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长宁三年,冬,大雪将至。 奉天殿内,年轻的帝王伏案批阅奏章。寒风携着朔气,自窗棂间灌进,卷起满室宣纸。烛光摇曳,将那道身影拉长,更显孤寂。 宣纸四散,将立于宁帝身侧的近侍困意驱散,他将地上的纸张一一拾起,躬身道:“陛下,现下已三更了,天上还见雪的踪迹,想来是钦天监此次失误了。陛下不若先回寝殿休憩。” 宁帝微微摆头,道:“再等等罢。” “陛下,不若你先小憩一番,待下雪时,奴才自会唤醒你。可好?”近侍低声道。 “也罢。”宁帝揉揉微痛的眉心,放下朱笔,伏身龙案,未久便沉沉睡去。近侍满眼心疼,他微微叹气,又自外殿抱来狐裘,轻轻盖在帝王身上。而后走出奉天殿,行至望归台上。他望着如墨的夜幕,一时间,思绪万千。 天下人皆知,她死在了当年的那场大火之中,化作灰烬,消散在这天地之间。惟有他,这个向来心明如镜的帝王,依旧不愿相信这事实。每夜,他在这望归台上挂满宫灯,为她指路。不是不愿相信,只是若是就此信了,此生便没有了念想。就算苟活于世,也不过是一副皮囊,行尸走肉罢了。 那个被载入晏国史册的女子,那个最终得以沉冤得雪的女子,她一生传奇,却终究在花灯灿若星河夜,世人举目笑谈时,挥落烛台,在烈火中涅槃。 自天下一统这三年来,年轻的宁帝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创下如画江山。却未及而立之年,便双鬓微霜。宫闱深深,竟无一嫔妃,倒是清冷极了。这帝王之尊,究其根本,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家寡人罢了。 世人皆叹宦官不懂情爱,实是令人悲悯,他却犹觉庆幸。情是这世间最残忍的毒,中毒者,无药可解,却亦不会丧命。情而无果,只会使其余生逃不掉,避不开这无尽的剜心之痛。近侍垂首,微微阖眼,暗叹:娘娘,你真真是害苦了陛下。如若可能,奴才倒是情愿他与你从未遇见,饶是他不能坐拥这盛世江山,亦能远离朝堂纷争,退隐江湖,肆意潇洒。 脸上传来一丝凉意,未久便有水珠滑至颈间。近侍抬首,无暇的雪花自天上飘落,像极了那人清冷的眉眼。尔后,雪花便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近侍转身,推开奉天殿门,朔风自门缝中刮进,雪花亦飞进殿中盘旋,须臾间便消失了踪迹。窗幔随风飞舞,簌簌作响,满殿烛火跳跃。未待他走近,宁帝便已然醒了过来,他双眼惺忪,声音沙哑:“外面可是下雪了?” “回陛下,正是!” 奉天殿内一片死寂,近侍微微抬眸,宁帝双眼似枯井无波,浑身笼罩在一片哀寂之中,仿若下一刻,便会羽化而去一般。他大着胆子道:“陛下,今年是否还如往年那般?” “自然是如此。” “奴才这便吩咐下去。”近侍离开奉天殿时,年轻的帝王依旧坐在原位,望着宫墙之上那片黑沉沉的天空,眼里满是疼惜。他微微叹了口气,心下酸涩不已。 宁帝推门而出时。望归台上早已摆上火炉,酒酿早便温好,是那人最爱的桃花酿。近侍不语,只是自殿中抱出狐裘替他披上,而后便行礼告退。 一簇簇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照得整个晏京明如白昼,却照不亮他的心。一切只因,唯一能照亮他的人,却早已不再了。 “我曾许你盛世繁华,待有朝一日,与你在九重高楼上相携看万家灯火。”宁帝幽幽叹道,“可是,待我坐拥这天下,我的身边,却早已没有了你。”言罢,他仰着头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漫天大雪,吹至眉梢,朦胧间,他好像见她执伞而来,言笑晏晏。 时值深夜,晏京早已没有万家灯火,百姓酣睡在梦中。天地间仿若只余他孑然一身。他一声长叹,在这寂夜中传向天际。 晏京一片寂然,惟有无尽的风雪与他为伴,直至醉眠。 正文 第一章 北临五十四年,冬,南韫扰乱边界,临丰帝闻之震怒,连夜召集文武百官前去金銮殿商讨应对之策。 “区区弹丸之地,竟敢犯我泱泱大国,实是可恼!众爱卿有何见解?”临丰帝居于龙椅之上,俯视百官,不怒自威。 “陛下天子之威,岂容南韫这总角小儿放肆。若是此次不给那南韫些颜色瞧瞧,他日定然愈发猖獗。微臣以为,陛下须当即派兵前去边界平息此乱,大挫南韫锐气。”丞相出列,躬身道。 “苏相所言甚是,只是不知,爱卿可有何人选?护国大将军晏铭此番身子抱恙,缠绵病榻两月余,至今未见好转。他此次定是不能领兵去前线。”临丰帝面露为难之色,只是,眼底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语气哀哀,倒是副好君王的模样。 “微臣以为,晏将军之子晏殊年倒是不二人选。”丞相朗声道。 “这怕是有些不妥。晏殊年资历尚浅,怎可担此大任?微臣以为,还是另派他人为好。”沐乾出列,与丞相对峙于两侧,道。沐乾乃晏铭昔日的门生,对他自是心存敬重。官场诡谲多变,他又岂会不知?晏铭功高震主,临丰帝早便存了削权之心。加之晏殊年乃凤毛麟角之辈,他日必能成一番大业,倒真成了临丰帝的心头大患。如今南韫来犯,临丰帝又岂会错失此等良机? 丞相笑道:“沐尚书怕是多虑了!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晏殊年他年纪轻轻便满腹经纶,且师从于北临第一剑客鬼宿,武功卓绝。又得晏将军真传,精通战术。如此人才,不用岂不可惜?待有朝一日,晏将军驾鹤西去之时,也须得这晏殊年子承父业,为国效忠。如今使其多历练一番,岂不更好?”身后百官颇为赞同,俱随声附和。 这番话将沐乾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晏将军膝下只有一双儿女,且晏家那位小姐向来身子骨娇弱,若晏殊年在战场上出了何事,恐怕…… “沐尚书无须多虑,晏殊年的才能世人都瞧在眼中,上战场于他而言,又岂是难事。且晏将军一生精忠报国,朕相信晏殊年定也是忠义之辈,国难当前,他自是不会坐视不管。”临丰帝既已如是说道,此事便毫无回寰的余地。沐乾也只得就此作罢。 临丰帝亲自拟旨,封晏殊年为征南主帅,又从晏家军中抽调三万余人,同绿柳营组成征南大军。即日动身前去边境。圣旨拟好后,便有宫人匆匆前往晏府宣旨。 晏铭身子本已羸弱不堪,听闻有宫人夜半前来宣纸,只得自榻上起身,在管家的搀扶下,步入前庭,在雪中等待宣旨宫人的到来。前来宣旨的宫人对晏铭亦是颇为敬重,见他身子不好,宣旨后不再耽搁,便匆匆离去。 太子得知晏殊年即将前往边境,欲离宫前来晏府,与之相见。奈何未曾踏出东宫,便被临丰帝派来的宫人唤去了乾清宫。 “父皇,你唤儿臣前来可有要事?” 龙案前的临丰帝一脸恨铁不成钢,道:“你乃太子,北临日后的九五之尊,怎能一听见臣子的消息,便巴巴地离宫?众世家子弟私下皆传,你与那晏殊年有断袖之癖。” “三人成虎,我等自是有口难辩。父皇若无要事,儿臣便告辞了。” 太子正欲离去,却听得临丰帝道:“胡闹!今日,你休想踏出皇宫一步!” 还不待太子出声,临丰帝便下令道:“来人呐,将太子送回东宫,若太子踏出东宫一步,朕便斩了你们的脑袋!” 太子被挟着回到东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半晌,才安静下来。他书信一封,遣心腹前往晏府,交由他心心念念之人。 正文 第二章 次日清早,晏府外,大雪纷纷,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素色。 少年一袭银色戎装,立于马上。虽面容清丽,颇显秀气,但微微上挑的眉峰,眸色坚定,倒也衬得他英姿飒爽。 晏铭身披狐裘大衣,在管家的搀扶下,费力地拄着虎头杖,强撑着一口气从榻上起身,亲自出府送行。其身后是晏府的一众仆役,俱是眼含热泪。晏铭身旁,是一个位女子,浑身裹得倒是严实,只余下一双澄澈的眸子露在外面。她由婢女搀扶着,身子微微倚在婢女身上,一瞧便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此番前来接晏殊年的宫人,见状尖着嗓子道:“晏老将军感染风寒,久治不愈,晏小姐又自小便身子娇弱,此等严冬实在是不宜出门。晏少将军不若早些动身,以免老将军与小姐冻坏了身子。” “阿……年,”晏将军一脸愧色,低语道,“你阿姊身子骨弱,他日,整个晏家皆须你来守护,是以,你定要平安而归。”身旁的管家闻言,泣不成声。 “阿爹,你且放心,儿臣定会平息战乱,护北临百姓,平安归来。”马上的少年声音虽稚嫩,却尤为坚定,惟有他紧握缰绳的手,透露出他的隐隐不安。前些日子,侍女莫聆前去相国寺替他求签,高僧替他占了一卦,那卦上只余十字,道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一去,究竟是福是祸,亦是不得而知。 晏小姐在丫鬟的搀扶下行至马旁,自袖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高举着交予晏殊年,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阿姊,家中之事,如今便须得你多多照料。保重身子,照顾好阿爹,待我归来。”晏殊年收下匕首,将其置于腰间,温声道。女子并未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应下了。 “时辰不早了,晏少将军还须得尽快动身罢!”宫人尖声道,这声音犹如瓦片划过水缸般刺耳,着实令人不喜。 漫天飞雪,少年策马转身,迎着城门而去,须臾之间便消失在风雪之中。只余雪上的马蹄印延伸至远方。那宫人见状,便当即告辞,回宫复命去了。 晏铭抬眼望着风雪之中的帝阙,仿若是蛰伏于暗处的野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心气受阻,整个人摇摇欲坠,喷出一口鲜血,在皑皑白雪之上分外醒目。 “阿言!”一声轻呼,他便身子一软,倒在雪上。 “阿爹——”女子见状,焦灼地喊道。这声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泠泠,倒是带有一丝沙哑。 众仆役见状,急急上前,与管家一同将晏铭抬回屋内,又急急出府寻来大夫。 暗处,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闪过。正值晏府手忙脚乱之际,倒也未曾被众人察觉。黑影匆匆步入一处宅中。 “你可曾目睹他将那药饮下?”暗处之人冷声道。 “回禀大人,小人确是亲眼所见。且他方才因气血攻心吐血,我见那血中隐隐有黑色,想来此毒已渗入他五脏六腑,已是药石无灵。瞧那模样,怕是今冬也熬不过,便会撒手人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届时,大人何须有所忌惮,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小厮谄媚道。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嗬,老夫并不愿屈于人下,老夫要的是这整个北临!”阴风飘过,这话更显得阴森无比。 那小厮听罢此话,神色骤变,片刻间便又谄笑出声:“大人说的极是,这皇位也理应由大人这等英明神武之人来坐!小的愿誓死追随大人,望大人成全!” “你这小厮办事倒是牢靠,甚合我心,你且上前,我有赏于你。”那人自帘后走出,笑着朝这小厮招手。 小厮闻言,喜不自胜,急急上前,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把长剑便穿心而过。小厮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把长剑,又抬眼死死盯住来人,道:“你……”一张口,那血便从喉间溢出,似有喷薄之势。 “尔等小民,毫无忠信可言,连自己的恩人亦会背叛。你以为,如你这般人,本相会真心相待?实在可笑!”那人自袖中掏出手帕,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将这手帕丢在小厮跟前,冷笑着说道。 那小厮心有不甘,却终究无力地合上眼。 “来人,将这人拖下去喂狗。” “是,丞相大人!”话音未落,便有两侍卫自暗处走出,架着那尸首离开。 正文 第三章 晏铭微微转醒,好生费力地坐起身来,半倚在榻上,幽幽道:“阿年,你阿姊她,唉……” “阿姊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阿爹需一切宽心,好生静养即可。”立于床畔的羸弱少年道。 “为父征战四方,戎马一生,护北临苍生免遭流离之苦。为父无愧于北临,无愧于百姓,唯一心存愧疚的人,却是自己的女儿。” 少年眼中尽是愧疚之色,幽幽道:“若非我,阿姊又岂会这般?阿年本不该存活在这世上,阿爹与阿姊便不会这般为难。” “这又岂是你的过错?”随着一声叹息,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世人皆道护国大将军晏铭好福气,戎马一生,深获圣恩,甚得先帝宠信。结发妻子早逝,他此生未再续弦,但养育的一双儿女,却是人中龙凤。 当年,他的长女晏殊言在临丰帝寿宴上一舞惊鸿,惊艳了四座。晏殊言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引得皇室的贵胄子弟朝思暮想,茶饭不思。那些世家子弟纷纷向她下帖,邀她外出游湖赏花,她亦是一一婉拒,却令那些人更是死心追随,甚至扬言非晏殊言不娶。世人皆道,晏殊言如此出尘卓绝,寻常男子自是配不上她,定然是入宫当娘娘的命。即便她素来深居简出,她的倾城之貌与不匪之才亦向来为外人所津津乐道。 再说他的长子,即晏殊言的胞弟,晏殊年。他自小便师从于北临第一剑客鬼宿,武功卓绝。且满腹经纶,文采斐然,深得临丰帝赏识,后成为太子侍读,与太子交好。且他生得仪表堂堂,待人亦温润有礼。宫中的公主,深闺的千金,早便对他芳心暗许。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传闻之中那德艺双馨的晏殊言与文韬武略的晏殊年实则为晏殊言一人所扮,真正的晏殊年常年在深宅大院之中,不甚外出。此事的缘由,倒是有了些年头。 当年,晏铭凯旋而归,带回一名女子。此女便是晏殊言与晏殊年的母亲,白妗。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只知晓她当年在战场上救过晏铭一命,后与晏铭相爱,同他回了北临国。晏铭与白妗成亲后不久,白妗便有了身子。然,东垣国来犯,晏铭便领兵去了前线杀敌,保家卫国。那日,他班师回朝,刚至京城,便接到白妗早产的消息。他匆匆赶回晏府时,白妗正在生产,生下一双儿女后,白妗便撒手人寰。而晏殊年,却在母体中带毒,一生下来便几欲夭折。好在晏铭手下能人众多,才堪堪保住晏殊年一命。虽是保住了命,但晏殊年的身子格外羸弱,自小便是泡在药中长大。晏铭当年向白妗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白妗逝后,他便发誓此生绝不再娶。晏殊年体弱,难以担起守护晏府的重任,是以,这重担便悉数托付于晏殊言身上。 自晏殊言三岁始,晏铭便让她拜鬼宿为师,习武艺,又请来夫子教习学问。年岁再长一些时,又聘来嬷嬷教习她琴棋书画。而晏铭最为愧疚的是,晏殊言比同龄的孩子更为早熟。鬼宿历来严厉,便是习武的男童,亦偷偷抹过数次眼泪,晏殊言恁是一滴眼泪也不曾掉过。且寻常女子又怎会受得了个中苦楚:三伏天时日中习武,隆冬时雪里打坐,寂寂深夜秉烛温书。她咬牙坚持了下来,不哭,亦不闹。 “明日,你便动身前往慈安寺,切勿抛头露面。我便对外宣称生母忌辰将至,阿言前去斋戒,顺道为家弟祈福。”晏铭沉声道。 “阿爹为何这般着急?”晏殊年不解。 “太子与你阿姊,唉!还有半月便是太子的寿诞,皇后定会邀你阿姊入宫,届时自是难以推辞。你性子纯良,自是不会虚与委蛇,便是有太子帮扶,亦难逃宫闱中的阴私之计。若身份之事被瞧出端倪,这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好在本国历来重孝悌,以此举脱身乃是上上策。” 晏殊年道:“一切听从阿爹安排。” 晏铭微微阖眼,听着窗外落雪之声,轻咳一声,道:“今冬分外严寒,我总生出不详的预感。” “孩儿亦感如此,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不知,是否与我晏家有关。” 一声轻叹,消散在朔风之中。 正文 第四章 行军半月有余,征南大军才至边境。南韫气候适宜,不似北临京都那般严寒刺骨。虽是冬季,树木仍葱郁如车盖,入眼处还可见零星的野花。 晏殊言率领大军寻了处易守难攻的山岗作为营地,南韫大军在六十里开外的旷野上,从上望去,黑压压一片,仿若天边的黑云。众将士在外扎营安帐,炊烟袅袅,那是次所的火头兵在备晚膳。 晏殊言一人独坐于帐中,凝视着掌心的玉玦。 今日是临钰的寿诞,若是往年,她定会受邀入宫,以本来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为他祝寿。奈何今年,她身在前线,连份贺礼也不曾备下,更未与之道别。 临钰曾向她许诺,待明年开春,便向陛下请旨,娶她为妃。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宫的纷争,她又岂会不知?待临钰继承一统,登基为帝之时,必定也坐拥后宫三千粉黛,而她,不过是寂寂宫闱中的一人罢了。其实,她所盼的却是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与子泛舟湖上,把酒临风,不问世俗间烦忧之事,肆意潇洒! 然而,她终究还是应下了。只是,转念一想到晏家,她又是一声长叹:自己若是与临钰成亲,晏家又将何去何从?她其实不该这般自私,只念着自己。 有人端着膳食自帐外进来,晏殊言无须抬头也知晓,来人是她的心腹,莫语。他一脸正气,剑眉星目,倒是生了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只是其周身所散发的寒气令人望而止步。莫语的视线从那玉玦之上飘过,不经意间低垂下头,神色黯淡。待他抬眼时,那抹黯然早已不见了踪影:“主子,请用膳。” 莫语自小便守护在她身边,作为她的死士,自是知晓她身份的秘密。且他向来忠义,是以,她倒是不曾担忧莫语会背叛她。晏殊言将那玉玦挂回颈间,抬眸,淡淡道:“先搁着罢。” “主子,你与太子……”莫语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晏殊言的眼神制止。他只得将膳食置于案上,而后悻悻告退。 晏殊言又何尝不知,她与临钰的亲事,定是困难重重。阿爹虽无雄心壮志,本是心系苍生,可如今亦是大权在握,算得上是权倾天下。临丰帝早便心存戒备,定然不会令晏家人入主东宫。临丰帝真正属意之人,实是苏丞相家的嫡女,苏皖。便是临钰执意娶她,她也不过是侧妃之位,更是临丰帝用以牵制晏家的棋子。只是,若那时她的身份被揭穿,她连当棋子的机会都不曾拥有。晏家,再无后路。 用完膳不久,各将领便聚于帐中议论军情。此番南韫的主帅是号称“南韫战神”的拓跋铮。论起拓跋铮,晏殊言对他还存了几分印象。 多年前,南韫还未曾崛起,只是一小国罢了。而北临地大物博,国力自是强盛。当年,南北交战,南韫战败后,为表诚意,便遣来质子。同质子前来的,便是这拓跋铮。她与那质子鲜有交集,倒是与拓跋铮见过几面,而后,便有了印象。倒不是因他的倾城之姿,乃是因他心中谋略,非常人所及。她当初极为不解,拓跋铮此等人物,怎会心甘情愿地追随南韫质子这样的纨绔。只是日后,当她得知南韫质子登上皇位之时,才恍然大悟,他的心计,才真真是无人能及。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看错人。且他登基之后,仅用三年时间,便使得南韫变得如此强大,隐隐有赶超北临之势。是以,这二人的城府与计谋,倒真是不容小觑。 首次出征,便遇上此等强敌,倒不知是福是祸。这场战争,着实有些难辨输赢。南韫有拓跋铮这战神,战术出神入化。而北临,不遑多让,有身经百战的晏家军,实力自然亦不容小觑。晏殊言所想,确是如此。这场战争持续月余,双方都有折耗,倒真未瞧出哪方获胜的希望大些。 晏殊言在这月中虽未受重伤,但亦是轻伤不断。好在身便有个知心的莫语,这身份之事才未能泄露,被旁人知晓。 与此同时,一封战报自战场快马加鞭送至南韫帝宫。金銮殿上的帝王看着战报,脸色霎时便阴沉了下来。近侍大着胆子斜睨了一眼那战报中所写,便暗自不解。这北临的晏殊年虽盛名在外,却不及其父,与拓跋将军相比,也实是不足为患。陛下的脸色怎会这般不好。更令他不解的是,陛下读罢此信后,匆匆将朝中之事打点完毕,便连夜离开帝京。这倒真是难为了他,须得易容成陛下的模样,瞒过百官,还得与后宫周旋。 北临驻营之地,有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僻静的一隅低语。 “那晏殊年身旁跟了个大冰块,膳食之事未曾假借他人之手,便是受伤,也不曾召军医前去瞧伤,着实无从下手。”一人低声抱怨。 “莫非,他早已识破我等的计划?” “并非如此,许是他历来谨慎。若是他将我等识破,那冰块怕是早便对我二人下手,又岂会按兵不动,任由我们这般行事?” “既是如此,接下来可有何计划?若是无法完成任务,我便不能活着回去。且家中老小俱在大人手中,生死未卜。”一人声音中有明显的焦灼。 “切勿心急,坏了大计。南北战事久久不结束,我们便有的是机会。再等等,他总会有疏忽的地方。” 正文 第五章 南韫与北临休战三日。 这晚,晏殊言屏退莫语,独自出了营帐。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是她的生辰,亦是母亲的忌日。山岗附近有处断崖,倒是处僻静的地方,她便踱步前往。行至崖边,望着夜空中那皎皎明月,在这寂夜中更显凄凄。心下怅然,不知京中的家人可还安好?她摘下一枚树叶,放至唇边。曲调婉转,又带有一丝喑哑,若有闻者,几欲令其落泪而不自知。半晌,曲调声戛然而止,晏殊言未曾转过身,只是冷声道:“谁?” 一柄利箭破空而来,她眉峰蹙起,急急闪身,这才堪堪避过这致命一箭。那利箭穿透树干,箭尖在月色下闪耀着幽蓝色的流光,看来是淬了剧毒。她本想着在营地附近,许是不会有何变故,是以,未曾携一兵一卒。谁料竟生出此等变数。 她环顾四周,自暗处走出十余人,脚步声微不可闻,许是高手无疑。皆着夜行衣,手执长剑,向她逼来。 晏殊言自腰间抽出宝剑,银剑飞舞,宛若流光。幸在她剑术了得,才堪堪应付这些高手的攻势。 莫语本就不曾放心,便在远处跟着她,听闻动静,匆匆执剑赶来:“主子,你先回营地。”莫语挥剑,挡住黑衣人的攻势。却被晏殊言的状况分了心,被一黑衣人划破手臂,霎时血流如注。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先去营地搬救兵。”晏殊言道,不肯离去。莫语的功夫不及她,若是将他留在此处,后果自是不言而喻。出征前,她答应了莫聆,要将莫语平安带回北临,此时又怎会容他犯险。 “主子,你肩负着晏家的兴衰,是以,你现在必须离开。莫语自有办法。”莫语坚决道,一面掩护着她的去路。一面趁黑衣人不备,丢出信号弹,白光冲上夜空。晏家军见此信号,便知晓她有难,自会匆匆赶来。 晏殊言见他如此,便只得离去。那黑衣人见她欲离开,登时便向她涌来。一路上,利箭自她身侧呼啸而过,她看着那一道道闪过的幽蓝流光,饶是上过战场杀过敌,亦被惊出一身冷汗。黑衣人穷追不舍,又有人拦截回营地的去路,无奈之下,她跑至一处断崖。崖边的石块掉落,好半晌才听见落水声。 崖下有河,名曰黑河。正值汛期,河水湍急,落水者十之八九不得还。旁有密林,方圆十里,遍布瘴气,林间猛兽出没。便是连猎户也不敢贸然而进。这处地界甚是危险,是以村民外迁,现今并无百姓居住。既无利益,各国自是不愿管辖,便成了一处独立于各国之外的蛮荒之地。 她立于崖边,与莫语遥遥相望,居中的黑衣人拉弓相向,蓄势待发。她俯视着山道上闻讯而来的将士,心中却是平静,超乎了生死。 “可是南韫的人?”她开口,语气淡然,却教人心坎惶惶。 来人面上无丝毫表情,除却杀意,眸中并无其他感情。寻常人便是有杀气,亦不会这般浓烈,除却皇室豢养的死士,便是江湖上的杀手。而寻常杀手又岂会有这般好的身手,来人应隶属于阎罗殿。阎罗殿杀手武艺高强,甚少任务失败,是以,少须得千金方能雇来。拓跋铮的为人,她倒是清楚,不会干这等事。那么,便只有一人了。 “丞相大人果真是腰缠万贯,为了在下区区一条性命,竟舍得雇阎罗殿众多杀手。只是不知,若是阎罗殿的杀手此次任务失败,丞相大人会不会记恨?”晏殊言笑得风轻云淡。 利箭迎面而来,原是那黑衣人松开了弦。力度之大,须臾之间便可取人性命。晏殊言纵身一跃,转瞬之间,身影便消失在山崖之上。空中传来她的声音:“今日之仇,他日必报。阎罗殿,我便留你再猖狂些时日。”声音寒冷如来自地狱中的恶魔,令阎罗殿的杀手亦惊惶不已。 那黑衣人冲至崖边,却望不清崖下的形势,入眼一片漆黑。好半晌,才传来落水声。一众杀手皆不识水性,不敢贸然而下,只得愤然转身。一队晏家军已赶到,断崖处又是一番厮杀。 正文 第六章 南韫虽不比北临那般严寒,气候倒也算是温和,但隆冬时节的水,依旧冷得刺骨。晏殊言落入水中的刹那,曾经的记忆,便像这汹涌的河水一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晏殊言这辈子,曾经最畏惧的,便是这水。当年,若非临钰舍身相救,她怕是早已成为深深宫闱中的一抹冤魂。也幸于此事,倒让她与临钰结缘,坦诚以待。 当年,阿弟虽年幼体弱,却文采斐然。小小年纪,便对国事颇有一番见解,幸得临丰帝赏识。是以,临丰帝便下旨,封阿弟成为太子侍读,日日进宫,同入国子监。阿弟这般年幼,便得此殊荣,一时之间,那些个世家子弟莫不皆是艳羡不已。 那日,阿弟如往常入宫,她在阁楼绣花。绣针扎破她的手指,是以,她心中隐隐不安。果不其然,不多时,便有宫人前来晏府传话:晏殊年危在旦夕。阿爹与她急急入宫,才得知事情缘由。原是阿弟食了宫人送来的桃酥,却因此中毒。这毒并不常见,连太医也束手无策,且毒性甚烈,阿弟只余了一口气尚在。 临丰帝立于一旁,见着阿爹,面带愧疚之色道:“爱卿,朕有愧于你!本见爱卿之子是可造之材,便让其入宫侍读,对太子亦是有益。不曾想竟会发生此事……”阿爹满身心都在阿弟身上,并未发觉有何异样。她当时离得远了些,又是初见九五之尊,心存敬畏,便一直偷偷打量着临丰帝。是以,她看清了临丰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心中惊骇不已,一时不察,竟跌倒在地。 临丰帝偏头俯视着她,道:“晏家小姐可是有何不适?是否需要太医瞧瞧?” “多谢陛下关心,臣女只是见舍弟如此,一时间忧虑不已,并无大碍。不曾想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她叩首道,将眼中的情绪悉数掩去。 如此不卑不亢,进退得体,临丰帝亦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好半晌,临丰帝才道:“无须多礼,晏家小姐起身便是。” “多谢陛下!”她从地上起身,立于一旁。一身着玄色四爪蟒袍的少年行至她跟前站定,她抬眸望向他。少年眉清目秀,宛若璞玉,温润地开口,声音泠泠,宛若琴音:“晏小姐莫要难过,殊年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言罢,握住她的柔荑,温尔一笑。 那亦是晏殊言初见临钰。之前便听人提起,道是太子品性温良,将来确是一代明君。如今得见,果真是传言非虚。她颔首行礼,低声恭敬道:“多谢太子!”心中却有别样的情愫悄然而生。 临丰帝本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阿爹又是忠君之人,岂会对他有所不满?只是将阿弟匆匆接回晏府,派人去寻神医来。神医老人脾气古怪,不喜官场之人,好在晏家先辈与之交好,晏家若有难,他倒是愿来相助。但他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时却恰在京中,好在阿弟福大命大,撑着一口气等来了神医,勉强得以续命。但自此身子愈发虚弱,竟连闺中千金亦比不得。 临丰帝将此事交予大理寺彻查,却依旧未曾抓到幕后凶手,那送膳食的只是浣衣房的宫人,后被发现在寝居中自缢身亡,此事便再无线索。她知晓事情并未如此简单,定与临丰帝相关。宫中阴私之事,她也曾听闻些许,朝堂更甚于此。阿弟体弱,且心性纯良,并不适合朝堂宫闱。 这夜,她来到阿弟的卧房。他虽得神医搭救,但至今未曾醒来,苍白着脸躺在榻上。阿爹候在一旁,面容颓败。她咬咬牙,对着阿爹道:“阿爹,我想代替阿弟入宫。” 阿爹听罢,呵斥道:“胡闹!宫中之事,岂如你所想那般儿戏?” 她早知阿爹会如此,便将道理娓娓道来,连阿爹亦是无法驳斥,只是心惊女儿竟将朝中之事看得如此通透。若身为男子,他便能放心的将晏家托付于她。奈何…… “阿爹十五岁便上战场,战无不胜,深得先帝宠信,赐护国大将军之殊荣。奈何先帝驾崩,临丰帝即位后,对阿爹颇为忌惮,自是须将阿弟放在宫中监管才得以安心。是以,若此次阿弟身子好转,届时临丰帝定会再将他召入宫。而晏家军,是阿爹一生的心血,更是临丰帝的心头大患。阿爹虽一心为了北临百姓出生入死,可临丰帝向来多疑,阿弟的身子又如此,日后怎能肩负起保护晏家军的重担?是以,如今除了女儿,再无旁人能全心全意守护晏家。” 阿爹听她说罢,凝视着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阿言,我本是想予你姐弟二人如常人那般平凡的生活,奈何……” “阿爹忠义,自是旁人所不能及。女儿既有此意,便心意已决,望阿爹成全。” 她的脾性随了阿爹,既认定一事,便不会轻易放弃。是以,阿爹虽是无奈,终究还是答应了。 阿爹与北临第一剑客鬼宿交好,她幼时便得此机会师从于他,习剑术。教习的夫子博文广识,她耳濡目染,文采自是极好。朝中之事,她此前常听得阿弟提及,倒也有所见地。加之她与阿弟是双生子,容貌自是极像,她扮作男装,倒是无人能识破。 且太子温润,与她交好,寻常世家子弟因她深得太子宠信分为嫉妒,却又不敢造次,生怕太子降罪。 正文 第七章 那日,乃临丰帝寿诞,百官进宫庆贺。她以阿弟的身份随阿爹入宫,而阿弟则借她之名托辞身染恶疾不曾前去。百官皆道,晏殊年真乃上天庇佑。当日,他食下奇毒,本命不久矣。若是寻常人,早便一命呜呼。他倒好,不仅醒了过来,这身子,亦不比此前那般虚弱了。 晚宴持续至深夜也不曾结束,太子于宴中先行告退,临走前在她耳边低语,道是有稀奇的物什赠予她,让她出宫前寻机会去东宫一趟。 虽她此前已是多番入宫,却向来是呆在国子监中,甚少去东宫,自是识不得去东宫的路。她在御花园中兜兜转转,面带愁容。今日临丰帝寿诞,宫中当值的的宫人本就不多,这御花园中,尤为冷清,竟寻不得宫人询问。 此时,一宫人走上前来,福身对她道:“晏世子,太子殿下知晓你不识去东宫的路,便差奴婢前来,为你带路。” 她不觉有异,便巴巴地跟在那宫人身后。那宫人本在前面带路,半晌止住脚步,回身恭敬道:“太子殿下见你许久未至,怕是恼了,奴婢带你走近路,晏世子意下如何?” 她想来也是,临钰这天之骄子,若是让他等久了,确是会恼,便欣然同意。殊不知,那宫人将她带至一座偏僻的宫殿附近,须臾之间便不见了身影。此处颇为破败,宫殿之中亦是些断壁残垣,着实荒凉。在这朱色高墙琉璃瓦的皇宫之中,实在是显得格格不入。 入眼处是一片湖泊,在这冬夜中,竟生出萦萦寒气。她在湖畔踱步,借着月光,辨别来时的方向。谁料,一双手伸至她腰间,猛地一推,她便失去重心,“扑通”一声便掉入湖中。 此处如此偏僻,应是冷宫一隅,平常本便少有人来,何况今日? 湖水冷若寒冰,她又身着皮裘,遇水便更显厚重。且她本就不会凫水,此番一来,不曾呼救便直接沉入水中。寂静的夜中,皎洁的月光在湖泊上洒下银色光辉,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闪耀着光芒。看似美好,实则却蕴含着死亡的气息。 她费力地在水中睁眼,企图抓住头上的那一顶明月,心中忧虑万分。自己若是死在宫中,届时,自己的真实身份定然会被发现。此番一来,晏家定难辞其咎,将会面临牢狱之灾,抑或是,更为严峻的形势。 立于湖边的那道人影,她看不真切,只隐约知晓是个衣着光鲜世家子弟。那人叉着腰,见她这般狼狈,笑得畅快无比:“晏殊年,这水中的滋味如何?” 这声音,晏殊言自是万分熟悉的,是苏相的儿子,苏成。此前,她与苏成确是结下了梁子,令他在一众世家子弟面前失了颜面。只是她不知,他竟这般怀恨于心,竟欲借此机会朝她下手。苏成平日里本就嫉妒她深得太傅赏识,又得太子宠信,再加之此前韫彧之一事。如今,他自然是乐见她此等境遇,立于岸上袖手旁观。 苏成见晏殊言似无力再挣扎,狠声道:“晏殊年,休怪我无情,这都是你自找的!你能不能活下去,便听天由命罢!”言罢,转身加快脚步,匆匆离开此地。 视线愈来愈模糊,窒息感愈来愈强烈,她真的害怕,下一瞬,她便再也无法睁开眼。再无机会看阿爹舞剑时的飒爽英姿,再无机会看阿弟听她讲坊中趣闻时的纯良笑容。这世上,还有太多,她无法割舍,不能割舍的东西,包括晏家那一百多条无辜的人命。 透过湖水,她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跳进这满湖寒水中,朝她奋力游来。那人一把将她拽出水面,托着她游向岸边。 乌云蔽月,夜色更为暗淡,冷宫中本便少有灯火,此刻四下已是漆黑一片。她费力地睁开眼,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那人挽起她的袖子,端详着她的手臂。那人的嗓音有丝喑哑,许是将将在水中救她时受了寒,那声音带有一丝笑意:“果然是……”尔后,那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朝她道:“你现下如何?可有无大碍?” 她咳了几声,咳出了水,缓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感激道:“多谢,今日之恩,他日一定报答。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并未答她所问,只是轻笑道:“滴水之恩,确是应当涌泉相报。我想,这救命之恩,确是应以身相许。你道是如何?” 她思索而道:“这倒是不能如救命恩人所愿。晏殊年乃男子之身,委实不能与男子结亲。若阁下不嫌弃,良田、珍宝之物,我倒是能拿得出手。” “一介男子,为何还在手臂上点朱砂?莫非是你晏家的家风如此?”男子调笑道。 晏殊言见自己的身份教人识破,心下惊骇不已,正思索对策之际,听得男子又道:“这般,日后你嫁与我,我便替你保守秘密,可好?” 晏殊言一时无言,男子便腆着脸皮继续道;“女子向来对婚嫁之事羞赧,但你未曾拒绝,我便当你是应下的意思。既如此,他日,我下聘之时,总得有个信物吧!”说罢,男子便伸手解下她颈间的幽蓝琉璃珠,放于怀中。 “那是我娘的遗物,你将它还来!”晏殊言挣扎道,奈何头愈发昏沉,四肢无力,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既是你娘的遗物,于你而言,定然是弥足珍贵。这般,我将我的玉玦交与你,日后我们成亲,我自然将它还你,可好?” “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如何应下?”晏殊言道。 “晏晏,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记得我的承诺便好。待我日后君临天下,定以江山为聘,许你一世安乐,可好?”他在她耳边低语道,仿若魔音,令她再也记不得后事如何。 醒来之时,她发觉自己身处东宫,临钰在一旁看着她,面色微红。 “太子殿下,将才是你救了我吗?”她开口道,声音沙哑。 太子的脸色微凝,半晌才道:“是我。” “太子,你……” 正开口,却被临钰打断:“晏……小姐,今夜我虽救了你。你的清白却也算是被我毁了,日后,我定会向父皇请旨,娶你为妃,护你一世。” “太子,其实……” “你将才落水,感染了风寒,现下自是需静养方可。身份之事,你无须担心,我自是知晓应当如何。至于苏成,我已经惩罚了他。我已吩咐宫人将你落水之事告知晏将军,今夜你便留于此处,好生休养。” 她躺在东宫的塌上,握着颈间多出的那枚玉玦,望着床幔,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回到晏府,阿爹便为她请来熟知水性的渔家女教习她凫水。也因着此事,她与临钰,才算是结下了一段缘。 正文 第八章 黑河现下正值汛期,水流自是湍急不已,若是寻常人落入河中,定是有去无回。好在晏殊言随渔家女习水,增了一番见识,如今水性倒是极佳。落入水中不久,她便寻到一根浮木,借着那根浮木在水中漂流,这才得以求生,只是满身淤泥沙,着实狼狈。世人皆道晏殊年是那九天仙人挥毫而出的男子,酌墨为发,神木为骨,自是天水风流。如今这等模样,若是被人瞧见,倒真是教多少女子碎了芳心。 待她及岸,早已精疲力竭。密林幽森,传来野兽此起彼伏的嚎叫,倒真是应景。手臂在此前的打斗中负伤,血流不止。她急忙撕下一块衣袍,勉强将血止住,以免杀手循着血迹追来。林间树木繁茂,几欲蔽月,借着那影影绰绰的光,她避开野兽,在林间穿梭。 臂上的伤口犹如万千蚂蚁噬骨,令她心口发疼,仿若有人拿着针戳她的心窝一般。且正值夜半,林间更深露重,使她头昏脑涨,四肢亦渐渐无力,额间尽是冷汗。晏殊言又走了片刻,这才停住脚步,倚着一颗巨树微微喘气。 附近传来一丝轻响,虽几乎微不可闻,但她此时犹如惊弓之鸟,在这林中是草木皆兵,自然听闻了动静。这声音不似山间生灵在夜中穿梭之声,更像是高手的脚尖轻轻掠过叶上,花叶摇曳之声。佩剑早已丢失,不见了踪迹,身上只余下临走时阿弟赠她的那把匕首。她轻轻抽出匕首,握在手心,躲在这棵巨树之后。目光如炬,宛若隐匿于黑暗之中的豹,紧紧凝视着猎物来时的方向。仿若下一刻,她便会撕碎猎物的脖子,尝到鲜血的甜美。 好半晌,那人才悄无声息地才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他虽身着玄衣,却并非夜行衣的样式,应该不是苏相遣来的杀手。来人四处张望,看这架势,应是来寻她的。树木葱郁,林中月色淡薄,她虽会些武艺,内力却是不足,是以,并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知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她并未贸贸然出声,而是屏住呼吸,隐藏自己的气息,使自己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她听得那男子微微的喘息,直到那人走近,她才如鬼魅一般自树后闪身而出,咬咬牙,忍住手臂的刺痛,握着匕首就朝来人刺过去。 想来此人武艺极高,饶是平日里,自己也并非他的对手,遑论此时她已受伤。来人轻而易举地化解她的攻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反身一带,须臾之间便已将她擒住。她脚下生风,向后一勾,朝那人的小腹踢去,亦被他轻易化解。谁料却因此牵扯到臂上的伤口,疼得她霎时面无血色。 “来者何人?”她的双手被反剪于身后,背对来人。饶是她此刻已精疲力竭,她亦用冷冽的语气将那抹脆弱掩了去。若非她靠着一股意念坚持了下来,怕是早便失去了意识,倒在这寂寂山林,不知归处。 来人并未开口,只是一把将她拥在怀中,一股淡淡的湖墨香萦绕在鼻间。怀抱温暖,像极了当年的那个拥抱。那个岁暮天寒的寂夜,那抹奋不顾身向她游来的身影,那句承载着秀丽江山的情话,那,是她年华中最柔软的记忆,是她割舍不断的情缘。 “临钰,是你吗?”她不由得阖眼,声音软糯,言语间是女儿家的柔情。 来人环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未曾答话。 她转念一想,却道是自己将才魔怔了。临丰帝向来器重临钰,怎会让他来前线?更何况,临钰的武艺乃宫中禁卫所教,还不及自己。只是,来人究竟是谁?她微微挣扎,却丝毫不起作用。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间,便有鸟兽惊起。看这架势,必是有大批人马朝此处赶来。晏殊言脸色一凝,此番前来的杀手实力不亚于之前那一拨,且数量更甚之前。 她早已精疲力竭,神色倦怠。这次,恐怕再也不能全身而退了罢。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来人松开对她的钳制,一把将其抱起,在她还未来得及回神的刹那,朝密林深处掠去。被他拥在怀中,看不见面容,只瞧见那一双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怀中温暖,竟让她生出一丝倦意。 耳畔传来利箭的破空之声,那人拥着她在箭雨中飞奔。一声闷哼,他脚下一滞,继而又飞快地朝前掠去。脸上有濡湿之感,她伸手一摸,借着月光细看,竟是满手鲜血。她抬眼一瞧,明晃晃的利箭穿肩而过,箭尖泛着寒光,距她之近,令她惊骇不已。心下涌起一丝异样的情愫,不知为何物。 半路忽地多出一拨人,与那拨杀手缠斗起来,这才让他们得此机会逃离。那人还在山间飞奔,低头见她面容困倦,轻声道:“困了吗?那便睡罢。” 他的声音像是山风过耳,又像是缱绻的琴音,山涧泠泠的溪水,宁静而美好。一路颠簸,她伸手拉住他胸前的衣襟,沉沉睡去。他的唇角勾起,山月也为之黯然失色。 正文 第九章 晏殊言微微转醒,头还有些晕沉沉的,她睁眼环顾周遭的形势。一缕阳光自顶上的缝隙照进山洞,光影斑斓,她这才得以看清所在的环境。 山洞虽不大,还有些许阴暗潮湿,却足够隐蔽,那密密麻麻的藤蔓几乎将洞口完全掩住。洞中有一股粪便的味道,想来此处曾是某种野兽的栖息之处。她撑着手臂从地上坐起身来,半倚着石壁,盖在身上的衣裳滑落,这才发现自己肩上的伤口早已被人包扎好。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她抬眼便瞧见昨夜救她的男子,身上只着月白色中衣,现下正背对着她倚在暗处的石壁上。 她将才弄出这般大的声响,也未见他有何动作。是以,她便自地上起身,慢慢踱过去,这才看清那匿于暗处的倾世容颜,韫彧之。刹那间,她怔愣在原地。 韫彧之作为南韫新帝,朝中之事定然还需他费心定夺,怎会私自离宫,不声不响地跑到前线来?况且,北临安插在南韫的细作也不曾传来此事的消息。晏殊言的思索,被他的一声嘤咛打断。 借着微弱的光,她这才发现,他背上的伤口真真是伤得不轻。利箭早已被他拔掉,扔在一旁,伤处的血肉外翻,露出森森白骨,鲜血流在地上,蔓延至四周。此番景象,当真是令人惊骇。若非他尚有呼吸浅浅,她定会以为,他早已因流血过多致死。她看了看伤处,若是再深半寸,便会伤及他的内脏,届时,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亦是无力回天。 蓦然,韫彧之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眉峰紧蹙,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这番突然,倒令她受惊不小,见他这般难受,她便细细打量着他。 他唇色发紫,面色惨白,连指甲亦泛着青色,确是中毒的症状。她凝视着他的伤口,血色鲜红,地上的箭尖透亮,可见亦未淬毒。那这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晏殊言皱眉,将手指搭在他的脉上,闭眼仔细诊脉。思索片刻,忽然似是又想到何事,便仔细端详着他。而后,晏殊言便捏着他的下巴,撬开嘴,打量着他。 世人只知晓她所扮的晏殊年文韬武略,却不知,她的另一个身份,神医老人的关门弟子。自那次神医老人前来晏府救了阿弟后,她便拜神医老人为师。奈何神医老人向来闲云野鹤惯了,虽收她为徒,但从未亲自教她医术,只是将以毕生心血所著的《百草宝鉴》传与她便离开了。后来,神医老人逝世,世人皆在寻找《百草宝鉴》的下落,江湖、朝廷亦因此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只是无人知晓,此书在她手中。 好半晌,晏殊言才缓缓睁开眼。她叹了一口气,韫彧之所中之毒乃是寒毒。她推测中毒缘由,应是韫彧之幼年时便已中了此毒,却不得医治,由此成疾。寒毒虽不致命,却亦是令人痛不欲生。寻常大夫乃至宫廷御医确是不知晓彻底解毒的药方,但她却是知晓的。 然而这寒毒,向来是因寒气所致,是以,冬日便常会发作。只是若是中了毒,亦会因此催发寒毒发作。而韫彧之唇齿间隐隐有黑血,那血确是毒血,却不是自他喉间溢出的。 她颔首沉思了半晌,眸光掠过她肩上的伤口,这才知晓韫彧之所中之毒的由来。原是昨夜,她在打斗间被黑衣人的长剑划伤肩膀,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她未曾发觉有何异样。如今想来,那剑应亦是淬了毒,她在黑水中泅渡了许久,延缓了毒发时间。后来,韫彧之救了她,带着她寻到了安全之处,为她吸毒,她这才能安然无恙。 晏殊言见状,心中感慨万千。 她是北临将军,他身为南韫帝王,本就是不同阵营之人。何况,如今南北交战,他们更应是仇敌,势必要除去对方而后快。自己若是早日丧命,岂不正遂了南韫的意?他又何苦来此救自己,将自己也置于险境之中?十年前,她不过是出言替他解围罢了,此后再无交集,个中情谊,还不比她与萍水相逢之人深厚。 若以国家的角度来看,南韫出兵侵扰北临边境,掀起战争,现下她应出手取了他的性命。奈何,只要她一想着,韫彧之昨夜为救自己而受伤,现下落得如此境遇,自己此时若是趁人之危,岂非忘恩负义之辈? 在心中纠结了半晌,她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行至洞口,掀开藤蔓,打量着外面的形势。 洞外藤蔓老树根据枝相虬,确是一处极好的蔽身之处。韫彧之竟能寻到此处,倒令她有些佩服了。昨夜前来追杀她的杀手,应是早已搜查过此地,现下林中空旷,只听得见风声,不似有人的迹象。是以,她拨开层层藤蔓,走了出去。 待她归来时,手中捧着一把草药,又兜着几个山果。她将草药捣成膏状,将其敷在韫彧之的伤口上,未久,本汩汩流出的鲜血便止住了。她又拿出几株草药,碾碎揉成丸,塞进他的口中,推动着让他咽了下去。好半晌,韫彧之脸上的惨白悉数褪去,微微有了些血色。 她将他昨夜披在她身上的衣袍盖在他身上,坐于一旁,便是嘴中清甜的山果,她亦是食不知味。她凝视着他,思绪回到了当年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她与他初见……