玉怜同程怀仁一起出了迎春居,揪着帕子咬唇道:“表哥是不是怪玉怜多事了?”
“没有。”
“玉怜只是害怕……我和姑姑到底只是女流之辈,况且我还是寄人篱下,若是表哥都没法让我们依靠,我将来还怎么活下去……”
沈玉怜身世也可怜,母亲早逝,父亲再娶,接着父亲又去了,继母也不是个善茬。当年刚被接进府来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连笑都不会,只敢抱着沈兰芝,一离了她就要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渐渐待得久了,也只和程怀仁亲近,像一株依附他而活的小白花。
程怀仁在心里早把沈玉怜当成自己的人看待,他喜欢看她温柔顺从需要被保护的样子。
程怀仁略捏了捏沈玉怜的手,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你。”
沈玉怜抽回手,露出微笑,擦掉眼泪送程怀仁出了二门。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沈玉怜脸色冰冷,伺候的丫鬟都不敢近身,她就不信一个没有血缘的嫡母,能把她表哥夺去了。她绝对不会让程怀仁任由嫡母摆布,将来表哥坐上伯爷之位,正室夫人的位置一定会是她的!
……
贺云昭下午睡醒起来果然觉着肚饿,文兰和文莲备好了蜜枣、红豆枣泥卷、肉松香蒜花卷垫肚子,还有一碗陈皮腌酸梅泡的神曲茶。
等贺云昭吃饱喝足,文兰就道:“夫人,少爷从正院出去之后被沈姑娘拦住,两人站着说了会子话,就一起去了迎春居。三人在屋里说了好久,吵嚷的声音有些大,后来渐渐停住了,少爷就和沈姑娘一道出来了,在二门拉拉扯扯了一会儿,少爷才回前院。”
这话含义就多了,也确实和贺云昭猜想的一样,程怀仁又心软了。
贺云昭没做评价,只道:“府里的下人开始规矩起来了,知道哪个是正经主子了。二门上的人,赏,万嬷嬷派去迎春居的人,也赏。”
眼线是内宅之中很重要的一环。
文兰应了一声,又道:“那少爷和沈姑娘……”
这两人没人管教辖制,亲疏无度,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虽然大明民风开放,但未婚男女之间仍不该有肢体接触。
文兰本是下人不该议论主子的事,但府里的规矩实在太乱了,正好新夫人有手腕有魄力,该说的时候就要说。
贺云昭托着下巴想了想,其实程怀仁和沈玉怜的婚事,她自有打算,这对贱人想要分开她还不同意呢!
沈玉怜一心想做正室,甚至不惜害人性命,贺云昭偏要她此生为妾,永不抬头!
贺云昭半晌才启唇道:“沈姑娘离不了仁哥儿,若是把她赶走了,只怕会适得其反,仁哥儿非但不会洁身自好,还会处处跟我作对,外头不知道的人,也还以为我一个年纪轻轻的母亲,是在嫉妒。”
文兰低头跪下道:“是奴婢思虑不周急功近利了,外头人不晓得咱们夫人这般正直,确实会多想,反倒连累了夫人。”
“起来吧。”
文兰以为以新夫人爱训人的性子,也许会教育她两句呢。
下午的时候贺云昭闲着无事把所有的事情好好地理了一遍,也回忆了下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贺家是个什么样子。
脑子一清醒,贺云昭就想起来了,她母亲甄玉梅三日后就要去镇国寺上香,这是母亲每个月都要做的事!
一想起这件事,贺云昭眼眶就热了,她以为再也无缘见到父母了!正好也可以借机问问贺家的“贺云昭”现在怎么了,她们两个的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收拾收拾心情,贺云昭又去命人给甄管事送了壶茶水过去,让他压压惊。这茶水在甄业眼里简直就是催命符,从此他腿也不软,心也不慌,麻溜地从床上爬起来,带着下人去库房对册子,连夜整理册子上有的,但库里没有的东西。
第二日大清早,程怀仁洗漱完了就进了内院,沈玉怜穿着杏白宽袖梅花褙子,白色挑线裙,在二门上等他。
程怀仁面色柔和道:“表妹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表哥要日日给夫人请安,表妹怎好犯懒,愿同表哥共苦。”
程怀仁感动一笑,与沈玉怜一齐去了正院。
到了修齐院,程怀仁和沈玉怜在东边次间里等着,等了半晌热茶都快凉了,贺云昭人还未到。
沈玉怜早就烦了,心里把贺云昭骂了数遍,奈何程怀仁在跟前,她得装得大度些。但贺云昭越来得迟越好,这就证明她一直在做张做乔,是个虚情假意的人!
沈玉怜喝了口茶,故作讶异对文兰道:“姑娘,茶水凉了,可否劳烦你再帮我换一壶来?”
文兰正要去换茶,程怀仁已经把贺云昭想作那等虚伪之人,便阻止道:“不必了,看来今日是见不着母亲了,表妹回屋去喝吧!”
程怀仁正冷着脸起身,贺云昭款款而来。
正文 第 10 章
贺云昭今日穿着紫色瑞鹊衔花缂丝褙子, 同色综裙, 妆容略浓, 眉峰凌厉, 两腮桃红, 唇色鲜艳。
程怀仁见过的女人并不少, 连他都觉着只有贺云昭这样的女人, 才压得住红红紫紫的颜色,明艳庄重,妖娆妩媚, 浑然天成。
小家碧玉的沈玉怜瞬间黯然失色。
程怀仁和沈玉怜身为晚辈,皆起身去迎贺云昭。
贺云昭微微一笑眼角翘起,百媚生, 道:“仁哥儿坐吧, 怜姐儿也坐。”
程怀仁不坐,道:“时候不早了, 儿子同母亲请个安就要去武定侯族学上学了。”
“那好, 我也不多留了, 举业要紧。”说着, 贺云昭自顾坐在上首, 自斟自饮桌上那壶温热的茶水。
程怀仁本来已经踏出了一步, 还是旋身对着贺云昭问:“母亲,儿子不明白。”
贺云昭咽下茶水,润了润嗓子, 道:“你不明白的事多着, 想问就问,省得郁积久了迟早要出矛盾。”
说话还是这么坦坦荡荡,程怀仁几乎有点喜欢上这样的说话风格了,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甚至已经觉得嫡母给他一个今早迟到的合理解释,“母亲,不晓得您为何知道儿子今早要来请安,还特特迟来。”
贺云昭把茶杯搁下,面色如常道:“你何时起来的?”
“卯时中。(早上六点)”
程怀仁觉得自己算起得早的,哪晓得贺云昭云淡风轻道:“我卯时初就起来了。”
眉毛一挑,程怀仁完全没想到,贺云昭居然起得这么早,那她这么长时间都干嘛去了?
贺云昭笑而不答,顿了顿才道:“你猜猜看。仁哥儿聪明,能猜到的。”
沈玉怜在一旁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程怀仁先是皱了皱眉,而后作揖笑道:“母亲果然贤孝,只是老夫人不大喜欢见人,不晓得您去见着没有?”
“虽然老夫人不大管事,但她身份辈分就在这儿放着,咱们做晚辈的就该尊重着些。老夫人见不见是她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明白么?”
这话用在贺云昭身上也一样,她见不见程怀仁是她的事,程怀仁来不来,那又是一回事。
“明白。”
“还教你一样,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糟践自己。好比方才,你既想知道我的去处,问我的丫鬟不就行了,若是能说她自然会告诉你,若是不能说,也不妨碍着你什么,何苦干等着生闷气。好歹你问了,你若不问我还不晓得你生我的气,母子俩又要为鸡毛蒜皮的事生了隔阂,不划算。”
做人嘛,就要少点弯弯肠子。贺云昭就是讨厌程怀仁这副伪君子的模样。
程怀仁面上羞赧,道:“母亲说的对,往后儿子有事……就直言了,若有得罪之处,请母亲见谅。”
“赶紧去吧,省得迟了先生不高兴。”
程怀仁出正院之时步子很轻快,沈玉怜捏着拳头跟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表哥压根就是着了那个女人的魔了!
……
第二日,贺云昭并未去老夫人院里,所以起得晚,程怀仁和沈玉怜来得倒是早了些,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
程怀仁主动开口问了,贺云昭便道:“昨儿夜里想着,日日烦扰老夫人,反倒不好,以后我只初一十五去一趟。明儿我还要去镇国寺一趟,你们就不必来了。”
程怀仁请过安就走了。
人一走,贺云昭就吩咐下去,让下人备着香油钱,明日她要去镇国寺烧香祈福。
……
去祈福的这日,贺云昭自清早醒来就很紧张,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母亲了。
下人套了马,贺云昭带着文兰和文莲去了西角门,从影壁出去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贺云昭一直闭着眼睛,文兰以为夫人晕车。
其实贺云昭只是怕被人看出了情绪,前世小产之后她便打算老死后宅,无颜再见父母,却未想到老天睁眼,给了她重活的机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忠信伯府的马车才行到镇国寺的必经之路,曹宗渭骑着马,身后跟着武定侯府的马车,与贺云昭擦肩而过。
曹宗渭勒马慢行,看着忠信伯府的马车不屑地勾唇讥笑,道:“果然还是艳俗之人,居然把主意打到老子的头上来。”
曹宗渭以为,那日修齐院的丫鬟偷听他说话,必然是把他要去镇国寺的消息带给了贺云昭,所以这妇人才会来此与他“偶遇”。
这种招数,曹宗渭见得多了,可惜他不是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就算已经靠到他怀抱里的美人,他都能推开。
多美都一样。
一路行至镇国寺,曹宗渭脑子里都想的是贺云昭待会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撞到他,说实话,他居然有些期待。
毕竟这妇人有些脑子,也许方式真会出其不意,让他有些惊喜呢。
贺云昭下了马车,和丫鬟一起上了一百零八道阶梯,一心想着和母亲甄氏见面,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入了镇国寺,贺云昭递了忠信伯府的帖子,被知客领进门,在客房之中安置下来,她便带着文兰和文莲两个去拜了佛祖,虔诚地替何云昭以及亲生父母求了个平安。
贺云昭添香油钱的时候很大方,足足有五百两银子,文兰和文莲都觉着惊异,未免太多了些。
回客房的时候贺云昭道:“今年仁哥儿要参加秋闱,兴许佛祖真就保佑到他头上了呢。”
实际上程怀仁能不能中,贺云昭早就知道了。
入了客房,贺云昭在屋里呆了会儿,借口想独自去看看镇国寺的壁画,就把两个丫鬟抛下了。
文兰和文莲本来不放心,贺云昭执意要只身前去,她们也不好硬跟着。
出了客房,贺云昭轻车熟路地往外走。
镇国寺香火鼎盛,有四个塔院十二座大殿,按着甄氏的性子,肯定是从头至尾,每个殿里的神佛都要拜一遍。估摸着时间,这会子应该要拜到弥勒佛了。
贺云昭踩着石子小路,穿过一片葱郁竹林,刚刚过西塔院,就到了弥勒佛的宝殿。
入了宝殿,贺云昭果然看见母亲甄氏在跪在蒲团上伏在地上,只是双肩颤抖着,似在哭泣?而且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
贺云昭心里一沉,心道何云昭肯定出事了!但她不敢贸然上前,握了握冰冷的手,逐渐冷静下来,发软的双腿才渐渐能行走。
走到甄氏身后,贺云昭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递上一方柔软的帕子,轻声道:“夫人,何故如此伤心?”
甄玉梅一抬头,模糊红肿的泪眼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明艳娇美的女子,和她重病的娇娇女有六七分相似,一时间失了神,她扑到贺云昭面前,嘶声哭吼:“卿卿!我的卿卿!菩萨显灵你活过来了!”
听见多年没有人叫的小字,贺云昭泪盈余睫,她终于又见着母亲了!
强忍泪水,贺云昭笑着含泪挽着甄氏的手臂,哽咽道:“夫人,我是忠信伯府的人,您怎么样?要不要紧?”
甄氏擦干泪眼泪,眼前拨开云雾般明朗,终于把人看了清楚,失落又伤感道:“原是认错了人,不过夫人与我家姑娘实在相似!”
她们都是娇艳类的美人,都爱艳丽的打扮,这才让甄氏糊里糊涂间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