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亲的秘密   2010年5月12日,父亲去世的第十四天。佛教里说人死后四十九天内有三魂,天/地/人魂,意思是七天换一个地方,七天换一个心情。第一个七天,灵魂会徘徊在死的那个地方,第二个七天会回到自己的家,看自己的家人,今天是二七的最后一天,明天父亲的灵魂就要永远离我而去了。   窗外下起蒙蒙细雨,细碎的雨点打在窗楞上发出滴滴答答令人心碎的声音。还有半个小时就是午夜子时了,在父亲的灵魂即将离开之前,该是揭晓那个秘密的时候了。   此刻那个秘密就锁在我面前这个罗汉果色的樟木盒里,父亲用大半生的时间默默守护的究竟会是怎样一个秘密呢?我忐忑不安地取出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钥匙,轻轻打开木盒,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轴发黄的藏经纸,纸轴下面还压着一个印有第二轻工业局字样的牛皮纸信封。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纸轴轻轻展开,上面是用乌金体书写的藏文,在藏文后面有一段用汉字书写的译文,译文的字迹十分隽秀,是父亲的笔迹。   1950年8月15日,西藏墨脱地区发生8.5级特大地震,震区内房屋全部倒塌,山体滑坡将五处村落推入江中,导致3000多个生灵罹难。   震后的第十三天,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圆又亮,我绕着寺庙的转经道为罹难的生灵超度,突然我眼前一片漆黑,头顶的月亮不见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向后扯,我仿佛飘在空中,四周一片虚无,但只是瞬间,我周围的黑幔渐渐褪去,眼前呈现出一片光明。   我发现此时自己竟然站在一条陌生街道的拐角处,正对着我的是一家叫做“奉天”的小照相馆,照相馆的右侧有一个弓形大门洞,门洞里是一个大杂院,在弓形门洞的左旁有一段木质楼梯通向照相馆二层的小阁楼。   “月儿,这是婶婶给妈妈做的,妈妈吃饱了才有奶喂妹妹,你偷吃了,妹妹就会饿死的。”一个稚嫩的童音清晰地从阁楼的窗户里飘出来。   我仰头寻着声音的望去,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背靠着半掩的窗户坐着,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蹑手蹑脚地冲上小阁楼,透过门上的小窗户我看到那个坐在窗台的小女孩,手里正抱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小女孩脚下的床上坐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小姐姐,她身边还躺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我正想着怎样化解眼前的危机,突然感觉衣服被人从后面轻轻扯了一下,回头见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妇人。她穿着一件格子旗袍,烫过的头发用发网束在脑后,憔悴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很大,她神情紧张地示意我不要出声。   那个小姐姐眼巴巴的看着妹妹大快朵颐地扒完最后一口面,忍不住扑过去抱起空碗,喝干了剩下的汤。屋外的妇人看得心都碎了,她眼圈一红,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声音哽咽道:“唉!可怜的孩子们每天只能喝点高粱米汤充饥,我的小星星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城再围下去,恐怕大人孩子都会饿死的。”   妇人的话音未落,屋里就传出那个小姐姐的尖叫声:“妈妈快来呀!妹妹不动了,妈妈快来呀!妹妹不动了,嘤嘤嘤……”   妇人一把推开房门跑到床边抱起襁褓里的婴儿轻轻摇动着。小婴儿紧闭着双眼,拳头大的小脸铁青,干裂的小嘴微张着,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妇人把手指放到小婴儿的鼻子下试了试,痛心地哭出声来:“星星,妈妈对不起你,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妈妈对不起你呀!”   两个孩子见妈妈哭,也跟着大哭起来。奉天、围城、饥饿、地震、罹难,面对这一系列的苦难,我所能做的只有超度亡灵,祈福生者,缓解她们的痛苦。   我走到妇人身后,从她手里接过死去的小婴儿轻轻放在床上,开始为她超度,让她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脱离苦海。罢了,我见那个懂事的小姐姐仰着一张面黄肌瘦的小脸,忽闪着一双墨玉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便俯下身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太阳,我妹妹叫月亮和星星。”小女孩声音清脆非常好听。   “那你就叫小尼玛了。”   “小尼玛是什么呀爷爷?”小女孩歪着头不解地问。   “尼玛在藏语里就是太阳的意思,西藏是一个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爷爷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那我以后就有两个名字了,一个叫太阳、一个叫尼玛了!”小女孩很是高兴地拍着小手。   多么纯真可爱的孩子,她应当好好的活下去。尽管我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改变,但我还是抱起她,指着墙上的黄历问:“小尼玛,这是几,你认识吗?”   “是8,”小女孩骄傲的指着黄历上面的另一行小字说:“爷爷,我还认识这几个字,1948年,还有10月,星期六对不对?”我怜爱地拍了拍她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脑袋。   “小尼玛真聪明,认识这么多字。爷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再过三个星期,到了11月2号这天,你和妈妈妹妹就有白米饭白馒头吃了,所以尼玛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和妹妹妈妈等到那一天好吗?”   说着我把十一月二日那页对折上。“真的吗,爷爷不骗人?”小女孩一脸期盼地看着我。“爷爷从来不骗人,这是爷爷唯一能帮到你们的。”做完这一切,我对妇人略施一礼准备离开却被妇人叫住了。   她抬起泪水涟涟眼睛说:“师傅,谢谢您为我的孩子超度,您是来化缘的吧?请稍等,我这就给您盛碗高粱米粥来。”   我被这位善良的施主深深感动了,连忙还礼说:“施主误会了,我刚才路过这里,看到孩子坐在窗台上很危险才上来的,顺便想问一下路,这附近有喇嘛庙吗?”   “在北市场那边有座皇寺,离这儿有二三十里路,眼下街上的有轨电车都停运了。这样吧,您出了院子往右拐一直走到头再向西就是奉天火车站,您到那儿叫辆人力车吧。”   我告辞妇人一家,转身下楼走出大门洞,按照妇人指点的方向走到路口果然看到了远处火车站的方柱形纪念碑。 正文 父亲的信   火车站的广场上冷冷清清的,几个人力车夫正坐在纪念碑下等客。我上了一辆剃着光头,身板壮实的中年汉子的车。汉子一路小跑,城市的街景在我眼前逐一略去,我有些恍惚,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我没有修炼过神足通,神境通,在潜意识中我感觉自己是通过一条短暂的隧道来到这座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的,居然还发生了时间的转移,难道是因为地震将平时关闭的时空隧道打开了?难道地球上真的存在这样的时空隧道吗?我还能不能回到我本来的时空去,如果回去要用什么方式呢?   我正在浮想联翩,中年汉子已经将车停靠在皇寺牌楼下,“师傅到了!”中年汉子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提醒我。   我怅然若思地起身下车,从衣袋里拿出两枚1949年版的铜雪阿递给他。中年汉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又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粉色的纸币说:“师傅,你还是给我这种东北券吧,你的那种钱俺们这儿不流通。”   我接过中年汉子手里的东北券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整个人突然轻飘飘的脱离地面向后漂移,中年汉子和皇寺牌楼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接着是一片虚无,黑幔渐渐褪去,转瞬间我又看到了寺院的白塔和天空中的一轮明月。一切都不曾变化,唯一不同的是我手里攥着那张东北流通券,它证明我的确到过另一个时空。   看到这儿,我忙在木盒中翻找,果然在夹层里找到了那张东北流通券。这是一张粉红色的伍圆流通券,正面是山海关图案,后面是万里长城,它在1948年11月东北解放后就退出流通了。而1949年版的雪阿出现在了1948年的北方城市,虚拟时空的平衡被破坏了,导致两个时空交错所以又回到了现实。   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我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收回天马行空的思绪,打开另外一封信,那是父亲留给我的。   卓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群佩喇嘛是我在西藏工作时结识的忘年交,他是一个知识渊博又有正义感的人,精通印度语和汉语,还写得一手好字,因为我用几片阿莫西林和一瓶紫药水救治了一位患乳疮的藏族妇女,他就把我视作了雪山恩人。   1961年冬天一次对残余叛乱武装展开的搜缴中,我和五名战士去中缅边境执行任务,中途就落脚在珠峰脚下的一座寺庙里。群佩喇嘛是那座寺庙的主持,哪年他已经年近花甲,为了能尽快摸清叛匪的活动又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亲自为我们做向导。   记得那是一个晚霞分外绚丽的傍晚,我们一行六人潜伏在中缅边境的一个山坡上,坡下是一座废弃的寺庙,一群叛匪就躲藏在里面,有五六十人。他们不时虚张声势地往山坡上扫射以探虚实,不幸一颗流弹击中了群佩喇嘛的胸口,可我们谁也不敢动,因为一旦暴露目标就会全体覆灭。一直等到那伙叛匪退回缅甸境内,我们才把群佩喇嘛抬到下面的寺庙里为他包扎伤口。   因为流血过多,群佩喇嘛脸色惨白,嘴唇微动但已经发不出声音。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就听到他断断续续重复着的几个字“木盒,钥匙……”我帮他从口袋里找出一把刻满经文的铜钥匙放到他的手心里,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钥匙和我的手攥在一起便牺牲了。   我们把他的尸体就地火葬,之后将骨灰带回寺庙殓入银质的小塔内保存。离开寺庙前,我在群佩喇嘛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个小木盒,看到了藏在里面的那个惊天秘密,然后又把它从新锁好,这一锁就是四十九年。   这期间经历了一系列社会变革,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到科学发展观,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都发生了巨大变革,在这种大环境大背景下,还不是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世的最好时机。   卓玛,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进步,我们终会迎来一个科学发展的新纪元,到那时,人们的观念会发生根本的改变,在尊重知识,尊重科学的同时,更会有一种无畏的探索精神和包容万象的胸怀。到了那时,这个秘密也许不再是秘密了,你或者你的后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将它昭然天下,我和群佩喇嘛在天堂为你们祈福!   我双手捧着信把它贴在脸颊上,心潮澎湃,冥冥中,我看到父亲在对我微笑,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之中。   2013年8月12日,西藏昌都发生里氏6.1级地震,是近十年来该地区震级最大的地震,經初步判定此次地震震中烈度为VII属中强地震。   在昌都地震后的第五天,也就是8月17号,我参加了一个结伴旅游网组织的“醉美西藏十日游”。西藏是一个宗教色彩非常浓烈的地方,也是一个神秘地带,至今,很多西藏神秘事件都没有得到解释,甚至无法解释。   领队马革是位身材高大健硕的小伙子,爱好户外运动,喜欢探险,对藏文化十分痴迷,为了排遣旅途的寂寞,他给游客们讲起西藏的那些神秘事件。从“香巴拉之谜”到古格文化,从高僧的“虹化之谜”到“神授艺人”让旅途的单调枯燥变得精彩纷呈。   我身为《探索家》杂志的编辑,对这类神秘事件自然很感兴趣,就主动与他攀谈起来,我问起这次行程中的拉姆拉错湖,马革说他去过那里两次,看到了一样的幻影,想必那就是他的前世今生,我笑了,想不出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样子。   我们从拉姆拉错湖又聊到霍金的《伟大设计》和《时间简史》。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写到,“时间可以不像一条单独的铁轨,它可以绕回到自身。一辆向前行驶的火车,当时间的铁轨发生弯曲时,这列火车就会到达它半小时前已经到达过的站台。” 正文 西藏之行   马革问我如果能回到过去,遇到小时候的自己会怎么样?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同一个时空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相同的个体。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片深蓝如宝石的湖水,一群群的牛羊如云朵般散落在湖边的草甸上,远处连绵的大山倒映在深蓝的湖水中,我心中砰然一动,指着湖水中群山的倒影说:“看到湖水中群山的倒影了吗?能出现在同一时空中的两个个体,只能是互为镜像。”   “互为镜像?卓玛姐,你真厉害,过去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解释是,一个人如果回到过去并遇见小时候的自己,就一下爆掉了。”   说着他话锋一转又问:“卓玛姐,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汉族人为什么起个藏族人的名字,你与西藏一定有渊源,我想你孤身一人来西藏,不光是来旅游这么简单吧?”   我笑了,“你不是会读心术吗,你说来我听听。”马革一点也不气馁反而一脸自信地看着我。   “我想你的父辈一定在这里工作过,并且对这片高原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卓玛在藏语里代表着神圣的仙女。”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望着远处绵延的群山陷入了沉思。   嘟嘟,是手机微信的提示音。我打开微信见是女儿分享的一首music,下面写到:妈,老狼的新单曲《昨天》巨好听,缓解您旅途的寂寞。我点开播放器,手机里响起一个男歌手低沉舒缓而富有磁性的歌声:   坐上开往昨天的火车,   你在昨天的车站等我。   走在昨天的城市里,不见繁华的街景,   走在昨天的街道上,不见璀璨的街灯,   暮色中,你空灵的笑声伴着清脆的车铃,   令我沉醉不醒。   昨天的天空碧蓝如洗,   昨天的空气花香似蜜,   走在昨天的校园里,脚下是画着斑马线的跑道,   坐在昨天的教室里,同桌的你依然青涩而美丽。   昨天的色彩朴素而简单,   昨天的生活淡泊而纯粹,   昨天我的梦里有过你的梦,   昨天你的爱里是否有我的身影。   。随着歌声,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颀长的身材,俊朗的面庞,清澈的眼神,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点开浏览器,在手机百度处输入歌曲《昨天》的词曲作者几个字,然后点击收索,页面出现了作者北方的简介。   “北方,男,音乐创作人、作词人、作曲人,主要从事音乐剧和民谣的词曲创作,代表作品有《小Y》《露天电影》《古原村的夏夜》我的心中不禁一漾,试着登录新浪网,搜索到了词曲作者北方的微博,并在下面的评论处留言:是否还记得部队大院的露天电影?是否还记得古原村的夏夜?如果你没有忘记请联系我,我是卓玛。   合上手机,那个从遥远时空中走来的身影在我眼前变得越发清晰起来。童飞,一个失联了三十六年的青春岁月的伙伴,真的会是他吗?   8月21日清晨我们从日喀则出发前往珠峰大本营,切村以前多为沙石路面车辆颠簸得很厉害,出了切村开始翻越加马拉山,放眼全是盘山公路,不断地回头弯,连我们这些乘客都为之提心吊胆。过了加马拉山,再前行二十公里就到了珠峰景区服务中心,过了验票点,路面有些坑洼,有些地方还有乱石和积水,到达绒布寺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我们一行人分成三队,一队住在山下寺庙的招待所里,二队住在上边的帐篷区,三队则由马革带队直奔珠峰大本营。   我随一队留在招待所,西藏与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晚上九点天才慢慢黑下来,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从天边缓缓升起,与寺前的白搭相互辉映。   此情此景我在群佩喇嘛的讲诉中曾经看到过,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转瞬间时光已經穿越了六十三年,我感慨万分,绕着寺庙的传经道缓步而行。   地球上真的存在“虫洞”吗?此趟西藏之行我能否找到“虫洞”?如果虫洞真的存在我会穿越到那个时代?我还能回来吗?其实这些疑问我早已思考过千百遍了,可到了临界点我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水中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我脑海里不知不觉涌现出这两句歌词,眼前也有红墙但怎么没有白塔了?   月光下的地面一片白蒙蒙的像是雪,八月的西藏怎么会下雪,好冷呀!一阵寒风刮来夹杂着雪花扑进我的口鼻,我双手捂住耳朵,环顾四周。   篮球架,红墙,操场,我耳边隐约传来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插曲“卖花来哟,卖花来哟,朵朵红花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儿多鲜,美丽的花儿红艳艳......”曾经多么熟悉的歌声呀,是从操场东侧的礼堂里传出来的,那边人头攒动像是有什么演出。   “站住,别跑了,听见没有,你给我站住……”   一个个头不高的小战士追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朝我这边跑过来,借着清冷的月光我看到那个女孩梳着两条过肩的麻花辫,棉袄外面罩了一件草绿色的灯芯绒外衣,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纤巧。   萧湘,这个早已被我深埋在心底最隐蔽角落的名字跃出脑海,我不知是激动还是心痛,眼前变得有些模糊起来。湘湘刚跑到我身边,就被那个小战士从背后一把揪住,她的身子向后一仰,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跌坐到雪地上。   小战士丝毫也不怜香惜玉,走上前朝湘湘的腿上踢了一脚,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呵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不,装死也没用,你们是咋混进来的?”   见地上的女孩不吭声,他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命令她往俱乐部的方向走。眼见湘湘要被那个小战士带走了,我急的想冲过去救她,却见从操场边缘的黑暗处走出来的一个梳羊角辫的女孩。 正文 重返旧时光   我眯起眼睛定睛看去,认出她是住在我家隔壁的赵咏梅。她依旧穿着那件我熟悉的碎花立领罩衣,五官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俏皮。她朝我使了个眼色,大步走到小战士跟前,伸手将几张粉色的油印电影票举到他眼前晃了晃,   “你仔细看看好吧,我们是拿票进来的,你敢私自关押人,我就去保卫部告你欺负女同学。”   小战士机警地看了梅子一眼,不屑一顾地从她手里接过电影票连看也没看就撕个粉碎,一扬手来了个天女散花。“你……”梅子气得抬腿在小战士的棉胶鞋上使劲跺了一脚,一把拉住湘湘的手扭头冲我大声喊:“卓玛快跑!”   小战士被踩得哎呦一声蹲在地上,等他缓过劲来,我们已经跑进了前面的办公楼。楼道里灯光昏暗,粘了雪的塑料鞋底在水磨石地面上直打滑,小战士的怒喝声从楼道的另一侧传来,我顾不得脚下如履薄冰,踉踉跄跄地从楼道的另一侧跑出来,一口气跑到操场北侧的墙根下,攀着双杠翻墙逃出了后勤大院。   我咬着牙跟在梅子和湘湘身后,沿着后勤大院高高的围墙往路口跑,边跑边回头张望,发现有三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尾随上来,吓得腿都软了,还以为是那个小战士叫来的援兵。跑到十字路口时,对面亮起了红灯,我们只好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身后的三个黑影也走近了,我这才看清是二女一男。   中间那个高个子、娃娃脸,梳着两条蝎子辫的女孩叫童心,是我的邻居。那个浓眉大眼看上去挺机灵的少年是我的同学叫齐晓军。另一个矮个子,梳着两条羊角辫,一脸稚气的小女孩叫齐晓萍,是齐晓军的妹妹。我怎么会和他们在此相聚?我努力去想,猛然想起来,我们今晚是相约来后勤大院,看新上映的电影《征途》的。   穿过马路,我们两班人马在路口的电线杆下汇合了,齐晓军抬脚踢飞了一个小石子,心有不甘地嘟囔着:“好好一场电影都让你们给搞砸了。”   “这都怪湘湘,她非出去找鸡蛋,不然执勤的根本就发现不了咱们。”   齐晓萍当着大家的面告湘湘的状,齐晓军一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挖苦说:“艹,不就一个破鸡蛋吗,早跟我说呀!我送你一斤够不够?”   湘湘气得一跺脚,“破鸡蛋,你好大的口气!它是我爸特地为我过生日煮的,没舍得吃就跑丢了,还被那个小战士踢了一脚。”边说边委屈地摸起了眼泪。   梅子赶紧解围:“算了,不就是一场电影吗?就当那个小兵陪咱们玩捉迷藏了。”说罢她笑嘻嘻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同样颜色的电影票举在手里,“都看清楚点,这张可是真的,咱们拆丁克吧,谁赢了这张票就归谁。”   “我去全行吧?”湘湘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转身去追湘湘,童心见我们走了也没了兴致,剩下梅子很不爽,她白了一眼齐晓军,将电影票扔到他脚下,拉着齐晓萍去追赶我们。齐晓军弯腰捡起地上的电影票,不屑地冲着几个女生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掉头朝后勤大院的方向跑去。   时间隧道将我带回到了三十六年前的沈城。推开小院的木板门,窗户里弥漫出橘红色的灯光,碎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一辆带横梁的东方红牌自行车停靠在墙边。窗跟下,两个积酸菜的大缸结着冰碴,上面压着光滑的大块鹅卵石,酸菜缸旁边是一个用油毡搭起的小棚子,里堆放着高高的一摞煤坯。   屋里很安静,大屋和小屋的门都半掩着,表弟小涛一个人蹲在厨房的灶台前攥着一把粉条在火上爆粉条吃。他这一年大概有九岁,大脑壳,皮肤白净得像个女孩子,笑起来嘴咧得老大。   见我进来,他讨好地把一根刚爆好的粉条举到我面前,“姐,你尝尝,老好吃了。”我亲昵地在他的大脑壳上拍了拍:“你自己吃吧。”   这时,大屋里传出太太苍老的声音:“卓玛,你过来一下。”我答应一声,忐忑不安地推开屋门,看到太太正盘腿坐在炕上收听匣子里小白玉霜演唱的“金沙江畔”。   太太是满族人,圆脸细眼,长得慈眉善目的,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她还是穿着那件斜襟蓝布棉袄,黑布棉裤的裤腿上依旧缠着灰色绑腿。见我进来,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侧身坐到炕沿上把两只冰凉的手插进她的斜襟棉袄里。   太太最疼我了,她拉开炕柜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袋塞到我的罩衣兜里。我抽出手掏出小纸袋一看是一袋“奶豆”。(当年东北很有名的一种小点心,很像现在的旺仔小馒头)太太有哮喘病,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要坐起来吃点东西压一压,“奶豆”是姥姥专为她准备的夜宵。   “快收好,别让小涛和婷儿看见。”太太一把按住我的手把奶豆重又塞回到我的罩衣兜里。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湘湘约我去太原街的欣欣照相馆,看他爸爸给部队文工团的新团员照相。欣欣照相馆是沈城最负盛名的老字号照相馆,姥姥退休前是这个照相馆的照相师,是湘湘爸的前辈,所以湘湘爸叫我姥姥师傅。   湘湘爸名字叫萧剑秋,是新中国较早的一批大学生,毕业后曾在沈报当摄影记者,文革中因为妻子的问题,被调到欣欣照相馆做照相师。   他的摄影技术好,许多顾客都是慕名而来找他拍结婚照,孩子满月照,纪念照什么的,连沈城一些文艺团体的演员也经常来找他拍写真,照相馆橱窗里的不少样片也多出自他的镜头。   今天来拍写真的是两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新团员,她们都是天生丽质。其中一个穿着崭新的军装,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多年后这个小姑娘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歌唱家,她演唱的《十五的月亮》《望星空》《长城长》都成为一个时代的经典。另一个女孩身材修长,穿一件偶色灯芯绒外衣,灰色的卡裤子,齐腰的长发梳成两条对折的麻花辫,气质端庄优雅,打扮的入时又洋气。   萧剑秋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两边的伞灯,摄影灯在他手里娴熟地变换着位置。他看上去有四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温文尔雅,身材适中匀称,穿一身合体的灰色中山装,脚上的黑皮鞋擦得一尘不染,一举一动沉稳利落,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男人的韵味,特别是按气囊快门的动作特别帅,看得我都痴了。   按照文工团的要求他给两位女团员照了不同角度的写真,并根据角度的不同搭配了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服装。我最喜欢其中一张穿朝鲜民族服饰打腰鼓的写真,搭配的背景是一幕美丽清新的田园风光,让我不禁想到了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摄影室外围了好些人,有看热闹的,有看美人的,还有等萧师傅照相的好不热闹。   拍完最后一张写真,萧剑秋卸下交卷让人送到暗房去冲洗,我和湘湘也跟着去了暗房。梅子的大姐赵咏芳正在暗房忙碌,她原先是汽车售票员,工作起早贪黑又辛苦,后来是萧剑秋帮忙才调到照相馆的。   赵咏芳是个活泼开朗,很有人缘的姑娘,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百里透红,乌黑的长发向后编成一条长辫子垂在腰际,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笑起来嘴角会绽出两个豆粒大的小酒窝甜甜的十分讨喜。   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她放下手里的竹镊子,拉上遮光帘推门出来,见到我们亲热地打招呼说:“别走啊!中午我请你们吃饭。”说完接过交卷返身进暗房去了。 正文 快乐很简单   中午赵咏芳请我和湘湘到马路对面的面馆吃饭,她说这个面馆的手擀面特别好吃,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座位。   服务员都忙得不可开交,窗口取面的客人排起长队,赵咏芳让我们占着座位,自己去窗口端面。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走过来,端起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面碗,将里面的剩面汤一 一喝净,一个干瘦矮小的男服务员走过来将老乞丐连拉再拽地轰了出去。   赵咏芳用托盘端着三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回来。面很筋道,面汤微酸,上面飘着一层油珠,里面有酸萝卜,胡萝卜,青椒丝和肉丝,果然很好吃。赵咏芳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换衣服,仍是一身工作时的打扮,只是在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色的长围巾,是用混纺线手工编织的那种,两边还留着长穗。   湘湘把筷子插在碗里,痴痴地看着她,看得赵咏芳有些不好意思,她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湘湘嫣然一笑,“咏芳姐,你今天真好看,你戴的红围巾和你特别配。”   赵咏芳抿起嘴唇,嘴角边绽出两个小酒窝。“到底是我好看还是我的围巾好看呀?”   我一边吃面一边说:“头巾美、颜色美、人更美,都好看。”   赵咏芳扑哧一笑,用食指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卓玛真会说话。”   因为文工团的人急等要照片,下午照片就加急洗出来了,用的是斜纹纸,放大成4寸,最后用烘干机烘干,裁齐边角,一沓美照就完成了,照相馆的工作人员都争先恐后地传看。   “别看没化妆,比电影画报的明星还漂亮嘞!”   “小丫头长得好,萧师傅照的也好。”   “你看这个短头发的小丫头,这双眼睛就像一汪水,长大了还不迷死人。”   “要论漂亮,还是这个长辫子的女孩长得漂亮。瓜子脸,丹凤眼,长得多像‘王丹凤’。”师傅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啧啧称赞。   拿到照片,文工团的领队十分满意,她送给萧剑秋一盒上海大白兔奶糖和一盒手指泡泡糖作为酬谢,这可是沈城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我和湘湘美滋滋地嚼着泡泡糖,不时吐着大泡泡,在路人羡慕的目光下,潇洒地走进“勺园饭店”南侧的“耽美”理发店。   “耽美”理发店是沈城最高档的理发店。理发师傅不少都是上海和扬州人,理发水平在沈城首屈一指。这里每天顾客盈门,平时也需排队等候,但你绝听不到嘈杂的声音和不文明的喧哗,耳边只有理发推子和吹风机的声音。   理发店分男女部,女部在二楼,由于年初刚刚恢复烫发业务,又赶上过年,所以顾客格外多,烫头的队伍都排到了楼梯上。来烫发的顾客大都是年轻女子,她们人手一份画报,排到了就指着画报上的模特说:师傅,我就烫这个样子的。   老姨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插把梳子,正忙得不可开交,那里顾得上我们,我和湘湘就坐在一旁看她给人烫发。我仔细端详起年轻时的老姨,她很瘦,可谓骨感,不烫自弯的短发恰到好处地纠正了她窄而长的脸型,敞开的领口处露出精致的锁骨,我感觉她更像是急诊室的大夫。   那时还没有冷烫都是电烫,那些女人的头上都吊着电线,插得像个刺猬。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座上老姨的烫发椅,她说自己春节要结婚,想烫一个宾努亲王夫人那样的短发。她人长得比较丰满,脸盘又大又圆,老姨说她适合烫长一些的大波浪,虽然维持的时间短,但能很好地修饰脸型,会让她的脸显得小巧些,整体效果也清新自然。那个女子欣然同意了,一个小时后,当那个女子容光焕发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走下楼梯时,排队等候的女顾客都看直眼了,纷纷丢下手里的画报要求师傅烫和她一样的大波浪。   转眼天就黑了,老姨抽出吃饭的时间问我想剪个什么发型,我也说不好,她就把我的两个羊角辫散开,对着镜子比试了两下,然后把我拉到洗头盆前洗了头,一阵剪刀翻飞,我的两条羊角辫被她剪成了齐刘海的学生头,老姨还在头顶给我斜着扎起一绺头发,这样一来很像电影“春苗”中女主人公的发型。   我照着镜子感觉好土气,可湘湘却由衷地说好看,我鼓动她也剪个和我一样的发型,她犹豫半天还是舍不得剪掉自己好不容易留长的辫子,老姨就给她修了修发梢和刘海。见天色已晚,她打发我们先回家,自己要留下加班,趁着过年多拿些奖金。   小年过后,尽管外面已经是天寒地冻,但人们大扫除的热情丝毫不减。扫房,刷墙,浆洗被褥,人们要清除掉旧岁里所有的积尘和晦气,干干净净地迎接新的一年。   扫房是年前家家户户最基本的一项活动,扫过的房子就像开过脸的新嫁娘,干净光洁焕然一新。讲究的人家还要刷房,那时候没有颜色丰富的乳胶漆,内墙千篇一律都是刷大白,大白属于水性涂料,好在没有污染,但爱掉粉末,不小心靠到墙上会蹭一后背白灰。   扫房那几日,家家户户门前都堆满各种杂物,小孩子们高兴地在桌椅箱柜的空隙间钻来钻去玩捉迷藏,就连寄居在犄角旮旯的蟑螂也被这热火朝天的场面所惊动,成群结队地爬出来招摇过市。姥姥和邻居金姨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敌敌畏喷子,把成片的蟑螂喷的四处逃窜。   金姨是赵咏梅的母亲,大概有四十七八岁,刀条脸,长得柳眉星目,虽然年近五十,但腰不粗肚子不大,从背后看还颇有几分姿色。我没见过赵叔,记忆中都是金姨一个人靠微薄的工资和做些糊火柴盒、拆棉丝的手工活拉扯大四个孩子。她家的日子一直过得都很拮据,月末常常要和街坊四邻借钱周转才能勉强维持。街道领导照顾她家困难,相继为大女儿咏芳和儿子咏亮安排了工作,她家的生活逐渐有了好转,但金姨持家有方,每天晚上依旧带领一家人糊火柴盒,拆棉丝用来补贴家用。 正文 逛太原街   赵永亮和齐晓军俩人正站在院子当中,追着那些漏网的蟑螂一通狂踩,脚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恶心的都快吐了,捂着嘴跑回屋里不敢出来。赵咏亮见状哈哈大笑踩的更起劲了。他是金姨家唯一的男丁,长得五官清秀,一双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忠厚老实,他初中毕业就在附近的运输队做学徒,现在已经是一名汽车维修工。   扫完房,接下来的几天里,若大的院子被五颜六色的床单、被面和窗帘填充得满满当当,宛若一座色彩斑斓的印染厂,连空气里都散发出洗衣粉清爽的味道。   那时候洗衣机还没有走进人们的生活,拆下的床单被褥全靠手洗,好在被褥都是去年浆洗过的,用热水浸泡后,污垢就随着面浆融入水中,洗起来省了不少力气,但我最不喜欢盖这种浆洗过的被子,盖在身上硬邦邦的还有点扎人,实在不舒服。   腊月二十七,我和梅子、湘湘、童心相约去太原街的外文书店买年画和明信片。当年太原街是沈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平日里几乎天天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临近年根儿更是人流摩肩擦踵。听收音机里说劳动模范李素文春节前夕要来太原街的“圈楼”卖菜,我们就顺路去了趟圈楼,想一睹劳模的风采。   我们找到李素文当年卖菜的柜台,站柜台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售货员,梳着两条长辫子,笑容可掬地向顾客介绍着刚从南方运来的特色菜。我想问问她李素文什么时候来,见她忙着回答顾客的问题,就默默地站在一旁,遐想着当年李素文在的时候,围观者超过购买者的盛况。   沈城一共有两个圈楼,一个在五马路,一个在太原街,其实就是比较大的副食商店,因为它是个圆形建筑,有点像客家式的围屋,所以当年的沈城人都叫它圈楼。整个圈楼分成几个大厅,有水产厅,鲜肉厅,蔬菜厅,水果厅,和副食厅。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转到鲜肉厅,这里是圈楼最热闹的地方,买肉的柜台前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柜台里一个个子不高,身材丰满的中年女售货员十分麻利地割肉、过秤、打包、收款,最不可思议的是顾客买几斤,她一刀下来就是几斤,几乎不用添减分量,看得排队的顾客都禁不住啧啧称道。   “看,那不是林姨吗?”童心指着柜台里的售货员叫道。   林姨是齐晓军的母亲,一个典型的东北女人。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就像打架,但为人特别仗义,街坊四邻都愿意来她这儿买肉。她给的分量足,质量也好,都是最肥的部位。那年月肚里没油水,谁都喜欢买肥肉,即解馋,又能炼油,油渣还能包饺子烙饼,一斤肥肉能顶三斤瘦肉吃。   轮到到一个中年男顾客,他指着案板上刚剃了骨头的半扇猪肉对林姨说:“唉!大姐,你给我切这个部位,我要那块肥的。   林姨不理他,当的一刀将连着的肉皮剁开,一抬手把切下的肉扔到秤盘上称了一下说:“三斤整,两块一毛九。”   中年男人拎起肉看了看往案板上一摔说:“不行,这块肉太瘦了,我要那块肥五花。”   他又伸手指了指猪肋排的地方。林姨白了他一眼,把刀往案板上一扔,指着案板上的肉说:“大伙看看,这块肉咋了?瘦肉是多点,可谁家的猪身上光长膘?想要肥的,你买块大油得了。”   中年汉子被噎得够呛,立马拉下脸来,出言不逊。“你他妈会说人话不?大过年的别找不痛快!后面的人可都等着买肉过年那,你不麻溜给我换一块,大伙都得在这儿耗着。”   中年男人本想利用大众心理给林姨施加压力,不成想却把自己给套住了,话音未落,身后一个戴眼镜的老者发话了。“这位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都是凭票买肉,凭啥你说要那块人家售货员就得卖给你那块,肥肉都卖给你了,瘦肉卖给谁呀?”   “就是,再说你这块肉咋不好,炖酸菜包饺子都不错,大过年的,都互让一步行不行?”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也帮腔说。   后面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也跟着起哄道:“嘿,大哥,你真不想要,这块肉卖给我咋样?我多给你几毛钱就当是买你的肉票了,我不嫌瘦”。   队伍里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到底是一人难敌四手,中年汉子只得作罢,冷哼一声,拎起那块肉悻悻地走了。   我暗想,这时候的人就是不懂得变通,把猪肉按不同的部位分割出售,不同的部位卖不同的价钱问题不就解决了。正想着,梅子挎住我的胳膊问:“卓玛,听说北京百货大楼有个叫张秉贵的劳模,有‘一抓准’的功夫,顾客要半斤,他一手便能抓出五两,你说林姨和他比谁厉害?”   我想了想说:“如果单按技能应当不相上下,但重要的是张秉贵身上有‘一团火’的服务精神,这个林姨比不了。”   湘湘说:“啥服务精神?如果上面有领导宣传林姨,林姨照样可以成为劳模。”   童心不大赞同湘湘的观点,她有她的主见。“你说得太简单了,做劳模先要学会做人,你以为劳模是那么好当的。”   我们边聊边从圈楼的东门出来,湘湘要去“联营”买过年穿的棉鞋。联营百货公司是太原街上最大的百货公司,经营范围从小商品、五金交电到食品烟酒、服装鞋帽样样俱全,所以它是当地人和外地人最喜欢逛的大型商场。它的外观是土黄色的马赛克墙面,楼顶上有个钟楼,钟楼上的大钟走得分秒不差,几十年如一日地充当着太原街的定时针。   走进联营公司,我们正准备上楼,几个小男孩骑着黑色大理石扶手从上滑下,其中一个一头撞到我身上,我被撞了一个趔趄,定睛一看不由惊呼一声“小涛,你怎么在这儿?” 正文 东北电影院的钟声   小涛挠了挠没戴帽子的大脑壳说:“是你呀姐!我和俺爸来洗澡,洗完澡他在澡堂子里睡觉,我闲着没事就溜出来玩玩。”   “快回去吧!一会儿你爸找不到你该着急了。”我把小涛推到商场门口打发他回去,返身和湘湘她们一起上了三楼。湘湘在卖鞋的柜台前挑来挑去,挑得小售货员都不耐烦了。   “你到底想买啥样的?什么价位?心里有谱没?”   湘湘看了一眼我脚上的棉鞋说:“我就想买一双白塑料底、黑边、黑条绒面的北京棉鞋。”   小售货员撇了撇嘴说:“咱们这有上海天津生产的棉鞋,就是没有北京棉鞋,再说北京棉鞋有啥好的,塑料底走在雪地上刺溜刺溜的贼老滑。”   说着她从柜台下的鞋盒里拿出一双黑色胶底,军绿色条绒面的棉鞋说:“这是刚到的新款,前几天都卖断货了,你试试,别看不起眼,穿在脚上效果贼好。”   湘湘被说动了,把棉鞋套在脚上,踩着盒盖试了试抬眼征求我们的意见。   梅子是个急性子,最讨厌买东西磨磨唧唧的,在她看来新棉鞋都比旧棉鞋好看,于是不耐烦地附和着小售货员说:“她说的没错,穿上效果老好了,像个女兵,就买它吧。”   童心是个细心的女孩,她围着湘湘转了一圈,然后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千万别买,穿上就像从‘马三家子’来的。”   我一听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小售货员不知所以地看看我又看看湘湘和童心,我赶紧对湘湘说:“没有合适的就别买了,等放暑我回北京给你带一双和我一样的。”   “那好吧!”湘湘只得作罢,又不甘地伸出小手指和我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听说我是北京人,小售货员的眼睛都瞪大了,态度也和颜悦色了不少。她问我:“北京是不是时兴戴毛线钩的三角头巾?”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尽管我们折腾了半天也没买鞋,但她还是礼貌地和我们说再见,并且友好地将我们目送下楼梯。   离开“联营公司”,经过“南江食品店”,我们走进太原街唯一的外文书店。这里不仅经营外文图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每逢新年春节,这里都出售精美的年画、明信片、贺年卡和挂历。今年的年画特别丰富,我们都挑花眼了,最后我和童心各选了一张“你办事我放心”的年画,湘湘和梅子则买了“学冬子,练红心”的年画。店员将年画卷成筒状,又在中间卷上一张粉色包装纸,用纸绳系好交给我们,我们每人又挑了几张明信片,然后拎着画轴上了二楼。   二楼是买音像制品的,顾客聊聊无几,在卖唱片的柜台前站着一位高个子,穿一身军装的男生在聚精会神地挑选乐谱,我对童心挤挤眼睛,蹑手蹑脚地走到男生身后,垫起脚尖,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是卓玛吧?”男生想也不想拿开我蒙在眼睛上的手,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你们干嘛来了?”童飞问。   我将手里的年画展开,“你看我们挑的年画怎么样?”   “不错!都是今年最抢手的,这张‘你办事我放心’昨天都卖得脱销了。”   童飞和我都是一六七中学的,他比我高三级,寒假过后就升高二毕业班了。就现在的眼光来衡量,他依然属于那种很优秀的学生,不仅长得帅,而且学习好,文体也很出色,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学生干部。童心指着柜台上的小提琴盒问:“哥,你一会回家还是去上课呀?”   “我马上要去文化馆,你们也一起去吧,今天文化馆有节目彩排。”   “太好了,快走!快走!”童心用手推着童飞,招呼着我和湘湘风风火火地下楼去了。   我们一行人来到太原街西侧堵头的和工人文化馆,童飞的母亲薛敏是这里的文艺辅导员。她虽然比金姨小不了几岁,但看上去不仅年轻许多,穿着气质与院里的那些同龄女人也截然不同,总是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薛敏此时正在指导区工人宣传队彩排舞蹈《沂蒙颂》,扮演英嫂的女演员虽然是名工人,但跳得十分专业,她在“蒙山高,沂水长”的歌声中翩翩起舞。伴奏的是工人乐队,曲终大幕缓缓落下,随着台下响起一阵掌声,台上的帷幕被掀开一角,一个30来岁戴眼镜的女同志从里面探出头来,对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薛敏说:“薛老师,听说你女儿歌唱得不错,让她上来给咱们唱一首呗。”   薛敏回头看了一眼童心,不等她表态,眼镜女就对童心招招手说:“来童心,你想唱什么,让乐队老师给你伴奏。”   童心和妈妈对视了一眼得到同意,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走到舞台上说:“我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吧。”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歌曲,眼镜女带头叫起好来。   童心是培新中学宣传队的台柱子,市里中学生文艺汇演还拿过一等奖。她和薛敏很像,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女孩,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甜美,吐字清晰好听,是这个时期最受欢迎的甜嗓。   童心的歌大受欢迎,工作人员以及彩排的演员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再唱一首。薛敏打着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说:“今天的彩排任务很艰巨,以后有时间再让童心给大家唱好不好?”薛老师既然这样说了,大伙也不好再坚持。   薛敏趁势把我们叫到一边拿出几张电影票叮嘱说:“我这有几张东北电影院的票你们去看吧,今天是《金光大道》首映,人肯定少不了,等童飞下了课我让他到电影院门口接你们,你们看完电影千万别乱走,等到童飞再一起回家。”   《金光大道》是根据浩然的同名小说改编的,里面的英雄人物高大全,朱铁汉,反面人物小算盘,滚刀肉 都是我们平日写作文时常用来引经据典的人物,如今这些人物鲜活地出现在银幕上,怎能不让人期待那?我们满心欢喜地走出文化馆,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急步穿行,刚拐进玻璃器皿商店右侧的小巷口,就远远听到东北电影院特有的钟声,当当当……深沉悦耳的钟声在提醒入场的观众,电影马上开演了。 正文 洗澡   我们的座位在楼上第一排左侧,电影院里空无虚席,随着银幕上出现高大全带领乡亲们在田间拉犁耕地的画面,耳边萦绕起一个男高音高亢嘹亮的歌声。   “咱们的天,咱们的地,咱们的锄头咱们的梨。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一心要奔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观众们都沉浸在电影所展现的故事中,没人注意到一只脏手偷偷伸向了梅子。   就听叭的一声脆响,坐在梅子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用手捂住了左侧脸颊。“臭流氓,你想占老子便宜,信不信我找人废了你?”梅子压低声音愤愤地骂道。   周围的一些观众被这突入而来的一幕惊动了,纷纷将注意力移向梅子,一个女服务员打着手电筒走过来带走了梅子和那个流氓,我和湘湘、童心也惶恐不安地跟出了放映厅。   女服务员把梅子和那个流氓带进了一间办公室,我们几个被挡在门外,只好竖起耳朵凑到门边偷听。就听见里面一个被称作主任的女人问:“怎么回事?”   “他摸我。”是梅子的声音。   “谁摸……摸你了。”流氓打着结巴。   “你住嘴。”主任严厉地训斥道,又问梅子:“他摸你那了?”   “他摸我屁股。”   湘湘暗自吐了下舌头,如果换了我们几个,万万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都很佩服梅子的勇气。那个主任又问流氓:“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没……没有单位。”   “那好,小王,给派出所打电话,让派出所来人把他带走。”   流氓一听赶紧说:“我是……是水泵……泵厂的。”   “小王让他写一份交代材料,留下单位、姓名、年龄、家庭住址。”   主任说完送梅子出来,她看上去年纪不大,长了一脸的横肉,看上去凶巴巴的。她说:“这种事很多,只是有些女孩子受了欺负不好意思说出口,有的是害怕报复,结果让这些小流氓越来越嚣张。”她又拍拍梅子的肩膀称赞道:“我很少见像你这么勇敢的,你们这场电影没看好,可以免票接着看下一场。”主任虽然长得凶,人还是挺和善,我们谢过她,回到放映厅,有了这段小插曲,再难回到电影的情节中了。   电影散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电影院门口一些没有买到票的年轻人双手插在裤兜里,见有人过来便凑上前去问:有电影票吗?我一眼看见站在售票处台阶上的童飞,朝他挥挥手。当当当……下一场电影开幕的钟声又缓缓响起,深沉悦耳的钟声杳杳回荡在沈城的暮色中。   沈城的冬天特别寒冷,家里没有洗澡条件,外面的国营浴池又区区可数,洗个澡往往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所以我们基本都是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澡,赶上孩子多,不太注意卫生的家庭,一冬天也洗不了一两次,有些小女孩的头发上甚至会生出白花花的虮子。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我和湘湘就到离家最近的解放浴池去排队。浴池一开门,我们随着人流涌上二楼,刚好排在楼梯拐弯处,回头一看好嘛,队伍已经顺着着楼梯延伸到楼下,还在一楼大厅里盘了一个弯。   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她们一高一矮都梳着齐肩的麻花辫,辫稍留得很长,上面扎了黑色金边的绸带,罩衣是街上最流行的淡蓝色,磨毛的蓝色劳动布裤子经过修改很像现在的牛仔裤。她们穿的虽然时髦,但言谈举止恣行无忌,令人不悦。   排到中午,我和湘湘才坐上二楼大厅的条椅上,就见从楼下匆匆走上来七八个人,有老人小孩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们一上楼就霸道地加在我前面,硬是把我的座位给挤没了。   我站了一上午,凳子还没捂热就被挤走了,自然气不过,就和挤我的高个长辫稍理论:“我们排了五个小时才排到这儿,你们一下就加进来七八个人,讲点理好吧。”   高个长辫稍还没说话,矮个长辫稍就在一旁不可一世地嚷嚷:“七八个怎么了,一会儿还有十七八个那,嫌人多别洗呀。”   湘湘瞪了矮个长辫稍一眼,身子往里挤了挤,“你家还有多少人都叫来,这里又不是妇产医院别在这儿吓人。”   “吓你,还打你那。”矮个长辫稍老嚣张了,见湘湘挤她,站起来就要动手,我急忙拦住她,她以为我在拉偏架,反手就来抓我,却被人一把揪住胳膊用力向后背去,疼得她哎呦哎呦的直叫。看到是梅子和齐晓萍及时赶到,我总算松了口气。   高个长辫稍见姐妹吃亏了,立刻和两个年轻女人扑向梅子,我和湘湘、齐晓萍也顾不得矜持,扑过去与她们扭打到一起。队伍呼啦一下乱了,排在楼梯上的女顾客和楼下的一些男顾客也都跑上来看热闹,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两伙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写着女部盆浴几个红字的白布门帘被掀开一角,从里面走出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身穿白色工作服脚踩拖鞋的女人,她上前冲进人群,像堵墙横在两伙人中间。   “都给我住手,瞧瞧你们,大没大的样,小没小的样,不嫌砢碜呀?”   “是她们加三,一下加进来七八个人。”人群中一个四十来岁,长得精瘦的女人快言快语道。   高个长辫稍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瞪着瘦女人叫道:“谁加三了,这是我妈,这是我姨,我一大早就替她们来排队了,我家亲戚多,来多少你管得着么!”   白衣女人眼一瞪,“咋,你还有理了,都像你们这样还有规矩可言吗?大过年的,谁没个亲戚朋友,加一两个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但不能串糖葫芦,大家都互相监督点,再有不自觉地就把她轰出去。”说完气哼哼地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两个长辫稍余怒未消地瞪了我们一眼,留下两个年长些的带着小孩,其她人去洗淋浴了。我和湘湘回家吃过午饭,叫上家人一起回到浴池,排到下午四点,前面还剩下七八个人,白衣女人又从布帘里走出来大声喊:“有洗淋浴的吗?过来几个。”我实在不想再排下去了,就招呼梅子她们跟着白衣女人去了淋浴部。   我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洗澡了,温暖的水花打在身上的感觉说不出的美妙。沐浴完走出燥热的更衣间,浑身上下轻松无比,被街上的冷风一吹,简直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此时外面已是华灯初放,马路对面人影绰绰,一家老边饺子馆的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落地玻璃窗像银幕一样将里面柔和的灯光和吃饭的客人清晰地呈现在路人的眼中。我吸吸鼻子,从凉丝丝的空气中闻到一股饺子的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乱叫起来,我用手按住肚子问身边的湘湘:“你饿不饿?我的肚子都抗议了。” 正文 乡下来的亲戚   “我也一样。”湘湘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两毛钱,梅子和齐晓萍也各自掏出一张“枣红”一角”的纸币,借着路灯我的眼睛都看直了,三十年后这种“枣红一角”的纸币价值高达六千元一张,可眼下只够买两个花卷的。   钱倒是凑齐了,可我们都没带粮票,没有粮票就买不了主食,只得遏制住肚子的抗议徒步往家走,经过饺子馆时,齐晓萍忍不住咂咂嘴,“我妈说老边饺子是咱沈城著名的美食,咬一口里面都是肉,老香了。”   齐晓萍说的我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湘湘举拳在她的后背上捶了一下。“求求你别馋我了,再说我可走不动了。”   齐晓萍也不理她,干脆径直跑到玻璃窗前双手扒在玻璃往里看,我跟过去问:“不至于馋成这样吧?发现什么宝贝了?   “齐晓萍用手指着里面,“你看,那是谁?”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萧剑秋和赵咏芳面对面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萧剑秋不知说了句什么,赵咏芳笑得花枝乱颤,笑完了,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亲昵地送到他的嘴边,我看的眼睛都直了,一扭头却发现湘湘和梅子不见了,赶紧拉起齐晓萍去追她们。   除夕在国人眼里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一个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日子。中国人喜欢怀旧,特别是经历过那样一个多事之秋的一九七六年,泪水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中国老百姓对新的一年充满了美好的愿景。   要说过年,我最喜欢过除夕,这一天浪迹天涯的游子们都要回家团圆,这一天无论你是否富有,都能吃到对自己来说最好的食物,都能穿上对自己来说最漂亮的衣服,更重要的是过了除夕,便开启了一个新的轮回,新的干支。   年“三十“一大早,姥姥杀了家里报时的芦花大公鸡,不多会儿灶台上大铁锅里炖鸡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房间。窗户上漂亮的霜花被热气熏得开始慢慢融化,雪白的墙上挂着“你办事、我放心”的年画,收音机里播放着歌曲“珊瑚颂”。   太太盘腿坐在炕头,用木梳沾着“刨花水”在梳发髻。姥姥在厨房里忙碌着晚上的年夜饭。临近中午,住在远郊古原村的舅太姥爷,用自行车驮着一口袋猪肉和猪下水风尘仆仆地来给太太拜年。他和太太是一奶同胞,比太太小十岁,今年六十九了,几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劳作让他的体格依旧结实硬朗。他头上戴了一顶护耳的棉军帽,眉毛胡子上结了一层白霜,身上的军大衣已经有年头了,袖口和大衣襟都被磨得亮晶晶的,脚上穿的大头鞋,还是去年姨夫送他的工装鞋。   他把自行车支在墙边,从后面的车座上拎下一个大编织袋。姥姥在围裙上抹了抹湿淋淋的双手接过编织袋:“老舅,今年怎拿这些肉来?”   舅太姥爷跺了跺鞋上的雪,摘下帽子抖了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去年年景好,猪都比往年长得快,今年出栏的这头猪足有300斤,俺卖了半扇给供销社,剩下的半扇你们一半,另一半留家里过年,还有两个腰子和一整个猪肝都是我姐最爱吃的。”   太太见兄弟来了,高兴地用鞋拔子套上棉鞋下地去迎他,舅太姥爷扶着太太一同坐在炕沿上关切地问:“老姐姐,过年好哇!看气色比去年好多了,今年没犯病吧?”“没有,今年屋里暖和,我这哮喘病好多了,你往后可别骑你那自行车了,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路又滑,再摔个好歹咋办,听说镇上不是通汽车了吗,以后坐车来,我给你报销车费。”太太边说边把舅太老爷脱下的军大衣叠好放到‘火台’上暖着。   “好的姐,以后俺听你的坐车来。”舅太姥爷对这个姐姐一向尊重有加,太太说什么他都诺诺称是。   太太又问起侄子宝泉的婚事,舅太姥爷叹了口气说:“姐,得明年了,小麦她爹去年立冬才过世,她是长女,按规矩要守孝一年。守就守吧,也不在乎晚一年半载的,正好等年底分红,俺把南房的炕从新盘盘,再打两样像样的家具,等明年一开春就给他们办婚事。”   “到日子,你得让宝泉来接我,我说啥也要回趟固原村。”   “那是一定,我就你一个娘家人了,还能忘了老姐姐。”   太太又问起侄女宝珍的事。宝珍是舅太姥爷的二女儿,当初本以为攀了高枝,嫁给了公社书记的儿子,没想到丈夫患有狂躁型精神分裂症,生了三个孩子,现在想离婚又离不了,凑合过吧,经常被疯丈夫打的鼻青脸肿,这还不算,有一次那个疯丈夫差点放火把一家人烧死。   一提起女儿宝珍,舅太姥爷就是一脸的愁容。   “姐,这婚离不得,人家说女婿的病是因为婚后两口子闹矛盾得的,不给孩子,宝珍舍不得孩子你说咋整?凑合过吧,公婆对宝珍都挺照顾,三个孩子的吃穿用都是她老公公出钱,你还让人家咋样?”   太太一听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得作罢。姐弟二人又絮叨了一会,末了舅太姥爷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招呼我,“卓玛给你的,打开看看。”   我接过红布袋见上面绣了一朵粉色的荷花还衬了两片碧绿的荷叶煞是精致就问:“这是谁绣的荷花真好看。”   “是小麦绣的,就是你舅姥爷没过门的媳妇。”   “哦。”我把布袋的抽绳打开,往炕上一倒,八个小巧雪白的羊拐排成两列。“太喜欢了,谢谢舅太老爷。”   舅太姥爷见我喜欢,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我就知道你们女娃都喜欢这个,过小年那天队里宰羊,我送了老羊倌一瓶“高粱烧”,他才给俺留下这两付最周正的。”   我们在屋里聊天的功夫,姥姥已经在厨房里做好了饭菜。主食是肉丁滑子菇打卤面,菜品是一盘干豆腐丝拌白菜心,一盘松花蛋,外加一小壶烫得温温的老龙口。 正文 除夕   舅太姥爷兹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吃的津津有味,转眼桌上的酒菜就被他吃得一干二净,姥姥又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他大口吞咽着,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等舅太姥爷用完膳,姥姥已经把准备好的挂面,糖果和一大包衣服用包裹包好,用绳子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再用手拍拍确认掉不下来,这才叮嘱舅太姥爷路上小心,慢点骑。   舅太姥爷,骑着他那辆加重型东方红牌自行车走远了,当他骑回古原村的时候,晚霞已经挂上村口的树梢,天渐渐的暗下来了,外面开始有了零星的鞭炮声。   年夜饭前换新衣,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刻,尤其是爱美的女孩子们,太阳刚落山,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过年穿的新衣服,然后东家转转西家串串,听着阿姨、婶婶们的夸赞,心里比吃了年夜饭还美。   我过年穿的新衣服。这是一件灰蓝色带白色波点的立领罩衣,面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的确凉,前襟下摆处还贴了两个明兜。   这块面料是姥姥在一堆布头中选中的,原本是别人用来做窗帘剩下的,做成罩衣却格外好看。那时候屋里没有暖气,光靠火炕室温还是偏低,冬天要穿棉裤,而且是那种宽腿棉裤,穿上它整个人都显得臃肿笨拙,连走路都迈不开腿,为了好看,我经常偷偷穿条线裤去上学,为此被冻病了也在所不惜。姥姥拗不过我,只好想办法用两条秋裤,中间絮上一层薄薄的丝棉做成有弹力的棉裤,穿在身上又紧绷又暖和,有点像现在的健美裤,外面再套上条深色涤卡裤子,一点也不会显腿粗。   那时候还时兴戴毛线织的脖套,套在棉袄领子上既起到装饰作用又护颈保暖,爱美的女孩子人人都会织好几个换着戴。我就有四五个脖套,比来比去我最后挑选了一条黑色的套在脖子上。家里没有吹风机,我就用线轴卷起发梢,过几分钟打开,发梢就像用电吹风吹过的一样微微向内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我自怜自爱起来,看来美并不完全取决于环境,更重要的是取决于你的内心。   墙上精美的夜明钟显示已经六点半了,这个夜明钟是姨夫卖掉了家里的两个旧花瓶换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两个旧花瓶够买一千个那样的挂钟。老姨把用加班费买的圆桌搬到炕边,姨夫系着白围裙带着白套袖俨然一位像模像样的大厨,隆重地端上年夜饭的第一道菜“拔丝白薯。”   姨夫长得高鼻深眼窝,有点像新疆人,只是体型略显单薄。他是个居家过日子型的好男人,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琢磨厨艺,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劳力,姨夫承担起家里所有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而且从来没有怨言,每天总是乐呵呵的。   “妈,你们赶紧吃,这个拔丝白薯一会儿凉了就拔不出丝了。”姨夫边说边拿过一碗凉水放到圆桌中间。   小涛举起筷子俯身去够盘子里的拔丝白薯,姥姥用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一下,他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姥姥夹起一块拔丝白薯先放到太太碗里,太太说:“我拍粘牙,给卓玛吧。”说着就往我碗里夹,小妹婷儿不高兴了,撅起嘴嘟囔着说:“太太偏心眼,还偷着给姐姐奶豆吃。”   太太被古灵精怪的婷儿当众揭发不免有些尴尬,老姨赶紧解围说:“婷儿,别这么说,姐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好了才能长高个,等你到了长个的时候,太太也偷着给你奶豆吃。”说罢给婷儿夹了一块拔丝白薯算作补偿。   年夜菜陆续地端上桌,一共八道菜,有我最爱吃的溜肉段和烤明太鱼,最后一道是酸菜血肠川白肉,盛在一个大砂锅里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大家都围在圆桌边坐好,姨夫先端起一盅老龙口说:“我先敬姥姥一杯,过了年姥姥就八十了,我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小涛也举起手里的八王寺汽水学着大人的样子,“我祝太太姥姥万寿无疆,住爸爸妈妈身体健康,祝姐姐小妹又红又专。”   我们都被小涛富有创意的祝福语逗乐了。我也举起倒满红葡萄酒的高脚杯敬大家:“咱们一家七口人、五个姓、四世同堂,能生活在一起是缘分,我先敬姥姥一杯,您是家里最辛苦的人,第二杯我敬太太,太太最疼我,隔辈亲亲在心,第三杯我敬老姨、姨夫,谢谢你们对我如同父母,让我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老姨被我说得眼圈都红了,“这孩子,还会客套了,你和小涛、婷儿都是我的孩子,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分彼此。”   小涛用舌尖添着杯子里的汽水看看我又看看他妈说:“妈,姐,你们今天咋地了?怎么像我们老师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老姨啼笑皆非地在小涛的大脑壳上拍了一巴掌,“你个臭小子,等不及了,吃吧。”屋外砰砰两声,不知谁放的二踢脚在我家窗根下爆响,丰盛的年夜饭伴着欢乐的炮竹声,幸福和憧憬在每个人的心中滋生繁衍着。   午夜11点半,屋外的鞭炮声变得密集起来,姨夫带着我和小涛、婷儿到院里放“穿天猴”和“嗞花”。“竹花”闪烁中我看到萧剑秋用竹竿跳着一挂鞭,湘湘手里拿着一根香,战战兢兢地点燃炮捻,双手捂着耳朵躲到她爸身后,一阵噼噼啪啪过后,她一脸得意地从爸爸身后跳出来被赵咏芳拉到一边,将一条红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   “姐送给你的,喜欢吗?”   湘湘低头说了声谢谢,见梅子跑过来就把围巾戴到梅子的脖子上,然后走开了。梅子朝大姐做了个鬼脸,小声说:“姐,人家不稀罕你还往上凑,以后有好东西别总胳膊肘向外拐,我才是你亲妹。”赵咏芳本来有点不自在,被梅子一挖苦,气得脸都红了,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一阵鞭炮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